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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橄榄树》玖月晞

第64章 chapter 64
李瓒腿部中弹,被即刻送往医院。移动病床推进手术室那一瞬, 他突然跃起来抓宋冉, 但医护人员将他强摁在病床上推了进去。
宋冉追到门边,里头传来刀片铁器摔地砸乱的声响。病床、手术台、置物架、铁盘、手术器械乒乒乓乓撞成一团。东国的医生护士们叫着喊着。
她撞门进去, 就见李瓒拖着中弹流血的右腿,弯着旧伤的左腿趴在移动病床边,手肘勉强支着身体。他整个人警惕而紧绷, 另一只手抓着把手术刀, 威胁而自保地对着众人。
“你现在安全了!我们是医生,是好人!”医生护士们围绕两旁, 试图上去安抚他, 却不敢正面碰他手里的刀刃。
两相僵持。
他抓着移动病床连连后退, 但双腿无法直立,病床一滚, 他失去支撑, 猛地摔倒在地, 手术刀甩飞出去。他立刻去抓,可周围的医护人员看准了机会扑上去制服他。
他手推脚踢,搡开众人从病床底下滚爬过去,竭力站起身,抓着病床用力一甩,扫开众人。置物架扫到在地, 铁质的手术器械噼里啪啦, 一片狼藉。
“阿瓒!”
飞速扫到宋冉面前的床尾突然刹停, 李瓒抓紧病床,一双深黑的眼睛隔着脏乱的碎发看着她。他呼吸急促,剧烈喘着气。受伤的右腿正在流血;他好似没有感觉,强撑着站着,盯着她看。
“阿瓒……”宋冉扶住移动病床的床尾,朝他伸手,走上前,“你不记得我了?”
李瓒干枯的嘴唇蠕动一下,喉中发出一丝声音,沙哑而模糊:“冉冉。”
宋冉眼眶骤热,正要说什么,他脸色一变,踉跄着一步上前抓住她递来的手,将她扯到身后护住,另一手抓着病床,盯紧了手术室内的一帮医生们。
“阿瓒!”宋冉抱住他,伸手去摸他的脸。
他迅速回头看她一眼,又立刻警惕盯向那群人。
“阿瓒你看着我。”宋冉用力将他的脸掰过来,“他们是医生,不是坏人。他们是医生!”
李瓒勾勾地盯着她看,那眼神笔直而执拗,仿佛婴儿看着自己世界中唯一的存在。
他怔怔的,听着她的话。
一个医生趁机上前,迅速在他脖子后扎了一针。李瓒眼神一变,就要扭头去反击。宋冉扑上去将他脖子紧紧抱住,李瓒挣了一下,没挣开。医生已打完针,迅速退后。
“没事的。”她抱住他的头,安抚,“阿瓒,没事的!”
这话一落,他身体开始剧烈发抖,手握住她的脖子,正是那枚子弹留下疤痕的地方。宋冉骤然想起,那晚她中弹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阿瓒,没事的。”
他抱紧了她,死死捂着她的脖子,脑袋紧贴住她的脸颊,泪水汹涌般流出。
那低低的哭声带着无尽的心碎与绝望,竟和她梦中的哭声重叠。
麻醉药很快起了作用,他意识模糊开去,趴倒在她身上。眼看宋冉撑不住,医护人员立刻过来将他抬上病床。
宋冉满面泪水,紧跟上去,护士拦住她,将她往外推:“抱歉,请您出去。”
宋冉被推出手术室,门“砰”地一声关上。
她扶住冰凉的门,缓缓蹲下来抱住自己。身子没有一丝力气,连眼泪都流不出了。她无力地坐在地上,脑袋歪靠着墙壁,寂静而无声地等待。
摩根蹲在墙边,双手抱紧低垂的头颅,一颗眼泪砸落地上:“上帝,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他质问,“为什么?”
可静静的走廊里,没有人能给予回应。
足足四个小时后,李瓒才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他头发剪短了,全身的泥垢伤痕都清理干净。脸庞上也洗去了泥污,消瘦得可怕。耳后到脖子上有道很长的疤,延伸到衣领里。
他穿着夏天的短袖病号服,露出的手臂瘦骨嶙峋,伤疤层层叠叠,一重又一重。
病房里,医生跟哈维和摩根介绍着病情:“……身体非常虚弱且营养不良,187的身高,体重消瘦到只剩54公斤。……身上到处是伤,遭受过长时间的酷刑。……断了三小截手指和两根脚趾,左脚的脚筋断了。身上有多处骨折,但没有治疗,最后自动愈合的。舌尖缺失了一小块,好在并不太影响说话进食。身体上的伤还是其次,目前最需要的是心理医生。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并不会有太大用处了。”
宋冉不知听也没听。她伏在病床边,抚着他细瘦的手指。他的手指并没有齐根切断,右手的小指头和无名指断了第一个指关节;左手的小拇指也是。
只是看一眼,她就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病床边挂着点滴。
摩根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说:“可能几个小时。麻醉药还有一段时间。你们要注意,他醒来之后不要刺激他,不要让他看见任何尖锐的东西。在不受刺激的情况下,他是可以正常交流的。”
宋冉始终守在病床边,怕他醒来的时候看不到她。
等待的间隙,她突然对哈维说,她明天就回国。等他一醒,她就带他回家。一刻不停,一刻也不等。希望少校能帮她处理回国相关事宜。
哈维答应了,说立刻去沟通协商。
中途,哈维意外接到一个消息。三天前,也就是七月三十号那天,政府军在仓迪北部80公里边境线上捣毁了一个恐怖分子据点。也就是宋冉和哈维去寻找的那天。
政府军剿灭了大部分恐怖分子,却有一小部分逃走了。
而昨天,仓迪的守军在巡关时抓到一个可疑人,确定了是三天前从据点里逃出的余党。审讯过程中,那个恐怖分子提到了李瓒,说是二月份仓迪寺中消失的库克兵,被囚近半年,直到三天前的袭击中,据点被炸,从牢里逃了出去。现在已不知去向。
士兵察觉事态严重,立刻致电位于伽玛的战争事务委员会,说得到了李瓒的消息。
而委员会早已从哈维这边得到李瓒活着的消息,让哈维立刻联系仓迪守军,务必查清楚李瓒的遭遇。
哈维说他要去审讯那个恐怖分子,问宋冉去不去。
宋冉握着李瓒的手,没做声。
自找到李瓒后,她几乎就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守在他身边。仿佛只有他和她才是一体。隔着一个玻璃罩,外头的一切她都不管,也不在乎了。
她长久地不说话。
哈维说:“那我先过去,具体情况等回来再告诉你。”
哈维和摩根刚走到门边,宋冉松开李瓒的手,起身回头:“我跟你一起去。”
……
……
隔着一面淡灰色的玻璃,宋冉看见了对面审讯室里的恐怖分子。
他二十四五岁,年轻,平凡,中等个头,身材偏瘦,长相很普通,乍一看不像凶恶之人。若是放在大街上,也不会有人对他心存戒备。
他如今戴上手铐脚镣,却无所畏惧,姿态寻常,只是眼里的漠然让人无法忽视。仿佛生而为人,他无心无感,无知无觉。
哈维起先还用平时对待战犯的那一套去质问他为什么伤害无辜,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父母。
“如果组织需要我,我可以杀掉我的母亲。”那青年抠抠耳朵,“你别给我讲这些无聊的废话了,我想你来的目的也不是感化我,不是吗?”
哈维少校面色如铁,放弃了,转问他李瓒的事。
“Lee很有名,他毁了我们很多据点。我们当然对他恨之入骨,还有库克兵另外几个狙击手。进攻医院那天,我们想将仓迪最厉害的一帮库克兵一网打尽,但功亏一篑,我们只能撤离。他追去仓迪寺抢他女友的尸体,这是我们没料到的。把他的女友拖回去,是为了羞辱泄愤。”
哈维:“他那天应该伤得很重,怎么活下去的?”
青年挑眉:“当然是我们救活的。要不然,他现在已经是一堆白骨。他为了救那个女孩,独自闯进据点,还把头盔和防弹衣给她。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哈维:“所以把他救活,为了折磨他?”
“我们没那么幼稚。他的制弹技术一流,怎么能浪费?不过,我们积攒了那么久的怒气也要发泄。”
哈维:“你们做了什么?”
“那个女孩被救走了。但我们刚好杀掉了另一个亚裔女孩。”
玻璃这头,摩根脸色变了一遭,担惊地看向宋冉,她没有一丝表情,目光空洞,盯着玻璃那头的人。
“我们挨个儿强奸了那具尸体,玩腻了,切掉了她的手和腿,把她的身体吊在旗杆上,晒了一个月。他以为那是他的女孩。那段时间,牢房里从早到晚都是他的哀嚎声。”青年说到此处,觉得好笑,就笑了一下,“至于用刑嘛,都是你们常见的,有时候折磨他,有时候让他看着别人被折磨。你知道吗,当他看到我们的小孩杀人时,他会流泪。”青年觉得很滑稽,“不过他骨头真硬,死活都不肯帮我们制炸弹。他要是愿意加入我们,也不会受那么多折磨。金钱、美女、地位,什么没有?”
青年讲得有些累了,打个哈欠,靠进椅子里:“五月份的时候,有个美国的库克兵来救他,应该是他的朋友。但失败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朋友痛苦死去,执刑的是我们的小朋友们。
哦对了,他自杀过几次,但都被我们抢救了回来。我们想让他为我们所用,从来没饿过他,每天都给食物。他自己绝食才瘦成这样,之后都靠营养液点滴维持。我们也察觉到他精神出了问题,想着他弄不清楚了或许会帮我们制炸弹,就一直没杀他,等他归顺。但老天,”他叹了口气,“我也没见过骨头这么硬的人。”
饶是身经百战的哈维,此刻也听得额上冒出一层冷汗。若不是要继续询问,他紧握的拳头恐要击碎对方的头颅。“他是三天前逃出来的?”
“政府军攻打边境据点,墙炸了,混乱中,他逃走了。那时候谁还有工夫管他?”
“边境距这边80公里,而且全是沙漠,他是怎么来仓迪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走过来的?”青年说完,自己也不太信,“沙漠温度50多度,他一边脚筋断了,应该走不过来。”
仓迪寺。
半年的囚禁生涯,他已神志不清,却靠着近似本能的驱动,走了三天三夜,回来了最后分别的仓迪寺。
已经不知今夕何夕,已经不知岁月变迁,甚至已经不知战争结束了,却竟还如孤鬼一样在那白色的陵寺附近游荡,不肯离去。
问完话,那人被士兵带了出去。
突然,宋冉拿起桌上的瓷花瓶,猛地往墙上砸碎了,攥着布满尖刺的瓶颈冲出房间。
摩根瞥见她恨到淬血般的眼神,立刻追上去,可宋冉已冲上走廊,举着手中的碎瓷片狠狠朝那人脸上刺去。
“畜生!”
那青年脸上赫然几道血痕,皮肉翻翘,鲜血淋漓。还不够,她又是一道刺向他脖颈。事发突然,士兵们全无反应。那人脸上脖子上鲜血直涌,捂着被尖刺割断的颈动脉,冷漠的眼瞳里骤然浮现惊恐,血手抓住士兵:“救我!”
哈维双眼血红,冷眼旁观。
宋冉扬手,朝他另一边脖子刺去。
摩根冲上来,将宋冉抱起往外拖,宋冉将瓷瓶砸碎在青年额头,手抓脚踹,指甲撕抠着他的喉咙不放。
她疯了,她是疯了,这一刻她只想杀了他,千刀万剐都不解恨,杀一千遍都解不了她此刻千万分之一的痛。
她痛啊,她快痛死了。她痛得恨不能下一秒就死掉,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剜出来。
她痛得在摩根把她从那人身上揪扯开的一瞬,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
……
回到医院,是两个小时后。
摩根陪她走过走廊,低声道:“Ruan,对不起,我拦住了你。上天知道,我比你更想杀了他。但我们不能。”
宋冉经过一番发泄,已平静下去,说:“我知道。谢谢你。”
“你放心,经过审判后,他们最终也难逃一死。”
宋冉点了点头。
推开门走进病房。
幸好,李瓒还在沉睡。
下午五点多,外头太阳还很大,但窗帘拉得严实。室内光线朦胧,透着一抹橘黄的暖色。
宋冉轻轻走到床边。半年多了,她很久没见过他的睡颜了。他闭阖着眼,眉心紧紧拧着,在睡梦中也很痛苦虚弱。
她爬上床,钻进薄被中搂住他,缓缓闭上眼睛。她也很累了。
迷迷糊糊睡到不知多久,李瓒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整个人弹跳一下,就要跃起。宋冉条件反射地收紧手臂,搂住了他。
“阿瓒,是我。”
他静了一下,胸膛起伏,剧烈喘气,在黑夜中盯着她。
已是夜里了,天光昏暗,他的眼睛明亮而清黑。
他还是他啊。
那样干净而纯粹的眼神,瞳孔里只映着她一个人。
“是我啊,”宋冉冲他微笑,“阿瓒,我是冉冉。”
他伸手,三根手指轻轻触了触她的脸庞,他说:“你来了?”
“我来接你了。”宋冉说着,身体贴紧他,“阿瓒,我们明天就回家了,好不好?”
李瓒低下头去,蹭了蹭她的脸颊,将脑袋埋在她脖颈间:“好。回家。”

第65章 chapter 65
八月的梁城, 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阳光铺天盖地, 亮灿灿的晃人眼。
宋冉将车停在干部家属院筒子楼前的空地上, 一下车,热浪扑面而来,她出了层薄汗,从后备箱里拎出几大包购物袋,上了二楼。
开门进去,家里安安静静的,阳台上窗帘拉了一半。客厅里一半明媚, 一半阴凉。
宋冉换了拖鞋,轻手轻脚进去,主卧的房门掩阖着。过去三个小时了,里边仍没有动静。
她将果蔬鱼肉放进冰箱, 油盐酱醋放进厨房。过期的打包收走, 扔去楼下垃圾桶。
再回来时, 军医从卧室里出来。宋冉迎上去,透过阖上的门缝瞥了一眼,李瓒躺在床上, 阖着眼睛。
军医对她做了个手势,两人去了客房。
宋冉轻轻关上客房的门, 回头:“林医生,他情况怎么样?”
“很不乐观。”一直负责李瓒心理问题的军医叹了口气, 说, “我建议送他去精神病院。”
宋冉心头一凉, 呆了一会儿,无措地拿遥控器开了空调,又握着遥控器站了会儿,才问:“这么严重吗?”
“很严重。我接触过无数例患有PTSD的军人,他是最严重的一类。将来,他要么会杀人,要么会自杀。”
他说完,又补充一句:“不过杀人的极少,大部分都是自杀了。”
空调的风呼呼吹着,宋冉裸露的手臂上汗毛竖起:“可……我把他从东国带回来,他一路上都很乖,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
军医问:“是吗?”
宋冉不做声。
这一路回来,她始终守在他身边。在机场,得到东国政府特许,不过安检。回来的飞机上,头等舱里也没有其他客人。
“那是因为你能安抚他,也因为他没有碰上刺激源。可一旦碰上刺激源,他眼前的世界会立刻变成战场。楼房在他眼里是着火的废墟,汽车是坦克,噪音是枪响,陌生人是敌军,或许一把长伞都是步枪。他在那种情况下会做出什么反应?我想你应该猜得到,或许你还见过。”
“这样的士兵我见过太多。战争结束了,但他们也回不来了。”他道,“因为战争从来就不仅仅是带走了死者的生命,也吸走了幸存者的魂灵。”
宋冉动了动嘴皮:“送去精神病院……就能治好吗?”
军医沉默半刻,只说:“送去精神病院,用药物和管制来抑制他的精神,减少思维活跃度,他或许就不会做出偏激的行为。”
宋冉怔住:“所以治不好?要把他关在精神病院里……一辈子?”
军医不正面回答:“我早年在美国学习的时候,见过很多战场上回来的士兵。所有人都有或大或小的精神问题。只不过严重程度不同。而像李瓒这种程度的那些人,基本上不可能再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宋冉扶着墙壁,没说话。
“战场上有个词,叫幸存者。幸存者,像是很幸运的意思。可见多了案例,我发现这个词是个诅咒。牺牲了的都是英雄,一了百了,活下来却很难。渐渐随着时间淡去,无人问津。很多年前,我回美国探望过一位从纳粹手下逃出的战俘,他是二战时期的老兵,受尽折磨,身心都是伤痕累累。他在精神病院里过了一生,临终前记忆仍停留在二战时期。死的那天是圣诞节,街上很热闹,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下了很漂亮的雪。”
宋冉听他讲完,许久,摇了下头,说:“阿瓒不会孤苦伶仃地过一生,我会一直在他身边。”
军医说:“宋冉,他现在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象。他的心始终没法回家,还在东国的战场上漂泊。有时在他心里,真实世界的你甚至都是他的幻象。”
宋冉眼圈红了,抬起头来,微笑说:“正因如此,我更不能把他一个人丢下。”
军医没说话。
显然,面前的女孩还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很多家属起先都不愿把病人送进精神病院,可日复一日的照料和看不见光的未来,会一点点消磨掉人的耐心。
他说:“不论如何,我会定期过来看望,希望能帮到你。”
“谢谢。”宋冉说,“麻烦你了,林医生。”
军医走了。
宋冉关上门,在门廊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回头见半掩的窗帘在客厅留下一片阴暗。她走上前去将窗帘拉开,让阳光铺满客厅。
她轻手轻脚走回卧室。
李瓒还没有醒来。
窗帘拉着,光线昏暗,他在睡梦中蹙着眉,神色有些辛苦。两手握拳放在腹部,紧紧揪着空调被。
宋冉拿起空调遥控器,调低了一度。“滴”一声响,李瓒瞬间睁眼,面目戒备,正要跳起床,转眼看见宋冉,又怔了怔。
他微扬的头颅缓缓落回枕头里,胸膛的起伏缓了下去。
他静静看她,半晌了,哑声说:“好像做噩梦了。”
宋冉就冲他微微笑了。
她多希望过去的大半年,他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而已。
“我想跟你一起睡,又怕太热,就调低了温度。”她爬上床,掀开薄被搂住他。
他问:“我爸爸呢?”
“回江城了。说下周再来看你。”
“哦。”
刚醒的瞬间,他嘴唇上惊出一层薄汗。
宋冉抚了抚他汗湿的嘴唇:“阿瓒,你梦见什么了?”
他静了许久,说:“死了很多人。”
很多陌生的人,还有本杰明,还有……
“还有你。”
“可我没有死啊,你看,我脖子上的伤早就好了。一点儿都不深。”她握住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脖子。
他的手在抗拒,但她用力把他的手摁在她脖子上。
他呼吸急促,心跳剧烈,手指触着她那道伤疤,指尖感受到了她脖子上血脉搏动的力度。
“伤已经好了,阿瓒,早就好了。一点儿都不疼了。”
李瓒盯着那道疤看了许久,目光缓缓上移,手指也跟着移上去,触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宋冉骤然明白,说:“现在不是做梦,我是真的。”
她伸手关了空调,风声停息,房间安静下去。
炎热的夏日午后,室内升腾起一丝回热。
她翻了个身,伏趴在他身侧,低头凝视着他。她手心炙热抚摸他的脖子,要让他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
她抓住他的手捂在胸口。她的心脏仍鲜活地跳动着,轻轻冲击着他的掌心。
宋冉低下头去,吻住他的嘴唇。
他睫毛颤了一下,有些生涩,但渐渐,她熟悉的气息安抚了他。
那并不是一个深吻,很浅,只有唇瓣轻缓地含贴着,摩挲着。鼻尖轻轻蹭着,气息交缠。
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洒出来,薄被内,温度缓缓升高,唇边渐渐泌细汗。她没有停下,长久地轻吻着他,带着满心的依恋与疼惜。他应该能感受得到,她跳动的心,她温热的吻。
他感受到了,所以他的手搂住了她的腰;他的唇给了她回应。
……
相拥而眠,睡到太阳落山才醒。
宋冉下床拉开窗帘,暖融的夕阳照进来,橙色一片。屋内吹着空调,凉暖交替。
李瓒睡醒了,揉着眼睛坐起身,身子晃了一下。
宋冉立刻回去他身边,握住他手:“头晕么?”
“还好。”他表情怔忡,似还没醒。
“先喝点儿水。”宋冉把床头的凉水递给他。
他慢慢喝完大半杯。
“我去给你做饭。今天买了很多好吃的菜,还有黄骨鱼。卖菜的爷爷说是从江里捞的,野生的呢。”
“好。”
宋冉去了厨房,套上围裙,洗手做汤。
李瓒下了床,扶着墙壁慢慢走出卧室。
客厅里的空调才开,空气炎热。
他扶着门框,站在冷气和炙烤的交界线上,看看四周。这似乎是他熟悉的家,阳台上铺满夕阳,他的衣服全洗好了,晾在窗台上,随着微风摆动。
他听到厨房里锅碗瓢盆在响,看见宋冉在里头忙碌,蒸米饭的香味飘了过来。
是家的味道。
这一幕,曾是他无数次的梦境。
不太真实。
李瓒拖着不太利索的脚步,缓缓走进厨房。
宋冉听见声音回头:“你怎么过来了?我搬把椅子给你。”
她转身出来,给他搬椅子。
李瓒的目光巴巴锁在她身上,一刻不移,追着她走。忽然,他看见阳台上立着一棵树。一棵白色的橄榄树,在夕阳里,那白色的枝叶拢着金光。
他胸膛猛地起伏一下,定睛一看,那树又消失不见了。
宋冉搬着椅子过来,扶他坐下。她咧嘴一笑,凑到他耳边:“你想看我做饭么?”
“嗯。”李瓒含糊应着,孩子般匆忙抓了下她的手指,温热,湿润,沾着油脂和水珠。
不是梦。梦不可能这么真实。
“我手好脏的。”她赶紧把手抽开,又弯下腰,拿脸颊贴了贴他的脸,“不过,我脸很干净。”
她的脸颊柔软极了,肌肤上有她特有的香味,他很熟悉,也记得很清楚。她起身的时候,李瓒稍稍偏头,嘴唇从她脸颊上掠过。
她微微抿唇笑,面颊上含着一丝浅浅的红晕,转身去炒蒿苞。
李瓒坐在椅子里看她,眼神执拗,看了许久;他试探着,低下眼眸,瞥了眼客厅的地板。
光线洒进来,地板上铺着一道长长的影子,橄榄树的影子。
他立即再看厨房,灶台前空空如也,一如他骤然空掉的心。但一秒,宋冉从拐角里闪了出来,他仓促呼吸着,又看地板,那树影又消失不见了。
“冉冉。”
“嗯?”她回头。
“热。”他说,“阳台窗帘,关上吧。”
“好啊。”宋冉小快步跑出去拉上窗帘,又把空调调低了些。
菜要出锅了,她回来装盘。
李瓒一瞬不眨盯着她,她的脸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有细细的汗。
而窗外,风景已遮得严实。
两人吃饭,她做了三道菜。
李瓒身体太过消瘦,宋冉给他盛了鱼汤:“你先尝尝,看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他喝了一口,鱼汤清香,点点头:“好喝。”
她笑了,夹了一堆菜给他:“我知道你胃口不好,但这些分量必须全部吃掉。不然我会生气的,除非你觉得我生气也无所谓。”
他极淡地弯了下唇角,说:“有所谓的。”乖乖低头扒饭吃。
宋冉愣了一下,竟再次看到了他浅淡的笑颜。
“阿瓒?”
“嗯?”
“你跟我回家了,开心么?”
李瓒点点头,不经意回眸看了眼拉上的窗帘,夕阳从缝隙里照进来。
“冉冉。”
“嗯?”
他忽然问出一个奇怪而私密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你不知道么?”她瞥他。
他心头微紧:“……不知道。”
“你在苏睿城救我的时候。回国后我还找了你好久,后来在机场把你的面罩扯下来,你是不是都没印象了?”
“有印象的。”他说,“我都记得。”
“你呢?”
李瓒说:“你记不记得有次跟你的同事们还有沈蓓,去吃火锅?”
她当然记得。
“那天离开的时候,你跟我笑了一下,可转过头去,你是不是哭了?”
宋冉一愣。
那时她是要哭了。她竟没想到他会注意到那个瞬间。
而李瓒,其实也说不清楚。
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动了一下,有点儿刺痛。
当时过了,就不觉得了。
但后来再想起,那一幕竟就莫名地,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吃完饭,宋冉收拾了碗筷回厨房,李瓒跟着她去,寸步不离。
“你挡着我干活啦。”她好笑。
他于是往旁边挪一挪。
她噗嗤笑,拿上抹布去餐厅擦桌子。
李瓒站在洗手池旁想帮她洗碗,一眼看见了池边的菜刀。
他看了几秒,将刀拿起来。
刀刃锋利,透着白光。
耳边响起一道声音:“宋她已经死了!”
枪声,脖子,尸体堆,她脸色惨白。
尖刀,小孩,笑声,本杰明脸上全是血。
杀虐,死亡,头颅,成堆的血肉与白骨。
他神思一晃,竟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梦里?
疼……
四肢百骸,锥心刺骨的疼……
面前那把刀忽然被宋冉抽走。
他回神。
她脸色发白,迅速将刀拿到离他最远的砧板旁。
厨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客厅里空调风涌的声响。
她低着头,扶着流理台站了一下,忽然冲上来搂住他的腰,他被她撞得晃了一晃。
“阿瓒,你以后不要碰这种东西,好不好?剪刀,剃须刀,小刀,都不要碰,好不好?”
他揽住她的温热而发抖的身躯。
“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也不想说‘以后一定会好’这样的话。好或不好,都不要紧了。就算不能好了,也没事,对不对?只是……不要碰那些东西,我们就这样慢慢走下去,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好。”
李瓒身体还很虚弱,宋冉帮他洗完澡,早早扶他上了床休息。
七点多的时候,陈锋和军队里的医生来了。都是李瓒熟悉的人,他没表现出太大的情绪起伏。
医生没有在他面前讨论任何病情,按部就班给他做检查,换掉腿上的药和纱布,又给他打了强心的营养针。
陈锋在一旁看着卧病在床的他,满脸痛心。
李瓒忽然说:“对不起。”
陈锋一愣,眼睛都红了,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李瓒说:“白费了你的栽培。”
陈锋急道:“出了意外谁都不好受,你已经表现很好。秘密派出13个特种兵,只回来9个。阿瓒,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李瓒不说话,像是有些累了,闭上眼睛。
医生处理完毕,出了卧室,对宋冉说:
“他身体太差。等过几天状况稍平复了,去军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等拿到全面的数据,再根据实际情况看怎么医治。估计……是场持久战呐。”
宋冉说:“好。我会带他去的。”
她送他们到门口:“指导员,我怕阿瓒找我,就不送你们下楼了。”
“没事儿,留着吧。”陈锋说着,停在走廊上,看医生们下楼了,才拿出几份资料和几张卡,递给宋冉,“阿瓒的津贴卡在他自己那儿,工资一直按上尉级别发放。这张卡是伤残补贴的,也是按月发放。至于他的病,医疗费用全由部队承担。这些是相关联系人和资料,有什么问题,要及时开口。”
宋冉接过来:“谢谢了。”
陈锋面色为难,犹豫半刻,终于说:“虽然现在,他的职位没法升了,但等有一天他好了,还是有希望继续任职……”
“指导员,”宋冉打断他,“以后的事,等以后了再说吧。”
“行。”陈锋艰难地点点头,道,“就算以后……不管怎样,他的各种补贴会逐年增加。阿瓒他……”
“指导员,我不会离开阿瓒。他也不是负担。”
陈锋说:“苦了你了。”
宋冉说:“不苦。就是觉得,对他不公平。”
陈锋哑口无言。
“但都无所谓了。他还活着,我已经很感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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