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咳嗽一声:“其实我一直想找你认真谈谈,医院领导小组布置我一个任务,就是批倒批臭季诚这个大特务。”
听到“季诚”二字,舒曼抬起头,看着老方。老方一笑:“据我了解,咱们医院跟季诚走得最近的,除了他老婆就是你,他老婆深明大义,已经跟他解除夫妻关系,我们也就不追究了,但你和季诚的关系始终没有搞清楚,我希望你能有一个认真态度,你不要把我当领导,就当一个朋友,我们就当谈心,你详细说说,你和季诚的关系,要往深里挖。”
老方那双眼睛色色地盯住舒曼,舒曼浑身哆嗦着,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还写过材料,你应该看过。”
老方声音很轻:“那只是表面,不行,我们要的是灵魂深处的东西,你和季诚关系究竟近到什么程度?你结婚前和他到什么程度,结婚后有没有什么?”
舒曼拼命摇头:“没有!没有!”老方的脸渐渐变冷:“你不要太急,仔细想想。”
老方说着起身,向前走半步,又停下,盯着舒曼那双警惕的眼睛,一笑:“我知道你很希望重返医疗第一线,我也知道你是一个称职的好医生,但你要通过考验,你回去认真想想我的话,我们找个机会再谈。”
老方说完走出诊室,舒曼呆着,听着老方沉重的皮鞋声渐渐远去,忽然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她突然浑身一抖,厌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耿直听见楼梯响,正要开门,舒曼冲进来,耿直正要问话,舒曼厉声道:“别碰我,脏!”
舒曼说着冲进厕所,就听哗哗水声,连着一声声:“脏脏脏脏——”
耿直急得直想敲门,手刚落下,又怕惊了孩子睡觉,轻捶门,趴在门上低声道:“出什么事儿了,你到说话啊!你急死我啊!”
门“咣当”一声拽开,舒曼蒙着毛巾被冲进卧室。舒曼抓着毛巾左右上下用力擦着,一边恶狠狠着:“恶心,讨厌,流氓!”
耿直急了,上前一把拽住毛巾:“谁耍流氓?谁?姓方的?”
舒曼推开耿直,抢过毛巾:“别问了!恶心!不想说!”
耿直:“究竟怎么回事儿?怎么能不说呢!不说怎么解决问题啊?你说呀!”
耿直声音大了点,吵着孩子,就听见虎子哼哼声:“妈妈,哥哥打我。”
两口子都不说话了,舒曼披上衣服去看孩子,耿直一屁股坐下。舒曼坐在虎子床边,看着睡着的孩子眼泪流下,耿直进来,看着妻子悲伤的背影,想安慰,不知道怎么安慰,呆站着。耿直回身坐在床上等着舒曼,舒曼进来,上床后,立刻关上台灯,轻声道:“睡吧。”
背过身闭上眼睛,耿直看着妻子的后背,实在忍不住,要去扳妻子肩膀,舒曼轻声道:“我累了,睡吧。”
灯熄了,耿直在黑暗中低声说:“究竟什么事儿,为什么瞒着我?”
舒曼:“没事儿,就是恶心,心里恶心,这事儿你帮不了我。”
耿直:“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告诉我,什么东西让你恶心,我去找那个东西。”
舒曼:“你千万别去,其实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耿直不信,审视地盯着舒曼,但舒曼已经闭上了眼睛。
半夜耿直忽地惊醒,下意识摸枕边,空无人,只听到门外传来压抑的抽泣声,耿直跳下床,光脚奔出。舒曼靠在厕所墙上,掩面而泣,哭得浑身直哆嗦,耿直过去,将舒曼揽在怀里,一句话不说,只是紧紧搂着。舒曼靠在耿直怀里抽泣着:“他那双眼睛、那种表情像粘在我身上,脏啊,我怎么洗也洗不掉啊。”
耿直紧咬牙,不说话,舒曼哭泣着哭诉着:“他也没做什么,就是坐在那里看着我,一个劲问我和季诚什么关系,我跟他说他也不听,他那种眼神、那种语气,我就像被剥光衣服,我真是受不了了,我都做了什么啊?他们这样对待我!”
耿直紧紧搂住妻子,齿缝里蹦出几个字:“我去找他!”
舒曼猛抬头:“别!他是工宣队长,我是黑五类,他找我谈话,名正言顺,你抓不着他的把柄。”耿直看着妻子,声音很冷:“我去找他,我要教训这个臭流氓!”
舒曼拽着耿直肩膀摇晃:“不要不要,我就是难受,哭一哭就好了,他是工宣队,不会干什么坏事儿的,是我不好,我太敏感,我有洁癖,没事儿,真的没事儿。”耿直看着妻子沾满泪痕的脸,咬牙不语。
第二天一早,耿直和舒曼给两个孩子穿衣背书包,耿直道:“不要去了,我去给你请假!”舒曼收拾着孩子,茫然道:“躲得了今天也躲不过明天啊,再说我还要去找季诚,要他小心点儿,姓方的在我这里碰壁,肯定要找他麻烦。”
耿直声音重一点:“季诚的事儿,我来管,你不要接近他!”
舒曼忽地抬头,生气地说:“你这么大声音干什么?”
两个儿子左右看着父母,耿直不说话了,拍两个儿子脑袋:“赶紧走吧!”
俩儿子推开门奔出去,耿直不看舒曼道:“你不用怕他,你越软他越欺负你!
舒曼沉着脸:“我不怕他!你送孩子吧,我走了!”舒曼推门出去,耿直瞪眼:“这倔娘们!”
舒曼独自走着,身后小贺和几名年轻医护人员兴冲冲地走着,路过工宣队办公室,舒曼脚步不由加快,门打开,舒曼的余光看见老方走出,赶紧几步走到前边。
身后小贺等兴奋地叫着:“方队长,今天参加我们小组讨论吧!”
老方“啊啊”答应着,眼睛却盯着舒曼的背影,突然叫道:“舒曼同志!”
舒曼快走到拐弯了,没听清,继续走,小贺等吼:“舒曼!方队长叫你呢!”
舒曼一惊,赶紧停下,回身看老方,满脸紧张,一旁小贺等瞪着眼,想看热闹,老方看一眼小贺等,淡然:“你们先去开会,我找舒曼了解一下情况。”
小贺等气哼哼地走开,舒曼怔怔地看着老方,老方一本正经:“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些情况需要跟你核实一下!”
舒曼流露出惊恐的眼神。办公室里并不只老方一人,又是白天,舒曼多少有点安全感,表情不那么紧张了,老方看一眼舒曼的表情,冷笑一下,一名工人将一沓厚厚的材料放到桌上,对老方说:“方队长,季诚材料都在这里了。”
老方点头,舒曼看着那堆黑材料,愣住。那些工宣队员都出去了,最后出去的那个还小心地带上门,屋里忽然间只剩下舒曼和老方两个人。老方现在眼神阴冷,舒曼看着老方,越来越紧张,站着一动不动。老方拍着桌上季诚的黑材料,冷冷道:“这些都是季诚的材料,我们的人很辛苦,整了一个多月,但有些关键地方还是不清楚,所以请你来协助,一定要把这个大特务身后的特务组织挖出来!”
舒曼脱口而出:“季诚不是特务!他是被冤枉的!”
老方:“你怎么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你跟他究竟什么关系?”
舒曼脸色苍白着:“同学!同事!医院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关系很正常,你们没必要在这上面做文章!”
老方起身,在舒曼身边溜溜达达,冷冷道:“那你说我们应该在什么上面做文章呢?”
舒曼哆嗦着:“请你尊重人,你懂不懂,尊重人!!”
老方一屁股坐到桌上,居高临下看着舒曼,冷笑道:“你要我怎么尊重你,像他这样?”老方敲着季诚的黑材料:“你喜欢这种调查,是吧?”
舒曼不能再承受,她转身要走。老方跳下桌子,走到门口堵住去路,冷冷道:“问题没搞清楚,你不能走!”
舒曼急了,瞪着老方:“你不是在谈问题,你是在羞辱人!”
老方顿时沉下脸:“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舒曼胆怯,不敢再说话,眼泪止不住流出。
老方语气严厉地:“你刚才的话不仅是污蔑我,也是在攻击破坏工宣队工作,你知道吗?”
舒曼:“我没有。”声音在颤抖,“求你放我走吧,我要回家。”
突然响起重重的敲门声,老方不理会,依旧盯着舒曼。房门被推开,耿直冲进来。老方一愣:“你是什么人?”
舒曼吓坏了,赶紧上前,急切地说:“你来干什么?你赶紧出去!”
耿直看着舒曼的脸:“你哭了?谁欺负你了?”转向方队长,“是你吗?”
方队长火了,厉声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敢到工宣队来捣乱?”
耿直一把将舒曼揽到自己身后,冷冷地:“我是她的丈夫!”
老方愣了一下,语气明显减弱:“丈夫?有事回家说去,这里是工宣队!”
耿直:“对,我就是来接我老婆回家的!”转向舒曼,“儿子下午没课,你赶紧去接孩子!”
舒曼担心地看着耿直,再看一眼老方:“不,要走咱俩一起走。”
耿直手里用劲:“快走吧,我跟方队长要好好谈一谈。”
舒曼顿时急了:“不行,绝对不行。”
耿直试图把舒曼推出去,但舒曼抓住门框,坚决不走。老方上前:“舒曼同志,你先回去吧!我正有事要跟你丈夫谈谈。”
舒曼愣了一下:“你们要谈什么?”老方正色地:“这是组织上的事,你出去吧!”
舒曼明显不放心,乞求地看着耿直。耿直笑笑:“放心走吧,我有二十年党龄,知道怎么跟组织谈话!”耿直手上再次用力,将舒曼推出,继而关上房门,略一迟疑,又拧上了锁。
舒曼站在工宣队办公室门外,神情焦虑,她推推门,门从里面锁上了。舒曼贴到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声音,但什么也没听见。有人从走廊经过,好奇地看着舒曼,舒曼赶紧走开几步,忍不住深深叹口气。舒曼看看表,略一迟疑,只得慢慢离去。
老方坐回到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地盯着耿直。耿直慢慢走到桌前,二人对视。老方:“好了,我已经帮你把她赶走了,现在就剩下我们俩,想说什么就说吧!”
耿直:“我老婆这些日子很痛苦。”老方淡然一笑:“你老婆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耿直神态平静:“我老婆说,方队长经常找她谈心,让她交代问题,这让她很难受。”
老方笑笑:“这是我的工作。”
耿直:“方队长能不能一视同仁,医院几百个职工,没必要单独天天给我老婆上课吧?”老方沉下脸:“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我怎么做是我的职责,你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耿直突然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少跟我装糊涂!你是在耍流氓!”
老方腾地跳起来,抓起杯子用力摔在地上:“你说谁耍流氓?你敢再说一遍?”
耿直一把抄起椅子,老方一惊:“你要干什么?”
耿直:“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最后警告你,离我老婆远一点,否则——”
老方:“否则你想怎么样?跟工宣队耍流氓?”耿直突然挥起椅子向老方扔过去。
老方赶紧躲开,同时大叫:“来人哪!”
外面响起声音:“方队长,怎么啦?”
老方冲向房门,耿直拦住。耿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声音很低,但语气威严:“你想把事情闹大吗?”因为房门被锁,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老方略一迟疑,转向房门:“我没事,你们去忙吧!”房门外安静了。
室内也是一阵寂静,两个男人无言对视。老方回到办公桌后,扶起椅子,放在一边,重新坐下,极力保持着平静。老方:“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耿直:“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任何人,包括你,不许欺负我老婆!”
老方冷冷一笑:“别吓唬人了!别说我没欺负她,就是真欺负了,你一个靠边站的人,能怎么样?”
耿直面无表情地:“真逼急了,我会杀了你!”
老方笑了:“你看错人了,老子上过朝鲜战场,手上也沾过敌人的鲜血。”
耿直愣了一下:“你当过兵?”老方:“那当然,老子是红七师的!听说过吗?”
耿直越发惊讶:“红七师几团?”老方:“四团一营。怎么,你也当过兵?”
耿直:“咱们是一个师的,我是一团一营营长——”
老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继而一笑:“胡扯!一团一营是全师的尖刀营,耿营长那可是响当当的战斗英雄——”笑容突然消失,“你、你就是耿、耿营长?”耿直:“对,我就是耿直。”
老方顿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耿直。耿直感慨地:“想不到,在这里还碰上一个师的老战友。”老方突然上前,挺直身体,向耿直敬礼:“耿营长,我、我听过您的报告。”耿直摇摇头,深深叹口气:“我本来是想好好揍你一顿,这一下子,弄得我不好动手了!”
耿直转身走向房门,老方愣了一下,赶紧上前拉住他的手。老方上前抓住耿直的手用力摇着:“耿营长,你千万要原谅我,我糊涂!我混蛋!我没真耍流氓,就、就、就有点喜欢,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我向你赔罪!赔罪!!”
舒曼在家守着门,坐卧不宁,实在等不住了,抓过外衣,正要往外走,门“咣当”一声推开,耿直跌撞走进,舒曼一见松口气坐下,抱怨着:“这么晚才回来,还以为你被抓起来了!”
耿直过来抱住老婆:“老婆,你真是我好老婆,老方那小子也算有眼光。”
舒曼推开耿直:“臭烘烘的,你跟谁喝酒了?”
耿直:“当然是小方!”舒曼:“小方?哪个小方?”
耿直:“你们工宣队队长啊!”舒曼难以置信地:“你跟他喝酒?”
耿直:“那当然!他是兵,老子是营长!他当然要请老子喝酒。”
舒曼:“你说什么哪?乱七八糟的。”
耿直抬眼看老婆,一脸崇拜:“你真漂亮啊,老婆,难怪人家都想跟你——”
舒曼突然哽咽:“人家都快急死了,你还胡说八道。”耿直一把抱住妻子:“瞎着急,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舒曼突然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无力地靠在丈夫怀里。
耿直懒得去局里看小陆的样子,就称病在家蒙头大睡,突然听到砸门声,耿直糊涂起床,穿着睡觉穿的衣服就走出去拽开门,愣住,小陆带着三个人站在门外。小陆冷着脸:“老耿,我知道你有情绪,你不去局里,好,我们就在你家办公,小陈、小黄你们记录。”
那两个小伙子捧着本子准备记录,小陆死盯着耿直:“从你认识舒曼谈起吧!”
耿直淡然:“回答过,不再回答!”
小陆:“你抗拒运动!”耿直:“不抗拒!你不代表运动!”
小陆:“你不坦白交代,我们就不走,我看你顽固到什么程度!”
耿直闭目养神,一言不发。小陆显然已经气坏了,但他仍极力端着架子,上前一步,冷冷地说:“我再最后提醒你,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赶紧跟你老婆划清界限!端正态度,深入揭发季诚的问题,否则,你就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耿直睁开眼,淡然一笑:“既然是最后提醒,你的话都应该说完了吧?说完就走吧,我要上厕所,我上厕所时间很长的。”
小陆粗粗地喘口气:“既然你这个态度,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小陆和几个随从走出,他满腔怒火终于发作:“看见了吧?你们都看见了吗?什么叫阶级斗争?这就叫阶级斗争?如果不把他斗倒斗臭,他们一定会猖狂反扑。”
“现在就应该把他抓起来,给他办学习班!”“对,陆主任,您下命令吧!”几个人附和着。
小陆冷冷一笑:“急什么?光办一个学习班,岂不太便宜他了?”
舒曼从拐弯处走出,她一直在等小陆:“陆主任您好,我是——”
小陆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是谁,当初我给你们家送过东西!”打量舒曼,笑笑,“果然是资本家的大小姐,保养得真好,几年不见,一点没变。”
舒曼窘迫地笑笑,鼓足勇气:“陆主任,我丈夫他、是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的!他经常批评我,一直想跟我划清界限。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他!”触动心事,眼圈红了。
小陆冷笑:“我刚从你家出来,他的表现可不像你说的这样,他可是在拼命保护你!”
舒曼急切地说:“他这个人您应该了解!他就是个粗人、混人!有话也不会好好说!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小陆:“好了,你们两口子还真是感情深厚,都自身难保了,还在欺骗组织包庇对方!”舒曼:“我没有欺骗组织,真的!我发誓!我敢用性命担保他是清白无辜的!”
小陆:“荒唐!你自已的问题还没有交代清楚,你有什么资格担保别人?”
舒曼急得眼泪流出,哽咽地:“我、我马上跟他离婚!”
小陆:“真的?”
舒曼擦去眼泪,郑重地:“只要你们放过他,让我干什么都行!”
舒曼回来,把一张纸塞到耿直手里:“离婚申请我写好了,你签字吧!”
耿直:“是人家逼你写的吧?”
舒曼摇摇头:“是我自己决定的。两个儿子,虎子是你们耿家命根子,跟你好了,牛牛身体弱,我带着——”她虽极力保持平静,但眼泪还是止不住流出。
耿直微微一笑:“你真以为我会签字?”
舒曼:“你签不签我都要离。我跟你讲哦,你离婚以后找个出身好的,不要只看年轻漂亮的,要朴实一点儿心眼儿没那么多的,一定要对虎子好。”
耿直一把将老婆搂在怀里:“我就找你这年轻漂亮心眼儿不多的!”
舒曼试图推开耿直:“我跟你认真讲,你不要嬉皮笑脸不当回事儿!”
耿直不动:“我就跟你一人儿嬉皮笑脸,还得笑它几十年呢!”
舒曼泪眼看耿直,耿直平静地看着老婆,继而慢慢撕碎离婚书。舒曼想扑上去夺,但耿直力气太大,舒曼略一迟疑,突然钻到耿直怀里,呜呜哭了。
风雨干校情
世道在变,耳边到处响起的歌曲:“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耿直和舒曼领儿子去看望爷爷奶奶,两人领着两个儿子走进父母的小院,两个儿子进院就开始疯跑,喊着:“奶奶!爷爷!姑姑!”却没听到回声,耿直奇:“咦?家里没人吗?”
就见门打开,耿玲一身绿军装,绿军帽,臂戴红袖标,脸上挂着泪痕,气冲冲往外走,一见哥嫂,眼泪哗地就下来:“我妈真是老落后、老封建、老保守。”
耿直瞪眼:“老什么也是你老妈!”舒曼推一把耿直,回过身,笑脸相迎:“哟,玲子,怎么啦?”
耿玲瞪一眼哥哥,冲着舒曼开始控诉:“嫂子,你说我妈怎么这么落后?这次我们学校分配到山西插队,离大寨特近,多好的学习锻炼机会啊,可我妈坚决反对,说那个地方太穷太落后。”
舒曼:“哎呀,妹妹,妈是心疼你才不让你去嘛,不是说你可以留在北京吗?”
耿玲:“我不留!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在北京工作,守着家门口,叫什么广阔天地啊!成天围着爹妈转,让人笑话死!”
耿直点头笑道:“到底是我亲妹子,这番话说得还有点意思!”
耿玲:“哥,你可得帮我说话!”
耿直还没说话,就见耿直母亲三步两步跑出来,瞪着耿玲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个死丫头,一天到晚张张狂狂,跟个假小子一样舞枪弄棒的,说你小,不懂事儿,大了就好了,你还越大越倒抽了!你连个麦苗、韭菜都分不清,你去农村干什么?你不是破坏生产去嘛!”
耿玲急得直跳脚:“妈,毛主席让我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是因为我们五谷不分,四肢不勤,我们就是要去广阔天地炼一颗红心!妈,我的话不听,毛主席的话你敢不听吗?”
耿直母亲:“你还别拿这个压你妈!你的红心在哪不能炼?北京城里住着党中央,你就不能在北京炼红心?偏去农村炼?你五谷不分不要紧,妈是贫农,妈教你!你四肢咋不勤?你成天跑东跑西,还步行大串联,二万五千里长征你跑个来回,你四肢比个狗子都勤,还要怎么勤?再勤跑美国去了!”
耿玲急得直跺脚:“妈,你怎么胡搅蛮缠跟个小脚老太婆一样。”
耿直母亲手点着:“你嫌弃妈是吧,你恨妈是吧?你恨妈没把你生成个男孩子是吧?”
耿玲:“妈,您说什么哪!”
耿直母亲继续着:“你去那么远,你、你、你生个病,家里也不知道,你发个烧想喝口热水也没人给你烧,你月经了肚子疼也没人知道,还得下稻田干活。”
耿直母亲说着眼睛湿润:“你个死丫头,你知道啥叫农村?你傻乎乎往农村跑!”耿玲跳着脚地叫道:“妈!妈!你、你、你——反动你!哥,你快教育教育咱妈呀!”
耿直上前,挡在母女中间,他笑着刚要说话,又被母亲连珠炮般的话挡回去了:“你说这死丫头,小时候挺懂事儿,怎么越大越不省心!人家家长都想方设法走后门送重礼,留在北京,这丫头可倒好,人家学校革委会器重她,要留她,培养她当干部,你说这不是烧高香都盼不到的好事?她可倒好,一口就给人家回绝了,写大字报表决心,非要去山西插队,你说她她怎么这么不懂事儿!”
耿直母亲说着直喘气,耿直赶紧搀着母亲坐下:“妈,农村现在是比城里苦一点,所以才要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锻炼嘛!”
耿直母亲瞪儿子:“你甭跟我讲大道理,这些话妈要说别人也是一套一套的,可轮到我闺女,不行!妈就保守了!妈就落后了!”抹一把眼泪,“我不管什么理不理的,我就是舍不得我闺女孤零零一个人去受苦!”耿玲扑上来还要说话,被耿直用目光止住。
耿玲拉舒曼进屋,希望嫂子能帮自己说话交谈,耿玲道:“我从小就特羡慕我哥他们骑马挎枪走天下,干大事业!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还记得吗?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才能够说——我的生命和全部的经历,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耿玲说得声情并茂、心情激荡,舒曼听得哑口无言。耿玲看着舒曼:“嫂子,我哥最听你的话,我妈最听我哥的话,你帮我说服我哥,啊!”舒曼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耿直走进房间,舒曼和耿玲都看着他,然后互看,耿玲说:“嫂子,我先出去?你跟我哥说话?”
舒曼说:“玲子,我先出去,你跟你哥说话。”
两人一起说,一起起身,耿直一挥手:“玲子,你坐下。”
舒曼转身要走,耿玲一把拽住:“嫂子别走!”
耿直坐下又起身,耿玲不耐烦:“哥,你最好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别上下左右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