1897年，尾崎红叶开始在《读卖新闻》上连载长篇小说《金色夜叉》。当时的尾崎红叶可谓是名家，作为红露逍鸥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尾崎红叶早已在文坛上取得了不俗的名气，并建立了日本近代第一个文学团体砚友社。

因此，《金色夜叉》一经发表便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在当时极受读者追捧，与《不如归》并列为明治最畅销书籍。遗憾的是，《金色夜叉》的创作并不顺利，1899年，因身体原因，尾崎红叶不得不终止了连载，草草结尾。直到1903年才开始重新提笔，构思续篇。然而遗憾的是，同年尾崎红叶确诊胃癌，十月便撒手人寰，驾鹤归西。《金色夜叉》也因此成了著名的未完之作。

《金色夜叉》以贯一和阿宫二人复杂的感情为主线，前半部分主要描写了贪图富贵的阿宫，无视了贯一炽热的真情，抛弃了已有婚约在先的他。后半部分则着重写阿宫多年后的懊悔不已，以及贯一本人考虑是否要原谅阿宫的纠结心理。遗憾的是，《金色夜叉》未能完成，因此我们也无法得知贯一最终是否原谅了阿宫。

作为砚友社的代表作家，《金色夜叉》具有浓厚的写实主义倾向。与此同时，尾崎红叶还采取了“雅俗并用体”的写作方式。此外，虽然金钱与爱情的抉择这一主题在今天看来略显老套，但据史料看来，当时的日本确实存在资本至上的问题。在我看来，尾崎红叶在文中对如何解决当时日本的现实问题做了积极的探索，这就使得《金色夜叉》已不再局限于个人的情爱，而上升到了社会价值观层面的高度。本文将按照上述要点，一一进行论述。

1、砚友社影响下的写实之风，独特的雅俗并用体

《金色夜叉》作为尾崎红叶人生中的最后一篇长篇小说，已经相当凝炼成熟。无论是故事架构还是主题呈现，写实之风都比较明显。除此之外，尾崎红叶在文中采用了雅俗并用体，使得文本又呈现出别样感受。

①砚友社影响下的写实风

砚友社是日本近代第一个文学团体，在尾崎红叶和山田美妙等人的倡议下，于1885年成立。在尾崎红叶强大的影响力之下，砚友社吸纳了他麾下的众多弟子，以及与其相交甚欢的知名作家，使得砚友社在当时的日本文坛具有不可动摇的地位。但大概是尾崎红叶在砚友社中的地位太过重要，1903年尾崎红叶逝世之后，砚友社便如同失去了梁柱的房子，轰然倒塌，迅速地从日本文坛上消失了。尾崎的一众弟子如四散流星，落入不同的文学流派之中，无一人扛得起砚友社的大旗。

作为确立了近代文体的第一个文学团体，砚友社在日本文坛意义重大。整体上，砚友社所做的贡献可从两方面来看待。

第一，砚友社强调小说的通俗性，认为“文学是娱乐”。这使得砚友社的一众作家并没有脱离广大的人民群众，而始终以写出读者乐于阅读的小说作品为己任。比如尾崎红叶的《金色夜叉》，讲述的便是一对恋人因金钱不得不分道扬镳的悲伤故事，究竟是选择金钱，还是选择爱情，这一问题从古至今都存在，即便是到了经济水平高度发达的今天，也有“你愿意坐在宝马车上哭，还是坐在自行车上笑”这样的抉择。所以，《金色夜叉》的选题从一开始就植根于读者的喜好，成为明治最畅销书籍也就并不奇怪了。

第二，砚友社强调“写实性”。其实在一开始，砚友社整体上偏向拟古典主义，推崇江户时期井原西鹤的小说风格，只强调小说的趣味性。但后来受到坪内逍遥的影响，开始转向写实主义，而《金色夜叉》自然也当仁不让地具有写实主义倾向。

首先，《金色夜叉》的故事情节源于尾崎红叶的真实经历。据文艺评论家北嶋广敏所说，《金色夜叉》主人公间贯一的原型是尾崎红叶的挚友，当时的儿童文学作家岩谷小波。据说，当时小波与在高级料理店工作的须磨相识，并坠入了爱河。后来小波奔赴京都工作，须磨便移情别恋，爱上了当地的富绅子弟大桥新太郎。尾崎红叶得知此事后非常愤慨，亲自到须磨工作的料理店质问对方，并当众踹了她一脚。在《金色夜叉》中，间贯一的未婚妻阿宫也是被富二代富山唯继用之不竭的财富所吸引。而他们二人在热海分别时，间贯一也愤恨地将阿宫踹倒在地，随后毅然离开。如此看来，这一段情节倒也不是尾崎红叶的突发异想，而是他本人对现实经历的再现罢了。

此外，也有说红叶的《金色夜叉》取材于他阅读过的美国小说《比女人更软弱》。无论如何，《金色夜叉》的写实性是不可否认的，也正是基于“写实性”，才有了反映社会现实问题，并求得解决的可能。

②尾崎红叶的雅俗并用体

除了具有写实主义倾向之外，《金色夜叉》还采用了“雅俗并用体”。其实这一点早在之前阅读其他作家作品的过程中，我便有所发觉，但《金色夜叉》无疑是最明显的。

所谓雅俗并用体，即在写作过程中同时采用雅文体和口语体两种方式。

“夜深人静，她那美丽的脸蛋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无比动人。因为是新年，她穿得比平时讲究一些，而且略施粉黛，犹如月光下的含露娇花，连映在背后墙上的影子，也仿佛散发着醉人的花香。”

在叙述时，采用雅文体。比如这一段对阿宫娇颜的描写，便写得淡雅脱俗，字里行间都溢出难以掩藏的美感。这种美，胜在清新。譬如略施粉黛，着重强调一“略”字，又有在娇花面前冠以“含露”二字，娇艳之花在洁净无暇的露水的点缀下，自然更显纯洁之感。由此可见，尾崎红叶所采用的雅致描写，带有古典文学的清新美感，并非矫揉造作，堆砌辞藻而成。

“今天是一月十七，阿宫，好好记住这一天！恐怕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里看这个月亮呢！后年，甚至十年以后，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今晚！怎么可能会忘记呢？我到死也不会忘记！记好了，阿宫，一月十七日。每年的今日，你一定会看到我的眼泪蒙住了月亮。要是月……月亮被蒙住的话，那你就知道，一定是贯一在什么地方恨着你，像今晚一样地哭泣！”

口语体即大段的对话，在《金色夜叉》中，叙述与对话，以及心理描写是并驾齐驱的，三者均占有不少的内容。在心理描写和对话描写时，尾崎红叶便采用通俗易懂的“口语体”。如贯一与阿宫在热海分别时的长段对话，通过贯一反复地说“一月十七日”，并运用感叹号表现人物说话时的激动，运用省略号暗示人物说话时或许因抽噎而不能一口气说完。综合起来，完美地反映了贯一当时痛苦又愤怒的复杂心理。

除此之外，尾崎红叶的大部分观点都是通过口语体表述出来的，这就使得口语体虽然少了些雅味，但却充斥着对现实问题的思考、追问，能够很好地让读者沉浸其中，不至于读起来觉得索然无味。

2、日本明治时期的“资本至上”风，时代铸就的金钱角斗场

诚如前文所言，《金色夜叉》主要讲述的是阿宫与贯一坎坷的爱恋。但作为写实主义作品，《金色夜叉》中的爱情主线并没有脱离当时日本的社会环境，在这场真情与金钱的决斗之中，隐藏着的是整个社会面临的大问题。

①资本至上的社会之风

明治时期的日本，刚刚推翻了封建幕府的统治，正处于资本主义经济起步的阶段，为了大力发展资本主义经济，整个日本社会形成了一股资本至上的不良风气。由于当时的日本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远远落后西方发达国家，明治政府采取了殖产兴业的措施，通过国家机器的力量，强行征集资金，以发展资本主义经济。

第一，明治政府发行了大量的纸币，在国内成立数百家国立银行，通过国家强行干预的方式，促成第一波资本的原始积累。

第二，之前位于农、工、商以及贱民阶层之上的武士阶层，由于受封建俸禄制度改革的影响，失去了原有的社会地位。明治政府便采取发行公债的方式弥补武士的损失。小部分士族通过领取到的高额公债置办企业，投资铁路，建立工厂，促进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而大部分的士族并没有这种投资能力，只能转手将公债卖出，以维持生活。

第三，明治政府并没有将获取资本的方式局限于国内，他们大肆发动对外侵略战争，以求通过击败别国来获得大量的赔款。

总而言之，明治政府为了聚集资本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所制定的一项项措施都是为“资本”服务，俨然已成了资本的奴隶。

政府尚且如此，民间的风气自不必多说。在政府的大力倡导之下，明治时期的日本高利贷盛行一时，在《金色夜叉》中，尾崎红叶就对高利贷行业做了细致的描述。再加之当时的日本奉行全盘西化的措施，毫无保留的接受了西方“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金钱面前人人平等”等观念，拜金之风一时风头无两。

所以读者并不能简单地将《金色夜叉》作为一本爱情小说来看待。至少不应该草率地认为这是一本在如今看来故事情节老套的小说，我们理应看到其背后掩藏着的，因金钱而群魔乱舞的疯狂时代。毫无疑问，《金色夜叉》是应时代需求而生的伟大之作。

②《金色夜叉》中被金钱操控的世界

只有了解了大时代背景，才能明悟为何尾崎红叶要将金钱与爱情放在针锋相对的两个位置上，才能明白《金色夜叉》中的世界为何充斥着糜烂的铜臭气。

在文中，尾崎红叶丝毫不吝描写世人狂热地追求金钱的笔墨。在文中出场的人物，要么是富家子弟，要么就是将金钱当做自己的天空中永不落下的旭日的狂热分子。小说的开头写到富二代富山唯继去外面玩牌，在众人看到其手指上的钻戒后萌生的一片艳羡之情中，故事缓缓拉开帷幕。此后各式人物相继登场，比如为了金钱抛弃贯一的阿宫，因贪图荣华富贵极力撮合这门亲事的阿宫父母。尤其在写到阿宫嫁入富山家后，尾崎红叶更是着重描写了阿宫华丽的衣着。

“她头上的圆髻梳得很光滑，就像是一个发套，上面还装饰着珊瑚发簪；她身穿一件绣有五个家纹的华丽白襟绉绸单衣；头上插着一只泥金画木梳；衣襟上那只珍珠别针，燃烧一般闪着耀眼的光；五个手指上都戴着戒指。”

不难看出，尾崎红叶极力想要写出阿宫衣着打扮的奢靡华丽。用珊瑚、珍珠等昂贵材料制成的发簪、别针，数量不少的戒指，着重强调的“金”木梳，无一不显示出阿宫内心对金钱的向往。

除了描写了富人生活的奢侈，《金色夜叉》还对高利贷行业作了细致的描写，尤其以鳄渊一家为典型。鳄渊是远近闻名的高利贷主，做事心狠手辣。高利贷虽说秉持着双方自愿的原则，但无疑是一种趁火打劫的行为，而鳄渊不以此为耻，反而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无什么不妥。除了利用他人因不得不用钱的尴尬处境来加害对方，高利贷主还擅长通过已有的欠条，拉更多的人下水。当借贷人无法及时偿还债务时，可以请求朋友帮自己作证，延期付款。然而大多数人背信弃义，根本无法还完欠款，于是之前作证的朋友也成了被讨要债务的借贷人，就这样活生生地被拉下了水。在《金色夜叉》中，因为相信朋友而遭此不测的人绝不在少数，贯一的知己荒尾便是如此走上了还贷之路的。

总而言之，在政府都奉行“资本至上”这一理念的情况下，当时的社会十分病态，高利贷肆意横行，绝大多数人都为金钱、利益而奔走呼号，完全成了被金钱操控的行尸走肉。正如尾崎红叶在《金色夜叉》中所说的那样：“但每人心里都是有一把算盘的。略有盈余绝对不允许有亏损，而那些亏损的人就必须想方设法要转亏为盈。总之，每个人都在热衷追寻着自己的目标。”

3、金钱铸就的牢笼，只收押冷漠自私的囚徒

诚然，《金色夜叉》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沽名钓誉之辈，但正如我先前所说，尾崎红叶也在文中就如何解决这一现实问题作了积极的探索。在文中，尾崎红叶以间贯一的经历为主线，因此，通过间贯一本人前后波动的心理状态，便能看出尾崎红叶所探索的解决之法。

①打不过就加入

间贯一采取的第一个方法是十分消极的，即“打不过就加入”。

在遭受到打击之后，贯一日渐消沉，变得越发孤僻。为了消解和排遣心中的怨恨之情，也为了实现对金钱的复仇，贯一选择了高利贷这一行业。这样，他就可以亲自上门催债，看着那些因贪图一时的利益而将自己置身于泥沼之中的借贷者们是如何因欠钱而身败名裂的，对于贯一来说这其中也许有一种复仇的意味。因为这些负债人和阿宫一样，都是金钱的追随者，而贯一的催债，无疑能让这些好利之徒深感不安。他们痛苦了，某种意义上，等同于阿宫也就痛苦了。或许贯一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情，选择了高利贷这一行业。

但事实上，这是十分消极的反击措施。高利贷害的无数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让许多无辜的君子也惨遭毒手，这无疑不再是对好利之徒的惩罚，而是一种有背良心的举动。就连贯一本人，也心知肚明自己所做的事情究竟是否妥当。

“本来这行就不是人该干的，而我却明知故犯，心里其实也很难受。想想自己为什么要非做不可？这就难解释了。你可以把这些认为是精神上受过重创之后的反抗。”

所以，贯一所采取的打不过就加入的举措，实际上是自身性格软弱所导致的，这也并不能成为解决问题的良策。看似自己是食人血肉，嚣张无比的“金色夜叉”，但内心的痛苦与不安早已出卖了间贯一。也正因为间贯一本性不坏，尾崎红叶才有了指明第二条路的可能。

②放下过往，重新做人

在阿宫嫁到了富山唯继之后，她才幡然醒悟，明晓了贯一对自己炽热而真挚的爱情究竟有多么珍贵。所以故事的后半段，也就以阿宫不断地恳求贯一的原谅为主要矛盾。

尾崎红叶如此设计，无疑是想说明一些道理的。贯一要能原谅阿宫，那么他势必会彻底放下过去的仇恨，接受阿宫真挚的道歉。而没有了过去的仇恨，贯一自然再没有了从事高利贷行业的正当理由，他心中的魔障已消，自然也不必再实施变味的复仇，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虽然尾崎红叶没有写完就溘然长逝了，但根据续篇的诸多情节安排来看，贯一原谅阿宫的可能性非常大。

我觉得贯一能够原谅阿宫有两点原因。

第一，他重新感知到了世上存在着的真情。虽说阿宫之前狠心抛弃了他，但她婚后并不幸福，在意识到了贯一才是自己心爱之人后，阿宫确实因为思念贯一而茶饭不思，以致日渐忧郁。到了最后，她每日写信寄给贯一，用纸笔倾述悔恨之心。心中的伤悲积累之深，竟到了让她卧病不起的危险境地。如此看来，阿宫的悔恨是诚心实意的，而贯一在读了她的信之后，也能觉察到她那破碎不堪的心。

“所以，今天我看到你们宁愿一死也要捍卫自己的爱情、永不分离的情形，觉得获得了很大的安慰和满足。像你们这样的爱情，才配称作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啊！”

此外，贯一在烟下户寄宿时，救下了一对因无法克服现实阻力在一起，便决心双双服毒自杀，以求殉情的情侣。这二人的经历让贯一觉得，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中还是有真挚的感情存在的。因此，贯一心中那份深埋许久的真情，想必也隐隐有些萌动。

第二，在贯一的身边存在着不屈服于世俗，洁身自好的君子。如上文提到的，贯一的知己荒尾。他虽然身欠巨款，但却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才遭此横祸。即便他后来背负着债务，也没有像那些追名逐利之人一样慌张，而是淡定自若，依旧吟诗作赋，以高傲不屈的神色，不屑地表情，冷眼旁观着这变质的现实。

除了荒尾，鳄渊家的儿子——鳄渊直道也是刚正不阿之人。虽然其父亲不知悔改，但直道从未放弃过对父亲的劝诫，并不惜以搬出家生活来相逼。在鳄渊家被仇人放火烧毁之后，直道决心将遗留下来的家产赠予早先为父亲办事的贯一，希望贯一能够改邪归正。由此可见，贯一身边不乏坚守己见，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之人。虽然贯一没有立刻放弃高利贷这一行业，但在身边高风亮节之人的影响之下，说不准多多少少也已有了苗头。

因此，贯一选择原谅阿宫，放弃高利贷行业，重新做人的可能性很大。而综合上述的论断，尾崎红叶想要指明的道路也就不言而喻了。诚然，拜金主义是大势所趋，但我们仍旧可以坚守自我，不屈于现实。即便一时像阿宫那样误入歧途，只要有悔过之心，便是好事。绝不可像贯一之前那样，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金钱铸就的牢笼，只收押冷漠自私的囚徒。而心怀真情之人，从不被世俗束缚。所以只要能够抱有积极的想法，在这污浊的世上发出一束光，即便光芒再怎么微小，终究会将这层层黑暗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