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_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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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功夫,许沁把家里的烟灰缸烟盒全收起来,洗完澡洗完头,换了身干净衣服,裹着毛毯在沙发上休息。没过多久,孟宴臣来了,提着一个精致的竹编食篮,一层一层端出白玉瓷盘:清炒藕带,蒜炒泥蒿,炒莲子,蒸鲈鱼,莲藕排骨汤。许沁胃口和平时差不多,一小碗饭后再盛一小碗汤,不多不少。倒是孟宴臣胃口不错,菜品一扫而光。吃完把碗碟拿去厨房洗,孟宴臣问:“住进来这么久,厨房没用过?”“没有。”许沁回头看一眼,孟宴臣站在开放式柜台后边洗碗,深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臂上。孟宴臣说:“给你找个做饭阿姨来吧?”“不用。医院有食堂。叫外卖也方便。”孟宴臣没再说话,洗完碗看见台子上的烧水壶,插头是英式的;再看四周,也没有新买的烧水壶。他盯着那个插头看了很久,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说:“沁沁,你这样不会照顾自己,以后怎么办?”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窗外的雨滴声。许沁抱着自己蜷在椅子里,望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说:“你说过的话,忘了?”……孟宴臣去上班了,许沁在家睡到三点半,被董缘艺主治医师的电话吵醒,说烧伤科接到一个3度90%以上特大面积烧伤的病人。王国栋、徐肯、高良等好几位教授亲自手术,机会难得,叫她赶紧去观摩。许沁立刻动身去医院,车从小区的地下车库开出来时,大雨瓢泼如盆。赶到医院,进到手术室隔壁的观摩室内,不值班的外科医生全来了。许沁找了个边角的位置坐下。彼时,王主任正在对患者进行气管切开术。许沁在玻璃这边坐了六个多小时,竟不知时间流逝。直到最终手术成功,同事们陆陆续续返回各自岗位。她下一班是明早八点,原想和教授们讨论一下手术细节,各次输液和用药的选择、计量和时间段等等,但考虑到他们连续手术七八个小时,已累得虚脱,便决定等明天,此刻先驾车回家。医院的地下停车场漫了一层水,不知是从哪里涌进来的。许沁脑子里琢磨着那场手术,并未在意。车上了公路,她仍在走神,还未发现这场雨大到令人恐慌。她在医院里待的那六个多小时,外边翻天覆地,城市到处都是积水。行人在天桥上奔跑,在齐腿深的水里淌,才撑起伞就被风刮得只剩伞骨,雨衣也被风撕裂。车辆在水中缓慢行驶,有的停在水中一动不动。许沁发现水位不对的时候,车轮已淌水大半。她立刻放慢速度准备倒退,可一换倒档,车突然熄火。打了几下打不燃,身后一辆车加速冲来,来不及刹车,撞上她的车屁股。车哐当往前滑了两三米,许沁明显感觉车在前倾,貌似在一个往下的斜坡上。大雨磅礴。透过刮雨器,许沁勉强看清前方路上熟悉的标志,突然就意识到,这是一处下沉的桥底通道!她立刻拉起手刹,可雨水不断往桥底冲刷,推动汽车向坡下滑去。许沁解开安全带,摁车窗,按键式的车窗完全失灵,门也推不开了。她镇定地从包里翻出手机拨打110。“您好,110——”“你好,我关在车中掉进水里了。松门桥桥底下沉通道,白色宝马。”“您先不要惊慌,救险请拨打消防119。”许沁听到119这三个数字,一时断了反应,电话也同时断了。 第9章 chapter9r9水渗进车底,污浊,冰冷,湿了许沁的鞋子。许沁蹲到椅子上拨通119,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又补充一句:“车正往桥底滑,开始进水了。灌满水可能就四分钟。”“好的,我们有消防员在您位置附近,已经通知到了。请您保持手机通畅,再坚持一下!”“谢谢。”许沁挂了电话,莫名觉得呼吸困难。她低下头抱紧自己的腿,让自己冷静一秒钟。水淹到座椅。许沁在车内迅速找了一圈,没找到任何尖锐的东西,喊救命也没用。风雨声太大,没人能听到。她喊了几声,没人应答,她渐渐失措。随着车一点点向桥洞里滑,路灯光渐渐偏移,某一瞬,车遁入黑暗。水很快漫过许沁的腰,车内空间越来越小。雨水冲刷,激流涌动,车内车外的水位同时升高。暴雨哗啦拍打着车顶车窗,像有人剧烈摇晃着这座监牢。许沁手机调出孟宴臣的号码,正要拨通,车头晃荡往下,突然加速向桥底一滑,许沁立即爬去后座。车身摇晃颠簸,似乎脱离地面,在水中浮了起来。许沁心底一沉,明白这是急速下沉的征兆。她猛敲车窗:“救命!”“救命!”风雨声淹没了一切。暴雨肆虐的深夜,整座城市几近瘫痪。无数的角落里,似乎有无数的人在被遗忘。她被隔绝在这个黑暗密闭的大盒子里。窗户上全是雨,外头的世界模糊一片,黑蒙蒙什么也看不清。车内水越来越深,淹没了大半车窗。许沁接连捶打玻璃,突然,那边有手电筒光打过来,她大声呼救,灯光越来越近,随即,一只宽大的男性手掌拍在她的车窗上,隔着玻璃清晰地映入雨帘。借着闪烁的手电光,许沁看到了他橙色的袖子,是消防员。“救命!”许沁隔着玻璃拍打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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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很快用救生锤锤打车窗,可车轮已经离地,无法固定,这一锤下去,车在水中猛然一个旋转,向深处漂去。许沁从座椅上滚落水中,一时控制不住重心,脚触不到底,车身旋转,她漂在水中呛了几口雨水,挣扎着好不容易抓住座椅浮起来,把头伸出水面,上方只剩残留的空气。她头晕眼花,痛苦地咬紧牙关。车却突然一顿,稳住不动了,像是撞到了什么阻碍。许沁猛烈地喘了口气,隔着雨水滑落的挡风玻璃,她看到前边一个橙色的高大身影。那人站在低处,徒手抓着保险杠,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汽车,阻止它往更中心滑动。男人停了一下,似乎在酝酿力量,半刻后,开始缓慢地把车往坡上推。车漂在水里,往后退。很快,车轮落回地面。暴雨直下,此刻水位已比之前高了不少。随着车触及地面,车突然卡住。许沁贴在车内,湿透的身躯在水里颤抖。她是害怕的,这害怕源于不确定,不确定那消防员是否还推得动。他似乎停了一秒,下一刻,车竟然奇迹般地往坡上倒退。但车内的水位依然没有下降的趋势。男人推着车一寸一寸往上走,许沁悬着的心随着他的每一步,缓缓下落;可突然,车后方又一辆车被雨水冲过来,猛地撞上许沁的车。哐当一声,连车带人一道飞速往坡底滑下去!积水往车内猛灌,骤然漫过许沁的口鼻。车内空间急剧缩小,许沁在水中不断挣扎,竭力贴住车顶不让积水灌进口鼻,可汽车在惯性作用下迅速往深处沉。颠簸中,许沁鼻尖已抵住车顶,再无空间;她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溢出一丝痛苦的呜咽,以为会没救,但车的下滑轨迹再一次被刹止。那个男人死死地挡在急流中。他双脚抵着地面,头颅深深地低着,全身弯成一个弓形,顶着车保险杠,两辆车的重量抵在他身上,迫使他整个人一动不动蜷在车前。身后不远处是下水道的漩涡,他在湍急的水流里站了足足十秒钟没动,没缓过劲儿来。水位在一点点上升。空气越来越稀薄了,许沁静止在车内,仰着头,感受着冰凉的水面漫过她的耳朵,一点点爬上她的脸,痒痒的,一点点向口鼻处缩小范围。她知道外边的消防员已用尽所有力气了。她不怪他,也不怪命运。不悲也不喜,只是觉得有点遗憾罢了。水蔓延到她眼角,荡了一下,淹没了她的眼睛。她的口鼻。而下一秒,外头的男人狠狠闷哼着,突然爆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咆哮:“啊!!”吼叫声在桥底回荡。许沁浑身一颤,车竟再一次生生地往后倒退,一点,一点,极其艰难而缓慢地逆着水流往坡上倒去!许沁的眼睛湿了。雨中那个男人的影子坚定不移,他异常痛苦的呼吸声和喘息声响在桥底。直到车被推出桥底,暴雨铺天盖地,淹没了他的声音。车内的水位终于开始下降,水汩汩地从车缝涌出,像一只扎破了洞的可乐罐子。许沁僵硬抬高的头颅缓缓放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仍不敢有半分侥幸。那个男人半刻不松懈,死咬着牙。一鼓作气推着车地往坡上走。直到车身完全褪出水面,他迅速跳上车前盖,拿安全锤猛砸挡风玻璃。蛛丝在玻璃上炸开,雨水结成了珠子。砸了十多下,玻璃破开了一个洞。而这时,车再一次往下滑。他飞快一脚踹向玻璃洞口,玻璃裂成粉碎。他朝车内伸手,吼:“过来!”那手臂上皮肤通红,血管暴起。许沁从后座爬上前,扑上去抓住那只大手。那人另一只手伸进来护住她的头,用力一提,把许沁从玻璃碎洞中拎了出去。碎玻璃在他手臂上划下三条血痕。许沁才被他扯出,还不及抬头看他的脸,后边的车再度撞来,车一个趔趄朝桥底猛滑。许沁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胸膛,结结实实跌进他怀里。男人的肩膀异常宽厚,胸膛紧实有力,因用尽力气而剧烈地起伏震动着,带着男性特有的力量和安全感。许沁惊魂未定,无意识地紧紧抱住她的救命恩人。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隔着冰冷的雨水,男人的身体滚烫而肌肉流畅,许沁嗅到他身上的雨水味汗水味,爆棚的男性味道。她感知到他的僵硬,刚才在车里那种说不清的感觉也渐渐明晰。雨水漫天,许沁缓缓抬起头,就见宋焰黑发湿漉,一双眼睛在黑夜里格外亮,盯着她。真的是他。许沁脸色苍白:“怎么是你?”“没得选。”宋焰说。许沁:“我不是这个意思。”宋焰已跳下车前盖,许沁追问:“你刚好在这附近?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宋焰头也不回,脾气差到极点:“你知道一小时内方圆五公里有多少车出事吗?他妈的暴雨红色预警不在家待着,往外头跑什么?”他涉水到后边那辆车边,边猛敲玻璃,边抹开玻璃上的雨水,猫腰往里头看:“有人吗?”没人回应。宋焰打开手电筒对着车里照,里边全是水,抱枕纸巾等杂物悬浮其中,没有人。许沁的车还在往深处滑,宋焰确定那车里没人了,才迅速返回水深处,把许沁从车前盖上抱了下来。
分节阅读_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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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她往浅处走,下颌紧绷,一言不发。许沁靠在他怀里,放在他肩上的左手下意识抓紧他的领口,这一抓,指尖抓到了他的脖子上裸.露的肌肤,湿漉,滚烫,动脉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拿开。”他不太耐烦的嗓音从头顶落下来。许沁抬眸看他,他微拧着眉,眉峰下双眼明亮,看着前方。许沁不动。宋焰终于垂眸看她,脸色相当难看:“信不信我把你扔水里。”许沁看着他,知道以他的脾气,他真会扔。但她又希冀或许有那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不忍,不舍。所以,她就那样笔直看着他,就是不把手拿开。昏暗的路灯照着,他的脸棱廓分明。隔着肆虐的雨帘,她看见他极轻地扯了一下唇角,带着一种类似讽刺和厌恶的意味。下一秒,宋焰竟就真的把她扔进了水里。更准确地说,是丢。噗通,溅起一大片水花。水扑她一脸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早已浑身湿透。只是刚好狂风刮过,冷极。 第10章 chapter10r10水流依然湍急,但已到浅处,许沁不至于被冲走。宋焰低眉看她一眼便移开眼神,他站在原地喘着气,人已累到虚脱,脾气自然差到极点。可陆续又有失控的车往桥底方向涌过来,宋焰嘴里飚出一堆脏话,把各家车主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一边骂一边上前一辆辆检查。好在都是空车,里边没人。宋焰检查完车辆,又去设置警示标志。许沁看见他手臂上全是血,这才想起他把她从车内救出来时被碎玻璃划伤。“你手上有伤。”许沁走向宋焰,与此同时,他身上的对讲机响起来,“秋水湖大道发生连环车祸,三位伤者卡在驾驶舱内……”宋焰转头望许沁。她站在暴雨中,苍白瘦弱,他例行公事般地上下扫视她,确定她没事,任务完成,转身就走。“你知道车里是我吗?”许沁在他身后问。宋焰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话。对讲机又开始响动,他头也不回。许沁没再拦他,她看着他大步离开,一转过路的拐角,再也不见了。许沁手机进了水,开不了机。但不用开机也能想到医院会给她打电话,遇到重大灾难事件启动应急预案,不论急诊门诊,所有轮班医生都得在岗。车现在是捞不上来了,所幸医院不远,走过去也只要十多分钟。许沁赶到医院时,将近夜里十二点。急诊大厅里全是水人。三四个保洁员轮番打扫,抵不过求医者接连不断。地板前一秒才干净,后一秒就又全是水。小南匆匆经过,见到许沁,吓了一跳:“许医生,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掉水里了?”“摔了一跤,没事。我先去清理,过会儿回来。对了,帮我把手机烘一下,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给我吧。”许沁去医院浴室冲洗了一道,换上备用的衣服回到急诊楼,和同事们一起忙碌起来。暴雨下了整整一夜,急诊楼内彻夜灯火。灾难降临的夜晚,在城市路灯昏暗的角落里,交警、武警、消防员、救援队、特警、医护人员……无数人在这一夜死咬牙关拼尽全力守着这座城,注定无眠。天快亮的时候,风雨式微。没有新的伤者再往医院送来,医生护士终于迎来喘息的空间。许沁从急诊室门口的走廊经过,几个医生护士靠坐在地上睡着了。走廊里安安静静的,灯光耀白。许沁悄无声息地走到清洁间,反复洗了三次手,抬起头,看见镜子里自己眼窝深陷。她回到办公室,意识到自己口舌干燥,十多个小时没喝水了,便倒了一杯温水在手里,捧着杯子站在窗边。窗外,细雨淅淅沥沥。天蒙蒙亮,街上一片狼藉。树倒车歪,纸屑塑料遍地。清晨四点半,清洁工已经开始捡垃圾打扫城市,救援队正在雨中移车,搬树,清除道路障碍。身着橙色制服的男人们在暮霭中穿梭。许沁想起了宋焰。想他凭一己之力将车推出水潭,砸开挡风玻璃,把她从车内救出来。昨夜无数个救援电话,无数个救援地点,无数个救援人员,偏偏就是他来到这个地点救了她。许沁喝完一杯水,去了休息室。再过一个半小时,就轮到她换岗上班了。
分节阅读_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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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那一拨急诊病人多半是车祸、溺水;白天这一拨则集中于因气候突变而身体不适。许沁忙得脚不沾地,一岗结束已是下午六点。换班时,她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车还泡在桥洞里,她给肖亦骁打了个电话,让他找人帮忙拖车,自己则打了车回家。路上,司机师傅在听广播,收音机里传来新闻播报:“昨夜特大暴雨现已造成全市9个主城区,3个县大面积受灾,造成经济损失91.1亿元……”“昨儿那场雨可真大诶。到处淹成河,”司机说,“就苦了警察和消防员,可累惨喽。我今早出门那会儿,瞧见一群消防员,估计是在附近执行任务的,身上全是水儿,湿得透透的,也没工夫管,一茬茬躺在地上睡觉。衣服上都是泥,什么树叶儿啊木渣啊诶呦,都有,有的脸上手上还在流血呢——”许沁没说话,不知道司机碰上的是不是宋焰他们。或许是,或许也不是。偌大的城市,宋焰他们这样的人,太多。正因有这么一群人,灾后重建工作在一日之间完成。到第二天晚上,交通、医疗、商业、生活全部进入正常运转。这便是这座北方大都市,如一台快节奏、高速转动的大机器,短暂地停下,而后又沉默坚定地继续飞速向前。那场暴雨后,气温降了很多。白天还不觉得,夜里出门必须得带外套。许沁的车报废了,孟怀瑾给她重新买了一辆。一星期后提车。许沁连续打了五天车,也连续五天坐在昏暗的出租车后座,看着窗外冷静的都市夜景,在被呼啸的冷风吹得打寒战的时候,想起宋焰。想起那个暴雨的夜晚扑进他怀里的那丝安定的暖意。第六天,许沁托关系弄到了宋焰的轮班时间表和他队里的基本情况。他们是军营式管理,虽然有轮班,但未婚军人在非值班时间也得待在军营里做日常军队训练,统一住军营宿舍。无论日夜,不得外出。他每月有一次为期三天的休假,可以回家,但不得离开城区,且随时保持待命。许沁挂了电话,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俯瞰楼下的五芳街。下午五点半,红日西下,四周的大厦在五芳街道上投下一道道斜长的阴影,把红砖的矮房切成一条条明暗交界的长块。她沉默地等待着。几分钟后,有消息发过来。是宋焰的休假时间表,今天,他的三天假期已经是最后一天。许沁转身出门,下电梯,出了楼。短短六天,变了一个季节。楼下的人造公园里,树梢上的叶子开始泛黄。许沁顺着花草丛深的鹅卵石巷绕到小区后门,穿过长巷,进了五芳街。她混入来往的人群,在血红的夕阳和大楼的阴影间穿梭,裁缝铺、香料铺、理发铺、蔬菜铺……路尽头一株桂花树飘出香味。她转进狭窄的小巷,走到翟家院子门口。大门虚掩。许沁从门缝钻进去,阳光照着影壁。绕过影壁,进了院子。夏末初秋,西厢房门口紫藤花凋落一地。正屋大门紧锁,舅舅舅妈不在家。许沁穿过院子,踩过地上的紫藤花瓣,柔软细腻的一层。她掀起挂满小果子的紫藤帘,上了走廊,西厢房门窗紧闭。许沁原地站了一秒,抬手上前扣门,还未碰上门板,门那头传来男人稳沉而快速的脚步声,有人从桌上抄起钥匙,下一秒,门被拉开。宋焰微低着头,一手捏着烟,一手往裤兜里揣钥匙,正要跨出门槛,撞见许沁站在面前。他的身躯很明显地往回缩了一下,又止住,眼神定定。他微张着口,上下打量她半秒了,奚落一笑:“又顺路?”她上次去营地找他的事儿,他知道了。许沁看着他的眼睛,说:“不顺路,特地过来的。”宋焰:“有事?”许沁:“上次你救了我,来谢谢你。”宋焰看她半刻,眼里有些讥诮,把烟含在嘴里:“就为说这个?”他跨过门槛,拉上背后的门。许沁并未后退,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他的胸膛抵在跟前,许沁垂下眼帘,看着薄t恤下他肌理的线条,重复了一遍:“嗯,来谢谢你。”宋焰往墙上一靠,俯视着她,嗓音低沉:“那你说说,你倒是要怎么谢我?”许沁没想过这个问题,直白地抬起眼眸:“你要怎么谢?怎么谢都行。”宋焰眼眸渐深,望着她,想了一秒,忽然直起身,偌大的身躯向她逼迫而去。他夹烟的手指抚上她的脖子,一丝电流从许沁心底穿过。她僵了一下,纹丝未动。他指肚上老茧粗粝,从她白玉般细腻的脖颈上缓缓往上滑,人已低下头凑到她耳边,哑声问:“怎么谢都行?”许沁心尖一颤:“你说。”“我要说以身相许呢?嗯?”他两指挑逗着她的下巴,浓烈的烟香钻进她的呼吸道。
分节阅读_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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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沁只觉脚心微软,她微咬紧唇,一声不吭。宋焰微侧头,近距离盯着她,突然间哼笑一声,片刻前沉迷的眼里霎时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每个被我救的女人都要以身相许,我早得耗没命了。轮得上你?他直起身,捏着许沁的下巴轻轻一甩,脱了手。许沁不做声。宋焰把烟从嘴里捏下来,呼出一口烟,隔着夕阳下那青白发红的烟雾,睨着她:“你是有多自信,以为过了这么些年,老子还惦记着你,还想睡你?”他说话太重,毫不留情。饶是许沁,脸也微微泛白。许沁极轻地摇了一下头:“宋焰,你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宋焰表情厌烦,语气加重:“你他妈还指望我客客气气叫你一声孟大小姐?”一语斥毕,庭院里落针可闻。许沁笔直看着他,眼眶微微红了。宋焰抿紧嘴唇,没再继续说话,他转头看院子里的木工,绷紧脸颊,也不知在想什么。渐渐,他眼底再起冷漠,欲说什么更狠的话,一转头见她眼底水光荡漾。宋焰眉心狠狠抽搐了一下,他咬了牙,厌恶地用力指了指她,警告:“咽回去。你他妈的别跟我玩这套。”他知道她是一个多冷漠无情的人,温柔或示弱只为她的目的。“听见没有?!”他吼她。许沁执拗地看着他,眼底水光渐深。宋焰怒极,恨不得撕碎她的面具,他大步上前,粗暴地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摁在柱子上,骂:“少跟老子来这套!”许沁咬紧牙,较劲似地恶狠狠盯着他,下一秒,豆大的眼泪珠子掉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摔成几瓣。他像被烫到,骤然松开她,立刻退后一步。许沁松垮地靠在柱子上,衣服空留一堆褶。初秋时分,庭院里安静而清润。两人站着,互不看对方,一句话也没有。夕阳透过紫藤,零碎地照在两人脸上。最后,许沁轻声说:“宋焰,我们和好吧。”可他的眉眼隐匿在光线中,已看不太清。手机滴滴,闹铃响起。他得归队了。宋焰头也不回,走下台阶,穿过庭院,出门去。“老子早他妈忘记你了。” 第11章 chapter11r11宋焰,我们和好吧。许沁在半夜里醒来,梦里的自己说了这句话。清醒时刻的她,曾为这脱口而出的话短暂慌乱过,如果他答应了,接下来怎么办?敢让父母知道吗?不敢。能走远吗?不见得。可明知道不可能,那一天她却像疯了,像一个溺水的人只想抓住他这块浮木,把她从枯死的生活里解救出去。如若解救,她真能抛弃所谓的旧生活与家庭决裂?许沁很清楚答案。所以他拒绝她时,她在伤痛和绝望之外,有一丝不必改变现状的安全与庆幸。她始终在矛盾中撕扯,她从来没有坚定过啊。夜色静寂,她想,那时她的脸色一定很丑陋。宋焰也一定是看清了面具底下丑陋的她,所以厌恶,鄙夷;所以不愿跟她和好,头也不回。凌晨三点,她坐在床上,手臂上阵阵凉意。窗户开着,夜风太冷。北方的天气总是在突然之间冷却下去,不给你一点准备。秋天早就来了啊。不然,夜里怎会如此冰凉。……许沁其实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十岁前生长在鱼米之乡的梁市。她从小面容清秀,有一把好头发,细软柔顺,天生透着亚麻色,像染过的异域风情。这在染发刚兴起的那个年代是叫同学们艳羡的,更艳羡的是她的身份,市长女儿,听上去多霸气;知名雕塑家的女儿,听上去多浪漫。她从小住在大别墅里,听交响乐看文艺复兴名画,学钢琴学小提琴,全世界畅游,是天之骄女。美好的生活在某一天突然从内部溃烂。爸爸妈妈不再恩爱,日夜争吵,妈妈嘶喊:“骗子,骗子,我要举报你。”爸爸则粗暴怒吼:“过不下去就离婚,你到底想要什么?”许沁不知道爸爸骗了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妈妈究竟要什么,这些问题都没弄明白,妈妈在一个深夜一把火烧了那个幸福的家,烧死了她自己和曾经深爱的丈夫。她或许也想烧死两人的爱情结晶——许沁。可许沁被救,送去福利院。市里学校里风言风语,周围人看她的眼神变得异样起来,带着看笑话的奚落。
分节阅读_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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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院里的阿姨和小孩都不喜欢她,背地里将她父母的事当笑话讲。她有时会尖叫着跟人打架,被阿姨罚站罚干活罚挨饿罚不准睡。学校里的同学也欺辱她,“许沁你家的豪车怎么不来接你了?”“许沁你的芭比娃娃呢?”“许沁你怎么不穿小牛皮的靴子了?”他们用她爸妈的故事编了歌谣跟在她身后唱,一边唱一边扯她的头发,伸脚把她绊倒在地。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个不存在的透明人。直到一天,爸爸的战友孟怀瑾和他的妻子付闻樱出现,说:“沁沁,我们来接你回家。”十二岁的孟宴臣朝她伸手,笑容温暖像太阳:“沁沁,我是哥哥。”十岁那年,许沁去了遥远的北方。孟怀瑾对许沁视如己出,异常宠爱。用他的话说,他和许沁此生有父女缘。许沁像爱生父一样爱这位养父。养母付闻樱对许沁亦关怀备至,只是随着许沁渐渐融入这个家庭,两兄妹之间的相处引起了她的注意。许沁初来孟家,孟怀瑾工作繁忙,少有管束。而付闻樱生性高傲严苛,是个奉规矩为圭臬的女人,对不熟悉家中规矩的许沁免不了严苛的调.教。许沁日夜战战兢兢,怕惹付闻樱不满意,被赶回福利院。她不敢讲话,不敢出房间到处走,孟宴臣便陪着她看她刻木头,一陪就是无数个一整天;她在家不敢发出声音,怕吵到付闻樱,孟宴臣就上下楼开关门把家里弄得哗啦响,没少被他妈训;她不敢挑食,不敢选自己喜欢的,也不敢吃太多,怕付闻樱嫌养她费钱,孟宴臣便带她下馆子吃小摊,吃得肚子圆鼓鼓的然后抹干净嘴巴上的油才回家;她常常做噩梦梦见父母被烧死的惨叫,梦见被人欺负侮辱嘲笑,夜里失眠睡不着,孟宴臣就陪她画画讲故事。渐渐,孩童长成少男少女。虽说两人感情极好,像亲兄妹一般,但毕竟不是亲兄妹,做母亲的难免担心有越线之处。终有一天,付闻樱提出要办正式的收养手续,让许沁改名孟沁,写在户口本上。许沁不肯,坐在饭桌上抹眼泪,说虽然爱孟爸爸,但要跟自己爸爸姓。孟怀瑾不忍,提议不改。说姓只是个姓氏,沁沁就算姓许,也一辈子都是他的女儿。但付闻樱对此事异常执着。许沁最终同意了——孟宴臣去劝的她。一个月后升高中,许沁忽然提出去寄宿制学校。付闻樱应允。换了高中,第一次住宿舍,同寝室的女同学都是从学校初中部升上来的,互相都熟悉。孟怀瑾怕她受欺负,全家一起送她去宿舍,孟宴臣还给宿舍女生买了一堆零食收买人心。然而收效甚微。许沁不爱说话,表情也匮乏,同宿舍的女生都闹闹腾腾,自然觉得她不合群。家人走后,舍友们围着一个女生看她手中的soni单放机,纷纷问磁带里有什么好歌,外放出来听听。有个女孩好心叫上许沁:“孟沁……”转头看见许沁床上酒红色的cd机,惊叫:“这个cd机国内没卖的。天,这个酒红色比广告页上的还好看!”另外两个女生探过头来:“可不可以试一试?”许沁轻轻点一下头。“咦,怎么都是古典音乐啊?”“算了,古典就古典吧,陶冶下情操。”三个女孩儿兴致勃勃地翻看,许沁就目不转睛地观察她们快乐的脸。“孟沁,你家是不是特有钱?”许沁摇摇头:“只是爸爸舍得。”“刚才那个又高又帅的男孩是你哥哥?”许沁不吭声了,低头整理着被大家弄乱的cd。“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他正是我喜欢的类型诶。”许沁摇了摇头。“为什么不行,别那么小气嘛。”对方一直追问。许沁抬起头,认真地说:“他不会喜欢你的。”对方诧异了,整个宿舍都惊讶地看着她。“你干嘛呀?”“对啊,说这种话太过分了。”“开个玩笑而已,不介绍就不介绍呗,干嘛说伤人的话。”许沁揪紧手中的盒子,沉默以对。“连解释都没一句,真过分。”原本顺当的融入过程就这样陷入冰点。许沁在新学校里的第一顿晚饭,是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吃的。开学第一天,她依然一个人坐在角落。周围的同学都是老友重聚,而她换了学区,自然没人注意她这幅新面孔。班主任姓鲁,让大家自我介绍,还可以提问。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很闹腾,更何况都认识,提问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比如初中哪次哪次是不是进错男厕所,初中运动会上是不是告白失败。各种糗事全爆出来。教室内一片哄笑。闹腾了一整节课,下课铃响,鲁老师问:“都自我介绍了吧,那就下——”“老鲁!”教室后排响起一个男声,又拽又散漫,“那小家伙还没介绍呢。”被称为“小家伙”的许沁慢慢回头,最后排坐着一个高个儿男生,校服松松垮垮,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他微歪着头,举着右手,右手食指懒懒地指着她。笑闹声一刻间停止。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顺着他的食指聚焦在她身上。许沁静静看着他,他亦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神却同她一样,直视,探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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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老师抱歉极了,让许沁上台。许沁不紧张,也不兴奋,用一种无波无澜的语调说:“大家好。我是孟沁。”她一句话介绍完毕,台上台下都没声音。鲁老师想鼓励她多说几句:“孟沁,你有什么爱好,跟大家说说。”许沁摇头:“没有。”鲁老师看向全班同学:“那就到提问环节,大家有什么想问的?”鸦雀无声。一个毫无信息的人,有什么能问呢。就在这时,后边响起那男孩的声音:“哪个孟哪个沁啊?”许沁:“子皿孟,水心沁。”“真乖诶。”提问的男生勾起嘴角,碎发半遮住他的眼睛,里面有教室日光灯的倒影,白色的光如水一样,亮闪闪的。“焰哥又调戏女生。”男生们起了一阵哄笑。“宋焰!”鲁老师斥了他一下。有同学反应过来:“宋焰也没自我介绍。”起哄声此起彼伏,揭示出那是个受欢迎的坏男孩。宋焰原地不动:“大家都认识,我就不多说了。——老鲁,下课了啊。”说着人就起身往教室门口走。一片不满的吵闹声。“还没提问呢。”与许沁隔着一条通道的男同学大声问:“去年左丽——就怀孕退学那个——她爸妈找到学校来,你们班上六个男的逃学了。说,那天你哪儿去了?”“去找你妈了。”宋焰从通道走过,说。变声期嘶哑的少年嗓音从许沁头顶落下来。他走出教室,留给许沁一个吊儿郎当的背影。许沁自认和宋焰没有半点交集,她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回宿舍,做什么都是一个人。像飘荡在校园里的一只孤魂。而宋焰呢,走到哪儿都朋友一群,男的女的都围着他,只要他在,教室里就闹死了。可他很少在,他翘课,旷课,抽烟,打架,整天见不着人影。但那个周末放学后,毫无预兆,宋焰把许沁堵在路上,向她宣告他看上她了。两人对站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还是宋焰让步。他很不高兴,拿出一支烟点燃,一言不发地抽着,抽完了才扭头看许沁一眼,一副“你丫不识相”的表情。可他看着看着,最终却淡淡地笑了一下,抬手揉揉她的头,说:“走吧。”许沁拔脚便走,经过他身边,听到他说:“下周见。”他放她回家,并不等于放走她。“下周见,孟沁。”宋焰说。许沁回到家后一点儿异样没有,只说路上耽搁了,绝口不提被宋焰“骚扰”的事儿。可星期一,宋焰根本没去上学。 第12章 chapter12r12周一,宋焰没来上学。周二没来,周三没来,周四也没来。到了周四晚上,许沁在宿舍里收拾完东西,准备睡觉,听见窗外有人翻墙的声响,随即,是爬树的响动。她走上阳台,拉开窗帘,就见宋焰叼着根烟坐在树杈上,挑着眉看她。许沁掩好身后的窗帘,问:“你来干什么?”宋焰不答,反问:“小家伙,想我没?”许沁诚实地摇头:“没有。”宋焰脸色僵了一僵:“你再好好想想。”说这话时,他眼神有些危险,像在威胁。许沁不吭声,两人对视着,站了几秒后,许沁意图结束这无聊的僵持:“我走了。”宋焰:“站住。”许沁站住,没表情地看着他。宋焰下巴往树下一指:“下楼。”许沁没这个打算。宋焰:“给你五分钟,你不下来我上去。——就算你睡了,我也把你从被窝里揪出来。”许沁下了楼。宋焰站在通往操场的台阶旁,一棵大榕树下。她走过去,在离他两三米开外站定,不靠近,就那么表情平平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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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焰盯着她看,一时也不说话,看了一会儿,他掏出一根烟点燃抽,一边抽烟一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许沁没有多余的反应,只一双眼睛盯着他不曾移开。两人便这样沉默对视,直到宋焰抽完一根烟了,从口袋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包东西,朝她一扔。许沁接住,一看,是包话梅糖,看上去很普通,但许沁心里一咚。那是她家乡梁市的话梅糖,北方没有卖的。她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更不知他从何处得知她的家乡在梁市。她抬起头诧异地看他,他从她的表情里看出惊讶和疑问,足够了。他表情酷酷冷冷的,嘴角得意的一勾也转瞬即逝,很快就又恢复拽拽的神色。只因她脸上涟漪般漾过的表情,少年已心满意足。宋焰挑挑下巴:“回去吧。”许沁低头看看那包糖,又抬头看看他,很明显她有疑问,但什么也没问,转身就走。宋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脸色突然变得极度难看。他大步上前,抓住她瘦弱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扭过来,寒声道:“把衣服脱下来。”许沁怔愣。宋焰扔掉手里的烟头,不由分说把她的校服外套扒下来——她校服背后被人用墨水画了个乌龟。她是转学生,不爱说话,没朋友,免不了成为大家排挤的对象。学委不找她收作业,发作业本也把她的扔在垃圾桶旁,轮到她值日同期的值日生都提前走……宋焰又哪里会想不到那些招数。他攥紧了拳头:“谁欺负你了?”许沁不吭声。“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吗?啊?”“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小声说。第二天上学,许沁穿了件极其宽大的校服外套,背后写了两个字:“宋焰”而宋焰规规矩矩在教室里坐了一天,一整天都盯着许沁,时不时冷冷地瞟一眼靠近她的“不法分子”。再没人敢欺负她。许沁想过,宋焰会不会知道,她下楼的时候特意拿了校服套上。为了等他看见,她迟迟没洗掉上边的墨水。知道,或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他还是会喜欢她。而下楼的那一瞬间,她喜欢宋焰吗?没有。……国庆节是仅次于春节的急诊高发节假日,和往常一样,醉酒的,食物中毒的,频频送往医院。在路上碰了撞了闹纠纷的也多。许沁倒一如既往没有多余情绪,跟个调控的机器人一样。小南一边羡慕门诊的护士医生都轮休去了,一边吐槽110和交警,一点儿小磕磕碰碰也不管对方什么情况全往医院送,一些人没病瞎叫唤不说,还赖着不给诊疗费大闹急诊室,更有甚者,在医院里闹交通事故责任认定,又吵又打的,当菜市场。长假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天,每个人都意外地紧张,精神高度集中。因为长假的开始和收尾阶段是高速路车祸高发时段。无论广播、路牌提醒多少次不要超速,不要酒驾,不要疲劳驾驶,总有人或心存侥幸,或对自己的控制力有着盲目狂妄的自信,一个接一个往鬼门关冲。最后一天,三院急诊科收到三起重大车祸伤者,几个组的医生护士轮番上阵,许沁他们组一直手术到凌晨四点才下手术台。许沁出手术室时,被激动的家属撞了一下,腰疼欲断。家属们得知手术成功,拉着医护人员痛哭流涕千恩万谢,许沁退去一旁,抽身离开。许沁回到办公室写记录,新来的护士小东走进来,一脸动容:“太感动了。”“怎么了?”小南解释:“刚才那个家属跟李医生下跪磕头,一直道谢。”许沁低头写字:“有这功夫,不如放李医生回去多休息一会儿。”小南小北已经习惯,不觉有异。小东忍不住:“许医生,家属有心感恩,对医生存有感激,你不觉得感动吗?”许沁头也不抬:“他们很快就会忘的。”小东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如果警察救了你,你很快就会忘吗?”“会。”许沁说,“人本来就是健忘的动物。”就像那个雨夜,一个叫宋焰的消防员救了她,她很感激,被他拖出汽车的那一刻视他为英雄。可过后就忘了,生活那么忙,她不会每天都把他的功绩回想一遍。就像他们的曾经,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轻而易举就被她忘了。许沁握笔的手停了一下,短暂的一秒,便继续快速书写。“你见过哪个患者在出院之后再回来感谢医生的?”许沁淡问。小东哑口无言,扭头看小南;小南耸耸肩,摇头表示没有。小东不服:“可当时感谢过就够了。再说,接受患者和家属的感谢,你不会自豪骄傲吗?”许沁抬起头:“对我来说,人救活了,这是工作要求和职责,仅此而已。我不是上帝,也不是救世主。”她说完,自若地低头继续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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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为这是完成自己的工作,所以不需要别人感恩戴德?”小东琢磨着,虽有悖于她以往的经历,但也有道理,“许医生,你这种态度我很佩——”“这话还有后半句。”许沁手中的笔在纸上敲了一下,再度抬眸,“如果没救活,他死了。这也不是我的责任,不是我的错。”小东一怔,这可真是一位冷酷的医生啊。“许医生,人死了,你真的不会自责?”“作为医护人员,要清楚地接受一个现实:医学作为一门科学学科,有它的局限。如果一个病人的病情超出了医学的局限,那便是他命数已尽。而我不是上帝,只是个平凡人。我不为任何人的死负责。”……许沁下班时经过走廊,意外遇到消防队的人在做消防检查。她这才想起前几天医院发过消防知识手册,说今天有消防知识讲座,但许沁在值班,就没去。不到灾难发生,各类警示性的科普,大家都不会在意。果然,许沁去到会议室,里边听讲的人寥寥无几,很快就散会了。讲课的是十里台消防大队的教导员李萌,她的几位同事做完检查过来和她汇合。几人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许沁站在门口,目光四下搜索。李萌笑问:“有事?”许沁:“你们是十里台的?”“对。”“宋焰怎么没来?”许沁问。李萌愣了愣,笑道:“我们是消防大队的,他在消防中队。”许沁这才明白为何上次在肖亦骁的酒吧也没看见宋焰:“分工不同。”李萌道:“中队管实战,像灭火救援类的;但像科普宣传还有检查类的,归大队管。”许沁若有所思,简短概括:“危险的他们做,轻松的你们做。”李萌:“……”不免暗叹这姑娘说话真直接。“谢谢。”许沁转身离开。……人是健忘的动物吗?是的,许沁想。她再也没有去忆起宋焰救她的场景,或许潜意识认为那是一种无端的困扰。她也很少再想起宋焰,因为她刻意避开了有消防栓的走廊。感情这件事向来不重要,且她善于压抑,忘却与尘封并非难事。不会结果的花儿,开再美也是被风吹雨打去,要它做什么呢。之后的一两个星期,风平浪静。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一吹,秋天才刚到,就突然进入尾声。十月下旬,北方街头的银杏叶大片大片地变黄。走在大街上,会有萧索的冷意了。就是在这种时刻,许沁想起了宋焰。那时她捧着一杯咖啡,站在繁华却又清冷的十字街头等红灯。蓝天下,红灯闪了一闪,让她想起了消防车上的警灯光。只是因为寂寞而已。许沁想。跟着匆匆的人潮走过街道,那一点迷途的心思也抛在了脑后。许沁快速走进医院大门,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国庆后又正常上班两周,还没到她们轮休,小南吐槽说干脆累死算了,反正在急诊室里,往地上一倒,有人抢救。许沁看她一眼:“别给我添麻烦,我等着下班呢。”小南哀嚎:“许医生你真无情。”轮休前的最后一班,离下班还有十分钟,几人终于有片刻休息的时间。许沁逮着机会就洗手,小南叹:“许医生,我见过那么多有洁癖的外科医生,就没一个像你这样的。”许沁:“离下班还有几分钟?”小北:“八分钟。”许沁:“希望不要有……”小南小北同时变了脸,惊呼制止:“别说这种话!”许沁闭了嘴,看她俩。小北哭丧脸:“这种话越说越邪乎。”小南双手合十:“呸呸呸,刚才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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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李医生冲到门边:“许医生,三环重大车祸,你跟车。”扫一眼在场的护士。小南:“我去。”小北:“我去。”随救护车赶去事发现场,一路还算通畅,虽然应急通道堵上了,但车辆听到急救警笛,都迅速让了路。案发地在护城河边,一辆法拉利超速闯红灯接连撞飞一辆轿车一辆摩托,自己则冲破护栏翻进河里。救护车赶到现场急停,火速赶来的消防救援车几乎同一时刻刹停在一旁。许沁一手插着白大褂的口袋,一手拉开车门跳下车;宋焰一身橙衣,从高高的救援车上跃下。两人面对面碰上,对视一眼,如电光火石般短暂,目光错开,各自迅速转身走向自己的目标地。一个向西,有伤者被抛出,摔在路边;一个向东,有伤者卡在毁坏的车里。白色的救护车,红色的救援车上,警灯闪烁。一白一橙的两人背向而走,在秋风里拉出一条笔直而坚定的轨迹。 第13章 chapter13r13交警和民警已经封锁现场,不少民众围在警戒线外观看,议论纷纷。一位民警指给许沁看:“那个伤得最重,没系安全带,从肇事者的跑车里甩出来了。”许沁快步跑去被甩飞的伤者身边。那是个年轻女孩。清冷的秋天,她穿着薄裙,身子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浑身是血。一大摊血染红公路路面,以她为中心绽开了一朵深红的花。那个出血量已经是没有活路了。许沁还是检查了一下她的脉搏和瞳孔,又摸了一下她的骨头——颈椎,脊柱,大腿,全断了。许沁起身,对身边的民警说:“死了。”对方叹了口气:“这么年轻——”正说着,远处传来一声惊喊:“宋队!”两人循声望去,肇事的那辆法拉利撞得稀巴烂,外壳扭成奇形怪状,底朝天翻倒在河里。肇事司机卡在驾驶室内,倒栽葱一样沉在水中。消防员还来不及布置工具,但那稀烂的跑车正一点点往湖里沉。宋焰顾不上了,已纵身越过护城河栏,几大步跑下河堤,跳进河里,钻进变形的驾驶室内。下沉的废铁发出剧烈的一声咔擦,卡在了他肩膀之上——他用自己的身体生生顶住了驾驶舱。周围人看得心惊胆战。身边的民警哆嗦一下,连连发出啧啧声:“我去帮忙!”许沁抿紧唇,果断地收回目光,转身离开,走向另一处伤者——骑摩托车被撞飞的民工。他戴着工地上的安全帽,双眼紧闭躺在地上,像是没了意识,可四肢时不时地抽搐一下,仿佛陷入梦魇。许沁过去他身边看了一圈,除了关节处擦伤,身上没有别的明显外伤。民工忽然模模糊糊地哼了一声,似乎清醒了一些,可眼睛无法完全睁开。许沁问:“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民工眯着眼,咕哝:“医生,我飞到地上,撞到头——”话没说完,眼睛一翻,彻底晕了过去。许沁把他的头盔摘下来,发现撞裂了,检查他的头部也没有外伤,一时看不出他情况如何。小南收起血压计:“血压偏高。”许沁:“你跟陆医生送他去医院。”“知道了。”把昏迷的民工送上担架时,许沁瞟了一眼河里。宋焰整个人卡在车中,扛着那辆破车。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得到他橙色的救援服和侧影——他一肩撑着车架,一手托着昏迷司机的头,不让他的头沉进水中。驾驶舱内还有一位消防员一同顶着,在帮他分担;指导员和其余队员则在研究现场,制定救人计划,布置工具。许沁再一次迅速收回目光,被撞的那辆轿车停在路边。车前盖撞裂,车身压缩了一截,司机在车里哀嚎,他的腿部卡住了,一时半会儿移不出来。两三个消防员正在锯车门。许沁过去检查,司机手骨折了,但其他地方没有明显外伤。胸腔肋骨没有骨折,腹部摁压无疼痛,没有大碍。许沁提醒了一下消防员,注意大腿动脉的位置,切割车身时不要伤到动脉,又留了个同事在那里,便离开了。这下她才看到,死掉的那个女孩还躺在路上。秋风萧瑟,吹着她惨白的四肢。警察们忙着调查身份,维护周围治安,没人顾得上她。一旁围观的路人拿着手机拍照,或许想分享朋友圈发微博。许沁冷淡地注视一眼那些个路人,那群人似乎也反应过来不妥,弱弱地收了手机。许沁绷着脸,从车上扯了块白布下来,盖住了那个女孩。警察还没核出身份,此刻,这无名氏远在他处的家人或许还不知她已经离世,还在各自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