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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橄榄树》玖月晞

第54章 chapter 54
太阳早已落山。
晚霞透过窗外的树影斜射进来, 铺满墙壁和地板, 像一副画。
小小的单人床上, 宋冉侧身趴在李瓒怀里, 鬓角汗湿,面颊粉红。互相依偎着小憩了一会儿, 她忽唤他:“阿瓒……”
“嗯?”李瓒慢慢睁开眼睛,听她嗓音干哑, 微起身, 伸手从桌上拿来一瓶水, 拧开了递给她。
她捧着水瓶喝了几口,他也喝了一半, 瓶子放回去,瞥一眼桌子上的药瓶。
回身时, 不经意将她搂得更紧。
亲密相拥最叫她受用,她汗湿的掌心顺势抓紧他手臂, 近距离抬眸看他, 目光灼灼, 里头的依恋, 欢喜,爱意, 一览无余。
李瓒忽然就忘了刚才要说什么。
“阿瓒,其实我很好的。”她无厘头地说了句, “真的。之前因为生病才有点古怪。可我其实很好的。”
“我知道。”他想起了要说的话, “你不要紧张。生病没什么, 我不在意。”
他揽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她撞上他的胸膛,手心摁在他心口,触着炙热紧实的肌肤,感受到他的心在跳动。
她还想离他再近一点,把耳朵也靠过去,听他强有力的心跳声,莫名心安了。
他说:“我也有我过不去的坎,和你一样。”
宋冉没做声,安静等了好一会儿,可李瓒没有继续说。
她说:“那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时间还很长。”
他低笑:“好。”
“阿瓒,我想给你讲一个小鸟和大树的故事。”
“你讲。”他稍稍调整姿势,低下头,将脸埋在她脸蛋旁,闭上了眼。
“从前有只小鸟受了伤,从天上掉落。一棵大树接住它,收留了它,为它遮风挡雨。小鸟翅膀好了,在大树身上安了家,天天为大树唱歌,给它讲外边的故事。直到冬天,小鸟要去南方过冬,临别前跟大树说,明年春天我回来找你。
可等到春天小鸟再回来,树被砍走,只剩下树桩了。”
李瓒低声呢喃:“然后呢?”
“小鸟问隔壁的小草,我的大树呢?草儿说,大树被伐木场砍掉了,你去伐木场找吧。小鸟飞去伐木场,看到很多圆滚滚的树干摞成山。没有一棵是她的大树。它于是问树干,你们有没有看见我的大树?树干说,你的那棵被送去火柴厂了。小鸟又飞去火柴厂,生产线上全是一盒盒的火柴。它问火柴,你们有没有看见我的大树?火柴说,你的大树做成的火柴卖到商店里去了。它又飞去商店。”
李瓒睁开眼睛,问:“被人买走了?”
“嗯。最后一盒也在几天前被卖走。小鸟太累了,飞不动了,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它翅膀全打湿了,快要掉进泥地的时候,看见森林小屋里有火光。它飞进去掉在桌上。桌上亮着一根蜡烛,一盒空火柴。蜡烛的光温暖了小鸟,它终于苏醒,问蜡烛,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大树。蜡烛说,看见了,刚才点燃来温暖你的最后一根火柴,就是你的大树。”
李瓒阖着眼,淡笑:“这故事真好。”
“哪里好了?”宋冉说,“我小时候看到觉得很悲伤。不过后来一想,或许不是讲爱情?如果大树代表着某种信念和信仰,小鸟执着地追逐,哪怕中途物是人非,最终也会有温暖的结果。”
他将脑袋埋进她脖子里,好笑:“你是在安慰我?”
她摸摸他的头:“阿瓒,你就走你的路,什么坎都会过去的。”
“知道了。”他闭上眼,末了,微扬着唇,道,“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是个爱情故事。”
睡了没一会儿,他手机闹铃响,要归队了。
宋冉跟着他一道起床,问:“你们是不是很快要北上了?”
“嗯。具体时间还不清楚,有消息我通知你。”李瓒说,又搂着她亲了好一阵子才离开。
……
阿勒保卫战胜利的消息传遍开去,在乡下或沙漠中避难的人们纷纷赶了回来。两天内,城中人口增加一半。还有人源源不断涌来。
城内外一派灾后重建的景象。
城外,农民重新犁地播种。城内,学校迅速开学了。宋冉所在的大学里,教学楼安顿着伤病员,老师学生们直接露天开课。街上乱跑的小孩子也收编进小学校,书声朗朗。
大街上,店铺都开业了,只是商品依然匮乏。人们忙着修复楼宇,清理废墟,到处在搭建脚手架。
宋冉在推特上发布了一些阿勒城的现照,城内人口增多,尚在战后,急缺医疗用品和食品物资。消息发出后不久,得到众多国际慈善组织的回应,大量国际志愿人员赶来阿勒,帮助修复重建。
而就在这时,因保卫战而集结的政府军军队也要各自离散去新的战场。
军队撤退那天,全城的居民都涌上街头,夹道欢送。
年轻的士兵们列队而过,有的面色严肃不苟言笑,有的笑容满面大方招手。周围的人们带着面饼面包相送,偶有士兵接住,其余大都不收。
城内早已没了鲜花。姑娘们拿彩色的布料做成绢花。有的直接从衣服上裁下布,花朵中间还带着扣子,凑不齐一个颜色,便做成五颜六色的花儿。
收到绢花的小伙子们免不了被身边的战友们笑闹,闹得脸蛋通红。
还有老人伸着手送着战士们,热泪盈眶。
宋冉挤在人群里拍摄,忽然,镜头中闪过一个熟悉的东国面孔,在队列最外边。
她猛抬起头,一排排士兵从她面前走过。她看花了眼,跟着他们往前移动,边走边踮脚,蹦着跳着朝队伍里头望。
终于!
“萨辛!”她跳起来,朝他招手,喊,“萨辛!”
人声鼎沸,但队列排首的萨辛听到喊声,回头看过来。宋冉再次蹦起,手挥得老高。
萨辛眼睛一亮:“宋!”
他立刻移动过来,行进的队伍些微打乱,战友们边往前走边给他让路。他好不容易从排首走到排尾。
两人再见,激动不已,脸上绽放着大大的笑容,上前用力拥抱在一起。
萨辛抑制不住情绪,深深给了她两下贴面礼,又抱住她旋转一圈。
宋冉搂着他的肩膀,大声地笑。
围观人群纷纷笑着拿手机相机拍照,外人不知他们的关系,但此刻,这不同种族的年轻男女相拥的画面太过美好。
“见到你我太高兴了。”萨辛把她放下,正了正歪掉的军帽,“什么时候来的?”
“我跟你留过信息,但你没回。我还以为你出事了,现在见到你,真好。你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实在没空上网。”
“没事没事。平安就好。”宋冉这才仔细打量他,他终于把那和年纪不相配的胡子给剃了。面前的大男孩青春,阳光,又帅气。
“特别帅!”
萨辛不好意思地摸下巴:“军人不能留胡子。”
“你就不该留,明明年纪那么小……”她心口忽然泛酸,说,“怎么就不做记者,跑去当兵了呢?”
萨辛柔和一笑:“宋,我们国家快没有男人了,年轻人都战死了。我不上战场,就得18岁,17岁的孩子去。这是不行的。他们是我们国家的希望。”
“可你也不到21岁,也该去读书。”
“如果我不拿起枪,他们还怎么拿起笔呢?”
宋冉目光湿润,表情也维持不住,朝他伸手。
两人再度拥抱,他嗓音哽咽,低声:“亲爱的宋,我要走了。”
宋冉点点头,松开他。
他眼眶微红,却带着开心的笑容:“等战争结束,我回理工大学读书,请你喝酒!我们学校的酒吧非常棒。”
宋冉用力点头:“好!”
萨辛回头看看行进的队伍,又正了正帽子,说:“我出发了。”
“注意安全。”宋冉说,“一定要平安!”
“我会的!”他摆摆手,快步跑去自己那一排,很快钻进队伍,回到自己的位置,又跳起来远远地冲她招了下手。
那年轻帅气的笑脸在阳光下闪耀一下,落下去了。
撤离的军队已快走到尾声,宋冉看时间,上午十点多。
李瓒他们今天十一点离开。
宋冉匆匆赶回学校,开车去库克兵驻地——大学往北三条街区外的原足球场。
她赶到时,库克兵正往各自队伍的车上搬装备行李。
和政府军不同,库克兵是特种兵作战小分队。一支队伍往往只有七八名队员。一个地区根据恐怖组织据点的大小和数量,通常有十来支小分队,互相分享情报,时而各自为战,时而协同作战。
而这次作战,集结几个地区的战队。眼下这据点剿了,又各自分散去执行新的任务。
足球场外围面积太大,挤满了车跟人。
宋冉找不着方向,也没法给李瓒打电话,这边信号屏蔽。她绕着偌大的足球场跑了半圈,满眼的东国人白种人黑种人,就是没见到亚洲人。
有队伍集结完毕,开车驶离场地。
宋冉急得不行,忽见一辆越野车副驾驶上坐着亚洲面孔。她也不管了,扑上去扶住玻璃:“你是中国人吗?”
“对。”那人淡笑,“有事吗?”
“李瓒!你知道李瓒在哪个队吗?”
军人伸出脑袋望一眼,说:“应该是A区,101那块。你跟着体育馆的门标去找。”
“谢谢。”宋冉刚要跑,回头喊,“一路平安,注意安全啊!”
“谢了!”那中国军人冲她挥一挥手。
越来越多的车开始启动朝外开,宋冉一边焦急地扫视每辆车,一边仓促地眺望门标。
D249,D250,A100……
她盯着A101的牌子,奋力跑去,却不料一辆车刚好从她背后擦过……
那车走出两三米,忽然刹停。
“冉冉!”身后有人唤她。
宋冉回头,李瓒已推开车门,从军用越野车副驾驶上走下来,惊讶,又掩不住笑容:“你来了?”
“我来迟了!”她懊丧不已,跑得肚子都疼了,扶着腰喘气。她头发乱了,脸上也冒汗。
李瓒微笑看她,几秒后才想起从兜里掏出手帕递给她:“擦擦汗。”
她拿帕子在额头面颊上摁压两下,解释:“我本来想早点儿来,可政府军这时候离城,街上都在欢送。我得拍下……”
正说着,后头有车要绕过;李瓒握住她手肘,将她往身边带了一下:“那边很热闹吧?”
“嗯。”她离他有些近了,垂下眼眸,“你们这边都没动静。”
“我们离开一般不让市民知道,安安静静就走了。”他低头凝视她,眼眸清澈而温和,似有阳光般的暖意。
“你们之后去哪里?”她手指紧缠帕子,声音低下去,“……能说么?”
他笑:“这有什么不能说?仓迪。”
阿勒城以北80公里。
“哦。”她点点头,忽而一笑,“那我也去!”
他说:“注意安全。”
“你才要注意安全。”她眉心拧了下,身后的车一辆辆经过。她知道不能耽误太久,“你要走了吧?”
“差不多。”他目光欲言又止。
“阿瓒,你都不用说。”她笑盈盈的,“你就好好的,一心一意做你想做的事。我知道你在,你也知道我在。就够了。”
说着,指着车催促:“快上车吧。你的战友等着你呢。”
“好。”李瓒多看了她两秒,微吸一口气,刚拉开门,驾驶座上的本杰明把脑袋伸过来,冲她摆摆手,“嗨,song song!”
宋冉笑:“嗨。”
本杰明装模作样朝她伸手:“很高兴认识你,第一次见面请……”
“啪!”
李瓒拿手背打开了他的手。
宋冉:“……”
后座车窗也落下来,一个酷酷的戴着耳机的黑人冲她扬下巴:“你好,我叫摩根。你可以叫我M。”
本杰明:“顺带说一下,我叫S。”
宋冉:“……”
摩根一脚踹到本杰明的座椅靠背上。
还闹着,队里的另外一辆车经过,驾驶座的战友说:“时间到了。”又冲宋冉一笑,“我叫凯文。”
宋冉冲他点头打招呼,退后一步,抬头看李瓒:“你快上车吧。”
“嗯。”李瓒看着她,冲她极轻地笑了下,目光才终于移开。
本杰明:“这种时候,不应该和你的女孩亲一下来个吻别吗?”
李瓒:“闭嘴。”
宋冉脸红,移开眼神。
大庭广众的,他俩都不是那种性格的人。
李瓒没做声,低头上了车,拉上车门。
本杰明发动越野车,启动之际,宋冉忽然唤了声:“阿瓒!”
“嗯?”李瓒循声凑到窗边,宋冉冲过来,捧住他的脸,低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车内顿起一片“WOW”的鬼叫。
他和她恍若未闻。
很轻的。她的唇触碰上他的脸。
他脸上熟悉的气息,她唇间柔软的触感。
只是一瞬间的肌肤相触,却是那样的亲昵亲密,将彼此的心一瞬间融化。
她缓缓松开他,两人的目光对视着,交缠着,慢慢拉远了。

第55章 chapter 55
几天后, 宋冉离开了阿勒。
出发时是早上九点多, 正好碰上对面的裴筱楠打开门,一个高大的东国军人从她房里出来。显然是过了夜。
“……”宋冉撞见这一幕,与裴筱楠目光对视上, 微笑一下。
裴筱楠手里夹着根烟, 举手:“声明一下, 不是男朋友。”
宋冉笑笑, 不多问。她一贯不评价别人的生活。
裴筱楠却自顾自叹了口气:“我倒是想找个男朋友, 一个人在这边太寂寞了。”
宋冉说:“那可以慢慢相处交往。”
裴筱楠将脑袋靠在门框上,斜眼看她:“宋冉, 我好看么?”
“……好看啊。”
“可人家不喜欢我。”她眼珠转向天空, 道, “也是,他有女朋友了。……操。我前男友就没这么自觉, 女人一靠近, 裤腰带就自动往下掉。垃圾!”
“……”宋冉问, “你……说谁啊?”
“你不认识。”裴筱楠挥挥面前的烟雾,一想,“不对。你见过, 就那个中国的雇佣兵。”
宋冉眼睛微微瞪圆:“你怎么知道他有女朋友?”
“他自己讲的, 还戴着女友送的红绳呢, 宝贝得很。”说到这儿, 裴筱楠语气略缓, “挺好的一个男人, 察觉到我对他有意思,就很绅士地暗示了,也没拂我的面子。”
宋冉没说话,事情发展成这样,挑明就太尴尬了。还想着,裴筱楠瞟一眼她身旁的各种箱包,笑问:“要走了?”
“对啊。战地记者么,这边已经没仗打了。”
“去北边?”
“嗯。”
“或许咱们还能再见呢。我之后也会去北边。”战后一个星期,大部分伤者都出院了。很多医生护士都转移去了离前线更近的地方。
“嗯,有缘再见。”
“再见,宋冉。”
裴筱楠笑看她,两人关系不算太深,但因身在异国战地,有种别样的亲近。裴筱楠上前一步,拥抱她一下,说:“亲爱的,一路平安。”
宋冉温暖道:“你也是。”
跟裴筱楠告了别,宋冉和何塞驱车离开。
短短一周,阿勒城人口翻了一倍,街上也热闹起来,重建工程如火如荼。汽车在艳阳之下行驶出城,朝北方的仓迪而去。
八十多公里的路程不算太远,但路况极差,很不好走。越往北,战争留下的痕迹越重。大片农田烧成黑炭,新生的杂草在田里疯狂生长,一条条翠绿色在黑色的草木灰中格外扎眼。
宋冉靠在座椅上,吹着风,心里想着一个人。
就这样一路颠簸,到了仓迪。
仓迪是东国北部最大的城市,原是恐怖组织大本营。由于反军节节败退,不断北上。两者频繁交战争夺地盘,如今城区由双方分割而据。
乘胜追击的政府军于近期在仓迪南部郊外扎了驻地,准备打持久战。
宋冉跟何塞在南郊一处小旅馆安顿下来。
她放下行李就给李瓒发短信:“阿瓒,我来啦。”
加一条:“刚好也来仓迪,好巧。”
他没有立刻回。
等她收拾完行李,手机“叮”一声。
李瓒回复:“是啊,好巧啊。”
“……”宋冉轻轻咬唇,心想他发这信息时,肯定在笑她。
正组织语言呢,那边又来了:“安顿好了?”
“嗯。住在南边。”
“我也住南边。”
她翻滚身子,趴在床上:“你在哪里?我能去找你么?”
他没答,反问:“你一个人?”
“跟政府军记者一起呢。叫何塞。”
“那就好。不要一个人乱跑。”
宋冉还念着刚才的问题,他又打来一行字:“下午三点有任务,到时告诉你位置。你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但不要离太近。”
“好啊!”
“我还有事,一会儿联系。”
“嗯。去吧去吧。”
宋冉跑去隔壁房间,问何塞愿不愿意去拍摄。
何塞自是欣然同意。
宋冉吃过午饭,小睡一觉醒来,两点五十分收到李瓒发来的地址,没有别的话。
宋冉带好装备就出发。何塞对当地的局势和辖区十分了解,从郊外避开各路势力的地盘,成功绕到北郊驶入城区。
李瓒给的地址是仓迪北城中学,他们在三条街区外下了车。何塞带路,沿着民巷朝中学靠近。
这片区域在极端组织控制中,荒无人烟。两人潜到离中学一条街区的地方,找到一处高点,远眺中学。里边有人走动,但看不见外头潜伏的库克兵。
宋冉想,他们都是特战兵,怎么可能轻易让她发现踪迹。
倒是她的到来很快引起他们注意。两人刚找了个角度趴下,身后有人轻踏了下地板。
宋冉和何塞惊忙回头,就见一个白人库克兵出现在眼前,说:“行动没结束前,不要乱跑。”
他俩统一点头。
那军人迅速离开。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余悸:
“他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
宋冉调整相机,观察四周。街道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动静。道路尽头的中学里,几个极端分子的巡逻兵在小操场上巡逻。
中学不大,两栋教学楼。一栋窗口明亮,里边聚集着休息玩闹的恐怖分子;另一栋改造过,窗户全部封死,看不清里头情况。
宋冉不知库克兵何时开始作战,也不知七八人的队伍如何剿灭这并不算小的窝点。
但她很快发现,作战早就开始了。
因为——第一栋教学楼后突然反射过来一道阳光,那光按照摩斯密码的频率闪了几下。正好在巡逻兵背身的视觉死角。两个库克兵的身影忽如猎豹一般飞离教学楼,潜进旁边的灌木丛。
影子一闪而过,但宋冉顷刻分辨出其中一人是李瓒。
她瞬间明白,他去安置炸弹了。
下一秒,学校外头的潜伏点接到信号,准备就绪,轰轰两声,炮弹砸到教学楼上,将楼房炸飞了一个角。
教学楼顿时犹如掀了土的蚂蚁窝,巡逻兵们立刻赶去增援。小操场上兵力骤减,李瓒沿着灌木丛跑出,一跃攀爬上两三米高的院墙翻越而下。突击手在他身后掩护。
校园里,爆炸声响起,那栋教学楼在滚滚烈火中轰然倒地。
巢穴倾覆,伤亡惨重。
余留的散兵留给队中的狙击手们解决。
一切简单得像是一场电子游戏。何塞如是评价。
可宋冉知道,这看似简单的操作背后藏着多年的辛苦训练和无数次危机涉险。
不出一分钟,窝点里没了能够反抗的战斗力。本杰明他们迅速潜伏进去,涌向第二栋封闭的教学楼,解救人质。
那栋楼中的恐怖分子因刚才的爆炸跑出来一批试图增援,结果暴露在狙击手视野中被歼灭。剩下的一批根本不是库克兵的对手。
行动迅速走向完结。
宋冉目光始终追随李瓒,看他出了学校,跑过街道,跳进一户废弃的楼房,不见了踪影。
怕是又去睡觉了。
她跟何塞打了声招呼,下了楼,穿街走巷,靠近李瓒消失的那栋楼。
她沿着废弃的巷道摸索到楼的后门,门板被拆,空留门洞。她探头朝里边瞄一眼,窗口狭小,光线昏暗,气氛阴森。
她抬头望了下,李瓒确实从正门进了这栋房子。
她试探着,刚迈步进去,身侧墙壁的阴影里一道人影迅速靠近,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入怀中。她惊愕瞪眼,但下一瞬,心跳落了回去。
身后,李瓒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不是叫你别乱跑么?”
她在他满是硝烟气息的掌心嗡嗡:“我看你任务结束了……”
“还没。”他说着,仍没松开她。他脑袋往后仰一下,靠在墙上,身子骨稍微放松了些。
宋冉感受到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像疲累之后长舒着一口气。
她还直直站着,他拿枪的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搂贴入怀,就那样从身后抱着。他的手仍捂着她的脸,却松泛了些,手指在她脸上摸挠几下。女孩的脸蛋细腻而柔软。
她小声:“阿瓒,你是不是很累?”
“唔。”他含混不清,忽低下头,将脑袋搭在她肩上。他并没太用力,只是轻轻搭着。
宋冉侧眸,瞄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看似放松,却并没有。虽将下巴靠在她肩头,眼睛却仍警惕地观察着屋内几个窗口的光影变化。
宋冉任由他抱着,不经意挺直身板,想给他哪怕一点点微弱的支撑。
这时,李瓒耳机响了。
几个方位的战友纷纷发来“clear”敌人清除完毕的信号。
到了这一刻,他脑袋才低垂下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歪靠在她肩头;捂在她脸上的手也落到她肩上,箍搂住她的身板。他闭上眼,温热而绵长的呼吸喷在她脖子上。
她低眸看他,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睡颜沉静而安宁。
“阿瓒,你要不要躺下来休息会儿?”
他睫毛动了动,极轻地摇了下头。这样抱着她靠在她肩头就很好。
宋冉抿唇笑。
下午的太阳很灿烂,那一方阴影却清凉。空气里弥漫着室内老旧的尘土气息,还有他身上熟悉的男性味道,掺杂一丝带着硝烟的荷尔蒙。
她只希望他再多休息一会儿,可忽然,他耳机里传来声响:
“LEE?”是本杰明。
李瓒一瞬睁眼,微眯着,目光却锐利清明:“YES?”
本杰明说:“这边有颗炸弹,或许你需要过来看一下。”
……
……
学校里一片狼藉,废墟之上,烈火在烧,热浪辐射至整个校园。从第二栋教学楼里解救出来的上百号人质正往外疏散。
李瓒逆着人群跑过操场,进了教学楼。宋冉紧随其后。一进楼道,恶臭味、血腥味扑鼻而来。教室被改造成监狱,水泥混凝土砌成一个个鸽子窝似的密封牢房。
墙上地上布满斑斑的血迹和排泄物,施刑工具遗落各处:刀枪棍棒,锥子,刺骨钉,尖针鞭,电线……上头沾满血与碎肉。
宋冉毛骨悚然,皮肉骨头俱是发疼。
经过其中一间牢房,地上一具女孩尸体,浑身赤裸,布满血痕,乳处、下身惨不忍睹。另一具男性尸体也好不到哪儿去,耳朵、眼睛、手指、脚踝都不知去了何处。
宋冉身子发颤,脚像踩着藏针的棉花,慌忙移开目光,跟紧李瓒。
李瓒快步赶到监狱走廊的尽头,听到了孩子的嚎哭。
本杰明跟凯文等在那里,脚底是两个被击毙的恐怖分子。
牢房最深处困着一家人,丈夫抱着轻声啜泣的妻子,而妻子搂着几个幼小的孩子,小孩哭得嗓子都哑了——他们一家人被捆成一团,身上绑满雷管炸弹。
本杰明见李瓒进来,快速说:“这位男士的弟弟是政府军,恐怖分子绑架了他们,打算今天下午公开爆炸视频,震慑政府军。但我们来了。”他说着,恼火地踢了下脚边的尸体,“这狗娘养的启动了炸弹。LEE,如果你……”
李瓒步履不停,从他面前大步走过。
他走到那家人面前,拧眉检查,冷静道:“女士,能帮个忙吗?”
抽泣的妻子抬头:“什么?”
“停止哭泣。安抚你的孩子。”他查看拨弄着他们身上的捆绳,“我会为你们拆弹。如果你们不哭,会给我很大帮助。”
“抱歉,先生。”妻子止了哭泣,和丈夫一起安慰怀中的孩子。
李瓒目测一圈,雷管火药的布线和他们身上蛛网似的捆绳缠绕在一起,没法先解救任何一个人。但好在引爆器只有一处,并非每人身上都单独绑有。只要拆了引爆器,就有机会。
一圈审查下来,他眼神忽然变了一变。
麻绳如网一样捆着这家人,丈夫和妻子相拥,怀中抱着一团孩子,一,二,三,四……
正好六口人。
猝不及防,脑中嗡的一声。李瓒僵了一下,下意识抵抗。一秒间,那鸣动的声响消失了下去。
本杰明观察着他,表情谨慎。过去三个半月,李瓒虽然制造了一堆炸弹,但一次都没拆过。他不确定他的心病好了没。
李瓒深吸一口气,蹲下身。
引爆器位于丈夫和妻子的手臂间,正好对着两个小孩的脑袋。
李瓒不看他们,专心盯着引爆器,计时器上流动的红色时间如鲜血。
“00:12:43”
他从裤侧口袋里掏出军刀,刀尖靠近炸弹外壳,他咽了下发紧的喉咙。
年纪稍大的小男孩哽咽着拿英语问他:“先生,你能救我们吗?”
李瓒起先不看他,过了几秒才抬眸迎视,说:“我会尽我全部的努力。”
他很快拆掉外壳,露出里头五颜六色的电线,像拿彩笔画了一团乱麻。
凯文见状不妙,说:“LEE,我去给你拿防护服。”
“来不及了。”李瓒盯着面前的线路,手指像弹钢琴一般飞速清理拨弄,眼珠随手指快速移动,脑袋里迅速记忆着每根线的走向、起始和关联。
头几分钟,他始终在分析判断,在心里画着线路图。
可,
嗡————————————
耳朵里仿佛塞进一只蜜蜂,
嗡————————————
又一只,
越来越多,嗡嗡直响。
终于,那轰鸣声又来了。
计时器很快突破八分钟。
“00:07:59”
那丈夫见他迟迟不剪线,紧张了,恳求:“先生,请你……”
“先生请你相信我!”李瓒忽然打断他的话。
牢房内骤然死一般的寂静。
宋冉从没听过他这种语气讲话,整个人噤住。
本杰明面色严峻,冲那丈夫做了个闭嘴的手势。那丈夫战栗点头,脑袋靠紧怀中的妻儿。
李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拿刀切割着一段又一段的电线,耳中的轰鸣越来越响。他克制着,表情没有透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可他额头上鼻梁上嘴唇上开始剧烈冒汗。
他强迫自己不受影响,抓住脑中的电路图,按图索骥地走;他强迫自己用精神去压制去甩开那些声音。
他抵抗着,飞速瞥一眼计时器,
“00:05:34”
他咬紧下颌,浑身肌肉紧绷,对抗着,颤抖着,偏偏两手却靠惊人的意志力维持着稳定,
终于,
黄色的线路全被掐断,
紫色的线路也都中止,
“00:03:03”
他一声不吭,身上的汗越冒越多,连手指都湿润了。
宋冉早已发现异样,却不敢唤他。计时器上的时间越来越少,李瓒的状态越来越不对。
他从头到脚都在细颤,整个人除了手指,没有一处是安静的。
他跪坐在那家人面前,背脊弯曲,双手捧在炸弹边,像一个祈求宽恕的罪人。
他狠咬下颌,额上的汗不断往下淌,湿透鬓发。他剪断一根电线,突然张开口要发出声音,却又无声抑制了下去。
她确定他又耳鸣了;而且很严重!
“00:02:01”
宋冉尚未作出反应,本杰明拔脚朝他走去。宋冉扯住本杰明,将他拦在身后,自己朝前走一步,轻轻唤了声:“阿瓒?”
没有回应。
耳朵里轰隆的巨响像海啸,像爆炸,像天地崩塌。仿佛巨大的冲击波震撼着他的头颅,刺痛着他的鼓膜,仿佛千军万马在厮杀。
他根本听不见了。
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只是苦苦坚持着,竭力缠斗着,期望自己能抵抗住那所有的恐惧痛苦和悔恨。
不能放弃。
不能放弃啊。
“00:00:59”
本杰明紧张起来,不等了!
他拨开宋冉,大步上前,对那家人道:“Sorry!”(对不起!)
说着去扯李瓒的手臂:“撤退!”
李瓒打开他的手,眼睛血红,表情几近疯狂:“滚。”
本杰明一怔。
夫妇惊恐哭泣,孩子嚎啕大哭。
“I’m so sorry! Please forgive me.”(对不起,请原谅我!)本杰明再度去扯李瓒,回头吼:“凯文!把他抬走!”
凯文冲上前,竟也没能把李瓒扯开。
“撤退!这是命令!”本杰明愈发急迫,去拉李瓒的手臂。
可就在这时,宋冉突然上前推开他们。
她冲上去,从背后抱住李瓒。她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用尽浑身力量搂住他。
她害怕得发抖,却咬紧牙,一声不吭。
李瓒在那炸弹面前生了根,
他挣扎着,盯着线路,手指一刻不停,青色,粉色,黑色……
他看不见那丈夫绝望地拿脸颊紧贴妻儿,嘴里不停念着东语的我爱你,他看不见那妻子闭着眼睛泪如雨下,他看不见那孩子黑亮的大眼睛里噙满泪水。
他只看见无数次的噩梦里,一片虚白之后,那家人空洞的黑暗的眼睛。
忽然间,一切都不存在了;丈夫,妻子,孩子,本杰明,凯文,统统消失。
牢房也不存在了,空间内只剩下他和那枚倒计时的炸弹,响彻世界的轰隆震响,让他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心跳。
那颗炸弹化身面目狰狞的黑影;死去的丈夫、妻子、孩子,他们的脸交替着融合着,化作怪兽的面目。
而他是一个跟怪兽扳手腕的人,死死地坚持着,咬着牙,哪怕用尽全身力气,哪怕被掰断手腕都不肯倒下去。
“00:00:29”
李瓒浑身被汗浸得湿透,整张脸连眼睛都因剧烈的精神抗争而充血潮红,他强制让自己清醒,争分夺秒地辨认,分析,剪线……
在这个只剩下他的世界里,
他是一个落魄的孤独士兵,面对千军万马,独自拔出手中的刀剑。
“00:00:19”
本杰明和凯文松了手,紧急撤退。
宋冉收紧手臂,紧闭上眼。
“00:00:09”
李瓒汗水直下,眼睛血红;耳朵轰鸣,头疼欲裂;手却依然稳定,飞速拨弄切断一条条电线。
红色,蓝色,绿色,橙色,白色,
“00:00:01”
时间定格!
突然,世界安静了。
李瓒松了手里的刀,轻轻仰起头。
消失了,安静了,耳边死一般的寂静,他听到胸腔中宛如复苏重生的心跳声,还有,身后宋冉颤抖的呼吸声。
他面上一阵虚空,手缓缓落下去,落在腰间,覆上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剧颤,紧搂着他。
李瓒低下头,浑身脱力,坐倒在地上。宋冉以为他会摔倒,上前拥住他。不想他一转身,将她紧箍入怀。
冉冉……
他将脑袋埋在她脖子里,深深地埋着。
“阿瓒……”宋冉搂住他汗湿的后背,却猛地一怔。
某种温热而湿润的液体涌出来,淌进她的脖子里。
是泪。
一行一行的泪。
无声,痛苦,悔恨,解脱。
他肩膀轻颤,想要克制,可泪水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再也压抑不住,尽数流淌出来,湿透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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