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chapter 30
宋冉第二天醒来发现, 经过一个晚上,这件事已迅速发酵。她写的文章传播蔓延到网络的各个角落,引起了全国性的关注。
舆论风向在一夜之间逆转,从对跳楼者软弱无能的群嘲转变为对老师赵某的谩骂痛斥。
“为人师‘婊’,垃圾。”
“还是特级教师呢, 不知道他怎么评选上的,教育系统烂到根了。”
“这种人不用坐牢吗, 去死!”
“教育局敢承认特级老师是人渣吗?不敢吧,呵呵, 又要公关了。”
宋冉对这样的结果逆转没有感到半点欣慰。网络似乎从来就只是一个宣泄情绪的地方。
不过,在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中,一个网友的留言引起了宋冉的注意:
“学校的其他老师们会说真话吗?
让人绝望的是, 他们要维护的人或许没有多么天大的势力。他们只是要维护自己所在群体的利益,同一群体的人势必互相窝藏。在这社会,如果你不属于任何群体,那么恭喜你, 你孤立无援。”
宋冉将那句话看了很久,她对自己说, 所谓记者,不过是让每一个人都不再孤立无援。
而她呢,她并不想引领或是改变什么舆论,她想做的只是记录一个被忽略的声音, 哪怕只是起到监督和约束的作用, 让权威方最终给出公平公正的结果。
然而, 她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当天上午,她就被刘宇飞叫去办公室,让她主动删文,作出道歉,转发警方发布的调查通告,并交出学生王某的私人信息。
宋冉不能理解:“不是台里让我追踪报道真相的吗,还说支持我做新闻自由?”
刘宇飞也为难,说:“但现在,真相需要由警方调查。”
“警方去调查啊,为什么让我删文道歉?我没有发表任何观点,只是记录了一个学生的陈词,他们难道不应该调查我记录的事情吗?”
刘宇飞揉揉鼻梁,觉得棘手:“他们会调查。但你得删除负面影响。现在网友的讨论已经上升到教育系统、公安系统甚至再往上,认为他们包庇老师。”
“既然他们没有,查清楚不就好了?还有,真相出来之前,我不会交出那个学生的信息。他提供的视频和截图,朱亚楠手机里有。警察查得到,不需要我提供。”
“宋冉,你大部分时候做的是国际新闻,还不懂国内新闻要怎么做。有些事……你不能太固执。”
宋冉揣摩着他这话的意思,轻声:“是有人给台里施加压力了?一个老师而已,这也要维护,受害人就那么微不足道?”
刘宇飞无话可说。他很清楚年轻记者心里的理想和净地,清楚他们的不圆滑,也知道观念冲突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他叹息:“宋冉,让你删是为你好。这件事已经演变成全国性新闻,你看看有多少人参与进来了。如果继续闹大,台里怕保不住你。”
宋冉震了一下。她毕竟年纪轻,当即就吓出一丝慌乱。可她咬牙半刻,也不知哪里来的硬气,竟轻声说了一句:“那就看着办吧。”
宋冉回到办公区,手脚都在打斗,脸色也有些苍白。
但她还是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翻开资料继续查找线索。
快中午的时候,她找到了实验中学教导处主任的住处。她登门拜访,想要询问高三学生跟教导处举报赵元立老师体罚学生的事。
主任四十多岁,是个女人。她今天已经接受了好几拨记者采访,不太耐烦,但还算客气。
可一听说宋冉是写《另一种声音》的记者,她当即变了脸,连推带攘把宋冉轰出门,破口大骂:
“你这种啃人血馒头的记者,还有没有良心?我这边从来就没有学生举报过赵老师。他撒谎说的话你也信?王翰就是个一无是处记恨老师的废物学生,他没救了,你也没脑子!”
宋冉一愣,拿着录音笔追上去:“我没有告诉你那个学生的名字,为什么你说他叫王翰?所以王翰的确跟你举报过赵老师欺辱学生对不对?为什么作为教导处主任你当时不处理,现在还隐瞒……”
主任立刻反口叫道:“王翰的名字是你告诉我的!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战地记者,专门等着拍死人,吃人血馒头!我们学校的事不要你管,你滚到国外拍死人去吧!”
主任猛地推开宋冉,“砰”地关上了门。
宋冉一个趔趄撞到楼梯栏杆上,腰痛欲断。她冒着冷汗,强撑着站直了。
她立在骤然死寂的楼道里,面色血红。
CANDY那件事,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骂她。
但,她没有错啊。梁医生说的。
那一刻,她的目的只是为了拍到孩子得到糖果的快乐,结果却抓到了魔鬼。那不是她本意,她没有错啊。
梁医生说她没有错的。
她低下头,手捂眼睛,克制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微红着眼眶,平静地走下了楼梯。
这一次,她一定会护住那个孩子。
……
这个案子的调查由刑警队管,但由于波及范围太大,影响太恶劣。上级要求这周末必须破案给出交代。白溪片区内所有警察都没了休息,全去做辅助调查。
李瓒整天都在外头奔波忙碌。
他看到了那篇文章,也目睹了它造成的影响。但他甚至没时间去询问宋冉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原以为,她发这文时至少会先问一下他的意见。
李瓒和同事们一整天在实验中学做摸查,询问赵元立老师的同事们,以及他教过的10个班级,四五百名学生。
由于是休息日,老师学生都很分散,给摸查工作造成很大难度。好在学校陆陆续续把人召集了回来。
李瓒负责询问了十几个学生,没有得到任何有用信息。他坐不住,再一次认真看完了宋冉写的文。
同事们都认为她在造谣,但李瓒觉得她的记录是真实的,甚至能从问答中看出宋冉连引导和误导的嫌疑都没有。
可,证据呢……
李瓒在满篇的对话录里找到一行小字:
“……我跟教导处主任举报,被骂了回来……”
他赶去找教导处主任。
主任说从来没收到过任何学生对赵老师的投诉,也不知是哪个学生向媒体透露的。想来想去,应该是那记者瞎写。
她当着李瓒的面,把宋冉狠狠抨击了一通。
李瓒沉默听完她的控诉,走的时候淡淡说了声谢谢。
他回到所里,把同事们今天搜集到的笔录和口供全部翻查一遍,像要证明什么;可一字不漏地翻完几百份资料,也没找到任何该老师体罚哪怕是言语暴力的线索,反而有很多学生说赵老师很好。甚至有一些学生表达了对跳楼的朱亚楠的反感和厌恶,认为他自己脆弱就罢了,还害了老师,也害了学校。
真相,仿佛倾斜向了令他恐惧的一边。
而就在这时,传来消息,因事件影响恶劣,片区内从公安到派出所,所有警察当月奖金被扣。
彼时,民警小甲等人累了一天刚回所,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一口水。听到这事儿,室内沉默一片,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良久,民警小丙低声说:“本来工资就不高,累死累活的,全被这帮记者给毁了。”
小丁说:“今天的官微谁去维护,我是不去的。平时解决事情没人理,今天骂了几万条。”
小甲沉默看了李瓒一眼,李瓒没做声。他的组织关系在部队,还是干部,这边的惩罚措施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可他……
小乙也看了李瓒一眼,什么也没说,拎着警服起身走了。
这时,小丁接到电话。
李瓒听他说话的内容,貌似是学生们要写公开信帮赵元立老师发声,问小丁具体的操作建议。
小丁说:“这种事我们是不能过问的。如果一定要给建议,说说老师的人品就行,不要攻击朱亚楠,会招骂。最好等明天发布,人都需要冷静的时间。”
李瓒看了眼手表,快下班了,他还不死心,赶去了白溪公安分局。
他想了解赵元立的笔录和口供,可赵元立直接由公安审问,李瓒在派出所接触不到。
去到局里,刑警们并不搭理他。好在那天商场“诈弹”的刑警也在,他是负责办案的吴副队长。
他认出了李瓒,问:“你怎么来了?”
李瓒说明了来意。
吴副队说:“其他事我还能帮你。但这个案子,没定案之前,案情涉密。抱歉了。”
李瓒知道按照规程,他是不可能接触到更多信息的。
但他还是不肯放弃,竭力争取了下,说:“吴副队,写那篇文章的记者是我朋友。我担心她……被人利用。”
“你朋友?”吴副队愣了愣,思索片刻,递给他一份薄薄的文件,说,“我们做公安的,凡事,要看证据。”
“谢谢。”李瓒接过来翻开。
……
下午,宋冉的文章忽然之间全被删了。
宋冉不是不害怕的。
她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但并非对社会现实毫无知觉,更不会幻想这是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色世界。
她也慌张胆怯,然而在精神世界里一番天人交战后,她仍不肯后退。
那个孩子遭受的凌辱历历在目,她无法视而不见。
意外的是,由于文章被删,网上反而全是对她的声援和支持,抨击权势的声音愈演愈烈,甚至波及公信力问题,颇有无法收手之势。老师、学生、教育局、公安、无数人被卷了进来。
一天下来,十几万网友给她发消息,分享自己遭遇的教育暴力,感谢她,支持她;还有其他城市的同行记者,表示只要她开口,一定鼎力相助。
这让宋冉感到了一丝力量。
然而现实生活里,没有一个人向她表达支持。
同事们对此事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冉雨微打电话过来问她是不是疯了,还想不想在这一行干了。
下班后,刘宇飞再次找到她。让她提供学生王某的信息,并在今天之内发布道歉信,彻底遏制网上的风波。
宋冉沉默以对。
刘宇飞拿她没办法:“宋冉你要急死我啊!你说部门那么多记者,就数你懂事省心,你脾气最好,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犯浑?道歉信我来帮你写行不行?你必须发。”
宋冉一言不发,鞠了个躬扭头就走。
可她其实很累了。
她筋疲力尽回到家,刚走到院子边,就见宋致诚和杨慧伦等在家门口。杨慧伦手里拎着一篮子菜。
宋冉在外头战斗了一天,见到他们的一瞬,浑身都警惕起来。
宋致诚却摸摸她的头,和煦地说:“你好些天没回家,你阿姨说来家里给你做顿饭,怕你一个人心情不好,没吃好饭。”
宋冉一愣,心软了大半,更愧疚自己的小人之心。
“我没事的。”她轻声说。
杨慧伦很快做好三菜一汤,三人围桌而坐。
宋致诚关切问:“最近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宋冉知道他问病情,含糊一声:“好些了。”说完才发现她今天忙得忘记吃药了。
“那就好。工作什么,还顺利吧?”
“嗯。”
他问了一堆生活琐碎问题,兜一大圈子,绕回来:
“你现在是名人,发言影响力很大,是好事。但影响力是把双刃剑,因为有名了,所以做事要更加慎重,不要影响自己的前途。”
宋冉手中的筷子停了一下,心里很清楚了。
她说:“那是我的前途,我自己负责。”
宋致诚哑口。
杨慧伦再也忍不住,说:“可你爸呢,你爸的工作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以后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你怎么负责?”
宋冉抬头:“什么意思?”
宋致诚不答,放下筷子,满面愁容:“冉冉,你写封澄清声明吧。”
“是不是有谁逼你了?”宋冉颤声问,“我就不信……”
“冉冉你能不能别逞强了?”杨慧伦急道,“你是出名了什么都不怕,可我跟你爸还有央央要过日子呀,人不能太自私是不是?你把事情搞那么大,真出个什么事,我怕你后悔也来不及!”
宋冉捏着桌沿,低声道:“我只是客观记录,我甚至没有带入自己的任何感情。我哪儿错了?学校在撒谎,教导处主任在撒谎,电视台也撒谎,我跟他们抗争了一整天,你们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你们关心我有没有在外面受委屈吗?你们是我的亲人,为什么不能支持我?”
“什么抗争,跟谁抗?”宋致诚道,“你们这些刚出社会不久的人,学生气重,动不动就抗争。有理想是好事,可也要看清现实。就会喊口号,你们天天挂在嘴边的公平,真相,到底是什么,我看你们都不一定说得清楚!”
白炽灯照耀的客厅里,静谧无声。
宋冉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尽的失望:
“我从小写文字,做记录,纯粹只是出于喜欢,没什么大梦想的。反而是你,总给我灌输大道理,什么……用文章改变社会,坚持心中的正确,这些都是你说的吧?现在看来,在你心里这是一种沽名钓誉的手段?有名气就好,然后乖乖坐收利益,是不是?”
“啪!”宋致诚的筷子拍在桌上。
宋冉猛地闭了下眼。
“你……”宋致诚狠狠指了她两下,但他从未对女儿发过火,很快手又垂下去,无奈而痛心道,“冉冉,自从你得了病之后,脾气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偏激,不听劝。医生说生这个病不适合工作,是我疏忽了。你瞒着电视台那么久,也该让他们知道,让你休息养养病了。”
宋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她一句话不说,起身就往外走。
杨慧伦要劝说什么。
宋冉摔上了门。
……
冬末春初的夜里,寒风涌动。
宋冉抱着自己走在黑夜的大街上,从未觉得自己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城市竟如此冰冷,枯败,看不到一线生机。这个吃人的战场,像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国战地,残忍,荒谬,冷漠,疯狂。
她不知道是自己病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
她忽然停下来,扶住一棵树,大口喘气。她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呼吸着冰寒的空气,可肺部无法接纳,像要冰封炸裂。
谁来拉她一把啊。
她眼前一片潮湿,两颗泪砸落下去。
冷风之中,手机响起来了。
她站起身擦掉眼泪,是李瓒。
宋冉怔愣了好一会儿,接起电话。
她没做声。
那边也安静了一下,才试探着问:“宋冉?”
许久没听见他这样叫她的名字,她眼睛又湿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问:“你在哪儿?”
她不答,反问:“为什么打电话?是警察,还是朋友?”
“朋友。”他说。
“我在曦晨路白橡路路口。”
……
宋冉有些累了,在马路边上坐下。她等了没一会儿,听到车辆驶来的声响。近光灯刺破夜空。
这条路很僻静,车少人更少。
出租车在马路对面停下,李瓒下了车,从对面走过来。
“坐这儿不冷吗?”他问,声音不大。
“不冷。”宋冉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呆滞。
李瓒在她旁边站着,低头观察她。她神情空茫,很挫败,像被人遗弃在街边的小动物。
他上前一步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问:“今天累坏了吧?”
很平凡的一个问题,却叫她霎时湿了眼眶。
她抬起头望夜空,路灯照射着干枯的树干,冬夜里没有一颗星。
“我猜你很累,”李瓒轻声说,“应该有很多人给你施压了。”
宋冉还是没做声,只是一下一下揪着手指。她很害怕眼泪会出来。
“不过,更多的人是支持你的。”
“全都是网友,”她这下开口了,“身边的人,没有……”
只有他来了……
宋冉想起什么,扭头看他:“你们领导有没有怪你?你是不是被骂惨了?”
“没有。”李瓒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淡笑一下,说,“不过,我以为你发布那篇文章前会跟我说一声。”
“当时太晚,没想打扰你。”宋冉又问,“现在警方调查得怎么样了?”
李瓒的侧脸在黑暗中静默了数秒,扭过头看向她,那双眼睛在夜里很明亮,很安静,说:“目前的调查,还看不出赵元立老师跟朱亚楠同学的死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他顾忌她的情绪,说话用词已尽量斟酌。但宋冉还是察觉了,她愣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表情些微僵硬,防备起来:“你也是来劝我澄清的?”
李瓒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宋冉抱住自己,低下头拿额头敲了敲膝盖,突然就想哭,但她抬起头,却是轻轻笑了一下,站起就走。
李瓒跟着起身,拉住她胳膊,声音低而平:“宋冉,你这次可能有些鲁莽。”
宋冉回身挣他的手,没挣开:“如果我不说话,今天受伤害的就是死去的学生。昨天那么多人侮辱死者的时候,你们干什么了?学校和教导处在撒谎,那个学生已经走投无路。我必须帮他。”
“我不是说你错。我不觉得你有错,我甚至觉得你写的东西非常客观,”李瓒紧握着她的手臂,试图安抚,“可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好的目的,并不一定确保结果就是正义的。”
宋冉内心深处的某个点被刺痛,她机械地摇头,颤声问:“结果怎么就不对了?受害人是弱势的一方,我帮他发声,换取一个平衡平等的对话机会。哪里不对了?”
“可现在的局面不平衡了。事情已经演变成网络暴力。赵元立被人肉搜索,‘他的妻子是教育局当官的’,‘他是同性恋’,‘他的孩子是校园恶霸’,‘公安局长是他的学生’……这些谣言这些结果是你想看到的?”
“但这并不是我造成的!”宋冉痛彻心扉,仿佛candy事件再度上演,“我只是记录我看到的事实,错的是那些恶意曲解揣测、不会理性思考的人。错的是他们,不是我!”
李瓒微蹙起眉,极轻地摇了下头,低声问:“可你是记者,你不知道新闻传播的力量吗?你说1,传播会引申到10。这样的后果谁都控制不了,包括你自己。现在所有人都认定你说的是真相,而不相信警方说的任何话。”
“不相信警方,这也怪我?”
“我不是怪……”李瓒有些哑口,他静默地看她许久,终于说,“我看过尸检报告。朱亚楠身上没有生前旧伤,不存在遭受体罚的可能。他手机里的视频太短,分析不出施暴者。至于言语暴力,仅凭那段对话,证据不充分。所以我跟你说赵元立和死者之间看不到证据关系。”
宋冉怔了一下。
“我现在很担心,怕你会……”
会重蹈我的覆辙。
李瓒没说下去,咬着牙低了下头,再抬起看她,说:“我怕那个学生在骗你。他造成的后果会要你一个人承担。”
“他有没有骗我,我用自己的方式验证过。你呢,你的同僚有没有骗你?”宋冉戒备地看着他,问,“还是在你心里,学生会撒谎,但警察就不会?可看看现在谁心虚?谁在拼命想要压制我,从我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给我施压,甚至连我爸爸都牵扯进来。”
李瓒吸一口气,努力道:“宋冉,我说这话你可能觉得我是在为他们开脱。可有些时候,采取压制手段可能只是不自信和害怕事态恶化。是他们弄巧成拙,执行粗暴。这种手段很笨很蠢,但不一定是心虚和有罪。你不能用他们的行为来验证你自己的正确。”
他竭力想让她回归理性,可在此刻的她看来,这番话太过荒谬;荒谬到她怀疑他过来的目的,恐怕是第二个宋致诚,这叫她又失望又恐惧,全身竖起了刺。
她忽问:“是你的上级叫你来的吗?借着朋友的身份?”
李瓒狠狠怔了一下。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静看了数秒,竟极浅地近似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之前一直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姑娘。”
“什么?”
“看着柔弱,内心刚强。”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一条路走到黑。你以为好心就能做成好事?这个世上,太多了:自以为好的出发点,却干出天大的坏事。
你认为你拯救了一个人,可或许你伤害了更多的人。那些无辜牵连进来的人,他们遭受的痛苦在你看来毫无所谓?”
宋冉只觉一颗心在冷风里寒凉:“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死心塌地维护你背后的集体。所以李警官是觉得为了保护一些人牺牲某一个人,捂死他的口,掐死他的声音也无所谓?也对。你是军人,自然无条件地遵守维护上级的命令。哪怕上级让你去杀人,你也会开枪,不是吗?”
黑暗而寒冷的夜里,李瓒脸色煞白。
他们没有争吵,说话也不大声,却句句捅刀见血。
两人对视着,沉默,安静,或许到了这一刻,终于发觉,陌生了。
他们竟站在对立面上。
最终,他后退一步,轻轻松开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1.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职业相关的太多东西,但职业是人物的一部分,而且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部分,不写透彻怕最后变成只是批着一张背景设定的皮。不过放心啦,这块儿马上就过去了。
2.明天和好。
第31章 chapter 31
宋冉一夜未眠。
打开的电脑桌面上放着刘宇飞发给她的声明模板——承认昨天的文章内容有虚假捏造之嫌, 等待权威调查。
上午九点, 她想起身喝杯水, 人一站起来, 便晕眩不止, 眼前一片漆黑。她扶住桌子强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宋冉躺回床上。这一整晚她都尝试让自己恢复冷静理智,站在李瓒的角度去想问题。可是无果。
当她站在自己的阵地里, 她看见自己的堡垒是坚不可摧的——王翰关于时间地点投诉的证词证据,教导主任的露馅, 她遭受的多方威胁……
可李瓒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她拿出手机, 想找第三个人帮忙带她走出迷局, 哪怕只是客观地一瞥。
可翻开几千人的手机通讯录, 没有一个能让她打出那通电话。
唯一的一个,昨晚也……
她正要放下手机, 意外看到罗战的名片。
宋冉想起李瓒说他已经回国,现在可以联系了。
电话打过去,罗战正好有空闲。
宋冉起先问候了几句, 犹豫之时,罗战已猜出她的目的, 说:“站在风暴的中心,不好受吧?”
“你都知道了?”
“宋记者现在全国闻名啊。”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宋冉直接问:“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罗战斟酌半刻, 说:“我看了你的对话录, 证人证言很清晰, 事件时间地点包括几次投诉都很明确, 警察只要愿意查,肯定能查出真假。所以我觉得你是对的。不过,你只给了一方说话的机会。”
宋冉道:“可另一方他们有自己的发声渠道。”
“公众相信那一方吗?”罗战反问。
宋冉哑口。
“或许你查到的是一部分真相,但你是记者,比我清楚大众传播的威力。当一个角度的真相被无限放大的时候,其他角度的真相很可能会无限压缩,因为大众没有理智只有情绪。”
宋冉没吭声了。
昨天李瓒表达过这个意思,但她不愿听。
“不过话又说回来,众人合力才能做到多方兼顾,仅凭一人怎么可能?我个人认为你已经做到客观发声。真相调查是警方的事,理智分辨是网友的事。只不过当下公信力低,网络没有理性。他们做不到,必然怪你没把答案写完整,这很不公平。”
她道:“那时我是害怕如果不出声,对方会包庇,这个孩子就完了。”
“对。你认准了目的,所以拼了命也要闯过去。可是宋记者,”罗战忽然话题一转,“摁下的快门是没有感情的,CANDY那张照片是最客观真实的记录。你当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重要。你不必为此自责、自证。不论王翰还是朱亚楠,他们都不是当时死去的孩子。你可以记录,但你没有责任去保护。当你想要保护的时候,你就有了私心,就不是一个客观的人了。”
宋冉愣住。
……
李瓒一夜没睡好。
他将事件所有线索画图梳理了一遍,发现他和宋冉的分歧主要在学生证据,教育局教导处主任,赵元立老师和警方行为上。
一是学生证言,李瓒对王某自身遭遇暴力并无异议,警方很容易求证。
他不确定的是朱亚楠的两处证据,那在法律上达不到标准。
二是教育局投诉和教导处主任,宋冉说她验证过;但李瓒尚未发现。
三是赵元立老师,由于职位所限,暂时接触不到他的笔录和口供。
四是警方行为,宋冉认为是威胁,李瓒却能理解那是种笨拙的处事方法。不过在他看来,跟电视台打招呼就够了。连她父亲也受到影响,这未免过头。
……
分析下来,他能尝试挖掘的点是教导处主任和赵元立老师。
上班前,李瓒再次拜访了教导处主任。
可主任的丈夫说,主任母亲生病,她赶回隔壁省老家去了。
李瓒心中起疑,问:“她有没有跟你说,王同学曾经向她举报过赵老师?”
丈夫摆手:“我们从来不讲工作上的事,不知道。”说着匆匆关了门。
到派出所上班,民警小甲看见李瓒眼睛上重重的黑眼圈,也不好受,过来拍拍他肩膀,说:“这事儿不怪你,都怪那记者。你别往心里去,就算那天删了她照片,她也是会乱写。”
李瓒扯了丝笑容,没有回答。
工作间隙,他点开宋冉的号码,打字:“昨天我不是劝你,是想提醒,尸检显示死者生前没有遭受体罚暴力。我怕你好心办坏事,之后承受不住……”
他还没打完,手机新闻出消息了——赵元立的学生们写了公开信,力证老师的清白。
李瓒点开看,是上百名学生的联名书,用很多例子讲述了赵元立老师如何师德高尚,关爱学生;同时引用国际网友的评价对宋冉进行了攻击。对CANDY获奖照背后的动机发出质疑,以此类推,对宋冉写《另一种声音》的动机发出质疑。最终结论:宋冉是一个利用苦难博取关注的记者。
自此,舆论又开始疯狂逆转。
李瓒收起手机,起身出了趟门。
……
高三的学生周日要补课,实验中学三号教学楼里不时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
赵元立照常上课,没有因为最近的事请假。
李瓒插着兜站在办公室里等候,目光从架子上满墙的优秀教师奖状奖杯上移开,又扫了眼室内的办公桌。
等了大概十多分钟,赵元立才下课回来。
“李警官,不好意思久等了。”赵元立满面歉容。
“没事,我也才刚来。”李瓒微笑,寒暄一句,“高考没几个月了吧。”
“是啊,高三的课太重要,耽误不得。我带着高三好几个班呢。”赵元立刚坐下,又起身,“我给你倒杯水。”
李瓒拦住:“不用。”
赵元立还是给他倒了杯热水,说:“今年真冷啊,都开春了,气温还是这么低。”
李瓒笑了笑,闲聊几句后,说明来意:“这次过来是做后续调查。耽误您时间了。”
“没有的事,您说。”
“网上那篇文章您应该看到了吧,不知道您怎么看?”
赵元立叹息:“我教书这么多年,只想着好好培养学生,尽力付出。没想到这次,居然轮到这群毛孩子为我出头,写联名书替我伸冤。我真是又惭愧,又欣慰。”
李瓒看着他,目光微动:“我说的是宋记者写的《声音》,指控您辱骂体罚学生的那篇文章。”他看了下手机,“学生的联名书是半小时前发的,那时您不是在上课吗?怎么会知道?”
赵元立挂着笑:“……学生之前跟我说了要做这个事,我有私心,就没拦着,实在是全家人被骚扰得太惨了。至于那个记者写的文,完全是子虚乌有。昨天接受调查时我说得很清楚,我对学生问心无愧,无论是那个王某还是朱亚楠,我从没做过记者写的那些事。”
李瓒问:“您知道那个王某是哪个学生吗?”
赵元立:“王是大姓,我怎么可能猜到。”
“平时有没有哪个学生对您有怨气?”
“没有,我和每个学生关系都很好。他说的事我没做过,我不可能知道王某是谁。一定是那学生撒谎了。”
李瓒正记录着,从笔记本里抬起眼眸,眼神审视。
“怎么了?”
李瓒说:“宋记者经受多方施压,但直到现在都没向警方透露学生的任何信息。”
“所以呢?”赵元立摸不着头脑。
“所以我的同僚都认为记者在乱写,提供不出信息。那个所谓的王某是虚构的。但您作为当事人,心里却默认为,有这么一个撒谎的学生接受了采访?”
赵元立一愣。
“可您又说,每个学生都和您关系很好,这是不是矛盾了?”
“还有,”李瓒下巴指了下旁边的办公桌,“赵老师,这桌子的角破损得这么厉害,您不小心撞到过?”
赵元立脸色变了,说:“我该说的都说过,李警官如果对我有什么疑问,下次我亲自去公安局配合调查。现在我要去上课了。”
这事不在李瓒的管辖范畴,赵元立显然很清楚。
李瓒淡淡一笑:“打扰了,您好好上课,不要影响了心情。”
他站起身,颔首告辞。
李瓒没有耽搁,马上赶去公安局找到吴副队长,把笔记和录音交给他:
“吴副队,赵元立一定有所隐瞒。”
吴副队听完录音,表情却没有任何波澜,说:“李瓒,昨天我跟你说过,朱亚楠身上没有任何生前造成的暴力伤痕。”
“可言语暴力和精神暴力也是……”
“你说的这两种暴力方式,朱亚楠的父母承认了,说这月在家骂过孩子。他们也很后悔。”
李瓒微微拧了眉,道:“那不代表赵元立就是无辜的。赵元立对王姓学生施加过暴力,死者朱亚楠或许没能幸免。虽然两者目前没有直接关系,但这条线还是要查……”
“证据呢?谁看见了,听见了?赵元立跟朱亚楠的那段对话只能说语气严厉了点,法律上起不了任何作用。李瓒,你没读过警校,不清楚凡事讲证据,不能听凭一面之词。不讲证据的后果就是执法暴力。只要没证据,哪怕赵元立真的跟朱亚楠的死有关,法律也不会惩处。”
“我懂。”李瓒静默半刻,问道,“可没有证据,不该去找吗?”
他说:“毕竟,证据不会自己飞过来。”
吴副队微皱起了眼,盯着他看了会儿,说:“现在情况是赵元立和朱亚楠之间没有证据链。造成朱亚楠死亡的就是他父母。这个案子马上就要结案公告了。那记者是你的朋友,就请你告诉她,现在的记者,总妄想通过舆论来指挥甚至控制法律和执法者,决不可能。”
李瓒眼神变了:“所以你这是在跟一个记者较劲赌气吗……”
“李上尉!”吴副队忽然的一句称呼。
他之前看这辅警不过是个温和没脾气的人,可此刻,他迎着李瓒的眼神——那果然是军人才会有的眼神,刀锋一样锐利无声的眼神。
“那天在白溪见你太厉害,本来想把你挖去防爆大队,结果一打听,是个大人物。能做我的头儿了。”
李瓒冷静看着他。
“我们系统内的事,就不劳烦你费心了。不过……李上尉,你是军校出身,是不是比一般警察更明白,如何遵守和执行上级的命令?
那我告诉你,这个案子,今天结案了。”
……
李瓒从院子里出来,站在路边等红灯。
十字路口,车流如织。
他看着高楼大厦,人来人往,却在某一瞬间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虚幻,像浮现在东国沙漠之上的海市蜃楼。
路灯转绿,李瓒没有随着人潮前进。他留在路边,像一个异类。
好一会儿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宋冉的电话。
……
长江从梁城穿流而过,将这座城市一分为二。
冬春之交,天寒地冻。江水青蓝,江面低矮。
宋冉插着兜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吹风,几颗石子从她身后滚下来。她回头看,王翰正小心翼翼踩着陡斜的碎石朝她走来。
江边天光刺眼,宋冉眯着眼睛问他:“今天没补课?”
“请假了。”王翰到她身边找了块石头坐下,问,“等很久了吗?”
“没有。”宋冉拿出手机,在他面前关了机,又拿出录音笔,拆掉了里头的电池。
王翰看她这架势,不解:“怎么了?”
“跟你聊会儿天。”宋冉微笑,“不是记者和受害人的关系,就是朋友。当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朋友。”
王翰一愣,说:“是朋友。除了你,我没敢跟任何人讲这些事。我也知道你没透露我的信息,不然现在同学肯定都孤立我了。”
“我也跟你讲件事吧。”宋冉轻浅一笑,望向青色的江面,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王翰呆呆地摇头。
“你知道CANDY吗?”
“当然知道。”
宋冉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王翰缩着脖子像只小鹌鹑,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但没有躲。
“你就像那些我想要救下来的小孩子。”宋冉说。
王翰并不懂,但还是说:“你已经救了我。现在赵老师都不敢靠近我了。”
“或许吧。不过,我可能要被电视台开除了。”
“为什么?”男孩惊讶又害怕,“是不是有人威胁你?对了,我看到你的文章都被删掉了。”他又气又愤,可他有什么力量,只能红着眼睛,“我看到了同学的请愿书。那是假的,他们都没有看到真相!”
宋冉扭头看他,眼神安静:“我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相。”
“你……”王翰愣住,“什么意思?”
“我最近生病,脑子太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王翰,赵老师殴打你,你给了确切的信息和证据。可赵老师对朱亚楠的霸凌,除了你的证言,那个不明朗的截图,混乱的短视频,你还能给我更多证据吗?哪怕你告诉我朱亚楠身体的哪个部位撞伤过,淤青过。你告诉我,”
她说,“只要你给,我可以再去写文章。哪怕被电视台开除,被几亿人骂。
我朋友说记者不要代入感情,可如果你保证对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没有半点夸张。王翰,我可以拼上我的一切保护你,帮你对抗他们。你能保证吗?”
面前,那瘦弱的男孩错愕着,短发被江风吹得张牙舞爪,他张了张口,要说什么。
可就在他迟疑的这一瞬,宋冉冲他微笑了,笑容比此刻的江风还凄凉。
她回望青蓝的江水,呓语一般:“我以为是赎罪,没想到,又是一次犯罪。”
王翰不懂她这话,却也惶然起来,湿了眼眶:“姐姐,我发誓!”他狠道,“赵老师他真的打我骂我,快半年了!地点,时间,每一次,我没有撒谎!我身上的心里的伤都是真的!我什么时候看的医生,什么时候跟教育局投诉,跟教导处投诉,我都跟你说了呀!”
“我知道。”宋冉说,“我查证过,所以我相信你。可是……朱亚楠呢?”
“他……”
“你说的这些场景里,他在场吗?他和你一起被打了吗?”
王翰猛地怔了,渐渐,低下头:“他跟我讲,说老师有次,骂他,好像也,推,了……我没亲眼见……”
宋冉耳边忽然就响起李瓒的话:“我担心后果要你一个人承担。”
她望向江心洲,看见滩涂上似乎冒出了一抹绿色,跟江水接连成一片,再细细一看,又像是幻觉。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春天还没来呢。
江风冰寒如刀,她忽然想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沉进那水绿色的江底,沉进那清澈的颜色里。是否跳入水里,世界就会通透澄净了。
她说:“王翰。”
“嗯?”
“赵老师骂你的那些话不要信,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千万不要因为过去受的伤就变坏,继续做个好人,好不好?”
“……好。”
“要好好学习哦。”
“……嗯。”
王翰去上学了。
宋冉走在街上,不知该去何处。
车流如织,汽笛声不绝于耳,城市的喧嚣吵闹充斥着她的耳朵,撕扯着她的神经。
她像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广告牌,红绿灯,高楼天桥,迎面行人的脸,全部陌生而冷酷。
她一直走一直走,朝那个方向走,要在这漫漫城市里抓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只是抓一丝她唯一熟悉的气息。
宋冉闯进白溪路派出所时,在冷风中走了数小时的她已冻得嘴唇青紫。
众民警目光齐齐聚在她身上,一脸莫名。
宋冉声音跟丝一样缥缈,问:“李瓒,李警官在吗?”
“他下午请假出去了。”
“去哪儿了?”
“没说啊。”
她转身要走,迎面碰上民警小甲。
对方不太客气:“你把阿瓒害死了。他给你担保,你倒好,转头就发文章,害我们所有人扣奖金。还好现在要结案了。”
“对不起。”宋冉极低地说了声,脑袋也垂得很低,走出门去。
身后,有民警喊:
“又出事了!实验中学一个叫王翰的学生站出来了,说他就是指控赵元立的王某,公开请求警方调查赵元立,还说学校教育局包庇……”
宋冉不知听没听见,脚步不停地离开。
……
宋冉站在十字路口,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手机没电了。电视台,她没法回去。父亲家,那里从来不是她的后盾。
当路灯转绿,她随着人潮前进,她不自觉在对面而来的人面中搜寻,希望上天再次创造一次缘分,让她遇见他。
可这一次,好像缘分已尽。
迎面那么多的人面中,没有他的身影。
宋冉独自走过小半座城,回到北门街。
天黑了,巷子里头冷冷清清。
她的躯壳沿着死寂的小巷往前走,走到青之巷拐角的时候,她一抬头,愣住了。
李瓒站在巷子口,正是去年他开车送她过来的地方。
因在冷夜里等候太久,他微微缩着肩膀,脸色也有些发白,眼睛却依然清亮。
他静静看着她,一如当初在机场候机厅的那个眼神,似温柔,似悲伤,却又更坚定。
一瞬间,所有的心酸委屈像江水般漫涌上来。
宋冉呼吸不畅,立刻朝他走去,却是李瓒先开口:“宋冉,我有话跟你说。”
“我说谎了!”她急迫地打断,眼睛紧盯着他,“这半年来我过得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她仰着头朝他微笑:“我对你笑是假的,我说我很开心是假的,什么家人都好、工作顺利,统统都是假的。是我装的。……就像现在这样……”她咧嘴冲他一笑,笑得很难看,笑得眼泪盈满了眼眶,“你看,我今天过得很好。我在说假话,我说了好多假话。我今天过得像要死了,我每天都难受得像是要死掉了。我……”
情绪汹涌而上,她蓦地哽住,哭不成,笑不成,竟不知该用如何表情面对此刻荒谬的自己。
“我也骗你了。”李瓒微微一笑,目光烁动,似是眸光,又似泪光,“我现在过得很好,很轻松,拆弹很危险,我不想干了,不在乎了,都是骗你的。我其实……”他轻轻摇头,嘴边的笑容令人心碎,“……我现在是个废人了。”
话语出口,他痛得像是朝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
他抬眸看下天,吸着气,红着眼眶,压住声线中的颤抖:“对不起。昨天我不该跟你讲那些,我不知道CANDY的事,不知道你经受的压力……我只因为自己走过绝境,怕你也遭遇,才去阻拦你,质疑你的判断力。对不……”
“不是!”她摇头,泪水滚落脸颊,“是我对不起,说了太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她哭道,“是我情绪不稳定……也是我固执不听劝,造成现在的局面……我早就不能做记者了。早就错了……
可你不要生气,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因为,只有你了……只有你……”
她已是满面泪水,泣不成声,根本无法再组织语言:“我……没法对任何人说。阿瓒,你知不知道……我没法对……”
她双手捂着口鼻,深深低下头去,哭得不能自已。
他红着眼眶,吸着气咬紧下颌,竭力抬起头。夜空仿佛在晶莹闪烁。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发间
“我知道。”他说。
我知道,你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说。
因为我也一样。
因为这世上就没有感同身受;
因为说出口就好像,为什么只有我这么脆弱?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无能?
征战沙场的士兵回到安宁的国土,人们欢声笑语,没人听得见那段记忆里的炮火声声。
在这和平的年代,战争却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丑陋、私隐、不可为人知。
外人瞧见了,或猎奇一窥,或不屑一顾。他们看不见那道伤疤下的抽筋挫骨;他们不知道它看似愈合却会在阴雨天叫人痛不欲生。
而兜兜转转直到今夜,才终于碰见那个同样从战场上归来的人,形销骨立,满目凄零;那个有着同样伤疤并夜夜发作痛彻心扉的人。
就像那天见到的白色橄榄树。
没见过的世人,永远不会相信世上竟有过那样的盛景,永远不会理解天地间竟有过那一瞬的温柔。
没见过的世人们大声说:“这世上不可能有白色的橄榄树!”
可只有他/她知道,白色橄榄树,是存在的。
因为那天,他和她,一起看见了。
庆幸啊,那一刻,蓝天沙地的白色橄榄树下,他/她在身边;证明着,她/他不是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