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chapter 52
何塞在外头等着宋冉, 见她过来时脸色煞白,问:“你怎么了, 看着好像不太舒服?”
宋冉摇了摇头:“没事。”说完却飞速钻进巷子,一边跑一边抬头四处张望。
何塞跟上去:“宋,你在找什么?”
宋冉爬上一户民居的楼梯,踮脚伸脖子:“我想找个好的视角,能看到山坡全貌。”
已是凌晨一点多, 月光却很好。昏暗的巷子里,一扇扇空窗像幽深的鬼魅之眼。两人穿来找去, 终于找到一处楼顶,在堡垒的斜前方, 不会直面炮火,却视角清晰。
宋冉还算克制平静, 支架子, 调整仪器, 一切有条不紊。可弄好设备后,她开始移过来挪过去, 换了好几个视角点, 哪里都叫她不满意。
何塞说:“宋, 楼顶只有巴掌大,哪个角度都差不多。”
宋冉不做声,最终定在最靠外的角落, 坐立不安, 干脆趴下匍匐在楼沿边。她感觉自己的胸腹贴着地面, 起伏得厉害,腿脚也在发抖。
山坡上一片寂静,好似交战双方都停息了。可她知道这是爆发的前兆。她拉动镜头,能清晰地看到对面堡垒的炮台里隐蔽着机枪和炮口。
月色皎洁,将山坡照亮。今夜极度不适合潜伏。
宋冉抬头,尚能看到数公里外战线上的炮火。这样寂静美好的夜,这座城里却没有一个人能安然入梦。她仰望天空那轮皎洁而亘古的明月,心生悲怆,人类为什么要这样。
眼中尚且湿润,忽然一声炮响!一颗炮弹落在山坡坡脚,泥土飞溅炸出一颗巨大的坑。宋冉一瞬不眨,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扛着爆破装置,趁着飞舞的泥沙和硝烟,敏捷利落地滚进了土坑里。
对面堡垒立刻突突突开枪反击,全是应激性措施,并没搞清状况,也没看清人影。
乱打了一阵,枪声渐微,对方疑惑判断之时,又一颗炮弹在土坑的斜上方炸开,李瓒从坑里跳出,一瞬滚进新坑。
堡垒上的恐怖分子这才发现有人,欲瞄准坑里开火。可一个人头刚冒出来,库克兵这边的远程狙击手已等候多时,啾的一声子弹飞去,炮台里的恐怖分子瞬间爆头倒下。数个狙击手瞄着各自盯梢的炮台口,见人冒头就开枪,掩护李瓒。
第三颗炮弹炸开了坑,李瓒迅速翻越而出,滚进新的坑洞中。他身体贴紧土壁,大口喘气,黑色面罩贴在他脸上剧烈起伏,勾勒出鼻尖下巴凌厉的弧线;他额上已是汗水涔涔,像从水里打了仗出来的。他耳朵里塞了耳塞,但炸弹近距离爆炸的冲击波太强烈,震得他脑中晃荡,仿佛连内脏都在抖颤。
他竭力保持头脑清醒,急速喘着气深呼吸,只休息数秒,便扬起手套背上的刀片,朝同伴们反射光线。
三,二,一!
下一颗炮弹砸在数米开外。李瓒咬紧下颌,一步冲上前脚蹬土壁,一手攀住地面,人飞跃出地坑,冲到新坑里跳跃进去。
恐怖分子瞄枪无用,发射炮弹。库克兵立刻以烟雾弹回击,伴以炮轰壁垒。
墙壁震荡,青烟弥漫。
一时间,双方炮弹起飞,山坡上炸得狼烟四起。
李瓒在烟雾和炮坑的掩护下,一步步靠近碉堡大门。
宋冉掌抓楼沿,指甲掐得血红。隔着几十米远,她都能感到炮弹将大地震颤着,她头晕目眩,恶心反胃,不敢想象李瓒就这样硬生生冲过了火线。
耳边忽然就响起他坐在摩托车上说的那句话:“如果战后没看见我,不要胡思乱想,应该是我去其他地方了。”
她忽然间呼吸困难,张开口大力吸气,胸腔里头一颗心都疼得麻木了,失了知觉。
沙漠气候的夜,太冷了。她浑身打颤,无法控制。
而何塞脑门抵在紧握的双手上,闭着眼飞速念着经文向上天祈祷。
终于,李瓒跳出最后一个土坑,钻进城堡门廊,彻底进入射击死角。
他满头的汗水与尘土,脑子里胸腔里海浪翻滚般震荡着;可黑色面罩之上,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明亮,甚至透着丝狠意决绝。他紧拧眉心,剧烈深喘着气,人没有半分耽搁,迅速观察面前铁门的构造。
他摸下地面,门是下沉式的,没有缝隙,无法突破。再摸两道门之间,有加固夹层包住门缝,虽能突破,但还不够。
山坡上炮火阵阵,他拔掉一边耳塞,将耳朵贴在铁门上,边敲边听,各个角落敲敲打打数十下,他很快在心里画出这道门背后的构造设计图——哪里有支撑点,哪里是横梁竖梁,哪里有加固点——立体的三维图像浮现眼前。他迅速找准铁门上五六个力量最薄弱的地点。
他重新塞上耳塞,麻利而熟练地将爆破炸弹安置在门板上。
刚固定好最后一个,耳机里传来警告:“敌军炮台速降!拦截失败!”
李瓒瞬间拔枪转身,但两个从楼上速降而来的恐怖分子已将枪口瞄准他。
堡垒门口全是青烟,狙击手失去了视野。
顺着李瓒的道路潜伏而上的突击手们也才刚出发。
烟雾弥漫,李瓒缓缓举起双手,右手拇指插在扳机口里,五指一松,手枪倒挂在他拇指上。
恐怖分子一个方形脸,一个络腮胡,双双端着枪呈直角对着他。
右方,方形脸目光如炬,用蹩脚的英语斥道:“引爆器在哪儿?!”
李瓒一条腿单膝跪地下去,手缓缓摸向裤侧口袋,余光已瞥见左方络腮胡的手指落在扳机上,只等见到引爆器就开枪。
他轻轻拉开口袋上的拉链,停了一下。
方形脸上前一步,枪口抵在他额头:“你别耍……”
话音未落,李瓒抓住他手枪用力一折,络腮胡立刻开枪!可李瓒早有预判,反应极快,起身顺势将方形脸扯到身前抵挡,络腮胡的子弹穿透了方形脸的背部。李瓒迅速抓住他伸来的手枪,枪口朝天一拧,“砰”一声打到墙壁上,他一脚踹向络腮胡胸口,将他踢飞好几米。
络腮胡的枪飞出去老远,捡不到了。
李瓒手中手枪一转,归回正位握进手心,他薄唇一抿,朝络腮胡额间瞄准。
络腮胡举起双手,跪地祈求:“求求你!”
李瓒嘴唇抿成一条线,食指动了动,没摁下去,冷冷道:“这就是引爆器。”
络腮胡不懂,跪在门廊里发愣,不明白引爆器在哪儿。
李瓒却已飞速冲出门廊,奔向土坑,跃下之时,回身朝门上砰砰砰连开数枪。一瞬之间,门上的强力炸药瞬间爆炸,而他掉进深坑。
坑里已有突击手潜伏过来,接住他,道:“还好吗?”
李瓒闭了下眼,道:“我需要睡觉。”
队友乔治哈哈大笑:“做梦吧,恶战才刚刚开始。”
那道厚重的大铁门已被炸得支离破碎,突击队抱着冲锋枪,越过方形脸和络腮胡的尸体冲进碉堡。
李瓒接过同伴递来的步枪,一咬牙,起跳攀壁,手撑地面又跃出土坑。
宋冉趴在楼上,心跳如擂,她在消散的烟雾中很快再次找到李瓒的身影。门被炸开了,他的同伴们全涌进碉堡,山坡上七零八落,到处是弹坑。而他也很快跑进碉堡。
看样子好像没受伤,她一颗心落回去半点,又不免担心里头的状况。
好在涌进去的库克兵越来越多,而碉堡炮台上的兵力越来越少,显示着战况正朝好的方向发展。
黑夜中,那座巨大的碉堡成了一座斗兽场。枪声,雷声,炮声,轰炸在石壁上引起的回响像这片土地上最深的怒吼,又像是最痛的悲鸣。
宋冉看不到里头发生的一切,双手握拳抵在嘴边,紧咬着,祈祷着,等待着。她望着那扇门,眼睛一瞬不眨。
何塞忽说:“我无法表达我的感激。”
过了好几秒,宋冉才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什么?”
“他们,不管是志愿者还是雇佣兵,我都无法表达我的感激。谢谢他们为反恐怖袭击做的一切。”
宋冉没说话,她现在没心思想任何事。她看到有医疗兵抬着伤员出来,立刻拉近镜头扫视,一个,两个,还好不是阿瓒。
何塞叹道:“顺便说一句,他们作战像是一种艺术。战略战术,执行配合,一切都太完美了。果然是最优秀的特种兵。”
宋冉默然半刻,说:“第一个是最优秀的。”半晌,又加了一句,“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我们中国人。”
何塞道:“我看到了亚洲面孔。但距离如此远,你怎么确定他是你的同胞?”
宋冉想说,哪怕现在李瓒跟他的战友们一起站在远方的堡顶上,她都能一眼分辨出他。
但她没有解释,继续咬着牙关,等待着。
月亮落下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碉堡里头的声响终于平息。
很快,医疗兵拿担架抬着伤员出来。接着,库克兵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本杰明拿绳子牵着一串俘虏。
宋冉目光搜索,眼睛都痛了,找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李瓒走下山坡。他微低着头,边走边拆着手腕上的黑色绑带。
她立刻收起机器,跑了下去。
宋冉飞跑下楼梯,穿过空旷无人的深巷,一路跑到指挥部,撞见后方一片混乱,下场的特种兵们满身尘土烟灰,整理清点着装备。
俘虏的近百个极端分子捆成一条绑在两根树之间。更多的负隅顽抗,全部战死。
“他们真是一群疯子。”本杰明说。
那些人的眼冷漠而冷血,毫无人之情感,看得宋冉心生恶寒。
她问本杰明:“李瓒在哪里?”
“往后头去了。”本杰明指了方向,“去休息了。”
宋冉跑去后方寻,找了一圈却没找到营帐,连一片毡布都没找到。
她纳闷极了,一路找着绕到指挥部后头,却见废墟里露出一只脚,迷彩服裤子扎在满是灰尘的靴子里,绑得紧紧的。
宋冉心头一磕,放轻脚步走过去,就见那人一腿伸直,一腿屈起,躺在废墟之中的一块空地上。他一手放在地上,一手搭在胸前,手上沾满灰尘血污,却仍是骨节分明而修长。
再缓缓往前一步,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李瓒平躺在地上,脑袋微微侧向一边,闭着眼,睫毛低垂,睡颜安静而安详。
破晓时分,天光微亮,他清俊的脸庞沾满泥污,来不及擦拭,沾地便睡了。
她悄悄去他身边蹲下,歪头凝望。即使是在战场上,即使穿着军装,他睡觉的样子也分外柔和,褪去了作战时候的凌厉,看着竟有些柔弱,和一丝不轻易示人的疲惫。
看着,竟叫她莫名鼻酸。
她无声地深呼吸,压住内心翻涌的情绪。
明知他没事,她却还是忍不住拿食指凑近他鼻下,探一探他的鼻息。直到那均匀而又温热湿润的气息拂上她指尖,她才终于安心。
就在她要抽回手时,他忽然侧了侧脸,拿鼻子碰了碰她的手指。很轻,蹭了两下。
宋冉一愣,心顿时软化成了温水。她忽然就想抚摸他的脸,但不能,她不舍得把他弄醒。
她抱膝坐在原地,想一直守着他,但何塞的呼声传来。
她怕把他吵醒,赶紧起身,这才看见后边更多的特战兵横七竖八睡在地上。
一身尘土疲倦,却又一脸安详。
宋冉拍下几张照片,轻手轻脚地离开。
何塞要去城堡里头,问她去不去。宋冉不太敢,但想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天微微亮了。
山坡炸得稀巴烂,宋冉费劲地走上去,随着何塞进入碉堡。刚穿过门廊,迎面扑来一股阴森的气息。
最近阿勒气温不高,但不至阴冷。只是这古堡太过厚重封闭,光线阴暗,才徒增阴凉之感。
她格外留意了那道炸毁的铁门——李瓒的“杰作”。
她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竟把那样厚的门炸得支离破碎。
踏入门中,便是鲜血与尸体。
宋冉心惊肉跳。
走进堡垒,高耸的石壁之上,弹坑,刀痕,裂缝……记录着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台阶上,窗口上,血流成河。几个库克兵正在清理堡垒中被囚俘虏的尸体。血腥味飘在空气中,迟迟不散。
宋冉反胃,浑身犹如针扎,没待一会儿就火速逃离。
她跑去山坡上喘气,吸进肺里的仍是硝烟。
太阳未升,天空微朦。
她站了会儿,突然发现世界很安静,连远处的火线上都没了炮响。
她朝东边望去,地平线上有微粉的霞光,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但这破败的备受摧残的城池上硝烟已经散尽。
安安静静,仿佛等待着日出。
“何塞!”
“何塞!”宋冉大喊,“打完了!打完了!”
何塞闻声从堡里跑出,眺望东方。
远方,城市的轮廓清晰地显露出来。
“我的上天!”何塞捂住脑袋,惊喜地冲上去抱住宋冉转了一圈。宋冉咯咯笑。两人对视一眼,大笑着一起冲下满是炮坑的山坡。
何塞绊了一跤,在山坡上滚了几圈,哈哈笑着爬起来继续跑。他们要第一时间冲去记录政府军赢得胜利的时刻。
宋冉跑过指挥部后头,回望一眼,李瓒仍在安睡。只是一瞥,她穿过了那条巷子。
驱车赶到东方战场。阿勒保卫战打完了。
政府军筋疲力尽,后方一片狼藉。
医疗兵抬着重伤员飞快跑过;轻伤员来不及安置,自己找角落喘息休憩;更多的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后方,一入已方地盘,倒地就睡。
宋冉目光所及之处,大片大片的露天空地上,密密麻麻的士兵跟农村禾场里晒的谷子似的。
他们身上脸上全是泥和血,有些士兵还带着伤,不管不顾,先睡再说。
走去前方,城区在三天三夜的战争里轰成了废墟。遍地都是弹壳,火药粉,泥块,石屑……隔几步便血迹斑斑。
反军已被打出阿勒城,余部卷逃去了北方城池。
仍有很多士兵在清理战场,排除隐患。更有一部分在收捡战友的尸体,将他们的尸身一具具拖回来。
有个士兵坐在废墟中,抱着死去的战友放声嚎哭。
宋冉原以为战争胜利了会立刻有欢呼庆祝,可面前只有疲累、虚脱、和深深的无力苍茫,正像地上一簇一簇跳动的火焰,一缕一缕升腾的青烟,飘上半空,须臾间就了无踪迹了。
她呆呆环顾,忽然不做停留,转身飞跑而去。
这一刻,她只想回到他身旁。
第53章 chapter 53
宋冉赶回综合大学, 学校里人来人往,担架进出。教学楼被改成临时手术室和病房。学生们充当起护士,照顾伤者。
宋冉无暇顾及,她回到宿舍楼拿了条毛巾,几瓶水, 又带了几袋面包和饼干, 外加前天买的一颗苹果, 塞进干净的塑料袋里,迅速下了楼。
她开车疾驰,朝城区西北郊驶去。这个时候, 不知道李瓒醒没醒。
太阳升起来了, 薄薄一层暖红的金色,悲悯地铺洒在这历经苦难的古城之上。沿街都是躺地休憩的士兵, 战乱中走散而苦苦寻觅的人们,拖着血痕的伤者……
但睡觉的人面容安详,寻觅的人眼中尚存希望,
阿勒城的战役结束了, 这个国家的战争还远远没有。
后视镜里,东方的天空朝霞漫天, 灿烂辉煌。
读书时,历史老师说,有的城市是有生命的。哪怕历经灾难, 也会最终抚平伤痕, 重建起来。
她目光从镜中移开, 坚定地看向前方。
……
阿勒城西北郊,阿勒堡外一点五公里。
俘虏的恐怖分子已移送给政府军,交由他们处置。库克兵分部仍在清点兵力和装备。这次大战有十几个分队汇集而来,后续工作相对繁琐。
裴筱楠和一个意大利的无国界医生接到通知赶来救治伤员。两个重伤的士兵已被送往医院,余下的伤势不重,可以就地处理治疗。
哪怕是见识过不少战争场面的裴筱楠,也不得不惊叹于库克兵的实力。要是换成普通军队,现在已是伤亡惨重。
她给受伤的士兵们处理完毕,不知不觉天亮了。
太阳升起来了。
她四处寻了一遭,没看见李瓒。
她特意打听,找一个亚洲人。库克兵里头多半是白人和黑人,亚洲面孔极少。当即就有人知道她说的是李瓒,指了方向。
裴筱楠绕到指挥部后头,就见一片废墟,李瓒倒在地上睡着了。
稀薄的晨曦照在他脸上,他竟也没醒。睡颜安静而又柔和,莫名叫人心软,也不像醒着时那样沉默疏离。
裴筱楠掏出一截纱布,拧开半瓶水把纱布沾湿,轻手轻脚走去他身边蹲下,想擦去他脸上的血渍和灰泥。
就在她伸手尚未触及他的一刻,李瓒突然睁开眼睛、惊醒、起身、拔枪。一瞬之间,枪已上膛,对准她脑门。
裴筱楠举着双手,脸色煞白,吓得声音都软了:“李瓒,是我……”
李瓒也愣了一下,杀肃的眼神一瞬褪去。
裴筱楠知道那是他身在战场应激性的反应,又笑起来:“果然是军人。”
李瓒微拧着眉没答话,枪收回来推了下保险栓,塞进枪套;人也无意识地往旁边坐了下,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裴筱楠有所察觉,但没深想。
李瓒还没全醒,手肘撑在膝盖上,手背扶了会儿额。
裴筱楠把纱布递给他:“擦一下脸?”
他摇了摇头:“不用,回营地再弄。”
“你有受伤吗?”
“没有。”
“我看你手上,脸上有些擦伤。要不我帮你处理一下?”
他抬起头,礼貌一笑:“队里有医疗兵和基本药品,我回去清洗了再上药也方便。”
“……哦。”裴筱楠掩住心头失落。他起身时,手腕伸了一下。她瞧见了什么,指他袖口:“这儿是沾了什么东西?”还没碰到,李瓒手收回来,微抻一下,红绳露出来了。
裴筱楠这回意识到了,勉强轻松一笑:“亲人送的吧?”
“嗯。”李瓒说,“女朋友送的。”
……
太阳比来的时候升高了些,照在挡风玻璃上,晃人眼。
宋冉把遮光板扳下来阻挡光线。东方的天空朝霞散去,留下几抹淡淡的红。
她赶去西北郊时,人全散了,一个库克兵的影子都没见着。
尝试给李瓒打电话,是关机状态。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找了一圈,没找见人影。
车随意停在路边,宋冉靠在座椅靠背上,微微喘气。她很累了,三天没好好睡觉。想必,李瓒也回营地休息了。
她决定补个觉。
她回到宿舍,把自己清理一番,拉上窗帘,爬上床,人已是筋疲力尽,甚至忘了吃安眠药,一头埋进了床里。
宋冉一觉从清晨睡到黄昏。她是被窗外大喇叭的声音吵醒的。广播里头,一位东国的新闻发言人声音洪亮,语调端正,吐词清晰地说着什么。
宋冉听不太懂,隐约能分辨“阿勒城”“北方”“反政府军”。
她一看时间不早了,赶忙收拾自己,背着相机下楼上车。她有些担心,怕李瓒他们已拔军去了北方。
车往外开,声音越大。到了校门口,碰见一辆政府广播车高声宣讲着。街上很多行人,跟着车辆跑动,大声欢呼。
宋冉拉到一个学生,问广播里讲的什么。
学生热情地给她翻译:“201X年12月25日下午三点,政府军彻底清除阿勒城内的反军和恐怖组织余留份子。历经一年五个月零二十二天的战争,阿勒城及城郊十三区全面收复!”
宋冉脸上挂起大大的笑容,谢过学生,驱车进城区,随处可见广播车在传达胜利喜讯。大街小巷一片欢闹。早上还死气沉沉的街道这会子挤满了庆祝的人们。
大人小孩,男男女女;汽车鸣笛,行人欢唱,手里的衣服帽子什么东西都往天上扔,一边扔一边叫:
“我们赢了!”
这句东国话,宋冉听得懂。
她随着人群涌动的方向,将车开到历史纪念碑广场外,抱着相机下了车。
夕阳笼罩着高耸的历史纪念碑,四周的古建筑群恢弘而沧桑,广场上乌泱泱全是人,他们满身尘土却也终于松下了肩膀。
纪念碑高台上竟有一支乐队,摇铃拉琴又打鼓,唱着东国最著名的民谣。一曲完毕,人群欢呼,共同喊出一个单词。
宋冉猜测,应是“国歌”。
几秒后,乐队音乐一转,奏起了国歌前奏。主唱对着话筒放声,一瞬间,广场上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齐声歌唱。
一个小男孩坐在爸爸的脖子上,奋力振动着他的小胳膊;
一对情侣坐在花台边,捧着对方的脸,深深亲吻;
一个妇女靠在丈夫怀里,含泪轻颂,而她的丈夫早已泪流两行;
一个年迈的老人嘴唇缓缓蠕动,树皮般苍老的脸上,那明亮的眼睛闪着湿润而灿烂的光芒;
几个士兵站在角落里,淡笑着看着周围的一切;而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们纷纷向他们敬着并不标准的各式各样的军礼。
宋冉捧着相机穿梭在人群,唇边扬着笑容,直到突然,镜头里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瓒穿梭在人群中,眼神四处看,找寻着什么。
他换了身干净的军装,头脸都洗净了,脖子上额头上的伤处涂了药贴了小绷带。
不时有人跟他敬礼,找他握手,他礼貌笑对,目光继续搜寻。
他来找她了。
宋冉立刻抬头望去,人影重叠,遮住了他的身影。
“阿瓒!”
欢呼的人声,高唱的歌曲,将她的声音淹没殆尽。
“阿瓒!”
她跳起来,拨开人群,朝他的方向跑去。一群高大的东国男人迎面而来,她看不见他了,急得一边跳一边挤。
视线一晃,他正朝广场外走去。
人群源源不断朝广场聚集,宋冉像逆流而上的鱼,见缝就钻,眼睛紧盯住前方那抹迷彩色。激流之中,他是另一条与她同方向的鱼。
她好不容易排开人群,就见李瓒已到达路边,跨坐上摩托,飞速启动而去。
宋冉飞奔上车,瞬间开动。
街上挤满了欢乐庆贺的人们,打鼓摇铃,吹响塑料喇叭。他们摇着国旗,唱着国歌,彩色的纸片满天飞撒。
宋冉的汽车喇叭不起作用,在逆行的人流里步履维艰。东国的少年少女们扑到她车前盖上,朝她欢笑摇旗:“下车跟我们一起玩啊!”
她笑得眉毛揪成一团,见缝插针地移动汽车。
前方,李瓒的摩托越来越远。
她挤着空隙好不容易走过一条街,人群密度终于下降。她提高速度,摁着喇叭飞驰。没关系。街上所有车辆都在鸣笛庆贺,喇叭声喧天。司机们以为她也在庆祝,快乐地冲她呐喊:“加油!”
她哭笑不得,额汗直冒。
李瓒的摩托越来越远,拐个弯儿不见了踪影。
宋冉一愣,猛然发现那是综合大学的方向。她油门踩到最大,车身在飘都不管了,一路飞驰进大学校园。
汽车刹停在宿舍楼门前,李瓒的摩托停在空地上。
宋冉心跳快冲破胸口,她摔上车门飞奔进楼,两三步冲上楼梯,跑上走廊——
光线昏暗,李瓒微低着头,插兜靠在她门口,听见脚步声抬眸朝她看过来。
他原是静静的,一见她便笑了,正要说什么,宋冉伸着手朝他跑过去!他一愣,条件反射地张开手臂接她。她扑进他怀中,两人紧紧相拥。
她搂着他的脖子,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在轻颤,在发抖,却并非害怕;是满心雀跃,是失而复得,是难耐激越。她面颊埋在他脖颈间,深吸着他身上再熟悉不过的男性的气息,她的身体不可控制地战栗着,心间酥酥麻麻。此刻,只有宛如桎梏般死死缠绕的拥抱才能企及内心最深最深处的亲密和依恋。
她爱他,她多爱他啊。
他亦用力箍搂着她的腰身,紧绷的手臂像是能把她折断。近乎疼痛的相拥是至爱的见证。怀中的女孩柔软而温暖。她的乌发,她的脸颊,他深深低头贴住她脖间,感受着她砰砰的心跳声,温热,鲜活;他似乎也终于听见了自己搏动的心跳,狂乱而无章。身体是不会骗人的,他的思念是压抑了数月的洪水,倾泻而出。
她摸索着推开门,他抱搂着她进屋,撞阖上门,将她抵在墙壁上。
他抵着她的腰,宋冉只觉一丛火苗从小腹处点燃,嘭地涨大,浑身都烧起了火。
李瓒低下头,那样自然便找到了她的唇,唇瓣摩挲交缠,他哑声:“我在城里找了你很久。”
“我也,一直在找你。”宋冉迎着他的吻,忽觉房间里气温升高了,喘不过气来。
风从敞开的窗户涌进来,吹不散闷热的空气。她心口泌出细细的汗。
她呼吸渐渐凌乱,眼神也迷蒙,却见他目光幽暗,直逼过来。他眼里是再明确再原始不过的爱欲。
他对她的感情,从来没变过。
甚至,更强烈了。
他曾听她的话,再不联系她,只因看见队友惨死战场。
可现在,他很确定而笃定,她已来到他身边。如果明天会死,那他今天就要同她在一起。
宋冉面颊通红,在他怀中艰难地呼吸着。
一切忽然都不重要了,她曾敏感纠结,过去的三个多月到底改变了什么。可直到这一刻才发现,什么都没改变。抑或是更深了。那深入骨髓的依赖和爱意胀满了胸房,蓬勃欲溢,只有无休止的拥抱亲吻与肌肤缠绕能够纾解。
什么都不用说了。道歉,指责,担忧,爱意,统统不必。连病情也无关紧要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至于连一个抑郁症都容不下。
她被他吻得脑子混乱,神思迷蒙,她听到金属扣砸落地面的声响,布料划过,脚腕一阵发凉。
他微微屈膝,又猛地起身一抵。
“嗯——”她踮起脚尖抬起头,在他和墙壁的夹缝,战栗不止。
他含住她的唇,咬着,缠着,捣着,
她上上下下被他堵得严严实实,化成了水。
“阿瓒啊……”
细细的手指紧揪着他的军装,撕扯着,翻搅着。
她的心再度被填满了,严严实实,坚硬的,炙热的,熟悉的。只有他才会给的安全感和亲昵感。
她还是那么喜欢他,比以前更喜欢了。不然,此刻她心中满溢的欢愉不会比之以往更深,几乎要让她承受不住而晕厥。
她搂着他的脖子,热烈地吻着他,嗅着他的气息,近乎贪婪。
直到夕阳西斜,他将她压到床上,一下一下轻吻着她迷蒙的湿漉漉的眼。他的嘴唇薄薄地掠过她的鼻梁,她的脸颊,她的耳朵,深嗅着,像是小动物判断着回味着她身上的气息,是最原始的依恋和圈地,
“冉冉。”
“嗯?”
“那个时候,是你吧?”
“是。”
“我就知道,不是做梦。”
那个时候,当我筋疲力尽沉睡在梦中,感觉到你的手指抚过来。原谅我实在太累了,苦苦挣扎,却醒不过来。只能在梦里,轻轻地蹭了蹭你,给你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