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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张恨水

第六十七回 一客远归来落花早谢 合家都忭悦玉树双辉
第六十七回一客远归来落花早谢合家都忭悦玉树双辉

凤举好容易熬到了次日早上,先到燕西书房里坐着,派人把他催了出来。燕西一来,便道:“这件事不怨我们照应不到,她要变心,我们也没有什么法子。”凤举皱了眉,跌着脚道:“花了钱,费了心血,我都不悔。就是逃了一个人,朋友问起来,面子上难堪得很。”燕西道:“这也无所谓,又不是明媒正娶的,来十个也不见得什么荣耀,丢十个也不见得损失什么面子。”凤举道:“讨十个固然没有什么面子,丢十个那简直成了笑话了。这都不去管它,只求这事保守一点秘密,不让大家知道,就是万幸了。”燕西道:“要说熟人,瞒得过谁?要说社会上,只要不在报上披露出来,也值不得人家注意。”燕西说时,凤举靠了沙发的靠背斜坐着,眼望着天花板,半晌不言语,最后长叹了一声。燕西道:“人心真是难测,你那样待她好,不到一年,就是这样结局。由此说来,金钱买的爱情,那是靠不住的。”凤举又连叹了两声,又将脚连跺了几下。燕西看他这样懊丧的样子,就不忍再说了,呆坐在一边。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子,凤举问道:“你虽写了两封信告诉我,但是许多小事情我还不知道,你再把经过的情形,详详细细对我说一遍。”燕西笑道:“不说了,你已够懊悔的,说了出来,你心里更会不受用,我不说罢。”凤举道:“反正是心里不受用的了,你完全告诉我,也让我学一个乖。”燕西本来也就觉得肚子里藏不住这事了,经不得凤举再三地来问,也就把自己在电影院里碰到晚香,和晚香两个哥哥也搬到家里来住,种种不堪的事,详详细细地一说。凤举只管坐着听,一句话也不答,竟把银盒盛的一盒子烟卷,都怞了一半。直等燕西说完。然后站起来道:“宁人负我罢。”停了一停,又道:“别的罢了,我还有许多好古玩字画,都让她给我带走了,真可惜得很。”燕西道:“人都走了,何在乎一点古董字画?”凤举道:“那都罢了,家里人对我的批评怎么样?”燕西道:“家里除了大嫂,对这事都不关痛痒的,也无所谓批评。至于大嫂的批评如何,那可以你自己去研究了。”凤举笑了一笑,便走开了。走出房门后又转身来道:“你可不要对人说,我和你打听这事来了。”燕西笑道:“你打听也是人情,我也犯不着去对哪个说。”凤举这才走了。可是表面上,虽不见得就把这事挂在心上,但是总怕朋友见面问起来,因之回家来几天,除了上衙门而外,许多地方都没有去,下了衙门就在家里,佩芳心里暗喜,想他受了这一个打击,也许已经觉悟了。这日星期,凤举到下午两点钟还没有出门。佩芳道:“今天你打算到哪里去消遣?”凤举笑道:“你总不放心我吗?但是我若老在上海不回来,一天到晚在堂子里也可以,你又怎样管得了呢?”佩芳道:“你真是不识好歹。我怕你闷得慌,所以问你一问,你倒疑心我起来了吗?”凤举笑道:“你忽然有这样的好意待我,我实在出于意料以外。你待我好,我也要待你好才对。那末,我们两人,一块儿出门去看电影罢。”佩芳道:“我缓迷跹骂你了。你知道我是不能出房门的,你倒要和我一块儿去看电影吗?”凤举笑道:“真是我一时疏忽,把这事忘了。我为表示我有诚意起见,今天我在家里陪着你了。”佩芳道:“话虽如此,但是要好也不在今天一日。”凤举道:“老实告诉你罢。我受了这一次教训,对于什么娱乐,也看得淡得多了。对于娱乐,我是一切都引不起兴趣来。”佩芳笑道:“你这话简直该打,你因为得不着一个女人,把所有的娱乐都看淡了。据你这样说,难道女人是一种娱乐?把娱乐和她看成平等的东西了。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象那些女子,本来也是以娱乐品自居的。”凤举笑道:“我不说了,我是左说左错,右说右错。我倒想起来了,家庭美术展览会不是展期了吗?那里还有你的大作,我不如到那里消磨半天去。”佩芳笑道:“你要到那里去,倒可以看到一桩新闻。我妹妹现在居然有爱人了。”凤举原是坐着的,这时突然站立起来,两手一拍道:“这真是一桩新闻啦。她逢人就说守独身主义,原来也是纸老虎。她的爱人,不应该坏,我倒要去看看。”佩芳道:“这又算你明白一件事了。女子没有爱人的时候,都是守独身主义的。一到有了爱人,情形就变了。难道你这样专研究女人问题的,这一点儿事情都不知道?”凤举笑道:“专门研究女人问题的这个雅号,我可担不起。”佩芳道:“你本来担不起,你不过是专门侮辱女子的罢了。”凤举不敢和佩芳再谈了。口里说道:“我倒要去看看,我这位未来的连襟,是怎样一个尊重女性者?”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已将帽子戴起。匆匆地走到院子里来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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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星期,家里的汽车,当然是完全开出去了。凤举走到大门口,见没有了汽车,就坐了一辆人力车到公园来。这车子在路上走着,快有一个钟头,到了公园里,遇到了两个熟人,拉着走路谈话,耗费的光陰又是不少,因此走到展览会的会场,已掩了半边门,只放游人出来,不放游人进去了。凤举走到会场门口,正待转身要走,忽然后面有一个人嚷道:“金大爷怎样不进去?”凤举看时,是一个极熟的朋友,身上挂了红绸条子,大概是会里的主干人员。因道:“晚了,不进去了。”那人就说自己熟人,不受时间的限制,将凤举让了进去了。走进会场看时,里面许多隔架,陈设了各种美术品,里面却静悄悄的,只有会里几个办事员,在里面徘徊。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两个凤举认识的和他点了点头,凤举也就点了点头。但是其中并不见有吴蔼芳,至于谁是她的爱人,更是不可得而知了。因之将两手背在身后,挨着次序,将美术陈列品一样一样地看了去。看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却把佩芳绣的那一架花卉找到了。凤举还记得当佩芳绣那花的时候,因为忙不过来,曾让小怜替她绣了几片叶子。自己还把情苗爱叶的话去引小怜,小怜也颇有相怜之意。现在东西在这里,人却不知道到哪里双宿双飞去了?自己呢,这一回又在情海里打了一个滚,自己觉得未免太没有艳福了。心里这样想着,站定了脚,两只眼睛只管注视着那架绣花出神,许久许久,不曾移动。这个时候,心神定了。便听到一种喁喁之声,传入耳鼓。忽然省悟过来,就倾耳而听,这声音从何而来?仔细听时,那声音发自一架绣屏之后。那绣屏放在当地,是朝南背北的。声音既发自绣屏里,所以只听到说话的声音,并不看见人。而且那声音,一高一低,一强一柔,正是男女二人说话,更可以吸引他的注意了。便索性呆望着那绣花,向下听了去。只听到一个女的道:“天天见面,而且见面的时间又很长,为什么还要写信?”又有一个男的带着笑声道:“有许多话,嘴里不容易那样婉转地说出来,惟有笔写出来,就可以曲曲传出。”女的也笑道:“据你这样说,你以为你所写给我的信,是曲曲传出吗?”男的道:“在你这种文学家的眼光看来,或者觉得肤浅,然而在我呢,却是尽力而为了。这是限于人力的事,叫我也无可如何呀。”女的道:“不许再说什么文学家哲学家了。第二次你再要这样说,我就不依你了。”男的道:“你不依我,又怎么办呢?请说出来听听。”女的忽然失惊道:“呀!时间早过了,我们还在这里高谈阔论呢。”女的说这句话时,和平常人说话的声音一样高大,这不是别人,正是二姨吴蔼芳。凤举一想,若是她看到了我,还以为我窃听她的消息,却是不大妙。赶紧向后退一步,就要溜出会场去。但是这会场乃是一所大殿,四周只有几根大柱子,并没有掩藏的地方。因之还不曾退到几步,吴蔼芳已经由绣屏后走将出来。随着又走出一个漂漂亮亮的西装少年,脸上是笑嘻嘻的。凤举一见,好生面熟,却是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曾和他见过。自己正这样沉吟着,那西装少年已是用手扶着那呢帽的帽沿,先点了一个头。吴蔼芳就笑道:“啊哟!是姐夫。我听说前几天就回来了。会务正忙着,没有看你去,你倒先来了。”那西装少年也走近前一步,笑道:“大爷,好久不见,我听到密斯吴说,你到上海去了。燕西今天不曾来吗?”他这样一提,凤举想起来了,这是燕西结婚时候作傧相的卫璧安。便笑着上前,伸手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密斯脱卫,好极了,好极了。”凤举这几句话,说得语无轮次,不知所云。卫璧安却是不懂。但是蔼芳彼一相见时,便猜中了他的意思,及至他说话时,脸上现出恍然大悟之色,更加明白凤举的来意。却怕他尽管向下说,直道出来了,卫璧安会不好意思。便笑道:“姐夫回来了,我……”蔼芳说到这里,一个们字,几乎连续着要说将出来。所幸自己发觉得快,连忙顿了一顿,然后接着道:“应该要接风的。不过上海这地方,有的是好东西,不知道给我带了什么来没有?”凤举耳朵在听蔼芳说话,目光却是在他两人浑身上下看了一周。蔼芳说完了,凤举还是观察着未停。口里随便答应道:“要什么东西呢?等我去买罢。”蔼芳笑道:“姐夫,你今天在部里喝了酒来吗?我看你说话有点心不在焉。”凤举醒悟过来,笑道:“并不是喝醉了酒,这陈列品里面,有一两样东西,给了我一点刺激。我口里说着话,总忘不了那事。哦!你是问我在上海带了什么礼品没有吗?”说着,皱了一皱眉头,叹一口气道:“上海除了舶来品,还有什么可买的?上一次街就是举行一次提倡洋货。”蔼芳笑道:“姐夫,你不用下许多转笔,干脆就说没有带给我,岂不是好?我也不能绑票一样的强要啊。”凤举笑道:“有是有点小东西,不过我拿不出手。哪一天有工夫,你到舍下去玩玩,让你姐姐拿给你罢。最好是密斯脱卫也一同去,我们很欢迎的。”卫璧安觉得他话里有话,只微笑了一笑,也就算了。凤举本想还开几句玩笑,因会场里其他的职员也走过来了,他们友谊是公开的,爱情却未曾公开,不要胡乱把话说出来了。因和卫璧安握了一握手道:“今天晚?br>

凤举心里恍然,回得家来,见了佩芳,笑道:“果然果然,你妹妹眼力不错,找了那样好的一个爱人。”佩芳笑道:“你出乎意料以外罢。你看看他们将来的结果怎么样?总比我们好。”凤举正有一句话要答复佩芳,见她两个眉头几乎皱到了一处,脸上的气色就不同往常,一阵阵的变成灰白色,她虽极力地镇静着,似乎慢慢地要屈着腰,才觉得好过似的。因此在沙发椅子上坐了一会,又站了起来。站了起来,先靠了衣橱站了,复又走到桌子边倒一杯茶喝了,只喝了一口,又走到床边去靠着。凤举道:“你这是怎么了?要不是……”佩芳连忙站起来道:“不要瞎说,你又知道什么?”凤举让她将话一盖,无甚可说的了。但是看她现在的颜色,的确有一种很重的痛苦似的。便笑道:“你也是外行,我也是外行,这可别到临时抱佛脚,要什么没有什么。宁可早一点预备,大家从容一点。”佩芳将一手撑着腰,一手扶了桌沿,侧着身子,皱了眉道:“也许是吃坏了东西,肚子里不受用。我为这事,看的书不少,现在还不象书上说的那种情形。快开晚饭了,这样子,晚饭我是吃不成功的。你到外面去吃饭罢,这里有蒋妈陪着我就行了。”凤举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书上的话,没有实验过,知道准不准?你让我去给产婆通个电话,看她怎样说罢。”佩芳道:“那样一来,你要闹……”一句话不曾说完,深深地皱着眉哼了一声。凤举道:“我不能不说了,不然,我负不起这一个大责任。”说毕,也不再征求佩芳的同意,竟自到金太太这边来。

金太太正和燕西、梅丽等吃晚饭。看到凤举形色仓皇走了进来,就是一惊。凤举叫了一声妈,又淡笑了一笑,站在屋子中间。金太太连忙放筷子碗,站将起来,望着凤举脸上道:“佩芳怎么样?”凤举微笑道:“我摸不着头脑,你老人家去看看也好。”金太太用手点了他几点道:“你这孩子,这是什么事?你还是如此不要紧的样子。”金太太一走,燕西首先乱起来,便问凤举道:“什么事,是大嫂临产了?”凤举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我看她在屋子里起坐不安,我怕是的,所以先来对母亲说一说。”燕西道:“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疑问,一定是的了。你还不赶快打电话去请产婆。产婆不见得有汽车罢,你可以先告诉车房,留下一辆车子在家里。”凤举道:“既是要派汽车去接她,干脆就派汽车去得了,又何必打什么电话?”在屋子里,梅丽是个小姐,清秋是一个未开怀的青春少妇,自然也不便说什么。他兄弟两人,一个说得比一个紧张,凤举也不再考量了,就按着铃,叫一个听差进来,分付开一辆汽车去接产婆。这一个消息传了出去,立刻金宅上下皆知。上房里一些太太少奶奶小姐们,一齐都拥到佩芳屋子里来。佩芳屋子里坐不下,大家挤到外面屋子里来。佩芳皱了眉道:“我叫他不要言语,你瞧他这一嚷,闹得满城风雨。”金太太走上前,握了佩芳一只手,按了一按,闭着眼,偏了头,凝了一凝神,又轻轻就着佩芳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大家也听不出什么话,佩芳却红了脸,微摇着头,轻轻地说了一个不字。二姨太太点了点头道:“大概还早着啦。这里别拥上许多人,把屋子空气弄坏了。”大家听说,正要走时,家里老妈子提着一个大皮包,引着一个穿白衣服的矮妇人来了,那正是日本产婆。这日本产婆后面,又跟着年纪轻些的两个女看护。大家一见产婆来了,便有个确实的消息,要走的也不走,又在这里等着报告了。产婆进了房去,除了金太太,都拥到外面屋子来了。据产婆说,时候还早,只好在这里等着了。闹了一阵子,不觉夜深,佩芳在屋子里来往徘徊,坐立彷徨,只问产婆你给我想点法子罢。金太太虽是多儿多女的人,看见她的样子,似乎很不信任产婆,便出来和金铨商量。金铨终日记念着国家大政,家里儿女小事,向来不过问的。今天晚上,却是口里衔着雪茄,背着两手,到金太太屋子里来过两次。到了第三次头上,金铨便先道:“太太,这不是静候佳音的事,我看接一位大夫来瞧瞧罢。”金太太道:“这产婆是很有名的了,而且特意在医院里带了两个看护来。另找一个大夫来,岂不是令人下不去吗?”金铨道:“那倒不要紧,还找一位日本大夫就是了。他们都是日本人,商量商量也好。可以帮产婆的忙,自然是好。不能帮她的忙,也不过花二十块钱的医金,很小的事情。”金太太点点头,于是由金铨分付听差打电话,请了一位叫井田的日本大夫来。而在这位大夫刚刚进门的时候,凤举在外面也急了,已经把一位德国大夫请了来。两位大夫在客厅里面却是不期而遇。好在这些当大夫的,很明了阔人家治病,决不能信任一个大夫的,总要多找几个人看看,才可以放心,因此倒也不见怪。就分作先后到佩芳屋子里去看了看,又问产婆的话,竟是很好的现象。便对凤举说,并用不着吃什么药,也用不着施行什么手术,只要听产婆的话,安心待其瓜熟蒂落就是了。两个大夫,各拿了几十块钱,就是说了这几句话就走了。在这时,帐房贾先生,又向凤举建议,请了一位中医来。这位中医是贾先生的朋友,来了之后,听说并不是难产,就没有进去诊脉,口说了几个助产的单方也就走了。大家直闹了一晚。

凤举也是有点疲乏,因为产婆说,大概时候还早,就在外面燕西书房里,和衣在沙发上躺下。及至醒来时,只见小兰站在榻边,笑道:“大爷,大喜啊!太太叫你瞧孩子去,挺大的个儿,又白又胖的一个小小子。”凤举柔着眼睛坐了起来,便问道:“什么时候添的?怎么先不来叫我一声儿?”小兰道:“添了一个多钟头了。有人说叫大爷来看。太太说,别叫他,他起来了,也没有他的什么事,让他睡着罢。现在孩子洗好了,穿好了,再来叫你了。”凤举牵扯着衣报,一面向自己院子里来。刚进孩子门,就听到一阵婴儿啼哭之声,那声音还是很洪亮。凤举走到外边屋子里,还不曾进去,梅丽就嚷道:“大哥,快瞧瞧你这孩子,多么相象啊!”凤举一脚踏进屋时,却看到金太太两手向上托着一个绒衣包里的小孩。梅丽拉着凤举上前,笑道:“你瞧你瞧,这儿子多么象你啊!”凤举正俯了身子,看这小孩,忽听得鹤荪在窗子外问道:“妈还在这里吗?”金太太道:“什么事?你忙着这个时候来找我。”鹤荪道:“不知道产婆走了没有?若是没走,让她等一会子。”佩芳原是高高地枕着枕头,躺在床上,眼睛望了桌上那芸香盒子里烧的芸香,凝着神在休息着。听了鹤荪的说,笑道:“我说慧厂怎么没有来露过面?正纳闷呢。原来她也是今天,那就巧了。”金太太从从容容的,将小孩双手捧着交给佩芳,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她那样一个好事的人,哪能够不来看看?或者因为挺着大肚子有点害臊,所以我也就没追问了。她倒有耐性,竟是一声儿也不响。”

金太太说着这话,已经是出了房门了。鹤荪见母亲出来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老人家先别嚷。”金太太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事情。你们为什么都犯了这种毛病?老是不愿先说,非事到临头不发表。”鹤荪笑道:“是她们身上的事,她要不对我说,我怎样会知道?”金太太也不和他辩论,已是走得很快的走进房来,只见慧厂坐在椅子边,一手撑着腰,一手在桌上摸着牙牌,过五关。金太太心里原想着,她一定也是和佩芳一样,无非是娇啼婉转。现在见她还十分镇静,倒有些奇怪。不过看她的脸上,也是极不自然,便道:“你觉得怎么样子?”慧厂将牌一推,站了起来笑道:“我实在忍耐不住了。”只说得这一句,脸上的笑容,立刻就让痛苦的颜色将笑容盖过去了。金太太伸着两手,各执住慧厂的一只手腕,紧紧地按了一按,失声道:“啊!是时候了。你怎么声张得这样缓呢?”鹤荪见母亲如此说,情形觉得紧张,便笑道:“怎么样?”金太太一回头道:“傻子!还不打电话去叫产婆快来?”鹤荪听了这话,才知这是自己耽误了事,赶快跑了出去,分付听差们打电话。大家得了这个消息,都哄传起来。说是这喜事不发动则已,一发动起来,却是双喜临门,太有趣了。上上下下的人,闹了一宿半天,刚刚要休息,接上又是一阵忙碌。所幸这次的时间要缩短许多,当日下午三点钟,慧厂也照样添了一个白胖可爱的男孩。

当佩芳男孩安全落地之时,金铨因为有要紧公事,就出门去了。直到下午四点多钟回来,金太太却笑嘻嘻地找到书房里来,笑道:“恭喜恭喜!你添孙子了。”金铨摸着胡子道:“中国人这宗法社会观念总打不破,怎么你乐得又来恭喜了?”金太太道:“这事有趣得很,我当然可以乐一乐。”金铨道:“乐是可以乐,但是我未出门之先,我早知道了,回来还要你告诉我作什么?难道说你乐糊涂了吗?”金太太道:“闹到现在,大概你还不知道,我告诉你罢,你出去的时候,知道添了孩子,那是一件事。现在我告诉你添了孩子,可又是一件事了。”金铨道:“那是怎么说?我不懂。”金太太笑道:“你看看巧不巧?慧厂也是今天添的孩子。自你出门去以后,孩子三点钟落地,我忙到现在方才了事。”金铨笑道:“这倒很有趣味。两个孩子,哪个好一点?”金太太道:“都象他老子。”金铨笑道:“这话还得转个弯,不如说是都象他爷爷罢。”金太太道:“别乐了,你给他取个名字是正经。将来这两个小东西,让他就学着爷爷罢。”金铨且不理会他夫人的话,在皮夹子里取出一支雪茄来,自擦了火柴吸着,将两只袖子一拢,便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转过身,又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点点头道:“有了。一个叫同先,一个叫同继罢。”金太太道:“两个出世的孩子,给他取这样古板板的名字,太不活泼了。”金铨又背了手踱了几周,点了点头,又摇了一摇头。金太太笑道:“瞧你这国务总理,人家说宰相肚里好撑船,找两个侞名,会费这么大事!还是我来罢,一个叫着小双,一个叫着小同,怎么样?”金铨笑道:“很好,就是这个罢。”金太太道:“还有一件事要征求你的同意,不过这件事,你似乎不反对才好。”金铨道:“什么事呢?还不曾说出来,已经是非我同意不可了,哪还用得着征求我的同意吗?”金太太笑道:“你想,一天之间,我们家添两个孩子,亲戚朋友有个不来起哄的吗?后日又正是星期,家里随便乐一天,你看行不行?”金铨道:“还有什么可说的?这种情形,分明是赞成也得赞成,不赞成也得赞成,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金太太笑道:“从来没有这样干脆过,今天大概你也是很乐吧?”金铨笑道:“我虽不见得淡然视之,我也并不把这事认为怎样重大。”金太太笑道:“我不和你讨论这些不成问题的话了。”于是笑嘻嘻走回自己屋里,自己计划着,应当怎样热闹?一面就叫小兰把燕西、梅丽找来。梅丽一进门,金太太就笑道:“八小姐,该有你乐的了。后天咱们家里得热闹一下子,你看要怎样热闹才好?”二姨太太也是跟着梅丽一路来的,便笑道:“太太今天乐大发了。累得这个样子,一点不觉得,这会子对孩子这样叫起来了。”金太太笑道:“你也熬到今天,算添了孙子了。你就不乐吗?陈二姐哩?来!把昨天人家送来的茶叶,新沏上一壶,请二姨太喝一杯她久不相逢的家乡味。”二姨太太真不料今天有这种殊遇,太太一再客气,还要将新得的茶叶,特意泡一壶来,让我尝尝家乡味,这实在是不常见的事。因笑道:“太太添了两孙子,我们还没道喜,倒先要叨扰起来。”金太太先笑着,有一句话不曾答应出来。梅丽笑道:“她老人家,今天真是高兴了。刚才叫了我一声八小姐,真把我愣住了。我想不出什么事做得太贵重了,所以妈倒说着我,后来一听,敢情是她老人家高兴得这样叫呢。”金太太道:“你听听她那话儿。凭着你亲生之母当妫我没有把你不当是肚子里出来的一样看待呀。我要骂你,要打你,尽可以明说,为什么我要倒说?人家都说我有点偏心,最欢喜阿七和你呢。阿七罢了,你是另一个母亲生的,我乐得人家说我偏心。”燕西听见母亲叫他,正同了清秋一块儿来,刚走到门外,便接嘴道:“这话我不承认啦。”金太太道:“你不承认吗?大家不但说我偏心向着你,连你的小媳妇,我都有偏爱的嫌疑哩!”二姨太太笑道:“没有的话,手背也是肉,手掌也是肉,哪里会对那个厚那个薄?”金太太用手点了点二姨太道:“你这话可让我挑眼了。梅丽不是我生的,算手背算手掌呢?”说着将右手掌翻覆着看了几看。二姨太笑道:“你瞧着吧,谁是手背?谁是手掌呢?其实这话,不应当那样说呀。你想,就算我存那个心事,我只一个,太太是七个。混在一堆儿算,我有多么合算,我们何必要分那个彼此!我一进来,太太就给我道喜,说我添了两个孙子。要分彼此的话,我这就先没分了。我真有那个心眼,我也只有放在心里,不能说出来呀!而且梅丽这东西,她简直的就不大亲近我,和太太自己生的一样。我不论背地里当面,都是这样说的,随便谁都能证实的。这都是我心眼儿里的话,我要分个彼此……”梅丽道:“得了得了,别说了。一说起来,你就开了话匣子。这一篇话,你先来了三个分彼此。”梅丽挨着金太太坐的,金太太将手举着向她头上虚击了一击,笑道:“你这孩子,真有些欺负你娘,我大耳光子打你。知道的,说你娘把你惯坏了。不知道的,还要说我教你狗仗人势呢。”梅丽笑着向清秋这边一躲,笑道:“我惹下祸了,你帮着我一点罢。”燕西笑道:“今天大家这一个乐劲儿,真也了不得,乐得要发狂了,连?br>
第六十八回 堂上说狂欢召优志庆 车前惊乍过仰伴留痕
第六十八回堂上说狂欢召优志庆车前惊乍过仰伴留痕

金太太笑对大家道:“叫你们来,哪里还有什么重要的事说?后天咱们家里要热闹一番,你们建个议,怎样热闹法子?”燕西道:“唱戏是最热闹的了。省事点呢,就来一堂大鼓书。”梅丽道:“我讨厌那个。与其玩那个,还不如叫一场玩戏法儿的呢。”燕西道:“唱大戏是自然赞成者多,就是怕戏台赶搭不起来。”梅丽道:“还有一天两整晚哩,为什么搭不起来?”燕西道:“戏台搭起来了,邀角也有相当的困难。”金太太道:“你们哥儿几个,玩票的玩票,捧角的捧角,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漫说还有两天限期,就是要你们立刻找一班戏子来唱戏,也办得到的。这时候,又向着我假惺惺。”燕西笑道:“戏子我是认得几个,不过是别个介绍的。可是捧角没有我的事。”梅丽道:“当着嫂子的面,你又要胡赖了。”清秋笑道:“我向来不干预他丝毫行动的,他用不着赖。”金太太道:“管你是怎样认得戏子的,你就承办这一趟差使试试看。钱不成问题,在我这里拿。”燕西坐着的,这就拍着手站了起来,笑道:“只要有人出钱,那我决可以办到,我这就去。”说着,就向外走。金太太道:“你忙些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但是燕西并不曾把这话听到,已是走到外面去了。金贵因有一点小事,要到上房来禀报。燕西一见,便道:“搭戏台是棚铺里的事吗?你去对帐房里说一声,叫一班人搭戏台。”金贵摸不着头脑,听了这话,倒愣住了。燕西道:“发什么愣?你不知道搭戏台是归哪一行管吗?”金贵道:“若是堂会的话,搭戏台是棚铺里的事。”燕西道:“我不和你说了。”一直就到帐房里来,在门外便问道:“贾先生在家吗?”贾先生道:“在家,今天喜事重重,我还分得开身来吗?”燕西说着话,已经走进屋子里来了。问道:“老贾,若是搭一座堂会的戏台,你看要多少时候?”贾先生笑道:“七爷想起了什么心事?怎么问起这一句话来?”燕西道:“告诉你听,太太乐大发了,自己发起要唱戏。这事连总理都同了意,真是难得的事呀。而且太太说了,要花多少钱,都可以实报实销。”贾先生笑道:“我的爷,你要我办事出点力都行,你不要把这个甜指头给我尝。就算是实报实销,我也不敢开谎帐。”燕西道:“这是事实,我并不冤你。老贾,我金燕西多会查过你的帐的,你干吗急?”贾先生笑道:“这也许是实情。”他这样说着,脸可就红起来了。燕西笑道:“这话说完了,就丢开不谈了。你赶紧办事,别误了日期。”贾先生道:“搭一所堂会的台,这耗费不了多大工夫,我负这个责任,准不误事。只是这邀角儿的事,不能不发生困难吧?”燕西道:“这个我们自然有把握,你就别管了。”说时,按着铃,手只管放在机上。听差屋子里一阵很急的铃子响,大家一看,是帐房里的铜牌落下来。就有人道:“这两位帐房先生常是要那官牌子,我就有点不服。”说着话时,铃子还是响。金贵便道:“你们别扯淡了。我看见七爷到帐房里去,这准是他。”金荣一听首先起身便走,到了帐房里,燕西的手,还按在机上呢。金荣连叫道:“七爷七爷,我来了,我来了。”燕西道:“你们又是在谈嫖经,或者是谈赌经呢?按这久的铃,你才能够来。”金荣道:“我听到铃响就来了,若是按久了,除非是电线出毛病。”燕西道:“这个时候,我没有工夫和你说这些了。三爷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你把他常到的那些地方,都打一个电话找找看。我在这里等你的回话。快去!”金荣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料着是片刻也不许耽误的,不敢多说话,马上就出来打电话。不料鹏振所常去的地方,都打听遍了,并没有他的踪影。明知燕西是要找着才痛快的,也只好认着挨骂去回话。他正在为难之际,只见玻璃窗外有个人影子匆匆过去,正是鹏振。连忙追了出来,嚷道:“真是好造化,救星到了。”鹏振听到身后有人嚷,回头一看,见是金荣。便问道:“谁是救星到了?”金荣道:“还有谁呢?就是三爷呀。”于是把燕西找他的话说了一遍。鹏振道:“他又惹了什么大祸,非找我不可?”金荣道:“他在帐房里等着呢。”金荣也来不及请鹏振去了,就在走廊子外叫道:“七爷,三爷回来了。”燕西听说,他就追了出来。一见鹏振,远远地就连连招手,笑道:“你要给花玉仙找点进款不要?现在有机会了。母亲要在孩子的三朝,演堂会戏呢,少不得邀她一角。戏价你爱说多少,就给多少,一点也不含糊。”鹏振四周看了一看,因皱着眉道:“一点子事你就大嚷特嚷,你也不瞧这是什么地方,就嚷起来。”燕西道:“唱堂会,叫你邀一个角儿,这又是什么秘密,不能让人知道?”鹏振听了半天,还是没有听到头脑,就和他一路走到书房里去,问他究竟是怎样一回事?燕西一说清楚了,鹏振也笑着点头道:“这倒是个机会。后天就要人,今天就得开始去找了。我们除自己固定的人而外,其余别麻烦,交刘二爷一手办去。”说着,就将电话插销插上,要刘宝善的电话。刘宝善恰好在家里,一接到电话,说是总理太太自己发起堂会,要热闹一番。便道:“你哥儿们别忙,都交给我罢。我就来,不说电话了。”电话挂上,还不到十五分钟,刘宝善就来了。笑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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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铨向来起得不晚,九点多钟的时候,连接着几个朋友的电话,说是府上有这样喜事,怎么不先给我们一个信呢?金铨这才知道报上登遍的了,他一日孪生四孙。只得对朋友说了实话,报上是弄错了。一面就叫听差,将报拿来看。因为阔人们是不大看报的,金铨也不能例外。现在听了这话,才将报要来一查。一见报上所载,是有关系的通讯社传出去的,而且他所得的消息,又是本宅的电话。不觉生气道:“这是谁给他们打电话的?自己家里为什么先造起谣言来?”听差见总理不高兴,直挺挺地垂手站在一边,不敢作声。金铨道:“你去把贾先生请来。”听差答应着去,不多一会儿,贾先生便来了。金铨问道:“现在还在家里拿津贴的那两家通讯社,每月是多少钱?”贾先生听到这话,倒吓了一跳。心想,一百扣二十,还是和他们商量好了的,难道他们还把这话转告诉了老头子不成?金铨是坐在一张写字台上,手上拿着雪茄,不住地在烟灰缸子上擦灰,眼睛就望着贾先生,待他答话。贾先生道:“现在还是原来的数目。”金铨道:“原来是多少钱?我已经不记得了。”贾先生道:“原来是二百元一处。”金铨道:“家里为什么要添这样一笔开支?从这月起,将它停了罢。”贾先生踌躇道:“事情很小,省了这笔钱,……也不见得能补盖哪一方面。没有这一个倒也罢了,既然有了,突然停止,倒让他们大大地失望。”金铨道:“失望又要什么紧?难道在报上攻击我吗?”贾先生微笑道:“那也不见得。”金铨道:“怎样没有?你看今天报上登载我家的新闻吗?他们造了谣言不要紧,还说是据金宅的电话,把谣言证实过来。知道的,说是他们造谣言。不知道的,岂不要说我家里胡乱鼓吹吗?”说着话,将雪茄连在烟灰缸上敲着几下响。贾先生一看这样子,是无疏通之余地的了。只得连答应了几声是,就退出去了,口里却自言自语地道:“拍马拍得好,拍到马腿去了。”他这样一路说着,正好碰着了燕西,燕西便拦住他问道:“你说谁拍马没有拍着?”贾先生就把总理分付,停了两家通讯社津贴的事说了一遍。燕西笑道:“糟糕,这事是我害了他。他昨天打电话问我,我就含糊着答应了他们,大概他们也不考量,就作了消息。天下哪有那末巧的事?同日添小孩子,还会同是双胞儿吗?”一路说着,就同到帐房里来。贾先生道:“你一句话,既是把人家的津贴取消,你得想点法子,还把人家津贴维持着才好。”燕西道:“总理今天刚发了命令,今天就去疏通,那明摆着是不行。他们是什么时候领钱?”贾先生道:“就是这两天。往常都领过去了,惟有这个月,我有事压了两天,就出了这个岔儿。”燕西笑道:“那有什么难办的?你就倒填日月,发给他们就是了。不然,我也不管这事,无奈是我害得人家如此的,我良心上过不去,不能不这样。”贾先生踌躇着道:“不很妥当吧?你要是不留神,给我一说出来,那更糟了。”燕西道:“是我出的主意,我哪有反说出来之理?”贾先生笑道:“好极了,明天我让那通信社,多多捧捧七爷娜硕罢。”燕西为着明日的堂会,正忙着照应这里,哪有工夫过问这些闲事,早笑着走开了?br>

这一天不但是金家忙碌,几位亲戚家里,也是赶着办好礼物,送了过来。清秋因为自己家里清寒,抵不上那些亲友的豪贵,平常是不主张母亲和舅舅向这边来的,不过这次家中一日添双丁,举家视为重典,母亲也应当来一次才好。因此趁着大家忙乱,私下回娘家去了一转,留下几十块钱,叫母亲办一点小孩儿东西。又告嘱母亲明日要亲去道喜。冷太太听说全家要大会亲友,也是不愿来,但是不去,人情上又说不过去。只是对清秋说,明天到了金家要多多照应一点。清秋道:“那也没有什么,反正多客气少说话,总不会闹出错处来。”叮嘱一遍,就匆匆地回来。自己是坐着人力车的,刚要到家门,只见后面连连一阵汽车喇叭响,一回头,汽车挨身而过,正是燕西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里面,燕西脸正向了那女子笑着说话,却没有看到清秋。让汽车过去了,清秋立刻让车夫停住,给了车钱,自走回家来。她走到门口,号房看见,却吃了一惊。便迎着上前道:“七少奶没坐车吗?”清秋笑道:“我没有到哪里去,我走出胡同去看看呢。”号房见她是平常衣服,却也信了。等她进去以后,却去告诉金荣道:“刚才七爷在车站上接白莲花来,少奶知道了,特意在大门外候着呢。”金荣道:“我们这位少奶奶,很好说话,大概不至于那样的,可是她一人到门口来作什么呢?我还是给七爷一个信儿的好。”于是走到小客厅里,在门外逡巡了几趟,只听到燕西笑着说:“难得你到北京来的,今天晚上,我得陪你哪儿玩玩去才好。”金荣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好高兴!真不怕出乱子呢。”接上又听到鹏振道:“别到处去瞎跑了,到绿陰饭店开个房间打牌去罢。”金荣一听,知道屋子里不是两个人,这才放重脚步,一掀帘子进去。见燕西和白莲花坐在一张沙发上,鹏振又和花玉仙坐在一张沙发上。于是倒了一倒茶,然后退了站在一边,燕西对他看时,他却微微点了点头。燕西会意,于是走到隔壁小屋子里去,随后金荣也就跟着来了。燕西问道:“有什么事吗?”金荣把号房的话说了一遍。燕西道:“不是她一个人出去的吧?”金荣却说是不知道,只是听到号房如此说的。燕西沉吟了一会,因轻轻地道:“不要紧的,不必对别人说了。”燕西依旧和白莲花在一处说笑了一会,不过放心不下,就走回自己院子里来,看看清秋作什么。只见她站有那株盘松下面,左手攀着松枝,右手却将松针一根一根的,扯着向地下扔,目不转睛的却望了天空,大概是想什么想出了神呢。燕西道:“你这是作什么?”清秋猛然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倒吃了一惊。因手拍着胸道:“你也不作声地就走来了,倒吓我一跳!”燕西道:“你怎么站在这儿?”清秋皱了眉道:“我心里烦恼着呢,回头我再对你说罢。”说着这话,一个人竟自低着头走回屋子去了。燕西看她的样子,分明是极不高兴,这倒把金荣的话证实了。本想追着到屋子里去问几句,说明白了,也无非是为了和白莲花同车的事。这时白莲花在前面等着,若是和清秋一讨论起来,怕要消磨许多时间,暂时也就不说了。便掉转身躯出去。这一出去,先是陪着白莲花吃晚饭,后来又陪着在旅馆里打牌,一直混到晚上两点多钟回来,清秋早是睡熟了。燕西往常回来得晚,也有把清秋叫醒来的时候,今天房门是虚掩的,既不用她起来开门,自己又玩得疲倦万分,一进房也就睡了。清秋睡得早,自然起来得早。又明知道今天家里有许多亲友来,或者有事,起来以后,就上金太太那边去。燕西一场好睡,睡到十二点钟才醒,一看屋子里并没人。及至到金太太那边去,已经有些亲戚来了。清秋奉着母亲的命令,也在各处招待,怎能找她说话?

到了下午一点钟,冷太太也来了。金太太因为这位亲母是不常来的,一直出来接过楼房门外。敏之、润之因为母亲的关系,也接了出来,清秋是不必说,早在大门口接着,陪了进来。冷太太见了金太太,又道喜她添了孙子,又道谢不敢当她接出来。金太太常听到清秋说,她母亲短于应酬,所以不大出门。心想,自己家里客多,一个一个介绍,一来费事,二来也让人苦于应酬,因此不把她向内客厅里让,直让到自己屋子里来。清秋也很明白婆婆是体谅自己母亲的意思,更不踌躇,就陪着母亲来了。冷太太来过两回,一次是在内客厅里坐的,一次是在清秋屋子里坐的,金太太屋子里还没到过。金太太笑道:“亲母,今天请你到我屋子去坐罢。外面客多,我一周旋着,又不能招待你了。”冷太太笑道:“我们是这样的亲戚,还客气吗?”金太太道:“不,我也要请你谈谈。”说着话,进了一列六根朱漆大柱落地的走廊。里面细雕花木格扇,中露着梅花、海棠、芙蓉各式玻璃窗。一进屋,只觉四壁辉煌,脚下的地毯,其软如绵。也不容细看,已让到右手一间屋。房子是长方形,正面是一副紫绒堆花的高厚沙发,沙发下是五凤朝阳的地毯,地毯上是宽矮的踏凳。这踏凳,也是用堆花紫绒蒙了面子的。再看下手两套紫檀细花的架格,随格大小高下,安放了许多东西,除了古玩之外,还有许多不识的东西。也常听到清秋说过,金太太自己私人休息的屋子,她所需要的东西,都预备在那里,另外有两架半截大穿衣镜,下面也是紫檀座橱,据说,一边是藏着无线电放音器,一面是自动的电器话匣子。冷太太一看,怪不得这位亲母太太是如此的气色好,就此随便闲坐的屋子,都布置得这样舒服。金太太道:“亲母就在这里坐罢,虽然不恭敬一点,倒是极可以随便的。”说着,让冷太太在紫绒沙发上坐了。冷太太一看这屋子,全是用白底印花的绸子裱糊的墙壁,沙发后,两座人高的大瓷瓶,瓶子里全是颠倒四季花。最妙的是下手一座蓝花瓷缸,却用小斑竹搭着架子,上面绕着绿蔓,种着几朵黄花儿,只王瓜,心里便想着,五六月天,我们鸡笼边也搭着王瓜架,值得如些铺张吗?金太太见她也在赏鉴这王瓜,便笑道:“亲母,你看,这不很有意思吗?”冷太太笑道:“很有意思。”金太太道:“有人送了我们早开的牡丹和一些茉莉花,另外就有两架王瓜。这瓷缸和斑竹架子都是他们配的,我就单留下了这个。这屋子里阳光好,又有暖气管,是很合宜的。”金太太将王瓜夸奖了一阵子,冷太太也只好附和着。

清秋见她母亲虽是敷衍着说话,可是态度很自然的。今天家里既是客多,自己应该去陪客,不能专陪着自己母亲,就转身到内客厅里来。玉芬一见,连忙走过来,拍着她的肩膀道:“你来得正好,我听说伯母来了,我应该瞧瞧去。这许多客,你帮着招待一下子罢。劳驾劳驾!”清秋道:“我也是分内的事,你干吗说劳驾呢?”玉劳又拍拍她的肩道:“我是要休息休息,这样说了,你就可以多招待些时候了。”清秋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尽管去休息罢,都交给我了,还有五姐六姐在这儿呢,我不过摆个样子,总可以对付的。”玉芬笑道:“老实说,我在这里,真没有招待什么,我都让两位姐姐上前,不过是做个幌子而已。”清秋连忙握她一只手,摇撼了几下道:“好姐姐,你可别多心,我是一句谦逊话。”玉芬笑道:“你说这话,才是多心呢。我多什么心呢?别说废话了,我瞧伯母去。”说着,也就走了。
第六十九回 野草闲花突来空引怨 翠帘绣幕静坐暗生愁
第六十九回野草闲花突来空引怨翠帘绣幕静坐暗生愁

清秋站在客厅门外,懊悔不迭,自己来招待就来招待便了,又和她谦虚个什么?这人是个笑脸虎,说不多心一定是多心了。正在发愣,客厅却有一班客挤出来了。清秋只得敷衍了几句,然后自己也进客厅去。这时玉芬已经到了金太太屋子里来了。她见冷太太和婆婆同坐在沙发上,非常的亲密,便在屋子外站了一站。冷太太早看见了,便站起身来,叫了一声三少奶奶。金太太道:“你请坐罢,和晚辈这样客气?”玉芬想不进来的,人家这样一客气,不得不进来了,便进来寒暄了几句。冷太太道:“清秋对我说,三少奶奶最是聪明伶俐的人,我来一回爱一回,你真个聪明相。”玉芬笑道:“你不要把话来倒说着罢,我这人会让人见了一回爱一回?”冷太太连称不敢。金太太笑道:“这孩子谁也这样说,挂着调皮的相。但是真说她的心地,却不怎样调皮。”冷太太连连点头道:“这话对的,许多人看去老实,心真不老实。许多人看去调皮。实在倒忠厚。”玉芬笑道:“幸而伯母把这话又说回来了,不然,我倒要想个法子,把脸上调皮的样子改一改才好。”这一说,大家都笑了。玉芬道:“前面大厅上,已经开戏了,伯母不去听听戏去?”金太太道:“这时候好戏还没有上场,我和伯母,倒是谈得对劲,多谈一会儿,回头好戏上场再去罢。你要听戏,你就去罢。”玉芬便和冷太太笑道:“伯母,我告罪了,回头再谈罢。”说着,走了出来,便回自己的屋子里。只见鹏振肋下夹了一包东西,匆匆就向外跑。玉芬见着,一把将他拉住,道:“你拿了什么东西走?让我检查检查。”鹏振笑道:“你又来捣乱,并没有什么东西。”说着,一摔玉芬的手就要跑。玉芬见他如此,更添了一只手来拉住鼻子一哼道:“你给我来硬的,我是不怕这一套,非得让我瞧不可。”鹏振将包袱依旧夹着,笑道:“你放手,我也跑不了。检查就让你检查,但是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讲一讲理,你看成不成?”玉芬放了手,向他前面拦着一站,然后对他浑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怎不讲理?”鹏振道:“讲理就好,你拿东西进进出出,我检查过没有?为什么你就单单地检查我?我拿一个布包袱出去,都要受媳妇儿的检查,这话传出了,叫我脸向哪里搁?”玉芬道:“你说得很有理,我也都承认。可是有一层,今天无论如何,我要不讲理一回,请你把包袱打开,给我看一看。我若是看不着内容,我是不能让你过去的。”鹏振笑道:“真的,你要看看?得啦,怪麻烦的,晚上我再告诉你就是了。”玉芬脸一板,两手一叉腰,瞪着眼道:“废话!硬来不行,就软来,我也是不受的!”鹏振也板着脸道:“要查就让你查。查出来了,我认罚,查不出来呢,你该怎么样?”玉芬道:“哼!你唬我不着,我要是查不出什么来,我也认罚,这话说得怎么样?”鹏振道:“搜不着,真能受罚吗?”玉芬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了出来,哪有反悔之理。”鹏振就不再说什么了,将包袱轻轻悄悄地递了过去,笑道:“请你觳榘桑≈钍掳涵一点。”玉芬将包裹接过去,匆匆忙忙打开一看,却是一大包书。放在走廊短栏上,翻了一翻,都是燕西所定阅的杂志,此外却是大大小小一些画报,拿了几本杂志,在手里抖了一抖,却也不见一点东西落下来。便将书向旁边一推,落了一地,鼻子一哼道:“怪不得不怕我搜,你把秘密的信件,都夹在这些书里面呢,我又不是神仙,我知道你的秘密藏在哪一页书里?我现在不查,让我事后来慢慢打听,只要我肯留心,没有打听不出来的。你少高兴,你以为我不查,这一关就算你闯过去了?我可要慢慢地来对付,总会水落石出的。”一口气,她说上了一遍,也不等鹏振再回复一句,一掉头,挺着胸脯子就走了。鹏振望着她身后,发了一会子愣。等她走远了,一个人冷笑道:“这倒好,猪八戒倒打了一耙!她搜不着我的赃证,倒说我有赃证她没工夫查。”忽然身后有人笑道:“干吗一个人在这里说话?又是抱怨谁?”鹏振回头一看,却是翠姨,因把刚才事略微说了一说。翠姨道:“你少给她过硬罢,这回搜不着你的赃证,下回呢?”鹏振又叹了一口气道:“今天家里这么些亲戚朋友,我忍耐一点子,不和她吵了。可是这样一来,又让她兴了一个规矩,以后动不动,她又得检查我了。”翠姨笑道:“你也别尽管抱怨她。若是你总是好好儿的,没有什么弊在人家手里,我看她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地兴风作浪的。今天这戏子里面,我就知道你捧两个人。”鹏振道:“不要又用这种话来套我们的消息了。”翠姨道:“你以为我一点不?br>

道吗?我就知道男的你捧陈玉芳,女的你是捧花玉仙,对不对?”鹏振笑道:“这是你瞎指的。”翠姨道:“瞎指有那么碰巧全指到心眼里去吗?老实告诉你,我认识几个姨太太,他们都爱听戏捧坤角,还有一两个人,简直就捧男角的呢。他们在戏子那里得来的消息,知道你就捧这两个人,因为不干我什么事,我早知道了,谁也没有告诉过。你今天当着我面胡赖,我倒成了造谣言了,我不能不说出来。老实说,你们在外头胡来,以为只要瞒着家里人,就不要紧,你就不许你们的朋友对别人说,别人传别人,到底会传回来吗?你要不要我举几个例?”鹏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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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金氏兄弟,和着他们一班朋友,都拥在前面小客厅里,和那些戏子说笑着。因为由这里拐过一座走廊,便是大礼堂。有堂会的时候,这道宽走廊,将活窗格一齐挂起,便是后台。左右两个小客厅,就无形变成了伶人休息室。右边这小客厅,尤其是金氏弟兄愿到的地方,因为这里全是女戏子。鹏振推门一进来,花玉仙就迎上前道:“我说随便借两本杂志看看,你就给我来上这些。”鹏振道:“多些不好吗?”花玉仙道:“好的,我谢谢你,这一来,我慢慢地有得看了。”燕西对鹏振道:“你倒慷他人之慨。”花玉仙没有懂得这句话,只管望了燕西。燕西又不好直说出来,只是笑笑而已。孔学尼伸出右手两个指头,作一个阔叉子形,将由鼻子梁直坠下来的近视眼镜,向上托了一托。然后摆一摆脑袋,笑道:“这种事情,我得说出来。”于是走近一步。望着花玉仙的脸道:“老实告诉你,这些书,都是老七的,老三借去看了。看了不算,还一齐送人,当面领下这个大情,不但是乞诸其邻而与之,真有些掠他人之美。”鹏振笑道:“孔夫子,这又挨上你背一阵子四书五经了。这些杂志,每月寄了许多来,他原封也不开,尽管让它去堆着。我是看了不过意,所以拆开来,偶然看个几页。我给他送人,倒是省得辜负了这些好书。不然,都送给换洋取灯的了。”燕西笑道:“你瞧瞧,不见我的情倒罢了,反而说一大堆不是。”花玉仙怕鹏振兄弟,倒为这个恼了,便上前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事先不知道,听了半天,我这才明白了。我这就谢谢你,你要怎样谢法呢?”燕西笑道:“这是笑话了,难道为你不谢我,我才说上这么些个吗?”花玉仙笑道:“本来也是我不对,既是得了人家的东西,还不知道谁是主人,不该打吗?”白莲花也在这里坐着的,就将花玉仙的手一拖道:“你有那么些闲工夫,和他说这些废话。”说着,就把花玉仙轻轻一推,把她推得远远的。孔学尼摆了两摆头道:“在这一点上面,我们可以知道,亲者亲,而疏者疏矣。”王幼春在一边拍手笑着:“你别瞧这孔夫子文绉绉的,他说两句话,倒是打在关节上。玉仙那种道谢,显然是假意殷勤。莲花出来解围,显然是帮着燕西。”白莲花道:“我们不过闹看好玩罢了,在这里头,还能安什么小心眼儿吗?你真是锔碗找碴儿。”说着,向他瞟了一眼,嘴唇一撇,满屋子人都拍手顿足哈哈大笑起来。孔学尼道:“不是我说李老板,说话还带飞眼儿,岂不是在屋子里唱《卖胭脂》,怎么叫大家不乐呢?”这样一来,白莲花倒有些不好意思,便拉花玉仙走出房门去了。刘宝善在人丛里站了起来道:“开玩笑倒不要紧,可别从中挑拨是非,你们这样一来,她俩不好意思,一定是躲开去了。我瞧你们该去转圜一下子,别让她俩溜了。”鹏振道:“那何至于?要是那样……”燕西道:“不管怎样,得去看看,知道她两人到哪里去了?”说着,就站起身来追上去。追到走廊外,只见她两人站在一座太湖石下,四望着屋子。燕西道:“你强词裁矗俊卑琢花道:“我看你府上这屋子,盖得真好,让我们在这里住一天,也是舒服的。”燕西道:“那有什么难?只要你乐意,住周年半载,又待何妨?刚才你所说的是你心眼里的话吗。”花玉仙手扶着白莲花的肩膀,推了一推,笑道:“傻子!说话不留神,让人家讨了便宜去了。”白莲花笑道:“我想七爷是随便说的,不会讨我们的便宜的。要是照你那样说法,七爷处处都是不安好心眼儿的,我们以后还敢和他来往吗?”燕西走上前,一手挽了一个,笑道:“别说这些无谓的话了,你们看看我的书房吧!我带你们去看。”他想着,这时大家都听戏陪客去了,自己书房里决没有什么人来的。就一点不踌躇,将二花带了去坐。坐了不大一会儿,只见房门一开,有一个女子伸进头来,不是别人,正是清秋。二花倒不为意,燕西未免为之一愣。清秋原是在内客厅里招待客的,后来冷太太也到客厅里来了。因为冷太太说,来几次都没有看过燕西的书房,这一回倒是要看看。所以清秋趁着大家都起身去看戏,将冷太太悄悄地带了来。总算是她还是格外地小心,先让冷太太在走廊上站了一站,先去推一推门,看看屋子里还有谁?不料只一开门,燕西恰好一只手挽了白连花的脖子,一只手挽着花玉仙的手,同坐在沙发上。清秋看二花的装束,就知道是女戏子。知道他们兄弟,都是胡闹惯了的,这也不足为奇,因此也不必等燕西去遮掩,连忙就身子向后一缩。冷太太看她那样子,猜着屋子里必然有人,这也就用不着再向前进了。清秋过来,轻轻地笑道:“不必瞧了,他屋子里许多男客。”冷太太道:“怎么斯斯文文,一点声音都没有呢?”清秋道:“我看那些人,都在桌子上哼哼唧唧的,似乎是在作诗呢。”冷太太道:“那我们就别在这里打扰了。有的是好戏,去听戏去罢。”于是母子俩仍旧悄悄地回客厅来。清秋虽然对于刚才所见的事,有些不愿意,因为母亲在这里,家里又是喜事,只得一点颜色也不露出,象平常一样陪着母亲听戏。也不过听了两出戏,有个老妈子悄悄地步到身边,将她的衣襟扯了一扯,她已会意,就跟老妈子走了开来。走到没有人的地方?br>

一会子,只听得玉儿在外面叫道:“七少奶,你们老太太请你去哩。”清秋连忙掏出手绢,将脸上泪痕一阵乱擦,向窗子外道:“你别进来,我这儿有事。你去对我们老太太说,我就来。”玉儿答应着去了。清秋站起来,先对镜子照了一照,然后走到屋后洗澡间里去,赶忙洗了一把脸,重新扑了一点粉,然后又换了一件衣服,才到戏场上来。冷太太问道:“你去了大半天,做什么去了?”清秋笑道:“我又不是客,哪能够太太平平地坐在这里听戏哩?我去招待了一会子客,刚才回屋子里去换衣服来的。”冷太太道:“你家客是不少,果然得分开来招待。若是由一个人去招待,那真累坏了。燕西呢?我总没瞧见他,大概也是招待客去了。”清秋点点头。清秋三言两语,将事情掩饰过去了,就不深谈了。这金家的堂会戏,一直演到半夜三四点钟。但是冷太太因家里无人,不肯看到那么晚。吃过晚饭之后,只看了一出戏,就向金太太告辞。金太太也知道她家人口少,不敢强留,就分付用汽车送,自己也送到大楼门外。清秋携着母亲的手,送出大门,一直看着母亲上了汽车,车子开走了,还站着呆望,一阵心酸,不由得落下几点泪。一个人怅怅地走回上房,只听得那边大厅里锣鼓喧天,大概正演着热闹戏。心里一阵阵难受,哪里还有兴致去听戏?便顺着走廊,回自己院子里来。这道走廊正长,前后两头,也不见一个人,倒是横梁上的电灯,都亮灿灿的。走到自己院子门口,门却是虚掩的,只檐下一盏电灯亮着,其余都灭了。叫了两声老妈子,一个也不曾答应。大概他们以为主人翁决不会这时候进来,也偷着听戏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倒是隔壁院子下房里哗啦哗啦抄动麻雀牌的声音,隔墙传了过来。自己并不害怕,家里难得有堂会,两个老妈子听戏就让她听去,不必管了。一个人走进屋子去,拧亮电灯,要倒一杯茶喝,一摸茶壶,却是冷冷冰冰的。于是将珐琅瓷壶拿到浴室自来水管子里灌了一壶水,点了火酒炉子来烧着了。火酒炉子烧得呼呼作响,不多大一会,水就开了。她自己沏上了一壶茶,又撮了一把台湾沉香末,放在御瓷小炉子里烧了。自己定了一定神,便拿了一本书,坐着灯下来看。但是前面戏台上的锣鼓,呛当呛当,只管一片传来。心境越是定,越听得清清楚楚,哪里能把书看了下去?灯下坐了一会,只觉无聊。心想,今天晚上,坐在这里是格外闷人的,不如还是到戏场上去混混去。屋子里留下一盏小灯,便向戏场上来。只一走进门,便见座中之客,红男绿女,乱纷纷的。心想都是快乐的,惟有我一个人不快乐,我为什么混在他们一处?还不曾落座,于是又退了回去。到了屋子里,那炉里檀烟,刚刚散尽,屋子里只剩着一股稀微的香气。自己坐到灯边,又斟了一杯热茶喝了。心想,这种境界,茶热香温,酒阑灯烧,有一个合意郎君,并肩共话,多么好!有这种碧窗朱户,绣帘翠幕,只住了我一个含辱忍垢的女子,真是彼此都辜负了。自己明明知道燕西是个纨绔子弟,齐大非偶。只因他忘了贫富,一味地迁就,觉得他是个多情人。到了后来,虽偶然也发现他有点不对的地方,自己又成了骑虎下之势,只好嫁过来。不料嫁过来之后,他越发是放荡,长此以往,不知道要变到什么样子了?今天这事,恐怕还是小发其端吧?她个人静沉沉地想着,想到后来,将手托了头,支着在桌上。过了许久,偶然低头一看,只见桌上的绒布桌面,有几处深色的斑点,将手指头一摸,湿着沾肉,正是滴了不少的眼泪。半晌,叹了一口气道:“过后思量尽可怜”。这时,夜已深了,前面的锣鼓和隔墙的牌声,反觉得十分吵人。自己走到铜床边,正待展被要睡,手牵着被头,站立不住,就坐下来,也不知道睡觉,也不知道走开,就是这样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坐了许久,身子倦得很,就和衣横伏在被子上睡下去。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只觉身上凉飕飕的,赶忙脱下外衣,就向被里一钻。就在这个时候,听得桌上的小金钟和隔室的挂钟,同时当当当敲了三下响,一听外面的锣鼓无声,墙外的牌声也止了。只这样一惊醒,人就睡不着,在枕头上抬头一看,房门还是自己进房时虚掩的,分明是燕西还不曾进来。到了这般时候,他当然是不进来了。他本来和两个女戏子似的人在书房里纠成了一团,既是生了气,索性和她们相混着在一处了。不料他一生气,自己和他辩驳了两句,倒反给他一个有词可措的机会。夫妻无论怎样的恩爱,男子究竟是受不了外物引诱的,想将起来,恐怕也不免象大哥三哥那种情形吧?清秋只管躺在枕头上望了天花板呆想。钟一次两次的,报了时刻过去,总是不曾睡好,就这样清醒白醒地天亮了。越是睡不着,越是爱想闲事,随后想到佩芳、慧厂添了孩子,家里就是这样惊天动地的闹热,若临了自己,应该怎么样呢?只想到这里,把几个月犹豫莫决的大问题,又更加扩大起来,心里乱跳一阵,接上就如火烧一般。还是老妈子进房来扫地,见清秋睁着眼,头偏在枕上,因失惊道:“少奶奶昨晚上不是比我们早回来的吗?怎么眼睛红红的,倒象是熬了夜了。”清秋道:“我眼睛红了吗?我自己不觉得呢。你给我拿面镜子来瞧瞧看。”老妈子于是卷了窗?br>

醒过来时,只见侍候润之的小大姐阿囡,斜着身子坐在床沿上。她伸了手握着清秋的手道:“五小姐六小姐刚才打这里去,说是你睡了,没敢惊动。叫我在这里等着你醒,问问可是身上不舒服?”清秋道:“倒要她两人给我担心,其实我没有什么病。”阿囡和她说话,将她的手握着时,便觉她手掌心里热烘烘的,因道:“你是真病了,让我对五小姐六小姐说一声儿。”清秋握着她的手连摇几下道:“别说,别说!我在床上躺躺就好了,你要去说了,回头惊天动地,又是找中国大夫找外国大夫,闹得无人不知。自己本没什么病,那样一闹,倒闹得自己怪不好意思的。”阿囡一想,这话也很有理由,便道:“我对六小姐是要说的,请她别告诉太太就是了。要不然,她倒说我撒谎。你要不要什么?”清秋道:“我不要什么,只要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就好了。”阿囡听她这话,不免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不愿人在这里打搅,便站起身来说道:“六小姐还等着我回话呢。”清秋道:“六小姐是离不开你的,你去罢,给我道谢。”阿囡去了,请秋便慢慢地坐了起来,让老妈子拧了手巾擦了一把脸。老妈子说:“大半天都没吃东西,可要吃些什么?”清秋想了许久,还是让老妈子到厨房去要点稀饭吃。自己找了一件睡衣披着,慢慢地起来。厨房知道她爱吃清淡的菜,一会子,送了菜饭来了,是一碟子炒紫菜苔,一碟子虾米拌王瓜,一碟子素烧扁豆,一碟子冷芦笋。李妈先盛了一碗玉田香米稀饭,都放在小圆桌上。清秋坐过来,先扶起筷子,夹了两片王瓜吃了,酸凉香脆,觉得很适口,连吃了几下。老妈子在一边看见,便笑道:“你人不大舒服,可别吃那些个生冷。你瞧一碟子生王瓜,快让你吃完了。”清秋道:“我心里烧得很,吃点凉的,心里也痛快些。”说着,将筷子插在碗中间,将稀饭乱搅。李妈见她要吃凉的,又给她盛了一碗上来凉着。清秋将稀饭搅凉了,夹着凉菜喝了一口,觉得很适口,先吃完了一碗。那一碗稀饭凉了许久,自不十分热,清秋端起来,不多会,又吃完了。伸着碗,便让老妈子再盛。李妈道:“七少奶奶,我瞧你可真是不舒服,你少吃一点吧?凉菜你就吃得不少,再要闹上两三碗凉稀饭,你那个身体,可搁不住。”清秋放着碗,微笑道:“你倒真有两分保护着我。”于是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我们望后瞧着罢。”李妈也不知道她命意所在,自打了手巾把子,递了漱口水过来。清秋趿着鞋向痰盂子里吐水。李妈道:“哟!你还光着这一大截腿子,可仔细招了凉。”清秋也没理会她,怞了本书,坐到床上去,将床头边壁上倒悬的一盏电灯开了。正待要看书时,只觉得胃里的东西,一阵一阵地要向外翻,也来不及趿鞋,连忙跑下床,对着痰盂子,哗啦哗啦,吐个不歇。这一阵恶吐,连眼泪都带出来了。李妈听到呕吐声,又跑进来,重拧手巾,递漱口水。李妈道:“七少奶,我说怎么着?你要受凉不是?你赶快去躺着罢。”于是挽着清秋一只胳膊,扶她上床,就叠着枕头睡下。分付李妈将床头边的电灯也灭了,只留着横壁上一盏绿罩的垂络灯。李妈将碗筷子收拾清楚,自去了。清秋一人睡在床上,见那绿色的灯,映着绿色的垂幔,屋子里便陰沉沉的。这个院子,是另桓龈缴璧牟柯洌上房一切的热闹声音,都传不到这里来。屋子里是这样的凄凉,屋子外,又是那样沉寂。这倒将清秋一肚子思潮,都引了上来。一个人想了许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忽然听到院子里呼呼一阵声音,接上那盏垂络绿罩电灯,在空中摇动起来,立刻人也凉飕飕的。定了一定神,才想起过去一阵风,忘了关窗子呢。床头边有电铃,按着铃,将李妈叫来,关了窗子。李妈道:“七爷今晚又没回来吗?两点多钟了,大概不回来了。我给你带上门罢。”清秋听说,微微地哼了一声,在这一声哼中,她可有无限的幽怨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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