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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橄榄树》玖月晞

第28章 chapter 28
雪还在下。
老干部家属院筒子楼门前的空地上积满了白雪, 偶有几串大大小小的脚印。李瓒低着头从雪地上走过, 没有打伞。雪花落满了他的头发和肩膀。
他快步走进楼道,无心拍打身上的雪,几大步上了二楼, 一转弯, 人停了一下。陈锋裹着军大衣,一边抽烟,一边冷得跺脚, 等在他家门口。
李瓒脚步顿了顿, 说:“指导员。”
“回来了。”陈锋抬手把烟蒂摁灭在覆满白雪的栏杆上。
走廊上亮着昏黄的感应灯, 水泥地面上也早已落了层薄雪。
“你来多久了?也不打个电话。”李瓒掏钥匙开门, 开了灯。
陈锋跟着进屋:“你那工作,忙;我也不好打岔。等一会儿也不要紧。梁城今年是见了鬼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下雪。”
“倒春寒。”李瓒把钥匙丢进玄关柜子上的碗里,进客厅打开电暖炉, 说,“你先烤火,我给你弄杯茶。”
陈锋坐下, 在暖炉上搓着快冻僵的手,问:“你爸呢?”
“回江城了。”李瓒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爷爷奶奶身体不大好,他回去有个照应。”
“你要是想调回江城, 也可以。罗战说在那边给你弄个文职。”陈锋说, “你现在干部身份保留着, 不可能永远在外头做义工。退也别想,组织不会同意。”
李瓒没答话。
陈锋看向客厅一角的桌子。桌子上堆满了书,化学品分析,电路解析……还有一堆电线、塑料、金属、化学粉末,外加剪刀镊子之类的小工具。
陈锋心里头不好受。
还想着,李瓒端了杯热茶出来递给他。
陈锋接过茶喝一口,又下意识地瞥了眼那桌子,还来不及看仔细,李瓒一条围巾扔上去,把桌子盖得严严实实。
陈锋也装没看见,说:“身体情况怎么样?”
李瓒说:“挺好。”
“耳朵呢?”
“老样子。”
他明显不想多说,陈锋也哑口。
陈锋放下茶杯,默了阵儿,掏出根烟抽,想起什么,又递给李瓒一只。
李瓒拒绝。
“还是不抽烟?”陈锋淡笑了一下。记得当初李瓒对他说,抽烟是一种精神控制。他拒绝这种控制。
“别想多。”李瓒说着,在他旁边坐下,一起烤火。
陈锋脸上笑意消散,抽着烟,吐出好几个烟圈了,说:“我从罗战那里找到去年九月二十六号的密封档案了。”
李瓒低头看着电暖炉,搓动的手僵了一下,却是看不见神情。他肩上的头发上的雪已经化了,衣服上留下点点水渍,头发也几簇簇的拧在一起。
……
陈锋三番五次跑去江城找罗战,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到了去年的绝密档案。
那天,拆弹兵李瓒在击毙第一个女性自杀式爆炸袭击者后,引爆器意外触发。他在逃离之时却发现了第二个男性袭击者。
拆弹兵冲上去试图控制对方,阻止其引爆炸弹。
前一个爆炸将人震倒,四周一片狼藉。受伤的拆弹兵与袭击者扭打成一团,然而一番搏斗之后,因体力不支没能卸下炸弹。眼看即将引爆,拆弹兵拼死将袭击者冲撞进路边的废弃民居里,拉上门逃出。就在那一瞬,炸弹爆裂。
拆弹兵当场昏迷。而事后,东国军方在废弃民居内发现了多具碎裂的尸体。待拼凑起来,除了袭击者,还有躲藏在内的一家六口人——一对年轻夫妇,三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
东国军方彻底封死了消息,维和总部也设置了绝密,并对李瓒隐瞒了一切。
“原本是该瞒住的。但是,”罗战说,“从李瓒醒来之后的反应看,他自己知道。”
“现场血量最多的地方是在门旁的墙壁上,也就是那一家人躲藏的地方。由此推测,很可能李瓒在拉上门回头跑出去的一瞬间,看到了躲在门旁边的一家人,六个人。或许还跟他们眼神对视了。……可那瞬间,来不及反应,什么都来不及了。”
“或许就是那一瞬给他心理的冲击太大,他没能在接下来的瞬间做出一个特种兵正确的反应——冲刺跑远,斜向躲避,或者扑倒匍匐。才伤得那么重。”
……
陈锋叹一声:“你为什么跟心理医生都不讲实话?你不说实话,谁能帮得了你?”
李瓒说:“都无所谓了。”
“真无所谓你会自己跑去美国找杰克逊医生?桌子上还摆着这些东西?”
无言。
陈锋说:“阿瓒,你不知道那个屋子里有人。而且,如果不是你,那天新闻里写的13个军人受伤,就不是受伤,而是死亡了。”
可李瓒没听见,他脑子里轰了一声。
他深低下头,双手紧紧握起,眉心皱着,竭力抵抗着突如其来的一波耳鸣。
时而嗡嗡作响时而轰隆雷鸣,震得他失去了任何思考能力。
陈锋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到。
直到几分钟后,他才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手,有些虚脱地喘了口气。就听陈锋说:“阿瓒,你是为了救人。”
李瓒说:“目的正确,不代表结果就是正义的。”
陈锋道:“你啊,太过心善心软。我有时甚至希望,你能再强硬一点,再冷酷一点。”
李瓒很久没说话,末了只说一句:“我现在也过得挺好。”
他说完,知道陈锋不信。
至于他自己信不信,他不知道。
……
下了一夜的雪。
早晨起来,外头的世界银装素裹,洁净雪白。
李瓒早早赶去派出所值班。
今天是元宵节,又是下雪天。街上没什么人,整座城市的气氛都有些慵懒倦怠。
到了派出所,同事们的精神头儿也不是很足。一早上没什么急事处理,几个民警协警都歪在办公室里烤火闲聊,抱怨梁城今年反常的寒冷气候,吐槽工作辛苦挣钱少。
李瓒是特殊外派来的新人,上岗没几天,且他本身话不多,并没参与进去。
中午休息的时候,几个同事趴在桌上睡着了。
办公室内安静无声。
他有些坐不住,出门去走走。
路上车鸣汽笛,人声喧嚣。
可能因为下雪后空气清新,那些声音他听得很清楚。
李瓒一路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一个熟悉的路口停下来,抬头一看,对面是梁城卫视电视台大楼。
他站在路边,望着那栋楼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半路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前,要过马路。
他插兜等着红灯,有些漫不经心。
交通灯转绿,他拔脚走上人行道。冷风吹过来,他眯着眼微微低下头御寒,不经意回头多看了一眼身后梁城卫视的方向。
再回头时,心底一惊。
宋冉正从对面走来。她回望着自己的身后,扭回头时小脸黯然失落,再一抬眼撞上他的目光,她亦是一惊,微微瞪圆了眼睛。
两人目光相交对视着,朝对方走近,在马路中心相遇上。彼此都有些张口结舌。
“你……”宋冉手从兜里掏出来,前后指了两下,却不知指哪儿,也不知该说什么。
李瓒先笑了,温言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她不好说她午休出来散步,一不小心走去了白溪路派出所,“我出来见个朋友。你呢?”
“办点儿公事。”
“你……”她刚开口,他脸色微变,拉住她手臂往身前一带,她一个趔趄差点儿撞去他怀里,但他已迅速退后一步让了个位置给她。
原来,信号灯变了,她身后车辆飞速而过。
宽阔的大马路上,车流飞驰。
他和她站在路中间的黄线上,像海中一叶孤岛。
毫无缘由的,她忽然笑了一下。
“笑什么?”他始终低头观察着她的表情,轻声问道。
她话里带着笑声:“我们俩站在这路中间,被困住了。好傻啊。”
李瓒抬头看,又回头瞄。隔着密集的车流,道路两边人来人往。两大群行人聚在路边等绿灯。只有他俩漂在路中央。
他忽也莞尔一笑,说:“是啊。”
宋冉说:“我以前赶绿灯的时候,有时也会卡在路中央,然后就觉得超级尴尬。不过,两个人一起的话……”
她声音渐小,话也没说完,最后几个字被滚滚的车轮声吞掉了。
李瓒没听清,稍稍低下头,问:“不过什么?”
她看着他靠近的侧脸和耳边的助听器,轻轻垂下眼睛,说:“不过,我很少这样,也就一次。”
“噢。”他直起身子,点点头。
这时,人行道上再次亮起绿灯,指示灯上绿色的小人儿摆动手脚开始走动。道路两旁,人潮相对着涌了过来。
他和她互相对视,目光安静了一瞬。
宋冉指指路边,说:“我要过去了。”
“嗯。”李瓒下巴指指反方向,说,“我也要走了。……嗯,元宵节快乐。”
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宋冉愣了愣,噗嗤一笑:“对哦,今天元宵节。你也快乐。”
“嗯。”
来往的行人在两人身边擦肩而过。人影穿梭,划过他和她相对的视线。他始终目光不移,看着她,忽问:“你吃午饭了吗?”
……
十字路口正好有家不错的茶餐厅,李瓒和宋冉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李瓒把菜单递给她,说:“看看喜欢吃什么。”
宋冉瞧着菜单,无意识拿铅笔戳着脸:“白芷炖鱼头,要么?”
“行。”
宋冉打了个勾,又问:“白灼菜心?”
“好。”
“这边的米饭是一小钵的,你要几碗?”
李瓒看了下邻桌的米饭,说:“两碗。”
宋冉写了个“3”,说:“够了。”
“就两个菜?”
“点多了吃不完。”
李瓒拿过菜单,勾了个豉汁蒸排骨和流沙包,又问:“想吃甜品吗?”
宋冉犹豫半刻,忽然眉心一展,说:“芝麻糊煮汤圆吧,今天元宵节。团团圆圆。”
李瓒原本只是想让她吃甜品,听她这么一说,自己也来一碗,写了个“2”。
李瓒把菜单递给服务员了,对宋冉说:“你还是老样子,一直都这么客气。”
在加罗城的时候就是。吃烤肉那次,她也是各种不愿多点,后来还是他给她加的饮料。
宋冉说:“我是不愿意浪费。”
李瓒没在这个话题上深究,只是弯了弯唇角。
窗外稀薄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有种淡淡的旧时光的味道。
宋冉又看见了他耳朵上助听器折射出来的光,说:“能恢复好吗?”
“什么?”
宋冉指了下耳朵。
“听力没什么问题。”李瓒说,“有时候周围太吵,取下来,能安静很多。像我现在要是不想跟你讲话了,摘了就好了。”
宋冉原还有些忧心,一秒被他逗得轻笑起来。
李瓒看着她笑,手指无意识在桌面上划了几下,终于问:“你……那次受伤了吧?”
他还记得那天的第一次爆炸后,她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双眼紧闭的样子。
他不太舒服地皱了下眉,将那丝记忆撇去。
宋冉说:“眼睛伤了点儿,但不是很严重,很快就好了。”
李瓒不经意看住她的眼睛,和以前一样澄澈透亮,黑白分明。
“你呢?受伤严重吗?”
李瓒摇头:“没什么事儿。”
“那就好。”她信了,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之后不久就回来了。”李瓒低头拿手指搔了下额头,“你呢?”
“我也是,刚好记者轮换。”
李瓒听言,微笑道:“最近总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你,好多次了。”
宋冉抿唇笑:“都是因为照片拿奖了。”她手指一下一下拨弄着筷子,说,“对了,跟你讲哦,我现在在向独立记者发展,可以自由地做很多事,还能选自己感兴趣想要关注的题材。”
李瓒眼里含着笑,认真听着她的话,真心地说:“挺好的。”
她点头:“嗯。不过,有时觉得这个社会真现实,只因为一张照片成功了,就能获得很多。太结果论了。我反而觉得……”她心里忽隐痛了一下,说,“一件事情,起初真实正确的目的和过程比较重要。拿结果去反推初心,有些偏颇。”
李瓒听言,沉默半刻,说:“我曾经也这么想,但现在觉得,有些时候正确的目的并不能给错误的结果一个豁免权。错了就得担责,不论初心多么良善。”
宋冉安静了一瞬,垂下眼眸,轻声道:“可……因为错误或者不完美的结果,而彻底否定或歪曲一个人原本好的初心,有些残忍。”
李瓒想着这句话,一时没做出回答。
服务员上菜了。
李瓒舀了一碗清鱼汤给她。
“谢谢。”宋冉慢慢地喝了几口,抬眸,“对了,罗政委,江林他们呢?”
“罗政委刚回来,江林估计下个月吧。”
“哦。”宋冉点点头,隔了几秒,又问,“江林现在还抓鸡么?”
李瓒一愣,笑了下:“应该还抓吧。听说是新开辟的一块地。”
“换驻地了?”
“嗯,加罗也开战了。驻地往南挪了60公里。”
“哦,”她忽又想起来,“本杰明他们呢?”
“受了点儿伤,回美国了。”
“你们还有联系?”
“有。上次去美国,还见了他一面。”李瓒看她一下,“他还问起你了。”
“诶?”宋冉眼睛微瞪,“问我什么?”
“也没什么,就说好不好,过得怎么样之类的。”
“……噢。”
“那个叫萨辛的记者还好吗?”李瓒问。
提到萨辛,宋冉又笑了:“他没事,早就抢救过来了。”
“那就好。”李瓒说,“是你救了他吧。”
宋冉正吃着汤圆,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那天发生的很多事,她都刻意避免了回想。
她含着汤圆,含糊地“唔”一声。见他还没动甜品,提醒:“这个汤圆很好吃,你尝一下。过会儿凉了。”
李瓒舀了一颗含进嘴里,又软又糯,不会过分甜腻,味道正好。
“好吃吧?”
“嗯。好吃。”
“你会在现在的岗位做多久啊?”
“目前不确定。至少现在……”他目光移向窗外,“还不错吧。挺轻松的。”
“也是。在军队里都没有自己的时间。”宋冉真切地说,“回归生活挺好的。没有谁一定要为某一件事付出一生。”
李瓒听着这话,沉思了会儿,问:“你还会去东国吗?报道,之类的。”
宋冉捏紧汤匙,抬眸微笑:“不会吧,暂时。现在手头的工作还蛮多的,抽不出时间。”
“也挺好。女生一个人在外面跑,还是容易受伤。”
“嗯。我妈妈一直都不同意我去东国,说在国内发展,好好关注国内新闻,也是一样的。”
“对。”李瓒说,“认真做事,并不需要拘泥在某个特定的地方或环境里。”
宋冉点点头。
一顿饭吃完,已过了下午一点。
李瓒结的账,宋冉这次没说AA:“下次我请你好不好?”
他笑了一下:“好啊。”
走出餐厅,两人在路口分别。
李瓒说:“下次见了。”
“嗯,下次见。”宋冉冲他招招手。
她随着人流走向路对面。走了几步,没忍住回头看,他也在过马路,侧影高高的,中午淡淡的光线洒在他头发上。
李瓒随着人群走到路边,这才扭头看了一眼十字路口的斜对面。宋冉已经过了马路,走远了。
他收回目光,手落进兜里,继续往前。走过两栋楼房的缝隙,有风吹过。
他心底安静无声。

第29章 chapter 29
梁城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迟太多。
那一场春雪融化后, 气温依然寒凉。冬春季节,长江水位低, 露出江心一条条滩涂。江洲上头似有一丝丝绿色,聊胜于无。
城里头, 梧桐柳树都尚未发芽, 光秃秃的。是冬天最后的一丝气息。
星期五那天下午, 李瓒原定五点半下班。这周末他不当值,打算回趟江城看望家人。
五点二十分, 却接到报警电话,说白溪商场里头有人遗弃了一份可疑物品,还跟售货员讲是那爆炸物。售货员越想越害怕, 赶紧报了警。
李瓒和同事们紧急出动赶往现场, 疏散人群。待他们清空商场拉上警戒线时,消防、刑侦、防爆部门也都赶过来了。
刑警、消防员在报警人的带领下, 很快去到商场二楼扶梯旁的一处垃圾箱旁。
李瓒没跟着上去,站在一楼的扶梯下远远地看了一眼。
身后有人推他,民警小甲挑着眉毛指二楼:“过去啊。”
李瓒搔了下后脖颈, 慢慢走上扶梯。
到了二楼,各个警种的人员站在离那垃圾箱数米开外的地方, 商量应对情况。李瓒看了一眼, 垃圾箱里塞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里头的物件是个正方体。
商场的监控视频很快传到刑警的手机上, 视频中可以看到一个戴着帽子口罩的黑衣男子迅速走过来, 将包里的东西拎出来丢进垃圾桶然后飞速跑开。追踪监控显示男子很快离开了商场。
小甲杵了杵李瓒的手臂, 问:“你怎么看?”
李瓒说:“应该是假的。”
他声音不大,但那几个刑警听见了,回过头来,面色有些不悦。或许觉得他一个辅警越俎代庖了。
而刑警队的防爆员已全副武装,戴着防爆头盔和铠甲,拎着工具箱过来了。
民警小甲见状,小声问李瓒:“诶,你以前是……”
“现场都安静下!”刚才那个刑警大声说道。
鸦雀无声。
民警小甲缩了脖子。
李瓒没说话,淡淡看着那个防爆员走到垃圾箱边,打开垃圾箱锁,把黑色塑料袋拎了出来。
李瓒想,如果是他,他首先不会动那袋子,他会把塑料袋剪开观察清楚里头的情况后再做下一步处置。
想及此处,他耳朵里有一丝极细的撕裂的痛,像缓慢地撕开一张纸。继而,他头痛起来,耳朵又开始嗡嗡作响,鸣叫不止。
李瓒转过身去,手掌猛摁住额头,不动声色地用着力,试图控制。
就在这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小甲将他拉走了。
出了商场,冷风吹过来,李瓒清醒了半点,头仍是一扯一扯地疼,但好歹耳朵不嗡嗡了。
“你没事吧?”小甲问。
“没事儿。”
小甲让他去车里休息会儿。李瓒准备过去,却听见旁边有人说:“梁城卫视的记者上去了。”
他回头望一眼,想一想,又不由自主地进了商场。
这会儿进去,那个防爆员已经脱下了厚厚的防护服。东西拆开了,是一个装了几瓶煤油的塑料箱子,连基本的引线都没有,点火都点不燃,别说爆炸了。
所谓炸弹,不过是虚惊一场的“诈”弹。
一个女记者跟她的同事在一旁进行现场报道。
不是宋冉。
李瓒想起来了,以她现在的地位,这种市内小新闻应该不用她采访了。
他淡笑一下,转身要走,却被刚才那位刑警叫住:“同志!”
李瓒:“嗯?”
刑警语气好了很多:“刚才你怎么知道这是假的?”
李瓒道:“炸弹需要引爆方式。除了直接点火,需要引爆装置。从他放置炸弹时随手乱放的样子,可以排除平衡器感应器;他手上没有拿任何东西,且人群疏散后还没爆,排除遥控;装作匆匆逃走,可炸弹在他走之后半小时都没爆,很明显也不是计时器;另外,我建议那位防爆兵,下次先剪塑料袋,再移动炸弹。”
刑警张口结舌。
李瓒略点一下头算作礼貌告别,下楼走了。
小甲追上来,赞叹道:“诶,阿瓒,你以前就是刚才那个防爆兵的样子吗?还是说,你们军事上的,比这个要更厉害?”
李瓒说,他在我面前,只是小儿科。
话到嘴边,没有出口。
宋冉午休的时候去了趟医院看心理医生。
一周前,医生发现她偷偷给自己加药,强制性给她减了药量。
减药的副作用很明显,宋冉成天提不起精神,晚上也睡不大好。人一疲惫困乏,情绪阈值就容易降低。各种负面情绪也来得轻而易举。
她没有办法,跑去找医生拿药。
梁医生不肯多给,絮絮叨叨跟她聊了很久的天,成功把她弄睡着了。她一个午觉醒来,也没拿到多的药,被医生轰出了诊疗室。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小秋她们外出归来,聊起了新闻,说白溪商场有一起炸弹恐吓事件。不知道哪个反社会的人丢了虚假的炸弹在商场里头。
宋冉并未在意,回到座位上打开电脑。
电脑还在启动呢,小夏溜过来,小声说:“诶,我今天看到沈蓓那个前男友了。”
宋冉脑子转了一圈才明白前男友是谁,本想解释,但她没有立场,只说:“怎么碰到的?”
“白溪商场啊。奇怪诶,他怎么变成辅警了?”
宋冉也不好说他其实不是,含糊道:“可能是考虑工作强度和安全吧。”
“那倒也是。”小夏说,“拆弹什么的,听着好酷,但一想都很危险。……不过啊,我猜肯定是因为他当了辅警,沈蓓看不上他了。”
“辅警怎么了?”宋冉皱眉,“沈蓓这么跟你说的?”
“没。我猜的,不然那么好的男生,为什么变成前男友了?”
“那万一是他看不上沈蓓呢?”
“沈蓓家世那么好,又漂亮,他有什么看不上的?不分手还能走裙带关系呢,至于去做辅警么?”
宋冉忽然就不想跟她讲话了,扭过头去,移动鼠标打开邮箱。
小夏见状,也回去工作了。
宋冉的工作邮箱是公开的,以便收集新闻素材。
不过,每日邮件有一半以上非工作相关——慕名向她表示喜爱和支持的,抨击她痛骂她的;
至于工作相关的,很多没有可操作性,比如丈夫出轨了希望她报道小三,被交警开罚单了希望她去调查,家里遭了贼警察抓不到……
宋冉之前回复了那个丈夫出轨的女人,让她家庭内部解决,她没法报道。不想那女人回了句:小三你都不管,你自己当过小三吧?
回复遭贼的人,说耐心等待警方调查。得到的反馈是:也对,只有战争那种死人的事才能入得了您的眼睛,我们这些小屁民就不劳烦您费心了。
宋冉查看完回复邮件,有些无话可说。
这时,邮箱里蹦出一条新收邮件。发信人叫王翰,是白溪实验中学的学生。王翰说就在刚才,他们学校一个叫朱亚楠的男生因不堪老师长期的私下辱骂和体罚,跳楼自杀。
现在警察封锁了学校,也封锁了消息。
宋冉直觉事情不简单,立刻回了个电话过去了解情况。
王翰是个男生,说话声音很小,情绪很慌乱,讲话逻辑也差,但他描述的内容基本与邮件里写的一致,事件很清晰。
他祈求:“宋记者,求求你过来看看,不然真相可能永远被湮没了。”
放下电话后,宋冉查了下内部平台。
王翰说朱亚楠跳楼是一刻钟前的事,但内部平台还没有任何线人线索和群众线索进来。着实蹊跷。
宋冉思考两秒,背上包起身出门。
中学离电视台不远,只隔一条街。由于远离主干道,且已经放学,街上十分清净。道路两边都是枯木,有些萧条。
学校门口果然停了几辆警车和救护车,拉着警戒线。
宋冉出示记者证想要进去,却被警察拦住:“对不起,接上级命令,不允许记者采访。”
宋冉问:“为什么?调查真相也不可以?”
“等警方调查清楚,自然会公布真相。到时也欢迎你过来参加新闻发布会。”
宋冉愈发觉得不对,但她没有争辩,退到一旁观察地形,看到学校旁边有一栋六层楼高的居民楼。
她想一想,钻进了楼道。
六楼住着一个中年女人,起初不太愿意让宋冉借家里的窗户。宋冉表示会给线索费后,她才让她进了屋。
宋冉走进中年女人卧室的阳台,正好能清楚地俯瞰学校教学楼和楼前的空地。跳楼的那个学生尸身还在楼前,盖着白布,水泥地面上全是血迹。
警察在尸体附近和教学楼楼顶调查取证。
她正拍摄着,身后传来一阵喧闹。
两个民警走了进来,脸色严肃而冷淡,招了下手,说:“把刚拍的东西删了。”
宋冉抱紧了相机:“凭什么?那条法律规定的?”
另一人爆吼:“让你删就删,哪儿那么多废话!”
宋冉备受羞辱地咬紧唇,满脸血红。
第一个民警也忿忿地说:“你们这些记者一天到晚就会瞎写,抹黑政府公信力。”
宋冉一字一句反驳道:“公信力靠的是还原真相,不是隐瞒欺骗。”
对方懒得和她废话:“你自己删还是我来删?”
宋冉不肯交相机,对方上来就抢。
宋冉挣扎着推开对方想往外跑,却被身后人牵绊着,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相机滚出去砸到从外头赶来的另一个人脚下。
那人弯腰要捡,宋冉立刻爬上去打开他的手,一把将相机抢过来抱进怀里。
“宋记者?”
一道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宋冉惊慌抬头,竟是李瓒。
他有些吃惊,伸手把她扶起来:“这是怎么了?”
“李警官……”宋冉一见是他,呜咽一声,她不自禁抓紧他袖子,慌忙躲去他身后不出来了。
那两个民警走上前来,说:“你们认识?那太好了,你好好跟她说说,让她把照片删了。上边的命令,我们也为难不是?”
李瓒回头看身后的人,
宋冉眼圈都红了,揪着他的袖肘,哽道:“我不要!”
……
李瓒看向两位同事,说:“她是记者,拍摄报道是她的权利。这样强制性删除,是不是会弄巧成拙?”
同事小乙说:“上头命令了,等情况调查清楚后再给记者通报。之前发生了太多次,记者乱写导致舆情难以控制。我们也有我们的道理。”
“她不会乱写的。”李瓒很确定地说,“这位记者我很了解,她跟其他人不一样。”
两位同事平日里跟李瓒相处得很好,也没法不卖他面子,说:“那你跟她说一下。不然,真出了什么事情,你我都是要负责的。”
“好。”
……
李瓒跟六楼的住户说了声打扰,关上了门。
宋冉站在楼道里,低着头不吭声。
李瓒问:“没摔伤吧?”
“没有。”她摇摇头,把手掌举给他看,“就擦了一下手。”
她手掌边缘撞红了一大块,还擦破了皮。
李瓒看了眼,低头在口袋里掏了掏,掏出一条创口贴。
他说:“手伸过来。”
她默默伸过去,他撕开创口贴,给她贴上。女孩的手又细又软,捏着像会化掉似的。
他边贴着,边不动声色瞥一眼她的脸。
她小脸苍白,垂着眼眸,眼圈还有些红,嘴唇轻轻抿着,小小的鼻头也是微红的,鼻翼轻轻翕动着控制情绪。
他知道她受委屈了。
李瓒轻声说:“我那两个同事,人是好人,可能做事有点儿急躁,你别往心里去。”
宋冉不做声,表情明显是往心里去了。
他知道她这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问:“你打算怎么写?”
宋冉说:“没想好。”
李瓒和言道:“就报道说发生了这件事就可以了。至于死因,警方出通告前不要轻易下结论。未成年,学生,容易引发轩然大波。”
宋冉也不知听也没听,“嗯”了一声。
李瓒观察着她,发现她情绪仍有些不对,想要再安慰她几句,可楼下有人叫他了:“阿瓒!”
他得下去了,不太放心,说:“我先走了。”
“嗯。”
走下几级台阶了,又回头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好。”
李瓒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宋冉捧起相机,看到相机外壳上摔出了一条小裂缝。
刚出楼道,小秋打电话过来,说实验中学出事了,台里领导让她务必调查记录到真相。
宋冉上网一看,已有新闻媒体发布了实验中学学生跳楼案。
荒谬的是,不少媒体和所谓爆料人声称,跳楼的学生由于父母给的压力太大,长期抑郁,这次月考没考好成了导火索,终于跳楼自杀。
“考试考不好就自杀?这样的人活着也没用,死了更好。”
“自己不中用怪父母给压力,你爸妈这十七年还不如养头猪。”
“所有自杀的人都该死,没什么好可惜的。浪费关注度。”
宋冉退出社交平台,将手机塞进兜里往回走。
冷风吹来,手机震动,是王翰。
他在电话里气得直哭:“他们怎么能那么说亚楠?”
宋冉和他约在了一家客人很少的咖啡厅。
跟宋冉想象的一样,王翰是一个文静瘦弱的男生,声音小,不自信,丢在学生堆里最不起眼最平凡普通的那种。
王翰眼圈还是红肿的,把他在邮件里写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宋冉反复确认各处细节,发现他对朱亚楠在私下遭受的几次经历,时间点清晰,事件清楚,回答很一致且真实。有好几次,他讲到受辱细节,低头捂着脸几乎无法继续。
宋冉问:“为什么老师辱骂体罚朱亚楠的时候,你也会在场?”
王翰抬起脑袋,颤道:“因为老师也打我骂我了,我跟朱亚楠一起。他骂我们是猪脑子,弱智,还要我们下跪承认……”
原来,他和朱亚楠都是高三(3)班的学生,特级教师赵元立是他们的班主任。因两人成绩太差,次次考试都拉低班上的平均分,所以长期遭受着赵老师的辱骂和体罚。
王翰抹了下眼泪,拉开袖子给她看:“宋记者,我真的没说谎。”
他手肘上竟有大片的淤青。
宋冉吃惊:“这是老师打的?”
“你要还想看,我腰上也有,是老师踹我,我撞到桌子角,撞的。”他眼眶里直滚泪,“我那时疼得快要死了,老师还在骂,骂我就算了,还骂我爸妈,骂得很难听……朱亚楠也一样。”
“我这里有证据。”王翰把手机给她看,是朱亚楠和赵老师的微信对话,
赵:“你不要来上学了,我看见你就恼火!”
亚楠:“老师,求求你了……”
赵:“一个班上几十个学生,怎么就你学不好?脑子不好使上什么学,回去找你爸妈,问他们怎么生的你!”
还有一段几秒的视频,很混乱,画面上有人被推倒撞倒桌子,应该是无意间碰到手机录下来的。视频里男生惨叫:“别打了!”
视频里的声音不是王翰。
“这是朱亚楠,他之前发给我的。他手机里也有,警察肯定能看到。”
宋冉没做声,出奇的冷静,她递给他一张面巾纸。
王翰接过纸巾擦泪,他肩膀弓着,卑微而羞耻,低声啜泣:
“我想死的,可亚楠他死了,我怕了。宋记者,他是特级优秀教师,教导处主任根本不相信我们。我去举报,主任骂我找事。求求你帮帮我们吧。亚楠从去年上高三,一直被虐待到现在,他是被逼死的,不是网上说的那样。”
宋冉吸了一口气,说:“你先把你手上的证据全部移交给我。”
……
宋冉跟王翰在店门口告了别。
王翰走后,宋冉在夜里站了很久,直到牙齿打颤,双腿发抖。她望着梁城的夜景,恍然发现原来这里也是一个看不见的战场。
她裹紧围巾往家走,心中各种情绪翻涌,压抑不下。
她走到便利店买了瓶水,在门口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又从包里拿出抗抑郁药塞进嘴里吞下。
她给小秋挂了个电话,让她今晚来她家,帮忙整理资料写稿子。
小秋马不停蹄赶来,协助她录入文字、图片和录音资料。
当晚十一点,宋冉写完稿子《另一种声音(白溪实验中学学生对话录)》,发布在各大公共平台上。
她毕竟晓得克制,并没有说该老师与学生的死直接相关,也没有发表任何主观观点,只是将自己与学生王某的对话整理成采访实录,实事求是,毫不添油加醋地记录了下来。
发布之前,脑子里晃过一丝想法,要不要跟李瓒说一声。
但她没有,
发布之后,她也没再看后续,吃了安眠药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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