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曾把张爱玲和鲁迅联系了起来:
“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和鲁迅不同的地方是,鲁迅经过几十年来的几次革命,他的寻求是战场上受伤的斗士的凄厉的呼唤。
张爱玲则是一枝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与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受过摧残,所以没一点病态,在长长的严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动,这新鲜的苗带给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
诚然胡兰成的评价并不客观,但鲁迅与张爱玲的作品确实有一些相似之处。
傅雷就曾经做过这样一个评价:”《金锁记》颇有《狂人日记》某些故事的风味。”
在《狂人日记》中,鲁迅塑造了一个在世人眼中疯癫的”男狂人”形象,张爱玲在《金锁记》里,创造了一个刻薄病态的”女疯子”形象。
《狂人日记》创作于1918年,《金锁记》创作于1943年,25年后,狂人的生命历程在曹七巧身上再次上演,从”被吃”再到”吃人”,礼教吃人的悲剧在女性身上再次演绎。
今天就来比较分析一下两部作品在刻画疯子上有什么相似之处。
01 狂人从”癫狂”到”病愈”,曹七巧从”正常”到”疯狂”,同样的悲惨
先来看看《狂人日记》和《金锁记》的开头:
《狂人日记》: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
《金锁记》: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
两部作品都用了倒叙,采用月光作为意象,回望三十年前的故事。
在三十年前的狂人眼中,人和动物是没有区别的,”赵贵翁想害我”,”狼子村的村民吃人”,”大哥吃人”,”父母吃人”,整日惶惑不安。
其实他是清醒着的,他看穿了自己所处的是一个”吃人”的社会,颇有些”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意味。
但当只有一个人清醒时,他变成了别人眼中的疯子。
统治者把仁义道德包装成正义,借着封建礼教蚕食人们的理智,这是一种”吃人”。在第八章里,狂人问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吃人的事,年轻人说:“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这种话语上的霸权,实际上就是一种吃人的表现,他们野蛮地把跟自己观点不同的人当成疯子,只知道按着老祖宗的那一套来做人处事,没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
狂人发现了封建礼教”吃人”的真相,并劝诫身边的人去改掉吃人的痼疾,却被当成妄想症患者,最后,他被”治愈”了,也成了吃人者。
在序中,鲁迅已经告诉了我们狂人的结局,”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狂人的病治好之后,就去做官”候补”了,谈起三十年前的事情,狂人坦然承认自己是得了妄想症,那时说话语无伦次,多荒唐之言。
狂人觉醒后无路可走又被迫沉睡,也成为了”吃人者”的一员,这个从”癫狂”到”病愈”的过程,可以理解为由清醒到沉沦的过程,足以可见封建礼教对人们的压迫之深。
而曹七巧的生命历程与狂人相同,也是一个被迫沉沦的过程。
曹七巧本来是一个麻油店家的女儿,昔日的快乐时光在嫁入姜家之后全都泯灭了,姜家的礼教观念很重,他们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个市井女人,但因为二少爷是个残废,才不得不娶了曹七巧。
曹七巧的一生就断送在了这里,她也曾笑靥如花,她也曾有动人的小女儿情态,她也曾肆无忌惮地玩闹。嫁入姜家后,曹七巧被封建礼教吃了,她在压迫下渐渐地扭曲,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怪物。
家里的哥嫂只把她当做一个换取利益的筹码,姜家人只把她当成一个服侍二少爷的保姆。在这两处曹七巧生活的地方,她没有快乐可言,只能把苦闷塞进心底。
在这种长期失语的环境下,七巧只能靠鸦片来排解苦闷。除此之外,七巧把刀对准了自己的儿女,她蚕食着自己的孩子,女儿长安成了第一个牺牲品,她看不得长安好过,让她裹小脚,抽鸦片,甚至还毁掉了她的爱情。
曹七巧要求儿子长白在新婚燕尔之时讲闺房秘事,日日在儿媳背后嚼舌根,逼死了儿媳妇,长白沉迷于抽大烟,整日只知道享乐快活。
“30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在临终之时,曹七巧流了泪,这或许是对她过去的一种反省。
从始至终,曹七巧都很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这个畸形的世界里,她吃掉了自己的儿女,以一种强悍的姿态向四周宣告自己的沉沦。
狂人在清醒后无路可走,只好选择和身边的人走同样的路;曹七巧则是以清醒的姿态,用沉重的枷角劈杀至亲的人。这两种选择,都是在压抑现实下的无奈之举。
02 《狂人日记》描绘鬼气,《金锁记》描摹月色,同样的悲壮
环境描写和典型意象对刻画人物尤其重要,在《狂人日记》里的典型意象就是那憧憧的鬼影,暗示了人们生活的阴森可怖,《金锁记》里便是那惨白的月色,暗示了曹七巧凄凉痛苦的一生。
鲁迅常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去除他,而不能。”
鲁迅的作品中常常有对鬼魅的描写,比如说《无常》、《女吊》、《五猖会》里都有直接对鬼的描写,还有《药》里的人血馒头,《孤独者》里的魏连殳,都活在怪力乱神的世界里。
《狂人日记》作为他的第一篇成名作,初看没有对鬼影的直接描写,但细细一看,赵贵翁奇怪的颜色,孩子们铁青的脸,露出森白的牙的狗,路人不怀好意的笑,狂人翻开书一查,满本书都写着”吃人”,这分明是一个地狱,充满了阴森的鬼气。
狂人的生活环境也充满了鬼魅之气,”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没有月光”,”太阳也不出”,”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
狂人的生活环境是当时人民生活环境的一个缩影。
《狂人日记》发表于五四前期,人民处在北洋军阀政府的统治下,封建礼教仍然死死压迫着人性,西学东渐的潮流盛行,各种新思潮涌现,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这是一个觉醒的时代,这是一个痛苦的时代。
狂人便是一个启蒙者,他与封建主义这个鬼影进行了一场鏖战,败北了,最终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唤。
《金锁记》也有一个明显意象,便是月亮,月光照到丫鬟的枕边,两个小丫鬟聊起了二少奶奶,不经意地闲谈,就揭示了整个社会浮躁不堪、唯利是图的风气,我们大概也可以猜到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曹七巧会是怎样一个人物了。
丫鬟的闲聊就在天快亮的时候结束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这似乎就暗示了七巧的一生,在生活里不断挣扎,最终,一点点沉沦,变得刻薄世俗。
在遭受了一轮轮隐形的压迫之后,七巧发现只有金钱才是最靠得住的,她亲手掐灭了自己对爱情的幻想,赶走了假情假意的姜季泽;为了不付女儿的嫁妆钱,她告诉女儿的恋爱对象她抽大烟,曹七巧仿佛就是鲁迅笔下鬼气的实体,阴暗可怖。
在长白娶了芝寿之后,七巧疯狂折磨儿媳,这里也有一段对月亮的描写: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影子里。”
这时的月亮,在芝寿的心里,已经变成了像曹七巧那样的存在,强横至极,她就像月亮发出来的惨白的光一样,让人无处躲藏。
在曹七巧死去之后,她的故事结束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这种封建观念对人性的压迫,延续到了后来,一个个”曹七巧”的故事在中国各地上演。
狂人在鬼影之中觉醒,最终却仍被奴化;曹七巧紧握着黄金的枷锁,守着虚无的安稳,他们都经历了从希望到绝望的挣扎,同样的悲壮,同样的无可奈何。
03 写在最后:
《狂人日记》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用现代体式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金锁记》是”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于青在《张爱玲传》中说:”如果鲁迅毕生致力于国民性的批判,是对民族文化心理建构的一个贡献,那么,张爱玲对女性意识里’女性原罪’意识的展露和批判,则是张爱玲对民族文化心理建构的一个补充,是对女性意识的进化和发展的一个贡献。”
鲁迅在《狂人日记》里批判了中国几千年”吃人”的历史,在最后发出了”救救孩子”的感叹。张爱玲从《狂人日记》里取了一根肋骨,把”吃人”的历史放在了女性身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两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唤醒国人,在鲁迅冷峻狠厉的文风,张爱玲苍凉悲悯的句子里,都蕴含着他们对国人深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