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chapter 42
宋冉在妈妈的搀扶下洗漱完毕, 准备上床睡觉了。
她刚盖上薄被,冉雨微拿着静音的手机, 说:“今天怎么这么多骚扰电话?又打来了。”
宋冉一愣:“谁的手机?”
“你的。”
“给我!”
“已经挂了。”
宋冉摸索着夺过手机,急道:“你干嘛挂人电话?”
“号码一看就是垃圾推销。”冉雨微莫名其妙, 忽又道,“看, 又打来了。”
宋冉前一秒还生气,后一秒便慌慌把手机屏幕给她看:“你帮我按接听, 然后你出去。”
冉雨微大概明白了, 刚要说什么。
宋冉道:“我的事你别管。”
冉雨微给她摁了接听,宋冉把手机拿到耳边。
“喂?”李瓒清沉的嗓音传来。
宋冉没做声,她眼前仍是模糊一片, 但听得见冉雨微出门了。
“冉冉?”他又唤了声。
“我在呢。”她立刻回答, “刚才不小心摁错了。”
“噢。今天很忙么?”他问。
“之后在洗澡呢,就没有接到。”她摸索着, 慢慢躺到病床上。
李瓒听见了被子窸窣的声响,问:“睡到床上了?”
“对啊。”她蜷进被子里, 失去了视觉,听力仿佛格外敏锐了。她能听见他那边小虫子在树林里鸣叫的声响, 也觉得耳边他的声音格外清和沉悦,仿佛连声音里都有温柔的力量。
她莫名心安了一些, 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我拿到工资了。好多钱,等你回来了,我请你吃饭。”
“好。”他淡笑一下, 又轻叹一声,“我只想吃你做的饭。……想喝鱼汤。”
她吃吃地憨笑:“好呀,等你回来了我跟你做。”
“嗯。”李瓒说着,忽沉默了下去。
几秒钟的安静后,宋冉问:“怎么了?”
他缓缓笑了下,说:“我后边有一个月的特殊封闭训练,可能一个月没法跟你联系了。”
“……噢。”她语气里有些失落,忙问,“危险么?”
“是训练。”
“噢噢,我听错了。那没事的。”宋冉又轻松了些,但过几秒,反应过来,“是不是训练之后,要去东国了?”
“……嗯。”
“多久?”
“六个月。”
“你们一般去一次不是八个月么?”
李瓒顿了一下,没接话。宋冉已自言自语起来:“没事儿,过段时间我也要去东国了,那时候还能去找你呢。”
他笑笑,说:“我争取一下,看能不能在出发前申请个三四天,去帝城看你。”
“真的?”她欣喜。
“我尽力。”
“好啊。不过要是争取不到,也没什么的。”她翻了个身,说,“我这里一切都很好,你放心吧。……不要太想我。”
他轻笑一声,却很是不舍,嗓音低低的:“怎么会不想呢?”
宋冉心暖得快要化掉,鼻子却酸了。医生说现在不能哭,她赶紧平躺好,瞪大了眼睛。眼前仍是一片模糊。
过会儿护士会来查房,宋冉怕他发现,聊了没一会儿便打了个哈欠。
“要睡了吗?”
“嗯。”她小声,“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
“那你早点休息。”
“好呢,你也是。”
“嗯。晚安。”
“晚安。”
电话挂断了,四周骤然陷入一片安静。只有手机散发着余热,贴在她脸颊边。
宋冉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手摸摸索索到床头,摸到开关,关了灯。
模糊的视界黑暗了下去。
过了观察期,宋冉的眼睛没有自动复原的迹象。
何山然给她做了个小手术。
过了术后观察,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何山然近在咫尺的微笑。他问:“感觉怎么样?”
宋冉眨巴一下眼睛,惊喜说:“好了!”
何山然后退一步,问:“视角清晰吗?”
“清晰。”她点头。
何山然又靠近了些,打开光线,近距离地检查她的眼瞳。
她乖乖仰着头配合。
他说:“手术很成功。多注意休息,这些天不要用眼过度。”
冉雨微在一旁问:“如果下次又撞到脑袋,不会出事吧?”
“这种事情说不准。有的人可能撞很多次也没问题,有的碰一下就中招。只能说平时多注意吧。但不用担心,”何山然宽慰道,“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都会有相应的治疗方法。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就好。”
何山然还有工作,跟宋冉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冉雨微问宋冉:“李瓒知道么?”
宋冉说:“又不是什么大事,让他知道了也只是担心。”
冉雨微叹:“所以你挑哪行不好,偏偏挑个军人。军人的生命除了国家就是军令,除了军令就是国家,你只能排第三。”
宋冉却笑了下,说:“不是。我跟阿瓒爸爸一起排第三。”
冉雨微瞥她一眼,无话可说。
宋冉不讲这个了,道:“上次叫你检查,你是不是又没去。”
“我忙得要死,还得抽空看你,你也够不省心的。”冉雨微要走,“没事我先回了。”
宋冉扯住她手:“你都来医院了,去检查一下吧。今天说什么一定得去。”
冉雨微拿她没办法。
挂号排队时,冉雨微手机都快打爆,一直在接电话交代工作。她一拍完片子就走了。宋冉留着后续收尾。结果要次日出来。
次日上午,何山然过来查房,检查了宋冉的眼睛后,说可以出院了。
他正跟她交代注意事项呢,宋冉手机响了。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喂,你好?”
对方的声音陌生而平静:“这里是xx医院放射科,请问是冉雨微女士吗?”
“我是她女儿,昨天拍片留的我电话。”
何山然扭头看过来。
“ct显示冉雨微女士肺部有大面积阴影,请你们尽快来医院拿结果咨询呼吸科专家……”
宋冉登时懵在了原地。
……
呼吸科专家董主任看完片子后,确诊是肺癌,已经发展到中期。
宋冉的心一沉再沉,她不懂医学,只能一遍遍问:“严重吗?”
“能治好吗?”
“概率大不大?”
“现在还说不好,得看个人的身体和治疗反馈情况,先立刻住院吧。”董主任道,“肺癌跟其他癌症不一样,恶化或转变都是很快速的事。已经发展到中期,就不能再耽搁了。”
宋冉一出办公室脑子就懵了。人扶着墙壁,双腿发软,几乎要站不稳。
冉雨微表情倒挺平静,叹了口气,说:“一堆工作要交接,有些还得自己……”
“都什么时候了?”宋冉低声叫道,“还在说工作工作。命没都要没了我看你还怎么工作!”
冉雨微看她一眼,淡淡道:“我的命里也没有别的事了。”
冉雨微很快住了院。
可治疗期间,她的病房就从没安静过。
来看望她的领导同事络绎不绝,鲜花每天都得清理。
抱着电脑和文件来谈工作的下属就更多了。
她职位高,任务重。虽然病了,但部门业务不能瘫痪。病房几乎成了办公室。她一边吃药打针接受治疗,还得躺在病床上给下属开会。这边要交代,那边要叮嘱。
医生说病人要休息,提醒过好几次;但考虑到她的职位没办法,后来也不管了。只跟宋冉说,癌症治疗很伤体力,冉雨微身体太虚,尽量让她多休息,至少晚上不要再工作。
宋冉起先还对妈妈单位上的同事比较客气,但一天一天,冉雨微日渐消瘦。
当她日夜疼得脸色苍白的时候,宋冉越来越急,越来越怕;当那些下属还不停来问工作的时候,宋冉终于忍不住发了通小脾气。
那天,宋冉走进病房,见冉雨微忙得忘了吃药,药片还在桌子上。
她拿着水杯猛地往桌上一放,说:“又忘记吃药。你这病还治不治了?疼成那样了还不休息,xxx里头没人了吗,是不是没有你就得垮掉了?”
一屋子的下属们噤声不言。
宋冉说:“半个多月了,工作交接也该交接完了,以后没什么大事电话汇报就行,让我妈妈多休息吧。”
下属们道歉:“也是我们不好,太依赖司长了,碰上点儿大事就拿不定方向。”
冉雨微却笑着说了句:“我女儿最近照顾我,没怎么阖眼。人累了就容易发脾气。不过,哪天要是我走了,她有什么需要的,你们遇上了,能帮一定要帮帮她。”
宋冉一愣,心酸得不行。
等人走后,冉雨微叹道:“xxx工作压力大,一点小纰漏就是天大的问题。他们这帮孩子尽职尽责,工作都不容易,你跟他们发什么脾气呢?”
宋冉眼眶通红,盯着窗外不吭声。想起刚才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医生说治疗效果不太理想,没能控制住癌细胞,也杀死了大量正常的肺部细胞。
医生说:“你妈妈也是够坚强的,男病人都没她能熬。要是一般人,这个阶段已经痛得在床上哭嚎打滚了。她还能坚持工作。”
宋冉不说话,深吸着气,仰起头。
冉雨微嗓音虚弱,语气却严厉:“好好的你又哭什么?这么软弱,一点儿都不像我。”
“谁哭了?”她扭头看她,“我一次都没哭过。”
冉雨微瞧她半晌,不做声了。宋冉又继续看向窗外。
九月的帝城,夜色璀璨如星河。
“妈妈,”宋冉望着夜空,忽问,“你不疼吗?”
“就是因为太疼了,才工作啊。”冉雨微说,“我虽然到了这把年纪,不年轻了,可我也有我的想法和追求。为事业操劳一生,还有所成就,我很欣慰,也很得意。能多留点儿东西给我手下的年轻人,我是愿意的。”
宋冉听着,却忽问了一句:“你还恨爸爸么?”
“恨。”她的回答很确定。
“你还爱他么?”
“不爱。早就不爱了。”冉雨微病容苍白,说,“有人说什么,不爱就不会恨,恨就代表还爱。都是矫情的假话。
恨就是恨,不是爱。之后这些年我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而对宋致诚是打心底的仇恨。我恨他,已经不是因为感情揪扯,情情爱爱算得了什么,我恨他践踏了我的自尊。我一辈子成功要强,却被他羞辱。哪怕我死了,你都不准他来我的葬礼。我是什么性格,你该知道。”
刚烈骄傲,宁折勿弯。尊严和人格看得比命重。
宋致诚得知她生病后要来看望,冉雨微不肯。
当初离开梁城时说这辈子不见他,就绝不再见。上星期宋致诚赶来,冉雨微死活不准他进病房。宋致诚最终只在外头看了一眼。
宋冉轻声说:“好。”
时间不早了,她正想离开让她多休息。
可冉雨微忽然说了句:“帝城的房子写的你的名字。房产证在我房间衣柜的顶层。”
宋冉急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冉雨微恍若未闻,道:“冉冉啊,恋爱,就开心地谈;工作,就认真地做。你虽然一恋爱就死心塌地掏心掏肝的,但我也不担心你会迷失自己失去自我。我知道你有你的价值追求,内心也坚定。
这一生,就好好追求你想要的东西,别白活一趟。生命的价值,从来不是以长短来衡量的。想通了这一点,你要实现什么价值或理想,哪怕只是很渴望的心愿,你就放心大胆地跑过去,冲过去。不管到了哪个年纪,千万别被世俗所误。要记住了。”
宋冉只是望着窗外,不肯看她。
这个看似从来不支持她只晓得反对她的母亲……
“妈妈。”
“嗯?”
“你追求你想要的生活。遗憾过吗?后悔过吗?”
“没有。”她说。
她看着女儿的侧脸,心里忽然说,但我现在有点儿后悔,唯一的一点儿后悔——没有从小把你带在身边,和你相处的时间太少。
二十多年前,小小的才两三岁的冉冉,多可爱的孩子啊,她怎么竟舍得丢下的呢。走的那天,那小小的孩子追着青石巷踉踉跄跄地跑,一路嚎哭,她怎么竟舍得的呢?
没养在身边,骨子里竟也是另一个活脱脱的冉雨微。半点儿不像宋致诚。
护士进来催促熄灯,宋冉走到门口,回头:“舅舅舅妈说要过来看你。”
“好。”冉雨微说,皱着眉翻了个身。
宋冉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儿,里头安安静静的。
可又站了一会儿,她就听到了。听到了妈妈因疼痛难忍而深深的绵长的喘息声,痛苦,压抑,仿佛气息将绝。
宋冉无声地深呼吸,心口像是插了几把尖刀。
她再也忍不住,跑到楼道里,抱着自己坐在台阶上,将脑袋深深埋下去。
她从包里摸出抗抑郁药塞进嘴巴硬吞下喉咙,在黑暗中坐了不知多久,想靠药物的作用极力排解心中的恐惧和痛苦。无果。
她没办法了,终于拿出手机给李瓒打电话,哪怕知道那边只有无尽的嘟嘟声。
她对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直到那头说:“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
她抓紧手机,将脑袋埋进臂弯里。许久之后,低咽一句:“阿瓒,我妈妈好像……快要不行了。”
可她的话无人回应。
连感应灯都没听见,不肯亮起。只剩她孤零零抱着自己蜷缩在黑暗里。
……
舅舅舅妈处理完手头工作,跟各自单位请了长假,带着冉池很快赶来帝城。
舅舅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见到病床上的姐姐,消瘦成那副样子,哭得停不下来。舅妈跟着哭。冉池也红着眼睛掉眼泪。
冉雨微听得烦了,说:“还没死呢,哭什么?再哭都给我出去。”
舅舅舅妈住在了帝城,舅舅轮班守着冉雨微。舅妈每天查食谱,做饭煲汤,给她补充营养。
身边多了亲人帮忙,宋冉终于好受了些。
可十多天后,冉雨微突然陷入昏迷。医生说肺部意外感染的细菌引发了严重的肺炎,只能给病人上人工肺。
宋冉不懂医学,但在冬季流感时看过类似新闻,知道这次情况危急了。
舅舅舅妈都慌了神。宋冉也吓得不行了,走投无路给罗战打电话,问李瓒在哪里。
罗战说他现在也没法找到李瓒,只能等他一星期后回营才能通知到他。
宋冉放下电话,坐在楼梯间里直发抖,却愣是一滴眼泪没流。
一天又一天,冉雨微迟迟没从icu里出来。
宋冉已经不记得她进去了多少天,只知道每天看着她浑身插满管子,连呼吸都要靠机器维持的样子,她痛得快要麻木。
而那天下午,危机突然爆发。
冉雨微的心率急速下降,专家们紧急冲进病房抢救。
宋冉盯着进进出出的护士,脸色惨白。
冉池过来将她抱紧,一下一下轻拍她的后背。
而她只是盯着门口,死死盯着。
就在那时,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这次屏幕上不是乱码,就是清晰的两个字“阿瓒”。
刹那间,满心的委屈涌上来,她泪湿眼眶,才接起电话,他那边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急切跟紧张:“冉冉,我马上赶过来。别怕,啊?”
她哽咽起来:“阿瓒,我妈妈现在很危险……”
“别哭。没事的。”他语速很快,极力安抚,“你别怕。给你妈妈配备的专家团队是最好的,从治疗方案到用药都是最好的。这个病能治好。你放心,真的。林上校前年得过肺癌,比你妈妈还迟一点儿。但他都治好了。你妈妈肯定不会有问题。”
宋冉听着这话,稍稍稳定了些。是啊,冉雨微生病后,xxx已经调动了帝城最好的医疗资源。
她擦了擦眼睛,抽着鼻子道:“那你也要快点过来。”
“六个小时。”他说,“六个小时我就到了。”
六个小时,时间从未如此难熬。
傍晚的时候,冉雨微暂时度过一波危机。
她单位上的好几个司长都来了,宋冉这次很平静,跟他们详细说了下情况。
何山然的妈妈也在,心疼地把她揽进怀里,说:“冉冉辛苦了。别怕啊,你妈妈会好起来的。全帝城最好的专家都在,一定会好起来的。”
宋冉点点头。
等他们都走了,她才终于有了空隙,抱着自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发呆。想着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她该怎么办。
还想着,白大褂的下摆出现在视线里。
宋冉抬头,是何山然。
他刚做完一台手术下来,有些疲惫,微笑看着她:“不是说眼睛刚好不要经常哭么?”
宋冉摸了摸因疲惫而通红的眼,说:“我没哭啊。一直都没哭。”
“别担心。冉阿姨很坚强。癌症治疗会有一段最差的时期。可熬过这一关,会好的。”
“嗯。”宋冉说,“对了,今天你妈妈来了。”
“是吗?我都不知道。”说到这儿,何山然说,“我听我妈说,前段时间来看望的领导同事,阿姨都嘱托过他们。”
“嘱托什么?”
“说万一,只是万一啊。让他们以后能帮忙的地方,多照顾照顾你。说你是记者,又爱往国外跑。碰上什么麻烦,还请部门里头帮一帮。”
宋冉一愣,眼睛酸了。
她移开眼神,用力吸着气,缩着鼻子,努力克制着。
何山然看着她轻轻颤抖的瘦弱的肩膀,忽伸手过去,在她头上摸了摸。
“冉冉!”一道熟悉的像是等待了一个世纪的声音。
宋冉回头,就见李瓒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喘着气,一身的迷彩服都没来得及换。
“阿瓒!”
她一下子起身冲过去,扑进他怀里,抱住他便呜呜大哭了起来。
第43章 chapter 43
深夜安静的走廊里, 宋冉伏在李瓒怀里,泪水将他迷彩服的前襟打得湿透。
李瓒眼眶也红了, 搂着她的肩膀,低头在她耳边不住地说对不起。他摸着她的后脑勺, 在她耳边轻声安慰。
宋冉哭声渐微,抽着鼻子。
妈妈生病的这一个月, 她一直强撑着,不愿在妈妈面前表现得太过软弱。哪怕在深夜里都不肯偷偷抹眼泪。现在见到李瓒, 压抑在心底一个月的恐惧悲伤和无助尽数发泄出来, 仿佛倒空了一切情绪。
发泄过后,她平静了很多,神情也空空茫茫。
李瓒这才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宋冉眼珠湿漉漉望着他, 人还在怔忡中, 回不过神。
一旁,何山然和言道:“因为感染细菌, 上了人工肺。等细菌杀掉,就没问题了。只是具体什么时候, 还说不准。”
李瓒看向他,眼神微询, 仍礼貌地颔了下首。
他显然是医生,但作为肿瘤科的医生未免太过年轻。
李瓒问了句:“您是……”
何山然:“冉阿姨跟我妈妈是朋友。我在这边工作, 顺道过来看一下。”
李瓒再度颔首:“谢谢。”
“应该的。”何山然看向宋冉,微笑,“那我先走了。有事再找我。”
宋冉道:“谢谢你了。何医生。”
待何山然走了, 李瓒低头看宋冉,抹了抹她脸上的泪痕,又将她搂进怀里紧紧贴了一下她的鬓角。
夜里舅舅过来换班守着,让宋冉和李瓒先回家休息,明早再来。
李瓒把宋冉交给舅舅看着,先去拜访了主治专家,之后才带着宋冉回了家。
舅妈热了饭菜,但宋冉什么都吃不下,还是李瓒守着劝了许久,她才勉强吃了一碗。
夜里睡觉前,宋冉偷偷在冉雨微卧室的洗手间吃了抗抑郁药和安眠药。她这段时间情绪又开始失控了,失眠也厉害。
她回到自己房间,爬上床把李瓒搂得紧紧的,像无依的孩子抱着能给她安全感的大人。
李瓒知道她这个月都没睡好,轻拍着她的背,慢慢哄她入睡。
但她睡不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是发呆。
他于是尝试让她聊天:“在想什么?”
她呆了好一会儿,说:“怕她出事,我就没有妈妈了。”
李瓒说:“还没到那个结果,先不要吓自己。你妈妈的治疗团队是最好的,采用的靶向药物也是最好的。只是中途意外感染,熬过这一关,康复的几率很大。”
她眼眸抬起:“可要是,万一,没过去呢?”
“几率不大。”
“万一呢?”她执拗道。
李瓒沉默半刻,说:“那就只能分别了。”
宋冉吸着气,哽声:“我还不想跟她分开。”
“我知道。”他靠近过去,嘴唇蹭了下她的眼睛。
“阿瓒,你想你的妈妈吗?”
“想。但已经习惯了。”李瓒说,“我爸爸以为我那时候年纪小,什么都不记得。可其实我记得。
我记得她去世那天早晨,是个秋天,窗外的树叶全是黄的,阳光也金灿灿的。她很漂亮,在笑,她摸摸我的脑袋,说:‘我的阿瓒还这么小。’那时候她一边笑一边流泪。我不懂她为什么哭,就爬到床上去给她擦眼泪。后来,她就不见了。”
“然后呢,之后的生活有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就是想起的时候,心里疼。拿到成绩、得到表彰的时候,特别遗憾,如果她能看到就好了。
有时候一个人,觉得辛苦,就想如果她在就好了,还可以发脾气,甚至可以哭。有她在,我还是个小孩;没有她,我就是个大人了。”
但,他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大人,习惯了。
宋冉伤感不已,却也平静了些。她将脑袋埋进他怀里。
最坏的可能大概就是她的心里将永远空缺一块。可她仍期待奇迹。
至于此时此刻,有他陪着,给她力量,让她不要独自面对这一切,已是最大的安慰。
那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宋冉的安眠药起了作用,她终于难得早早地入了眠。只是仍零零碎碎做了很多疲惫的梦。
而李瓒和过去的几十天一样,不得安眠。
最近,那一家人又开始频繁出现在他梦里。他们仍是并排站在一片虚白之中,脸色也惨白,只有那一双双的黑洞似的大眼睛盯着他,面无表情盯着他。
李瓒半夜醒来时,身边的宋冉在睡梦里微皱着眉。他手指抚了一下她眉间,忽有满心的愧疚,却不知该怎么跟现在的她讲。
过去两个月的实战,他没有遇到拆弹,全是突击和爆破任务;而过去一个月的训练里,他遇到的拆弹,他很清楚那是假的。他出去的身份是爆破兵,而非拆弹兵。只是爆破任务从某种程度上说更危险。
他心乱如麻,辗转难眠。直到天快亮了,才迷糊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将两人吵醒。
宋冉把手机摸过来,发现是舅舅,一时脸色苍白,不敢接,硬塞给李瓒。
李瓒脸色也凝重,但很快接起电话:“喂,舅舅?”
那边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李瓒看向宋冉,她表情紧张。
“好。我们马上来。”李瓒放下手机,迅速说,“你妈妈脱离危险了。”
……
两人赶到医院,医生说感染的细菌已彻底清除,病人虽还虚弱,但没了生命危险。等好好调养一段时间,继续靶向治疗,情况会有所好转。
医生道:“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
舅舅激动得热泪盈眶,李瓒安抚了他好久,才劝了他回去休息补充体力。
宋冉则要守在医院等妈妈醒来。
李瓒陪她守着。因为来时太匆忙,什么都没带,他今天出门穿了冉池的白t恤跟牛仔裤。
中午,冉雨微醒了。不便探视,李瓒和宋冉只是站在icu病房外头远远看着。宋冉还跟冉雨微招了手。
那一晚,宋冉总算睡了个好觉。
但李瓒却不太。安稳,临睡前电话频频,一直在用手机。
宋冉说:“你是不是也该出发去东国了?”
“嗯。”李瓒说,“还有四五天。因为情况特殊,找队里要的假长一点儿。”
“你安心去吧。”宋冉说,“我这边没事的。”
李瓒笑了一下,没说话。
她忽又问:“对了,你把你番号告诉我。万一我妈妈病情稳定了,我要去东国,还能找你呢。”
“……好。”
……
情况稳定后,冉雨微转到普通病房,开始身体疗养。舅舅一家也动身离开了帝城。
宋冉整日守在医院。
人在病中,冉雨微比平日弱势了许多,只不过身体不好,难免脾气也不好,时常发火。宋冉顾忌她是病人,让她去了。
那天冉雨微嫌医院食堂打来的饭菜难吃,宋冉便回家去给她做饭。病房里只有李瓒守着。
李瓒以为冉雨微在睡觉,拿了本书翻开看。
半路,听冉雨微说:“冉冉说,你还想考研什么的?”
李瓒抬头,见冉雨微躺在病床上,面色平静看着他。
“是有这个打算,不过应该是明年的事。”
冉雨微在心里算了下时间。
“阿姨。”他放下书,准备起身,“您要喝水吗?”
“现在不用。你坐着吧。我跟你说会儿话。”
李瓒坐好了:“诶。您说。”
“你喜欢冉冉什么?”冉雨微问。
李瓒愣了一下,慢慢道:“没想过。就是,很喜欢跟她在一起。”
她开心,他就跟着开心;她难过,他心里就疼。不可控制。
“总得有些具体的理由吧。”
“她特别好。哪里都好。”
冉雨微:“我倒觉得她一身的毛病,太脆弱,又敏感,偏偏有时候还莫名其妙的脾气犟,很固执。”
李瓒摸了摸脑袋,说:“我觉得都挺好的。”
冉雨微问:“那要是以后觉得不好了呢?”
李瓒释然一笑:“人都会有缺点。性格也都是有两面性的。脆弱的另一面,或许是心软善良。强大的另一面,或许是冷漠。这世上那么多种性格,却没有哪一种性格放在所有情景里都完美。”
冉雨微默然半刻,又问:“既然每个性格都有好有坏,那你觉得,是什么能让你包容她性格的另一面?”
李瓒说:“我很喜欢她。非常喜欢。”
冉雨微倒出乎意料了,原以为他会回答目标相似三观相近之类的论证。
罢了,也不需要,她看得出来。
现在这社会,拎出一个纯粹简单又温良质朴的人都难,结果这俩都是。碰在一起能不相爱么。就跟茫茫人海里两个另类似的。
她尚未开口,李瓒温和笑道:“阿姨,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会对不起冉冉的。”
冉雨微不再问了,过一会儿了,道:“冉冉说你要去维和了?”
这下,他神色稍收:“……嗯。”
“六个月?”
“……嗯。”
“什么行动是六个月?如果我没病糊涂,我们国家的维和行动一般都是八个月。”
“……”李瓒准备组织语言,冉雨微抬了下手示意不必。
她也不愿为难这孩子撒谎。
军令如山。
要是执行特殊任务,不可能跟任何人讲出实情,哪怕是至亲。
她只问:“危险吗?”
“还行……”见她目光灼然,又加了句,“有点儿。”
她又问:“明年能来帝城?”
李瓒没料到她如此洞悉,点了下头,补充:“也不全是为这个。”
“你好好去‘维和’吧。”冉雨微说。只是想起宋冉这段时间恶化的郁症,不免心焦,道,“我生着病,她应该会在国内待一段时间。你先这么跟她讲吧。她最近情绪比较脆弱。”
人情绪不稳的时候,受刺激就容易失去理智。
李瓒最终说了句:“谢谢阿姨。”
冉雨微叹一口气:“帮我倒杯水。”
“诶。”
……
几天后,李瓒启程前往伽玛。
中午的飞机,宋冉一大早爬起来给他做早餐,煮的白米粥,蒸了一屉小馒头,又煎了两个鸡蛋。
她自己没什么心思吃,坐在一旁巴巴看着他。
李瓒心头苦涩,说:“我有机会就给你打电话。”
宋冉点点头,又说:“这都不要紧,主要是注意安全。”
“嗯。”
正说着,李瓒手机响了。他看一眼,说:“我去接个电话。”
他拿着手机进了卧室。
宋冉的电话也在这时响起,是江城军区宣传部。
《我们的旗帜》其中一期节目采访的上校正是江城军区的,播出后受众反响良好。这次军区内部要做军队优秀标兵纪录片,希望请宋冉过去帮忙策划。
宋冉歉然说自己母亲生病,暂时走不开。
对方表示了理解和慰问,说希望下次有机会合作。
宋冉笑道,等过几个月她去了东国,或许能采访到江城军区的维和兵。
“那也行。”对方热情说,“你知道我们军区的是哪个番号么?”
“我知道。”宋冉说了出来。
“看来宋记者消息很灵通。”
“我男朋友就在呢。”她说。
“是?”
“李瓒。”
“李瓒?”对方迟疑了一下。
宋冉察觉不对:“怎么了?”
“李瓒他因伤出国治疗去了啊,请了长假。不可能去维和的,他心理测评过不了。”
宋冉一愣,本想说你是不是搞错了,又怕说错话给李瓒添麻烦,忙道:“啊,那是我弄错了。我以为你说去年……”
“是吧。”对方和煦笑了起来。
宋冉收起手机,回到餐桌边坐下,听见卧室里隐约传来讲英语的声音,她愈发疑惑不安。
没过多久,李瓒出来了,重新拿起汤匙喝粥。
宋冉看了他一会儿,忽问:“阿瓒,你现在还耳鸣吗?”
“很少。几乎没有。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是觉得,这段时间没怎么关心你的身体情况。”
他淡笑:“我一切都好。”
“噢。”她揪着手指,又问,“那你还要去美国治疗吗?”
“不用。”
“你……”她终于问,“你真的是去……维和的吗?”
李瓒心里一沉,抬眸看她。
宋冉神色慌乱,她并不会与人对峙,摆手解释:“我没有调查你,是《我们的旗帜》刚好来反馈,就问到了。因为等妈妈病情稳定了,我也会去东国。到时会顺道采访,就问了下……或许是他们弄错了。”
李瓒脑子空白了一瞬,没料到意外来得如此之快。
他一时没说话。
宋冉却执拗等着他回答。
“冉冉,”他说,“我去东国不是维和。”
宋冉不明白:“那是做什么?”
他迎着她的目光,张口难言,眼神移开,又移回来,说:“对抗极端组织。”
宋冉一愣,愈发不明白,急道:“可我们国家不跟任何组织开战……”她忽然懂了,脸色刹那间发白,“你是说,你要加入库克反恐怖武装,那种吗?”
李瓒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宋冉的心一寸寸发凉,数秒后,条件反射地摇了摇头。
他喉中苦涩:“冉冉,这跟维和没什么区别……”
“我不是傻子!”她绝望叫道,心口像是被刀狠狠劈开,她忍着,压抑着,一字一句道,“这些日子,维和兵死伤多少,库克兵又死伤多少?……还有那些砍头的,虐杀的……他们有多恐怖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突然想到什么,反应过来,更加害怕:“你私自做这种事,部队知道吗?如果暴露了,你是不是要上军事法庭?是不是?”
李瓒沉吸一口气,心霎时像是被两股力量反向撕扯着。他不知怎会将两人抛至如此境地,或许这一刻对自己又憎又恨。可事到如今,他只能对她撒谎:“我会有办法隐瞒。这个你不用……”
“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不想哪天在新闻里看到他们又杀了多少人!”她拿手捂住脸,“你为什么要……之前妈妈病危,我就快要崩溃了。为什么现在你也要这样?!你到底为什么呀?!”
“冉冉……”他上前想要抱她,安抚她。
她一把推开他,别过身去。
她终究不惯于激烈对抗,一通大声之后,瞬间陷入沉寂,只是低着头,细细的手臂撑在桌上,直打颤,像下一秒就会折断。
窗外,秋天稀薄的阳光照进来,照在李瓒的脸上,虚白而不真实。
他心口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他走上前,紧张,忐忑,试探着伸手过去,握住她发凉的拳头。
“冉冉。”他握紧她的手,很用力地说道,“过去的半年。我每天都很努力,很努力。让自己更强。我也做到了。我向你保证,不会出事,好不好?我一定很小心,绝对不会……”
可她已听不进去,突然发问:“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李瓒哑口半晌,说:“……上个月。”
宋冉表情几乎碎裂,问:“你打算一直瞒着我说去维和,结果自己私逃出去做雇佣兵?”
李瓒张了张口,很艰难地想说什么,却是无果。
他如何能告诉她真相。
不能。
而或许无论真相如何,对她的伤害也不会减少半分。
说什么安慰与保证,都是苍白。
他陡然间发现一个令他恐惧的事实,他不愧于国,不欠于家,却终究是要有亏于她了。
他说:“是。”
很轻的,一个字。
宋冉呆呆看着他,人竟站不稳,晃动了一下,像一面随时会倒下裂开的玻璃。
两人无声而空洞地对视着,像忽然抽空了一切的情绪。
直到,他的手机闹钟响起,要去机场了。
闹铃响了足足半分钟,李瓒才将它关了,他低下头去拿手捂住眼睛,愧疚像千斤的重石压负着他,他很久都抬不起脑袋来。
宋冉扶着桌子缓缓坐下,一分钟后才恍惚醒过来,问:“你一定要去吗?”
“是。”
“那就去吧。我不知道你能用什么方法瞒住政委跟指导员,但我不会举报你的。”
李瓒狠狠一怔。
她已起身,拿起车钥匙,说:“先去机场吧。”
……
秋天的帝城,阳光灿烂,银杏树叶泛黄,天空蓝得像深海。这是帝城最好的季节,最美的天气。
可车里头的两人一路沉默无语,就这样穿过一路秋色到了机场。
宋冉把车停好,送他去出发层。
上扶梯的时候,宋冉忽然说:“你衣服带够了吗?那边到了十二月一月份,气温会降一点儿。”
“够了。而且主要是穿军装。”
“哦。”她愣了一会儿,又问,“感冒药呢?”
“有医疗兵的。”
她不讲话了。
他想说一句,你别担心。终究是没说出口。
他说:“冉池这身衣服我穿走了,你跟他说一声。”
“嗯。不要紧的。”
再也无话。
李瓒换了登机牌,走到出发口,回头看她。
宋冉尾随在他身后,抬起头,眼神干净而平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深吸着气,抿着唇眺望远处,再深深看向她,最终还是走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
她身子一倾靠进他怀里,呆呆仰着头,眼眶湿了,泪雾又散了。
……
他走了。
她独自坐在机场大厅的室内花坛边,捧着手机,等待。
离飞机起飞还有五分钟,她发了一条短信过去:“阿瓒,你要注意安全。”
他很快回复过来:“好。”
“时间还长,你好好睡一觉。别太累。”
“好。你妈妈的事,你不用太担心,她已经在好转。”
“嗯。”
“起飞了。”
“一路平安。”
宋冉仍坐在机场里,面前人流如织,她安安静静,等待着。
直到飞机起飞十分钟后,她编辑了一条短信,看了许久,拇指悬在发送键上落下又抬起,反复两下,终于一点,发送出去。
“算是帮个忙,就不要再联系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妹子看文不仔细,问李瓒为什么要叛国。狂汗。→_→这是秘密行动,不是叛逃,只是不公开,对外称个人行为。o(╯□╰)o这反而是很重要的国与国之间利益交换的特殊任务。去的不只李瓒一人。且上边任务下来,就得有军人要去。他不去,别的军人也得去。哦,有说商量的,特殊任务不可能跟家人商量。
本来不想说太多,但在我看来一个非常无私且令人敬佩的行为,却被标榜为不负责任。emmmmmm……啊,算了,其实也没啥,就当是价值观的碰撞切磋吧~~(⊙o⊙)…也不接受批评冉冉╭(╯^╰)╮她现在是情绪病人,不是她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