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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婚风雨情》王宛平

耿直父亲猛推耿玲,嘴里叽里呱啦的,舒曼和耿直父亲待了几天,能听懂耿直父亲话了,苦笑:“爸说你没良心,怎么能赞同批斗自己爷爷呢?”

耿玲不看父亲,冲着舒曼来劲:“她爷爷是资本家啊,手上沾满劳动人民血汗啊!我爸这是反动言论!”

耿直父亲嚷嚷着,舒曼翻译:“爸说,爷爷就是爷爷,爸爸就是爸爸!你不孝。”

耿玲不看父亲,瞪着舒曼:“舒曼同志,这是你自己的活思想吧?”

舒曼现在也不怕了,苦笑:“我在翻译爸爸说话,是爸爸的活思想。”

耿玲:“我爸不可能有这种活思想,我爸是老工人,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是先锋队,怎么可能有这种落后反动言论呢,要不就是你的思想影响了我爸。”

耿直母亲进来,接话茬:“你爸那老倔巴头,谁能影响他思想呀?”

舒曼笑,耿玲恼羞成怒,回身冲母亲:“妈,毛主席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耿直母亲瞪大眼睛:“啥意思?”

耿玲一本正经:“具体到咱们家就是,不是我们把我嫂子改造成工人阶级一员,就是我嫂子资产阶级潜移默化影响我们。”

耿直母亲还没反应,舒曼一下子毛了,放下手中的血压计,大声道:“玲子,你这大帽子也扣得太大了吧,要压死人了!”

耿玲还没说话,耿直母亲得意道:“你有理你讲理,有理不在声高,你嚷嚷什么?”

舒曼冲着耿直母亲,声音也不高,但字字清楚:“妈、玲子,你们说,你们和我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关系吗,是敌我关系吗?”

耿玲和耿直母亲互看一眼,耿直母亲:“玲子你说,你懂道理多!”

耿玲:“当然不是敌我关系,所以我们才要帮助教育你啊,你看你这态度,对立情绪这么大,再发展下去,就不好说了。”

舒曼再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们说那么多,就是恨我拖累了耿直,是不是?”

耿玲到底年轻,被震住,不知道说什么好,转向母亲求救:“妈,妈,咱有这意思吗?”耿直母亲却不吝,推开女儿,瞪着舒曼:“这不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嘛!玲子她哥,自从娶了你,你说他有什么……”

耿直父亲拎起那根棍子砸过去,声音清晰骂道:“蠢婆娘!”

耿直母亲躲过棍子,大怒:“你个倔老头,你也中资产阶级毒了你!你看你儿子,啊,大英雄啊,毛主席接见的啊,现在可倒好,人不人鬼不鬼,成天办学习班,为啥呀?”

舒曼一屁股坐下,眼睛红了,耿直父亲身子歪斜着吼:“你混蛋!”

耿直父亲身体剧烈颤抖眼看要倒下,舒曼、耿直母亲、耿玲赶紧上前扶住,耿直父亲推开耿直母亲和耿玲。

耿直母亲悻悻道:“倔老头,等你病好了,办你学习班!”

舒曼没进院子就听见鸡叫人叫,进得院子目瞪口呆,只见婆婆手里抓着一只小公鸡,公鸡在婆婆手里挣扎,两个儿子一旁叫着跳着,耿直父亲坐在院里眼巴巴看着。

耿直母亲一见舒曼,赶紧叫道:“你回来正好,注射器煮过了,你给你爸打针吧。”说着就把小公鸡往舒曼手里递,舒曼吓得后退一大步,叫道:“我没打过针。”

耿直母亲气:“你不是医生吗?怎么没打过针啊?”

舒曼:“妈,打鸡血这事我总觉得不科学,爸的病还是到医院找医生慢慢治吧。”

耿直母亲:“你行了!现在医院还有好医生吗?”耿直母亲立刻觉得说漏嘴了,补一句:“那些造反派搞革命行,看病悬。你就说一句,你打不打?”舒曼摇头,耿直母亲怒,“你不打,我自己打!”

说着转身就走,舒曼刚要说话,耿玲兴冲冲进来,进来就喊:“妈!老远就听鸡叫,是不是要给我爸打鸡血啊?”

耿直母亲回身大喜:“玲子,你在红卫兵当过卫生员,你还看过老乡打鸡血,你给你爸打?”耿玲怔住:“为什么不让我嫂子打呀?她是医生。”

耿直母亲冷冷的:“让你打你就打,你爹又不是她爹!”

舒曼脸红一阵白一阵,耿直父亲此刻也无话可说。耿直母亲抓着小鸡,掰着鸡翅,耿玲拿着针筒一针扎进鸡翅内,小鸡尖叫一声猛地折腾,耿玲吓得手松开,针管还插在鸡翅内,两人都吓得不敢动,还是身边舒曼赶紧拔下针管。

耿直父亲坐在椅上,撩开瘫了的那个手臂,耿玲手持针管要往父亲臂里打,针尖才挨到父亲皮肤,手就开始剧烈颤抖,耿直母亲一旁鼓励:“没事儿,你爸这边瘫的,没感觉,扎了也不疼,你扎,你就往里扎!”耿玲闭眼往里扎,才扎进去,就见耿直父亲身体动一下,吓得耿玲一下子就拔出针来,气得耿直母亲伸手就要打:“你个笨丫头,你往里扎啊!”

耿玲气得要哭了:“嫌我笨您自己不会扎吗?干嘛非要我扎啊!”

耿直母亲怒:“我扎就我扎!”

耿直母亲拿起针,针尖刚触到耿直父亲皮肤,手就哆嗦,抬眼看耿直父亲,耿直父亲眼巴巴看着满管鸡血,回过头去看一旁紧张呆着的舒曼,耿直母亲也回头看舒曼,舒曼只得上前,从婆婆手里接过针管,一针下去。

说不上为什么,这鸡血针好像真有效,几天过去耿直父亲可以慢慢走了,舒曼搀着耿直父亲在院子里散步,耿直父亲脸红扑扑的,耿直进来,一见惊道:“我爸气色太好了,这打鸡血还真有神效啊?”

说着上前换下舒曼,搀住父亲。舒曼一旁接过耿直手中提包,苦笑:“看来我真是跟不上革命形势了。”

两人回到屋里,舒曼看着窗外耿直父亲柱着拐棍蹒跚而行的样子,讷闷着:“打鸡血怎么想也没什么科学道理,可你爸打了三个礼拜,虽然也不能说治好病了,可也没出什么事。”

耿直收拾东西笑道:“你把我爸病治好了,是我们家大功臣,我看我妈现在对你态度可跟以前不一样了。”

舒曼迟疑着:“可我还是感觉不太对,这鸡血打一针两针可能问题不大,长期打,我觉得还是有危险。”

正说着,耿直母亲进来,态度友好:“小舒啊,你们走之前再给你爸打一针。”

耿直乐着:“妈,你看我爸现在像不像龙王庙里龙王爷啊,那脸蛋红扑扑的。”

耿直母亲也乐:“打鸡血都这样,你没看前院林奶奶,八十岁了,那脸跟鸡冠颜色一样,看着才可乐呢。”

舒曼嘀咕着:“脸这么红也不是什么好现象。”耿直母亲没听清:“你说什么?”舒曼赶紧摇头。就听院子里耿玲叫着:“今天我给我爸打鸡血,我在学校给好多人打过了,我手再也不哆嗦啦!”

耿直父亲现在换了大腿,耿玲拿着针,准确扎下,只见鸡血缓慢注射进去。耿直和舒曼拎着行李和两个孩子往外走,耿直母亲一手牵着一个孙子,唠叨着:“学校也没开学,让孩子多住几天嘛。”

舒曼笑道:“中央已经下文件了,中小学要复课闹革命,过几天玲子也要重新上学了呢。”耿直在一旁挤眉弄眼:“妈,舍不得小舒走了吧?”

耿直母亲瞪耿直一眼,还没说话,就听堂屋耿玲一声尖叫:“妈呀,我爸不行啦!”吓得全体人员忽地往回跑。

耿直父亲口吐白沫,瘫在椅上,两眼发白,眼看就不行了。舒曼赶紧过去,翻眼皮,摸动脉,紧张道:“赶紧送医院吧!”耿直:“是不是打鸡血有负作用啦?”

舒曼紧张地点点头,耿直母亲哭出声:“那怎么办呀?”回身就打一旁傻掉的耿玲,“说让你嫂子打你偏逞能!你嫂子在医学院读过五年书呢,你一个小卫生员你懂什么!”

耿玲哭着抱住父亲:“爸,你醒醒啊。”转过脸冲舒曼,“嫂子,救救我爸呀!”

舒曼紧张地看着耿直:“别愣着啦,赶紧送医院吧!”

耿直母亲哭道:“医院有好医生吗?那些小造反派不得跟玲子一样,瞎治啊!”

耿直扶父亲:“妈,先送到医院再找大夫!”

到了医院,把耿直父亲送上手术床,舒曼一身护士装束和另外一个年轻医生准备手术,角落里站着一身清洁工打扮的季诚,手持扫帚。

舒曼:“我爸到底怎么回事啊?”季诚:“脑出血,必须马上手术……”

舒曼:“可你学的心脏外科呀!”

季诚神情严肃:“医院最好的脑外科专家被遣送回原籍了……你放心,我参加过几例脑外科手术……”舒曼:“我相信你……”

季诚转向年轻医生,轻声发号施令:“准备好了吗?”舒曼和年轻医生点头。季诚:“开始吧……”

耿直、耿直母亲、耿玲守在手术室门外,耿玲一身造反派打扮,横眉竖眼的,耿直虽然没穿军装,但一身正气,那些戴着红袖标的造反派倒也不怎么搭理这一家人。

耿玲悄声道:“我嫂子不是靠边站了吗?怎么敢进手术室,让人发现了,怎么办?”

耿直低声道:“她不当医生,当护士,做手术的是个造反派,和你一样,傻丫头!真正主持手术的是季诚,就那个小鸡。”

耿玲不说话了,耿直母亲一旁唠叨着:“你说这文化大革命啊,怎么连医院也跟着瞎起哄呢,这人命关天的大事啊,老大啊,你以后可得对你媳妇好点,现在医院进不得,咱家里有点病什么的,可指望你媳妇呢。”

耿直乐:“妈,这么势利眼儿的话您老说得还理直气壮。”

耿直母亲尴尬一笑:“你妈不是工人阶级家属,直肠子嘛。”

耿直:“放心吧,妈,你儿子找老婆那首先一条就得孝顺,我妈就是她妈,我爸就是她爸。”耿直母亲撇撇嘴没说话,门打开,舒曼一身护士装出来,大家赶紧围上前,舒曼不敢摘口罩,四下看看,轻声道:“手术很顺利,出血已经止住了……妈,您放心吧!”

耿直母亲身子往后一倒,耿直赶紧扶住,耿直母亲一手一个抓住儿子和媳妇手,流泪道:“儿啊,妈向你和小舒请罪,你们可以开他妈的批斗大会,妈认罪!”舒曼:“妈……”却又实在不知该接什么话,不禁微微一笑。
男人
局里的“革委会副主任”正式挂牌了,耿直看着牌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楚建办公室房门紧闭,耿直抬手要敲门,继而改变了主意,推门走进。

耿直推门走进,楚建正在接电话,神情严肃。楚建看见耿直,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继续通电话:“是,我明白,是,请组织上放心,我一定积极配合他的工作!”

耿直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抓过茶几上的《参考消息》翻阅着。楚建放下电话,起身为耿直倒水。耿直道:“楚副主任,请示一下,老子能看《参考消息》吗?”

楚建笑道:“你在老子这看啥也没关系,就是不能拿走,让人家看见了,给老子也给你自己惹麻烦!”耿直:“娘的,什么事啊,看份报纸也要偷偷摸摸。”

楚建看看表,正色道:“好了,没时间闲扯了!叫你来,是要嘱咐你件事……陆一兵这个人你听说过吗?”耿直:“没有,怎么了?”

楚建:“他是卫生局新上任的副主任,排名在我前面。这人可不一般,造反派出身,整人有一手,你要有点思想准备!”

耿直冷笑:“我是靠边站的死老虎,我怕啥?”

楚建:“我就怕你是这个态度!我要外出开几天会,你可千万管住你的嘴,尤其是要注意对待领导的态度!千万别像对我这样!”

耿直淡然一笑:“别人可没你这个待遇,他们不够资格!”

楚建:“好了,赶紧走吧,人家马上就来交接工作了。”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有人叫:“楚副主任在吗?陆副主任来看您啦!”楚建顾不得多说,赶紧上前打开房门。

一个满脸是笑的中年干部老余引着一个三十岁左右,一身将校呢军装的男子进来。耿直目不斜视往外走,老余也不理会耿直,忙着给楚建介绍:“这位就是新来的陆副主任,这位是楚副主任。”

楚建和陆副主任握手,寒暄着,耿直正要出门,就见那个陆副主任突然回过头,叫道:“耿直同志,不认得我啦?”

耿直停步,目光与对方相遇,陆副主任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耿直略一迟疑,摇摇头:“有点面熟,可是?”

老余赶紧道:“这位是陆一兵同志,新来的革委会副主任。”

耿直勉强笑笑,点点头,显然仍未认出对方。陆一兵笑道,大首长口吻:“耿直同志你很健忘嘛!当年在爱委会,我们一起并肩战斗,打过三大战役嘛!”

耿直恍然,“哎呀”一下:“陆——你是小陆嘛!”一直有些紧张的楚建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老战友啊,太好了,以后大家工作方便多了。”然后给耿直一个眼色,耿直一笑,小陆一派官架子,完全没有认昔日首长的意思,耿直早已看在眼里,却也不卑不亢,伸出手去:“不怪我认不出你啊,老楚刚才讲陆副主任大名陆一兵,我可是一点没印象,我记得你在爱委会的时候叫陆玉清吧?”

老余嘿嘿笑着:“陆副主任。”

小陆碰一下耿直伸出的手,冷冷瞪老余一眼,回身不理会这个话题,矜持道:“老耿啊,我跟楚副主任还有些工作交接,我们以后找机会再好好聊,你看呢?”

耿直脸上堆起笑:“我看是啊,陆副主任、楚副主任,你们聊。”耿直回身往外走,狠狠瞪了楚建一下,扬长而去。

舒曼在医院也不好受。科室走廊里到处贴着“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欢迎工宣队进驻”的标语口号。舒曼低头走进诊室,拉开抽屉将学习文件笔记本往抽屉里放,门忽地被推开,舒曼回头,见一年轻小护士,叫小贺的,横眉竖眼:“你在这儿啊,我到处找你呢!”舒曼:“有事吗?”小贺厉害道:“当然有!刚才你在会上为什么一言不发?”舒曼平静着:“我对文件领会不够深刻,我需要再学习。”

小贺厉声道:“你不老实!我们这个小组属你态度最差,开会你来得最晚,散会你走得最早,也不做笔记,也不发言,你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什么不敢对大伙说出来!”舒曼一时无言以对,愣愣地看着对方。小贺提高了声音:“你瞪我干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门开着,小贺厉声叫喝,引来一些造反派前来围观,这些人议论纷纷:“她为什么还这么自由自在?季诚不都去扫大街了吗?她有保护伞,仗着她男的才这么气焰嚣张!她男的也早靠边站啦。”

舒曼承受不住了,眼泪渐浮起,她低头要走,小贺挡着去路:“你今天不暴露活思想,你别想走!”有人高声叫道:“对,要灵魂深处暴发革命,要狠斗私字一闪念!”舒曼抬头看小贺,眼圈红了,小贺虎视眈眈瞪着舒曼:“你还敢瞪眼?”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忽然让开一条道,工宣队长老方走过来:“干什么呢?”

小贺赶紧上前:“方队长,我在教育这个落后分子!她太嚣张了。”

老方没有表情点头:“我知道了,她的问题由工宣队负责……下班了,大家都回家吧!”

众人散去,小贺兴冲冲地还想跟方队长再说什么,但方队长表情冷漠,小贺只得离去。现在房间里只剩下舒曼和老方,舒曼神情紧张,低头拿着东西就要走。老方突然低声叫住她:“舒大夫……”舒曼一惊,赶紧停步:“方队长,有事儿吗?”

老方神态和语气都很和缓:“你不要跟那些人一般见识,她们不懂道理。”舒曼为之所动:“是,我知道。”

老方:“你的情况我都了解,出身不好也不是你的罪过,人不能选择出身嘛!”

舒曼没有说话,只是感动地看着他。老方继续说:“你要相信党相信组织,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找我,我办公室的大门是永远敞开的……”

舒曼觉察到什么,由感动变成惊讶,愣愣地看着老方。老方上前一步,轻声地:“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儿的!”舒曼赶紧避开目光。

耿直从局里出来,脸色阴沉,快步走着。一辆轿车驶过耿直身边在前面停下,楚建下车,拦住耿直。楚建四下看看,低声地:“这个小陆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耿直没好气道:“什么意思?我可没得罪他。在爱委会的时候我们俩关系好得很,这小子勤快有眼力见儿,一口一个首长,我真拿他当弟兄了。”深深叹口气,“这一搞运动怎么把人都搞成这样!你看看他刚才那德性,比司令架子还大。”学小陆说话,“耿直同志你很健忘嘛!”

楚建:“我就怕你有情绪,才赶紧追你!他就靠整老干部黑材料起家,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立功心切,你可千万别往枪口上撞!”耿直:“不会吧,我不指望他关照我,总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楚建叹口气:“就因为你是他的老领导,你过去对他越好,他越会拿你开刀,表示他的革命立场和决心!”耿直眼神黯淡:“真要是这样,这人心变得就太坏了!”

楚建:“老伙计,打仗你行,抓工作你也行,可是要论动心眼,整人害人,跟这位老部下相比,你可差得太远了!”

耿直恨恨地:“好啊,有本事就让他整我吧!老子身上除了打仗留下的疤,他抓个屁!”楚建:“我提醒你,你可千万要做好思想准备,我百分百肯定他要拿你老婆事儿开刀!”

耿直脸色阴沉,喃喃地:“我还是那句话,谁敢碰我老婆,我跟他拼命!”

楚建焦虑地叹口气:“千万别硬来,他说什么你让他说,军宣队焦政委还是信任你的!记住,有什么事,一定拖到我回来!”耿直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楚建的手。

耿直回到家,两个儿子正打成一团,耿直说句:“别打了!”两个儿子打得更欢,直打到耿直身上,耿直喝了声:“住手!”俩孩子仍不听,抓起东西就往彼此身上砸,一起木头砸到耿直身上,耿直忽地火了,大吼一声:“给我住手!小混蛋!”

俩儿子吓住,都不敢动,看着父亲,耿直看着儿子那害怕劲更来气,吼着:“上学了吗?”俩儿子站得笔直,齐声:“上了。”

耿直:“老师都教什么了?”俩儿子齐声回答:“打仗!”

耿直瞪眼:“胡说!上什么课了?”俩儿子:“打仗!”

耿直气得抬腿要踢,俩儿子早摸准父亲脾气,耿直一抬腿,俩儿子一边一个分头跑开,耿直跺脚:“小兔崽子往哪儿跑!”

门拉开,舒曼匆匆进来,俩儿子蹭地从母亲怀下钻出去,一路喊着:“爸爸坏!打倒爸爸!”耿直吼着:“小反动分子给我站住!敢打倒老子,翻天了!”

儿子跑没影了,舒曼赶紧关上门,耿直看老婆脸色:“怎么了?”

舒曼看着丈夫欲言又止,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摇头自言自语:“没什么,没什么。”

耿直心里全是火,但看到老婆那个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担心,跟着进了厨房。舒曼做事,明显心不在焉,拿着盆去抓米,也不筛就去接水,刚接一半又想起筛沙子,赶紧往外挑沙子,手一滑,盆中米洒一半,舒曼看着满池大米发愣。

耿直伸过手接过米盆,自己开始淘沙子,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舒曼仍然发怔:“真是没什么事儿,就是那个工宣队方队长眼神让人不舒服。”

耿直重复:“工宣队?都是老工人,本质应该还不错吧?”

舒曼回过头看着耿直,语气可怜巴巴地:“我是不是太娇气了,他其实挺关心我的,还教训小贺她们那些造反派,可就是老盯着我,那眼神你晓得吧,像我们家乡梅雨天地上长得那个青苔。”

耿直皱眉头:“你说得让我恶心,我明天找他去!”

舒曼:“别,跟你讲他也没做什么!是我太敏感吧,是吧?”

舒曼看着耿直,耿直只得笑笑:“是啊,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敏感。”

舒曼点头,努力让自己相信:“肯定是我想得太多,我都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么会呢,你说是吧?”耿直:“是是是,反正啊,只要他敢怎么样,你告诉我!记住啦?”舒曼点头,完全忽略了耿直眼睛深处的忧虑。

耿直的办公室现在成了陆副主任的办公室,小陆坐在桌后看文件,响起了敲门声。小陆:“进来。”

耿直走进,走到桌前。小陆依旧在低头看文件,不时拿粗粗的红笔画线。耿直也不说话,站在桌前,表情平和地看着小陆。小陆终于抬起头,却拿起电话:“小张,你过来一下。”

小陆说完,放下电话,继续批阅文件,整个过程,仿佛耿直根本不存在。一个年轻工作人员走进,来到桌前:“陆主任——”小陆:“把这份文件立刻送到市革委会!”

工作人员答应着,快步离去。小陆这才抬起头,仿佛刚刚看见耿直,表情淡淡地:“哦,你来了。这里有份材料,是苏修特务季诚的调查报告,你看一下。”

小陆递给耿直材料,耿直接过,默默翻看着。小陆:“这里也涉及到舒曼……”

耿直虽面无表情,但拿材料的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小陆觉察,微微一笑,放缓语气:“老耿啊,你是我的老首长了,有些话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这个材料我本来可以不管的,但因为我和你的关系比较特殊,我就接过来了。”

耿直已经迅速看完了材料,将材料扔到桌上:“舒曼和季诚是同学关系,这上面说他们关系不正常,没有任何事实根据!”

小陆:“如果一点事实没有,怎么会有这么多同志向组织上反映问题?”

耿直:“人再多,没有事实依据,也是胡说八道!”

小陆的语气严厉了:“你要注意你的态度,你这是对群众运动的诽谤!”

耿直也提高了声音:“分明是有些人别有用心,恶毒诽谤我的妻子!”强忍怒气,“这样吧,都是哪些人反映的,你把他们叫出来,我和他们当面对质!”

小陆冷冷一笑:“我劝你不要激动,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要端正态度,敦促舒曼揭发季诚问题,否则,事情发展下去,对她对你都很不利!”

耿直忽然笑了:“你跟谁学的这一套?学得还真像,我要不是早认识你,看你这个大首长派头,我要吓尿裤子了。”

小陆怒,腾地站起来,猛地一拍桌子:“你敢对抗革命群众运动吗?对抗群众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是现行反革命!”

耿直淡然一笑:“别老拿群众吓唬人,老子现在也是群众!”

耿直转身走向房门。小陆气愣住了,继而叫道:“你、你这个态度,后果会很严重!”耿直停步,推心置腹地:“千万别吓唬我。你越吓唬我,我越不怕你!”

楚建在家里写材料。耿直在小屋里四下转着,简直要发疯:“我他娘的手里有枪我真想一枪毙了小王八蛋!”

楚建叹口气:“你毙他之前,还是先想想怎么对付你老婆的黑材料吧!”

耿直瞪眼:“怎么对付?我也写材料,他来黑的,我来红的!我今晚就给中央文革写信!”

楚建:“好了,别扯远了,焦政委怎么说?”耿直叹口气:“焦政委要回部队了。”

楚建顿时神情紧张:“这可糟了,老焦一走,小陆八成是要拿你开刀。这样,我跟上头请示一下,先不开会了,赶紧回卫生局。”

耿直淡然一笑:“用不着啊!不就一个小陆嘛!他就是大陆,五大洲四大洋,都加上,老子也不怕!”

楚建:“我再提醒你一遍,小陆这个人是有野心的,他抓住你,一定是要在你身上狠做文章,穷追猛打的!你要跟他来硬的,正合他意。”

耿直:“咱不跟他打阵地战,咱跟他打游击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

楚建笑:“就怕你小子舍不下你那些坛坛罐罐!”

耿直神情黯然:“当然舍不下。我不是就是为这些坛坛罐罐才跟他们斗吗?”

楚建:“所以你要小心。”

耿直轻轻叹口气:“只要能保住坛坛罐罐,我自己无所谓了。”

舒曼都不敢在外多待,匆匆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却见迎面来的几个人都朝自己方向点头,回头一看,老方就在自己后边不远处,不紧不慢走着。老方与舒曼目光相遇,含笑上前招呼道:“小舒,来啦?”

舒曼勉强笑笑:“方队长,我去开小组会。”老方近前:“我正要参加你们科小组会,一起走吧。”

舒曼略一迟疑:“对不起,我还要去门诊室拿本材料。”

老方:“一起去吧,反正没几步路。”舒曼只得走几步,老方就那样几乎挨着舒曼走,舒曼突然停下,差点撞老方身上,舒曼回过头,离老方很近,舒曼下意识往后躲,低头道:“方队长,我自己去行吗?”

老方潮湿的目光盯着舒曼,细声道:“怎么啦?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舒曼紧张的:“不不,我没有,我就是想自己去拿我的材料,可以吗?”

老方看着舒曼紧张的表情,笑了:“行啊,你去,我在这里等你。”

舒曼顾不上说话,匆匆离去,一路走着能感受到老方那湿漉漉的目光。

小组会后,舒曼回来将材料塞进抽屉,转身要走,半开的门传来敲门声,舒曼抬头、怔住,老方推开门,站在门外,客气道:“我可以进来吗?”

舒曼紧张:“方队长,有事儿吗?”老方进来笑道:“刚才开会没看见你发言,我怕你有顾虑,特意想跟你交流一下思想。”

舒曼:“我没什么顾虑呀,我——”老方自己拽把椅子坐下,笑道:“你坐呀,站着干什么?不要紧张嘛。”舒曼不坐,回避着老方潮湿的目光,低头拽开抽屉,拿出毛著,摆在桌上:“我正在读老三篇还有毛选四卷,我每时每刻都在斗私批修。”

老方:“我知道你是好同志,但是你思想负担很重嘛,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你爱人听说‘文革’前就是个领导干部,运动中没什么问题吧?”

舒曼咬牙:“谢谢您关心,没问题。”

老方:“你看你一口一个‘您’的,太见外了,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成见啊?”

舒曼吓一跳:“我怎么敢?您是工宣队领导,我是需要改造的知识分子,我没成见,没有,真的没有。”

老方:“你看你看,你这个态度就是要拉开我们之间距离嘛。”

舒曼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和“不是”都不对,于是含混着:“方队长,您有什么事儿您说吧,我呆会儿要去接孩子。”

老方立刻站起:“走走走,我有车,正好顺路,一起接一起接,怎么不早说?”

舒曼呆住,门开着,门外走廊上人来人往,舒曼横下一条心,对老方道:“不用了,方队长,我自己接孩子。”

舒曼说着往外走,老方在门口站着,并不动,声音低低道:“你确实对我有意见啊?为什么呢?”

舒曼脱口而出:“方队长,您这样关心我,我有点吃不消,我不想别人说闲话的。”

老方盯着舒曼,语气轻浮:“是指你和季诚那种闲话吗?”

舒曼头慢慢抬起,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老方则仍是眼神湿漉漉,笑嘻嘻,见舒曼脸色难看,一笑:“我是工人出身,没什么文化,说话直,你要多包涵,其实我很理解你和季诚之间的感情。”

舒曼越来越怒,脸绷得紧紧的。老方见状一笑:“好,你接孩子吧,我们改日再谈。”

老方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看着绷着脸的舒曼,轻轻一笑:“我不怕闲话。”老方说完转身走出,舒曼一屁股坐在椅上,眼睛发直。

舒曼接了孩子领着往家走,两个孩子不老实,跑来跑去追着打,一会儿跌一跤,起来又打,舒曼着急:“别打了,别打了!”

没一个听她的,她上前抓住一个,另一个追过来就打,在舒曼手里这个就猛挣。舒曼不留神被撞得一屁股蹲坐下,眼泪哗地下来,牛牛看见妈妈摔倒,赶紧过来,蹲下来看着妈妈,叫道:“妈妈,你摔疼了吗?”

舒曼泪眼看牛牛,说不出话,虎子也跑过来,学着哥哥也蹲下,看着妈妈:“妈妈,我帮你揉揉屁股吧,爸爸说揉揉屁股就不疼啦。”

舒曼哭着将两个儿子揽到怀里,声音哽咽着:“妈妈要是不在了,你们怎么办啊!”

牛牛和虎子互相看看,牛牛抢着说:“妈妈不在家,我当军长!”虎子给牛牛一拳:“妈妈不在家,我当司令!”两个孩子喊着“嗖”地从妈妈怀里挣出,你一脚我一拳开打起来。舒曼看着是哭笑不得。

晚上,舒曼坐在床沿上,耿直翻看报纸,声音很轻:“季诚现在怎么样?”

舒曼:“还那样吧,天天扫大街。”

耿直:“没人找你谈话,问他情况吗?”

舒曼转过身看着耿直:“这几天没有了。怎么,有人问你了?”

耿直仍然翻着报纸:“没有。”

舒曼:“那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耿直:“没什么,就是关心一下你这位老同学嘛。”

舒曼欲言又止,深深地叹了口气。耿直放下报纸:“怎么了?你一晚上都拉着脸,出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

舒曼拉开被子躺下,背冲耿直:“没有。”

耿直:“有什么事你一定告诉我,千万不要瞒着我!”

舒曼不说话,依旧背对着耿直,一动不动地躺着。耿直甩开报纸,把老婆身体扳过来,看着老婆:“是不是有人找你谈话,问到季诚的事儿?还提到我?你不要理他们,他们是在诈你!问急了,让他们找我!”

舒曼推开丈夫,冷冷地:“我都说没有了,好啦,折腾一天了,早点睡吧!”

耿直耐着性子:“不管到什么时候,你要记住,我们是夫妻,从头到尾都是连在一起的,你那破个口子,我这就流血!”

舒曼摇摇头,极力忍着泪:“我不要跟你连在一起!我就是我,我的事儿我自己承担!”耿直急了,又要扳她肩膀,她吼:“别碰我!!”

耿直才不管,硬扳,舒曼脸转过来,在床上拳打脚踢着,耿直紧紧搂着她,她终于安静下来,不动了,耿直低声:“到底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工宣队那个——”

舒曼脑袋紧抵着耿直:“没事儿,就是心里烦,现在好了,睡吧。”耿直和舒曼都大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耿直不上班,闲着无事就拿块木头给两个儿子做玩具枪,两个儿子趴在身边看着,耿直一边唠叨着:“现在这是什么学校,才上半天学,你们老师每天都干什么呀?”

虎子答:“开会,批斗校长!”

耿直愣一下:“别瞎说!”

牛牛道:“还斗小黄老师,因为她穿花裙子。”

耿直拍两个儿子的脑袋,瞪眼睛:“你们两个给我听好了!别跟着瞎起哄!”

俩儿子傻呵呵地点头。传来敲门声,耿直抬头看着门,一个男人声音喊着:“老耿,老耿在家吗?”耿直起身,低声对虎子道:“你去告诉小李叔叔,说爸爸病了,很严重,躺在床上动不了啦,去。”虎子爬起身就往外跑,耿直起身进了里屋,牛牛坐在椅上瞪眼一会儿看门,一会儿看里屋。

虎子拽开门,冲着门外:“我爸爸说,他病了,很严重,躺在地上动不了啦。”

小李一听就要进来:“是吗?那赶紧送医院啊!”

虎子一听傻了,回头喊:“爸爸,小李叔叔说要送你去医院!”

耿直吼:“不去,家里有医生!”

小李在门外为难着:“老耿,今天下午开批判大会,陆副主任点名要你发言,我说我早上看到你送孩子了,这又突然说你不能动了,他不会信的。”

耿直在里屋吼:“他不信你让他来看看,你告诉他,老子身上一百多处伤口,全复发了,一年也好不了!”

舒曼在院里开完批斗会,回办公室将记事本放下,转身匆匆要走,身后门响,舒曼转身怔住,老方进门后,手自然就把门带上,笑道:“小舒啊,还没走呢,太好了,我这腰啊,有点不舒服,都下班了,就你这还亮着灯,帮我看看吧?”

舒曼紧张着:“我不会看腰,我帮你找人去。”

舒曼说着往外走,老方拦住,笑道:“不用找人,你肯定行。我早注意到你的手,多柔软啊,天生就是医生的手,你没见我老婆那手,就像把锉刀,你放心大胆来吧。”

老方说着要往舒曼身边走,舒曼吓住,直往后退:“不不不,医院有分工,这是骨科的事儿,再说我现在没有行医的资格,我有历史问题,我不能给人看病,要犯大错误的!”

随着舒曼话音,舒曼“咣当”一声撞到身后药架子,架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全部掉下来了。舒曼赶紧回身去捡,老方上前一步,帮着捡,舒曼像蛇咬着一样,“嗖”地移开身子,缩到角落处,瞪大眼睛看着老方,满眼恐惧。

老方慢慢直身,看着舒曼,委屈道:“你紧张什么?难道我对你有邪念么?我不过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大家交换一下思想。”

舒曼越来越不能容忍,但她不知道怎么办,她呆站不动,只是机械地一个劲摇头。老方也不急,坐在椅上,静静地看着舒曼,舒曼避开目光,整理架子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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