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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林语堂

第三十四章 利欲薰心王府探宝 职责已尽四海云游
第二天早晨,木兰和她丈夫,另外有曼娘,桂姐,丽莲,又都来到姚家看红玉的母亲,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大家安慰她说,红玉富里生富里长,快快乐乐过了那么多年,做父母的应当心满意足了。又说红玉实在病得重,不容易好,一切都是天命。不过关于她对阿非的情爱和那封诀别书,大家一字未提。女人们自然谈论她的好多长处,她缠绵的疾病,她们越说越哭。所以木兰到莫愁的院子时,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木兰说:“昨天一定出了什么事。她从宴会上来的时候儿,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你记得她进屋时神气就不对。”

莫愁说:“阿非说离开她时,她很高兴。”

立夫说:“那是因为她知道是他们俩最后一次的见面儿。

我一定问阿非究竟出了什么事。”

环儿说:“我倒想到一件事。宴会开始以前,那个美国小姐,阿非,还有我,我们三个人在阿非的院子里说话,那时候儿你已经走了。我们出去的时候儿,我好像看见有一个人藏在假山后头,一定听我们说话了。大概就是红玉。”

立夫问:“你们说什么话了?”

“是关于素丹订婚的事。我们说她有肺痨病,阿非说巴固娶她是由于怜香惜玉的一番爱心。四妹可能听见我们说话,也许以为阿非说的是她自己。”

别人都静悄悄,一言不发,只是心里想这件事,惟有莫愁说:“你们看见没有,她到宴会上去时,好像精神错乱一样。她看阿非的样子,她向阿非微笑的样子,好像当时别人都不在场一样。真是会赶得那么巧?真不幸?我觉得四妹的死有几个原因,一部分由于神,一部分由于人。第一,由于素丹与巴固订婚这件不幸的巧合,并且她自己也有痨病;第二,因为她的生活里佳人才子的事情太多,又多愁善感;第三,因为她太相信杭州月下老人祠的签了。”

正在这个时候儿,华太太走进来,惊慌得不得了,因为她刚才听到这件事。

立夫问:“她说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签行事’是什么意思?”木兰停了一下儿才说:“这是个问题。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华太太一听杭州月下老人神签的事,也弄糊涂了。别人就告诉她红玉和丽莲在西湖怞签那签上的话。

木兰说:“月下老人倒是个满有趣的故事,但是她未免把那话太认真了。不能说有命运,也不能说没有。因为她相信,才在她身上应验……那就要了她的命。可是真苦了她啦。我可以在大家面前说,她是真爱阿非,她死好让阿非快乐。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让阿非婚姻快乐。”

丽莲说:“按我的意思看,她是死在和尚的手里。那天下午,她看了签上的话很伤心。谁信和尚,谁就受他制。”

在丽莲的口气里,对死去的情敌还恨意未消。丽莲原已经认命叫阿非和红玉订婚。但是她却不喜欢红玉。那时曾先生已经谈到给丽莲订婚。但是,像好多现代的小姐一样,丽莲不肯答应,父亲很生闷气,丽莲暗中勉强她母亲桂姐来阻止她自己愿意的那件婚事。

木兰曾经看过那签上的文句,“芬芳香过总成空”,意思指的不是暗香就是宝芬,大概指的为宝芬,因为暗香比阿非大好几岁。到目前看起来,签上的话已然应验。但是那话没说红玉“总成空”之后怎么样,没有分明说谁要嫁给阿非。红玉临死嘱咐的“依月下老人祠神签行事”,也许可以随人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宝芬的神秘影子时常在木兰的心里出现,但是在丽莲面前,她没再说什么。她只叫人去告诉阿非,说她们要见他。

阿非来了,看来像个鬼,也可以说像个见了鬼的人。他也不向桂姐和客人问好。女人都很可怜他。桂姐说:“不要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

木兰问:“爸爸干什么呢?”

“他和舅爷舅母在暗香斋呢。正给她穿衣裳。”

说了这句话,阿非突然立起来,走到前院儿里去,看见甜妹正哭着找东西给红玉入殓。

阿非问:“我要问你,她怎么死的?”

甜妹抬头望了望,半恼怒,半悲伤。

她回答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应当知道,四妹怎么死的?”

甜妹回答说:“你不会看她留下的信吗?”说完接着找东西。阿非站着看这个没规矩的丫鬟,甜妹好多方面都像她死去的小姐。她抱了一抱小姐的衣裳。就要回暗香斋的时候儿,阿非拦住她说:“甜妹,我的心已经碎了。你可怜可怜我吧。

我只想知道什么事情使她去寻短见。”

甜妹转过脸来以悲伤怜悯的腔调儿说:“你们男人怪得很。女人爱男人时把她逼死,然后再哭她。哭有什么用?人死还能还阳吗?”

阿非喊说:“甜妹,你这话冤枉人。我肝肠寸断了。我心也不能想。我有什么不对呢?”

甜妹眉毛一扬说:“你们俩好的时候儿,你们俩很好。然后你再惹她流泪,一连好几天,昼夜不干。那天,她回来后,就把诗稿烧了。我知道她活不长了。我觉得她好像前辈子欠你的眼泪债一样。现在她还完了你的债,泪也干了。你还要干什么?”

甜妹看见阿非那副可怜的样子,她的怒气也消了一点儿。她说:“她只祝福你婚姻幸福。她为你而死,这还不够清楚吗?”

阿非倒在红玉的床上大哭起来,甜妹放下他走了。后来是木兰和桂姐过来,把阿非从红玉的床上扶起来,把他带到莫愁的院子里歇息。

阿非说:“都是我害死她的。都是我害死她的。”

立夫告诉他环儿刚才的猜想,那才是她死的理由。那个想法倒是很近乎实际情形。可是阿非坐在那儿,头脑昏乱,想也不能想。

华太太说她们去看看姚太太,于是桂姐,木兰就过去,这是照例去请安。宝芬静悄悄的坐在姚太太的床边。姚太太看着是病情不轻,皱纹纵横的脸上显出可怕的神情。

宝芬说:“昨天晚上,老太太没睡好。半夜的时候儿,她要起来念佛。在供桌前头坐了几个钟头,不肯回床去睡。”

姚太太好像新有了一种变化。因为她不能说话,没人能猜透她的心事。但是她的耳朵还蛮能听。和她说话的人必须一直猜她要干什么,要到她点头为止。她若伸出三个手指头,宝芬会问她意思是三块、三十块,或是三百零三块钱。宝芬很快就能猜出她的心思,这样就方便多了。有时她觉得病轻一点儿,就叫宝芬给她念书听,但是念的也只限于佛教的报应神灵的记载,或是什么灵验良方。民间有好多这样劝善的宗教小本子,叫人不要杀牛,叙述菩萨灵验的传闻,都是由善男信女私人捐钱印好赠送的。姚太太最喜欢的是目莲僧劈山救母的故事,那是以前她在杭州时,曾经看过《目莲僧劈山救母》的那出戏。

红玉的死引起她病情的改变,她似乎老是非常害怕,睡不着觉,而且情形迅速恶化。因为红玉是个少女,所以丧期念经只前后二十一天。可是姚太太一听见和尚敲鼓敲钟打钹的声音,她就好像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可是她又要请尼姑到她院子来念经。

银屏和体仁生的儿子博雅,一直就没敢让姚太太见,可是珊瑚,她是一直照顾博雅的,现在常常在姚太太屋里。博雅虽然九岁,但是长得很高。一天,博雅来找珊瑚,赶巧被祖母看见。祖母尖声号叫,用手捂住脸,出了一身冷汗。

让大家一惊非小的事,是姚太太忽然哭出声来!她说:

“你是来要我这条老命。”话居然说得清楚了。

珊瑚赶紧叫那个孩子出去,孩子就走出去,自然觉得受了委屈,丢了面子,又不明究竟为了什么。

宝芬喊道:“太太说出话来了。”这么惊吓吓出了话来。这么突如其来,珊瑚,莫愁谁也没想到。她们走近床前,听见她嘟嘟囔囔的说:“哎呀!可怜我吧!我受不了啦。”莫愁流着欢喜的眼泪说:“妈,您病好了!您能说话了!”

母亲说:“什么?”

“您现在能说话了。”

博雅虽然已经离开了屋子,但是还站在外面听着呢。他从外面向里面偷看,并且对珊瑚说:

“奶奶好了吗?”

姚太太对博雅在近前与否,有一种神秘的感觉。所以还没等珊瑚来得及回答他,姚太太就说:“噢,快叫他走!他来要我的命了!”

珊瑚向那个孩子大吼一声,他就偷偷儿溜走了。

姚太太突然间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引起了全家的激动之大,竟胜过红玉的丧礼。不过这也只是落日的回光返照而已。木兰从电话上听到消息,赶紧跑过去看,父亲,珊瑚都在母亲的屋里。

她母亲正在说:“没有用。我在世的日子快到头儿了。你们顶好给我准备后事吧。在庙里多给我烧香,求我到陰间的路上好能平平安安的。”

木兰说:“您心里别乱想,那都是您的梦。”

“不是梦。是真的。银屏的魂灵告诉过我,咱们家死了一个人之后,再就轮到我死。现在红玉既然死了,随后轮到的就是我。”

木兰说:“爸爸,四妹死在庙里的神签上,一个人难道还不够吗?难道还叫妈也信神邪的话这么受罪?”

姚先生简略的回答说:“她信咱们的话就好了。”

随后几天,病情越来越坏,阿非因为疲劳伤心,也病倒了。遵照病势垂危中母亲的话,阿非搬到母亲院里靠外的房间去睡,由宝芬服侍。他病好了一点儿,仍然睡在那儿,常常进去看母亲,所以他在母亲去世的前几天,他和宝芬常在母亲面前。

宝芬一直忙着伺候病中的太太,根本没有工夫回家看看。他父亲到古玩铺去过,知道姚家发生了事情。一天,宝芬家中有一个人到王府花园儿,要见宝芬。

阿非说:“请他进来,我还没见过你们家的人呢。”

宝芬说:“他只是个仆人。”

阿非说:“你们家也有仆人!我本来就知道你们家不错。”

宝芬觉得很尴尬,一句话也没说,出去见那个人。她回来说,她母亲有件重要的事要见她。

阿非说:“叫家里的马车送你回去吧。”

“不要。那样儿不对。别的用人要说话的。两个钟头以内我就回来。”宝芬回到家,看见父母和叔叔。

她父亲是个很斯文的中年旗人。一见就问她:“你在王府花园儿已经有三、四个月,有什么消息没有?”

宝芬说:“没有。我实在没办法下手。”

“为什么?”

“我必须一直伺候着太太,现在她内侄女儿死了,太太自己又病得很重。谁还有心去办那种事情?”

“你连那个地方儿也没找到吗?”

“有一次我晚饭后出去,她们家少爷看见我,我只好找个借口。后来我就再不敢出去。”

她父亲继续说:“你别把事情弄坏。别启人疑心。他们家少爷怀疑你了没有?”

“我想不会。阿非是个悠闲懒散的男孩子。他当时问我在那儿干什么,我说东西丢了,在那儿找。他要帮我找,我叫他走开了。”

“谁是阿非?”

“他们家的少爷。”

“你为什么那么叫他?”

“他告诉我要那么叫他。他说主人和用人之间的分别实在无聊可笑。他说……”宝芬说到这儿忽然停住,脸羞得红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脸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说那么多关于阿非的话,而不提他家别人。自己觉得话说得太多了。她父亲说:“不用忙,要细心进行。你要知道,这对咱们家是一笔大钱。”

宝芬皱了皱眉,她说:“爸爸,您给我的这件事太难做了。

我害怕……若不是为了爸爸和妈,我可死也不愿做。”突然间,宝芬用手捂住脸哭道:“我没法儿办!我没法儿办!人家待我那么好,咱们却跟贼一样。”

宝芬的父母非常疼这个唯一的女儿,但是父亲说:“并不是像你这种想法。那宝物不是他们的。他们买的是那座花园儿,不是藏在地下的宝贝。不然,我们也不会派你去。也许那批宝贝的价钱和花园值得一样多呢。”

现在要说明一下。宝芬的祖先在满洲八旗军中,随同顺治进关;因功皇家赐予世袭爵位。在乾隆年间,爵位期限届满,但是家境富有,历代都在朝为官。到清帝逊位,清朝瓦解,由于继续过旧日的生活,保持场面,家中财产,不久耗尽。革命一发生,宝芬那时才十一岁,她智慧开得早,那时就感觉到家道中落。不过还能雇得起用人,其实也只是保持个表面儿,正是外强中干。

宝芬的父亲,在华太太的古玩铺买到了一卷文稿,那是华太太从王府花园儿的王爷手中,买古玩时一齐买回来的。宝芬的父亲已经改用汉姓姓董,是个读书人,对满族家谱很感兴趣,因为自己太穷,买不起那一批古玩,用两块钱买了那一卷旧文稿。那批文稿之中有单卷的书,有诗稿,还有游记,都是未曾出版的。一天,在细检看旧书时,他发现了当时那位王爷的祖父的一本日记。里面记载英法联军抢劫北京的情形,尤其记载清楚的,是咸丰九年英法联军烧毁圆明园和圆明园中藏书楼的情形。在北京被抢之时,王爷的祖父的日记里说曾经埋藏宝物于地下,并且说明了在花园中的地点。老祖父显然是不久即行去世,也许是逃离北京,并未返回,因为日记没继续写下去,即此中断。当时好多这种掘地藏宝之事,不过家人亲友都从未听人提过,自然就长此忘记了。因为此次掘地藏宝,是这座大花园建成之后数年的事,而且当时老王爷正在皇恩厚赐之下,官运亨隆,荣华正盛,那所藏宝物价值之高,自在意料之中。过去几座别的王府花园掘土重建之时,曾经发现藏宝之事。

现在宝芬听父亲说姚家只买的是花园儿,并没有出钱买地下的宝物,她说:“可是,爸爸,那花园儿现在究竟是人家的,不是咱们的。”

她父亲于是说:“宝芬,我们要你做的,就是查证一下那个地点。其余的事情,就全留给我们办。”

宝芬的母亲说:“现在先不用愁那个,我只是盼望你现在在他们家做的事不至于太难,因为你从来没有在自己家做过什么。”

女儿说:“事情倒没什么,很轻松,全家人又好。您真应当见见他们的几个女儿。”

“我听华太太说,有个红玉和他们的少爷订过婚。”

宝芬迟迟疑疑的说:“是,我也听说。”

“为什么跳水自尽呢?”

“我也不知道。”

宝芬离开家,不久就回到王府花园儿去。

红玉出殡之后,姚太太的病越坏,大家都看出来恐怕拖不过几天了。现在很怪,在她能说话之后,她只讲南方的家乡话,这叫宝芬茫然不解,也感到很烦恼,使她很难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姚太太老在静静的回忆往事,说她在少女时期她家的历史。阿非爱听这些事,他也懂杭州话,所以他常把听来含糊难解的话,讲给宝芬听。虽然是在忧虑的气氛之中,阿非和宝芬之间,有时候儿也有青春的快乐。甜妹,现在侍奉红玉的母亲,过了许久之后,由于莫愁和环儿的解劝说明,说红玉是偷听阿非和那位美国小姐的话,并且误以为是指的她自己和阿非,因此才自尽的,她对阿非的一腔仇恨,才算消掉。

一天,姚太太正躺在床上看着阿非和宝芬说话,她忽然问宝芬:“你父母把你许配人家儿没有?”

宝芬低下头说:“没有。”

姚太太说:“我在这个世界也待不久了。在我最后这一段日子里,你一直伺候我。你知道别人说我恨银屏,说我反对我儿子和那个丫鬟的婚事。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现在倒要找个丫鬟,叫我儿子娶她。”

宝芬满脸羞红,一句话也没说。

姚太太又说:“不用害臊,婚姻是天意,我看你们俩是天赐良缘。你们俩处得也挺好。告诉我你们家的情形。”

宝芬说:“我们是穷人家。”没再说别的。

姚太太这几句话说了之后,这两个年轻人感觉到他俩之间有了一种关系,这是以前一直在压制着始终不敢承认的。宝芬对阿非开始严肃起来,而且自己也感到羞惭不安,二人之间也再没有少爷丫鬟之间那种疏忽随便,宝芬也再不允许阿非帮她做那些洗涮抹擦的杂务。另一方面,宝芬向阿非说话时,更有一番前所未有的温柔,是无法掩饰的。别的女仆注意到宝芬比以前更留心她的衣裳。阿非不再把她当丫鬟看待,也不肯再让她伺候。在这种情形之下,宝芬也无法不依从,有时候儿阿非不知不觉的拿她比红玉,觉得红玉是比不上宝芬。比如说,宝芬从未和他吵过嘴,身体又强健。阿非这么想时,忽然自觉得良心不安,不该想已故情人的短处。

在宝芬的心里,不断有几种挣扎出现。第一,她没把父母派她来此要做的事认真去办,而且几乎是完全置诸脑后。第二是,在情人面前,一个恋爱中的小姐要保持自尊和体面。这种内心的挣扎,已经使她愿意把自己的家庭情形暗中告诉阿非一点儿。

一天,阿非问她:“为什么你们家雇有用人,你却出来做事?”

宝芬回答说:“我从来也没出来帮人做过事。”

“那么为什么现在你出来做事?”

“我以后再告诉你吧。不过别把我今天说的话告诉别人。”

这种双方保密又增加了他俩几分亲密的滋味。

不但姚太太、阿非和宝芬自己,觉得他俩的关系很明显触目,木兰、立夫、莫愁,思忖红玉的遗言,也觉得红玉指的是宝芬。甜妹对阿非不忠于她已故去的女主人所表现出来的抗拒,更使事情明显,除去宝芬,更无二人。木兰觉得宝芬比起红玉来,和阿非匹配,更为适宜。因为宝芬有旧家庭的教养,比起轻薄新派头儿的丽莲,好得无法比拟。桂姐,虽然也关心,红玉死后不久,把这件事故意压在心头,一字不提。

过了不久,姚太太病势越发沉重,虽然还有气息,但是又不能说话了。有三天,一直什么东西也没吃。宝芬让她喝杯人参汤,有时喝了下去,有时候儿吐出来。家里认真准备起后事来。

最后那一天下午,木兰、莫愁、阿非、宝芬都在屋里,姚太太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做了个动作,显得是要说话,可是说不出来。宝芬和别人都走近床边儿。姚太太抓住阿非的手,又软弱无力的去抓宝芬的手。宝芬不敢动。莫愁明白,就拉起宝芬的手。姚太太把那两双手放在一块儿,她的嘴唇好像是动,但是说不出话来。不久身子往后一沉,就再没醒过来。两个钟头之后,一命呜呼了。

珊瑚和莫愁看见当时的情景,告诉了父亲和别的家里人。

姚先生又再度表现出行动的迅速敏捷,女儿们看见颇觉吃惊。似乎是他刚在自省斋打坐,已经预先算出什么事情要发生。他已经有一整套的办法。他一定早已看中了宝芬,不然他不会让阿非去到母亲那边儿住。他告诉大家,这件婚事正合乎红玉和他太太的遗言,说宝芬一定会做个极好的儿媳妇,并且宝芬也应当,因为她在婆婆死前尽了孝,总而言之,是“天作之合”。

姚先生把华太太找来,把情形告诉她,让她做个媒人。

华太太说:“这么快?”

姚先生说:“说办就办。”

姚先生向华太太说,那是他在世上最后的本分,他愿亲眼看见自己的小儿子成了亲,因为若不现在办婚事,就要等三年居丧期满再办。今年夏天阿非已经毕业,他正打算把儿子和媳妇一齐送到英国去,结婚之后,在英国去念三年书。

在姚太太丧礼之前,赶紧完成这件婚礼,也是合乎中国的古老风俗的。这样在姚太太出丧的时候儿,不但有儿子,还有个儿媳妇送殡呢。婚礼必须特别简略,而穿孝服也必须停一天。也就是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婚礼之后,新郎新娘就要立即居极正式的丧礼。

订婚礼正式举行。姚先生发现新娘的父亲是旗人高官,并没有太出乎意料。他知道他们现在家道中落,但没想到别有用心。他只是相信这是华太太高明的头脑中又一项计划,也是华太太精通人情世故的一次胜利。订婚的那一天,他向华太太说:“你把旗人的花园儿卖给了我,你又给我找了个好儿媳妇儿。我觉得宝芬很好。我得向你道谢。”

宝芬的父母既惊又喜,有王府花园儿的少主人做女婿,比挖到地下藏的宝物更可靠。即使挖到宝物,打官司也许还会输,徒落个坏名声。宝芬回到家里准备婚事时,她告诉父母和叔叔,不要再妄想原来那个掘宝的打算。她说:“若是有宝物,我现在也不会偷走了。”她母亲说:“找到个地下的宝物,不如找到个好女婿。”

但是阿非是那么个懒散的大好人,和宝芬相爱又那么深,婚后不久,宝芬决定把花园内地下可能藏有宝物的事,告诉阿非。宝芬虽然告诉过父母永远不把到姚家去做女仆的用意泄露出来,她确是暗中告诉了阿非。阿非大吃一惊,但是心里明白。

他问:“你们若是找到,那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他们只是告诉我要找到那个地方儿。后来见你们家人都那么好,我实在不能做,所以事情就作罢了。”

宝芬深怕阿非会说什么话或是有什么行动,但是,出乎她意外,阿非却很高兴说:“事情好妙哇!若不是这种原因,我怎么会遇到你?不过,他们的宝贝已然丢了。”

宝芬听不懂,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你。他们没找到地下的宝贝,反而失去你这么个活宝贝,把他们最亲爱的活宝贝丢到我手里来了。”

宝芬听了好快乐,吻了阿非一下儿。

阿非问她:“要不要让爸爸知道?”

宝芬说:“不要,千万不要。我们娘家人就太没面子了。”

可是两个人还不胜寻宝的诱惑。阿非说:“咱们怎么办呢?”

宝芬说:“那儿有一块大圆石板。你就说你要用它做个石头桌面儿,摆在院子里,所以要掘起来。那时候儿咱们就知道下头有没有宝贝。”

一天,阿非若不经意的样子叫两个园丁跟他去,去掘那块大圆石板,大概有三尺见圆。把石板抬起来之后,看见下面有两个磁缸。

阿非装做和园丁一样惊奇,他问:“什么东西?”

一个园丁说:“一定是藏宝贝的。”

阿非下命令说:“拿起来看看。”

两个缸都是空的,只有一个里头有一小块儿旧缎子,几块泥土,没有别的。宝物一定早被别人发现,大概是以前的主人,也许是他们的仆人。

阿非和宝芬非常失望,宝芬仍然立在那儿,眼睛不住看那个窟窿的底部。

她说:“看!那儿还有东西!”

大家都往下看,看见在黄土里有三颗珍珠,像大豆子那么大,晶圆闪亮。工人下去捡起来,又翻土往下找。

一个人说:“还有一个。”

最后一共找到五个同样大的,显然原来是一副,散在土里了。宝芬收起来这五颗珍珠,算是她自己的私房东西。

他俩告诉了姚先生。姚先生现在才明白了华太太为什么介绍宝芬来到他花园儿做丫鬟的用意;但是装做不知道,只是说:“你们运气不好。一定有人先掘去了,不然你们可以找到全部的宝物呢。”

他对阿非说:“可是,阿非,一件宝贝你还不够吗?你娶了这么个好新娘,谁娶到她也该满足了。”

姚先生向宝芬微微一笑,宝芬也微笑谢谢公公。这就是掘室的冒险记,到此为止。

阿非和宝芬的婚事匆匆完成,可以说是姚思安早想出外云游的全盘计划中的一步。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他对全家发表了一篇奇怪的训词。

他的腔调悲伤而平静。他向一对新人和舅爷、舅妈,以及三个女儿说:

子安,颦儿儿,阿非,宝芬,女儿:咱们家最

近事情是接二连三。你母亲现已去世,阿非宝芬已然结婚。我在人世对这个家的职责,已然完了。我

在你母亲去世时为什么一滴眼泪也没流,你们大概会纳闷儿。一读《庄子》,你们就会明白。生死,盛衰,是自然之理。顺逆也是个人性格的自然结果,是无可避免的。虽然依照一般人情,生离死别是难过的事,我愿你们要能承受,并且当做自然之道来接受。你们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对人生要持一个成人的看法。你们若在人生的自然演变方面,能看得清楚,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们的事情,你们也不会太伤心。

阿非,你和宝芬婚配,我看见很高兴。不要忘

记她在你母亲临终的那段日子,伺候你母亲,可以说是在未嫁到姚家来,已经尽了儿媳的孝道。我要

送你们俩到英国去。宝芬,你的本分是照顾我儿子,我把他交给你了。我把儿子的命运交给一位小姐照

顾,也等于叫她照顾我们姚家的前途,还有比这项任务-卮的吗?我信得及你,很安心。

我告诉你们,我就要出外云游了。大家谁也不

用掉眼泪。你母亲的丧事一完,阿非和宝芬也出发往英国去之后,我就要离开你们。不用伤心。世界

上,没有父母会跟儿子一辈子的。十年后,我若还活着,我会回来看你们。不要想法子去找我,我会

回来找你们。

你们曾听见有人离家去当隐士。世人对人生只

有两个态度:入世,出世。不要怕这两个名词。我和你母亲和你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看着你

们长大,美满的结了婚。我们已经过得很快活,也尽了人生的本分。现在我可要松松心了。不要以为

我去修仙。我若给你们讲些道理,也许你们不能懂。

我要出外,是要寻求我真正的自己。寻求到自己就

是得道,得道也就是寻求到自己。你们要知道“寻

求到自己”就是“快乐”。我至今还没有得道,不过我已经洞悟造物者之道,我还要进一步求取更深的

了悟。

红玉自己有了她独特的了解。你们要想她的好

处。阿非,记住,她的死是为了让你快乐。除去至道,谁能注定事情会这样演变呢?

这时候儿,红玉的母亲和阿非都很难过。女人有人低声啜泣。姚先生又接着说:

阿非不在家时,莫愁木兰两个人要共同管理家

里的财产,当然还得舅爷帮忙。详细办法以后再说。

他说完之后,冯舅爷问他:“你要到哪儿去呢?”

“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你们会快乐,我也会快乐。”

冯舅妈,现在是家里最年长的女人,劝姚先生不要离开家,央求他跟大家还住在一起。她说:“即使你要修道,在家也完全可以过轻松自在的日子啊。”

姚先生说:“不行。办不到。在家,思家。这些道理我没法子对你说透。”

木兰和莫愁知道他父亲那么镇静清楚的说这件事,是再不能劝他改变主意的了。他似乎计划这件事有好几年了。

由于母亲去世,父亲离家入山修道,木兰的生活至此告一段落。姚先生离开家,是在世之日,而非死亡之时。这使母亲的丧事更令人加倍难过,也使阿非夫妇离家往英国更是难分难舍。阿非和宝芬三番两次坚持延期启程,好和父亲一起多盘桓些日子。但是姚先生态度极为坚决,又把他的哲学向他们讲解,让他们看得更远一点儿,更透彻一点儿。

姚先生已经立了遗嘱。阿非是财产的继承人,和体仁跟银屏生的儿子博雅共同享有姚家的财产。博雅在未成年时,珊瑚代表他,但是阿非是一家之长。阿非不在时,木兰和莫愁共同代表他,和冯舅爷共同管理姚家的财产。姚先生一离家,三个女儿每个人都得到现款一万元,她们可以支出来用,也可以存放在店铺里,完全听其自便。

木兰想起在杭州开个商店的主意,这件事姚先生也做了安排。木兰须要拿出一部分自己的首饰,在自己的古玩铺里变卖,卖后的现款大概接近两万块,就用这些钱买父亲杭州的一家茶叶店。木兰在杭州有了一家茶叶店,莫愁在苏州也有一家商店,那是原来给她的一份嫁妆。

阿非启程的前一天,和宝芬带了一篮子酒,水果,鲜花儿,到红玉的坟上去祭奠,坟在玉泉山附近他们那别墅的后面。

他们带着甜妹去的。在环儿解释之后,又告诉甜妹,阿非和宝芬的婚姻,是依照小姐的遗言办的,甜妹才对这新情势容忍下去。有一天,她告诉阿非,倘若最后那天晚上红玉不告诉她阿非对红玉是真爱,她会永远不饶恕阿非的。那是晚秋的一天,三个人出了西直门,向玉泉山而去。阿非和宝芬都穿着朴素,一看见红玉的坟,阿非控制不住了,甜妹和宝芬,看到阿非的悲痛,也和他一起哭起来。阿非跪在坟前,宝芬跪在阿非旁边,甜妹在石碑前摆放水果鲜花和酒壶,然后在他俩后面跪下。

阿非把酒洒在地上,然后读祭文,祭文是宝芬帮着他写的。每句都是四个字:

呜呼!红玉四妹。表兄阿非,来哭汝曰:

童稚之年,汝来我家,羞涩淑静,沉默无哗。

喜怒无常,青梅竹马,同窗共砚,惠我无涯。

少时欢乐,往事难追,同为孩稚,刘海齐眉。

什刹观水,见溺神摧,遽传凶耗,汝溺秋水。

汝我渐长,移住名园,春秋佳日,徘徊追欢。

寻捉蟋蟀,同放纸鸢,情怡心旷,福乐无边。

冬夜灯下,笑语声喧,汝谈诗赋,故事连篇。

馨香默祷,厮守终身,得蒙喻允,我幸何深。

卿竟卧病,探视不勤,误解滋甚,秋暮杀身。

卿今已矣,爱我何多,恕我愚蒙,祝我福乐,我何能忘遗言碧血。

四妹红玉,汝其静听,阿非前来,唤汝芳名,来享酒果呜呼芳灵!

阿非精疲力竭,昏晕过去,站立不住,竟长伏于地上。宝芬和甜妹劝他节哀保重,扶他站立起来。他浑身瘫软,宝芬叫他日落之前赶紧回家,以免在秋风萧瑟里着凉感冒。

第二天,他夫妇启程往英格兰。宝芬的父母去送行。阿非向父亲告别之时,喉中梗塞,几乎不能成声。

阿非走了之后,姚思安剃去了头发,换了一件粗布长袍,向哭泣的家人告别。不许家人相送,说十年后再回来探望他们。于是拿了一根拐杖,走出家去,消失了踪影。
第三十五章 堕落无耻素云遭休弃 钻营有术怀瑜又高升
红玉死前不久,姚家接到一封信,上面的蝇头小楷是“敬陈静宜园主人”,信寄自安庆。信内自称是陈妈的儿子陈三,他在当地报上看过那篇小说。北京当时是全国文化中心,北京的周刊,或是大报的文艺副刊,往往全国地方报皆予转载。

陈三的信很简单。但是信内封有交他母亲的信则有一千多字长,略述他被抓服役的情形,描述他的逃亡,他服侍过的几个主人,他的自修读书,投考警察学校,说他现在在安庆当警察,每月薪饷银元八元。信内说如果他母亲来到姚家,请姚家念给他母亲听。信内还说他正打算辞去职务,一俟筹足旅费,就北上寻找他母亲,北上的旅费大概要三十元。

莫愁和立夫看完那封信,自然心情很激动,立夫觉得写了那篇小说,能有这样的结果,非常高兴,立刻给陈三电汇四十元,急切等待他到达,好知道陈妈这个儿长成了什么样子。

环儿说:“看他写得这笔字,那么工整。他自己怎么下工夫自修的呢!现在很不易看见人写这种蝇头小楷的了。”

自从清朝废止科举,写这种小楷的人几乎已经绝迹。写小楷要有无限的耐性,可磨练出人的耐性,每一笔都要合规中矩,写时要心气平和。说也奇怪,写小楷却在警界颇为提倡,凡是警察每日每月公事报告写的文字工整者,则提升很快。

立夫说:“他一月才挣八块钱,而且一定还拖欠。政府的职员挣四五十块钱的,还写不了这么一笔好字。他的文字里除去文言成语用得稍有小错儿之外,可以说是简单明白。”

姚太太去世之后没几天,陈三来到了姚家,大家正忙着办丧事。带他进去见到姚先生时,他向姚先生下跪磕头,拜谢姚家照顾他母亲。姚先生赶紧把他扶起,让他坐下,但是他却一直站在一旁。

他肉皮儿黑,个子高,前额大,嘴和下巴显得很端正。他穿的一身大衣裳是制服改的,扣子换下去,警徽撕了下去。因为不能买一顶帽子,又不能戴原来警察的帽子,所以来时是光着头,头剃得光光的。他立得笔直,两个肩膀宽大而强壮。他的眼睛和五官,很像他母亲。说话是清清楚楚的汉口口音。姚先生说:“你母亲不愧是个伟大的母亲。你为什么始终没给她写封信?”

陈三勉强抑制住感情说:“我写过。不知为什么没能寄到。革命成功之后,我正在湖北。我又寄了一封信。信退回了,上面写‘查无此人’。我本想回家,但是没有旅费。我想我每一封信都退回,我母亲也许已经去世。”

姚先生说:“我们想办法帮着你找她。你就住在这儿好了。”

陈三为人沉默寡言。他即使思念母亲,也不形之于外。人把他带到立夫的院子里,立夫,莫愁,环儿正等着看他。

莫愁问他:“你把你的遭遇告诉我们,好不好?”他说:“少奶奶,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在军队里,我扛几十斤重的东西。那时候儿我很年轻,一天要走一百里地……我生过病,又好了……腿都肿了,有一个礼拜,没有饭吃,没有事情做,躺在山坡儿上等死,后来一个村里的女人给我饭吃,给我地方儿住,她救了我……我病好了之后,到汉口去拉洋车。后来走了一步好运,有人雇我去给私人拉车。几个月之后,那位好心肠的老爷搬到别的地方儿去,我又换了几家主人。后来我决定独立生活,考了警察。”

“你成家没有?”

他回答说:“没有。穷人哪有工夫儿成家?”然后他问:“您有没有我母亲的像片儿?”莫愁说:“没有。”他显得很失望,沉默了一下儿。莫愁很留心,没把他母亲给他做的那包衣裳给他看,恐怕他太难过。但是环儿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说,走到后屋里去,把那一包衣裳拿了出来,一直走过去和他说:“这都是你母亲给你做的衣裳。”

环儿的声音有点颤抖。这位穿着讲究的小姐站得离他那么近,陈三站着怪不好意思,也一时弄不明白。环儿解开包袱,看了他一下儿就走开了。看见母亲给他做的这衣裳(这在小说儿上已然看到过),陈三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简直就像个小孩子,眼泪竟把衣裳哭湿。立夫和莫愁大受感动。过了一会儿,莫愁才勉强说:“你母亲老想打听你的下落,好把衣裳寄去。你要好好儿收存这些衣裳。”

陈三勉强收住眼泪,他说:“我一定永远不穿。”

他们听见隔壁屋里有哭泣之声。环儿原来又不见了。莫愁看了看立夫,脸上显出十分惊异,但是继续说些别的事情。立夫说:“你愿不愿在我们这儿做事?我们会给你假去找你母亲。你总得有个地方儿做事才行啊。我知道你不愿意当用人。”

陈三说:“我母亲在您这儿做过事,只要您让我在这儿,我做什么都可以。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感激。我母亲也许会回来的。”

立夫问他看文字的能力如何,有意给他个书记的事情做。

但是陈三自己说愿看守花园儿,因为他枪法好,是个神枪手,在警察大队射击比赛他得过奖,虽然姚家不需要这等人,姚先生还是答应了。

陈三回到老家村子里,回来说她母亲一年以前回去过,但是不久又走了。在白天,平常他没有什么事,因为人勤快,他就去问莫愁有什么事要差他去做。立夫就给他书看,有时候教他抄稿子,但是告诉他不要太费事像绣花儿那么精细。

陈三一直没找到他母亲。他面色沉重,不但不肯把母亲做的衣裳穿在身上,连同样蓝色的布也不肯穿,他一生一直如此不改。他买了一个很贵的皮枕头套,大概有两尺长,是怞大烟的人在出外时用来既做枕头又装烟枪的。陈三在里面装几件衣裳,夜里枕在上面睡。在晚上,他不值班时,发狠用功,熟读立夫借给他的书,就在夜里曾经照过他母亲缝衣裳的灯下读,仿佛他是故意折磨自己。那个灯是环儿给他的。现在在进院子的门口一间小屋子里,他挂了两尺长的一副对联,他自己用工楷写的,是普通常见的两句: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

陈三焚香敬书

他有时候心里想一下儿给他这一包衣裳的小姐是谁,后来发现是立夫的妹妹。他在莫愁的院子里遇见她时,她总是和他说话,但是陈三则尽量躲避她。莫愁和立夫说,自从立夫发表了那篇小说之后,环儿显得比以前沉静,而且拒绝母亲为她进行婚事,实际上她已经二十二岁,早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她似乎常常若有所思,而神情沮丧。在她没见到陈妈的这个神秘的儿子之前,在想象中显然对他已有好感。现在见到了他,并没有失望。

另一方面,陈三对哪一个丫鬟都不轻薄,不调情,他简直就像一个痛恨女人的男人。莫愁后来才发现,陈三在汉口时,有一个丫鬟追求他,为躲避她的献殷勤,只好辞职不干。

次年春天,暗香常常愁眉苦脸,喜怒无常。这种变化还有一些别的情形,自然逃不了木兰尖锐的眼睛。

暗香的地位当然不止于一个丫鬟。甚至于桂姐和曾太太也知道经亚喜欢她;但是素云现在实际上已经不能算是经亚的妻子,家里已经承认了这个新形势,因为总比经亚到外面去寻欢取乐好。暗香现在由于接触渐多,富家的女儿的行动习惯她也学会了。她而今快乐而满足,经亚有时候还觉得她够美的。她现在穿得好,只是在平常日子不敢太讲究耳环手镯,衣裳也不敢剪裁得像小姐的衣裳那么好,因为习惯是这样,丫鬟模仿小姐的衣服,只要够新式就好,但不可以至争奇斗胜的程度。穿高跟鞋,那时只是贵妇的特权,北方的女仆不可以乱穿。暗香总是穿一件长袖子的褂子,用以遮住左胳膊上一块烫伤的红瘢痕,那是以前一个女主人用热烙铁给烫的。由于木兰的做法和地位,全家对她或和她说话,几乎像对姚家的小姐一样。但是她仍然是个丫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不是。由于她过去受苦的经验,最初来此过温和舒服的日子,颇觉不安。渐渐习惯于新环境之后,才开始接受人与人之间正常的礼貌和相互的尊重,不过仍然觉得自己是有点儿过分。对自己社会生活上地位的提高,她十分喜欢,于是便表现出乐于取悦于人,而自己对什么事情也诸多满意。因此上等社会那套人情世故矫柔造作,她一直学不会。再者,由于过去一向坐惯了末座,而今只要再往上升一个座位,也就十分快乐了。

经亚对她的殷勤,特别讨她欢喜。自从经亚回家之后,木兰就问他是否已经找到一个“山地姑娘”。因为他对素云越来越冷淡疏远,也就越来越喜爱荪亚和木兰,对他们俩那种生活思想,也渐渐看出其中的道理而乐于接受了。一天,木兰暗示暗香做他的妻子很近乎他的理想。经亚便把这个意思看得十分郑重,开始对暗香表示几分情意,觉得暗香的淳朴老实和太太素云正好是个鲜明的对比。暗香,按传统习惯,早就该结婚了。这个问题不但暗香自己挂在心中,连木兰也始终当一件事。

最后,追求得太露形迹了,锦儿开始把暗香叫“山地姑娘”来向她取笑。

一天,桂姐对木兰说:“我看经亚对你们暗香很好。”

木兰没加可否,只是问了一句:“妈知道吗?”桂姐说:“那一天,妈对我说这件事。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经亚真可怜。当初不应当给他成那门子亲。现在连个人照顾他都没有。他若认真的话,应当再娶才是。暗香人看来老实忠厚,很容易知足。比在外头娶一个咱们不认识的小姐好。’老人家也很通情达理呀。”

“爸爸怎么个看法呢?”

“他还不知道。”

木兰说:“素云怎么样?情形并不简单吧?”

桂姐说:“俗语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的意思,既然已经开始,就应当有个结果才是。暗香这个女孩子很好,值得要。别叫别人抢走了,还是咱们自己弄到手吧。我说这话并不是因为我当初也是丫鬟的缘故。丫鬟不也是人吗?我对爸爸去说。暗香若是不应当嫁给少爷,我当初也就不应当嫁给老爷了。并且,经亚又没有儿子。这条理由也就够了。爸爸若是答应,素云也只好服从。谁叫她不给曾家生个儿子呢?

不过,这件事不到时候儿不能泄露出去。”

等暗香由偶然的关系找到了自己的父母,事情又弄得麻烦了一点儿。暗香是六岁时被人拐卖的,小孩子时期一直受苦受折磨,她早忘记父母,连自己的姓都忘了。一天,和木兰到城南游艺园儿,她经过了她童年的记忆中的那一条河沿儿,上面横架着一座小石桥,岸上的百年老树,枝柯低垂,陰影映在一个黑红两色的门上。暗香叫拉洋车的车夫停下来。她下车向四周围打量,头脑立刻想起童年在此玩耍的那片地方儿。她深信童年时在那小石桥上玩耍过——她记得那石头栏杆和石板,记得非常清楚。低垂的树枝、树桩子、大门、门台阶儿,楣石上面隆起的瓦的花纹,这一切都那么熟悉。她心惊肉跳,向木兰喊:“这是我家。我以前在这树下,在这桥上玩儿。一点儿不错。”

她们一看门牌儿,姓舒。

暗香喊起来:“对了,对了!我们家姓舒。现在想起来了!”

她觉得很想一下子冲进去,但是激动得浑身颤动,不敢进去。她叩门,转身向木兰说:“若不对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仆人打开门,暗香转身看了看木兰。

木兰问:“请问这一家是姓舒吗?”

仆人看了看这两位少妇,觉得是上流人,回答说:“是姓舒。您有什么事?您找谁?”

暗香怯生生的说:“您这儿若是舒家,我想找舒先生。”木兰说:“我们的情形,你告诉他好不好?这位是舒暗香小姐。她要找她的父母。麻烦您进去问问舒先生,他们是不是丢过一个叫暗香的女儿。”

门于是关起来。暗香心里七上八下,觉得等了好久。

不久,门又打开,出来的是一位弯腰驼背头发雪白留有长须的老先生,戴着眼镜。他仔细看这个成年的小姐,似乎无法认识,暗香也不认识那位老先生。

老者问:“贵姓?”

“我的名字叫暗香。您丢过一个叫暗香的女儿没有?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岁。”

老人想了一会儿,在感情激动之下说:“你就是我的暗香吗?”

他犹疑了一会儿,然后伸出颤颤巍巍的两只胳膊把暗香抱住。

老人说:“我的孩子!”他转身向家里人喊,叫他们出来。但这并不必要。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已经飞跑出来,只见老人和那位小姐正在一齐哭。

老父说:“这是你哥哥。这是你嫂子。”暗香像陌生人一样向他们行礼问好。

暗香问:“妈在哪儿?”

父亲说:“你妈……她死了,三年了。”

木兰带着女儿阿满站在一旁,这时舒家请她进去坐,父亲在前带路,手里还拉着女儿的手,好像恐怕再丢了。

双方情形互相告知,但是分别太久,说起话来,还是如同陌生人。木兰已经知道暗香家里的情形,不久就站起来告辞,她说:“我要带着孩子回去了,以后锦儿可以照顾她。”

暗香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木兰很温和的告诉她:“你今天庆祝骨肉团聚。有什么事情,明天回去告诉我。”

第二天,暗香回去,把她家的情形告诉了木兰。

木兰很急切的问她:“现在你还愿帮我们做事吗?”“我也不知道。我家好像对我那么生疏。哥哥嫂嫂似乎不喜欢我回去。”

“你若愿意,回去待个十天八天的,看看情形再说。阿满现在也不太需要人照顾了。我也可以看着她。”

暗香回家去,过了十天又回来,说她还愿意伺候少奶奶。母亲既然死了,现在那也不算什么家。她父亲只剩下他哥哥那么个儿子。父亲年老,嫂子虽然能干,人很坏,她管家,暗香回去,她很烦恼。

暗香说:“她对我父亲也不好。那天晚上父亲说要多做几个菜,她说临时来不及。我父亲说至少吃一顿面,她做了面,但是在厨房嘟嘟囔囔的抱怨。父亲一边流泪一边告诉我,说儿媳妇不孝顺。我哥哥听说我还没嫁人,他显得很不安,后来说我出嫁还得花钱。”

木兰问:“你们家日子还好过吧?”

暗香说:“他们有点儿产业。因为父亲年纪太大了,钱都由我哥哥掌管。我父亲眼睛不怎么好。他们想给他什么吃,就给他什么。我们这儿的丫鬟也比他们那儿的主人吃得好。”

“你父亲说把你怎么样呢?”

“他说给我找个好人家儿嫁出去。”

“你是不是叫你父亲给你安排呢?”

暗香说:“不。”语气很重。

“你怕不怕素云。”

“有时候儿我想孤身一个人儿,也比睁着大眼跳火坑好。

不过二少爷若是待我真好,那就又不同了。”

所以暗香还照旧和木兰在一起。暗香的父亲常来看她,她哥哥从未来过,这样把她摆脱开,心里还高兴呢。

两个月之后,木兰看出来暗香常常精神不安,身体也像有点儿小毛病。她怀疑到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对她说:“暗香,你怎么回事?”

暗香无精打采,叹了口气。

“告诉我,是不是经亚?”

暗香羞得用手捂住脸说:“少奶奶,您得救救我。我不敢拒绝他。”

“他说没说要娶你?”

暗香点了点头。

“他说什么?”

“他说二少奶奶不算他太太,他很寂寞。他说我若愿意,他愿娶我。我没办法,我怕我父亲把我嫁给别人。”“那就可以了。他若跟你站在一块儿,你就用不着怕素云了。太太和桂姐都跟我说过这件事。二少奶奶也没有生孩子。

太太赞成,老爷也就赞成了。”

暗香这才抬起眼睛来,显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恳求说:“少奶奶,我的身子现在是他的了,这种事情不能只说不算。您一定要帮助我。太太老爷若反对,我这条苦命也就不要了。”

木兰说:“不用怕。我已经和桂姐商量过了。”“我一辈子对您感恩不尽。但是还得求少奶奶保守秘密。

不要让别人知道。即使锦儿也别叫她知道。”

“有多久了?”

暗香说:“一两个月。”又低下头。

木兰说:“事情得赶紧办。”

经亚和暗香的私房韵事,还有经亚和素云的疏远,在经亚对他的大舅子牛怀瑜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得出来。经亚返抵北京之后,在水利局做事,他已经和怀瑜以及怀瑜那个圈子断绝了来往,这很使素云失望。由于大局的突然转变,怀瑜已经失去官职。袁世凯这位大总统一死,莺莺在袁世凯六姨太太那儿下的工夫,连根烂掉。倘若怀瑜在袁世凯图谋恢复帝制公开之时,不远在山西,他一定会跟那群拥袁称帝的人一齐垮台。袁世凯一死,怀瑜不管是在公开或私下,他都对袁责骂,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老贼,既不懂得时代精神,又昧于“民主势力”。安福系得势之后,怀瑜和交通总长曹汝霖勾结上,在交通部担任参事之职。因为那正是安福系大权在握之时,所以怀瑜同时兼了三、四个差事,每月薪金能领到一千五百元以上。

他尚不以此为满足,他另有更大的野心。他看出来,在那种混乱时期,耍枪杆子领大兵的人才有实权。只有和军阀秘密勾结,他才能做到一个省长之职,才有权有钱。在统治阶级看来,中国各省仍然算得上“富”,也就是说有油水。直接统治一省,比在北京政府当差自然要好得多。在偏远的省份如热河能搜刮到几千万银元,老百姓是很少知道的。

所以怀瑜和莺莺开始在身居天津的一位吴将军身上下工夫。那位将军迷于莺莺的美色。有人说怀瑜曾经正式把莺莺献给吴将军,充当将军的情妇,这也是传统的政治策略;有人说莺莺仍然是怀瑜的妻子,不管怎么说,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莺莺是吴将军的情妇是公开的,坐着吴将军的车一同出去,并且在吴将军家一住就几个礼拜。这种丑闻有一种威吓作用。素云在这件事情中也有牵挂,不过地位不太明显罢了。

这时候儿,中国正在酝酿一次政治风潮,是导源于一个反对安福系的学生运动。

安福系的组成分子全是极其活动的政客,贪婪诡诈,肆无忌惮,其个人则颇有才干,令人感觉愉快。在安福系短短的大约两年执政当中,种种举动措施,无不令人痛恶欲绝。在中国现代史上,安福系与贪污无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名称。王克敏做财政总长时和日本西原藏相达成的西原贷款案,便是一例。后来在民国二十七年,日本在占领之下的北平成立的华北政务总署,就是以王克敏为督办。这些借款,是以合法的建设方案,如修铁路、开矿、饥馑救济、疫病防治、购买军火等名义借来的,但是政府仍然是穷,各机关中小学校,大学,驻国外的使节,常常欠薪。每一笔借款都是增添新机构的借口,用以安置政府官员无数的儿子、弟兄、侄子、外甥,以及他们卵翼之下的那群人,而这群人中许多人在别处兼职,拿干薪,不上班。

但是新文化运动已经产生了功效。中国青年政治意识的觉醒是一个明显的标志,他们对北京统治阶级和那个政府分明采取反抗的态度,因为那个统治阶级和他们的政府,还是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老样子,对全国没有威信,对政治的分裂,财政的混乱,提不出解决的办法,最坏的是,对中国不抱希望,对自己无信心。

在民国八年五月四日,有三千学生在北京的大街上整队游行,烧毁了交通总长曹汝霖的官邸,痛殴了一个亲日官员,促成了全国罢工罢市,要求改组内阁,并撤换中国出席凡尔赛会议的代表。那一天可以算做中国青年直接参与了政治事件,并影响了国家的命运。

这个运动的中心是要求日本把山东交还中国,因为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攫夺了青岛,由于此“五四”运动的影响,在凡尔赛会议上山东问题遂悬而未决,后来,民国十年,在华盛顿会议才解决。中国虽然在欧战期间派有十万华工到法国,虽然中国是英法的同盟国,但是英法在一项秘密条约中,却答应把山东归于日本的势力之下,中国是被英法两国出卖了。同时在安福系政府和日本之间也订有同样的协定。一年前,以西原借款方式,日本的钱好像金蚨自天外飞来,落入安福系的政府手中,日本外相要挟中国驻日公使章宗祥把山东的势力让予日本。为了日本的两千万贷款,安福系政府已经同意,中国驻日公使已经在条约上签上了“乐于同意”四个字。等这个秘约在凡尔赛会议上泄露出来,中国代表团自然无话可说。

这个卖国消息从巴黎由电报打回中国之后,全国对安福系的首脑人物,尤其是曹汝霖、章宗祥,另一个前驻东京的中国公使陆宗舆,当时他正任中日外汇银行经理,群情激愤,怒潮遂起。

在五月三日,北京公布了消息,说山东已经卖给了日本,安福系政府已经打电报到巴黎,给凡尔赛会议的中国代表团,命令代表团接受山东的让予日本。本来就有一个庞大的学生游行示威运动在计划中,原定七日举行,警察正在逮捕学生领导人物。一个姓钱的女生被捕,促使领导人物决定改变日期,提前于第二天举行。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学生自十三个学院、大学出发,在北京天安门前集合,另外还有别的学校的代表,学生扛着旗帜标语,标语写的是:“打倒卖国贼!”“讨回山东!”“废除二十一条!”一个姓谢的学生,走到讲台上去,当众咬破手指,用血写在白旗子上:“还我青岛!”

这个示威运动,表面儿上竟成了卖国贼曹、章的出丧大典,因为有一对白旗子,像丧礼的挽联一样,上面写的是:

决心媚外,章贼头颅今有阶

卖国求荣,曹家后代碑无文

游行的大队原先计划通过使馆区东交民巷,但是商请通过,未得允许,群众受挫折后,如洪波巨浪,涌向曹汝霖的公馆。当时曹汝霖正和章宗祥讨论进一步的中日协商问题,章宗祥当时受召自东京返国,即将升任外交总长。曹家公馆警卫森严,大门紧闭。有的学生爬墙进去,警卫人员颇受学生爱国的热情所感动。后门终于打开,曹汝霖已经逃走,章宗祥则藏在院子里一个木桶里,被学生发现,揪了出来,由他的日式胡子泄露了身分,遭受了殴打。群众没能找到首恶,失望之余,打碎了曹家的门窗家具,纵火烧房。

当时,傅增湘先生正任教育总长。因为教育部没有钱,又有许多学生问题,所以教育总长一职是内阁中最不受欢迎的差事,因此才留给安福派系以外的人去做。群众散去之后,三十二个学生被捕。当时谣传被捕的学生将处死刑,北京大学将予解散。保释学生的商谈失败,傅先生和十四个大学学院校长呈请辞职,学生终于释放。

事件的发展,证明学生全部胜利。这个运动转眼风靡全国,各主要城市的商会也激起爱国的热情,于是形成了全国罢市。在六月十日,名声狼藉的曹章陆三人遭政府撤职;在二十八日,中国派赴巴黎的代表团撤退回国。

曹汝霖自住宅逃出后,住入六国饭店,牛怀瑜前去探望。在全国怒潮澎湃之下,曹汝霖和其他人等,决定到天津日本租界去躲避,怀瑜和他们一齐去日本租界,他自然心中别有所图。素云和莺莺不久之后也跟了去。经亚问他太太素云为什么要去,素云回答说:“你不用管。”

素云离开后,第二天,她的异母同父的妹妹黛云来看木兰。黛云现年十七岁,现在和自己的父母一同住在北京。有一件事看来很怪,就是她父亲牛思道,在六十岁的年纪,竟而遗弃了他太太,拿了自己大部分的钱,不顾他太太的反对,公然和黛云的母亲福娘住在一处,福娘自然年轻得多。黛云则是一个极端维新的女孩子,是民国十年左右那一代典型的性格。那一代腐败官僚的儿女,有的效法父母那种榜样,有的则完全成了父母的叛徒,毫不妥协的斥责父母的生活方式。受了当时青年热情的激励,黛云则痛斥旧官僚的生活和家庭的腐败,正像从那种生活的内部揭起了叛逆的旗帜,具有十分彻底的自信。因为当时把家庭关系看做“封建”观念,所以她批评父亲、母亲、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的嫂嫂,她异母同父的哥哥怀瑜,无不万分的坦白。她父亲本质上,她认为是纯洁天真,但是她承认她家的钱是不义之财,他父亲就是那一大批贪官污吏中的一个,一旦革命到来,是应当枪毙的。她说话声音粗,不像高贵妇女的声音。她留着短发,穿着白上衣,黑裙子,长得刚过膝盖,完全是当时女学生的装束。木兰听她说话,就犹如听一个使人无法置信的家庭传奇。黛云说:“哈!我哥哥听说章宗祥被我们学生痛打,他自己藏在屋里去,把门插起来,头都不敢往外伸。第二天早晨,曹汝霖叫他到饭店去看他,他把小日本胡子刮下去,化妆改扮之后才敢出去。你知道曹汝霖和章宗祥都留有日本仁丹胡子。所以章宗祥藏在木桶里,我们还是认得出他来。我哥哥到家之后,他告诉我嫂嫂他们也许有危险。”

木兰问:“哪个嫂嫂?太太,还是姨太太?”

“当然我指的是我嫂嫂。那个我就叫她莺莺。因为我也参加了示威运动,我哥哥结结巴巴的骂我,那个样子,可惜你没有看见。他说那些学生什么都会做得出来。他们应当到六国饭店才安全。你知道他一激动起来,结结巴巴的说话时,那个样子完全像我父亲,大嘴唇一上一下的动,就像一条鱼——我们全家都嘴唇大,我也是……嘿,他唾沫飞溅着结结巴巴的说,我就坐在那儿,不言不语,微微发笑,后来他转过来对我说:‘你们男女学生不好好儿念书,对政府毫无敬意!’我说:‘对卖国的政府,我们当然没有敬意。我们若把山东卖给日本,你们赞成不赞成?’我极力和他辩理。他又跟我说:‘你们哪儿懂政治!’我说:‘至少,我们知道卖国总不是对的。只有黑良心的才赞成把山东送给日本人。’他更恼怒起来,他对我说:‘都是你们女学生——在街上和男生一齐游行。看着和娼妓一样,真是无耻。’我立刻还回去说:‘你们当然认为女学生在街上爱国游行是无耻。可是,我不是天津妓院里出来的呀。’可惜你没看见莺莺的脸变了色,而我嫂子瞪着大眼望着我!”

木兰问:“你也敢说那种话?”

“我怕什么?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不要他的钱花。我也不想当阔家小姐。我自食其力。对莺莺我完全不在乎。因为不叫她嫂嫂,我就叫她的名字,只有她怕我。”

木兰问:“莺莺和吴将军的事情你知道不?是不是真的?”黛云回答说:“嘿!他们叫我们共产党,共妻共夫。我哥哥和吴将军才是烂透了呢,因为他们俩共一个妻。北京天津人人都知道,我用不着保守什么秘密。他把莺莺献给吴将军做姘头。吴将军不要莺莺的时候儿,他才和莺莺在一起。莺莺还以此自鸣得意。一天,怀瑜在我和他太太面前,他告诉莺莺说有朋友问他这件事。你知道莺莺说什么?她说:‘由他们去说。他们是嫉妒。好多名女人都想得到吴将军的垂青,可惜还办不到呢。’一点儿也不错——你是不相信——吴将军还邀他和莺莺一齐到吴将军家去吃饭呢。吃完饭,我哥哥找个借口微微的笑着离开,叫莺莺留在那儿陪着吴将军打牌,然后一起过夜。去年春天,她在吴将军家过了七、八天。那是开头儿。”

木兰问:“你相信素云也纠缠在里头吗?你可以把真实情形告诉我,你我无话不说。我必须顾及到我大伯子的名誉。”黛云说:“那个我不知道。我知道她们在天津是一块儿到吴将军那儿去的。”

“你嫂子还在北京住吗?”

“是啊,她在这儿。和孩子们看家。倒是没人管她。”

木兰觉得牛家这个小叛徒好有趣,告诉她有空儿常去串门儿。

那个时代的中国,就是如此。到底是老一代的迷惑?还是年轻一代的迷惑?实在不易确言。一切价值标准都告崩溃。老一代腐败而无能,少一代反叛而欠教养。老人对中国,对自己,都失去了希望,少一代对将来则抱有无限的热心。年轻的一代若没有权利抱有希望和热心,谁应当有呢?他们把一切都抛弃之后,自己似乎不成熟,粗野欠修养。他们确实是缺乏教养,不过有热血,有良心。

“五四”运动只是好多学生运动的开始。以后,每逢国家有危难,政府里,心已经变凉的老一代人的措施,一触怒了热血的青年,就有学生示威运动。老一代总是抱怨年轻人不努力求学,少一代则抱怨老一代治国无方。老少两代之间的冲突越发强烈,老一代苛酷的讥诮,自然而然会引起少一代的反叛不服。这种情形一直到民国十六年国民党利用青年爱国热情伟大的力量,推翻北京政权革命成功为止。

但是改变木兰和我们这个故事中其他人物的生活的,也是这样的一个学生运动。

木兰必须把莺莺的丑闻和立夫莫愁说,这是势不可免的,而且黛云仍然是常到王府花园儿来探望他们。

立夫问:“你哥哥为什么干这些事情呢?他日子过得蛮好嘛。”

黛云说:“他?”这个字用强势的鄙夷腔调儿说出来,“这些狗官若不弄到百万千万,是一辈子不满足的。穿长袍儿的要依靠着系皮带的。他现在还想发更大的财,打算凭裙带关系当个军阀的小舅子呢。”

黛云说:“你能写。为什么不揭发这种妖魔鬼怪的丑事呢?”

莫愁对立夫说:“你要小心哪。”

立夫说:“我不怕。全国都恨死这一批人了。”莫愁说:“但是很多安福系的人现在还当权呢。他怎么也算咱们一个亲戚。”

黛云说:“你太封建。他也是我异母同父的哥哥呀。”

立夫问:“你真正不在乎吗?”

“在乎?我会供给你一切的资料。”

木兰看着,一言未发。

莫愁说:“按道理,这些狗官,应当全部揭发他们的黑幕。可是他是咱们的亲戚,应当宽容他一二。而且不能用你的真名实姓。还是让别人去写吧。”

立夫说:“这些狗官若不给他们个当头棒喝,他们是有进无退的。”

莫愁说:“你是生物学家。为什么不研究昆虫,为什么不用你的显微镜?”

立夫说:“昆虫?我只知道有两种虫子。第一类:是军阀的小舅子。第二类:是想做军阀的小舅子还没做成的。这些都是我的虫子——这些寄生虫快把中国吞吃完了。”木兰说:“立夫,你是少见多怪。那种寄生虫哪儿都有。你知道一个接受法国政府的勋章的‘伟人’吧?他就是凭送给袁世凯一个妾才平步青云的。”

立夫说:“那又不同。他不是把自己的妾送呈御用的。他只是知道袁世凯喜爱那个妓女,买到手送给老袁的。这不一样。他还不算那么无耻。”

莫愁一看立夫还不能就此止住,只好打圆场,以妥协结束。

立夫写作时打算用一个笔名,只把真名字告诉编辑。怀瑜、莺莺,以及吴将军的名字,巧予隐密。莺莺的名字改为“燕燕”,因为莺莺燕燕常用以指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怀瑜”改成“卞宝”,因为古时卞和发现了一块巨大的宝玉。

立夫写了一篇故事,由陈三誊写。他模仿旧小说说书人的风格,着意描写莺莺的风蚤丑态。并没有说明是小说或是真实故事,莺莺在此小说里的特点是很容易辨认得出的。怀瑜的仁丹胡子提到了好几次,也分明说到他是卖国贼曹某的狗腿子。

这篇小说在北京的报上登出来,有些读者猜想“燕燕”就指的是莺莺,有些人一看就立即认出来。

莺莺把这篇小说拿给吴将军看,怪得很,吴将军大笑。莺莺说:“这篇小说真讨厌!”吴将军说:“这篇小说上对你的美丽迷人,可恭维得很呢。”吴将军觉得小说上把他写成一个风流人物,那样年岁还能和少妇闹风流韵事,对此颇为沾沾自喜。他说:“我看这篇小说上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只是一篇小说嘛。有什么关系。”

这一揭发,最恼怒的是牛怀瑜。他觉得若公开采取行动,反为不美,因为等于自己承认是小说中的卞宝了。他给北京一个同僚写了一封信,让他调查清楚,并要编辑道歉,至少编辑声明那篇小说纯属杜撰,对当代人绝无含沙射影之意。他的朋友把这件事一笑置之,并没采取什么行动。那个朋友问编辑作者是谁,编辑因为是立夫和傅增湘先生的朋友,拒绝相告。他说怀瑜若自己一定以为是卞宝,他可以控告毁谤名誉。怀瑜一控告毁谤名誉,一定自己要显露身分,反到越描越黑。并且那位编辑有傅增湘先生的后台,傅先生虽然已辞去教育总长,自然还不乏有势力的朋友。怀瑜痛心疾首,但是毫无用处,他怀疑黛云与此事有关。几个月之后,怀瑜发现了真正的作者是谁,起誓要报复。

这时候儿,在北京有很多“通讯社”,成立的目的是专向政府的机构每月领津贴,事情是不做,其存在的目的只是正常合法的勒索,所有政府的首脑儿人物,都愿意和他们保持友好的关系。每一笔向日本借到的款项,虽然不啻是北京政府财政沙漠上的甘霖,那些通讯社也都得到好处,因为政府这项“油水”得向各机构善加分配才成。有的只要有津贴就领,不管是什么来源,甚至从敌对的两个政治派系。安福系的敌对方面也有一个这种通讯社。一看见孔立夫的小说,那家通讯社看到一个给曹章集团严重打击的机会。于是印了一篇类似的小说,就用牛怀瑜和莺莺的真名字,但只是“某”将军。怀瑜在北京的朋友事先风闻此事,因为这件丑闻已然成为茶余酒后的闲谈,那位朋友想贿赂那家通讯社,但贿赂被拒。

第二天,北京很多报上都登出那整篇的故事。在故事里,怀瑜的妹妹素云三次提到,都是名声极坏的角色。将军此次真正发了火,在被劝促之下采取了行动。事情闹大是没有好处的,但是必须采取惩罚行动,以满足他们复仇的愿望,并给将军增加几分面子。吴将军不能直接要求段祺瑞去办,因为他是奉系的人,并且奉系和直系的军人当时正联合反对段祺瑞的皖系。但是他给北京警察局写了一封私人性质的信件,要求将那家通讯社查封。吴局长属于安福系,他采取了行动。那家通讯社果予查封,但是对那位编辑则没有害处,因为他立即换了个名字,又成立了一家通讯社。唯一的结果就是街谈巷语多了新材料,莺莺的丑闻则全国皆知了。

素云牵入这件丑闻,立即有了影响。黛云来了,告诉他父亲在报上看到这个故事时的情形。

“他正看报上那个故事,越往下看脸越白。那时候儿,我正和我妈在一间屋里坐着,因为我们刚吃完早饭,我们已经看完那份报,所以已经全知道了。我说:‘爸爸,这家报上也有这个小说。’他不想看,他嗓子里吼了一声,把报扔在地下。他说:‘看你哥哥和你姐姐做的事吧!咱们家多么难为情!这是莺莺做的,不是怀瑜,我知道。’他看见我还在微笑,瞪着我说:‘坏东西,你还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爸爸,我们自己也得反省一点儿。我哥哥跟着汉奸曹汝霖干,也不是件有脸面的事。’我爸爸问:‘你怎么知道曹汝霖是汉奸?’我说:‘全国人都说他是汉奸,他当然是汉奸。’我爸爸向我狠狠的看,一句话也没说。我又想法子平平他的气,我说:‘您的孩子也不都是坏的呀。我若当军阀的姘头,您赞成不赞成?’他好像感到意外,对我说:‘当然不赞成。为什么问这个?’我回答说:‘我是跟您开玩笑。您总是说我哥哥我姐姐都像他们的母亲’。他说:‘是啊。都是那老婆子的功劳,与我没有关系。’他恨怀瑜和素云的母亲。他又接着骂他那老婆子。我妈和我静静的坐着,听着他骂。当然我妈听了心中欢喜。”

这件事影响经亚更深,直接害到曾家的名声。

经亚来问荪亚和木兰:“谁写的那篇小说?”

荪亚说:“那谁知道?”木兰默不作声。暗香也知道作者是谁,但是没说什么。

经亚说:“我想写的人是立夫。”

木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觉得。他一向很恨怀瑜。”

木兰说:“即便是他写的,里头也没有关于二嫂的事啊。”经亚说:“不用怕。从现在起,我与她毫无关系。我想在报上登一个启事,断绝我们夫妻的关系。”他向暗香看了一眼,暗香低着头,流露出来胜利的微笑,实在无法掩饰得住。但是荪亚说:“二哥,这件事,你必须得到父亲的同意才行。我们一直费尽心思瞒着他。不知道他老人家听到之后会怎么样。

他病得那么重。”

木兰说:“这个很难。他若知道咱们曾家的名声都受到了牵连,他会和素云断绝关系的,那正合乎你的打算。在另一方面,他病得那么厉害,这件事会加速他的末日来临。我们若不让他知道,以后他知道了,他会怪罪咱们瞒着他,因为这和咱们家的名声有关系。”

经亚说:“这一步早晚要走的。我若不和那个婆娘一刀两断,她会把我拖累得更要命。我到办公室去,怎么有脸见同事呀?我要和她离婚,然后要娶暗香做正式妻子,不是讨她做姨太太。”

暗香听到这话,走出了屋子去。木兰想起来,这件婚事不能往后拖得太久。

木兰说:“暗香也是人家的女儿,你应当把她明媒正娶,最好跟妈和桂姐商量一下儿。”

经亚去见母亲,说他要娶暗香做妻子,要和素云离婚。曾太太知道报上揭露了素云的丑事,曾家的名声很受影响,虽然木兰关于暗香的情形一字未提,她也怀疑暗香有点儿异样,恐怕是出了什么事。她想要使曾家的名声免于这件丑闻的破坏,她和桂姐决定叫丈夫知道这件事。

曾太太这时在床上的时候儿居多。说来也怪,虽然她身体软弱,却比曾先生活得寿长。桂姐先做了个引子,说经亚没有儿子,曾先生似乎也有意考虑这个问题。

曾太太和经亚进到屋里,她说:“我想咱们老二很受苦,也没个人照顾他,二儿媳妇又不生育。”

曾老先生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太太说:“木兰有个丫鬟。我们大人也仔细看过,觉得她很合适,脸上没有怪样子。将来会是个贤慧的内助,经亚也愿意。”

经亚不说话,全指望他母亲和桂姐替他说。

父亲说:“那么,好了,就办了吧。素云答应没有?”经亚说:“爸爸,我若娶暗香,就打算把她当做正式妻子。她并不是丫鬟。她已经找到她父母了,人家日子过得也不错……我打算和素云离婚。”

父亲问:“为什么?牛家若不答应怎么办?”

“他们一定会答应。”

“为什么?你有什么理由?”

经亚看了看他母亲,他母亲于是说:“我们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你别心烦。根本不要把素云看做咱们家的人就好了,那么对咱们家的名声也还好听。”

父亲问:“怎么回事?”

“我们打算一直瞒着你,可是没有用。现在和她早断绝一天,对咱们家也好,对咱们儿子也好,现在牛家不会反对,因为事情都上了报了。”

曾先生的脸变了,鬓角上粗筋暴露。他说:“我原也知道。

她老跟那个婊子在一块儿。报上怎么说的?”

经亚把报上登的尽量轻描淡写说了一下儿。父亲要看那份报,经亚递了过去。他带着水晶眼镜细看的时候儿,既因年老软弱,又因怒气难消,两只手一直颤动。

他气喘吁吁的说:“这个牛家婊子!咱们家清白的名声会叫她弄坏,真算倒了霉!跟她离婚,不用迟疑!在报上登个广告就够了。不用担心牛家。”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经亚,你最好说这几年来,一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说一年,两年,三年吧。说我们跟牛家也几年没有来往了。洗清你的名誉,也洗清你父母的名誉。不,等一等!这个广告应当用我的名字登。拿笔拿纸来。”

在太太和姨太太面前,父亲口授那条离婚启事。然后他又思索了一下儿,又口授了致牛思道的一封信,大意是自己采取这一步,实出鲁莽,但曾家清白家声,不容玷污,万祈谅宥等语。

怒气已消,躺在床上喘气,精疲力竭。

他又对儿子说:“经亚,我们不慎,这次婚姻让你受罪。当初想总不会坏到这种地步。现在给你好好儿办一次婚事吧。

把暗香带来我看看。不能一错再错了。”

雪花原在外间听着呢,一切都听见了,一听见这话,赶紧跑去向暗香道喜,带她来见老太爷。

暗香走进来,后面跟着木兰和荪亚。暗香向老太爷请安,曾先生上下打量她时,她低垂着头。

老太爷问:“你会做衣裳做饭哪?”

暗香回答:“会。老爷。”

“你会读书写字不会?”

暗香脸红了,不说话。

木兰说:“她念过百家姓。水果青菜的名字都会写。”

“你能真心伺候我儿子,照顾他穿衣吃饭?”

暗香羞惭得不能回答这种问题,头垂得更低了。可是曾先生觉得这种羞愧淑静,就是她最好的回答。曾先生向她那低垂的脸看了一会儿,简短说了一句:“我答应了。”

桂姐说:“赶紧跪下给老太爷道谢。”

暗香跪在地上,给曾老先生磕了三个头。

桂姐又说:“再给太太磕头。”

暗香又跪下给经亚的母亲磕头,然后桂姐把她领了出去。

第二天报上登出了曾先生的启事。曾家派了个媒人向暗香的父亲正式商量安排婚事。

媒人向暗香的父亲说,新郎的父亲病很重,希望立即举行婚礼,就在下礼拜。暗香的兄嫂听说她就要正式嫁给曾家做儿媳妇了,对她特别亲热,为讨她欢心,万分热诚,什么都帮着做。

经亚和暗香非常欢喜,第二天一齐来看木兰和荪亚,感谢木兰的帮助。这种幸福使暗香更增几分美丽。

木兰说:“噢,现在你比我高了。你叫我木兰吧。”

暗香说:“那怎么可以?您比我大,我叫您大姐吧。”

“可是我得叫你二嫂哇。”

荪亚说:“不要,像姐妹一样,大家叫名字。”暗香说:“我叫您姐姐,您叫我的名字。情形真很怪。最初您在山东德州遇见我时,我愿叫您妈。我的生活是连蹦带跳带转弯儿,就像‘九龙瀑布’一样。变化太快,太出乎预料。”

木兰说:“吉人自有天相。我有一个主意。现在你是少奶奶了,你不用再穿那长袖的衣裳挡住胳膊上的疤痕了。这能提醒你现在的好运,让你更快乐。”

但是暗香仍然继续穿长袖的褂子。因为她过去受了那么多罪,经亚对她特别温柔体贴,那红疤痕就是她过去受苦的标记,经亚常去吻。经亚也愿把那个疤痕保持做一个宝贵的秘密,只许他见,只许他摸。

而暗香也常常把经亚前额的皱纹舒展开。这些皱纹,是经亚在过去数年痛苦的婚姻生活中形成的。由于爱情的魔力,过了一段日子,暗香居然使经亚的那些皱纹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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