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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橄榄树》玖月晞

第50章 chapter 50
驱车回城中心, 宋冉一路都没再听到炮火声。
下午六七点到达战地医院,前方热热闹闹的。一大帮东国军民成群结队往一条民巷里头涌, 不少外国志愿者和无国界医生夹杂其中。
李瓒将车停在医院门口,问经过的医生:“怎么回事?”
“参加婚礼。”
“婚礼?”
“有个士兵是阿勒本地人, 要结婚了,听说是姑娘求的婚。说在上战场前把婚礼办了。”
宋冉望一眼人群, 问:“谁都可以参加?”
“当然, 这都什么时候了?那姑娘现在结婚, 是为了给心上人鼓劲。也给城里所有人鼓劲。”
李瓒和宋冉都没说话, 各怀心事。
李瓒停好车, 回头看宋冉, 像是邀请:“想去看吗?”
宋冉点头。
且不说这婚礼非同一般, 她不能错过。再说, 她还想跟他多待一会儿, 哪怕就一会儿。
两人随着人潮走进民巷, 很快步入巷子中一处废墟。
这里原是个庙宇,中间本有一栋高耸的亭台,是祈祷的地方, 也是婚礼行礼的地方。但亭台被炸毁,只剩废墟之上庙宇的穹顶和尖角。四周断裂的栏杆上竖满蜡烛, 从郊外采来的各色野花铺满破碎的台阶, 实在不够的, 拿橄榄树叶充数。
亭台遗址外是一圈空地。大块军绿色的毡子铺在地上, 充当毛毯供客人席地而坐。
空地外层原有一圈走廊, 但走廊、墙壁、附近房屋全夷为平地,这里成了一个无限开阔的地方。
后边涌来的人,哪怕站在几栋房子之外的废墟上也能远眺婚礼。
没有喜糖,也没有烟酒。不少士兵和外国人慷慨地贡献出零碎吃食,饼干花生面包之类,供蹭热闹的小孩子们分享。
宋冉和李瓒来得早,在里层的毡子上找了片位置坐下。
李瓒向周围人打听,为什么不去别的庙里办婚礼。当地人说,这是这对新人出生时受洗的地方,纪念意义重大。
宋冉:“难怪。”
李瓒看了眼地上的毡子,说:“如果不是打仗,这下边应该是漂亮的波斯毛毯。”
宋冉补充:“门口应该还有喜糖。”
说话间,彼此都想起了去年在梁城军营里参加的那场婚礼。
宋冉有些唏嘘:“不过这样的婚礼也挺好。陌生人都来为他们祝福。所有人都等待,注视,不会尴尬。”
“是。”李瓒说,“你最不喜欢尴尬了。”
这话,他并不知那夜自己醉酒时说过一次。宋冉却记得清清楚楚,他说,等以后他们结婚,闲杂人等一律走开,不让她尴尬。
如果世上没有战争,那该多好啊……
宋冉微吸着气,眨眨眼睛,抬头看天边,太阳要下山了,余晖笼罩在庙宇的废墟之上,照着穹顶上彩色的玻璃窗熠熠生辉。
“好漂亮。”她喃喃。
李瓒望过去,盯着彩色玻璃里绚烂的夕阳。
夜将降临。
如果一觉醒来,已是三个月后,该多好。
她问:“你跟恐怖分子打仗的时候,都做些什么?有分工么?”
“大部分时候是爆破任务。”
她想了一下:“就是电影里那种?带着重型炸药潜伏到对方的火线上?”
“差不多。”
宋冉心口刺疼,执着望着那块彩色玻璃,问:“有遇到过很危险的时候么?”
李瓒说:“还好。”
“受过伤么?”
李瓒一时没做声,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但她今天问了两遍。
宋冉扭头看他。
他淡笑:“不是说过么?伤过,但好了。”
“严重么?”
“不严重。都是小伤。”
她不知信也不信,但没再问了。
更多的人过来这附近。持枪的军人也来了,维持稳定。
宋冉架起摄影设备。虽然战争时期,物资匮乏,但人们收拾得整洁干净。有的姑娘还穿来艳丽的衣裳。流浪的孩子们也在门外洗干净了手,擦干净了脸蛋,欢乐地在人群里跑来跑去。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要不是在废墟之上,怕是看不出战争留下的阴影和创伤。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
几个身着粉色长裙的女孩持着烛台走来。四周渐渐安静下去,连小孩子都停止了玩闹。
女孩们走到亭台旁,点燃栏杆上的一排排蜡烛。盈盈烛火,在每个人的眼瞳里跳跃起来。
乐师摇起了摇铃,铃声清脆,在夜风中有节奏地作响。众人的目光同时朝一个方向望去,一身红衣的新郎和新娘挽着手,笑盈盈地缓缓走来。
新郎英俊潇洒,新娘俏丽娇羞,他们踏着铃声,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互相搀扶,小心翼翼走上废墟,站到庙宇残破的穹顶旁。
那里,一位身着民族服装的老人捧着经书等着他们。
老人抚摸着庙宇的尖顶,在夜风中念起了经文。
空地上,废墟上,乌泱泱数百号人,一片寂静。
老人慈祥而苍茫的声音在回荡。
诵经完毕,新人交换誓词,证婚人现场写好婚书,交给对方。
新人执着婚书,相拥亲吻。
直到这一刻,有人鼓起了掌。新人向陌生的人们挥手致谢。
乐师们敲鼓,拉琴,摇铃,弹唱,音乐放肆而起。
小孩子们尖叫着,笑闹着,又蹦又跳。
大叔大娘们嗓音宽阔又洪亮,对唱起了祝福爱情的歌谣。
坐在毡子上的人起身卷起毡子留出空地,新郎和新娘率先下场跳起欢快的舞蹈;士兵们,医生们,男男女女结伴涌上空地,肆意舞动。
宋冉和李瓒移坐去废墟之上,被这热情欢快的气氛感染,笑容爬上脸庞。
那群粉衣少女又来了,捧着清水,手拿橄榄枝,将清水点在头顶,祈祷平安。
少女走到李瓒面前,在他额头点了一下,李瓒颔首示谢。又在宋冉额上点了一下,宋冉甜笑回应。
夜幕,烛光,歌声,舞影。
宋冉托腮望着,忽说:“我在想,如果明天有意外,这场婚礼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李瓒默然。如果他留下承担一切,他愿意;如果是她,他不愿。
宋冉扭头问他:“你觉得呢?”
他迎着她灼灼的目光,说:“不幸吧。如果新郎在战场上去世,新娘就成了寡妇。今晚的一切回忆都是最深的痛苦。”
宋冉微笑:“我倒觉得很幸福,至少有回忆,不是吗?”
李瓒说:“现在看着幸福,自然觉得好。可体会到痛苦时,会不会后悔?”
人的心思总是千变万化;就像当初在母亲可能离世的关口,她几乎崩溃。
“好像是个很难的问题。所以……”她看向人群,此刻有音乐,歌声。
还有他。
“我希望明天的太阳不要升起。”
李瓒看着她,她眼里映着远处的烛光,亮莹莹的,唇角也含着淡淡的笑;或许因为夜色和星光,她的脸颊格外洁白粉嫩。似乎东国的阳光都拿她没办法。
拿她没办法……
他何尝不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里。
他仍凝视着她,她长长的睫毛低垂一下,眼眸转过来,迎上他的目光。
李瓒问,“想跳舞吗?”
她抿唇,轻轻点了下头。
两人起身走到空地上。他揽住她的腰,她搭着他的肩。此刻音乐奔放,周围舞蹈欢快。但他们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他们心间有自己的音乐,悠扬,缓慢,不用约定,自行合拍。他轻轻收紧她的背,她悄悄靠近他的肩,彼此随着步伐,前移,后退,缓缓旋转。
他稍稍扬手,她与他拉开距离,又转回他怀中,随着他的步履而动。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彼此的气息,熟悉,安宁。
那一瞬间,仿佛音乐消失了,时间静止了。废墟之上,所有人都静止了,不存在了。
只有他和她,在天地间缓缓跳着一支舞。
直到最终,一舞完毕。
喧闹热烈的音乐声又回到耳边。
四目相对,李瓒欲说什么,宋冉先开口:“阿瓒。”
“嗯?”
她目光定定:“战争结束了,我肯定会去找你的。”
他点头:“好。”
这时,人群那头爆发出一阵欢乐的起哄,很多人在鼓掌。
宋冉望了一眼。
“要去拍吗?”
“嗯。”她去拿相机。
李瓒:“一起。”
两人挤过人群。
原来,有个男生跳起了街舞,一个女孩大胆跟他斗舞。很快,更多的男男女女斗起了舞。
宋冉捧着相机,尽情欣赏记录,却看到熟悉的身影——
裴筱楠T恤打了结,露出性感的肚脐,头发散开,踏着音乐性感地扭动腰肢。
宋冉将镜头对准她。背后却被推挤了一下,回头一看,李瓒已被挤散,不知去了何处。
返回的路上挤满了人,宋冉爬上废墟,绕远路过去。
歌声仍在唱,舞蹈仍在跳,她走到原地,透过重重人影,李瓒坐在那里。
在等她。
她刚要上前,却见裴筱楠坐在她的位置上,兴致勃勃跟李瓒讲话。李瓒淡笑着回应了句。
裴筱楠开心地跳起,随着音乐妩媚而性感地扭摆腰肢,拉起李瓒的手就要走。
几道人影晃过去,遮住视线。
宋冉慌忙上前两步,人影散开,那里没人了。
她四处看,不见了李瓒,也不见了裴筱楠。
她胸膛骤然剧烈起伏,用力呼吸,忽然,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弭,所有舞蹈像是癫狂。
她只听到自己深深的呼吸声,一下一下。
她逆着人群走出去。
……
庙宇,婚礼,歌声,舞蹈,统统抛在身后,变成朦胧的背景音。
宋冉沿着小巷往回走。可巷子太深太窄,夜里,高墙挡住月光,她的眼睛看不清。
她摸着墙壁,亦步亦趋找不着方向。一只温暖柔嫩的小手伸进她掌心。一个小姑娘软糯道:“你看不清楚吗?跟我来,我带你走。”
小女孩的声音像一泓清泉,瞬间给了她安抚。她握住那只小手,跟着她前行。她听见小女孩光着脚丫子,脚板心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又柔软的声响,仿佛最动听的乐章。
宋冉任她小手牵着,慢慢走出小巷,到达了大街上。
月光铺洒,宋冉看清了她,是个头发细软卷卷、眼睛大大的漂亮女孩,大概八九岁。
宋冉说:“谢谢你。”
她甜笑着摆摆手,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宋冉给她拍了照留念,小孩儿开心地钻进巷子,光着脚丫跑远。
她把相机装进包准备离开,一道人影迅速从巷子里冲出来,吓她一大跳。
李瓒微喘着气,盯着她:“你走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你忙。”她转身。
李瓒上前一步,拉住她胳膊,将她掰过来,忽问:“你吃醋了?”
宋冉脸霎红,手指紧揪背包带子,问他:“我有资格吃醋吗?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静静看着她,问:“没关系为什么生气跑掉?”
宋冉咬了下牙。她看着他那张脸,死活说不出狠话来。
其实她并不吃醋,她多清楚他不喜欢裴筱楠,他会推开裴筱楠的手。可她只是在那一刻觉得悲哀极了。为什么她不能光明正大地走上前去?他们现在究竟……到底是什么?
心口像是被一刀一刀地捅着,她叛逆地挤出一句:“毕竟是前男友。”
李瓒眉心抽了下,表情有一瞬的空白,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像是求证:“我们分手了吗?”
她也怔住,轻声反问:“我不知道,我们分手了吗?”
她痛苦地捂了下脸,自相矛盾到可耻。提出再不联系的是她,她哪里有脸面问出这种问题。可……
“我后悔了。”她突然说出这句话,眼中浮起了泪雾,“当时我没想分手,我以为你会……”她哽咽,扯出一丝自嘲的笑,“结果你就真的……”
她轻笑,却羞愧得无颜面对,抱住背包,伸手用力捂了下眼。
“冉冉,”他心口抽疼,“我当时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可我问你你不肯说,我能怎么办?”她眼神躲避,根本不敢看他,这样的对峙她哪里承受得住。
她怕自己哭出来,用力摁了一下额头,克制着,终于找回一点儿力量,竭力道:“有什么事等打完仗再说吧。”
到了这个时候,他哪里能放她走。
“冉冉!”李瓒追上前一步,用力拉住她,却一不小心将她手中的背包扯落在地。他一愣,赶紧去抓,收紧了她的相机带子免遭摔地,可背包掉落,砸出一堆物件。
他蹲下帮她捡。
“我自己来!”
可来不及了,李瓒捡起了一瓶抗抑郁药。
他看向她。黑夜中,他眼神吃惊,疑惑,心痛,所有苦涩情绪在他眼中糅杂成一团。
她被他看得脸色苍白,立刻撇清:“跟你没关系。不是因为分开生的病。”
这话是雪上加霜。
李瓒眼神痛楚,一字一句:“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冉只觉手脚脱力,摇头:“那时我以为快好了。”她浑身发凉,把药从他手里抢回来,所有东西胡乱往包里塞,像是塞进她最难以启齿的一面,边塞边喃喃道,“我现在也好转了,你不用……”
“对不起。”他表情死寂,忽然说道。
宋冉猛地一怔,摇头。
他低着头,摁在水泥地面的手指掐得发白,在颤抖:“我不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国。”
她只是摇头,心都碎了:“我不要你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军人,你又有什么选择。你不要歉疚,我最最不希望就是这样……是我情绪不好,不该说再不联系。”她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破碎。她拉上拉链,起身再逃。
他追上:“冉冉……”
“我说了!”她打开他的手,语气急而烈,“你不要因为我生病而改变什么,不能是因为这件事!”
“跟这件事无关!”他提声打断,眼眶就红了,“我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跟你断开联系。我只是……”他哽住,嗓子痛得像要撕裂。
深夜的大街上,他突然整个人弓下了身去,像被压弯了脊梁。他双手用力捂着脸,狠狠捂着。终于再直起身来,抬着下巴喘着气,垂眸看着她,睫毛湿了。
“我说对不起,不是因为那瓶药。是因为……”他张了张口,眼圈全红,“对不起,明知道危险,我却还是来了;明知道你能猜出我骗你,我却还是骗了;明知道可能会死,我却还是要往前走。冉冉……”
这世上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明知道会带给你痛苦,却还是爱上你了,还想和你在一起。
他颤道:“是我自私,把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都丢给你一个人承担……”
“不是!”她猛地打断,心上的刺痛无法扼制,“那天我说的不是真心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所以我不问,我配合,我只是……”
她嘴角深深地压瘪下去,捂住眼睛,想忍,可眼泪从手心流下来:“我害怕……如果真的出事,你会不会后悔。……我会!会后悔死!”她别过头去,慌乱拿手抹泪,又克制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这些。你不要被我影响情绪,你什么都不要想,等打完仗……”
可就在这时,全城突然拉响了刺耳而悲鸣的防空警报。信号弹的光芒闪过夜空。
开战了。
李瓒一愣,脸色骤变。
宋冉瞬间平息,瞪大眼睛,颤声:“阿瓒……”
李瓒突然将她紧紧揽进怀里,用力握住她的后脑勺,下颌死死贴紧她的脸,仿佛将要生离死别。
她眼泪直涌而出,慌忙抱紧他,可臂上的触感尚未清晰,他已松开怀抱,抓紧她的肩膀,眼神挣扎而痛苦,迅速说:“保护好自己。别出前线,战后我来找你。好吗?”
她含着泪迅速点头:“好。”
李瓒抿紧唇,摸摸她的脸,眼神撕裂而破碎,最终却只能将她留在大街上,转身冲向了黑夜。

第51章 chapter 51
警报长鸣, 宋冉身后传来急促汹涌的脚步声。
片刻前尚在参加婚礼的军民从巷子里涌出。几队士兵已迅速列队朝枪炮声来的方向赶去,那个穿红衣的新郎就在里头;平民们包括女人们呼着喊着指挥后方;少年少女们把小孩子集中起来躲去防空洞。
而医院门口, 李瓒和几个从病床上下来的库克兵驾着摩托飞驰而去。
摩托车尾灯消失的方向,炮弹划过长空,宛如深夜流星。
宋冉背上包就朝大学方向跑,身后的远方,炮弹起飞时发出呜呜类似悲戚的鸣叫, 落地爆炸,轰隆巨响。路两旁的房子剧烈抖动, 筛落一层层墙皮泥土, 砸在她头上。
离大学还有一条街,身后突然一辆汽车飞驰驶过,宋冉扶腰大喊:“何塞!我在这儿!何塞!”
汽车猛然刹车, 转向掉头, 宋冉跑去街对面, 不等车在她面前停稳,拉开副驾驶座跳上去。
何塞道:“我刚准备去大学里接你!”
“知道, 所以我朝那里跑。”她迅速戴上头盔穿上防弹衣。
迎着战场而去, 前方的夜空已被战火点燃。地平线上, 炮火、烟雾炸起升腾的蘑菇云;夜空中,交错的炮弹像流星雨织成了银色的网。
说话只能靠吼:
“怎么突然就爆发了?!”
“叛军大规模偷袭!”
“形势很严峻?”
“没事!政府军率先得到情报, 早就有所准备!”
宋冉问:“那库克兵呢?”
“他们只打恐怖分子!”何塞喊道, “如果这一战, 恐怖分子不出动, 他们暂时不会行动!”
“如果出动呢?”
“就你死我活!”
宋冉咬紧牙齿,手脚轻颤。
车窗外,一路过去仿佛展开一张浮世画卷——十五六岁的少年们背着老人拖着儿童疏散避难往防空洞里钻,女人们从家中搬出手工制作的简易担架准备着随时去前线抬伤员,四五十岁的男人们持着枪在大街上奔跑搜寻落单的流浪者。
而十八九岁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男人,全在战场上。
靠近战场,车轮下的土地开始震颤,碎石子在破烂的水泥路上跳动。宋冉塞上耳塞保护耳朵。何塞停下车,宋冉麻利地跳下,同他一起跑向政府军火线的后方。
后方看似一片混乱,人来人往,所有人表情严肃行色匆匆,但一切都又井然有序。通信兵来来往往递交消息,临时指挥部里将领们根据战争形势紧锣密鼓制定策略,军人们有的集结成排等待上前线,有的已扛好枪朝前线跑,而远处战壕里的士兵正在迎敌。狙击手、炮兵、装甲兵、坦克兵、各个兵种的士兵们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如拧紧的螺丝死死驻守着。
宋冉在后方拍摄完一圈,何塞打手势问她:“要不要去壕沟里看看?”
她用力点头。
两人沿着沟巷朝前方靠近,枪炮阵阵,炸得碎石泥块噼里啪啦往头盔上砸。好不容易潜进靠近后方的一处壕沟里。地下挖了一米多深一米宽的沟,地上堆着半米多高的沙袋,扛着枪支弹药的士兵潜伏在里头迅速穿梭。
靠近前线,炮火声震耳欲聋,互相喊话也困难了。宋冉跟着何塞的手势,沿着蜿蜒的战壕一路向前摸索。壕沟里,被炸到手脚的、中了枪的士兵被医疗兵担架抬走,更多负着小伤、流着血的士兵仍在坚持战斗。
宋冉看见一个额头不断流血的狙击手正靠在土墙上接受简单包扎,她多看了他一眼,那狙击手瞧见她,冲她一笑,挤了挤眼。
宋冉也笑了,说:“你真勇敢。”
狙击手道:“你更勇敢,我亲爱的姑娘。”
宋冉和何塞找到一处拐角位置斜向定点拍摄,用镜头记录着这条横跨阿勒城的绵长战线中的一角缩影。
步枪,手榴弹,机关枪……
迫击炮,霹雳炮,榴弹炮,加农炮,火箭筒……
纷飞的炮火将黑夜点燃。天空撕裂,大地震颤。
塞了耳塞也没用,宋冉脑子震荡,像摇晃着半桶水。飞溅的砂石泥土模糊着视线,敲打着她的护目镜。头盔和防弹衣上早已覆满烟灰尘土。
她趴在壕沟里,抱着机器,专心调整参数,拍摄最好的角度。
可就在这时,前方画面中一颗手雷扔进壕沟,正好落在一队要替补上前的士兵中间,所有人还不来反应,旁边一个士兵抱住一个沙袋扑向手雷。
“砰”地一声闷炸,他腹部的沙袋炸开了花,而那士兵的躯体猛地一弹,趴在地上不动了。
医疗兵立刻过去将他翻过身,宋冉从镜头里看清,正是刚才包扎额头的狙击手。他没有外伤,但脸色惨白,怕是伤到哪处内脏了。
宋冉跑过去,问:“你还好吗?”
他正被医疗兵抬上担架,表情原本痛苦,见到她竟竭力笑了下:“如果我好了,你能跟我约会吗?”
一旁紧张担忧的战友们全噗嗤笑起来。
宋冉也哭笑不得,说:“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噢……”他揪起眉毛,忧伤地说,“亲爱的,这个消息可比刚才的炸弹更令我伤痛。简直要了我命呢。”
宋冉难过他的伤情,又实在忍不住笑。
他朝她挥挥手,被医疗兵抬走了。
一直战到凌晨,轰炸声渐小。战士们开始在己方坦克和子弹的掩护下越过壕沟,将火线向前推进。
宋冉没再跟上。她留在后方拍摄记录,看着他们一寸寸推进,占领这座城市中更多的废墟和楼宇,一点点开辟阵地。
都说军人是钢铁的战士,可他们哪里是钢铁。子弹也会穿透他们的胸膛,烈火也会烧毁他们的面庞。
一具具年轻的血肉之躯,迎着枪林弹雨勇往直上。所谓收复国土,不过是靠着他们一步步朝前,用身体推进着,用脚步丈量着,死守着足下的土地。
枪声中,宋冉听到了前方的吼声和喊声;听到壕沟里负着伤正在喘息的一个士兵念诵着长长的东国语言;渐渐,听到刚包扎完准备重上战场的士兵也念诵起那段语言。
他们坚定,决绝。
这段话宋冉听过,在大学的校园里,在街上的保卫战游行里,
身旁,何塞也念了起来,却是用英文在跟宋冉翻译:
“如果我们输了,我们国家的历史会被抹灭。我亲爱的祖国啊,如果她灭亡,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苦难都会被抹去。她的人民经受的一切痛苦折磨,都会被忘却,被全世界遗忘。
绝不能后退啊。就算是死,我的灵魂也要爬起来抗争。哪怕是死,也要告诉后来的人,我们曾与这个世界对抗过。我曾为了她与敌人对抗!”
宋冉眼眶发热,面前的战场竟有些模糊了,像泡在水光里。
她说:“何塞,我希望你们赢。一定赢。”
然而,这场战争远远没有赢得那么顺利。
天亮,天又黑。
太阳再升,又再落。
到了第三天晚上,政府军虽竭力将火线朝前推了七八公里,但反军仍负隅顽抗,撕扯着剩下的阿勒北城区。
政府军也死咬不放。
前方战事已是惨烈至极,他们拼上最后一丝力量,誓死一战到底。士兵们满身血泥,双眼血红,靠着必死的信念撑着熬着。
宋冉白天勉强睡了三四个小时,再次来到后方时,发现由于部分伤员下场,很多年轻的学生和步入中年的人都顶替了上来,甚至还有女人。
拥挤的小巷子里,一个士兵正跟临时组建的“新兵”们讲解着各种知识和注意事项。宋冉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短发女孩站在中间,严肃认真地聆听并思考着。
队伍解散时,宋冉撞上她的目光,问:“害怕吗?”
那漂亮的姑娘耸了耸肩:“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时刻吗?但我选择大步跨过去。”
宋冉笑起来,指了指她手里的枪:“会用吧。”
“这你不用操心。”姑娘爽朗笑道,“现在的东国,连小孩子都会用枪。人人都是专家,知道各种枪的用法。光是听声音就能分辨种类和距离。”
怕宋冉不信,她扭头看看四周,正好看见一个机灵的小孩抱着从战场收复区捡到的枪支跑过,唤了声:“嗨,小鬼!”
小男孩停下,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们,不太乐意:“干什么?我还有事呢。”
正好前方发射了一颗炮弹,“轰”地一声。
姑娘问:“告诉这位姐姐,刚才那是什么?”
小男孩叹口气,翻着白眼,说:“M777榴弹炮,隔着五六公里吧。”说完揪起眉毛,“我可以走了吗?”
“去吧。”见他跑远,短发姑娘喊了声,“别被子弹打到!”
小男孩回头,吐槽:“操心你自己吧!”
宋冉:“……”
“好了。我也得走了。”短发姑娘背着枪离开。
宋冉:“祝你好运。”
“你也一样!”
宋冉找到何塞,问他知不知道库克兵那边的情况。
何塞说,恐怖分子前天清晨在西北郊出动,准备趁着政府军和反军的混乱厮杀偷偷潜入后方发动袭击,但被防范的库克兵拦截。已经打了两整天。
宋冉想去拍摄,又怕牵连何塞,正犹豫要不要单独行动时,何塞问:“我想去看看,你敢去吗?”
宋冉自是同意,问:“你也想去?”
何塞说:“打恐怖分子,谁不想去?”
两人驾车沿着火线后方朝西北郊而去。城里打了三夜又三天,一路轰鸣的枪炮声成了永恒不变的背景音。
飞上天空的炮弹像礼花一样,阵阵点亮夜空。
到了西北郊,身后政府军和反军的对攻仍在继续,可前方库克兵跟恐怖分子的战事却有着明显的不同。
宋冉听声音判断了一阵,高射炮,反坦克火箭筒,步枪,冲锋枪,狙击枪……还有许多听不出来。但整体感觉炮弹和子弹的发射非常有节奏,并非扫射。
何塞说:“库克兵都是各国最精英的前特种兵,军事素质很高。他们作战非常讲究计划和配合,每场战役无论大小,都有最强的军事战略。加上他们每个士兵自身能力都很强,所以杀伤力很大。”
两人爬上一栋高楼,远眺一条街外的战场。经过两个昼夜的对抗,库克武装已将极端组织从城内逼了出去,战线推进到极端组织的本方据点附近。
由于库克队伍的精准打击,恐怖分子死伤惨重。宋冉拉近镜头观察时,只看到他们落败而逃的身影。他们缩进据点打起了守卫战。
宋冉拿望远镜观察地形,据点是建于中世纪的阿勒城古堡,全石壁碉堡,堡壁陡峭高耸,数几十米高,有多处炮火台。
碉堡竖立在一个绵延的小山坡上,视野开阔。堡垒三面都是无尽的荒漠,而与城区交界的这一面,山坡上的灌木丛早被清理干净,没有一处可潜伏点。谁要是靠近,上山坡的一瞬就会成为靶子。
恐怖份子退守回去后,战役暂时停止。
远处隐约传来政府军的炮火声。这边反而安静了下去。
何塞和宋冉分析形势,见危机解除,下了楼,绕去火线后方的库克兵临时指挥部。那是一个掩藏在多处废墟中的露天平房。
隔着老远,巷子口守着两个特种兵,不允许外人靠近。
何塞表明了身份,但他们不吃这一套。
宋冉遗憾地与他对视一眼,正准备离开,忽听一声亲昵满满的称呼:“song~~song~~”(松~松~)
竟是本杰明。
宋冉惊讶:“你也来东国了?”
“你想念我了吗?”本杰明张开双臂,朝她咧嘴笑。他一脸的泥土混着些微血迹,表情有些疲惫,眼里却充满惊喜,“我也不知道你又来东国了。”
宋冉说:“我是战地记者,怎么能不来?”
本杰明指了指里头,问:“你想进去?”
宋冉为难地瞥了一眼守卫的特种兵。
本杰明挥手示意小菜一碟,说:“这是我的朋友。”又道,“但你不许拍摄哦。”
宋冉于是关了机器。
只不过,何塞依然不能进入。他非常理解,笑道:“宋,你先去,我在外头等你。”
宋冉跟着本杰明进了指挥部,这才发现他们内部有专门的文字记录员,坐在电脑前飞速敲打着键盘。
指挥部里气氛严肃,不时有信号兵进来传递情报。多支作战小分队的队长副队长们围站在一张大桌子旁分析局势,桌上摆着微观的地势图跟战局图。
战役打到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巷战街战,库克兵不吃亏。可如今恐怖分子龟缩壳内,撬壳是个大问题。
宋冉悄悄移动几步,一眼看见了李瓒。
他侧对着她,迷彩服上全是泥土和血迹,脸颊上也沾满灰尘,还有几处细微的刮伤,渗了血。人应是有些疲累的,可他的侧脸看上去依然坚韧而坚定。
他并没注意到宋冉,目光炯炯注视着他的战友:“这座碉堡建于中世纪,全是岩石。而且经过力学设计,外表光滑没有受力的切入点。”他修长的手指在碉堡平面图上滑动,用力点了下堡垒的位置,“靠现有的炮弹是轰不开的。唯一的弱点,只有这里。”
他食指敲了敲堡垒正面的大门。
另一支分队的队长说:“可山坡地势高,门框范围小,又牢固。没法精准打击。我们试过几次。”
“想精准,自然有精准的方法。”李瓒收回手插进兜里,背脊笔挺,说,“我去投放爆破炸弹。”
现场一时静了下去。宋冉也吃了一惊。
“我不同意!”本杰明立刻反对,“我不同意。那个山坡根本没法打掩护。你不到半路就会被击中。”
战事总指挥官也道:“本杰明说得对。”
李瓒微侧过身子换了下重心,淡笑一声,说:“没有掩体,可以造。”
“怎么造?”
李瓒眼神微变,一瞬竟似狼一般凌厉:“炮弹轰不动他们的堡垒,难道也轰不动山坡上的泥土?”
众人怔愣。
一个队长猛地惊道:“拿炮弹打出地坑,人藏进坑里做掩护?”
“对。”李瓒毅然决然。
“可如果他们看到提前打好的坑,猜到战略想法,你必死无疑。”
“所以不能提前打。”李瓒道,“我潜伏一个,炮兵打下一个。”
指挥官:“得靠战友无间配合,不然半路可能发生意外。”
“战场上,如果不能以性命托付相信战友,这样的队伍不堪一击。”李瓒说,“我炸开城门,大家再一起冲进去。这个窝点不端掉,后患无穷。”
指挥官叹道:“我认为还是太危险。Lee,你是一个很优秀的爆破兵,我们宁愿放弃这个据点,也不愿失去你。”
可这时,本杰明轻笑起来,说:“让他去吧。你没有和他并肩作战过,你不知道,他绝对能胜任。”
李瓒亦蹙紧眉心:“现在我们的关注点是,如何精准提高配合能力。不出半点纰漏。”
指挥官沉思半刻,下定决心:“好,布置战略。”
很快,炮击手,突击手,狙击手,防空手等成员全部集合进来,密切讨论作战计划,随后就地解散各自准备工作。
人群散场时,宋冉立刻蹲下,藏在记录员的桌子后。这种危急时刻,她不想打扰、影响他半分,更不愿给他心里增添半分杂念。
一大帮人影迅速出了指挥室,她才稍稍探出脑袋,望了一眼,就见李瓒落在队伍的最后一个。
他走出指挥部,却在门口停了一下。
宋冉心头一动。
夜色中,他的身影高大而修挺,影子投在对面的墙壁上。
他站定两秒,没有回头,迈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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