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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橄榄树》玖月晞

第32章 chapter 32
二月只剩最后一天了, 天气依然寒冷。
夜里温度不到2℃, 这在潮湿的梁城,可说是寒气入骨。
宋冉家一楼原本就阴凉, 夏天住着舒服, 这个季节却阴冷得慌。宋冉开门进屋, 李瓒跟着走进去,站在门廊里看了眼地。
宋冉哑声说:“我家是水泥地坪,不用换鞋的。”
李瓒扫了屋内一眼,问:“你一个人住?”
“嗯。这是我外公外婆的房子, 他们都过世了。”
宋冉放下包, 立刻打开电暖炉,说:“你先烤烤火吧,我去洗个脸。”她虽没再哭了,但脸上都是泪痕。
李瓒点头,说:“好。”
宋冉走开几步回头, 见他还站在原地, 有些出神的样子, 指了下沙发:“你坐啊。”
“诶。”他走了过去。
宋冉去洗手间拿凉水浇了下脸, 抬头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肿红肿的,难看死了。
等她出去,李瓒坐在沙发上, 微弓着背在烤火。
他双肘搭在双膝上, 一双手匀称修长, 在暖炉上头随意翻转。火光映在他指间, 照出粉嫩的血肉的颜色。他的脸上也映着温暖的红光,只是,那平静的表情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自今年再见,宋冉就没见过他此刻这样的神情;或者说从前就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仿佛那炙热的火光都无法将他眼底的寂寞融化掉似的。
她想,这半年来,当她没有面对镜子,没有面对任何人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神情。
宋冉走过去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也微弓着身子烤火。她的手和他的隔着一段距离,不近,也不远。
进屋了一段时间,身上还是冰冰凉的,寒气未消。她问:“你等很久了吗?”
“有一会儿了。”他说,“你手机打不通。”
“没电了。”
“嗯。”
“你今天怎么会过来?”
“那个案子,我觉得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但你也说对了。王翰骗了我……也不能说骗,虚构了1%的事实。”
他们都对了,可也都错了。
而此刻,彼此似乎都不想在这问题上深聊,像达成了某种默契。
心中有更想说的话。
他和她呈直角坐着,两人都盯着暖炉,手各自摩挲翻转,透露着内心些许的不安定。
终于,他抬眸看她一眼,说:“去喝点儿水吧。”
“嗯?”
李瓒说:“你嗓子有点儿哑了。”
刚才哭的。
宋冉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喉咙又干又涩,还很疼。她起身去厨房调了两杯温开水,递给李瓒一杯。
李瓒握着杯子,问:“从东国回来后经常哭吧?”
宋冉低眸道:“不会哭出声音。”
李瓒说:“因为926么?”
宋冉的手僵了一下,轻轻“嗯”一声,自我反省地说:“可能因为我不够坚强,所以总是觉得很痛。”
“没关系。”李瓒说,“我觉得柔软一点,也很好。”
宋冉抬眸看向他,他微低着头,火光映在他侧脸上,格外柔和温暖。
从小到大,父母总是批评她的脆弱,她的不够坚强。从来没人跟她说,我觉得柔软一点也很好。
李瓒说:“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CANDY是什么心情吗?”
“什么?”她的心略微缩紧。
“照片里的世界给人感觉悲哀,凄凉。但同时又很骄傲,感激。”
宋冉愣了:“为什么?”
“因为我认识照片的拍摄者。她让世界看到了一个国家的苦难。认识她,我觉得很荣幸。”
“我的安慰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我认为,只有跟你并肩作战过的人,才有资格评价你。我想,”李瓒抬起眼眸,直视她,“我至少比那些不认识你的人更有发言权吧。”
他的目光坚定而又温和,竟似带着力量,穿透她的眼睛,温暖地撞击至她内心深处。
宋冉鼻头骤然一酸,匆忙低下头去。
进屋许久,围坐暖炉边,适才冰凉的双手已渐渐回暖。
她眨去眼睛里的湿润,自顾自地抿唇对自己一笑。
他喝完半杯水了,起身将杯子放在一旁。
她抬头看向他的耳朵,
“你呢?还是耳朵的问题吗?”
“听声音的话,没问题。”李瓒坐回来,见宋冉仍执拗看着他,便又慢慢加了句实话,“有时会耳鸣,消音。”
她拧眉:“严重么?”
“平时不严重,但工作中,”他低头揉了揉鼻梁,“如果接触到炸弹……”
宋冉懂了,问:“医生怎么说?”
“应激性创伤。因为被炸弹伤到,身体本能有了排斥。”
“能治好么?”
“不知道。”他用力搓了下手,神情晦涩,“说是看时间,但谁也不知道有多久。”
宋冉默然看着他的手,拆弹的一双手,修长,骨节硬朗。小秋说,那是能弹钢琴的一双手。
她没安慰他,却忽然问了一句:“你想回到以前的岗位上去吗?”
他沉默。
半刻后,刚要开口,她悄悄道:“要说实话哦,上天会听到的。”
李瓒抿咬了一下嘴唇,答:“很想。”
半年了,他自我麻醉,装作无所谓,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败者,始终逃避心底的渴望。可到了这一刻,他竟荒谬地心存希冀,如果承认就能带来好运,他愿意正视自己的不甘。
宋冉兀自在心里默念了句什么,然后用力点点头,仿佛自言自语:“一定会好的。”
李瓒忽然就轻轻一笑,皱着眉笑出了声音:“你这安慰也太敷衍了。”
“是真的。如果非常非常渴望一件事情,那这件事情就一定会实现。”
李瓒显然不信这种非科学,问:“谁说的?你么?”
“我亲身经历的,我非常非常渴望的事,都实现了……不过,”宋冉小声下去,“也有人说,要想状态好转,就得远离刺激源。”
“远离?”李瓒微抬起下巴,眯了眯眼,他并不认同,“痛苦是‘想’而不得。没了‘想’,才能远离。可不‘想’了,痛苦是没了,快乐也没了。”
“所以我也觉得这是句废话。”宋冉搓了搓手指,说,“安慰别人很容易,自己呢,到头来还是要继续挣扎。”
“是。”李瓒极淡地扯了下唇角,低头继续看暖炉。
刚才在外边站了几小时,冷得够呛。现在坐进屋里头,暖炉里的火看久了,那温度也渐渐沁入眼底。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细碎聊着。
安慰,好像没有;劝解,也好像没有。
只是倾诉,聆听;仅此而已。
屋外冷风呼啸,屋内渐渐回暖。
夜色浓了,外头忽然传来隔壁王奶奶敲门的声响:“冉冉在家吧?”
宋冉看李瓒一眼,赶紧起身:“在的。”
王奶奶已推开院门走进来。
宋冉打开门,奶奶将一枚针递给她:“唉哟,眼睛又不好了,穿针就是穿不进去,冉冉给奶奶穿下线吧。”
宋冉刚接过针线,王奶奶往屋里看一眼,看到了李瓒,小声道:“家里有客人啊?”
“嗯。”宋冉低头给王奶奶穿线。
不知是不是刚才盯着暖炉里的火看久了,宋冉眼前红彤彤一片,有些眼花。她不停眨眼,眨了半天也没穿进去。
王奶奶笑起来:“你看你们年轻人,眼力跟我这老婆子差不多。最近又熬夜没睡吧?”
李瓒起身走过来,说:“我试试。”
宋冉递给他,他握住细小的针线,凝神看着,轻轻一穿,细线钻进了针孔。
王奶奶接过针线,笑道:“谢谢啦。”
“不客气。”李瓒温言说,“您注意台阶。”
“好嘞。”老人扶着膝盖小心往外走,“谢谢啊小伙子。”
李瓒看一眼手表,已经晚上八点。
他看向宋冉,不太自然地抿了下唇,说:“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宋冉猜出他怕邻居说她闲话,所以这话是说给王奶奶听的。
但她一时没做声。
她不回答,李瓒便站在门边等待。
直到隔壁王奶奶进屋了,她才小声说:“吃晚饭了再走吧。”
李瓒眼神闪烁了下,低声:“就怕麻烦……”
“不麻烦的,”宋冉垂了下眼睫,揪手指道,“也没有饭菜……就是面条。”
……
进了厨房,拉开冰箱,里头除了面条和鸡蛋,别无他物。
煮锅放在上层的顶柜里,宋冉踮起脚够了一下,没够到,下一秒,身后一道影子压了过来——李瓒走来,站在她背后伸手,将锅子取下。
锅盖倾斜着忽然下滑,朝她头上掉落,宋冉吓得一缩,后脑勺蹭上了他胸膛。李瓒另一手敏捷地接住了盖子。
他垂眸看了眼缩在他胸前的她,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是我该说谢谢。”她红着脸匆匆站好,两人擦着肩相错走开。
宋冉微吸气,走到灶台边拿起两颗鸡蛋,觉得太寒碜了,扭头说:“院子里有白菜,要不要加点儿。”
“好。”
后院的一畦菜田上,白菜歪七扭八地生长着,李瓒回头问:“谁种的?”
“外婆的菜籽,我乱洒的。”
“看出来了。”他说。
她莫名脸红了一下。
“喏。”她把刀递给他,李瓒接过,看一眼白菜地,问:“要哪颗?”
宋冉踮起脚指了一下:“那颗最小的吧。”
李瓒过去蹲下,一手横抓住菜帮子,一刀切下去,清脆的菜梗断裂声。他把刀还给宋冉,自己蹲在田边摘掉虫叶子。
宋冉走到台阶上,蹲在水龙头边清洗刀刃上的泥巴。
后院没有灯,开着后门。一道光从屋内投射出来,斜斜地铺在地面上。宋冉蹲在后门口,她的影子长长一条铺在光线中;李瓒蹲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上,低头时的侧脸有些看不清神色。
宋冉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偷偷朝一旁移了点儿——她的影子靠在了他的背上。
她“靠”着他,忽然唤了声:“阿瓒。”
“嗯?”他听到这个称呼,扭头看向她,眼睛在夜里又黑又亮。
她问:“你会害怕吗?”
他手上还在摘菜叶子,顿了一下:“害怕什么?”
“好不起来了。”
他扭回头去了,说:“怕。”
安静的后院里,
流水哗哗,冲刷着她手上的刀刃,折射出片片白光。
他又加了一个字,说:“很怕。”
很渴望,却再也得不到,于是终日碌碌无为,人生大概没有比这更坏更可怕的事了。
她低下头,手指抹过清水冲刷的刀刃,说:“别怕啊,会好的。”可能觉得这话不太可信,又加了句,“我觉得。”
李瓒极淡地弯了下唇角,揪着菜叶。
宋冉看着地上的影子,又轻轻往他后背上“靠”了“靠”,假装默默地给他力量。
她蹲在地上摇摇晃晃,没太站稳,不小心一斜,影子盖到他头上,挡住了他的光亮。
他回头看过来,刚好摘完菜了,站起身,说:“这白菜长得不好看,但应该很好吃。”
宋冉赶紧窘窘地拧好水龙头,起身,附和道:“当然,今年冬天太冷了。都说天气越冷,长出来的白菜越甜呢。”
……
回到厨房,李瓒洗了白菜和煮锅,接了半锅水放在灶上。宋冉拧开煤气灶,火焰升腾上来。
两人齐齐退后一步,背着手靠在墙边等水开。
小小的厨房内一时又安静下来,只有火焰撩动的声响,伴着外头的风声。
李瓒观察灶台,看到齐全的可以说非常丰富的调味料,以及各种炒饭做菜工具和各式锅盆,连牛奶锅都有。
他问:“你以前做饭的吧?”
宋冉一听就懂:“嗯。但最近没什么心情。”
“还是要好好吃饭的。”他说。
“好呀。”她答,盯着火苗,“……其实我做饭手艺很好的,有机会让你见识一下。”
“好。”他淡笑着说。
没一会儿水开了,揭开盖子,热气腾腾。宋冉拿出挂面,抽出一小把丢进锅里,又抽出一小把给他看:“你吃多少?这么多够吗?”
李瓒说:“多一点。”
她又拿手指量了一把,扭头看他;
李瓒摸摸鼻子:“再多一点。”
她再多揪了一把,目光问询;
他要笑不笑的,干脆上前一步,自己抽了一把丢入锅中,轻叹:“你是真不知道男生的食量啊。”
宋冉略吃惊:“我怕煮多了你撑着。”
李瓒说:“最开始那一小把是你自己的量?”
“对啊。”
他笑了声:“喂猫咪呢?”
宋冉:“……”
挂面一入沸水就柔软下去,面汤鼓起了泡泡。煮了一会儿后,宋冉扔了白菜叶子进去,又打了两颗鸡蛋。
李瓒站在一旁的灶台前,拿了两只碗,往碗里加酱油豆瓣盐辣椒酱,给面汤调底料。
待菜叶煮软,鸡蛋成型,宋冉拿筷子慢慢搅动锅里的面条。
蒸腾的热气扑在她脸上,搅着搅着,她忽然唤了声:“阿瓒?”
“嗯?”李瓒正往碗里舀辣椒酱,扭头看她。
但她盯着面汤锅,很认真地搅着面条,说:“那天,你是为了去救沈蓓吗?”
李瓒看她半晌,低头将酱料放进碗里,很清晰地说:“不是。”
扎在她心中的一根坚冰般的硬刺缓缓融化,她无意识地嘴角上扬。
他瞥见了,问:“笑什么?”
“开心。”她看着锅里,“虽然不太对,但很开心。”手中的筷子一用力,面条夹断了。她扭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说:“面煮好了。”
李瓒一笑:“好。”
宋冉让开,把筷子递给李瓒。他把锅里的面条捞到碗里,浇上面汤,搅拌一下就成了。
那是最普通不过的一碗面条,浸在酱汤里,窝一个鸡蛋和一堆白菜叶。两人却吃得很满足,像是很久没吃过这么称心的一餐饭。
待将厨房收拾干净,已过夜里九点。
李瓒要走了,宋冉送他到院子门口,看一眼黑黢黢的巷子,忽说:“你等我一下。”
她飞快跑进屋,很快又跑出来,塞给他一个手电筒。她面颊红扑扑的,抿唇说:“巷子里边黑。”
李瓒刚要说什么,她抢话:“我家里很多手电筒的。”
李瓒愣一愣,继而笑了一下,说:“好。”
又微微肃色:“明天有什么麻烦,跟我讲。”
“好。”宋冉说,“如果有事,我能打你电话么?”
李瓒说:“当然。”
现在的社会,很奇怪的。很多人明明互相有号码,可打电话却像是一件私密而越线的事情。
两人互相注视着,皆是了然微笑。
“走了。”李瓒说着,开了手电筒。一束白光划破黑暗,灿烂地投射到巷子里。
“嗯。再见。”宋冉冲他摆手。
他走出一段距离了,回头见她还站在门口,冲她扬了扬手,说:
“天冷。进去吧!”
“诶!”宋冉答着,关上了院门。

第33章 chapter 33
宋冉那晚没再关注外界的任何消息, 早早就睡了。虽然是借助了安眠药的作用, 但她睡得很踏实,第二天起来精神很好。
等去到电视台, 她才跟进了新闻。
昨日上午学生们的公开信,及下午跳楼案的公告出来后, 网上涌起了两波针对她的声势浩大的攻击。可在王翰站出来后,局势逆转,再次转为对赵元立的谩骂, 甚至波及到了一部分实名支持赵元立的无辜学生们。
宋冉不知,网络背后连接的那些面目, 究竟是人, 还是兽。
事情闹大后, 学校第一时间对赵元立做出停职处分,表示会尽全力配合警方调查, 同时在全校范围内对各类暴力进行排查,还学生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
王翰已休学被父母接走, 等待警方调查取证。由于是未成年,案件进展不会再对媒体公布。不过,王翰在社交平台上写了一句话:“请你们不要支持我,因为我知道一旦你们不满意结果,手中的刀就会刺向我。”
宋冉则公开写了一篇后记。
她承认自己犯下了核查不清的错误, 误导了舆论, 希望大家引以为鉴, 耐心等待、相信、并监督相关部门的依法调查。真相最终会水落石出。
她在文中写道:
“……公众人物对舆论有着蝴蝶效应般的影响力, 尤其是记者行业。我忽略了这一点,让事态发展远超我的预期。是我的失误。但各位作为看客,是否也该提高自己的思辨能力,分析能力,不要盲目站队宣泄情绪……”
只不过和之前的稿子相比,呼吁理性的这篇文章评论和转发少得可怜。
但王翰给她打来电话,说看到了她发布的文章。
电话那头,男孩很歉疚:“姐姐,对不起。那时我想找人帮忙,所以骗了你;又怕被全校同学孤立,也没有及时站出来。”
宋冉笑:“没事啦,你现在承受的压力也很大,我反而有点儿担心你了。”
“我爸爸妈妈都陪着我,没事的。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会说真话,不隐瞒,但也绝不会添油加醋了。”
“好。”
两人没有多聊,他的父母怕记者们骚扰,管着手机。王翰很快就挂断了。
还有记者联系到宋冉,想通过她去采访王翰,被宋冉拒绝。
那记者斥道:“前几天你在风口浪尖上的时候我还公开支持过你,现在风波过去,就翻脸不认人了?”
宋冉直接把他拉黑。
之后,宋冉打印了一张纸,去到刘宇飞的办公室。
刘宇飞接到简简单单的一页辞职信,吃了一惊:“你这是干什么?”
宋冉歉然道:“主管,我想辞职。”
“你……”刘宇飞不能理解,“你这又是何苦呢?好不容易王翰站出来指证了,证明你说的是对的。现在外面很多人支持你啊。”
“结果是对的,过程却错了。”宋冉说,“我那时不该发布对嫌疑人有害的信息。”
“我说你尽钻牛角尖,朱亚楠的案子在审,不代表受害的王翰就不能在此刻伸冤。难道还要排队?而且王翰的事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解决,才能真正引起重视。”
宋冉默了一会儿,想说,你和上次说的不一样。
但她只是微笑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我早就该辞职了。”她将自己的病历递过去,“我现在的状态,继续做新闻是不负责任的。”
刘宇飞看到精神疾病诊断书,一下子愣住。
他揉着头,半天没缓过来,说:“你是优秀记者,这个得等上头商量了再批,最少也得一两周,先等通知吧。”
“好。给您添麻烦了。”
……
王翰的案子由刑警队负责。他的指控十分清晰,并不需要撒网式摸查,所以白溪路派出所的民警们没有再参与进去。
倒是一些别有用心的记者们,按着联名书上面的学生姓名堵在学校门口,想采访那些“包庇”赵老师替赵老师说话的学生,引发了好几次冲突。
光是一个上午,白溪路的民警们就去解决了好几回。
李瓒忙到快中午才收工。刚回到派出所,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同事说所长叫他。
李瓒走到办公室门口,听见所长在打电话:“嗨!我们老战友那么多年,你还跟我客气?这孩子表现很好,做事沉稳又踏实,状态也不错,你放心吧。我看着呢。”
李瓒知道那是他部队政治部的领导。
等所长挂了电话,李瓒敲了下门:“所长。”
“阿瓒啊,”所长满面笑容,朝他招手,“快进来。”
李瓒进去坐下:“您找我有事?”
“没别的,你来这儿快半月了。你队里叫你回去做体能和心理测试。你的身体心理状况,那边是要定期监测的。你知道吧?”
“知道。”李瓒歉然一笑,说,“指导员说过。但上周末太忙,给忘了。”
“没事儿。我这儿给你放假,你先回部队报备吧。不然我那战友又来催,以为我扣着你不放呢。”
李瓒笑了:“行。谢谢所长。”
李瓒回家洗头洗澡,把自己整理了一遭,又换了身军绿色的训练服。取衣架时经过书桌,他多看了一眼,满桌的书本工具和电线。
他想起这段时间基层工作实在太忙,早出晚归,几乎没了自己的时间。长此以往,怕终有一天会荒废。
耳边响起宋冉的话:“你会害怕吗?”
李瓒拿出手机坐到沙发上,拿毛巾搓着自己半干微湿的头发,他拨通了陈锋的电话。
手指抓在毛巾上摩挲着,“嘟”了几声后,陈锋接起来了:“阿瓒?”
“指导员。”李瓒张了张口,低头一摸眉毛,说,“我下午回部队做测试,行么?或者今天不方便,明天也行……”
“方便啊!”陈锋大声说,“人都在呢。你几点到?”
李瓒看了眼手表:“下午两点?”
“行。”
下午一点半,李瓒动身出发。
三月的第一天,气温终于有了回暖的迹象。
落雨山上虽是枯木一片,但天空很蓝,阳光也和煦。空气沁人心脾。
李瓒走向部队大门时,心里准备好了接受询问,可没想哨兵认得他,问都没问,直接敬了军礼。
李瓒回了个军礼,右手举至鬓角时,心也跟着往上提了提。
到陈锋办公室,两点差一分。
陈锋看了眼手表,说:“还不错,规矩没忘。没迟到。”
李瓒笑了下,说:“我可不想罚跑十公里。”
“哪儿啊。”陈锋说,“现在涨到十五了。”
李瓒跟着陈锋下楼,穿过操场。
操场上,一排排新兵在操练。“嚯”“嚯”的口号声喊得中气十足。
李瓒不禁回头多看了几眼,陈锋瞧见,问:“体能怎么样,现在?”
李瓒随口道:“待会儿测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陈锋忽然一拳朝他打过来,李瓒抬手一挡,迅速绕身反拧。陈锋吃痛,立刻收力,李瓒也松了他。
陈锋甩了甩被他挡打的手腕,皱着眉咂舌道:“你小子!对指导员下手也这么狠。”
心里却高兴,还不错,力量速度都还在。
走到一块单独的训练场上,体能训练教官已经在等候。
李瓒也没耽误时间,脱了外套扔在一旁,人直挺挺往前倒下就开始做俯卧撑。教官站在一旁计时。100个俯卧撑花了两分十一秒。
之后测立定跳远,他站起来呼着气,气都还没喘匀,站在起点线上看了眼沙地,后退站好了,双腿略一屈膝,一抿唇跳跃而起,3.09米。
随后的引体向上,10米乘8往返跑,长跑……一项项测试下来,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李瓒一头的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碎发全湿了,沾在鬓角上。
陈锋见了,皱眉:“你这头发怎么回事?留那么长,明天剃了。”
李瓒看他一眼,弯腰把地上的外套捡起来扔在肩膀上,去医务室了。
给他做心理测试的是军队里负责心理咨询的张军医,他也一直是李瓒的心理医生。
心理测试只有张军医跟李瓒在场。
陈锋抽空去找体能训练教官,问:“测试结果怎么样?”
教官说:“挺奇怪的。”
陈锋心头一紧:“怎么奇怪了?”
“成绩很优秀。”
“……”陈锋一拳要揍他。
教官慢慢道:“按理说离队之后,应该会有小幅下调。这说明他离开部队后也在坚持锻炼,没停过。”
陈锋一听,喜笑颜开,拍拍教官的肩:“辛苦了。”
他又乐颠颠地回去心理咨询室。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李瓒出来了,表情很平静。
他看了陈锋一眼,说:“没事我走了。”
陈锋原想说点儿什么,最后皱眉挥了挥手:“走吧走吧。”见他走远,又喊一句,“下次自动来报道啊,别让我催!”
“知道。”李瓒挥了下手,头也没回。
陈锋进去问军医,语气轻松:“心理测试结果怎么样?”
军医说:“还是不合格。”
陈锋一愣,刚才的轻松劲儿被兜头一盆凉水浇灭,他无奈叹了口气。
“不过……”军医语气一转。
“不过什么?”
“他愿意说出心里的想法了。”
陈锋:“说了什么?”
“……”军医瞥他,“这怎么能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陈锋已经很满意,笑道,“只要他肯配合治疗,那就是好事儿,对吧?”
“是好事。”军医说,“心病这事儿,得病人愿意配合才能治。”
……
下班了,宋冉走出电视台大楼的那一刻,头一次感到了轻松。
她走到路边等公交,一抬头忽然发现,柳树梢上冒出新芽了。
今天的春天姗姗来迟,却终究是到了。
她想一想,拨通了李瓒的电话。
等了好一会儿,没人回应。正要挂掉时,那边接起来了,嗓音清沉:“喂?”
宋冉心头一紧,说:“是我。”
他轻笑起来:“我知道。”
她扭身背对街道,看着公交车站牌,说:“我忽然想起来,上次是不是欠你一顿饭呀。你还记得么?”
他想了一下,慢慢说:“是有这回事儿。”
“要不今天还给你吧。”要给今天加点儿特别的因素,她说,“今天是三月的第一天,天气也很好。我看是个好日子。”
他语中有笑意:“行。”
“嗯,我想想。”她拿手指戳戳公告牌,“你喜欢吃什么菜?火锅,粤菜……”
“家常菜。”他说。
“诶?”她没反应过来,想了想,“那我看看本地菜馆……”
“你给我做吧。”他那边背景很安静,所以嗓音格外清晰。
宋冉这边车水马龙,闹哄哄的,她戳着广告牌正发愣,听见他说:“你不是说自己厨艺很好,要让我见识见识?”他低低道,“原来吹牛呢?”
“那你过会儿看看我是不是吹牛。”宋冉扬着下巴,说道。
“行。我把地址发给你。”
……
宋冉下了公交,就见李瓒立在站台上等她。
他今天穿了身军队里头的训练服,人看着格外挺拔英气。她许久不见这装扮,竟有些陌生,问:“你归队了?”
“回去测试。”他说。
两人下了站台,穿过自行车道往内侧人行道上走。宋冉落后他半步,多看了他几眼。换上军队制服的他,气质硬朗了许多。
一辆自行车从面前飞驰而过,她没注意,他握紧她手臂将她拉回来,问:“看哪儿呢?”
宋冉没吭声,等上了人行道了,小声说了句:“你还是穿军装好看。”
李瓒侧头看了她一眼,没回话。
走进菜市场,淡淡的荤腥味扑面而来,果蔬区,水产区,肉食区,酱料区……物料丰富,人来人来。
李瓒问:“晚上想吃什么?”
宋冉说:“不是我请你么,你点菜吧。”
李瓒弯一弯唇,说:“边走边看?”
“噢。”宋冉跟在他身后。
这片地区湖多江广,鱼类丰富,梁城人江城人都爱吃鱼。菜市场里湖鲜水产类占据了大片江山。
各个摊位上,塑料布往大木盒子里一铺,灌上水就成了简宜的鱼池,空气泵通过细管汩汩地往水里输送新鲜空气。各式的淡水鱼类在池中游曳,翻了肚皮的被摊主捡出来扔在一边,贱价出售。
宋冉跟着李瓒走在湿漉漉的过道上,一条大鲶鱼忽然从池子里蹦出来,在路中央活蹦乱跳。宋冉吓了个激灵,躲去李瓒身后。李瓒插着兜站在原地瞧那鱼,摊主追过来一把抓了扔进池子,砸得池水飞溅。
李瓒回头看身后的人:“要不要这条,我看它很活泼。”
宋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声:“我不喜欢它,肯定不好吃。”
摊主看过来,宋冉抿紧嘴巴,冲他笑笑。
继续往前走,宋冉问:“你喜欢吃什么鱼?”
李瓒说:“黄骨。”
“我也喜欢,那买黄骨吧。”
找到了一家野生黄骨鱼摊,池子里的鱼又小又嫩。
两人猫着腰拿了小网兜在池边抓鱼,宋冉伸着手,指挥:“要小的,那个……”
李瓒看准了追着一舀,小鱼入网。
“还有那条……”
最后抓了七八条手指长的小鱼。
称好了付钱,李瓒正要掏兜,宋冉忙拦道:“不是说我请客的吗?”
李瓒已把钱递给摊主,朝宋冉一笑:“鱼我买了,别的你请吧。”
果蔬新鲜,五颜六色,宋冉看着什么都想买,很快就挑了一堆平菇,豆腐,青椒,菜薹,黄瓜,鲜河虾,韭菜。
李瓒好笑,道:“就两个人,别弄多了,到时吃不完。”
宋冉这才罢手。
李瓒家小区就在菜市场附近,里头种了些常青树,经过一个冬天,树上的绿色有些暗沉,但天空很蓝,云也很白。
家属院里很安静,这住处是李瓒一个政委的旧房子,转卖给了他。是老房,当初买的时候价格并不高。
房子外头看上去跟宋冉父亲家的一般旧,但开门进去里边,装修很新,收拾得很是整洁干净。两室一厅,因他一个人住,显得空间很大。不像宋致诚家,各种东西挤得密密麻麻的。
尤其是阳台,没有堆放任何杂物,空间开阔。
春天的太阳照进来,窗明几净,似乎都能闻到细尘阳光的味道。
李瓒把买回来的菜放进厨房池子里,宋冉轻轻把他挤开,说:“我来弄吧。你帮我弄点儿葱姜蒜。”
李瓒于是斜靠在一旁,认真剥大蒜。
宋冉将杀好的黄骨鱼洗干净装盘,配菜用的豆腐倒出来清水冲冲,平菇、青椒也洗干净撕成条。
锅里头油热了,宋冉忽问:“你家有围裙么?”
李瓒正剥蒜,抬头想了想:“有。”
他很快拿来一条围裙。宋冉一手拿着锅铲,一手端着鱼,见了围裙,一时不知该先松哪只手,正手忙脚乱着。李瓒静默一秒,将围裙从她头上套了下去,人绕去了她身后。
宋冉手里的鱼倒进油锅里,滋滋响。
李瓒站在她背后,微微屈身,低着头,双手环到她身前。她脱了外套,穿着件宽松的薄毛衣,毛线很软,摩挲着他的手臂,有点儿痒。他摸到了围裙的两根绳子,牵到她身后,系起来轻轻一拉。不想她的身子竟那么细,围裙绳一下子收紧了她的腰,拉出长长两根绳子。
李瓒怔了一怔。
宋冉腰间一紧,心也跟着一紧。
李瓒低头看着,微抿了下唇,手上稍稍松开半点,在她腰后打了个蝴蝶结。
刚系好那结,锅里油滴飞溅,宋冉躲避着往后一缩,后脑勺撞到了他的下巴。
他松了绳子,起身站直。
她捂着脑勺回头,脸红红的:“对不起。”
他没做声,扭回身去继续剥蒜了。
待鱼煎至金黄,宋冉往锅里加水,盖上盖子,添了调料,开始煮汤。
她回到池边着手掐虾头。
李瓒原靠坐在池边剥大蒜,她一过来,两人不经意间挨得很近了。
自刚才系上围裙后,两人都没讲话。
安静的厨房里,只有锅里的汤在汩汩叫,偶有几只小虾在塑料袋里蹦跶。
宋冉低头掐着小河虾,忽说:“告诉你一件事。”
“嗯?”他眼珠往她那方向一转,只看到她大半个后脑勺和小半张侧脸,低垂的睫毛乌黑长长的,鼻子小而挺。他又不经意落眸看了眼她腰后的蝴蝶结,她蓬松的粉色毛衣束在里头,很柔软的样子。
她说:“我今天辞职了。”
他回过神来,想了几秒,问:“是自己想好的结果?”
“嗯。想好了。”她将豆腐青椒和平菇放进锅里,盖上盖子,语气轻松地说,“我觉得,我现在最需要的是调整好状态,之后再想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温声问:“心情还好吧?”
她一时没说话,之后,自我鼓励地笑了笑:“肯定会有一点点惆怅啦,毕竟在那里待了两年。不过……现在这个当口,总算能放松了。”
李瓒说:“王翰的案子,警方正在调查取证,听说证据很实。你不用担心他。就是朱亚楠的案子,还是缺少关键性证据。真相可能说不清了。但至少,赵元立会受到处罚。他以后没机会再害学生了。”
“那就好。”她抿唇笑了下,将虾头扔进垃圾篓,清洗虾身,又小声说,“我现在其实还有点儿迷茫,哈哈。”她干笑了两下。
“怎么说?”
“就感觉,国内新闻,我不太适合;国际新闻吧,暂时也……”她自嘲地说,“看来真要换工作,去博物馆当管理员了。”
李瓒将剥好的又一颗大蒜摆在砧板上排排队站好,侧眸看她,说:“你做事件报道,或者拍新闻纪录片,不就挺好。别给自己太多责任,别掺和舆论。我看你在东国的时候,做的那些工作就很擅长,也很开心的样子。你可能更适合记录类的。”
宋冉听言,抬起脑袋,愣了两秒,说:“对哦。”
他瞧她那样子,轻笑出了一声:“傻不傻……”
“……”
宋冉指了下砧板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两排白胖胖的大蒜瓣,说,“谁傻?”
李瓒说:“这儿在军训呢。”指了下小蒜兵们,“都给我站好了!”
宋冉噗嗤笑。
汤锅再次沸腾,宋冉揭开锅盖,清香四溢。
她拿汤勺舀了点儿汤,吹吹两下,尝了一口,舔舔嘴巴,一时没尝出咸淡来,扭头:“你来尝一下。”
她原打算舀点儿汤进碗里,可他过来,直接拿过她手里的勺子,将剩下的半点儿汤喝了,认真品了品,说:“味道正好。”
宋冉接回勺子,脸被蒸汽熏得通红,结舌道:“不用,加盐了么?”
“不用。”
“那就出锅了噶。”
“嗯。”
饭菜上桌,平菇豆腐黄骨鱼汤,韭菜炒河虾,清炒菜薹,炒黄瓜。
李瓒每样菜都尝了一口,又喝了碗鱼汤,道:“有两下子。”
宋冉这才笑起来:“没吹牛吧。”
李瓒抬眸看她,许是厨房里待久了,她一张脸红扑扑的,看着温热又柔软。
窗外已是夜色沉沉,室内灯光照射下,有种安静久远的味道。
他在这个家住的时候不多,大半时候都是清冷的。不像今日。
他收回目光,慢慢喝汤:“你在家经常做饭么?”
“有空闲的时候就做。你蛮少吧?”
“嗯。大部分时候吃食堂。”
“军队里头伙食好么?”
“还不错。经常换菜单换厨子。”
“那现在在派出所也吃食堂?”
“嗯。”他说,“味道比部队里头差很多。”
宋冉听到这儿,问了句:“你是不是最后还得回部队里头去?”
李瓒微顿了下,没细想过。他将嘴里的米饭慢慢咽下去,说:“应该是的。”
迟早的事。
一顿饭吃完,夜里九点半了。
宋冉收拾好东西了回家,李瓒送她出门。
两人下了楼往院子外头走,并肩走过一条长长的道路,两旁种着落叶木。
宋冉仰头看夜空,忽说:“诶,你看,发芽了。”
李瓒抬头。
路灯下,干枯的树枝上冒出了点点嫩绿的新芽,在夜里聚集着力量。
“这个冬天真长啊,”他轻叹,“终于要过去了。”
她眼睛亮亮的,说:“终于。”
李瓒在路边拦了辆车,留意看了眼车牌。
他拉开车门,宋冉坐上去,冲他招手:“拜拜。”
他关上车门了,又弯下腰敲了敲车窗。
玻璃落下来,宋冉笑颜看着他:“怎么了?”
李瓒看着她的笑脸,停了一秒,才想起来说:“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嗯。”宋冉点点头,眼睛亮亮的。
他不禁莞尔一笑,冲她招了招手,说:“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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