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hapter 40
进入六月, 帝城炎热了起来。人走在水泥大街上像走在炙热烘烤的沙漠里。
《我们的旗帜》栏目组成功完成节目制作,只待暑假上线播出。
收工那天, 大家一同吃了顿晚饭。
编导在席上格外表扬了宋冉。虽然军中风云人物有几个记者同时采访拍摄,但宋冉总能出其不意从细节入手, 发掘人物背后令人动容的故事,摆脱脸谱化, 增添了不少有趣或感人的小情节。
小a赞叹:“宋冉看着内向温柔,可做起事来耐心又敏锐。跟你共事太舒服了。要不你来我们这儿上班得了。”
宋冉笑:“我辞职太久, 散漫惯了, 怕调整不好状态。”
更重要的是,她要着手《浮世纪》的写作了。
她言中婉拒,大家也不多留。毕竟她名声在外, 做自由记者更好。
众人围桌而坐, 边吃边聊。
席间有人说起梁城卫视的真人秀《我是军训生》。那档节目最近很火,明星在部队接受军训, 教官对娇生惯养的明星严加管教。
小b吐槽:“这几年娱乐圈全是些哗众取宠的作秀,俗套!”
宋冉在家扫见过那档节目, 教官里头有李瓒的队友,片尾有沈蓓的名字。
她莫名警觉, 发信息问李瓒有没有参与节目。李瓒回没有。
“怎么不去?”
“没兴趣。”
宋冉正纠结呢,李瓒信息过来:“你是想问沈蓓?”
他如此坦荡, 她也索性挑明:“我怕她又追你。”
李瓒回了三个字:“有主了。”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她脸红了,却得寸进尺:“明星追你也不行。”
李瓒说:“你当是抓贼么,一堆人追我。”
宋冉扑哧笑, 这事儿就过去了。
想到这儿,宋冉不免微笑。
身旁,编导看着手机新闻,咂了下舌,说极端组织在东国中部的苏睿城大开杀戒,砍掉了上百名政府军俘虏和平民的头。还将三名库克兵拖在车后飞驰几百公里荆棘地,活活折磨致死。
宋冉听着浑身跟扎刺似的,打了个寒噤。
小c忿道:“这些恐怖分子是不是畜生养的?”
李瓒看到那则新闻时,刚洗完澡。
他站在窗前眺望山林。六月初,落雨山上草木葱郁。
手机忽然响起,是美国来的。
本杰明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lee,你想加入库克武装吗?”
李瓒一直有关注。
东国去年年底冒出一支非政府武装,代号库克,专攻恐怖分子。很多政府军反政府军的前特战兵,国际上的雇佣兵志愿兵都加入了。
李瓒抿了下嘴唇,说:“我是在编军官,不可能加入其它武装力量。况且,我没法自由出国,除了去美国治伤。”
本杰明遗憾道:“我多希望和你并肩作战,现在库克武装的狙击手突击手很多,可你这样优秀的爆破兵却很稀缺。”
侧面战场上,李瓒常用的拆弹技术能救人,可正面战场上他的爆破技术才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
那晚放下电话后,李瓒找到陈锋,说起这件事。
陈锋一听就皱了眉:“你疯了,你是中国军人,怎么可能跑到别国去打仗?想都别想!”
李瓒没吭声,垂下眼眸想着什么。
陈锋一眼看出他心思,怒道:“哪怕你找借口去美国治伤,我也跟你去。”
李瓒抬眸看他。
“阿瓒,你可别犯浑。你要是借着去美国,中途跑去其他国家,是要上军事法庭的!除非你这辈子都不回国了。你爸爸不要了?女朋友不要了?”
李瓒表情淡淡,不讲话。
陈锋拿手指头戳他脑门:“我说你这个人,平时和和气气挺好说话,怎么一些混事儿你尽敢想了?”
李瓒顺势往椅背上一靠,说:“那你批准我的申请,放我去维和。”
陈锋敲桌子:“你心理测评都过不了,怎么放你出去?!”
“你少骗我,我知道过了。”李瓒说,“我现在模拟实战没问题。一切任务都能胜任。哪怕是实战,我主要也不是拆弹,而是爆破。”
“你这……”
李瓒神色执拗而平静。陈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叹气:“我就知道这是你的心结。你非要去也可以。三个月,你去边境实战三个月。表现通过了我放你去。”
李瓒说:“好。”
陈锋哑口半刻,忽笑出一声:“回答这么早,宋记者要不同意怎么办?”
李瓒说:“她知道,我跟她讲过。”
陈锋没法儿了,说:“你兵种太特殊,组织调查了你女朋友的背景。”
李瓒对此并不意外。
“她家世和亲属都没问题。对了,她妈妈是xxx的冉司长。”
李瓒微愣了下,但不在意。
“你女朋友现在也去帝城了吧?”陈锋说,“阿瓒,虽然我想把你留在这边,可梁城池子小,你有更广阔的上升空间。帝城的猎鹰突击队汇集全国顶级精英,是你最该去的地方。你聪明,学历又高,跟着林上校好好学,争取过两年调过去,事业爱情都兼顾,难道不好吗?”
“我这上尉,在梁城算厉害。可扔在帝城,一抓一大把。”
“但你还年轻啊。”
“我就是想清楚了,才做出现在的决定。”李瓒道,“这个坎过不去,我在更有竞争力的平台上也不会有所作为,只会被淘汰。我装作没问题,沾着林上校和我曾经的风光去了帝城。然后呢?在国家层面面对更艰巨更危险的实战任务时,我却还有心理问题,表现逊色于身边的精英战友,说不定还犯下重错。指导员,那时候你还能帮着我?那时候的我,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陈锋一愣,忽然就明白了军医说的话。
他对自己的未来规划,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晰且长远。
……
陈锋很快就给李瓒安排好了三个月的边境任务。
出发前,李瓒申请了两天的病假,去帝城的军医专家那里检查耳朵。
乘车去帝城,一出车站就看见人群里等待的宋冉。她一眼瞄见他,踮起脚朝他招手,眼睛亮得跟装了水似的。
李瓒快步朝她走去,她小跑过来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
他格外用力地搂了她一把,拿下巴紧紧蹭了蹭她的鬓角。
半个月不见,回到酒店自然又是一番折腾缠绵,弄到半夜才出去吃宵夜。
六月中旬,帝城很炎热了。酒店附近是写字楼区,宵夜的白领不少,很热闹。
两人坐在烤串店里,竟像是来帝城游玩的大学生。
点了各式烤串,又要了两罐冰饮。
宋冉坐在他对面,心情不错,脚在桌子底下晃荡,时不时蹭他的腿。
李瓒一瞬不眨地看她。
许是因为窗外的夜色,她的脸格外柔嫩白净。出门前刚洗过澡,愈发水灵。脸颊也白里透红,粉粉的。每次做。爱之后,她的脸都会红上好久,眼睛亦清亮得像拿清水洗过。
她渐渐注意到他直白的眼神,问:“你干嘛这么看我?”
李瓒说:“好久没见了。补上。”
宋冉笑起来,脚丫子在桌底下踢他。
她双手托腮,坦荡与他对视。
清秀的眉目,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她最喜欢他的眼睛,总是温柔清澈,干干净净,一如他的内心。而她知道,那双眼睛也会锐利狠烈,一如他在战场上的凌厉果决。
当初第一面,她就只看到了他的眼。对她微笑时弯弯的,看炸。弹时又严肃的。
“冉冉。”
“嗯?”
“我这次要去边境执行任务了,三个月。”
她把手收起来平叠在桌上:“指导员同意你去维和了?”
“说是看结果。”
她咧嘴笑:“那我觉得你没问题。”
李瓒看着她,忽然伸手过来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
宋冉:“……”
服务员端来烤串,宋冉先尝了烤肉,说:“没有东国的好吃。”
“是么?”
宋冉递到他嘴边,他咬一口,嚼了几下:“嗯。”
“以后去东国了再吃吧。”
李瓒:“你也要去?”
宋冉刚咬住烤馒头片,又松开,说:“我的书。”
李瓒点了点头,说:“你再去的话,背后没有电视台帮忙了。”
“没事。我联系过东国外交部,他们能给我支持。”
他抬眸:“这么厉害?”
她挑下巴:“也不看看坐你面前的是谁。”
李瓒忍不住笑。
两人聊着聊着,吃完烤串已是凌晨两点。回酒店简单洗漱一下便相拥而眠。
竟是一夜无梦,安睡到次日上午十点多。
宋冉是被手机叫醒的,一看到屏幕上“冉妈”两字,她登时惊醒,从李瓒怀里跳起来。
李瓒眯着眼睛,睡眼朦胧。
宋冉做了个噤声手势,跑到窗户边:“喂,妈妈?”
冉雨微问:“还在睡觉呢?”
宋冉脑筋一麻,说:“没啊。起了。”
“在哪儿呢?”
“在……平县,不是跟你说了调研吗?”
冉雨微:“你秘密行动搞多久了?是打算以后都不准备带你那位朋友见我?”
宋冉:“……”
她扭头看床上的李瓒,他隐约听到电话内容,从被子里坐起来了,光着上身,顶着一头乱发,没怎么清醒,低着头拿手挠了挠后脖颈。
……
冉雨微给的午餐地址在悦心酒店33层。
走进电梯,宋冉满心愁绪,给李瓒简单介绍了冉雨微的职位和性格,说:“她这个人控制欲特别强,性格也很刚。”
李瓒淡然问:“你妈妈怎么去xxx工作的?”
“她本来在梁城市政府,98年跟我爸闹离婚,刚好xxx有内部调派考核。她一边跟我爸扯离婚,一边居然复习考过了。”
李瓒心里算了一下:“98年?”
宋冉说:“我妹妹只比我小两岁。阿姨抱来了孩子,我妈妈就离婚了。”
李瓒没说话,不知如何评价,最终道:“你妈妈挺不容易的。”
“是啊。我妈妈个性很强,工作很厉害。”
李瓒说:“你应该跟她很像。”
宋冉皱眉:“才不是呢,她脾气太硬了。”
李瓒:“我说的是你骨子里。”
宋冉:“骨子里也不像。”
李瓒笑了一声:“好,不像。”
宋冉略丧气,给他打预防针:“过会儿我妈可能会各种看你不顺眼。你别往心里,她看我也不顺眼的。”
李瓒笑笑,很快找到一条理论依据:“我们那儿不是有句老话么,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宋冉:“世间一切规律都不适用于我妈。”
“那好。要是你妈妈不同意,我就带你私奔。”他说,“你愿意跟我私奔吗?”
“……”宋冉拧了他一下。
餐厅里人不多。
冉雨微坐在落地窗边,面前一杯清水,扭头看着窗外。她一身黑白相间的套装,头发盘起,耳上坠着绿珍珠耳环。
李瓒老远看见,略斜低身子,问:“那是你妈妈?”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鼻子和她很像。”
宋冉不自觉摸了摸自己鼻子。
李瓒笑她:“好看的。”
宋冉白他一眼,嘴角的笑容却没忍住。一转眸,见冉雨微正看着他俩,两人的小调情全落进了她眼里。
宋冉笑容微收,手却不由自主牵紧了李瓒。
冉雨微一眼打量完李瓒。饶是她在部门里见过很多优秀的年轻人,也不得不承认李瓒外形很好,难怪那小丫头被他迷得七晕八素。
“妈妈,这是李瓒。阿瓒,我是我妈妈。”
李瓒微笑颔首:“阿姨好。”
冉雨微浅浅扬了下嘴角,说:“坐。”
她早已点好菜,两人才坐下,服务员就来上菜。
冉雨微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了特色菜。”
李瓒笑:“我吃饭不挑。”
冉雨微工作太久,看人多,也准。但很少见到这样的男孩子,眼眸清澈透亮,水一般,不会给人精明的紧张感。
这孩子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弯弯,眸子又黑又亮。他长相很不错,却是清秀型,没有攻击性,莫名给人温和舒服的感觉,怕是俗话说的面相好。
冉雨微之前看过宋冉拍的纪录片,李瓒穿着军装,军装多少给人增添了凌厉英飒的气质。但脱了军装,看着平和而内敛。
冉雨微说:“我一直不知道你来帝城,不然会早些请你吃饭。”
李瓒颔了下首,说:“是我考虑不周,应该先登门拜访。”
宋冉帮腔:“妈妈,阿瓒在部队里头不好出来,这次也是看……请假出来的。”
冉雨微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予搭理,又看李瓒,问:“我听冉冉的爸爸说,你是江城军区的?”
“是。”
“在做助教?”
宋冉暗叫不好,一定是宋央那大嘴巴,爸爸肯定在妈妈面前说他坏话了。她帮李瓒回答:“那时阿瓒受了点伤,所以做助教。可他早就归队好几个月了。”
冉雨微夹了颗秋葵,风波不动地问:“归队的意思是随时准备上战场?”
“……”宋冉没想刚从一个坑里跳出来,又踩进另一个坑。她扭头看李瓒,就怕他说错话。
李瓒原本要答真实想法,见宋冉紧张的样子,迟疑几秒,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军人自然是随时准备战斗。”
宋冉笑着附和:“保卫国家嘛。”
冉雨微竟也没有追究,下巴指了指桌子,说:“吃菜。”
服务员上了枸杞乌鸡汤。
李瓒拿勺子舀了鸡汤,汤面的油层拨开,舀进碗里的鸡汤竟不带半点油腻。又把鸡肫鸡肝翅尖和鸡脚舀进碗里,递给宋冉。
李瓒拿起筷子正要吃饭,顿了一下,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刚要放下筷子,冉雨微说:“我不喝汤。”
李瓒:“噢。”
冉雨微拣了块鱼到碗里,问:“李瓒是江城人?”
“嗯。”
“爸爸妈妈退休了没?”
李瓒很清楚她想问什么,答:“爸爸内退得早,是江城建工质检师,妈妈在我四五岁时生病过世了,以前是小学老师。”
冉雨微问:“后来有没有新的……”
正啃鸡爪的宋冉抬头:“妈妈!”
冉雨微瞧她:“怎么?”
宋冉:“……”
李瓒笑了下:“没有。我爸一直是一个人。”
宋冉说:“阿瓒爸爸可痴情了,这辈子就喜欢阿瓒妈妈一个人。他很帅的,好多姑娘追,可阿瓒爸爸心里只有阿瓒妈妈。”
李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他说了很多次找个伴,他也不愿意。说我妈妈很小气,百年后会不肯见他。”
冉雨微听着,一时没说话,最后淡淡说:“难得了。”
一顿饭下来,冉雨微虽不太热情,但也没太为难。
饭后她去洗手间补妆容,宋冉溜过去问:“妈妈,你觉得怎么样?”
冉雨微说:“不是很同意。”
宋冉笑容消散,默了半刻,却眉心舒展:“不是‘很’同意,是一般同意么?”
冉雨微在镜子里斜她一眼:“你们还年轻,再观察个几年。”
宋冉知道她并不反对,舒一口气:“我以为爸爸说他坏话了呢。”
“是说了。”
“……说什么了?”
“你爸觉得你能找更强的,最好是个二代。”
“……那时阿瓒状态不好,他们有误解。阿瓒以后还准备考研读博呢。”
“哦。”
“……”宋冉问,“你也希望我找官二代富二代?”
冉雨微涂好口红,看她一眼:“我希望你找个真心爱你,不会背叛你的。”她说,“你可以受很多伤,但唯独不要受情伤。”
宋冉一怔。
冉雨微拎着包出去了。
宋冉跟在她后头,不知怎的,忽想起刚才饭桌上,听到阿瓒爸爸故事时,冉雨微那落寞甚至有丝自嘲的神情。
她的心蓦地就刺痛了。
……
到了地下停车场,冉雨微对李瓒说:“以后来帝城就住家里,别跑外头住。”
李瓒说:“谢谢阿姨。”
宋冉眼睛冲李瓒亮了亮,小跑一步上前挽住冉雨微,悄悄话:“他住我房间么?”
冉雨微白她一眼:“想得美。”
宋冉甩开她手,心想:还不如住酒店。
当晚李瓒住在客房。
深夜,宋冉翻来覆去睡不着,给他发短信:“你房门锁了吗?”
“没有。”
夜深人静,宋冉光着脚偷偷摸摸走过客厅,猫到客房边拧开门。李瓒等在门后,把她捞进去,极轻地关上门。
宋冉踮起脚搂住他脖子,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吻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边轻手轻脚把她拥倒在床上。
宋冉缠着他的腰,滚进被窝。
亲吻,抚摸,拥抱,深入,一切都在隐忍和无声中进行。只有床单细簌纠缠的声响。禁忌叫人格外敏感,宋冉不出一会儿就到了。蠕动的空调被里,热度一丝一丝蒸腾,肌肤一度一度升温,热意盖过空调冷风,空气一样将人包围。
寂静的夜里,隐秘不发的力量和声响。
直到那一丝丝轻颤的呼吸声,肌肤摩擦声,布料迸张声……当一切归于彻底的平静,他喘着气,缓缓压低身体,贴近她。
她张了张口,胸腔内最后一丝空气都被他挤压走。
他吻着她湿漉漉的眼睛,抚着她鬓角汗湿的碎发。
黑夜里,李瓒的眼睛又清又亮,深深看着她。
宋冉身体尚在战栗过后的空虚中,她迎视他,忽轻轻地问:“阿瓒。”
“嗯?”
“有一天,你会背叛我吗?”
“不会。”
“也不会丢下我哦?”
“不会。”他说,居高临下的眼神深黑而沉静,说,“如果我丢下你,就让我被枪毙。”
宋冉一愣,下一秒却捂嘴笑:“都什么年代了,哪有分手。枪毙的。”
李瓒说:“那就在战场上被乱枪打死……”
宋冉瞪着眼打了下他嘴巴。
他这人性格较真,怪她就不该说这些。
李瓒浅笑:“我又不会,怕什么。”
“反正不许说。”宋冉不高兴道,“摸木头。”
在他们那儿,说了不好的话,摸木头就能化解。
李瓒无奈一笑,抬手摸了摸床头木。
宋冉重新钻进他怀里,许久后,说:“阿瓒,哪怕万一有天我们分开,我也不会希望你有事。”
李瓒眯了下眼,眼神往床头示意一下。
宋冉乖乖伸手出被窝摸摸床头,咯咯笑起来。
李瓒在她身边躺下,忽抬头听了一阵,说:“你妈妈好像在咳嗽。”
宋冉一惊:“不会被发现了吧?”
李瓒判断片刻,说:“你来之前我就听见她咳嗽了。”
“她冬天得过流感,春节的时候就咳,之后明明好了。”
“让她去医院检查下,拖这么久要弄成支气管炎了。而且,我感觉你妈妈气色不太好,靠化妆遮着。”
“那明天你去医院,我叫上她一起。”
“也行。”
第二天上午,冉雨微早早就去上班了,李瓒宋冉没碰见她。
军医说李瓒耳朵恢复良好,但要注意保护。
从医院出来,他直接就去了机场。
宋冉一直将他送到出发口,接下来是长达三个月的分别,彼此都很不舍。李瓒搂着宋冉在落地窗边说了好久的话,直到还差四十分钟登机了,他才进去。
宋冉等在线外,一直看着他走过安检门前回头冲她招手,她立刻踮脚招招手,这才再也不见了踪影。
第41章 chapter 41
六月下旬, 中x边境。
原始森林绵延数十公里。这里靠近热带,烈日炎炎。太阳将一方蓝天照射得虚白一片。
地平线上, 一架军用直升机的影子由远及近。
靠近了,螺旋桨掀起轰隆隆的声浪, 一波接一波。
机上的特种兵们全副武装,作战服, 盔甲背心,挂具, 枪支弹药, 头盔面罩。
李瓒站在舱门边,将面罩扯到下巴上,朝底下看了眼, 喊:“再下降。”
直升机垂直落下一截距离, 螺旋桨卷起的风搅动森林里的树干枝桠如深陷气流漩涡。惊起一群飞鸟展翅而去。
“升!”
直升机回调一段距离,底下滚动的树梢些微平息, 波浪般缓缓摇晃。
李瓒冲飞行员比了个ok的手势,将面罩重新拉上去, 一手抓住一旁的速降绳,纵身跳下了直升机。
他矫健的身影迅速落入森林, 再也不见了踪迹。
半分钟后,绳子摇晃一下, 发来信号。
他的战友们接二连三跳下了直升机,速降至林中。直到最后一个队友落地后解开绳子。数条绳子齐齐收上去,直升机升高一段距离, 朝着地平线飞去。
而刚才停留过的地方,树木静止,一切如常。
只剩下火辣辣的日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整个六月七月,李瓒没再来过帝城。宋冉也没有办法去看他。
异地分隔,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
长时间的杳无音讯,她不是不担心的。
虽然她知道李瓒是很厉害的特战兵,可毕竟是执行任务,子弹不长眼,就怕有万一。偏偏这段时间新闻也乱,一会儿民警被刺身亡,一会儿刑警被自制枪具打中,一会儿缉毒警死于交战。
一看到警察军人在职位上牺牲,她就不免心惊胆战。
哪怕是不吓唬自己的时候,又会想他,想得很厉害。
但或许这就是和李瓒在一起,她必须要承受且习惯的一部分。
他执行任务的地方在边境,信号差不就说了。一旦进入任务状态,是不可能跟外界联系的。
宋冉偶尔会自说自话地给他发短信,但他没办法及时看到。
两个月,他只给她打过两通电话,用的不是他的手机,显示的也是奇怪的数字乱码。
第一次电话是在六月末,两人刚分开不久,正是热情黏腻的时候,东拉西扯聊了快半小时。直到他要集合了才匆匆挂断。
第二次打电话是在八月中旬。近两个月没联系,彼此都有点儿生疏。
刚接到电话时,宋冉反应有些迟钝,话也不多。他一不说话,她这头也就跟着呆呆的沉默。明明有千言万语,担忧,害怕,思念,却不知从何说起;更怕说出来也是徒增烦忧。
话筒里只有彼此浅浅的呼吸,还有他那边夏虫鸣叫的声响。
李瓒等了一会儿,淡笑一声,说:“不记得我了?”
“记得啊。”她点点头。
安静的夜里,他听着话筒里她点头的窸窣声,问:“我是谁?”
“男朋友。”她乖乖回答,“阿瓒。”
他心都软了,一时没开口,很轻地笑了一下,说:“诶。”
她脸一红,这下是渐渐缓过劲儿来了,问:“你还好吗?”
“都挺好的。”
“都在做些什么任务?”
他没有回答具体内容,说:“跟平时训练的差不多。没什么难度。你放心。”
“哦。那你有没有受伤?”
他语气轻松:“没有。”
她这才安心,很快又怅然地说:“最近新闻里总有警察牺牲……”
“警察是警察,我是我。”
“你那边比警察还危险。”她低声说。
李瓒顿了一下,安抚:“冉冉,我这里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好。连一点儿轻伤都没有,真的。哦不对,有的。上个月有次起床,脑袋撞到上铺的床板上,肿了。”
宋冉噗嗤一笑:“你傻不傻!”
他听她笑了,跟着笑。
她又问:“那你每天休息够吗?辛不辛苦?”
“不辛苦。”他语气闲散,说,“休息也挺好,就是……”
他打住了。
她等了几秒,问:“就是什么?”
“很……想你。”他说。
宋冉贴着手机的脸颊在发热,明明室内开了空调。
“你想我么?”他问。
“想呢。”她嗡声答。
他轻吸了一口气,将内心情绪平息,又问:“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哦,告诉你啊,你在那边可能还不知道。但《我们的旗帜》都已经上线播完了。”
“这么快?”
“对啊。反响特别好。很多年轻人都在看呢,新媒体也很喜欢,前段时间好多人议论。这次跟着栏目组工作,感触好深。他们做事太认真细致了,又讲究,办事效率也高。一点儿都不像在梁城。”她絮絮叨叨,细数了一堆工作上的事情和小趣闻。
他安静而认真地听着,到了有趣处,忍不住笑两声。
“……哦,对了。”她讲着讲着,之前的一点儿小陌生小低落早就烟消云散,“有一期节目讲一个前狙击手,现在已经是上校了。他的妻子是个作家,写小说的。很神奇。”
李瓒温声道:“这有什么神奇的,以后人家采访李上校,我的妻子还是拿过普利策的著名记者呢。”
他无意间吐露的一句话,淡淡的语调透过电话线传来,叫她听进了心里。她的心咚咚直跳,在薄薄的空调被里翻了一圈,说:“他们在一起二十多年了,现在感情还很好。”
他听着,慢慢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她问。
他说:“想了一下我们二十年后。”
宋冉也跟着想了一下,抿唇笑:“我希望到那时候,我们也像现在一样好。”
“会的。”他很确定地说,又问,“最近心情怎么样?”
“都挺好的呀。”
“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写书?”
“嗯。一直在构思,整理框架。雏形已经出来了,就等往里头填内容。哦,因为《我们的旗帜》播出了,又有好多栏目组来找我。但我还忙不过来。”
“一样样慢慢来,别太累着。”
“我知道的。”
正说着,屋外传来冉雨微的咳嗽声。
两人同时静了一秒。
李瓒问:“你妈妈怎么还在咳嗽?”
宋冉也有些纳闷:“之前明明好了,不咳了的。”
“反反复复的,找个专家问清楚吧。”
“好。”
依依不舍地讲完电话,宋冉起身出门:“妈妈?”
“嗯?”冉雨微刚回家,倦怠的声音从洗手间传来。她正在卸妆。最近工作太忙,她几乎天天加班。
宋冉靠在门边,拧眉:“怎么又咳嗽了?不是都好了么?”
“上次的好了。”冉雨微不挂心地说,“但前几天夏季暴雨,吃了风。又感冒了。你叫外卖给我送点儿药来。”
“明天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怎么感觉像是吃药就好,一停就病?”
“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大概是这两年太累了,体质不太好。气候一变就容易感冒。”
“还是去医院吧明天。我怀疑你是不是得支气管炎了。”宋冉说。
“大惊小怪的。支气管炎我会不知道?”冉雨微在镜子里白了她一眼,但或许是卸了妆,她的面容有些憔悴,那个白眼远不及平日里来得凌厉。
自从搬来帝城和母亲同住,宋冉发现冉雨微脾气柔和了些。虽然在很多生活小事上依然改不了咄咄逼人的性格,但不知为何,住这儿比住在宋致诚家自在。
哪怕意见不合,她至少敢跟她斗几句嘴,甚至大声争执。
第二天一早,宋冉起得很早打算带冉雨微去医院,结果房间里头空空无人,她赶去上班了。
宋冉拿她没办法,翻出抽屉里她的空药瓶子,给她买了糖浆和几款常用感冒药。
几天后,宋冉去电视台结算,收到了栏目组一次性打来的薪水和奖金,好几万块。抵她在梁城大半年的工资了。
宋冉开心不已,想立刻告诉李瓒这好消息。但和往常一样,她知道现在联系不到他。于是发消息给冉雨微,冉雨微回了一个“哦”字,不甚搭理的样子。
宋冉也无所谓,下午去见了趟策划人罗俊峰。
两人约在咖啡厅见面,宋冉将《东国浮世记》的初步构思讲给了他听。
她想采用类似于旅行笔记的方式,按照她去东国的时间线以及城市线来讲述。从战前东国普通人的生活写到战后的抗争与逃离,从一座城的特色与历史,写到另一座城的湮没与沉寂。
她着重提到了好些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小人物,而每座城市在她眼里都有各自鲜明的特点。同样,从世界各地涌进来的医生记者军人也是一抹独特的风景。
罗俊峰听完,非常满意,说:“就按照你的想法来。我等着看成品了。”
他准备回去拟合同,又跟宋冉讲了一下条款稿酬和出版量。罗俊峰很爱护作者,对自己欣赏的作者毫不吝啬,开出的条件也十分优越。
见完罗俊峰,是下午四点多,并不堵车。
宋冉乘着公交回家,八月的帝城夏花落尽,树木蓊郁。上周下过暴雨,天蓝得像宝石似的。
盛夏的阳光灿烂而刺眼,照得公交车里一片明亮。
她独自坐在公交最后一排,闲适地荡着脚。
很快到了小区门口,她跳下公交车,正要往路边走,忽然一辆摩托车冲过来将她带倒在地。
宋冉摔在地上,脑袋重重撞到台阶,疼得她几乎晕厥。
她捂着脑袋坐起身,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像隔着铺满雨水的毛玻璃。
她惊忙用力眨了几下眼,可没用。
她一下子慌了,手在地上到处抓,抓到手机,摸索着立刻摁下紧急联系人。电话拨通出去。可她这才想起设置的是李瓒。他接不到。
摩托车早已跑远。
她坐在地上到处乱摸:“帮帮我……”
有好心人过来帮忙,打通了冉雨微的电话。
宋冉抓住电话,慌张道:“妈妈,我看不见了。”
……
病房的门被推开,冉雨微说:“山然,你来了。”
“阿姨。”
宋冉坐在病床上,揪着被子,满心惶然。眼前的世界仍是一片模糊,没有半点清晰的预兆。
忽然,面前光影晃了一下,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冉冉,我现在跟你检查,不要惊慌。”
宋冉听声分辨了半晌:“……何医生?”
何山然微笑起来:“你还记得我?”
她没说话,呆呆的,目光涣散。
“来给你检查了,不要后缩。”他徐声说着,弯腰靠近她的脸,打开手中的一束光。
宋冉感觉面前有人靠近,下一秒,有光照射进眼睛里。
她眯了下眼,强撑着睁眼。
何山然很快检查完,说:“轻微的角膜瓣移位,先滴点儿药水,观察一两天。没有复原的话,做个小手术就好了。不是大问题。”他说,“别怕,冉冉。”
宋冉一颗心缓缓落下,慢慢地点了点头。
冉雨微道:“山然,谢谢你了。”
“没事儿阿姨,我应该的。”他交代,“不是什么大事,你让冉冉别太忧心,好好休息。”
“好的。”
何山然走后,病房里只剩下了宋冉和冉雨微。
这是冉雨微找关系开的特护病房,宽敞而又干净。
宋冉慢慢躺下去了,侧身缩在被子里,眼睛睁了一会儿,慢慢闭上。
冉雨微摸了摸她的头:“别担心,何山然医术很好,他说没事,肯定就没有问题。”
“我知道。”宋冉默了一会儿,说,“已经来医院了,你也去检查一下吧。”
……
李瓒结束完一次短期行动,回营地时是晚上九点。明天下午要执行为期十五天的新任务。又得失联。
他去到通讯部给宋冉打电话,等了很久,没人接;又拨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他猜她应该是在洗澡或什么。
他打算去冲了凉再回来试试,刚进宿舍,战友说:“营长找你,说是有人来看你了。”
李瓒猜测应该是自家部队里的人。
穿过操场走进会议室,果然是陈锋指导员,还有罗战。
见到罗战,李瓒心中微沉,知道肯定是大事。
边境的夜潮湿而闷热,会议室里只有简陋的白炽灯。那两人表情都有些严肃,却在见到李瓒的一瞬,同时笑了一下,招呼他坐下。
“怎么了?”李瓒有些警惕,坐下后,先发制人地说了句,“我这几个月的表现没有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陈锋笑着说,“听这边的指导员说了,你表现很优秀。我也问过军医,看了你的各项表现记录。都挺好的。”
罗战微叹了口气,说:“十多个月了,你算是终于要走出来了。”
李瓒极淡地笑了一下,没说话。猜测着他们此行过来的目的。
“不过,这几个月你处于封闭状态,可能对外边的形势不太了解。”
“怎么?”
“东国的极端组织势力更猖獗了,造成的大规模屠杀越来越频繁。”
李瓒抬眸,眼神变了一下。
昏黄的白炽灯在他眼睫上投下一道阴影,他的眼瞳像深不可测的幽井。
罗战说:“东国政府向多国发出了秘密请求救援令。请各国派先锐特种兵进行支援,遏制极端组织,承诺待政权稳定后,会返以大量国际利益回报。但这些国家都是不与极端组织直接交战的,最多只能送几个精英特种兵过去,加入非政府的库克反恐怖武装力量。毕竟,对现在兵力严重亏损的东国来说,一个顶级的特种兵能抵一支队伍。”
李瓒停也不停,说:“我加入。”
“你先听他说完!”陈锋急道,“这可不是维和,修修路保护保护平民,作壁上观什么的!这是要直接作战,直面恐怖组织的!”
李瓒看向他,很确定道:“那这就是我的目的。”
陈锋:“你……”
罗战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说:“阿瓒,你先听我说完。”
夏日的蚊虫在白炽灯泡下飞转,李瓒直视着桌子对面的军区政委。
“我们国家不公开和任何国家、地区、组织交战。不引战,不结仇。所以,出去的特种兵背后不会得到国家的任何支持。从此,你的行为将和这个国家没有任何关系。你的档案会被密封进入绝密档案,你是出国治伤了。后头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全是你的个人行为。六个月。如果你活着回来,还好,我可以把你直接送去帝城猎鹰突击队,不用再等两年。但这不算功绩,以后全靠你自己。”
“而如果你死了……”罗战说,“你是背叛组织擅自逃离岗位做了雇佣兵。”
“你立了功救了人,不会有荣誉,不会有记录;你被俘,不会有人救你,甚至最好自杀;你死了,不会有牺牲待遇,尸体上也不会盖国旗。”
“你唯一能得到的,是对抗恐怖组织,解救平民,但这本身不会给你带来任何荣耀。你好好想想,想好了给我答复。”
罗战起身往外走。
热带的夏夜,森林里的虫子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空气湿热得像泡在热糖浆里,罗战刚走到门口,听到李瓒很清晰的一句:“我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