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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橄榄树》玖月晞

第26章 chapter 26
新年的头一个月, 转眼就见底了。
一月二十一号那天, 梁城下了很大的雪。
宋冉撑着一把大黑伞从医院走出来。雪地靴踩在蓬松的雪层上, 吱吱作响。她走到路边站住, 来往的人群和车辆将雪地轧出一条条黑泥色的印记,丑陋,潮湿,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抬头看天空,透过黑色的伞沿, 雪花漫天飞舞, 天空一片灰白苍茫。她有些绝望,却又有些如释重负。
口袋里装着医生的确诊书:重度抑郁。
宋冉没有跟任何人讲, 不论父母亲友抑或是同事。
她照常上班回家, 白天吃抗抑郁药物稳定情绪,夜里借助安眠药入睡。
很快,她的主治医师梁医生发现,她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
梁医生问她:“你家人知道吗?生病了不能一个人扛,需要亲友的帮助。”
宋冉摇头。
“没告诉任何人?”
“说不出口。”
“为什么?”
“他们会对我很失望。”父亲一直希望她更强,而母亲总是怪她太弱。
“很多患者都会遇到这种情况, 面对最亲的人反而无法开口。可哪怕不愿跟亲人讲,也要找个朋友说一说, 纾解一下。”
“我不知道跟谁讲。”宋冉说, “有时候, 我觉得这是不是一场梦。只有我在做梦, 而世上其他的人都很清醒。有感同身受吗?你没有亲眼见到他们死去, 就不会懂。我不愿做祥林嫂,把自己的心反反复复剖开给别人看,而别人只是说,不过如此嘛,看着也不是很疼的样子。你真脆弱呢,坚强一点吧。”
“可是冉冉,”医生轻声道,“脆弱是可以的。人就是脆弱的动物啊。”
那天看完心理医生,宋冉回了趟父亲家。
她双手缩在羽绒服里,踟蹰许久才上了楼。宋冉没有多说,只是默默把诊断书放在茶几上。
宋致诚看着单子,沉默很久。他听说现在很多年轻人患病,但他和大多数家长一样,并不了解该如何处理。
“医生怎么说?”
“说定期咨询,按时吃药,远离刺激源。”
“刺激源是什么意思?”
“工作中的一些负面情绪。”
宋致诚眉头紧锁,问:“你工作不开心?”
宋冉不知该如何回答,搓了搓眼睛,说:“没有。”
“医生开药了?”
“嗯。”
“那就按时吃药。”
“嗯。”
宋致诚觉得棘手,又不知如何应对,无声坐了会儿,起身去阳台上抽烟。
厨房里开水响了,杨慧伦去倒水。
宋央扑上前握住宋冉的手:“姐,没事儿,生病嘛,总会好的呢。要不我去陪你住一段时间?”
杨慧伦立刻在厨房里骂她:“你别想搬出去!以为没人管就能跟卢韬厮混了?他家里人多看扁你啊你还倒贴!”
“你想什么呢?!我还不是会为了姐姐好。”宋央嚷。
“放屁,你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想搬出去没人管你,门儿都没有!”
她们在厨房吵架,父亲在阳台吸烟。
小小的客厅里,只剩了宋冉一人。
不过,她本就没期待他们帮忙,只是说出来后,至少不用再在他们面前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
今年的新年来得格外迟,进入二月份才过春节。
在梁城过年必定是一番喧闹,加之宋央和她男友的事搞得家里鸡飞狗跳,春节前夕,宋冉去了帝城,跟妈妈一起过年。
帝城气温零下十多度,但穿着毛衣秋裤羽绒服的宋冉意外觉得这座城市并不太冷,只是天气依然不好。她坐在冉雨微的车里,看着雾霾笼罩的路灯,总觉得自己眼睛又出问题了。
除夕前一天,冉雨微带她去复查眼睛,说是不相信梁城的医疗技术。
眼科医生姓何,二十七八岁,面容很清秀,给她检查时动作温柔,嗓音清和,笑起来眉眼弯弯。
宋冉与他对视着,莫名觉得他和李瓒有一些气质上的相似。这导致她整个检查过程中又乖又沉默。
何医生笑:“我妈妈跟冉阿姨是朋友,你不用这么拘谨。”
宋冉点点头:“我不拘谨。”
他听言,又笑了起来。
宋冉乖乖做完检查,何医生说目前没什么大问题,但不能用眼过度,平时要注意保护,不要再次受伤。
回家的路上,冉雨微忽问:“你觉得何医生怎么样?”
宋冉没反应过来:“什么?”
“帝城大学的,硕博连读,他妈妈是我隔壁部门的部长,家世好,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平时也爱看书,喜欢文学历史。我猜是你喜欢的类型。”
宋冉别过头去看窗外:“没感觉。”
冉雨微:“你对什么类型的男孩子有感觉。我帮你找。”
宋冉说:“感情的事看缘分,找也没用。”
冉雨微问:“你自己找的就有缘分了?”
宋冉静了两秒,回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外派东国的时候,镜头里经常出现一个维和兵。”母亲的感觉何其敏锐,“回国四五个月了,你看看这段时间你工作上出了半点成绩没?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怎么,缘分到此为止了吗?”
宋冉锥心的疼,强忍着闭上眼睛,不想跟她争辩。
冉雨微还在说:“既然认定了记者这行,就好好做。在国内寻求机会发展是一样的道理,别情绪用事。这行的好苗子多,能够成为名记者的寥寥无几。我见过太多。现在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可你呢,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快半年了还无所作为,叫你来帝城也不肯,因为那个维和兵在梁城?你从小敏感情绪重,我就怕你因为情情爱爱耽误前程,这下倒好,怕什么来什么。我跟你讲,你这样堕落,我绝不同意。”
宋冉睁开眼睛,说:“我谈不谈恋爱,跟谁谈,来不来帝城,怎么发展,是我的事。你可以不要管吗?”
冉雨微笑了声:“有点儿名气,脾气都硬了很多。”
宋冉死死压抑的情绪就那么轻易被点燃,她眼睛红了,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你说话总是那么过分?为什么你总是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情绪!”
“我还要怎么在乎你的情绪,你还是小孩子吗?我说你什么了,一点就燃?成天摆着脸色给我看,我欠你了?你是碰上什么事儿来我这儿泄火?我操心你的事业,你的身体,想方设法为你好,你呢?!”
“行。都别说了。我错了。”宋冉举手投降,扭过头去拿手遮住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冉雨微:“你这……”
“别说了!”宋冉尖叫。
车内骤然安静。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失控过。冉雨微冷着脸,但也一言不发了。
两人回到家中,各自回房。但冉雨微察觉到了什么,给宋致诚挂了通电话过去。
安静的夜里,宋冉隔着两道房门还能听到父母的争吵。冉雨微将宋冉的生病归咎于宋致诚——当初正是他放任她去东国的。
宋冉坐在飘窗上,窗外是帝城辉煌的冬夜,夜色像一张大网,严严实实地笼罩着这座城。
窗子要是开大一点,她或许会跳下去,这样就听不见他们的吵声了。
但她不会跳,她只是静静地拉上窗帘,吃了安眠药,睡过去了。
……
除夕的前一天,梁城又降温了。寒气凛冽,冰凉透骨。
李瓒去宿舍里收拾东西。他特意挑了这一天,队里人少,他不想做告别。
他的东西并不多。
除了几套军装、军衔、和军徽,外加几本书,就没有旁的了。
梁城的冬天又湿又冷,这几天都阴云密布,宿舍里也笼罩着一层灰朦沉闷的光线。连一贯亮眼的军绿色也暗淡了许多。他的床上,被子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
李瓒出门时看了一眼,锁上了门。
走廊里,一道影子斜过来,是陈锋。他就知道李瓒会挑今天离队。
他比谁都清楚,这孩子心里头傲得很,如今落到如此地步,必然不愿让人看见,哪怕是最亲最近的战友。
陈锋还记得李瓒刚上军校那会儿,十八岁的新兵学生,长得嫩,没什么脾气,性格也温和,见谁都腼腆一笑。那时他觉得他不适合待在军营,可没想那孩子极能吃苦,又聪敏好学。为人作风正派,心头光明磊落。性格是个温和的,骨子里却有股劲儿,有他的追求和理想。
再到后来,他很确定,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当初他也不舍得让李瓒去东国,准许他过去,无非是想着让他轻松地立点儿功,回来好升衔。这下好了,立了个一等功,却……
距离去年的爆炸,已经过去快五个月。能想的能用的一切治疗方法都试过了,李瓒身体各处都恢复了,可耳朵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残疾人。
陈锋想到这儿,心里一个咯噔。他也害怕,这孩子没有未来了。
但他很快将这一丝不吉利的想法撇去,走上前搭住李瓒的肩膀,说:“你的档案要等开年后再审。阿瓒,你要是愿意,我想想办法,给你在队里谋个……”
“指导员。”李瓒轻声打断他,“我爸爸来接我了,在门口等我。我先过去了。”
陈锋哽住了。清楚他的性格,在这里多待一天都是痛苦。
他拍拍他的肩:“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记得来找老指导员。”
李瓒温和一笑:“知道的。”
李瓒背着军用包走出宿舍,目不斜视地穿过那训练了无数次的操场,到大门口时却放慢了脚步——他的战友们全副军装,分列两队,站着军姿为他送行。
他抿了抿唇,浅淡一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敬礼!”
“唰”地一声,战友们齐齐敬了军礼。
李瓒从队列中走过。走到尽头,回身,立正,回敬了一个军礼。
出了大门,李父上前来接他的行李。
李瓒坐上副驾驶,系上安全带,扭头冲自己的指导员和战友们笑了一下,挥手告别。
车开走的时候,他平静随意地收回目光,却没忍住看向后视镜,一直看住,看着营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他抬头将脑袋靠在座椅上,拿手臂捂住眼睛,嘴角颤抖着,颤抖着,压瘪下去;而两行泪,滚进了鬓角里。
……
除夕那天,冉雨微亲自下厨做了一道年夜饭。
无奈她厨艺太差,鸡汤没熬好,秋葵炒咸了,大虾蒸老了,红烧肉没放糖,也就白菜汤还过得去。她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但宋冉没在意,反正吃什么都一样。
自那晚知道宋冉的病情后,冉雨微态度明显变了些,一改往日严母形象,对宋冉宽容了许多,也不再对她诸多要求。大年初一那天,明明自己有些咳嗽精神不太好,竟还破天荒地带着宋冉去逛了庙会。只是逛到一半她便嫌弃那庙会无聊,给宋冉买了根糖葫芦和一只布老虎就回了家。
冉雨微天生不会说软话,不会安慰人;宋冉也排斥别人让她推心置腹分析心理问题。两人对生病这件事都闭口不提。
冉雨微尽量给了宋冉空间,不叫她难受。只是人的性格没法陡然扭转,她自己也克制得很辛苦。
宋冉感受到了她的压抑,无话可说,也无可奈何。
返程那天,冉雨微送她去机场,两人都不说话。
安静的车厢里只有冉雨微偶尔的咳嗽声。
宋冉说:“明天上班了去医院看看吧,别一心都扑在工作上。”
“嗯。”冉雨微说,“你回梁城了也记得看医生。”
“嗯。”
再也无话。
直到分别的时候,冉雨微才说:“没事儿的。坚强点。”
说完,又加了一句:“短发不好看,下次留着别剪了。”
宋冉无言以对。
回城的飞机上,她困得要死,却死活睡不着,一如之前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无眠之夜。
晚上的飞机,乘客们都在睡觉。
机舱里光线昏暗,静静悄悄。
她坐在座位上,固执地睁着眼睛。忽然,毫无预兆的,她鼻子就酸了。自从生病后,情绪总是说来就来。她都有些烦自己。
只不过,下一秒情绪就走掉了。她又莫名平静了下去。
扭头看舷窗外,是无尽的漫漫黑夜。
她在座位上枯坐两个小时,飞机终于降落在梁城。
疲惫的旅客们面无表情排着队下飞机。宋冉走上廊桥的一刻,一阵冷空气涌过来,冰湿的寒意瞬间穿透好几层衣服渗进皮肤直入骨髓。
她裹紧羽绒服,瑟缩着往外走。
宋冉下了廊桥,转上两面落地窗的走廊。一面窗外,黑夜无边,停机坪上飞机的灯光闪烁着;另一面窗内,候机厅里灯火通明,旅客或坐或站,来来往往。
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队排队登机的人群。
无意的一瞥,她忽然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李瓒一身藏蓝色大衣,站在队列中。他个子很高,背脊挺直,气宇卓然,格外引人注目。
候机厅里白昼般的灯光照在他清俊的脸庞上,他表情沉静,又似乎有一点心不在焉,随着队伍缓缓向前。
宋冉怔愣数秒,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可下一秒,内心翻涌的情绪冲破一切,她拖着箱子往回跑,跑到走廊尽头,隔着玻璃喊他:“阿瓒!”
他没有听见,也没有朝她这里看,安静地随着队伍继续向前。
“阿瓒!”她急得拿手轻敲那玻璃。
机场的玻璃很厚,宋冉看见对面的旅客们在交谈,说话,笑闹。
一切画面都是无声的——这是隔音玻璃。
她心头一凉,张了张口,却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了。
她趴在落地玻璃窗上,就那么愣愣地凝望着他,看着他一点点往前走,他前面只有四个人了。
那条队伍里有人看见了她,有些奇怪,但并没太明白。
宋冉轻轻喘着气,呼出的热气朦胧了玻璃,她慌忙拿袖子擦干净,却见他前头只剩了两个人。
她嘴唇颤抖,鼻子发酸,几乎就要哭出来。
那个旅客从队伍里挪出半步观察,可不确定宋冉要找谁。
李瓒前边的那位乘客开始检票了。
宋冉扶着玻璃,呆呆看着他,心底忽然就安静下去。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脑中一片空茫。
她知道来不及了。
可就在他前面那个人走进登机口的时候,李瓒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扭头朝这边瞥过来。一瞬之间,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裹着羽绒服,头发凌乱地趴在玻璃窗外,两只手掌扒着玻璃,呆滞而无声地望着他。
目光对上的一瞬,她眼睛圆瞪,立刻张了张口,是“阿”的口型,后边的音却没发出来。
李瓒愣了好几秒,手中的票刚递过去,又抽回来,说了句:“不好意思。”
他从队伍中退出,大步朝她走来。
宋冉鼻子骤酸,眼中泪光闪烁。她怕丢脸,赶紧眨去泪光,抿着唇回头,眼睛亮亮的,乖乖冲他笑。
李瓒来到那面玻璃前,站住了。
隔着一面玻璃,他低下头看着她,眸光深深,似乎藏了太多的情绪,却又一如平常的淡然克制。
他目光清澈,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像故人重逢,又像夙愿得成;就那么静静看着,淡淡笑着,弯弯的眉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的悲哀,转眼又恢复平和安静。
两人都无声地看着对方,那样浅笑着,微红着眼眶。
过了足足十秒,他才拿手指戳了戳玻璃,指了下她的脸,说了句什么。
宋冉看不懂他的口型,摇摇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他笑笑,没说话了,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上次一别,竟已是四五个月前。好像有些陌生了,却又像依然熟悉。
李瓒问:“你还好吗?”
这句她看懂了,赶紧点头:“好的呀。你呢?”
他也笑着点了点头。
宋冉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不知看清楚了没,没答话,只是眼里含着笑,低头看了眼她的箱子。
就在那时,宋冉忽然发现他右侧的耳朵有些异样。刚想要看清楚——那边,登机的队伍已经完成最后一张检票,地服人员说了句什么,李瓒扭头去,答了句话。
他回头看她,无声地说:“要走了。”
宋冉心里一酸,只能点头,忽又急得扒住玻璃,道:“电话!电话!”
他点头。
她一时脑子短路,都想不到用手机,急急忙忙,直接拿手指在玻璃上写下一串数字。他一瞬不眨盯着她的手,拧着眉,飞速记下那串数字。
她写完了,他还抿着唇蹙着眉,在心里连续背了几遍。
她望着他:“记住了吗?”
他又在心里回想一遍,点头:“记住了。”
她脸上终于绽出大大的笑颜。
他亦笑了,指一下右边,说:“走了。”
“嗯。”她连连点脑袋。
他朝登机口走去,走到半路,回头看她。
她还趴在窗边,巴巴望着他。
他冲她招了下手,无声地做口型:“拜拜。”
她赶紧抬起手,摇了摇:“拜拜。”
他很快检了票,走进登机口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消失在视线里。

第27章 chapter 27
宋冉看着李瓒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口, 身后, 她乘坐那班飞机的机组成员都下机了。
空姐诧异地问:“怎么还站在这儿呢?快走了。”
“不好意思。”宋冉拉上登机箱, 小跑走开。她才出走廊,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梁城的。
她立刻接起来:“喂?你好?”
那边李瓒许是没想到她动作如此迅速,顿了一下,才低声说:“是我。”
她停在落地窗旁, 望着窗外的停机坪, 心轻轻地跳着,说:“我知道是你。”
“噢。”他说, “我试一下, 看号码记错了没有。”
“没记错呢。”她说,“你记忆力真好。”
说完发觉这是一句废话,若是没有高于常人的专注力和记忆力,怎么变成万里挑一的拆弹精英呢。
他问:“你是度假回来?”
“嗯,去看我妈妈了。”她说。说完心想,他肯定会奇怪, 为什么妈妈不在梁城。但她也没解释,觉得以后还有机会。
她问:“你呢?”
他停了一下, 说:“出差。”
她问:“又是和炸弹有关的东西么?”
那边只有背景喧闹音, 他并没有回答。
这时, 电话那头传来机上广播的声音, 他说:“先挂了。”
“好。一路平安。”
“嗯。”
宋冉放下电话, 望向玻璃窗外,看见玻璃上映着薄薄的一层室内光景,她抿唇眺望的脸庞浮在上边。
从机场出来,时间并不晚,只是冬天黑得早,还有些冷。
回家的路上,宋冉坐在出租车里,身上寒气未散,手里紧紧握着她的手机,像握着一颗重要的定心丸。
次日上班,宋冉刚进电视台,一路上迎面而过的同事都对她微笑。
宋冉不明所以,到了新闻部的楼层,走进办公区,就见自己座位上放着一大束鲜花,同事们都在冲她笑。
宋冉愈发纳闷,抽出上面的卡片翻开,上头写着:“恭祝宋冉记者凭借照片CANDY一举夺得荷兰国际摄影大奖金奖。——梁城卫视新闻部”
卡片上还附了那张照片的缩印版。
CANDY——SONG RAN
“恭喜啊!!!”同事们齐齐爆发出喝彩声。
小秋上来给了她一个大拥抱:“冉冉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一定会拿奖!普利策还没公布,但肯定也会是你的!”
宋冉阖上那张卡片,微笑:“谢谢。”
众人纷纷前来祝贺:
“宋冉,恭喜了。”
“这回你是出大名了。”
“急什么呀,这只是个热身。四月份的普利策才是真的重磅炸弹。”
宋冉对每个人都道了谢,她把花放在一旁,卡片塞进抽屉。
自从接受治疗后,她不像从前那么容易情绪起伏了。
比起心理疏导,她认为主要是吃药的功劳。但药片的副作用也有一些,她有时觉得自己像吸毒一样,吃完药了很平静很积极,过段时间就陷入低落和自我怀疑。
仿佛她已经不是宋冉,而是一罐药片综合体。
但医生让她不要自我审视和施加压力,治病要慢慢来。
而现在,早晨刚吃过药的她对获奖的事就看得很平淡,不兴奋,也不排斥和恐惧。
只不过,人还没坐稳,刘宇飞就来找她了。
拿了奖,一堆领导前来关切慰问,询问工作中有无困难之处,又许诺将来给她各种宽松政策和支持力度。
见完各位领导,一上午就快过去了。
宋冉回到办公室也没急事可做,琢磨了一会儿,还是不自觉地翻墙去了外网。她起先只是查看私人信息,萨辛和好些外国记者朋友都给她发来祝贺。
她心不在焉地看完,又去翻别的评论。这次,批评的声音占据了一大方势力。
法国一家报社甚至针对CANDY的获奖专门发布一篇社论,抨击荷兰国际摄影奖的专业性本身,痛斥这个奖项长期从人类的灾难中牟利,推使着一拨拨记者以猎奇猎惨为荣,扭曲人性,追名逐利。
宋冉没去看那篇文章下的数万条评论,关了网络。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宋致诚打电话过来让她回家吃饭。他从新闻里知道她拿奖了。
父亲的激动情绪都快穿透了话筒。他还没下班,宋冉听见那头一堆人的夸赞声。应该是父亲单位上的叔叔阿姨。
宋冉不太想回家,但不愿让宋致诚失望,还是答应了。
下班后,宋冉开车去了档案馆家属院。
今天的冬天迟迟不肯离开,春节都过了,又一波寒流来袭。院子里的落叶树林仍是一片灰败,枝干光秃秃地直指天空。
天空也是苍茫一片,听说过些天又要下雪。
下了车,寒气刺骨,扑面而来。
宋冉裹紧围巾,小跑着冲进楼道。她爬上三楼走到门口,刚要推门进去,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杨慧伦说:“前几天我听人说,抑郁症就是心情不好?”
宋央说:“是,也不是。哎呀你不懂,爱那么理解就那么理解吧。”
“你这段时间也搞得我心情不好,我怕是也得抑郁症了。”
“好好的,你又扯我干什么?”
“哎,你说你姐怎么会得这个病?她以前不是个脾气大的人,可现在我跟她讲话都提心吊胆的。”
宋央:“我就说你不懂,那是心理创伤。”
杨慧伦:“心理创伤?我看她人好好的,工作也顺利,还在国际上得了大奖,也该心情好了吧。有什么想不开的?”
宋央跟她讲不明白,转而道:“你干嘛那么早做菜啊,过会儿又得热一遍。大冬天的你就不能等她回来了再做?”
“我还不是怕你饿着,让你先吃点儿。”杨慧伦叹气,“哎,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家,我都不敢问。那天打电话叫她,被她吼了一下,我现在想起来心都颤。再来几次,我也要抑郁了。”
“唉哟我的妈呀,那都多久的事了。你还记着呢?我也天天跟你吵,你是不是得杀了我?”
宋冉的手握在门把手上,不锈钢又冰又凉,寒意从手指直抵心底。她缓缓落下手,将冰凉的手指塞回口袋,转过身,无声无息地下了楼。
楼道里北风直灌,她在风口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她点开李瓒的号码,要拨不拨的,拇指在冷风里颤抖。
十几秒后,手机冻关机了。
她将冰冷的手机收回兜里,走出了楼道。
这个冬天,好像无休无止地漫长。
李瓒时隔一个多星期回到梁城,气温依然在零度以下。
他回家的时候是夜里,从纽约到帝城,又转机回来,人累得有些虚脱。拿钥匙开门,家里亮着灯。李父正在厨房里熬鸡汤。
李瓒将冷风关在门后,他嗓子有点儿沙,唤了声:“爸爸。”
“一个小时前就落地了,怎么路上耽误这么久?”李父关切的声音从厨房传出。
“堵车了。”李瓒在门廊里换了拖鞋。
“快过来烤火,”李父搓着手走到沙发旁,打开电暖炉,往上头铺了层小棉被,“这天气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开春了还这么冷。”
李瓒没说话,坐过去把手伸进被子下烤火。
李父打量了他几眼,想问他医生怎么说,但李瓒只是出神地看着虚空,一言不发。
父亲心里便清楚了,没有再问。
他去厨房里忙活一阵,把饭菜都端上桌了,和煦道:“阿瓒,过来吃饭了。我炖了一下午的鸡汤。”
“诶。”李瓒起身时,抿了下唇,弯了个浅淡的微笑。
父子俩呈直角坐着,各自吃饭,不言不语。
李瓒吃饭到半路,看见架子上放着一堆补品,问:“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你们部队领导送的。”李父道,“你走的这些天,指导员,政委,还有政治部的领导,都上门来做思想工作了。”
李瓒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抬眸看他。
“你兵种特殊,又是军官,立过功,现在落了伤残,部队里不准你退。说这不符合政策。你非要这么干,是打江城军区的脸。事情传扬出去,太不好听了。”
李瓒低头扒饭,没吭声。
“不过你指导员也说了,你现在不想回部队,可以在外头做些非收益性的工作,就说你因伤修养。要定期跟部队保持联系,汇报思想情况。”李父起身拿来一张纸,“这是队里指定的几个你能去工作的地方。”
李瓒看也不看,拿过那张纸就往外一甩。
白纸飘去了茶几上。
李父不言语了,默默端起饭碗。
“爸爸,”李瓒又轻声说,“你回去吧。你在这边待不惯,爷爷奶奶也要照顾。我没事的。”
李父劝说:“要不你跟我回江城?让领导给你调个在那边的文职?”
李瓒说:“不想回。”
李父清楚,家乡熟人多。
“阿瓒呐……”
“嗯?”
“你心里有什么事,能不能跟爸爸说说?”
李瓒抬起头来,淡笑一下:“没有事。你早些回家吧,不用守着我了。”
李父看着儿子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或许因妻子过早离世,导致孩子生活中缺失了情绪性的女性角色引导,又或许他自己温和隐忍的性格是儿子成长过程中的唯一参照,李瓒从小到大并不太擅于表达内心的情感。快乐,喜爱,悲伤,绝望,一切都是温和平静的,微笑以对。
很开心的时候,笑容也内敛;很痛苦的时候,泪水也无声。
最鲜活的时候便是在部队里跟一帮兵蛋子混闹,能露出心底最深处的傲气和硬骨,现在也……
“阿瓒……”李父还要说什么,李瓒忽扭头看向电视。
电视机播放着一条新闻:
“……我国知名战地记者宋冉凭借新闻图片《Candy糖果》荣获荷兰国际新闻大奖金奖,这是中国记者首次拿到该奖项。荷兰国际新闻奖是世界新闻媒体圈最重要的奖项之一,分量仅次于普利策奖。而很多媒体评论人认为,《Candy》极有可能一举摘得今年普利策的桂冠……”
屏幕上放着《Candy》,以及宋冉的证件照。
那张证件照应该是两年前宋冉刚入职时拍的,照片上的小姑娘一头长发,脸蛋白净,笑容羞涩,眼睛又大又亮。
李瓒忽想起那晚在机场见到她,她剪了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他放下汤匙,走到茶几边拿起手机,调出通讯录,点开那个星标的号码。
他在心里组织着道喜的语言,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他摘了围巾,脖子上有很长的一道伤疤。
忽然间,窗外的风声停止了,电视机里的声音也消失了。
世界很安静。
他回头看玻璃窗外飘摇的树枝,正吃饭的父亲,电视屏幕上无声的画面。他像站在一个真空的罩子里。
他低头看手机,退出了通讯录。
李瓒弯腰将手机重新放回茶几上,却瞥见指导员留的那张白纸上写着几个工作地点,其中一个是白溪路。
……
那天早晨,宋冉出门时看见外头飘雪了,一朵一朵的沁湿了青石巷。
今年真是稀奇,一整个冬天都在下雪。雪花从年前飘到了年后。
步行去车站的路上,几个高中生开心地从她身边跑过,笑道:“又下雪了诶,许愿会不会灵验?”
宋冉无意听到,想了想,她并没有什么愿望。
她搭车去了电视台,一整天都很平静,有条不紊地处理手头的繁杂事项。
春节过后,新的一年刚到,仿佛整个社会都喜气洋洋,没有坏事,也没有热点,只有娱乐新闻滚动刷屏。
新闻部难得的清闲。
宋冉忽然发现,当记者无事可做时,世界才是安宁的。
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
六点下班时,天蒙蒙黑了。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在来往的车辆行人身上翻飞。
宋冉站在站牌前等公交,一片雪花飞到她脸上,沁心冰凉。她忽想起上午在巷子里听到的那句话。
她其实有愿望呢。
她想见一个人。
哪怕远远地看着他,不说话,也好。
雪还在飘。
宋冉将脑袋靠在公交车冰沁沁的玻璃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雪中街景。
走了才两站路,前方出现大规模的人群聚集,好像有人要跳楼。
刚好公交车进站,乘客们全挤在窗户边看热闹。
宋冉立刻下车,从背包里掏出相机赶了过去。
大雪飞舞,地上湿泞一片。
路边人群密密麻麻,来往的车辆也停下来看热闹,堵得水泄不通。
宋冉抬头望,七八层楼高的商场顶上坐着一个女人。
“那姑娘要跳楼,说是老公跟小三跑了。”
“这年头,男的不出轨才稀奇呢!”
“这么大的雪,太可怜了。”
“跳楼能解决什么问题?伤心的还不是自家爸妈。”
宋冉摒开人群挤进去,里头拉着警戒线不让人靠近。宋冉掏出记者证,请求上去拍摄。民警检查证件后同意放行,让她进了商场。
楼顶寒风呼啸。
空旷的顶层上站了七八个民警协警和辅警,正劝说安慰着坐在楼沿上的女人。
宋冉怕自己的出现惊扰到女人,便把镜头藏在楼道内的窗台边,自己也躲在里头。她所站的位置刚好和跳楼点呈“L”型,拍得很清楚。
“你想呀,你跳楼了,那个男的或许半点内疚都没有,正遂他心意了。最后伤心的谁,还不是你的父母?”安慰她的是一个年轻的民警。
旁边的消防员接话道:“……还有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这么大的雪,我们陪你站了一个小时了。妹子,有些人不值得的。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就下来,今后好好过,这才最争气。”
警察们苦口婆心,轮番劝说。
只有一个辅警背对着宋冉,始终没说一句话。他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又像是伺机要去做什么。
“别跳了!”忽然,楼下有人喊,“不值得!”
“别跳了!”
更多隐约的声音传上来。
年轻民警说:“你听啦,那么多不认识的陌生人都在关心你呢。雪下这么大,这么冷的天,大家都守着,在关心你呢……”
女人终于低下头,呜呜哭了起来。
“下来吧,到晚饭时间了。你冻坏了吧,我们请你去吃火锅好不好?”
宋冉一边听着,一边不自觉又看了眼那个背对着她的辅警。
他个子很高,穿着厚厚的大衣却也能看出他身形偏瘦。他站在离女人几步开外的地方,从头至尾就没动过,定力非同一般。从他的姿势推测,他应该始终盯着楼沿上的女人。
一片安慰声中,那女人终于转过身,抬起脚翻身下来。
楼沿上全是雪,她屁股坐的那块地方,雪已融化又结了冰。女人抬脚时一个打滑,人骤然朝楼外倒下去。
楼上楼下一片惊呼!
可就在那一瞬间,背对宋冉的那个辅警突然启动,飞扑到栏杆边一把抓准了女人的羽绒服帽子。
宋冉看得心惊肉跳,瞬间拉近相机焦距。
那辅警一手扯着栏杆,一手扯着女人,半截身子悬去了楼外。他的同事们一窝蜂冲上去,迅速将两人拉回来。
宋冉抱着摄像机冲上天台。
女人泣不成声,被民警们裹上厚厚的军大衣扶着往下走。
宋冉伸着脖子张望,透过人影,去找刚才抓人的那位辅警。
他背对着她,轻轻甩着自己的手,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隔着漫天的飞雪,宋冉看看李瓒,又看看他身上的辅警制服,一脸迷茫。
李瓒正要说什么,一个民警叫他:“阿瓒。”
“我过会儿去楼下找你。”李瓒说。
宋冉点点头。
人已经救下来。李瓒拿着救援登记表去找商场的管理负责人签字。拿到签字下了楼,放回警车上时,听见一旁的消防车后有人在闲聊。
消防员:“刚那辅警新来的?”
民警:“嗯。”
“身手很厉害啊,不像是普通人。”
“特战队里出来的。看着年纪轻吧,是上尉呢。”
“哗!怎么到你们这儿来了?”
“落了点儿残疾,在因伤修养。”
“哎,那可惜了。伤残了搞文职就没什么前途了。以后只能在部队里混日子。”
“是啊,听说还是拆弹的,年纪轻轻立了这么多功。”民警拿手指比划,“没伤的话,不知道以后得升多大官儿。可惜啊……”
李瓒关上警车门,绕道离开。
雪还在下,天已经黑了。
商场前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留下一地黑漆漆的雪泥和脚印。
宋冉已将相机收好背在背上。她站在商场的屋檐下,手插在衣兜里,望着夜空中飞舞的雪花。
余光里一道熟悉的身影靠近。
她落下目光,李瓒从路边的警车旁小跑来她面前,他扑了一下睫毛上的雪,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明明不久前在机场见过,但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认真地打量他。那天在机场,她太激动,反而没认真看他的样子。
快五个月不见,他清瘦了很多,眼睛依然清澈。
她盯着他看,抿着唇微笑。
他也跟着温和一笑,问:“怎么了?”
她指了指耳根,说:“你头发长了,跟以前不太一样。”
李瓒笑着抬手随意揉了揉,他已不是当初的寸头。又看向她,说:“你倒是剪短发了。”
“不好看么?”
他愣了愣,眼神闪一下,声音低下去:“好看的。”
宋冉看向他右耳,仔细分辨了一下,确定那是个内嵌式的助听器。
他见了,表情淡然。
“耳朵……怎么了?”
“一点儿小伤,现在正常了。”
宋冉却收了笑意,很认真,问:“你还好吗?”
李瓒道:“挺好的。”
她仍是看着他,他于是解释说:“队里的外派工作。工作难度低,不危险。每天能回家,还有周末,挺好的。”
宋冉看着他柔和的神情,一时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
他问:“你呢?”
“我也很好啊。”宋冉笑了,说,“家里一切都好,工作都很顺利,每天心情也不错。总之就是,一切都很好啦。”
他眼里含着淡淡的笑,始终安静直视她的眼睛,听完了,轻声说:“还拿奖了,对吧?”
宋冉脸一红,揪着手指,点点头:“意外收获。我都没想到。”
“恭喜啊,宋记者。”他说,眼里的真诚和温柔让她莫名心头发软。
她凝视着他,想要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民警收工从商场内出来,经过时招呼了声:“阿瓒,收队了。”
“诶。”李瓒抬头回答一下,又看向她,低声,“走了。”
宋冉没吭声,机械地点点头,心有不舍,却知无法开口。
“你……”她犹豫。
刚转身的李瓒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嗯?”
“你在哪儿上班?”宋冉微笑,摇了摇手中的记者证,“万一哪天需要你帮忙。”
他笑了,说:“白溪路。”
梁城卫视办公楼正是在白溪路派出所辖区。
“哦。”宋冉笑道,“好巧。”
“你做社会新闻,有什么事需要问的,找我。”
“好啊。”
“走了。”他又告别了一遍。
“嗯。再见。”她咧嘴笑,冲他招招手。
李瓒快步进了风雪里,没有回头。
他坐上警车副驾驶,看了眼后视镜。
白茫茫的雪天夜色里,宋冉站在原地看着,她站了几秒后,撑起一把黑伞,走进了雪中。
他看着那一抹身影消失,忽然,耳朵又静了音,什么都听不见了。几秒的空白后,开始轰鸣起来。
他低下脑袋,用力揉太阳穴。
一旁,民警小甲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问:“怎么了?头又疼了?”
李瓒没听到,但猜得出来,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开车吧。”
作者有话要说: 几处纠错,按照文中给的背景,李瓒的军衔应该是上尉,而不是少尉。
李瓒所在的部队应该是武警特战部队,而不是公安特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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