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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婚风雨情》王宛平

耿直挥拳作势要砸向楚建:“你这个王八蛋,你见色忘友!”

楚建瞪眼:“谁见色忘友?你跟她不合适,你知道她啥爱好?她爱看书,苏联小说,你连中国小说都没看完一本;还有你,你知道舒曼是谁?不知道吧,是音乐家。”

耿直大瞪双眼儿:“你个老楚!你还跟我来真的?老子别的都不跟你争,这少校军衔你爱要,你拿去,可这姑娘,老子跟她通了六年信,老子心都放在那些信里,老子老子——”耿直挥起了拳头。

楚建也瞪眼:“臭小子你还来真的!说谁见色忘友?为个娘们你要打人!”

就听外面有人吼:“老耿、老楚,姑娘走啦!”两人都停下,互相瞪着,然后同时往外走,楚建想快一步,耿直一把揪住,推到厕所门上,吼着:“你给我老实在这儿呆着!”

耿直说完转身往外走,反手把门扣上,楚建上前拽门,拽不开,气得哭笑不得:“臭小子,什么你都跟我争!我算倒霉跟你这王八蛋在一起!”

舒曼走出宿舍,神思恍惚走着,耿直手里攥着那些信件匆匆跟上来。耿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跟着走几步,舒曼感觉到身边有人,偏过头,见是耿直,脚步慢下来,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耿直看着舒曼,一时语塞,抬起手,信封上写着耿直名字和部队番号的字迹在阳光下清晰秀美。

耿直声音很轻:“你给我的信我都留着呢。”

舒曼接过信,眼睛潮湿:“你真是那个英雄营长,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

耿直一听,忙道:“回国后我一直找你,我托战友到上海,你们学校说你分配到北京的医院。”

舒曼也几乎同时说道:“毕业后我一直给你写信,都被退回来了,我还给你们军部写过信,他们说你们调防了。”

他们同时停止说话,看着彼此,不由得笑了。

舒曼如在云里雾里,轻声着:“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耿直咧嘴乐了:“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和我想得一丝不差。”

舒曼看耿直一眼,轻声:“刚才那个同志……”

耿直哈哈大笑:“老楚嘛,我老战友,我营长他教导员,你的事,他都知道。”

舒曼看耿直一眼,眼神慌乱赶紧移开,声音低低的:“他也没说他是谁,我就觉得他不像你。”

耿直声音也低低的:“也没见过我,怎么知道像不像?”舒曼:“就是感觉。”

耿直:“我像吗?”舒曼再看耿直一眼,耿直一本正经看着舒曼,舒曼扑哧一声笑了。

耿直追问:“笑什么,像不像?”舒曼笑着:“一点不像!”舒曼眼睛说着相反的话,耿直笑了,两人像孩子一样憨憨笑了。

耿直送舒曼回医院,一路引得医护人员和病人频频注视,男的着军装高大威武,肩上少校军衔引来无数目光;女的娇小轻盈,一身呢子大衣,风吹衣摆舞动。他们是初次见面,但长达六年的通信使他们又像多年老友。

舒曼她不停地说话,带着孩子般的天真直率:“我觉得跟你认识好像好多年了,我一说什么就知道你会怎么回答。”

耿直:“我也是。”

舒曼:“真的?”

耿直:“我们通了六年信,你大事小事都告诉我啦。”

舒曼羞涩道:“做学生时候写信,好幼稚的,你还记得呀。”

耿直一本正经地说:“我从来没觉得幼稚,我把你的信念给我们战士听,每次战士们都会流泪。”

舒曼真切地看着耿直:“真的?”

耿直点头,头一偏,随口念道:“我知道我不会打枪,手里也没有武器,我能做的只是给你写这样一封简单的信,或者用纸叠一只和平鸽,寄给远方的你,最可爱的人。”

舒曼看着耿直,眼泪渐潮湿:“你真的记的。”

耿直:“在朝鲜,你们的信是我们的精神支柱,你们才是我们最爱的人。”舒曼眼睛潮湿着,说不出话。

二十二岁的舒曼从未感受过这种异样的情感,作为漂亮女生,舒曼从青春期开始,就是孤独的,因为出身,因为相貌,舒曼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一般男生很难接近她,女生也不大喜欢她。大学四年,舒曼唯一好友就是季诚,而季诚在舒曼情感世界中,充当的并不是异性,他们更像闺中好友。旁人眼里,漂亮的舒曼情感生活应该是色彩斑斓的,但二十二岁女医生舒曼在耿直之前,却从未真正恋爱过。

耿直是舒曼接触过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舒曼高三起和耿直通信,那时抗美援朝战争正在激烈进行中,一篇名为《谁是最可爱的人》的文章风靡全中国,大中小学生们都给前线最可爱的人写信,特别是女学生们,还都时髦地附上小小玉照,这些充满感情的信件和漂亮的照片,给远离家乡冰天雪地战斗的将士们以极大的精神支持。

舒曼却从未给耿直寄过照片,或许是少女矜持吧,令舒曼欣慰的是,耿直也从未在信中索要照片,这让舒曼觉得这位英雄是懂道理的,并不是一个老粗。

舒曼与耿直通信时,耿直还是排长,耿排长一直到耿营长,两人通信很密。

孤独的少女舒曼越来越喜欢与英雄耿直通信,耿直年长,生活经验多,理所当然成了舒曼的精神导师以及情感宣泄的最佳对象。舒曼给耿直的信,开始还有点八股腔,越到后来越随意,家长里短无所不谈,六年通信,两人从未谋面,也没见过彼此照片,舒曼意识中,耿直是位老师、英雄,高高在上,无所不知。见了面方知,对方是个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细腻的男人,而且长得很帅,是她见过最有男人味儿,最高大,最英俊的男人。

少女舒曼的情感大门就这样被英雄耿直破门而入,压抑多年的情感一旦倾泄,连舒曼自己都被吓住,爱情,就这样突然来临,浪漫激情直入人心,与耿直在一起,舒曼的感觉是不真实的,爱情让生活充满了姿色,北京的冬天也不那么单调起来。

但即使是最幸福的时候,舒曼内心深处也有一个小小的死角,是她不敢正视的。

是的,季诚。

季诚一直在等舒曼回来。

从那个战斗英雄突然冒出来那刻起,季诚心里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季诚和舒曼医学院同学五年,一起分配到燕京医院实习一年,两人在一起六年了,季诚是上海人,他完全可以留在上海工作,为了舒曼才选择留在北京。从大一起,季诚心里就只有舒曼一个女孩子了,这份心意,他们身边所有人都知道,季诚想当然舒曼也是心领神会的,但两人从未说开过,季诚是个书呆子,他天真地享受着这种暧昧,他觉得这是最浪漫的。他以为,舒曼和他一样,喜欢并享受这种朦胧的二人情感世界。

此刻,一个军人突然插进二人之间,虽然舒曼和军人不过是初次见面,但季诚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威胁,毕竟,人家是战斗英雄,时代最强者,最可爱的人。

季诚捧着一个纸袋,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时自我安慰,守在医院宿舍门口,焦急地等待舒曼回来。

燕京医院中,还有一个女孩子是关心季诚的,就是漂亮的小护士石菲菲,石菲菲总是出现在季诚身边,却永远做出偶然碰到的样子。石菲菲知道季诚在等舒曼,明知故问道:“你还在等小舒呀?”

季诚掩饰着:“没有,我就是——”

正说着,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只见舒曼和耿直并肩而来,两人明显亲密无间,互相看着彼此,完全不在意旁人眼光。季诚拿纸袋的手垂下。季诚头一次感觉到身边女孩的心他抓不住了,他们俩就在一起,他看着她眼睛,但感觉不到她的心。舒曼的心此刻飘浮着,季诚的表情心态,她完全没有注意。季诚盯着神情恍惚的舒曼,心情无比压抑:“我一直在等你。”

舒曼所答非所问:“他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那个志愿军英雄营长,我们通了六年信。”

季诚:“是吗?”

舒曼:“是啊。”舒曼说着往宿舍走。

要擦过季诚身边时,季诚伸手拽住舒曼:“等一下。”

舒曼回身看季诚,仍是一脸茫然:“什么事?”

季诚举起那个牛皮纸袋:“给你的。”

舒曼再次发傻:“这是什么?”季诚语气中含着无限压抑和痛苦:“我从大一开始写信,到现在六年多了。”

舒曼:“写给谁的?”季诚:“给你的。”

舒曼:“天天见面,为什么要写信?”季诚:“有些话说出来和写的不一样。”

季诚说着将信塞到舒曼手上:“你慢慢看。”季诚说完走了,舒曼冲着他背影道:“慢慢是多久?”

季诚远远道:“多久都行,六年也好,八年也罢,我等你看完。”舒曼抱着那堆信,一脸茫然。

耿直兴奋地回来,楚建正要出门,在门口两人几乎撞个满怀,楚建理也不理耿直,推开他就走,耿直一把揪住楚建,几乎揪着他转了一个圈,愣按到床上,压着楚建,盯着他眼睛,恶狠狠道:“臭小子,你还真跟我翻脸?你是个娘们啊,心眼儿这么小!”

楚建气得一脚踹开耿直:“去去去!你才是个老娘们!大事小事你跟我争!”

见楚建说话,耿直这才坏笑着松开手,楚建一个翻身坐起,气呼呼道:“老子上辈子肯定是大地主,你给老子打长工,受尽折磨,这辈子老子还你债,啥事儿老子都得让着你,这姑娘算啦,让你啦!”

耿直气得直瞪眼睛:“小子,老子跟她通了六年信,六年!你小子想老婆想出毛病了吧!”

楚建也吼:“可她第一个见到的是我!她对我有好感!要不是你横刀夺爱——”

耿直往床上一躺,得意道:“算啦,老楚,别讲你那歪理了,这姑娘是我的,谁也抢不去的!”

楚建白耿直一眼,抄起桌上报纸,一边看报一边道:“德性!唉,这么长时间,都说些啥?”

耿直跷着二郎腿,得意洋洋:“打听这干啥?”

楚建:“哎呀,不跟你争!”

耿直看楚建一眼,“切”了一声,得意道:“说不完的话呗,这叫什么?相见恨晚!”

楚建直撇嘴,一个劲儿扎针:“她就不嫌你没文化?”

耿直大大咧咧道:“谁没文化?谁没文化?咱是最可爱的人!这就是当今中国最高文化!”

楚建拍着报纸,讥讽道:“嚯嚯,这年头不得了,你耿老粗要搞女医生做老婆!”

耿直大笑:“老伙计你落后于时代啦!现在做什么都要有敢想敢干大跃进精神!”

楚建看着耿直坏笑:“你怎么个跃进法儿?”

耿直踹楚建:“你说怎么跃进!”

舒曼和季诚之间的尴尬在她第一次主刀手术时打破,季诚毫无私心地帮了她,回到休息室,舒曼很真诚地谢季诚:“今天真要谢谢你,我第一次单独做手术,手直哆嗦,要不是你在我身边,我可能要出事故的。”

季诚在舒曼对面坐下,看着她:“第一次独立拿刀,谁都会紧张,其实我不去,你自己也会调整过来,你外科考试成绩比我还好呢。”

季诚说着忽然沉默下来,舒曼最怕季诚这种样子,她立刻不自在起来,她关上抽屉,要起身,季诚轻声道:“我的信看了吗?”

舒曼重新坐回座位,看着季诚,脸一下子红了:“对不起。”

季诚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声音很低:“没关系。”

舒曼拼命给自己找借口:“你说过慢慢看,看六年也没关系。”

季诚:“看六年,不是六年后再看。”

季诚的执拗让舒曼不高兴了,低下头,声音很轻,但透着不满:“写信总是要有来有回的,来而无往,不叫信,叫日记。”

季诚盯着舒曼:“就是日记也想你看。”

舒曼:“不习惯看别人隐私。”

季诚:“我不是别人。”

舒曼抬头看季诚,季诚盯着舒曼,一脸忧伤,舒曼被这孩子般单纯无助的眼神触动着,一时找不到话说,两人就这样呆着,有那么片刻,季诚眼里燃起希望:“小曼。”

舒曼像被催眠,声音很低:“什么?”

季诚:“我们能不能往前走一步?”

舒曼拼命想逃避着,装傻:“往哪里走?”

季诚:“你懂我意思的。”

舒曼眼睛越瞪越大:“我——”就听门“咣当”一声被推开,护士在外面叫着:“小舒,主任来了,叫你过去一下。”舒曼逃一样抓起桌上的听诊器就往外跑,季诚一屁股坐椅子上,一脸沮丧。

这个周末,市团委在区文化宫举办了一场军民联欢舞会。医院的年轻医生护士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结伴往外走。舒曼一身呢子大衣,里面穿着布拉吉往外走,走得慢,忽然感觉身边有人,回头看,季诚默默地跟着她,舒曼忽然一阵别扭:“你也去跳舞啊。”

季诚眼睛看着舒曼:“我上周就跟你约好了。”舒曼掩饰:“是吗?噢,是啊。”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季诚转过脸:“你在躲我,你生我气了?我讲话太造次?冒犯你了?”舒曼抬头正视季诚:“我是有点生你气。”

季诚:“为什么?”舒曼一见季诚真诚的眼神,又有点含糊,又开始绕:“我们刚毕业,刚开始工作,我现在脑子里每天都乱哄哄的,哪里有时间想那些乱七八糟事呀,每天业务书我都看不过来的。”

季诚:“这不是理由,我们可以一起钻研业务的,在学校不就那样?”

舒曼有点急:“现在跟学校不一样了。”

季诚:“是不一样,我们都长大了,成熟了,有些事情必须想了。”

季诚的眼神在这瞬间显得咄咄逼人,忽然颇有男人味道起来,舒曼被季诚眼神震住,一时无法适应,喃喃着:“你有点奇怪,不像你了。”

季诚激动着:“我就是我,只是你从来没往我心里看过!”

舒曼一时语塞:“我——”

两人大眼对小眼,季诚眼里全是电光火石,舒曼完全无法适应季诚忽然的强势,有点发呆。就听一阵巨大发动机声响,舒曼和季诚同时回头,都愣住,耿直的军用吉普车疾速开到舒曼眼前猛地停下,耿直一身帅气军官服,胸前挂一枚精致奖章,坐车上,冲着舒曼露齿微笑,那牙齿雪白,没有污垢。一见就叫:“舒医生。”

舒曼一见到耿直便将世上所有事儿都忘记,脸上情不自禁浮现出纯真笑容,身不由己地朝吉普车走去,舒曼身后季诚一脸呆滞。耿直推开车门,跳下车,洒脱地走到副驾驶座,做了一个洒脱的上车动作。医院所有去跳舞的人都停下来,看着这一对俊男美女。舒曼便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飘飘然上了耿直的吉普车,耿直一脚油门,吉普车带起一阵尘土风驰电掣而去。

身后季诚和石菲菲看着那尘土,石菲菲情绪激动:“舒曼怎么能这样!你们俩多少年感情啊!”季诚说不出话,浑身哆嗦。

军民联欢舞会名副其实,小乐队由战士和学生组成。军人们一身苏式军装,英武帅气,姑娘们则身着布拉吉,飘逸动人,彼此界限分明,都不敢看对方,军人和军人,姑娘和姑娘跳舞。楚建也是呆坐一旁,急得抓耳搔腮想不出办法。

耿直和舒曼进来,耿直正在得意,忽听一声喝:“耿直!”

耿直一个机灵,本能立正:“报告军长!”

军长大步跨过来,吼道:“臭小子,偷老子车!害老子坐校长车过来,老子处分你!”

耿直窘得满脸通红,身后舒曼直发愣,耿直赶紧揽过舒曼:“报告军长!这位是舒曼同志,和我通信六年的大学生,现在是燕京医院医生!”

舒曼大方伸手道:“你好,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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