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托迹权门姑为蜂蝶使 寻盟旧地喜是布衣交
第十六回托迹权门姑为蜂蝶使
寻盟旧地喜是布衣交
却说家树拿了那张字条,仔细看了看,很是疑惑,不知道是谁写着留下来的。家里伯和夫妇用不着如此,听差自然是不敢。看那笔迹,还很秀润,有点象女子的字。何丽娜是不曾来,哪还有第二个女子能够在半夜送进这字条来呢?再一看桌上,墨盒不曾盖得完整,一支毛笔,没有套笔帽,滚到了桌子犄角上去了。再一想想,刚才跨院里梧桐树上那一阵无风自动,更加明白。心里默念着,这样的风雨之夜,要人家跳墙越屋而来,未免担着几分危险。她这样跳墙越屋,只是要看一看我干什么,未免隆情可感。要是这样默受了,良心上过不去;要说对于她去作一种什么表示,然而这种表示,又怎样的表示出来呢?自己受了她这种盛情,不由得心上添了一种极深的印象;但是自己和她的性情,却有些不相同,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了。睡上床去,展转不寐,把生AE?的事,象翻乱书一般,东一段西一段,只是糊里糊涂的想着。到了次日清晨,自己忽然头晕起来,待要AE?床,仿佛头上戴看一个铁帽子,脑袋上重颠颠的抬不起来。只好又躺下了。这一躺下,不料就病起来。一病两天,不曾出卧室。
第二天下午,何丽娜才知道这个消息,就专程来看病。她到了陶家,先不向上房去,一直就到家树的屋子里来,站在门外,先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问道:樊先生在家吗?家树听得清楚,是何丽娜的声音,就答道:对不住,我病了。
在床上呢!何丽娜笑道:我原知道你病了,特意来看病的。说着话,她已经走进屋子来了。
家树穿了短衣,赤着双脚,高高的枕着枕头。在枕边乱堆着十几本书,另外还有些糖果妻子和丸药纸包。但是这些东西之中,另有一种可注目的东西,就是几张相片背朝外,面朝下,覆在书页上。何丽娜进得门来,滴溜着一双眼睛的光线,就在那书页上转着。家树先还不知道,后来明白了,就故意清理着书,把那相片夹在书本子里,一起放到一边去了。
笑道:我真是不恭得很,衣服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说着,两手扶了床沿,就伸脚下床来踏着鞋。何丽娜突然向前,一伸两手道:我们还客气吗?她说这话时,本想就按住着家树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的。后来忽然想到,这事未免孟浪一点。她这一犹豫,那两只伸出来的手,也就停顿了,再伸不上前去,只把两只手作了一个伸出去的虚势子,离着床沿有一二尺远,倒呆住了。家树若是站起来,便和她对面对的立着了;坐着不动,也是不好,只得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躺下了。何小姐请坐,我叫他们倒茶。何丽娜笑道:我是来探病的,你倒要张罗我?
家树还不曾答话时,陶太太从外面答着话进来了。她道:你专诚来探病,他张罗张罗,还不应该的吗?你别客气,你再客气,人家心里就更不安了。何丽娜笑道:陶太太又该开玩笑了。说着话,向后退了两步。陶太太一只手挽着她的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向她微微一笑,却不说什么。何丽娜却正着颜色道:樊先生怎么突然得着病了?找大夫瞧瞧吗?陶太太道:我早就主张他瞧瞧去的,况且快要考学校呢。何丽娜这才怞开了陶太太两只手,又向后退了几步,搭讪着就翻桌上的书。只翻了两页,却在书页子里面翻出一张字条来。乃是风雨AE?人,劝君珍重。大字下面,却有两行小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奈何奈何!这大字和小字,分明是两种笔迹,而且小字看得出是家树添注的。自己且不作声,就悄悄的将这字纸握在手心里,然后慢慢放到衣袋里去了。因为陶太太在屋子里,也不便久坐,又劝家树还是上医院看看好,不要酿成了大病,就和陶太太到上房去了。家树也想着自己既要赶去考试,不可耽误,去看看也好。又想着关氏父女对自己很留心,要通知他们一声才对。这天晚上,人静了,就AE?床写了一封信给寿峰。又想到寿峰在家的时候少,这信封面上就写了秀姑的名字。信写完了,人也够AE?倦的了,将信向桌上一本书里一夹,便上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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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还不曾醒过来,何丽娜又来看他的病,见他在床上睡的正酣,未便惊动,就到桌上打开墨盒,要留上一个字条,忽见昨日夹着字条的书本,还在那里,心想这书里或者不止这一张字条,还有可寻的材料也未可知。于是又将书本翻了一翻,只一掀,那一封信就露了出来。信上写着:后门内邻佛寺胡同二十号关秀姑女士收AE?。何丽娜看到,不由心里一跳,回头一看家树,依然稳睡。于是心里将这地址紧紧的记下了,信还夹在书里,也不留字条,自出房去了。
家树醒来,已是十点钟,马上上医院,中途经过邮局,将给秀姑的信投寄了。到了医院里,仔细一检查,也没有什么大病。医生开了药单,却叫他多多的到公园里去散步,认为非处在良好的环境,解放心灵不可。今天吃了这药,明天再来看。家树急于要自己的病好,自然是照办。
这医院,便是上次寿峰养病的所在。那个有点近视的女看护,一见迎了上来,笑道:樊先生,密斯关好吗?家树点了点头。女看护道:密斯关怎么不陪着来呢?家树笑道:我们也不常见面的。说着就走开了。
到了次日下午,家树上医院来复诊,一进门,就见那女看护向这边指着道:来了来了。原来秀姑正站着和她说话,是在打听自己来没有来呢。秀姑一见,也不和女看护谈话了,自迎上来。一看家树时,帽子拿在手上,蓬蓬的露出一头乱发,脸上伸出两个高拱的颧骨来,这就觉得上面的眼眶,下面的腮肉,都凹了进去。脸上白得象纸一般,一点血色没有,只有穿的那件淡青秋罗长衫,AE?AE?然不着肉,越是现出他骨瘦如柴了。秀姑啊了一声道:几天不见,怎么病得这样厉害!你是那晚让雨打着,受了凉了。家树道:我很感谢大姑娘照顾。说着,回头四周看了一看,见没有人,因低声道:我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大叔。今天约大叔来,大叔没来吗?秀姑沉吟了一会道:是,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是一样的。
当下二人走到廊下,家树在一张露椅上坐下了,因道:我这病是心病……秀姑站在他面前,脸就是一红。家树正着色道:也不是别的心病,就是每天晚晌,我都会做可怕的梦,梦到凤喜受人的虐待。昨晚又梦见了,梦见她让人绑在一根柱子上,头上的短头发披到脸上和口里,七八个大兵围着她。一个大兵,拿了藤鞭子在她身上乱怞。她满脸都是眼泪,张着嘴叫救命,有一个怞出手枪来,对着她说:你再嚷就把你打死。我吓醒了,一身的冷汗,将里衣都湿透了。我想这件事,不见得完全是梦,最好能打听一点消息出来才好。
这事除了大叔,别人也没有这大的能耐。秀姑笑道:樊先生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么相信AE?梦来了呢?你要知道她现在很享福,用不着你挂念她的。家树道:虽然这样说,可是这是理想上的话。究竟在里面是不是受虐待,我们哪会知道!况且我这种恶梦,不是做了一天,这里面恐怕总不能没有一点缘故!秀姑见他那种忧愁的样子,两道眉峰,几乎紧凑到一处去。他心中的苦闷,决不是言语可以解释的。便道:樊先生,你宽心吧。我回去就可以和家父商量的。好在他是熟路,再去看一趟,也不要紧。家树便带一点笑容道:那就好极了。什么时候回我的信呢?秀姑想了一想,笑道:你身体不大好,自然是等着回信的,三天之内吧。家树站了起来,抱着拳头,微微的向秀姑拱了拱手,口里连道:劳驾,劳驾。
秀姑心里虽觉得不AE?,可是见他那可怜的样子,却又老大不忍,陪着他挂了复诊的号,送着他到了候诊室;看到他由诊病室又出来了,然后问他医生怎么说,要紧不要紧。家树笑道:你瞧,我还能老远的到医院来治病,有什么要紧。
不过他总说我精神上受了刺激,要好好的静养,多多上公园。说着话时,秀姑见他只管喘AE?,本想搀着他出门上车,无如自己不是那种新式的女子,没有那种勇气,只是近近的跟在家树后面走,眼望着他上车而去,自己才一步一步挨着人家墙脚下走路。心里想着刘将军家里,上次让父亲去了一次,已经是冒险;现在哪有再让他去的道理。但是樊先生救了我父亲一条命,现在眼见得他害了这种重病,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我且先到刘家前后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样子。于是决定了主意,向刘家而来。
秀姑自刘家前门绕到屋后,看了一周,不但是大门口有四个背大刀的,另外又加了两个背快枪的。那条屋边的长胡同,丁字拐弯的地方,添了一个警察岗位,又添了一个背枪的卫兵,似乎刘家对于上次的事,有点知道,现在加以警戒了。据着这种情形看来,这地方是冒险不得的了。但进不去,又从何处打听凤喜的消息?这只有一个办法,去找凤喜的母亲,然而她的母亲在哪里?又是不知道。一天打听不出凤喜的消息,家树一天就不安心。他既天天梦到凤喜,也许凤喜真受了虐待。看那个女子,不是负心人,她让姓刘的AE?了去,又拿势力来压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哪里抵抗得了!若是她真还有心在樊先生身上,我若把她二人弄得破镜重圆,她二人应当如何感激我哩。
秀姑一人只管低头想着,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猛然抬头看时,却是由刘家左边的小巷,转到右边的小巷来了。走了半天,只把人家的屋绕了一个大圈圈。自己前面有两个妇人一同走路,一个约莫有五十多岁,一个只有二十上下。那年老的道:我看那大人,对你还不怎样,就是嫌你小脚。那一个年轻的道:不成就算了。我看那老爷AE?AE?大,也难伺候呢。可是那样大年纪的老爷,怎么太太那样小,我还疑心她是小姐呢。秀姑听了这话,不由得心里一动,这所说的,AE-不是刘家吗?那年老的又道:李姐,你先回店去吧。我还要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回头见。说着,她就慢慢的走上了前。
秀姑这就明白了,那老妇是个介绍佣工的,少妇是寄住在介绍佣工的小店里的。便走紧两步,跟着那老妇,在后面叫了一声老太太。这老太太三字,虽是北京对老妇人品通的称呼,但是下等人听了,便觉得叫者十分客气。所以那老妇立刻掉转身子来问道:你这位姑娘面生啦,有什么事?
秀姑见旁边有个平静的小胡同,将她引到里面,笑问道:刚才我听到你和那位大嫂说的话,是说刘将军家里吗?老妇道:是的。你打听做什么?秀姑笑道:那位大嫂既是没有说上,老太太,你就介绍我去怎么样?那老妇将秀姑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姑娘,你别和我开玩笑!AE?你这样子,会要去帮工?况且我们店里来找事的人,都要告诉我们底细,或者找一个保人,我们才敢荐出去。秀姑在身上一摸,掏出两块钱来,笑道:我不是要去帮工,老实告诉你吧,我有一个亲戚的女孩子,让拐子拐去了,我在四处打听,听说卖在刘家,我想看看,又没法子进去。你若是假说我是找事的,把我引进去看看,我这两块钱,就送你去买一件衣服穿。说时,将三个指头,钳住两块光滑溜圆的洋钱,搓着嘎嘎作响。
老妇眼睛望了洋钱,掀AE?一只衣角,擦着手道:去一趟得两块钱,敢情好。可是你真遇到了那孩子,那孩子一嚷AE-pa来,怎么办呢?那刘将军旗AE?可不好惹呀!秀姑笑道:这个不要紧。那孩子三岁让人拐走,现在有十八九岁了,哪里会认得我!我去看看,不过是记个大五形儿,我也不认得他呀。老妇将手一伸,就要来取那洋钱,笑道:好事都是人做的,听你说得怪可怜儿的,我带你去一趟吧。秀姑将手向怀里一缩,笑道:设若他们说我不象当老妈子的,那怎么办呢?老妇笑道:大宅门里出来的老姐妹们,手上带着金溜子的,还多着呢;不过没有你年轻罢了。可是刘家他正要找年轻的,这倒对劲儿,要去我们就去,别让店里人知道。秀姑见她答应了,就把两块钱交给她。那老妇又叫秀姑进门之后少说话,只看她的眼色行事。于是就引着秀姑向刘宅来。
秀姑只低了头,跟着老妇进门。由门房通报以后,一路走进上房。远远的就见走廊下,摆了一张湘妃榻,凤喜穿着粉红绸短衣,踏着白缎子拖鞋,斜靠在那榻上。榻前一张紫檀小茶几,上面放了两个大瓷盘子,堆上堆下,放着雪藕,玫瑰葡萄,AE?果,玉芽-e。浅红嫩绿,不吃也好看。湘妃榻四围,罗列着许多盆景。这晚半天,那晚香玉珍珠兰之属,正放出香起来。老妇看见凤喜,远远的蹲下去请了一个安,笑道:太太,你不是嫌小脚的吗?我给你找一个大脚的来了。
凤喜一抬头,不料来的是秀姑,脸色立刻一红。秀姑望了她,站在老妇身后,摇了一摇手,又将嘴微微向老妇一努。
凤喜本由湘妃榻上站了起来,一看秀姑的情形,又镇定着坐了下去。
恰是巧,一句话不曾问,刘将军出来了。秀姑偷眼看他时,粗黑的面孔上,那短胡子尖向上竖AE?;那麻黄眼睛,如放电光一般的看着人。身上穿着纺绸短衫裤,衫袖卷着肘弯以上。一手叉着腰,一手拿了一个大-e,夹着AE?乱咬。秀姑不敢看他,就低了头。他将-e指着秀姑道:她也是来作工的吗?老妇蹲着向刘将军请了一个安,笑道:可不是吗,她妈是在一个总长家里做工的。她跟着他妈作细活,现在想自己出来找一点事。她可是个大姑娘,你瞧成不成?刘将军笑着点了点头道:怎么不成!今天就上工吧。我们太太年轻,就要找个年轻的人伺候她才对。这个姑娘倒也不错,你瞧怎么样?
当刘将军走出来了的时候,凤喜站了起来,拿了一串AE-萄,只管一颗一颗的摘了下来,向口里吸着蜜瓤。吸了一颗,又摘一颗,眼睛只望着果盘子里,不敢看秀姑。等到刘将军问AE?她的话来,她才答道:我随便你。
刘将军张着嘴哈哈大笑起来,走了过来,将右手一伸,托住凤喜的下巴颏,让凤喜扬着脸。左手一个指头,点着凤喜道:找一个漂亮的人儿,你不乐意吗?去年我到上海去,看见人家有雇大姑娘做事的,叫做大姐。我就羡慕的了不得。回北京来,找了一年,也没找着,今天真找着了,我为什么不用?别说她是一个人,就是一个狐狸精变的,我都得用下。说着怞了手回来,自己一阵乱鼓掌,又道:那不行!你有生AE?的样子,你得乐。说时,横了眼睛望着凤喜。凤喜果然对他嘻嘻的笑了。
秀姑看了这样子,嘴里说不出什么,可是两只脚站在地上,恨不得将地站下一个窟窿去。刘将军道:呔!那姑娘你在我这里干下去吧。我给你三十块钱一个月,你嫌不嫌少?秀姑一看他那样子,便微微一笑,低着声音道:今天我得回去取铺盖,明天来上工吧。刘将军走近一步,向她道:你别害臊,有话对我说呀。好吧,我明天上天津去,后天就回来的,你别因为没看见我就不干。也别听我这小太太的话,她作不了主的。凤喜手里拿着一个雪-e,背过脸用小刀子削AE?,对秀姑以目示意。秀姑领悟了,便扯了一扯老妇的衣襟,一同出来了。老妇走到AE?巷里,将衣襟扯起来,揩着额角上的冷汗道:“我的妈,我的魂都吓掉了。这真不是可以闹着玩的!秀姑一笑,转身自回家了。
秀姑到了家里,将话告诉了寿峰。寿峰笑道:使倒使得。
可是将来你一溜,那姓刘的和老妻子要AE?人来,她要受累了。秀姑见父亲答应了,很是欢喜。
次日上午秀姑先到医院里见家树,将详细的经过,都告诉了他。家树忘AE?所以,不觉深深的对秀姑作了三个揖。秀姑向后退了两步,笑着低了声音道:你这样多礼。家树道:我也来不及写信了,请你今天仔细的问她一问。她若是不忘记我,我请她趁着今明天这个机会,找个地方和我谈两句话。说着,又想了一想道:不吧,我还是写几个字给她。于是向医院里要了一张纸,用身上的自来水笔,就在候诊室里,伏在长椅的椅靠上写。可是提AE?笔先写了凤兮两字,就呆住了。以下写什么呢?候诊室里人很多,又怕只管出神会引AE?人家注意,于是接着写了八个字:我对于你依然如旧。写完,摇了一摇头,把笔收AE?,将纸捏成一团对秀姑道:我没法写,还是你告诉她的好。秀姑也只好点了点头,起身便走。
家树又追到候诊室外来,对秀姑道:信还是带去吧,她总看得出是我的亲笔。于是又把纸团展开,找了一个西式窗口,添上一行字:伤心人白。秀姑看他写这四个字的时候,脸色惨白。秀姑也觉得他实可伤心,心里有点忍不住凄楚,手里拿过字纸就闪开一边,因道:我有了机会,再打电话告诉你吧。
秀姑匆匆的离开了医院,就到刘将军家来,向门房里说明了,是来试工的,一直就奔上房。上房另有女仆,再引她到凤喜卧室里去。凤喜一见,便说道:将军到天津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分配你做。今天你先在我屋子里陪着我,做点小事吧。秀姑会意,答应了一声是。等到屋子里无人,凤喜才皱了眉道:大姐,你的胆子真大!怎么敢冒充找事,混到这里来。若是识破了,恐怕你的性命难保。就是我也不得了。秀姑笑道:是呀,这是将军家里,不是闹着玩的。可是还有个人,性命也难保呢!我拚了我这条命,也只好来一趟。为什么呢?因为人家救过我父亲的命,我不能不救他的命。秀姑说着话脸色慢慢的不好看,最后就板着脸,两手一抱膝盖,坐到一边椅子上。凤喜道:大姐,你这话是说我忘恩负义吗?我也是没有法子呀!现在樊大爷怎么样了,他叫你来有什么意思?秀姑便在身上掏出字条,交给凤喜道: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信。于是把那天什刹海见面以至现在的情形,说了一遍。凤喜将字条看了一看,连忙捏成一个纸团,塞在衣袋里,因道:他忘不了我,我知道。可是我现在已经嫁了人,我还有什么法子!就请你告诉他,多谢他惦记。
至于他待我的好处,我也忘不了。不瞒你说,现在我手上倒也方便,拿个一万八千儿的,还不值什么,我有点东西谢他,请你给我拿了去。秀姑笑道:一万八千——就是十万八万,你也拿得出来,这个我早知道了。但是他不望你谢他,只要你治他的病。凤喜道: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能治他的病?秀姑道:你想,他害病,无非是想你。现在你有两个药方可以治他的病:AE?一,你是趁了这个机会,跟他逃去;AE?二,你当面对他说明,你不爱他了,现在日子过得很好。这样,他就死心塌地不再想你了,病也就好了。我跟人家传信,只得说到这种样子。你要怎么办,那就听AE?于你。说完,又板AE-了脸孔。
凤喜看看秀姑的脸色,又想想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好吧,我就见见他也不要紧。这两天我妈不大舒服,明天气一个早,我回家去看我母亲,我就由后门溜出去找个地方和他见见。不过要碰到了人,那祸不小。还是先农坛地方,早上平静,叫他一早就在那里等着我吧。秀姑道:你答应的话,可不能失信。不去不要紧,约了不去,你是更害了他。凤喜道:我决不失信。你若不放心,你就在我这里假做两天工,等我明天去会着了他,或者你不愿意做,或者我辞你。秀姑站立起来,将胸一拍道:好吧,就是你们将军回来了,我也不怕。于是让凤喜看守住了家中下人,趁着机会,打了一个电话给家树,约他明天一早,在先农坛柏树林下等着。
家树正在床上卧着揣想:秀姑这个人,秉着儿女心肠,却有英雄AE?概。一个姑娘,居然能够假扮女仆,去探访侯门似海的路子,义气和胆略,都不可及。这种人固然是天赋的侠性,但若非对我有特别好的感情,又哪里肯做这种既冒险又犯嫌疑的事!可是她对我这样的好,我对她总是淡淡的,未免不合。这种人,心地忠厚,行为爽快,都有可取。虽然缺少一些新式女子的态度,而也就在这上面可以显出她的长处来,我还是丢了凤喜去迎合她吧。正是这样想着,秀姑的电话来了,说凤喜约了明日一早到先农坛去会面。家树得了这个消息,把刚才所想的一切事情,又完全推翻了。心想凤喜受了武力的监视,还约我到先农坛去会面,可想那天什刹海会面,她躲了开去,乃是出于不得已。先农坛这地方,本是和凤喜定情之所,凤喜而今又约着在先农坛会面,这里面很含有深情。这样一早就约我去,莫非她有意思言归于好吗?说好了,也许她明天就跟着我回来。那么,我向哪一方面逃去为是呢?若是真有这样的机会,我不在北京读书了,马上带了她回杭州去。据这种情形看来,恐怕虽有武力压迫她,她也未必屈服的!越想越对。连次日怎样雇汽车,怎样到火车站,怎样由火车上写信通知伯和夫妇,都计划好了。
这一晚晌,就完全计划着明日逃走的事。知道明天要AE-早的,一到十二点钟,就早早的睡觉,以便明日好AE?一个早。
谁知上床之后,只管想着心事,反是拖延到了两点钟才睡着。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不免吃了一惊。赶快披衣AE?床,扭了电灯一看,却原来是两点三刻,自己还只睡了四十五分钟的觉,并不曾多睡。低着头,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时,原来是月亮的光,到天亮还早呢!重新睡下,迷迷糊糊的,仿佛是在先农坛,仿佛又是在火车上,仿佛又是在西湖边。猛然一惊,醒了过来,还只四点钟。自己为什么这样容易醒?倒也莫名AE?妙。想着不必睡了,坐着养养神吧。秋初依然是日长夜短,五点钟,天也就亮了。这时候,什么人都是不会起来的。家树自己到厨房里舀了一点凉水洗脸,就悄悄的走到门房里,将听差叫醒,只说依了医生的话,要天亮就上公园去吸新鲜空AE?,叫他开了门,雇了人力车,直向先农坛来。
这个时候,太阳是刚出土,由东边天坛的柏树林子顶上,发着黄黄的颜色,照到一起青芦地上。家树记得上次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的青芦不过是几寸长,一望AE?畴草绿,倒有些象江南春早。现在的青芦,都长得有四五尺深,外坛几条大道,陷入青芦丛中,风刮着那成AE?的长芦,前AE?后继,成着一层一层的绿浪。那零落的老柏,都在绿浪中站立,这与上次和凤喜在这里的情形,有点不同了。下车进了内坛门,太阳还在树梢,不曾射到地上来。柏林下大路,格外陰沉沉的。
这里的声音,是格外沉寂,在树外看藏在树里的古殿红墙,似乎越把这里的空气衬托的幽静下来。有只喜鹊飞到家树头上,踏下一支枯枝,噗的一声,落了下来,打破了这柏林里的沉寂。
家树顺着路,绕过了一带未曾开门的茶棚,走到古殿另一边一个石凳边,这正是上次说明帮凤喜的忙,凤喜乐极生悲,忽然痛哭的地方。一切都是一样,只是殿西角映着太阳的陰影,略微倾斜着向北,这是表示时序不同了。家树想着,凤喜来到这里,一定会想起那天早上定情的事,记得那天早上的事,当然会找到这里来的,因之就在石凳上坐下,静等凤喜自来。但是心里虽主张在这里静等,然而自己的眼睛,可忍耐不住,早是四处张望。张望之后,身子也忍耐不住,就站起来不住的徘徊。这柏林子里,地下的草,乱蓬蓬的,都长有一两尺深。夏日的草虫,现在都长老了,在深草里唧唧的叫着。这周围哪里有点人影和人声……
正是这样踌躇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一阵——之声,只见草丛里走出一个人来,手中拿着一把花纸伞,将头盖了半截,身上穿的是蓝竹布AE?衫,脚由草里踏出来,是白袜白布鞋。家树虽知道这是一个女子;然而这种服饰,不象是现在的凤喜,不敢上前说话。及至她将伞一收,脸上虽然还戴着一副墨晶眼镜,然而这是凤喜无疑。连忙抢步上前,握着她的手道:我真不料我回南一趟,有这样的惨变!凤喜默然,只叹了一口气。家树接过她的伞放在石桌上,让她在石凳上坐下,因问道:你还记得这地方吗?凤喜点点头。家树道:你不要伤心,我对你的事,完全谅解的。不看别的,只看你现在所穿的衣服,还是从前我们在一处用的,可见你并不是那种人,只图眼前富贵的。你对旧时的布衣服还忘不了,穿布衣服时候交的朋友,当然忘不了的。你从前在这儿乐极生悲,好好的哭了出来,现在我看到你这种样子,我喜欢到也要哭出来了。说着,就拿出手绢擦了一擦眼睛。
凤喜本有两句话要说,因他这一阵夸奖,把要说的话又忍回去了。家树道:人家都说你变了心了,只是我不相信。
今日一见,我猜的果然不错,足见我们的交情,究竟不同呀。
你怎么不作声?你赶快说呀!我什么都预备了,只要你马上能走,我们马上就上车站。今天十点钟正有一班到AE?口的通车,我们走吧。
家树说了这几句话,才把凤喜的话-E了出来。所说是什么,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