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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为什么下令在兵营院子里、而不在墓地墙边执行判决。站在房门对面的行刑队向他致敬, 犹如对待国家元首似的。
“现在,你们可以把他押出来了,”他下了命令。
第九章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第一个感到战争的空虚。作为马孔多的军政长官,他跟奥雷连诺上校在电话上每周联系两次。起初,他们在交谈中还能断定战争的进展情况,根据战争的轮廓,能够明了战争处在什么阶段,预先见到战争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尽管奥雷连诺上校在最亲密的朋友面前也不吐露胸怀,然而当时他的口吻还是亲切随和的,在线路另一头马上就能听出是他。他经常毫无必要地延长谈话,扯一些家庭琐享。但是,由于战争日益激烈和扩大,他的形象就越来越暗淡和虚幻了。
每一次,他说起话来总是越来越含糊,他那断断续续的字眼儿连接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意义。面对这样的情况,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只能难受地倾听,觉得自己是在电话上跟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说话。
“全明白啦,奥雷连诺,”他按了按电键,结束谈话。“自由党万岁!”
最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完全脱离了战争。从前,战争是他青年时代理想的行动和难以遏制的嗜好,现在却变成了一种遥远的、陌生的东西——空虚。他逃避现实的唯一处所是阿玛兰塔的缝纫室。他每天下午都去那儿。悄姑娘雷麦黛丝转动缝纫机把手的时候,他喜欢欣赏阿玛兰塔如何给雪白的衬裙
布打褶子。女主人和客人满足于彼此作伴,默不吭声地度过许多个小时,阿玛兰塔心里高兴的是他那忠贞的火焰没有熄灭。但他却仍不明白她那难以理解的心究竟有什么秘密打算。知道格林列尔多 .马克斯上校回到马孔多之后,阿玛兰塔几乎激动死了。然而,当他左手吊着挎带走进来的时候(他只是奥雷连诺上校许多闹嘈嘈的随从人员中间的一个),阿玛兰塔看见离乡背井的艰苦生活把他折磨得多么厉害,荏苒的光阴使他变得多么苍老,看见他肮里肮脏、满脸是汗、浑身尘土、发出马厩气味,看见他样子丑陋,她失望得差点儿昏厥过去。“我的上帝,”她想。“这可不是我等候的那个人呀!”然而,他第二天来的时候,刮了脸,浑身整洁,没有血迹斑斑的绷带,胡子里还发出花露水的味儿。他送给阿玛兰塔一本用珠母钉装钉起来的祈祷书。
“你真是个怪人,”她说,因为她想不出别的话来。“一辈子反对教士,却拿祈祷书送人。”
从这时起,即使在战争的危急关头,他每天下午都来看她。有许多次,俏姑娘雷麦黛丝不在的时候,转动缝纫机把手的就是他。他的坚贞不渝和恭顺态度使她受到感动,因为这个拥有大权的人竟在她的面前俯首帖耳,甚至还把自己的军刀和手枪留在客厅里,空手走进她的房间。然而,在这四年中,每当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向她表白爱情时,她总是想法拒绝他,尽管她也没有伤他的面子,因为,她虽还没爱上他,但她没有他已经过不了日子。俏姑娘雷麦黛丝对格林列尔多·马克斯的坚贞颇为感动,突然为他辩护,而以前她对周围的一切完全是无动丁衷的——许多人甚至认为她脑了迟钝。阿玛兰塔忽然发现,她养大的姑娘刚刚进入青春期,却已成了马孔多从未见过的美女。阿玛兰塔觉得自己心里产生了从前对雷贝卡的那种怨恨。她希望这种怨恨不要让她走向极端,而把俏姑娘,雷麦黛丝弄死。接着,她就把这姑娘赶出了自己的房间。正好这个时候,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开始厌恶战争。他准备为阿玛兰塔牺牲自己的荣誉(这种荣誉使他耗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说尽了好话,表露了长期压抑的无限温情。但他未能说服阿玛兰塔。八月里的一天下午,阿玛兰塔由于自己的顽固而感到十分痛苦,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打算至死都孤身过活了,因为她刚才给坚定的术婚者作了最后的回答。
“咱们彼此永远忘记吧,”她说,“现在干这种事儿,咱们都太老啦。”
就在这天下午,奥雷连诺上校叫他去听电话。这是一次通常的交谈,对于停滞不前的战争毫无一点作用。一切都已说完以后,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朝荒凉的街道扫了一眼,看见杏树枝上悬着的水珠,他就感到自己孤独得要死。
“奥雷连诺,”他在电话上悲切地说,“马孔多正在下雨呵。”
线路上沉寂了很久。然后,电话机里突然发出奥雷连诺上校生硬的话语。
“别大惊小怪,格林列尔多,”对方说,“八月间下雨是正常的。”
很久没有看见朋友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对异常生硬的回答感到不安。
可是过了两个月,奥雷连诺上校回到马孔多的时候,这种模糊的不安变成了惊异,几乎变成了恐惧。对于儿子的变化,乌苏娜也觉得吃惊。他是不声不响回来的,没有侍从,尽管天气很热,还用斗篷裹着身子;随同他来的是三个情妇,他让她们一块儿住在一间屋子里,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一个吊床上。他难得抽出时间来看战情电报和报告。有一次,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前来向他请示一个边境城镇的撤退问题,因为起义部队继续留在那里可能引起国际纠纷。
“别拿鸡毛蒜皮的事来打扰我啦,”奥雷连诺上校回答他。“你去请教上帝吧。”
这大概是战争的紧要关头。最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为了阻挠土地所有权的重新审查,跟保守派地主签订了秘密协议。在国外为战争提供经费的那些政客,公开谴责奥雷连诺上校采取的激烈措施,然而这种作法似乎也没有使他担心。他再也不读自己的诗了,这些诗约有五卷,现在放在箱子底儿给忘记了。夜晚或者午休时,他都把一个情妇叫到他的吊床上来,从她身上得到一点儿快乐,然后就睡得象石头一样,没有一点忧虑的迹象。那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心烦意乱,永远失去了信心。最初,他陶醉于凯旋回国和辉煌的胜利,俯临“伟大”的深渊。他喜欢坐在马博罗①公爵的肖像右方——这是他在战争艺术上的伟大导师,此人的虎皮衣服曾引起成年人的赞赏和孩子们的惊讶。正是那时,他决定不让任何人(甚至乌苏娜)
接近他三米远。不管他到了哪儿,他的副官都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圆圈,他站在圆圈中心(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站进圆圈),用简短而果断的命令决定世界的命运。枪决蒙卡达将军之后,他刚一到达马诺尔,就赶忙去满足受害者的最后愿望。寡妇收下了眼镜、手表、戒指和女神像,可是不许他跨进门槛。
“你不能进来,上校,”她说。“你可以指挥你的战争,可是我的家是由我指挥的。”
①马博罗(1650一1722),英国将军,1704年在德国西南多瑙河畔的布伦亨村击溃法国军队。
奥雷连诺上校丝毫没有表示自己的恼怒,但在他的随身卫队抢劫和烧毁了寡妇的房子之后,他的心才平静下来。“提防你的心吧,奥雷连诺,”格林列尔多·马克斯当时警告他。“你在活活地烂掉。”大约这个时候,奥雷连诺上校召开了第二次起义部队指挥官会议。到场的有各式各样的人:空想家、野心家、冒险家、社会渣滓、甚至一般罪犯。其中有一个保守党官员是由于逃避盗用公款的惩罚才参加革命的。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战斗,在这群形形色色的人中间,不同的信念将会引起内部爆炸,但最惹人注目的却是一个阴沉沉的权势人物——泰菲罗。瓦加斯将军。这是一个纯血统的印第安人,粗野、无知,具有诡谲伎俩和预见才能,善于把他的部下变成极端的宗教狂。奥雷连诺上校打算在会议上把起义部队的指挥统一起来,反对政客们的鬼把戏。可是泰菲罗·瓦加斯将军破坏了他的计划:在几小时内,就瓦解了优秀指挥官的联合,攫取了总指挥权……这是一头值得注意的野兽,“奥雷连诺上校向自己的军官们说。”对咱们来说,这样的人比政府的陆军部长还危险。“于是,平常以胆怯著称的一个上尉小心地举起了食指。
“这很简单,上校,”他说。“应当把他杀死。”
刹那间,这个建议超过了他自己的想法,他感到不安的倒不是这个建议多么残忍,而是实现这个建议的方式。
“别指望我会发出这样的命令,”他回答。
他确实没有发出这样的命令。然而两个星期之后,泰菲罗将军中了埋伏,被大砍刀剁成内酱,于是奥雷连诺上校担任了总指挥。就在那天夜里,他的权力得到起义部队所有的指挥官承认以后,他突然惊恐地醒来,大叫大嚷地要人给他一条毛毯。
身体内部彻骨的寒冷,在灼热的太阳下也折磨着他,在许多肩里都使他睡不着觉,终于变成一种病症,他原来醉心于权力,现在一阵一阵地对自己感到很不满意了。
为了治好寒热病,他下令枪毙劝他杀死泰菲罗·瓦加斯将军的年轻军官。但他还没发出命令,甚至还没想到这种命令,他的部下就那么干了,他们经常超过他自己敢于达到的界线。他虽有无限的权力,可是陷入孤独,开始迷失方向。现在,在他占领的城镇里,群众的欢呼也惹他生气,他觉得这些人也是这样欢迎他的敌人的。在每一个地方,他都遇见一些年轻人,他们用他那样的眼睛看他。用他那样的腔调跟他说话,对他采取他对他们的那种怀疑态度,而且把自己叫做他的儿子。他觉得奇怪——他仿佛变成了许多人,但是更加孤独了。他怀疑自己的军官都在骗他,他对马博罗公爵也冷淡了。“最好的朋友是已经死了的,”当时他喜欢这么说。由于经常多疑,由于连年战争的恶性循环,他已困乏不堪;他绕来绕去,实际上是原地踏步,但却越来越衰老,越来越精疲力尽,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怎么办?到何时为止?在粉笔划的圆圈外面,经常都站着什么人:有的缺钱;有的儿子患了百日咳;有的希望长眠,因为对肮脏的战争已经感到厌恶;但是有的却鼓起余力,采取“立正,,姿势,报告说:”一切正常,上校。“然而,在绵延不断的战争中,”正常“恰恰是最可怕的:表示毫无进展。奥雷连诺上校陷入孤独,不再产生什么预感,为了摆脱寒热病(这种病一直陪他到死)。他打算在马孔多找到最后的栖身之所,在住事的回忆中得到温暖。他的消极情绪是那么严重,有人报告他自由党代表团前来跟他讨论最重要的政治问题时。他只是在吊床上翻了个身,甚至没让自己睁开眼睛。
“带他们去找妓女吧,”他嘟哝着说。
代表团成员是六个穿着礼服,戴着高筒帽的律师,以罕见的斯多葛精神忍受了+一月里灼热的太阳。乌苏娜让他们住在她家里。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呆在卧室内秘密商量,晚上则要求给他们一个卫队和一个手风琴合奏队,并且包下了整个卡塔林诺游艺场。“别打搅他们,”奥雷连诺上校命令说。“我清楚地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十二月初举行的期待已久的谈判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虽然许多人都以为这次谈判会变成没完没了的争论。
在闷热的客厅里,幽灵似的自动钢琴是用裹尸布一样的白罩单遮住的,奥雷连诺上校的副官们在钢琴旁边用粉笔划了个圈子;可是上校这一次没有走进圈子。他坐在他那些政治顾问之间的椅子上,用毛毯裹着身子,默不作声地倾听代表团简短的建议。他们要求他:第一,不再重新审核土地所有权,以便恢复自由派地主对自由党的支持;第二,不再反对教会势力,以便取得信徒们的支持,第三,不再要求婚生子女和非婚生子女的平等权利,以便维护家庭的圣洁和牢固关系。
“这就是说,”在建议念完之后,奥雷连诺上校微笑着说,“咱们战斗只是为了权力罗。”
“从策略上考虑,我们对自己的纲领作了这些修改,”其中一个代表回答。“目前最主要的是扩大我们的群众基础,其他的到时候再说。”
奥雷连诺上校的一位政治顾问连忙插活。
“这是跟健全的理性相矛盾的,”他说。“如果你们的修改是好的,那就应当承认保守制度是好的。如果我们凭借你们的修改能够扩大你们所谓的群众基础,那就应当承认保守制度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结果我们就得承认,将近二十年来我们是在反对民族利益。”
他打算继续说下去,可是奥雷连诺上校用字势阻止了他。“别浪费时间了,教授,”他说。“最主要的是,从现在起,我们战斗就只是为了权力啦。”他仍然面带微笑,拿起代表团给他的文件,准备签字。
“既然如此,”他最后说,“我们就无异议了。”
他的军官们极度惊愕,面面相觑。
“原谅我,上校,”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柔和地说。“这是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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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雷连诺上校把蘸了墨水的笔拿在空中,在这个大胆的人身上使出了自己的威风。
“把你的武器交给我,”他下了命令。
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站起身来,把武器放在桌上。
“到兵营去吧,”奥雷连诺上校命令他。“让军事法庭来处置你。”
然后,他在声明上签了字,把它交还代表团,说:
“先生们,这是你们的纸儿。我希望你们能够从中捞到一些好处。”
过了两天,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被控叛国,判处死刑。重新躺上吊床的奥雷连诺上校,根本就不理睬赦免的要求。他命令不让任何人打扰他。行刑的前一天,乌苏娜不顾他的命令,跨进他的卧室。她穿着黑衣服,显得异常庄严,在三分钟的会见中始终没有坐下。“我知道你要枪毙格林列尔多,”她平静地说,“我没有法子阻止你。可我要给你一个警告:只要我看见他的尸体,我就要凭我父母的骸骨发誓,凭霍·阿·布恩蒂亚死后的名声发誓,对天发誓:不管你藏在哪儿,我都要拖你出来,亲手把你打死。”在离开房间之前,她不等口答就下了断语:“你那么干,就象是长了一条猪尾巴出世的。”
在漫长的黑夜里,正当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想起自己在阿玛兰塔房间里度过的那些黄昏时,奥雷连诺上校却挣扎了许多个小时,企图凿穿孤独的硬壳。自从那个遥远的下午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以后,命运给他的唯一愉快的时刻是在制作小全鱼的首饰作坊里度过的。他发动过三十二次战争,破坏过自己跟死神的一切协议,象猪一样在“光荣”的粪堆里打滚,然而几乎迟了四十年寸发现普通人的生活是可贵的。
他就这样一夜未睡,弄得精疲力尽;黎明,距离行刑只有一个小时,他走进了回室。“滑稽戏收场啦,老朋友,”他向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说。“趁咱们那些酒鬼还没枪毙你,咱们离开这儿吧。”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无法掩饰这种行为使他产生的蔑视。
“不,奥雷连诺,”他回答。“我宁肯死,也不愿看见你变成一个残忍的暴君。”
“你不会看见的,”奥雷连诺上校说。“穿上你的鞋子,帮助我结束这种讨厌的战争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还不知道结束战争比发动战争困难得多。为了迫使政府提出有利于起义者的和平条件,他需要进行一年血腥、残酷的战斗;而让自己的人相信接受这些条件的必要性,又需要一年的工夫。他的军官们不愿出卖胜利,发动了起义;他镇压这些起义,残酷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甚至不惜依靠敌人的力量坚决粉碎这些抵抗。
他决不是当时一个比较出色的军人。他相信他终归是为自身的解放、而不是为抽象的理想和口号进行战斗(政客们善于根据情况不断变换这些口号),所以充满了热情。就象以前为了胜利而坚定不移地作战一样,为失败作战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指责了奥雷连诺上校不必要的蛮勇。“不用担心,”奥雷连诺上校微笑着说。“死亡比想象的困难得多。”对他来说,确实如此。他相信自己的死期是预先注定了的,这种信心给了他一种神秘的免疫力——在预定的期限之前不死;这种免疫力使他在战争的危险中不受伤害,使他最终能够赢得失败——赢得失败比赢得胜利困难得多,需要更大的流血和牺牲。
奥雷连诺上校在将近二十年的战争中,曾经多次回到他的家里,可是,他那经常的匆忙状态,卫队簇拥的神气样儿,几乎具有传奇色彩的荣誉光环(甚至乌苏娜对这种光坏也不能漠然视之),终于使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上一次来到马孔多的时候,他为三个情妇租了一间房子,只抽空应邀回家吃过两三次饭)跟家里的人相见。俏姑娘雷麦黛丝和战争中期出生的孪生子几乎不认得他。阿玛兰塔怎么也无怯使哥哥的形象和传奇勇士的形象一致起来;前者是在制作小金鱼的工作中度过青年时代的,后者却在自己和其他的人之间设置了三米的距离。然而,停战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家以为奥雷连诺上校很快就会回到家里,重新变成一个得到亲人喜爱的普通人,长久蛰伏的亲“人感情也就复苏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强烈。
“咱们家里终于又有一个男人啦,”乌苏娜说。
阿玛兰塔第一个认为她们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停战之前一个星期,他回到了家里:没有侍从,只有两个赤足的勤务兵走在前头,把骡子的鞍俸和翰具以及一小箱诗篇放在廊上——这是奥雷连诺上校往日那种堂皇的行装中唯一剩下的东西;他走过阿玛兰塔房间旁边的时候,她叫了他一声。奥雷连诺上校仿佛想不起在他面前的是谁。
“我是阿玛兰塔,”她看见哥哥归来感到高兴,亲热地说,并且让他看看缠着黑绷带的手。“瞧吧。”
奥雷连诺上校就象那个遥远的早晨一样微微一笑,当时他被判处死刑以后回到了马孔多,第一次看见了这个绷带。
“可怕,”他说,“时间过得多快啊!”
政府军不得不在宅子前面设置警卫。奥雷连诺上校是在讥笑和唾骂声中口到马孔多的,有人指责他为了较高的售价故意拖延战争。寒热病使他不住地发抖,腋下的脓疮又发作了,六个月以前,乌苏娜听到停战消息的时候,就打开和收拾了儿子的卧室,在各个角落里烧起了没药,以为儿子回来之后就会在雷麦黛丝破旧的玩具中间安度晚年了。其实,在过去的两年中,他已经算清了一生的账,甚至谈不上什么晚年了。他经过乌苏娜拾掇得特别仔细的首饰作坊时,没有发现钥匙是留在锁孔里的。而且在这房子里,时光造成的细微而令人难过的破坏,也没引起他的注意,任何一个记性很好的人,在长久离开之后,看见这些破坏都是会震惊的,可是任何东西都没引起他心中的痛苦:墙上剥落的灰泥,角落里凌乱的蛛网,弃置不顾的秋海棠,白蚁蛀坏的木梁,长了青苔的门框,一怀旧之情给他设置的这些诡谲的陷阶都没使他掉进去。他坐在长廊上,用毛毯裹着身子,也没脱掉靴子,仿佛是顺便到房子里来躲雨的,整个儿下午都瞧着雨水落到秋海棠上。乌苏娜终于明白。她无法长久把他留在家里。“也许还要去打仗。”她想,“如果不是打仗,那就是死。”这种想法是那么明确、可信,乌苏娜认为它是一种预兆。
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右芋拿面包,左手握汤匙。他的孪生兄弟霍·阿卡蒂奥第二呢,左手拿面包,右手握汤匙。两人动作起来是那么协调,仿佛不是面对面坐着的两兄弟,而是一种巧妙的镜子装置。孪生兄弟知道他们两人完全相似,就在那天想出这种表演来欢迎奥雷连诺上校。可是奥雷连诺上校什么也没看见。他对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疏远,甚至没有注意到赤身露体经过饭厅的俏姑娘雷麦黛丝。只有乌苏娜一人敢于把他从沉思状态中唤醒过来。
“假如你又要走,”她在晚餐时说。“你起码应当记住今儿晚上我们是什么样子。”
奥雷连诺上校这时明白,乌苏娜是唯一识破他精神空虚的人,但他并不觉得奇怪。他多年来第一次直勾勾地盯地她的面孔。她的皮肤布满了皱纹,牙齿已经磨损,头发枯萎、稀疏,眼神显得惊恐。他拿她跟老早以前那天下午的乌苏娜比较了一下,当时他曾预言热汤锅将要掉到地上,结果真的掉下去粉碎了。片刻间,他发现了半个多世纪日常的操劳在她身上留下的擦伤、茧子、疮痪和伤疤,这些可悲的痕迹甚至没有引起他一般的怜悯。于是他作了最后的努力,在自己心中寻找善良的感情已经发霉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它。从前,他在自己的皮肤上闻到乌苏娜的气味时,起码还有一点羞涩之类的感觉,而且经常觉得他的思想和母亲的思想息息相通,但这一切都被战争消灭了。甚至他的妻子雷麦黛丝,在他心中也只剩下一个陌生姑娘模糊的形象,这姑娘在年龄上是相当于他的女儿的·他在爱情的沙漠上邂逅过许多女人,他和她们在沿海地带撒下了不少种子,但是他的心里却没留下她们的任何痕迹。通常,她们都在黑夜里来找他,黎明前就离去,第二天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使他想起她们,剩下的只是整个身体上某种困乏的感觉。能够胜过时间和战争的唯一的感情,是他童年时代对哥哥霍·阿卡蒂奥的感情,但它的基础不是爱,而是串通。
“对不起,”他抱歉地回答乌苏娜的要求。“战争把一切都葬送啦。”
次日,他就忙于消灭自己留居人世的一切痕迹。在首饰作坊里,他没碰的只是没有他个人烙印的东西;他把自己的衣服赠给了勤务兵,而将武器埋在院子里,悔悟的心情就象他父亲把杀死普鲁登希奥·阿吉廖尔的标枪埋藏起来那样。他留给自己的只是一支剩了一发子弹的手枪。他想取下客厅里长明灯照着的雷麦黛丝的相片时,乌苏娜才阻止他。“这相片早就不是你的啦,”乌苏娜说。“这是家中的圣物。”停战协定签字前夕,家里几乎没有留下一件东西能够使人想起奥雷连诺上校时,他才把一小箱诗篇拎进面包房,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正在生炉子。
“拿这个生火吧,”说着,他把一卷发黄的纸儿递给她。“这种旧东西容易引火。”
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个寡言、随和的人,从不违拗任何人,甚至她自己的孩子,可她觉得奥雷连诺上校叫她做的是一件违禁的事。
“这是重要的纸儿嘛,”她说。
“不,”上校回答。“这都是为自个儿写的。”
“那么,”她说,“你自个儿烧吧,上校。”
他不仅这么做了,甚至用斧头辟开箱子,把木片扔到火里。几小时前,皮拉·苔列娜来看过他。奥雷连诺上校多年没有跟她见过面,一见她就觉得诧异,她变得又老又胖,笑声也不如从前响亮了:但他同时也感到惊讶,她在纸牌占卜上达到了多深的程度啊!“当心嘴巴,”——这是皮拉·苔列娜提醒过他的,于是他想:前一次,在他名望最高的时候,她的这句话难道不是对他未来命运的惊人预见吗?在跟皮拉·苔列娜见面之后不久,他竭力不表露特殊的兴趣,问了问刚给他的脓疮排了脓的私人医生,心脏的准确位置究竟在哪儿。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听,就用蘸了碘酒的棉花在他胸上画了个圈子。
星期二——停战协定签订的日子,天气寒冷,下着雨。奥雷连诺上校五点以前来到厨房,照常喝了一杯无糖的咖啡。“你就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出生的,”乌苏娜向他说。“你张开的眼睛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他没理会她,因为他正在倾听士兵们的脚步声、号声、断续的命令声,这些声音震动了清晨岑寂的空气。经过多年的战争,奥雷连诺上校虽然应当习惯于这样的声音了,可是此刻他却象青年时代第一次看见裸体女人那样感到膝头发软、身体打颤,他终于掉进了怀旧的圈套,心里朦胧地想,如果当时他跟这个女人结了婚,他就会是个既不知道战争、又不知道光荣的人,而是一个无名的手艺人,一个幸运的人了。这种为时已晚的、突然的痛悔败坏了他早餐的胃口。早晨七点,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带着一群起义军官来到他这儿的时候,他显得比平常更沉默、更恨郁、更孤独。乌苏娜试图把一件新斗篷披在他肩上。“政府会咋个想呢,”她说。“他们会以为你连买件斗篷的钱都没有,所以投降嘛。”他没接受斗篷,已经到了门口的时候,看见从天而降的雨水,他才让她把霍·阿卡蒂奥的旧毡戴在他的头上。
“奥雷连诺,”乌苏娜向他说。“如果你在那儿发现情形不妙,你就想着自己的母亲吧,答应我啊!”
他向她茫然一笑,发誓似的举起手来,一句话没说就跨出了门槛,去迎接他经过全镇时将要遭到的恐吓、谴责和辱骂。乌苏娜闩上房门,决定至死也不再打开它了。“我们就关在这女修道院里烂掉吧,”她想,“我们宁肯变成灰,也不让那些卑鄙的家伙看见我们的眼泪高兴。”整个早上,她都在房子里——甚至在最秘密的角落里——寻找什么东西,使她能够想到儿子,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签字仪式是在距离马孔多十五公里的一棵硕大的丝棉树下举行的(后来在这棵大树周围建立了尼兰德镇)。政府和两党代表以及放下武器的起义军官代表团,是由一群嘁嘁喳喳的白衣修女伺候的,她们很象一群雨水惊起的鸽子。奥雷连诺上校是骑着一匹肮脏、脱毛的骡子来的。他没刮脸。他更感到痛苦的是腋下的脓疮,而不是幻想的彻底破灭,因为他已失去了一切希望,放弃了荣誉以及对荣誉的怀念。
根据他的愿望,没有朗朗的音乐,没有僻啪的鞭炮,没有隆隆的钟声,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任何能够改变停战的悲凉性质的高兴表现。一位巡口摄影师为奥雷连诺上校拍了一张可能留给后代的照片,底版还没显影就被打碎了。
仪式延续的时间,正好是签署文件所需的时间。在一个破旧的马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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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篷里,当中摆了一张普通的木桌,代表们坐在桌子旁边,周围站着忠于奥雷连诺上校的最后几名军官。在让大家签字之前,共和国总统的私人代表打算宣读投降书,可是奥雷连诺上校反对这样做。“咱们别把时间浪费在形式上了,”说着,他看都不看就准备在文件上签字。这时,他的一名军官打破了帐篷中令人发困的沉寂。
“上校,”他说,“请你不要第一个签字。”
奥雷连诺上校表示同意。文件在桌上绕了一圈,在一片沉寂中,从钢笔在纸上划动的声音,甚至可以猜出每个人签的字儿;在这之后,第一行还是空着的。奥雷连诺上校准备填上它。
“上校,”他的另一个军官说,“你还有免除耻辱的可能嘛。”
奥雷连诺上校面不改色,在第一份副本上签了字。他还没签完最后一份副本,帐篷门口就出现了一个起义军官,牵着一匹载着两只箱子的骡子。这人虽然十分年轻,却显得沉着和严谨。他是马孔多地区起义部队的财务官。为了及时赶到,他拖着一匹饿得要死的骡子,经历了六天困难的行程。他从骡背上异常小心地取下箱子,把它们打开,接二连三地将七十二块金砖放在桌上。这是大家忘记了的一大笔财产。在最近一年中,中央指挥部上崩瓦解,革命变成了争当头目的血腥的内讧。在一片混乱中,谁也不负什么责任了。起义者的金子铸成了金砖,抹上泥土,就无人监管了。奥雷连诺上校把七十二块金砖也列入了投降书,不容任何商量就签了字。
疲惫不堪的青年军官站在他面前,拿糖浆色的宁静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还有什么事吗?”奥雷连诺上校问他。
青年军官咬紧牙齿。
“收条,”他说。
奥雷连诺上校亲笔写了一张收条给他。然后,上校喝了一杯柠檬水,吃了一块饼干(二者都是修女给他的),就到准备给他休息的行军帐篷去。他在那儿脱掉了衬衫,坐在床边,下午三点十五分拿起手枪,对准他的私人医生在他胸上用碘酒画的圈子砰地开了一枪。就在这个时刻,在马孔多,乌苏娜揭开炉灶上牛奶锅的盖子,惊异地发现牛奶半天都没煮沸,而且牛奶里有许多虫子。
“他们把奥雷连诺给打死啦!”她叫了一声。
然后,她服从孤独中养成的习惯,朝院子里瞥了一眼,便看见了霍·阿·布恩蒂亚;他在雨下淋得透湿,显得愁眉不展,比死的时候老多了。“他是被暗杀的,”她更准确地说。“谁也没有发发慈悲合上他的眼睛。”
夜里,她透过眼泪看见一个橙黄色的圆盘,仿佛流星一样迅捷地掠过天空,她认为这是死亡的征兆。她仍在粟树下面,伏在丈夫的膝上哭泣。这时他们就把毛毯裹着的奥雷连诺上校抬来了,毛毯已给凝血弄得僵硬。他睁开的眼里燃着怒火。
他已脱离危险。穿伤是那么清晰、笔直,医生毫不费劲就把一根浸过碘酒的细绳伸进他的胸脯,然后从脊背拉出。“这是我的杰作,”医生满意地说。“这是子弹能够穿过而不会碰到任何要害的唯一部位。”奥雷连诺上校发现自己周围是一些同情他的修女,她们为了安抚他的灵魂,正在唱绝望的圣歌,因此他感到遗憾,竟然没有按照最初的想法朝自己的嘴巴开枪,借以嘲笑皮拉·苔列娜的预言。
“如果我还有一点权力,”他向医生说,“我会不经审判枪毙了你。这倒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为你把我变成了一个耻笑的对象。”
自杀未遂在几小时内就恢复了奥雷连诺上校失去的威望。那些曾经胡说他为了金砖房子而出卖胜利的人,把他自杀的举动看成是崇高的行为,宣布他为殉道者。
后来,他拒绝共和国总统颁发给他的荣誉勋章时,甚至自由党内激烈反对他的人也来要求他否决停战条件,重新发动战争。房子里堆满了作为赔罪的礼品,昔日的战友给他的支持虽然迟了一些,但他也受到感动,没有排除满足他们的要求的可能性。
相反地,有一段时间,他似乎热中于重新发动战争。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甚至以为:他只是在等待宣战的借口。借口真的找到了,那就是共和国总统拒绝把养老金发给过去的参战人员——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除非他们每人的事情已由专门委员会审查清楚,而且拨款法案获得了国会批准。“这是蛮不讲理,”奥雷连诺上校暴跳如雷地说。“他们还没领到养老金就会老死啦。”他第一次离开乌苏娜买给他养息用的摇椅,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口述了一份强硬的电报给共和国总统。在这份从来没有公布的电报里,他谴责总统破坏尼兰德停战协定的条款,并且扬言说,如果养老金的拨款问题在两周内得不到解决,他就要誓死宣战。他的态度是那么公正,甚至可以指望以前保守党作战人员的支持。然而政府唯一的回答是,借口保护奥雷连诺上校,在他的住所门前加强了军事警戒,并且禁止任何人去找他。为了预防万一。政府在全国范围内对其他的起义指挥官也采取了类似的措施。这个行动是那样及时、有力、成功,停战之后过了两个月,当奥雷连诺上校终于康复的时候,他所有最忠实的助手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或者去为政府效劳了。
十二月里,奥雷连诺上校走出卧室,一看长廊就已明白,再要发动战争就是枉费心机了。乌苏娜以她充沛的精力(这种精力就她的年岁来说似乎已经不大可能)
,再一次刷新了整座房子。“现在他们将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她看见儿子已经康复的那一天,说道。“全世界不会有一座比这疯人院更漂亮、更好客的房子了。”她叫人粉刷和油漆了房子,更换了家具,收拾了花园,栽种了新的花卉,敞开了所有的门窗,让夏天耀眼的阳光也射进卧室。然后,她向大家宣布连续不断的丧事已经结束,自己首先脱掉了旧的黑衣服,穿上了年轻人的服装。家里重新响起了自动钢琴愉快的乐曲声。阿玛兰塔听到乐曲声之后,又想起了皮埃特罗·克列斯比,似乎闻到了晚间的栀子花和薰衣草的芳香,她那懊丧的心里又出现了长久以来的哀怨。有一天下午,乌苏娜收拾客厅的时候,请守卫宅子的士兵们帮她的忙。年轻的警卫队长表示了同意。乌苏娜一天一天地给士兵们增添了任务,就开始邀请他们吃饭,给他们衣服和鞋子,教他们读书和写字。后来,政府撤走警卫队时,一个士兵继续住在乌苏娜家里,为她服务了多年。而年轻的军官呢,因为遭到俏姑娘雷麦黛丝的藐视,变得疯疯癫癫,新年初一的早晨死在她的窗下了。
第十章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上,奥雷连诺第二将会想起六月间一个雨天的下午,他如何到卧室里去看自己的头生子。儿子虽然孱弱、爱哭,一点不象布恩蒂亚家的人,但他毫不犹豫就给儿子取了名字。
“咱们就叫他霍·阿卡蒂奥吧,”他说。
菲兰达·德卡皮奥这个标致的女人,是一年前跟奥雷选诺第二结婚的。她同意丈大的意见。相反地,乌苏娜却掩饰不住模糊的不安之感。在漫长的家史中,同样的名字不断重复,使得乌苏娜作出了她觉得确切的结论:所有的奥雷连诺都很孤僻,但有敏锐的头脑,而所有的霍·阿卡蒂奥都好冲动、有胆量,但都打上了必遭灭亡的烙印。不属于这种分类的只有霍·阿卡蒂奥第二和奥雷连诺第二。在儿童时代,他俩那么相似,那么好动,甚至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自己都分辨不清他们两人。在洗礼日,阿玛兰塔给他们的手腕戴上刻着各人名字的手镯,给他们穿上绣着各人名字的不同颜色的衣服,但他们开始上学的时候,却故意交换了衣服和手镯,甚至彼此用自己的名字称呼对方。教师梅尔乔尔·艾斯卡隆纳惯于凭绿色衬衫认出霍·阿卡蒂奥第二,但他觉得生气的是,竟发现身穿绿色衬衫的孩子戴着刻有“奥雷连诺第二”名字的手镯,而另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孩子却说“奥雷连诺第二”是他,尽管他的手镯上刻着“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名字。从那时起,谁也搞不清他们谁是谁了。即使他长大以后,日常生活已使他们变得各不相同,乌苏娜仍旧经常问自己,他们在玩复杂的换装把戏时自个儿会不会弄错了,会不会永远乱了套。在孪生子进入青年时期之前,这是两个同步的机器。他们常常同时醒来,同时想进浴室;他们患同样的病,甚至做同样的梦。家里的人认为,两个孩子协调地行动只是想闹着玩儿,谁也没有精到真正的原因,直到某一天,圣索菲娅给他们每人一杯柠檬水,一个孩子刚刚用嘴沾了沾饮料,另一个孩子就说柠檬水不甜。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真的忘了在杯子里放糖,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乌苏娜。“他们全是一路货,”乌苏娜毫不奇怪地回答。“天生的疯子。”随后,混乱更大了。在换装把戏玩过之后,名叫奥雷连诺第二的孩子,长得象他曾祖父霍·阿·布恩蒂亚一样魁梧,而名叫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孩子,却长得象奥雷连诺上校一样瘦削;孪生子唯一共同之点,是全家固有的孤独样儿。也许,正是由于身材、名字和性格上的不一致,乌苏娜以为孪生子在童年时代就搞混了。
他俩之间的主要区别是在战争最激烈时表现出来的;当时,霍·阿卡蒂奥第二要求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允许他去看看行刑。尽管乌苏娜反对,他的愿望还是得到了满足。恰恰相反,奥雷连诺第二想到去看行刑就浑身哆嗦。他宁肯呆在家里。十二岁时,他向乌苏娜打听一间锁着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纸儿嘛,”她回答,“梅尔加德斯的书,还有他最后几年记的古怪笔记。”这个解释不仅未使奥雷连诺第二平静下来,反而增加了他的好奇。他缠着不放,坚决答应不弄坏任何东西,乌苏娜终于把钥匙给了他。自从梅尔加德斯的尸体抬出房间,门上挂了锁,谁也没有再进去过;门锁生锈的部分已经凝在一起。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打开窗子的时候,阳光随着就照进了房间,仿佛每天都是这样,哪儿也看不到一小点尘土或蛛网,一切都显得整齐、干净,甚至比安葬那一天还整齐干净;墨水瓶里装满了墨水,没有生锈的金属闪着光彩,霍·阿·布恩蒂亚熬水银的熔铁炉仍然有火。书架上立着一些书,精装布面由于时间过久已经翘起,象晒过的皮肤那样黝黑,若干手稿还完整无损地放在那儿。这个房间尽管锁了多年,但这里的空气似乎比其他的房间还新鲜。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过了几个星期,乌苏娜拿着水桶和刷子来擦洗地板的时候,她发现这儿没有什么可干的。奥雷连诺第二埋头阅读一本书。他不知道书名,因为封面已经没有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书中的故事: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女人,她坐在桌边只顾吃饭,每一粒饭她都用大头针挑起来吃;另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渔夫,他向邻人借了做鱼网用的铅锤,然后拿一条鱼酬谢他,而这条鱼的肚子里却有一枚大钻石;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能够满足任何愿望的幻灯和飞毯。他觉得惊异就问乌苏娜,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回答说,这些都是真的,许多年前吉卜赛人曾把幻灯和飞毯带到马孔多。
“问题是,”她叹了口气,“世界正在逐渐走向末日,那些个东西再也不会到马孔多来啦。”
书中的许多故事都没有结尾,因为书页残缺不全。奥雷连诺第二看完了书,决心识破梅尔加德斯的手稿,但这是不可能的。一页页手稿犹如挂在绳于上晾干的衣服,上面的字儿更象乐谱,而不象普通的文字。一个炎热的响午,奥雷连诺第二正在努力研究手稿的时候,觉得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梅尔加德斯双手放在膝上,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他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仍然穿着那件旧式背心,戴着那顶帽馅宛似乌鸦翅膀的帽子,苍白的鬓角流着汗水,好象暑热熔化的脂肪,——这吉卜赛人正象奥雷连诺上校和霍·阿卡蒂奥儿童时代看见的那个样子。奥雷连诺第二立刻认出了老头儿,因为老头儿的形象是布恩蒂亚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从祖辈一直传给了他。
“您好,”奥雷连诺第二说。
“您好,年轻人,”梅尔加德斯说。
从那时起,在几年中,他们几乎每天下午见面。梅尔加德斯告诉他天下大事,打算把自己过时的才智传给他,可是不愿向他解释自己的手稿。“在手稿满一百年以前,谁也不该知道这儿写些什么,”他说。奥雷连诺第二永远保守这些会见的秘密。有一次,乌苏娜走进房间,凑巧梅尔加德斯也在,惊骇的奥雷连诺第二就以为他那孤独的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然而乌苏娜没有看见吉卜赛人。
“你在跟谁说话呀?”她问。
“没跟谁,”奥雷连诺第二回答。
“你的曾祖父就是这样,”乌苏娜说。“他也老是自言自语。”
这时,霍·阿卡蒂奥第二实现了参观行刑的愿望。他至死记得同时射出的六发子弹的淡蓝色闪光,记得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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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在山野里的回响,记得犯人惨淡的微笑和茫然的目光,虽然鲜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但他仍然立在那儿;虽然人家已经把他解下柱子、放进一口装满石灰的大箱子,但他还在继续微笑。“他没死,”霍·阿卡蒂奥第二想道,“他们在活埋他。”孩子得到了那样的印象,从那时起他就厌恶军事操练和战争了——不是因为行刑,而是由于刽子手经常活埋犯人。后来,谁也没有发觉,霍·阿卡蒂奥第二开始在钟楼上敲钟,帮助“唠叨鬼”的继任者——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举行弥撒,在教堂院子里照料斗鸡。格林川尔多·马克斯。上校发现这种情形以后,把霍·阿卡蒂奥第二狠狠地骂了一顿,因为他干的是自由党人厌恶的事情。“其实,”霍 .阿卡蒂奥第二说,“我觉得我会成为保守党人。”他相信这是命中注定的。恼怒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把这桩事情告诉了乌苏娜。
“那更好,”她赞成曾孙子的行为。“但愿他成为牧师,上帝终归就会保佑咱们家了。”
她很快知道,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准备让霍·阿卡蒂奥第二参加第一次圣餐礼。神父一面修剪斗鸡脖子上的毛,一面给他讲教义要则。当他两人一起把抱蛋的母鸡放进窝里的时候,神父就用简单的例子向他解释,在创世的第二天,上帝是如何决定在卵里孵出小鸡的。那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已经开始显出老年痴呆病的初步症状;几年以后,他竟胡言乱语地说,仿佛魔鬼向上帝造反时取得了胜利,登上了天国的王位,而且为了把那些冒失的人诱入圈套,没向任何人暴露他那真正的身份。在这个良师坚持不懈的教导下,经过几个月工夫,霍·阿卡蒂奥第二不仅成了一个利用神学奥秘挫败魔鬼的行家,而且成了一个斗鸡专家,阿玛兰塔给他缝了一件有硬领和领结的亚麻布衣服,给他买了一双白色鞋子,并且在他的领结上用金线绣了他的名字。在圣餐礼之前的两个夜晚,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奥第二关在圣器室里,按照一份罪孽录听取他的忏悔。罪孽录那么长,惯于六时上床就寝的老神父,还没查问完毕就在椅子上睡着了。对霍·阿卡蒂奥第二来说,这样的查问也是一种启示,神父问他是否跟女人干过坏事时,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老实地回答说“没有”;但是问他是否跟牲畜干过坏事,他就感到大惑不解了。这孩子在五月里的第一个星期五接受了圣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就跑去找患病的教堂工友佩特罗里奥解释;这人是住在钟楼里的,听说他以蝙蝠充饥,佩特罗里奥回答他说:“有些浪荡的基督徒是跟母驴干这类事儿的。”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他就继续提出许多问题,使得佩特罗里奥终于失去了耐心。
“我自己是每个星期二晚上都要去的,”他坦白说,“如果你答应不告诉任何人,下星期二我就带你去。”
果然,下星期二,佩特罗里奥拿着一只小木凳,从钟楼上下来了(在这以前,谁也不知道小木凳有这种用处),并且把霍。 阿卡蒂奥第二领到最近的一个畜栏,小伙子那样喜欢这种夜袭,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卡塔林诺游艺场。他成了一个饲养斗鸡的专家,“把这些鸡拿到别处去吧,”他第一次把良种斗鸡带到家里的时候,乌苏娜向他下了命令。“这些鸡给咱们家的痛苦已经够多了,不准你再把它们带回来。”霍·阿卡蒂奥第二没有争辩就带走了自己的斗鸡,但他继续在祖母皮拉·苔列娜家里饲养,祖母为了把孙子留在自己身边,给了他一切方便。很快,他在斗鸡场上成功地运用了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救他的伎俩,捞到了不少钱,不仅够他补充鸡舍,而且可以满足他享乐的需要。乌苏娜拿霍·阿卡蒂奥第二跟他的兄弟相比,怎么也弄不明白,儿童时代两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子竟会变成这样不同的人。
她的困惑没有延续多久,因为奥雷连诺第二很快地表现了懒惰和放荡的倾向。当他关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时候,他是个闭门深思的人,象奥雷连诺上校年轻时一样。但在尼兰德协定签订之前不久,一件偶然的事使他离开了僻静的斗室,面对现实生活了。有一次,一个出售手风琴彩票的女人,突然十分亲热地招呼他。
他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人家经常把他错看成他的兄弟,但是,她想用哭泣来使他心软的时候,或者把他领进她的卧室的时候,他都没有挑明她的错误。在这次邂逅之后,她拼命缠着他不放,甚至在彩票上弄了鬼,让他在开彩时得到手风琴。过了两个星期,奥雷连诺第二发现,这个女人轮流跟他和他的兄弟睡觉,把他们当成了一个人,但他并没有讲明关系,反而竭力隐瞒真情,让这种情况延续下去。现在,他再也不回梅尔加德斯的房间,整天待在院子里,学拉手风琴,把乌苏娜的唠叨当成耳边风;当时由于丧事,乌苏娜是禁止家中出现乐曲声的,而且根本讨厌手风琴,认为它是弗兰西斯科人的后代——流浪乐师的乐器。然而,奥雷连诺第二终于成了个手风琴能手,即使有了妻子和孩子之后,他仍然爱拉手风琴,他是马孔多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
在两个月中,奥雷连诺第二都跟他兄弟共同占有这个女人。他注意兄弟的行踪,搅乱兄弟的计划,相信当天夜里兄弟不会去找共同的情人,他才到她那儿去。一天早晨,他发现自己得了病。过了两天,他遇见兄弟站在浴室里,脑袋靠在墙上,浑身出汗,热泪盈眶;于是,奥雷连诺第二什么都明白了。他的兄弟坦白说,他使那个女人染上了她所谓的花柳病,被她撵出来了。他还说皮拉·苔列娜打算给他医治。奥雷连诺第二开始悄悄地用高锰酸钾热水洗澡,而且服用各种利尿剂。经过三个月隐秘的痛苦,兄弟俩都痊愈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再也没跟那个女人见面。奥雷连诺第二却得到她的谅解,一直到死都跟她在一起。
她的名字叫佩特娜·柯特。她是战争时期跟一个萍水相逢的丈夫来到马孔多的;丈夫靠卖彩票过活,丈夫死后,她继续经营他的生意。这是个整洁、年轻的混血儿,有一对淡黄色的杏仁眼,这两只眼睛在她脸上增添了豹子似的凶猛神情,但她却有宽厚的心肠和真正的情场本领。乌苏娜知道霍·阿卡蒂奥第二正在饲养斗鸡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却在情妇嚣闹的酒宴上拉手风琴,她羞愧得差点儿疯了。这对孪生子似乎在自己身上集中了家旅的一切缺点,而没继承家族的一点美德。乌苏娜拿定主意,在她的家族中,谁也不准再叫奥雷连诺和霍·阿卡蒂奥了。然而,奥雷连诺第二的头生子出世时,她却没敢反对这个父亲的意愿。
“我同意。”乌苏娜说,“但是有个条件:得由我来抚养他。”
尽管乌苏娜已满一百岁,她的眼睛由于白内障快要失明了,但她仍有充沛的精力、严谨的性格和清醒的头脑。她相信,抚养孩子是谁也比不上她的,她能使孩子成为一个有美德的人——这个人将恢复家族的威望,根本就不知道战争、斗鸡、坏女人和胡思乱想;照乌苏娜看来,这是使她家族衰败的四大祸害。“这会是个神父,”她庄严地说。“如果上帝延长我的寿命,我会看见他当上教皇。”她的话不仅在卧室里引起笑声,而且在整座宅子里引起哄堂大笑,因为这一天宅子里挤满了奥雷连诺第二的一帮闹喳喳的朋友。战争已经成为悲惨的回忆,早已忘诸脑后,现在只有香槟酒瓶塞的噗噗声使人偶然想到了它。
“为教皇的健康干杯!”奥雷连诺第二叫道。
客人们一齐干杯。然后,家主拉手风琴,焰火飞上天空,庆祝的鼓声响彻了全镇。黎明,喝够了酒的客人们宰了六头牛犊,送到街上去给人群享用,这并没有使家里的人见怪。因为,自从奥雷连诺第二当家以来,即使没有“教皇诞生”的正当理由,这样的酒宴也是寻常的事。在几年中,奥雷连诺第二没费吹灰之力,光凭好运——家畜和家禽神奇的繁殖力,就成了沼泽地带最富裕的居民之一。他的母马一胎生三匹小驹,母鸡一日下两个蛋,猪猡长起膘来那么神速,除了魔法的作用,谁也无法说明这是什么原因。“把钱存起来吧,”乌苏娜向轻浮的曾孙子反复说。
“这样的好运气是不会跟随你一辈子的。”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没有理睬她的话。
他越用香槟酒款待自己的朋友,他的牲畜越无限制地繁殖,他就越相信自己的鸿运并不取决于他的行为,而全靠他的情妇佩特娜。 柯特,因为她的爱情具有激发生物繁殖的功能。他深信这是他发财致富的根源,就竭力让佩特娜·柯特跟他的畜群离得近些;奥雷连诺第二结了婚,有了孩子,但他征得妻子的同意,仍然继续跟情妇相会,他象祖辈一样长得魁梧、高大,但他具有祖辈没有的乐观精神和讨人喜欢的魅力,所以几乎没有时间照料自己的家畜。他要干的事儿就是把佩特娜·柯特带到畜栏去,或者跟她一块儿在牧场上骑着马踢,让每一只打上他的标记的牲畜都染上医治不好的“繁殖病”。
象他在漫长的一生中碰到的各种好事一样,这一大笔财富来得也是突然的。战争还没结束的时候,佩特娜。 柯特靠卖彩票过活,而奥雷连诺第二却不时去偷乌苏娜的积蓄。这是一对轻浮的情人,两人只操心一件事儿:每夜睡在一起,即使在禁忌的日子里,也在床上玩乐到天亮。“这个女人会把你毁掉的,”乌苏娜看见他象梦游者似的拖着腿子回到家里,就向他叫嚷。“她搅昏了你的脑袋,总有一天我会看见你病得打滚,就象肚子里有一只箍蛤蟆,”霍·阿卡蒂奥第二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有了个替身,但他无法理解兄弟为什么那样火热。据他记得,佩特娜。柯特是个平平常常的女人,在床上相当疏懒,毫无魅力。可是奥雷连诺第二根本不听乌苏娜的嚷叫和兄弟的嘲笑,只想找个职业来跟佩特娜·柯特维持一个家,在一个发狂的夜里跟她一块儿死掉,并且死在她的怀里。当奥雷连诺上校终于迷上了晚年的宁静生活,重新打开作坊的时候,奥雷连诺第二以为制作小金鱼也许是有利可图的事。他在闷热的房间里一呆就是几个小时,观察幻想破灭的上校以难以理解的耐心给坚硬的金属板加工,使金属板逐渐变成了闪闪烁烁的鳞片。奥雷连诺第二觉得这个活儿挺苦,而又不断地渴念佩特娜·柯特,过了三个星期他就从作坊里消失了。正好这时,他带了几只兔子给情妇,让她用兔子抽彩。兔子开始以异常的速度繁殖、长大,佩特娜,柯特几乎来不及卖掉彩票,开头,奥雷连诺第二没有发现令人惊讶的繁殖数量。可是镇上的人不再过问兔子彩票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却被墙外院子里的闹声惊醒了。
“别怕,”佩特娜。 柯特说,“这是兔子。”可是两人都被墙外不停的闹声搞得十分苦恼,再也合不了眼。次日早晨,奥雷连诺第二打开房门,看见整个院子都挤满了兔子——在旭日照耀下,兔毛显得蓝幽幽的。佩特娜·柯特疯子似的哈哈大笑,忍不住跟他开玩笑。
“这些都是昨儿夜里生的,”她说。
“我的天!”奥雷连诺第二叫道:“你为什么不拿母牛来试一试呢?”
几天以后,佩特娜·柯特清除了院子,拿兔子换成一头母牛;过了两个月,这头母牛一胎生了三头牛犊。一切就从这儿开了头。眨眼间,奥雷连诺第二就成了牧场和畜群的主人,几乎来不及扩充马厩和挤得满满的猪圈,这极度的繁荣象是一场梦,甚至使他放声大笑起来,他不得不用古怪的举动来表露自己的愉快。“多生一些吧,母牛,生命短促呀!”他喊叫起来。乌苏娜怀疑她的曾孙子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许当了小偷,或者盗窃了别人的牲畜:每一次,她看见他打开香滨酒瓶,光是为了拿泡沫浇在自己头上取乐,她就向他叫嚷,斥责他浪费。乌苏娜的责难使他不能忍受,有一天黎明,他神气活现地回到家里,拿着一箱钞票、一罐浆糊和一把刷子,高声地唱着弗兰西斯科人的古老歌曲,把整座房子——里里外外和上上下下——都糊上每张一比索的钞票。自从搬进自动钢琴之后,这座旧房子一直是刷成白色的,现在却古里古怪的象座清真寺了,乌苏娜和家中的人气得直嚷,挤满街道的人大声地欢呼这种极度的浪费,这时奥雷连诺第二已把所有的地方——从房屋正面到厨房,包括浴室和卧室——裱糊完毕,把剩下的钞票扔到院里。
“现在,”他最后说,“我希望这座房子里的人再也不会向我提到钱的事啦。”
事情就是这样。乌苏娜叫人从墙上揭下粘着一块块灰泥的钞票,重新把房子刷成白色。“我的上帝,”乌苏娜祷告起来,“让我们变得象从前建村时那么穷吧,免得我们因为浪费在阴间受到惩罚。”她的祷告得到相反的回答。在战争结束之前,不知是谁把圣约瑟的一尊大石膏像拿到了这儿,这塑像被一个工人鲁莽地一撞,就摔在地上粉碎了。石膏像内装满了金币。谁也记不起这尊与真人一般大的圣像是谁拿到这儿的。“三个男人把它带来的,”阿玛兰塔说明。“他们要求我们让它留在这儿,等候雨季过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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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他们把它放在角落里谁也不会碰着的地方;他们小心地把它放在那儿,就一直留在那儿了,因为谁也没有回来取走。”
后来,乌苏娜曾在圣像面前点起蜡烛,顶礼膜拜:无疑地,她崇拜的不是圣人,而是将近两百公斤黄金。随后发现自己下意识地亵读了圣人,她就更加难过了。
随即,她从地上收集了一大堆金币,把它们放进三条口袋,埋在秘密的地方,以为那三个陌生人迟早会来取走。多年以后,在她衰老不堪的困难时期,许多外地人来到她的家里,她总要向他们打听,他们曾否在战争年代把圣约瑟的石膏像放在这儿,说是雨季过了就来取走。
在那些日子里,这一类使马苏娜操心的事是很平常的。马孔多象神话一样繁荣起来。建村者的土房已经换成了砖房,有遮挡太阳的百叶窗,还有洋灰地,这些都有助于忍受下午两点的焕热。能够使人想起从前霍·阿·布恩蒂亚建立的村子的,只有那些落淌尘土的杏树(这些杏树注定要经受最严峻的考验),还有那清澈的河流。霍·阿卡蒂奥第二打算清理河床,在这条河上开辟航道的时候,石匠们疯狂的鳃子已把河里史前巨蛋似的石头砸得粉碎。霍·阿卡蒂奥第二的打算本来是狂妄的梦想,只能跟霍·阿·布恩蒂亚的幻想相比。可是霍·阿卡蒂奥第二突然心血来潮,轻率地坚持自己的计划。在那以前,他是从来没有想入非非的,除了跟佩特娜·柯特短时间的艳遇,他甚至没有邂逅过其他女人。乌苏娜经常认为,在布恩蒂亚家族的整个历史上,这个曾孙子是它所有后代中最没出总的一个,就连在斗鸡场上也出不了风头,可是有一次,奥雷连诺上校向霍。阿卡蒂奥第二谈到了在离海十二公里的地方搁浅的西班牙大帆船,他在战争年代曾经亲眼见过它那烧成木炭的船骨。
这个早就认为是虚构的故事,对霍·阿卡蒂奥第二却是个启示,他拍卖了自己的公鸡,临时雇了一些工人,购置了工具,就开始空前未有的工程:砸碎石头,挖掘河道,清除暗礁,甚至平整险滩。“这些我都背熟啦,”乌苏娜叫嚷。“时光好象在打圈子,我们又回到了开始的时候。”霍·阿卡蒂奥第二认为河流可以通航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告诉了兄弟,奥雷连诺第二给了他实现计划所需的钱。在这以后,霍。阿卡蒂奥第二长久消失了踪影。马孔多的人已经在说,买船计划不过是花招,目的是从兄弟身上骗些钱去挥霍,但是突然传说一艘古怪的轮船正在驶近马孔多。马孔多的居民早已忘了霍·阿·布恩蒂亚的伟大创举,这时却奔到河边,难以置信地望着一艘正在靠岸的轮船——这是停泊在马孔多镇的第一艘也是最后一艘轮船。但这不过是巴里萨木扎成的木筏,由二十个男人在岸上用粗绳拖着前进,霍·阿卡蒂奥第二笑盈盈地站在木筏前头,指挥这种复杂的机械动作。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一大群漂亮的法国艺妓:她们拿花花绿绿的阳伞遮住灼热的阳光,肩上是华丽的丝绸披巾,脸上搽着胭脂和香粉,发上插着鲜花,手上戴着金手镯,牙齿嵌着钻石。巴里萨木筏是霍。阿卡蒂奥第二能够逆流而上带到马孔多来的唯一的航行工具,并且仅有这么一次;然而,他决不承认他的计划遭到了失败,相反地,甚至宣称自己的行动是人类意志对自然力的伟大胜利。他跟兄弟算清了账,每天又去操心他的斗鸡了。这次失败的创举唯一留下来的,是法国艺妓带到马孔多的新的生活气息,她们那种出色的技艺改变了传统的爱情方式。她们宣传的“社会福利”思想正在排除卡塔林诺游艺场,并且把僻静的小街变成了热闹的市场,市场上吊着中国灯笼,手风琴手奏着悒郁的乐曲。正是这些法国女郎发起了血腥的狂欢节,一连三天使整个马孔多陷入了疯狂的状态,也给奥雷连诺第二提供了认识菲兰达。德卡皮奥的机会。
俏姑娘雷麦黛丝被选为联欢节女王。曾孙女的动人之美是使乌苏娜不寒而栗的,可她无法阻止大家的推选。在这以前,需要去做弥撒的时候,她才让俏姑娘雷麦黛丝跟阿玛兰塔一块儿上街,而且有个条件:姑娘必须用黑色面纱遮住面孔。那些邪恶之徒经常假装神父,在卡塔林诺游艺场里做亵渎神灵的弥撒,他们上教堂去就是为了看看俏姑娘雷麦黛丝的面孔,哪怕看上一眼也好,因为她那神话般的姿色是整个沼泽地带的人有口皆碑的,大家谈起她的美貌来都异常兴奋。但是,好奇的人要看见这张面孔就得长久等待机会,而他们最好不要等待这样的机会,因为大多数人见了这张面孔就无法安心地睡觉了。有个外来的绅士是达到了这一愿望的,但他却陷入了凄凉和痛苦的绝望境地,永远失去了安宁,而且几年以后在轨道上睡着了,竞被夜行的列车碾得粉碎。最初,他穿着绿色丝绒衣服和绣花背心出现在教堂里的时候,谁也不怀疑他是受到俏姑娘雷麦黛丝魅力的诱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甚至是从另一个国家来的。他是那么漂亮、端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文雅、尊严,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跟他相比简直是个不足月的婴儿。许多女人一面嫉妒地微笑,一面叽哩咕噜地说,他倒应当用黑面纱把脸遮上。他没跟马孔多的任何人说话。星期天早晨,他象童话里的王子似的,骑着一匹银蹬绒鞍的骏马来到马孔多,弥撒一完就离开了市镇。
他第一次走进教堂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人们认为,他和俏姑娘雷麦黛丝之间开始了无声的、紧张的决斗,签订了秘密条约,出现了致命的竞赛,结局不仅是爱情,而且是死亡。在第六个星期天,这青年绅士拿着一朵黄玫瑰来到教堂里。他照旧站着听弥撒,弥撒结束之后,就去拦住俏姑娘雷麦黛丝,向她献上玫瑰。姑娘仿佛正在等候这个礼品似的,十分自然地接过花儿,片刻间微微撩起面纱,向陌生人嫣然一笑表示感谢。这就是她所做的一切。然而,不仅对他,而且对所有不幸在场的男人,这一瞬间都是永远难忘的。
自此以后,青年绅士就带了一个乐队来到她的窗下,有时一直演奏到天亮。奥雷连诺第二是布恩蒂亚家中唯一衷心同情他的人,试图让他放弃痴心妄想。“不要白白浪费时间了,”有一天夜里他向年轻的绅士说。“这个家庭的女人比母驴还犟。”他向陌生人表示友好,请他痛饮香槟酒,想要让他明白布恩蒂亚家的女人都是铁石心肠,可是始终未能说服他。奥雷连诺上校被这种没完没了的夜间音乐会搅得十分恼火,就恐吓年轻的绅士,说要用手枪治疗他的痛苦。可是,什么也不能促使他放弃自己的打算,除非到了完全绝望的地步。于是,他从一个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衣衫破烂、肮里肮脏的人。听说,在他那遥远的国度里,他放弃了权势和财富,虽然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世。现在,他喜欢惹事生非、寻衅斗殴、狂喝滥饮,天亮时总在卡塔林诺游艺场里。他的悲剧中最惨痛的是,即使当他打扮得象个王子出现在教堂里的时候,俏姑娘雷麦黛丝实际上也没瞧上他。她接受他的黄玫瑰时毫无一点娇态,只是对他异常的举动感到有趣,而她撩起面纱只是为了看清他的面孔,根本不是为了拿自己的脸蛋儿让他欣赏。
其实,俏姑娘雷麦黛丝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她脱离儿童时代之后很久,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还得给她洗澡、穿衣服;即使在她自己能够料理这些事儿的时候,仍要盯住她,免得她用涂抹了自己的粪便的棍儿在墙上画小动物。到二十岁时,她还没学会读书写字,还不会使用餐具,而且赤身露体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的天性是反对一切规矩的。年轻的军官——卫队长向她求爱时,她拒绝了他,只是因为她对他的轻率感到奇怪。“瞧这个傻瓜,”她向阿玛兰塔说。“他说他要为我死,难道我患了绞肠痧不成?”发现这军官真的死在她的窗下时,俏姑娘雷麦黛丝证实了自己的第一个印象。
“你瞧,”她说,“一个十足的傻瓜。”
仿佛有一种超自然的洞察力使她能够撇开一切表面现象,看见事物的本质。这起码是奥雷连诺上校的认识。在他看来,俏姑娘雷麦黛丝决不是别人所谓的呆子,而是相反的人。“她好象经历过二十年战争,”他喜欢这么说。乌苏娜也感谢上帝赐给她家里一个特别纯洁的人,但曾孙女的姿色却使她焦心,她觉得这种姿色不是优点,而是缺点——是她那天真纯朴中坑人的鬼圈套。因此,乌苏娜希望俏姑娘雷麦黛丝远离人群,不受尘世的诱惑,其实她不知道,俏姑娘雷麦黛丝甚至还在娘肚子里时就有了防御任何“传染病”的能力。乌苏娜不能容忍别人把她的曾孙女选为魔鬼集会——所谓“狂欢节”——美的女王、可是,奥雷连诺第二热望扮一只老虎,就把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邀到家里,请他向乌苏娜解释,狂欢节并不象她认为的是异教徒的节日,而是天主教尊崇的民间习俗。神父终于说服了她,她才勉强同意了这样的加冕。
俏姑娘雷麦黛丝将要成为节日女工的消息,几小时就传遍了沼泽地带,传到了还不知道这个姑娘超凡之美的遥远地区,使得那些认为布恩蒂亚家族仍然是叛乱象征的人惴惴不安。他们的不安是没有根据的。如果这时谁可以叫做良民,那就是这个衰老、绝望的奥雷连诺上校,他逐渐失去了跟现实生活的联系。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跟外界唯一的接触就是出售小金鱼。在停战的最初几天派来监视他家的士兵中,有一个人曾经留在他家中,这个人经常拿着小金鱼到沼泽地带的村镇去卖,然后带着金币和消息回来。他说,保守党政府在自由党支持下,准备修订历书,以便每届总统都能掌权一百年。他还说,政府终于跟教廷签订了条约,罗马派来了一位红衣主教,他的教冠嵌满了钻石,他的宝座是纯金作成的;自由党部长们跪在主教面前,吻着他的宝石戒指拍照;在首都巡回演出的西班牙剧团一名女主角,在化妆室里被一伙戴着面罩的强盗抢走了,第二天——星期日——早晨竟在共和国总统的夏宫里跳裸体别跟我谈政治,“上校回答他。”咱们的事就是卖金鱼。“上校一点也不想知道国内的局势,光是呆在自己的作坊里,靠小金鱼发财。这个消息传到乌苏娜耳里,她却笑了起来。她那很讲实际的头脑,简直无法理解上校的生意有什么意义,因为他把金鱼换成金币,然后又把金币变成金鱼,就这样没完没了,卖得越多,活儿就干得越多,继续保持这种恶性循环。其实,奥雷连诺上校感到兴趣的不是生意,而是工作。把鳞片连接起来,将小红宝石嵌入眼眶,精琢鱼鳃,安装鱼尾,这些事情需要他全神贯注,他就没有一点空闲时间去回想战争以及战争的空虚了。首饰技术的精细程度要求他集中注意力,以致在短时期内,奥雷连诺上校比整个战争年代还衰老得快;由于长时间坐着干活,他的背驼了,由于精雕细琢的工作,他的视力弱了,但他却得到了心灵的宁静。奥雷连诺上校最后一次涉及与战争有关的问题,是自由党和保守党的一群老兵来找他的时候,他们要求他帮助弄到政府许诺的终身养老金,因为此种养老金的批准事宜始终没有进展,”忘掉它吧,“奥雷连诺上校说。”你们看:我就放弃了养老金,免得为了盼它而苦恼到死。“起初,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每天黄昏都来看他,两人坐在当街的门口,闲聊往事。可是,阿玛兰塔却忍受不了这个困倦的人在她心里激起的回忆,他那不断扩大的秃顶已经把他推到早衰的深渊,她毫无道理地蔑视他;后来,除了特殊情况,格林列尔多就不来了,终于完全消失了——瘫痪了。奥雷连诺上校沉默、孤僻,对于家中新的生活气息无动于衷;他逐渐明白,安度晚年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跟孤独签订体面的协议。每天,他总是昏迷似的睡了一阵之后,早晨五点起床,照例在厨房里喝一杯黑咖啡,就整天关在作坊里,到了下午四点才拖着一条小凳子走过长廊,既没看看火红的玫瑰花丛,也没注意落日的霞光,更没理睬阿玛兰塔傲慢的样几;她那由于苦闷发出的叹息,在黄昏将临的沉寂中,仿佛锅里的沸水十分清晰的声响,然后,奥雷连诺上校就坐在临街的门口,直到蚊子向他扑来的时候,有一次,一个过路的人大胆地打破了他的孤寂。
“你在作何贵干呀,上校?”
“在这儿坐坐,”他回答。“等候我的送葬队伍过去。”
可见,由于俏姑娘雷麦黛丝的加冕,奥雷连诺的名字虽然重新出现在大家嘴里,但这种情况引起的不安却是没有现实根据的,然而许多人却持另外的看法。马孔多的居民们不知道临头的悲剧,都兴高采烈地糜集在市镇广场上。狂欢节的热劲儿已经达到了高潮,奥雷连诺第二终于如愿地扮成了一只老虎,在乱嘈嘈的人群中行进,吼叫得声音都哑了;这时,从沼泽地伸来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大群化装的人:他们用金光闪闪的轿子抬着一个无比美丽的女人。马孔多的居民们一下子摘掉了自己的面具,竭力想看清这个光耀夺目的女人。她戴着绿宝石王冠,披着貂皮斗篷,仿佛真正拥有合法的权力,而不止是一个用金属片和皱纸假扮的女王,不少的人相当敏锐,怀疑这是一个诡计。然而,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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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连诺第二立即克服了自己的慌乱:他宣布新来的人为贵宾,并且以所罗门王的智慧把俏姑娘雷麦黛丝和冒充的女王放在同一个台座上。到了半夜,扮成贝都英人(注:阿拉伯游牧民族)的外来者参回了狂欢,甚至用壮观的焰火和杂技表演丰富了游艺节目,他们的表演使得大家想起了早已忘却的吉卜赛人的高超技艺。忽然,在狂欢的高潮中有人打破了脆弱的平衡。
“自由党万岁,”这人叫道。“奥雷连诺上校万岁!”
枪弹的闪光遮没了焰火的光彩,恐怖的叫声压倒了音乐,狂欢变成了混乱,多年以后人们还说,那个冒牌女王的卫队其实是一小队正规军,在贝都英人华丽的斗篷里面藏着政府发给的卡宾枪。政府在一道特别通告中否定了这一指责,并且答应对这一流血事件进行彻底的调查。可是真相始终未弄清楚。普遍的说法是,女王的卫队没有受到任何挑衅,就在队长的暗示下展开战斗队形,向人群无情地开火。恢复平静以后,镇上已经没有一个假扮的贝都英人,广场上却躺着死者和伤者:九个小丑、四个哥伦比亚人、十六个纸牌老K、一个魔鬼、三个乐师、两个法国绅士和三个日本皇后(注:这些都是化装的人物)。在一片混乱中,霍·阿卡蒂奥第二设法救出了俏姑娘雷麦黛丝,而奥雷连诺第二却把冒牌女王抱回家中,她的衣服已经撕破,貂皮斗篷沾满了血。她叫菲兰达。德卡皮奥,是从全国五千名最美的女人中选出的头号美女,他们答应宣布她为马达加斯加女王,就送她到马孔多来了。乌苏娜照顾她就象照顾亲生女儿一样。镇上的人不仅没有怀疑她的清白无辜,反而同情她的天真。大屠杀之后过了六个月,当伤者已经康复、公墓上最后的花朵已经枯萎时,奥雷连诺第二就到一个遥远的城市去找菲兰达·德卡皮奥,因为她是跟她父亲住在那儿的。随后,他把她带到了马孔多,举行了整整二十天的热闹婚礼。
第十一章
过了两个月,他俩的夫妻关系几乎完结,因为奥雷连诺第二为了安慰佩特娜·柯特,给她拍了一张穿着马达加斯加女工服装的照片。菲兰达知道这桩事情以后,把自己的嫁妆放同箱子,没跟任何人告别一声,就离开了马孔多。经过长时间卑躬屈节的央求,奥雷连诺第二答应改正错误,才把妻子请回家里,于是又和情妇分手了。
佩特娜。 柯特相信自己的力量,没有表露任何忧虑。因为奥雷连诺第二是靠她成为男子汉大丈夫的。她把他弄出梅尔枷德斯的卧室时,他还是个小孩子,跟现实生活没有接触,满脑子幻想,是她使他在世上订一席之地的。他生来沉默、孤僻,喜欢独个儿冥思苦想,而她却使他形成了完全相反的性格:活泼开朗,容易与人接近:她使他有了生活乐趣,让他养成了寻欢作乐和挥霍无度的习惯,终于把他彻底地变成了她从少女时代就幻想的男人。后来他结婚了——凡是男人迟早都要结婚嘛。他很久都不敢把他准备结婚的事告诉她。在这桩事儿上,他的作法完全象个孩子:他经常冤枉地指责她,想些话来气她,希望她自己跟他决裂。有一天,奥雷连诺第二又不公正地责备她时,她绕过了他的圈套,作了恰当的回答。
“把事儿说穿吧,”佩特娜·柯特说,“你想跟女王结婚。”
奥雷连诺第二假装恼怒,说他受到了误解和冤枉,就不再来她家里了。佩特娜·柯特一刻也没失去野兽休息时的那种平静,听着传到她耳里的婚宴上的乐曲声、铜号声和发狂的喧声,仿佛这一切不过是奥雷连诺第二又一次的瞎胡闹罢了。有人对她表示同情,她却泰然自若地微笑作答。“甭担心,”她向他们说。“女王是听我指挥的。”有个女邻居劝她在失去的情人像前点起蜡烛祈祷,她却自信而神秘地说:
“让他回来的那支蜡烛,是永远不熄灭的。”
正如她的预料,蜜月一过,奥雷连诺第二就回到了她的家里,他领来了他的一些老朋友和一位巡回摄影师,还带来了菲兰达在狂欢节穿的衣服和血污的貂皮斗篷。在酒宴的欢声中,奥雷连诺第二把佩特娜·柯特打扮成女王,宣布她为马达加斯加唯一的终身统治者,给她拍了照,并且把照片赠给了一伙朋友。佩特娜·柯特不仅立即同意参加这场游戏,而且衷心怜悯自己的情人,觉得他想出这种不太寻常的和解方式,一定费了不少脑筋。晚上七点,她仍然穿着女王的衣服,把奥雷连诺第二接上了床。他结婚还不到两个月,可是佩特娜。柯特立即发觉,他的夫妻生活过得并不美满,于是她感到了报复以后的一种酣畅。然而,两天以后,奥雷连诺第二不敢亲自前来,只派了一个中间人来,跟她商谈他俩分离的条件,这时佩特娜。柯特明白自己需要的耐心比预料的更大了,因为她的情人似乎准备为了面子而牺牲她。然而,即使这个时候,佩特娜。 柯特也没改变自己的平静样儿。她满足奥雷连诺第二期望的屈从态度,只是证实了大家对她的认识:她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可怜的女人。她留作纪念的只有情人的一双漆皮鞋——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打算穿着它躺进棺材的。佩特娜。柯特拿破布把皮鞋包上,放进箱子,就准备耐心等待了。
“他迟早准会回来的,”她向自己说,“哪怕为了穿这双皮鞋。”
她并没有象她预料的等候那么长久。其实,奥雷连诺第二新婚之夜就已明白,他回到佩特娜·柯特身边会比穿漆皮鞋的需要早得多:问题在于菲兰达不象是这个世界的女人。她生长在离海一千公里的一座阴暗城市里,在幽灵徘徊的黑夜,还可听见总督的四轮马车辚辚地驶过鹅卵石街道。每天傍晚六时。这座城市的三十二个钟楼都响起了凄凉的丧钟。在一幢墓碑式的石板砌成的庄园房子里,是从来透不进阳光的。庭院中的柏树,花园中滴水的晚香玉拱顶,卧室中褪了色的窗帷,都发出死沉沉的气息。直到少女时代,从外界传到菲兰达耳里的,只有邻家悒郁的钢琴声,那儿不知什么人总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自愿放弃午睡的乐趣。母亲躺卧病榻,在彩绘玻璃透进的灰扑扑的阳光下,她的面孔显得又黄又绿;菲兰达坐在母亲床边,听着和谐的、顽强的、勾起愁思的乐曲,以为这乐曲是从遥远的世界传来的,而她却在这儿疲惫地编织花圈。母亲在寒热病再次发作之后已经满身是汗,仍然向她讲了她们家昔日的显赫。菲兰达还完全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她看见一个漂亮的白衣女人穿过花园向教堂走去。这个瞬间的幻象特别使她心潮激荡,因为她突然觉得自己完全象是这个陌生女人,仿佛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只是在二十年后。“这是你的曾祖母——女王,”母亲向她解释,一面咳嗽一面说。“她是在花园里修剪晚香玉时被它的气味毒死的。”多年以后,菲兰达重新感到自己很象曾祖母时,却怀疑童年时代的幻象,可是母亲责备她的多疑。
“我们的财富和权势是无比的,”母亲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女王。”
菲兰达相信她的说法,虽然她们坐在铺着亚麻布桌布、摆着银制餐具的长桌旁边,可是每人通常只有一杯巧克力茶和一个甜面包。菲兰达直到结婚之日都在幻想传奇的王国,尽管她的父亲唐(注:西班牙人用的尊称,含义为先生)。菲兰达为了给她购置嫁妆,不得不把房子抵押出去。这种幻想不是由于天真或者狂妄产生的,而是由于家庭教育。从菲兰达记事的时候起,她就经常在刻着家徽的金便盆里撒尿。满十二岁时,她第一次离家去修道院学校上学,家里的人竟让她坐上一辆轻便马车,虽然距离只有两个街区。班上的同学觉得奇怪的是,她独个儿坐在一把远离大家的高背椅子上,甚至课间休息时也不跟大家在一起。“她跟你们不同,”一个修女向她们解释。“她会成为一个女王。”她的女同学们相信这一点,因为当时她已经是个最美丽、最高贵、最文雅的姑娘,是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过了八年,她已学会:写拉丁文诗歌,弹旧式钢琴,跟绅士们谈论鹰猎,跟大主教畅谈护教学(注:基督教神学的一个部门)跟外国执政者议论国务,跟教皇讨论宗教事务;然后回到父母家中,重新开始编织花圈。她发现家中已经空空如也。房子里只剩下最必要的家具、枝形烛台和银制餐具,其余的东西都已逐渐卖掉——因为需要为她缴纳学费。她的母亲已经患寒热病死了。
父亲唐。 菲兰达穿着硬领黑衣服,胸前挂着金表链,每星期一都给她一枚银币作为家庭开销,把她在一星期中编织的花圈带走。大多数日子他都关在书房里,偶尔进城,总在六时以前赶回家中,跟女儿一起祈祷。菲兰达从来不跟任何人交往,从没听说国家正在经历流血的战争,从没停止倾听每天的钢琴声。她已经失去了成为女王的希望,有一天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坏上急促地敲了两下:菲兰达给一个穿著考究的军官开了门;这人恭恭敬敬,脸颊上有一块伤疤,胸前有一块金质奖章。他和她父亲在书房里呆了一阵。过了两小时,唐·菲兰达就到她的房间里来了。“准备吧,”他说。“你得去作远途旅行啦。”他们就这样把她送到了马孔多;在那儿,她一下子碰到了她的父母向她隐瞒了多年的严酷的现实。从那儿回家以后,她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半天,不顾唐·菲兰达的恳求和解释,因为他想医治空前的侮辱给她的心灵造成的创伤。菲兰达已经决定至死不离自己的卧室,奥雷连诺第二却来找她了。他大概运气好,因为菲兰达在羞恼之中,为了使他永不可能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是向他撒了谎的。奥雷连诺第二去寻找她的时候,仅仅掌握了两个可靠的特征:她那山地人的特殊口音和编织花圈的职业。他毫不惜力地寻找她,一分钟也不泄气地寻找她,象霍·阿·布恩蓓亚翻过山岭、建立马孔多村那么蛮勇,象奥雷连诺上校进行无益的战争那么盲目骄傲,象乌苏娜争取本族的生存那么顽强。他向人家打听哪几出售花圈,人家就领着他从一个店铺到另一个店铺,让他能够挑选最好的花圈。他向人家打听哪儿有世间最美的女人,所有的母亲都带他去见自己的女儿。他在雾茫茫的峡谷里游荡,在往事的禁区里徘徊,在绝望的迷宫里摸索。他经过黄橙橙的沙漠,那里的回声重复了他的思想,焦急的心情产生了幢幢幻象。经过几个星期毫无结果的寻找,他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那里所有的钟都在敲着丧钟。
尽管他从没见过这些钟,根本没有听到过它们的声音,但他立即认出了北风侵蚀的墙垣、腐朽发黑的木阳台、门上钉着的一块纸板,纸板上写着几乎被雨水冲掉的、世上最凄凉的字儿:“出售花圈。”从这一时刻起,直到菲兰达在女修道院长照顾下永远离开家庭的那个冰冷的早晨,相隔的时间很短,修女们好不容易给菲兰达缝好了嫁妆,用六口箱子装上了枝形烛台、银质餐具、金便盆,此外还有长达两个世纪的家庭灾难中留下的许多废物。唐·菲兰达拒绝了陪送女儿的建议,他答应,偿清了一切债务,稍抠一些就去马孔多;于是,给女儿祝福之后,他马上又关在书房里了,后来,他从书房里给她寄去一封封短信,信纸上有惨淡的小花饰和族徽——这些信函建立了父女之间的某种精神联系。对菲兰达来说,离家的日子成了她真正诞生的日子。对奥音连诺第二来说,这一天几乎同时成了他幸福的开端和结束。菲兰达带来了一份印有金色小花朵的日历,她的忏悔神父在日历里用紫色墨水标明了夫妻同床的禁忌日子。除了圣洁周(注:复活节前的一周年)、礼拜日、每月第一个星期五、弥撒日、斋戒日、祭祀日以及患病的日子,在蛛网一般的紫色××中,一年只剩四十二夭有用的日子了,奥雷连诺第二相信时间能够破坏这种蛛网,就不顾规矩延长婚期。香摈酒和白兰地酒空瓶子是那么多,乌苏娜为了不让它们堆满屋子,不得不没完没了地往外扔,搞得厌烦极了,但她同时觉得奇怪,新婚夫妇总在不同的时刻和不同的房间睡觉,而鞭炮声禾口乐曲声却没停息,杀猪宰羊仍在继续,于是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经验,询问菲兰达是否也有“贞洁裤”,因为它迟早会在镇上引起笑话,造成悲剧。然而菲兰达表示,她只等待婚礼过了两周就跟大夫第一次同寝。的确,这个期限一过,她就打开了自己的卧室门,准备成为赎罪的牺牲品了,奥雷连诺第二也就看见了世间最美的女人,她那明亮的眼睛活象惊恐的扁角鹿,铜色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奥雷连诺第二被这种景象弄得神魂颠倒,过了一会才发现,菲兰达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白色睡衣,袖子颇长,跟肚腹下部一般高的地方,有一个纱得十分精巧的又大又圆的窟窿。奥雷连诺第二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是我生乎见到的最讨厌的玩意儿了,”他的笑声响彻了整座房子。“我娶了个修女啦。”
过了一个月,始终未能让妻子脱掉她的睡衣,他就去给佩特娜·柯特拍摄穿着女王服装的照片。后来,他把菲兰达弄回了家,她在和解的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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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下服从了他的欲望,可是未能给他满足,他前往三十二座钟楼的城市寻找她的时候,是梦想这种满足的。奥雷连诺第二在她身上只感到深切的失望。在他俩的头生子出世之前不久,有一天夜里,菲兰达已经明白大夫瞒着她回到佩特娜·柯特怀里去了。
“正是这样,”他承认,然后用无可奈何的屈从口吻解释:“为了让牲畜继续繁殖,我必须那么干。”
当然,她是过了一会儿才相信这种古怪解释的;可是,奥雷连诺第二向她提出似乎无可辩驳的证据,终于达到自己的目的时,菲兰达只求他答应一点:别让自己死在情人床上。他们三人就这样继续过活,互不干扰。奥雷连诺第二对两个女人都很殷勤、温存,佩特娜·柯特庆幸自己的胜利,而菲兰达则假装不知道真情。
不过,菲兰达虽和大夫达成了协议,却跟布恩蒂亚家中其余的人始终找不到共同语言。每一次,如果夜间和丈夫同了床,早晨她总是穿上一件黑色毛衣,乌苏娜要她把它脱掉,也投做到。这件毛衣已经引起邻人的窃窃私语。乌苏娜要她使用浴室和厕所,劝她把金便盆卖给奥雷连诺上校去做金鱼,她也不干,她那不正确的发音和说话婉转的习惯,使得阿玛兰塔感到很不舒服,阿玛兰塔经常在她面前瞎说一通。
“Thifislf,”阿玛兰塔说,“ifisif onesif thofosif whosufu Canta ntant statantand thefesef Smufumellu ofosiftherisir owfisown shifi sifit.”
有一次,菲兰达被这种显然的愚弄惹恼了,就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阿玛兰塔毫不委婉地回答:
“我说,你是一个把情欲和斋戒混在一起的人。”
从那一天起,她俩彼此就不说话了。如果有什么非谈不可,两人就写字条,或者通过中间人。菲兰达不顾丈夫的家庭对她显然的敌视,仍想让布恩蒂亚一家人接受她的祖先那些高尚的凤习。这家人本来有个习惯,无论谁饿了,就到厨房里去吃饭,菲兰达却让大家结束这个习惯,按照严格规定的时间在饭厅里的大桌上用餐;
桌子铺上雪白的桌布,摆上枝形烛台和银质餐具。乌苏娜一直认为,吃饭是日常生活中一件最简单的事儿,现在竟变成了隆重的仪式,出现了难以忍受的紧张空气,甚至沉默寡言的霍。阿卡蒂奥第二首先起来反对。然而,新的秩序取得了胜利,就象另一个新办法——晚饭之前必须祈祷——一样;这些都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很快就在传说,布恩蒂亚一家人不象其他凡人那样坐在桌边吃饭,而把进餐变成了一种祈祷仪式。乌苏娜灵机一动产生的、并非传统的迷信,甚至也跟菲兰达从父母那儿继承下来的迷信发生了矛盾——在任何情况下,这种迷信都是永远不变的、硬性规定的。乌苏娜迹能充分运用自己的五种感觉时,一切旧的习惯仍然如昔,家庭生活仍旧受到她的决定性影响:但她也丧失了视觉,过高的年岁使她不得不摆脱家庭事务的时候,菲兰达来到了这儿,在这房子周围竖立了森严的壁垒,那就只有她能决定家庭的命运了。按照鸟苏娜的愿望,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在继续经营糖果点心和糖动物生意的,菲兰达却认为这是一种不体面的事情,毫不迟疑就把它结束了。往常从早到晚敞开的房门,借口太阳晒得卧空太热,首先在个休时关上了,最后就永远关上了。马孔多村建立时挂在门媚上的一束芦荟和稻穗,换成了一个壁龛,里面供本着耶稣的心脏。奥雷连诺上校看见这些变化,就预见到了它们的后果。“咱们正在变成贵族,”他断定说。“这样,咱们又要对保守党政府发动战争啦,但这一次只是用一个国王来代替它。”菲兰达很有分寸地竭力避免跟他发生冲突。他保持独立自主的精神,他反对她那些死板的规矩,当然使她心中恼火。由于他每天清晨五点的一杯咖啡,由于作坊里一团杂乱,由于他那磨出窟窿的斗篷,由于他每天傍晚坐在临街门前的习惯,她简直气极了。可是,菲兰达不得不容忍家庭机器上这个松了的零件,因为她心里明白,老上校是一只被年岁和绝望制服了的野兽,一旦兽性发作,完全能够彻底摧毁房屋的根基。她的丈夫希望他俩的头生子取曾祖父的名字时,她还不敢反对,因为她那时在这个家庭里才生活了一年。但是,他俩的第一个女儿出世时,菲兰达就直截了当他说要把女儿取名叫雷纳塔,借以纪念自己的母亲。乌苏娜却决定把这小女儿叫做雷麦黛丝。在激烈的争辩中,奥雷连诺第二扮演了一个滑稽可笑的中间人,最后才把女儿叫做雷纳塔·雷麦黛丝。可是母亲叫她雷纳塔,其余的人则叫她梅梅——雷麦黛丝的爱称。
最初,菲兰达缄口不提自己的父母,但她后来开始塑造了父亲的理想化的形象,在饭厅里,她不时谈到他,把池描绘成独特的人物,说他放弃了尘世的虚荣,正在逐渐变成一个圣徒。奥雷连诺第二听到妻子无限美化他的岳父,耐不住在她背后来个小动作,开开玩笑。其余的人也仿效他的样子。即使乌苏娜热心维护家庭的和睦,对家庭纠葛暗中感到痛苦,但她有一次也说她的玄孙会当上教皇,因为他是“圣徒的外孙,女玉和窃贼的儿子。”尽管大家诡橘地讥笑,奥雷连诺第二的孩子们仍然惯于把他们的外祖父想象成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常在给他们的信里写上几句虏诚的诗,而且每逢圣诞节都给他们捎来一箱礼品,箱子挺大,勉强才能搬进房门。其实,唐。菲兰达怯给外孙们的是他的家产中最后剩下的东西。在孩子们的卧室里,用这些东西塔了一个圣坛,圣坛上有等身圣像,玻璃眼睛使得这些圣像栩栩如生,有点吓人,而圣像身上绣得十分精雅的衣服比马孔多任何居民的衣服都好。古老、阴森的宫邱中陪葬品似的堂皇设备,逐渐移到了布恩蒂亚家敞亮的房子里。“他们把整个家族墓地都送给咱们啦,”奥雷连诺第二有一回说。:“缺少的只是垂柳和墓碑。”尽管外祖父的箱子里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玩耍的东西,孩子们却整年都在急切地等待十二月的来临,因为那些经常料想不到的老古董毕竟丰富了他们的生活。在第十个圣诞节,年轻的霍。阿卡蒂奥正准备去进神学院的时候,外祖父的一口大箱子就比往常更早地到达了;这口箱子钉得很牢,接缝的地方抹上了防潮树脂;哥特字写的收件人姓名是菲兰达·德卡皮奥太太。菲兰达在卧室里读信的时候,孩子们慌忙打开箱了。协助他们的照例是奥雷连诺第二。他们刮去树脂。拔掉钉子,取掉一层防护的锯屑,发现了一只用铜螺钉旋紧的长箱子,旋掉了全部六颗螺钉、奥雷连诺第二惊叫一声,几乎来不及把孩子们推开,因为在揭开的铅盖下面,他看见了唐·菲兰达。唐·菲兰达身穿黑色衣服,胸前有一个那稣蒙难像,他焖在滚冒泡的蛆水里,皮肤咋嚓嚓地裂开,发出一股恶臭。
雷纳塔出生之后不久,因为尼兰德停战协定的又一个周年纪念,政府突然命令为奥雷连诺上校举行庆祝会。这样的决定跟政府的政策是不一致的,上校毫不犹豫地反对它,拒绝参加庆祝仪式。“我第一次听到‘庆祝’这个词儿,”他说。“但不管它的含义如何,这显然是个骗局。”狭窄的首饰作坊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使者。以前象鸟鸦一样在上校周围打转的那些律师又来了,他们穿着黑色礼服,比以前老得多、庄严得多。上校见到他们,就想起他们为了结束战争而来找他的那个时候,简直无法忍受他们那种无耻的吹棒。他要他们别打扰他,说他不是他们所谓的民族英雄,而是一个失去记忆的普通手艺人,他唯一希望的是被人忘却,穷困度日,在自己的金鱼中间劳累至死。最使他气愤的是这么一个消息:共和国总统准备亲临马孔多的庆祝会,想要授予他荣誉勋章。奥雷连诺上校叫人一字不差地转告总统:他正在急切地等待这种姗姗来迟的机会,好把一粒子弹射进总统的脑门——这不是为了惩罚政府的专横暴戾,而是为了惩罚他不尊重一个无害于人的老头儿。他的恐吓是那么厉害,以致共和国总统在最后一分钟取消了旅行,派私人代表给他送来了勋章。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在备种压力的包围下,离开了他的病榻,希望说服老战友。奥雷连诺上校看见四人抬着的摇椅和坐在摇椅大垫子上的老朋友时,他一分钟也没怀疑,青年时代就跟他共尝胜败苦乐的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克服了自己的疾病,唯一的目的就是支持他作出的决定。但他知道了来访的真实原因之后,就叫来人把摇椅和格林列尔乡·马克斯上校一起抬出作坊。
“现在我认识得太迟了,”他向格林列尔多·马克斯说。“当初如果我让他们枪毙了你,就是为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就这样,庆祝会举行的时候,布恩蒂亚家没有任何人参加。庆祝会和狂欢节相遇是十分偶然的,可是谁也无法排除奥雷连诺上校脑海里的执拗想法,他认为这种巧合也是政府的预谋,目的是加重对他的奚落。在僻静的作坊里,他听到了军乐声、礼炮声和钟声,也听到了房子前面片断的演说声,因为人家正以他的名字给街道命名,面发表一通演说。奥雷连诺上校气得没有办法,眼里噙满了泪水,自从失败以来,他第一次感到遗憾的是,他已没有青年时代的勇气,去发动流血的战争,消灭保守制度最后的遗迹。庆祝的喧闹还没停息,乌苏娜就来敲作坊的门。
“别打扰我,”他说。“我正忙着咧。”
“开门,”乌苏娜的声音听起来挺平静。“这跟庆祝会没啥关系。”
于是,奥雷连诺上校挪开门闩,使看见了十六个男人,面貌、体型和肤色各不相同,但是都有一副孤僻模样儿;根据这模样儿,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能马上认出他们的身份。这些人都是他的儿子。他们是被庆祝会的传闻吸引来的,来自沿海地带最遥远的角落,事先并没有彼此商量,甚至互相还不认识。他们全都自豪地取了“奥雷连诺”这个名字,加上自己母亲的姓,新来的人使乌苏娜高兴,却叫菲兰达恼怒,他们在这座房子里度过的三天中,把一切翻了个底儿朝天,仿佛这里发生了一场大战,阿玛兰塔在旧纸堆里找到了一个笔记本儿,乌苏娜曾在里面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生日、洗礼日以及住址。借助这份名册,可以忆起二十年战争,从这份册子上,可以知道上校长时期的生活:从那天早晨他率领二十个人离开马孔多人追踪起义的怪影起,到他裹着凝血的毛毯最后口到家里为止。奥雷连诺第二没有放过机会用香摈酒和字风琴热烈欢迎亲戚们,这个欢迎会可以说是对那个倒霉狂欢节的回答。客人们把家中一半的盘碟变成了碎片;他们追赶一头公牛,打算缚住它的腿时,又把玫瑰花丛踩坏了,并且开枪打死了所有的母鸡,强迫阿玛兰塔跳皮埃侍罗。克列斯比悒郁的华尔兹舞,要俏姑娘雷麦黛丝穿上男人的短裤衩,爬上一根抹了油脂的竿子,甚至把一只肮脏的猪放进饭厅,绊倒了菲兰达;
然而,谁也没有抱怨这些破坏,因为颠覆整座房子的地震是能治病的,奥雷连诺上校最初不信任地接待他的一群儿子,甚至怀疑其中几个的出身,但对他们的怪诞行为感到开心,在他们离开之前,给了每人一条小金鱼。孤僻的霍。阿卡蒂奥第二却邀请他们参加斗鸡,结果几乎酿成悲剧,因为许多奥雷连诺都是斗鸡的行家,马上就识破了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的欺骗勾当。奥雷连诺第二看出,亲戚众多,大可欢宴取乐,就建议他们留下来跟他一块儿干活,接受这个建议的只有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一人,他是一个身躯高大的混血儿,具有祖父那样的毅力和探索精神;他曾游历半个世界寻求幸福,住在哪儿都是无所谓的。其他的奥雷连诺虽然还没结婚,但都认为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他们都是能工巧匠、家庭主角、爱好和平的人。
星期三,大斋的前一天,上校的儿子们重新分散到沿海各地去之前,阿玛兰塔要他们穿上礼拜日的衣服,跟她一块儿到教堂去。他们多半由干好玩,不是因为笃信宗教,给带到了圣坛栏杆跟前,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在每人额上用圣灰画了个十字。回家之后,其中最小的一个打算擦掉十字,可是发现额上的记号是擦不掉的,就象其他兄弟额上的记号一样。他们使用了冷水和肥皂、沙子和擦刷、浮石和碱水,始终消灭不了额上的十字。相反地,阿玛兰塔和教堂里其余的人,毫不费劲就把自己的十字擦掉了。“那样更好嘛,”乌苏娜跟他们分别时说。“从现在起,每一个人都能知道你们是谁了,”他们结队离开,前面是奏乐的,并且放鞭炮,给全镇留下一个印象,仿佛布恩蒂亚家族拥有足以延续许多世纪的后代。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镇郊建了一座冰厂,这是发疯的发明家霍·阿。布思蒂亚梦想过的。
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来到马孔多之后几个月,大家都已认识他、喜欢他,他就在镇上到处寻找合适的住所,想把母亲和一个没有结婚的妹妹(她不是上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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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接来;他感到兴趣的是广场角落上一间不合格局的破旧大房子,这房子好象无人居住。他打听谁是房子的主人,有人告诉他说:这房子是不属于任何人的,从前住在里面的是个孤零零的寡妇,用泥土和墙上的石灰充饥,在她死前的最后几年,有人在街上只见过她两次,她戴了一顶别着小朵假花的帽子,穿了一双旧式银色鞋子,经过广场,到邮局上给一个主教寄信。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打听出来,跟寡妇住在一起的只有一个冷酷的女仆,这女仆杀死钻到房里的狗、猫和一切牲畜,把它们的尸体扔到衔上,让全镇的人都闻到腐臭气味。自从太阳把她扔出的最后一个尸体变成了干尸,已过了那么多的时间,以致大家相信:女主人和女仆在战争结束之前很久就死了,如果说房子还立在那儿,那只是因为早已没有严峻的冬天和暴风。门上的铰链已经锈蚀,房门仿佛是靠蛛网系住的,窗框由于潮湿而膨胀了,长廊洋灰地面的裂缝里长出了杂草和野花,晰蝎和各种虫十爬来爬去——一切都似乎证明这儿起码五十年没有住人了。其实,性急的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无需这么多的证明就会钻进屋子去的。他用肩膀把大门一推,一根朽木就无声地掉到他的脚边, 随着塌下的是一团尘土和白蚁窝。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停在门槛边,等待尘雾散去,接着便在屋子中央看见一个极度衰竭的女人,仍穿着前一世纪的衣服,秃头上有几根黄发,眼睛依然漂亮,但是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已经熄灭,由于孤独的生活,她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
看见另一个世界的这种幻影,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异常惊愕,好不容易才看出这女人正拿一支旧式手枪瞄准他。
“请您原谅,”他低声说。
她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堆满了破旧东西的房间当中,仔细地审视这个肩膀宽阔、额上划了十字的大汉,透过一片尘雾,她看见他立在昔日的迷雾里:背上挎着一杆双筒枪,手里拎着一串兔子。
“不,看在上帝面上,”她用嘶哑的声音说。“现在让我回忆过去的事就太残酷啦。”
“我想租一间房子,”奥雷连诺·特里斯特说。
于是,妇人重新举起手枪,稳稳地对准他的灰十字,毅然决然地扣住扳机。
“滚出去!”她命令道。
傍晚,吃晚饭时,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把这桩事情告诉家里的人,乌苏娜惊骇地哭了,“天啊,”她抓住脑袋,叫道。“她还活着!”
时光,战争,日常的许多灾难,使她忘记了雷贝卡。时时刻刻感到雷贝卡还活着的,只有铁石心肠的、衰老的阿玛兰塔一个人。每天早晨,当她在孤单的床上怀着冰冷的心醒来时,她想到雷贝卡;当她用肥皂擦洗萎缩的胸脯和千瘪的肚子时,她想到雷贝卡;当她穿上浆硬的白色裙子和老妇的紧身胸衣时,她想到雷贝卡;当她在手上更换赎罪的黑色绷带时,她也想到雷贝卡。经常,任何时候,在最高尚的时刻和最卑贱的时刻,不管她是否睡着了,她都想到雷贝卡;孤独的日子使她清理了往事的回忆:抛弃了实际生活在她心中积聚的一大堆引起愁思的垃圾,而使另一些最痛苦的回忆变得更加纯净和永恒起来:俏姑娘雷麦黛丝是从她那儿知道雷贝卡的。每一次,她俩经过破旧的房子时,阿玛兰塔都要絮絮叨叨地把雷贝卡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或者可耻的事情说给她听,企图用这个办法促使俏姑娘同样憎恨雷贝卡,让这种积怨在她阿玛兰塔死后也延续下去,但是她的企图最终遭到了失败,因为俏姑娘雷麦黛丝对于情场纠葛是无动于衷的,尤其是别人的情场纠葛。然而,乌苏娜一想到雷贝卡就会产生与阿玛兰塔相反的感觉:她脑海里的雷贝卡没有一点坏处。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是同她父母的骸骨袋子一起来到马孔多的,她的形象胜过了别人对她的中伤,尽管有入说她不配成为布恩蒂亚家族的人。奥雷连诺第二认为,他们应当把她接回家来,并且照顾她,可是由于雷贝卡的顽固不化,他的良好愿望没有实现:她为了获得孤身独处的特权,已过了多年贫苦的生活,就不愿拿这种特权去换取别人施舍之下的晚年了,去换取别人假惺惺的安慰了。
二月间,奥雷连诺上校的十六个儿子重新来到马孔多的时候(他们脸上仍有灰十字)。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热闹的酒宴上向他们谈到了雷贝卡;接着,在几小时之内,他们就恢复了她的房屋外表,更换了门窗,把门面漆成了鲜艳的颜色,用撑条加固了墙壁,给地面重新抹上水泥,可是他们没有获得进屋干活的许可。雷贝卡连门边都没去。她等他们结束了仓促的修缮工作,算了算修理费,就吩咐仍然跟她住在一起的老佣人阿金尼达拿了一把钱币去给他们——这些钱币自从最后一次战争以来已经停止流通,可是雷贝卡仍然认为它们有用。大家这才看出,她和世界之间隔着一条多深的鸿沟;而且明白,只要她还有一点生命的迹象,让她脱离顽固的隐居生活是不可能的。
在奥雷连诺上校的儿子们第二次来到之后,其中还有一个奥雷连诺。 森腾诺定居马孔多,开始跟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一块儿工作。奥雷连诺·森腾诺是送到家里来命名的第一批孩子当中的一个,乌苏娜和阿玛兰塔清楚地记得他,因为他在几小时之内就把他手边碰到的每一件易碎的东西都毁坏了,时光抑制了他最初不断往上长的倾向,现在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脸上有天花的痕迹,但他身上神奇的毁灭力量仍象从前一样。他打碎了那么多的盘碟,甚至打碎了没有碰着的盘碟,以致菲兰达在他还没毁掉最后剩下的贵重器皿之前,就慌忙给他买了一套锡锱器皿,但是坚固的金属碟子很快出现了凹痕和歪扭现象。这种难以改变的特性甚至使奥雷连诺·森腾诺本人感到气恼,但他见面就令人信任的热情和惊人的工作能力弥补了自己的缺陷。在短时期内,他扩大了冰的生产,甚至超过了本地市场的购买力,于是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不得不考虑到沼泽地带的其他市镇去推销自己的货品,接着,他产生了一种想法,这种想法的实现不仅对他工厂中的生产现代化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且对于建立马孔多和外界的联系也有极大的意义。
“应当敷设铁路,”奥雷连诺·特里斯特说。
在马孔多听到“铁路”二字,这是第一次。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桌上画的草图,简直是霍·阿·布恩蒂亚从前附在太阳战《指南》里的那种图解的“后代”,乌苏娜一见这种草图就相信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时间正在循环。但是跟祖先不同,奥雷连诺·特里斯特没有失去睡眠或胃口,也没有对任何人发过脾气。相反地,他考虑最难于置信的计划时,坚信这种计划最近期间就能实现,而且合理地计算实现计划的费用和日期,毫无一点疑虑。
如果说奥雷连诺第二在什么事情上象曾祖父,而不象奥雷连诺上校,那就是他不善于汲取过去的痛苦教训一他轻率地把钱花在铁路上,犹如从前把钱花在兄弟的荒唐的航行计划上一样。奥雷连诺·特里斯特看了看日历,说明雨季以后回来,就庄星期三离开了。此后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奥雷连诺·森腾诺被工厂的剩余产品压得喘不上气,开始用果汁代替凉水制冰的试验,意外地为冰淇淋的生产奠定了基础,打算用这个办法使工厂的生产多样化;这个工厂他已经认为是自己的了,因为兄弟没有一点生还的迹象:雨季过去了,整个夏季也过去了,他却沓无音讯,然而,冬初,在一夭当中最热的时侯,一个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异常兴奋地奔上市镇大街,狂叫起来:
“那边来了一个吓人的东西,”她终于说道。“好象安了轮子的厨房,后面拖着一个村镇。”
在这片刻间,马孔多被可怕的汽笛声和噗哧噗哧的喷气声吓得战粟起来。几个星期之前,许多人曾看见一大群工人铺设枕木和钢轨,可是谁也没去注意,因为大家以为这是吉卜赛人的折把戏——他们又来了,带来了笛鼓和丧失了名誉的古老歌舞,并且吹嘘耶路撒冷天才人物发明的一种古怪药水的优点。可是,马孔多居民们从喧噪的汽笛声和喷气声中清醒过来以后,都涌上街头,看见了从机车上向他们招手致意的奥雷连诺·特里斯特,看见了第一次晚点几个月的五彩缤纷的一列火车。
这列样子好看的黄色火车注定要给马孔多带来那么多的怀疑和肯定,带来那么多的好事和坏事,带来那多的变化、灾难和忧愁。
第十二章
马孔多居民被许多奇异的发明弄得眼花缭乱,简直来不及表示惊讶。他们望着淡白的电灯,整夜都不睡觉;电机是奥雷连诺·特里斯特第二次乘火车旅行之后带回来的,——它那无休无止的嗡嗡声,要好久才能逐渐习惯。生意兴隆的商人布鲁诺·克列斯比先生,在设有狮头式售票窗口的剧院里放映的电影,搞得马孔多的观众恼火已极,因为他们为之痛哭的人物,在一部影片里死亡和埋葬了,却在另一部影片里活得挺好,而且变成了阿拉伯人。花了两分钱去跟影片人物共命运的观众,忍受不了这种空前的欺骗,把坐椅都砸得稀烂。根据布鲁诺。克列斯比先生的坚决要求,镇长在一张布告中说明:电影机只是一种放映幻象的机器,观众不应予以粗暴的对待;许多人以为自己受了吉卜赛人新把戏的害,就决定不再去看电影了,因为自己的倒霉事儿已经够多,用不着去为假人假事流泪。快活的法国艺妓带来的留声机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此种留声机代替了过时的手风琴,使得地方乐队的收入受到了损失,最初大家好奇,前来“禁街”(指花天酒地的街道)参观的人很多,甚至传说一些高贵妇女也乔装男人,希望亲眼看看这种神秘的新鲜玩意儿,但她们就近看了半天以后认为:这并不象大家所想的和艺妓们所说的是个“魔磨”,而是安了发条的玩具,它的音乐根本不能跟乐队的音乐相比,因为乐队的音乐是动人的、有人味的,充满了生活的真实。大家对留声机深感失望,尽管它很快得到了广泛的推广,每个家庭都有一架,但毕竟不是供成年人消遣,而是给孩子们拆来拆去玩耍的。不过,镇上的什么人见到了火车站上的电话机,面对这种严峻的现实,最顽固的怀疑论者也动摇了。这种电话机有一个需要转动的长把手,因此大家最初把它看作是一种原始的留声机。上帝似乎决定试验一下马孔多居民们惊愕的限度,让他们经常处于高兴与失望、怀疑和承认的交替之中,以致没有一个人能够肯定他说现实的限度究竟在哪里。这是现实和幻想的混合,犹如栗树下面霍·阿·布恩蒂亚不安的幽灵甚至大白天也在房子里踱来踱去。铁路正式通车之后,每个星期三的十一点钟,一列火车开始准时到达,车站上建立了一座房子——一个简陋的木亭,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一台电话机,还有一个售票的小窗口;马孔多街道上出现了外来的男男女女,他们装做是从事一般买卖的普通人,但是很象杂技演员。这些沿街表演的流动杂技演员,也鼓簧弄舌地硬要别人观看啸叫的铁锅,并且传授大斋第七天拯救灵魂的摄生方法。(注:指节欲规则,节欲方法)在已经厌恶吉卜赛把戏的这个市镇上,这些杂技演员是无法指望成功的,但他们还是想尽巧招赚了不少钱,主要靠那些被他们说得厌烦的人和容易上当的人。在一个星期三,有一位笑容可掬的矮小的赫伯特先生,和这些杂技演员一块儿来到了马孔多,然后在布恩蒂亚家里吃饭。
他穿着马裤,系着护腿套,戴着软木头盔和钢边眼镜;眼镜后面是黄玉似的眼睛。
赫伯特先生在桌边吃完第一串香蕉之前,谁也没有注意他。奥雷连诺第二是在雅各旅馆里偶然遇见他的,他在那儿用半通不通的西班牙语抱怨没有空房间,奥雷连诺第二就象经常对待外来人那样,把他领到家里来了。赫伯特先生有几个气球,他带着它们游历了半个世界,到处都得到极好的收入,但他未能把任何一个马孔多居民升到空中,因为他们看见过和尝试过吉卜赛人的飞毯,就觉得气球是倒退了。
因此,赫伯特先生已买好了下一趟列车的车票。
一串虎纹香蕉拿上桌子的时候(这种香蕉通常是拿进饭厅供午餐用的),赫伯特先生兴致不大地掰下了第一个香蕉。接着又掰下一个,再掰下一个;他不停地一面谈,一面吃;一面咀嚼,一面品味,但没有食客的喜悦劲儿,只有学者的冷淡神态。吃完了第一串香蕉,他又要了第二串。然后,他从经常带在身边的工具箱里,掏出一个装着精密仪器的小盒子。他以钻石商人的怀疑态度仔细研究了一个香蕉:用专门的柳叶刀从香蕉上剖下一片,放在药秤上称了称它的重量,拿军械技师的卡规量了量它的宽度。随后,他又从箱子里取出另一套仪器,测定温度、空气湿度和阳光强度。这些繁琐的手续是那样引人入胜,以致谁也不能平静地吃,都在等待赫伯特先生发表最后意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并没有说出一句能够使人猜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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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思的话来。随后几天,有人看见赫伯特先生拿着捕蝶网和小篮子在市镇郊区捕捉蝴蝶。
下星期三,这儿来了一批工程师、农艺师、水文学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丈量员,他们在几小时内就勘探了赫伯特先生捕捉蝴蝶的地方。然后,一个叫杰克。布劳恩先生的也乘火车来了;他乘坐的银色车厢是加挂在黄色列车尾部的,有丝绒软椅和蓝色玻璃车顶。
在另一个车厢里,还有一些身穿黑衣服的重要官员,全都围着布劳恩先生转来转去;他们就是从前到处都跟随着奥雷连诺上校的那些律师,这使人不得不想到,这批农艺师、水文学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丈量员,象赫伯特先生跟他的气球和花蝴蝶一样,也象布劳恩先生跟他那安了轮子的陵墓与凶恶的德国牧羊犬一样,是同战争有某种关系的。然而没有多少时间加以思考,多疑的马孔多居民刚刚提出问题: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这市镇已经变成了一个营地,搭起了锌顶木棚,棚子里住满了外国人,他们几乎是从世界各地乘坐火车——不仅坐在车厢里和平台上,而且坐在车顶上——来到这儿的。没过多久,外国佬就把没精打采的老婆接来了,这些女人穿的是凡而纱衣服,戴的是薄纱大帽,于是,他们又在铁道另一边建立了一个市镇;
镇上有棕榈成荫的街道,还有窗户安了铁丝网的房屋,阳台上摆着白色桌子,天花板上吊着叶片挺大的电扇,此外还有宽阔的绿色草坪,孔雀和鹌鹑在草坪上荡来荡去。整个街区围上了很高的金属栅栏,活象一个硕大的电气化养鸡场。在凉爽的夏天的早晨,栅栏上边蹲着一只只燕子,总是显得黑压压的。还没有人清楚地知道:这些外国人在马孔多寻找什么呢,或者他们只是一些慈善家;然而,他们已在这儿闹得天翻地覆——他们造成的混乱大大超过了从前吉卜赛人造成的混乱,而且这种混乱根本不是短时间的、容易理解的。他们借助上帝才有的力量,改变了雨水的状况,缩短了庄稼成熟的时间,迁移了河道,甚至把河里的白色石头都搬到市镇另一头的墓地后面去了。就在那个时候,在霍·阿卡蒂奥坟琢褪了色的砖石上面,加了一层钢筋混凝土,免得河水染上尸骨发出的火药气味。对于那些没带家眷的外国人,多情的法国艺妓们居住的一条街就变成了他们消遣的地方,这个地方比金属栅栏后面的市镇更大,有个星期三开到的一列火车,载来了一批十分奇特的妓女和善于勾引的巴比伦女人,她们甚至懂得各种古老的诱惑方法,能够刺激阳萎者,鼓舞胆怯者,满足贪婪者,激发文弱者,教训傲慢者,改造遁世者。土耳其人街上是一家家灯火辉煌的舶来品商店,这些商店代替了古老的阿拉伯店铺,星期六晚上这儿都虞集着一群群冒险家:有的围在牌桌旁,有的站在靶场上,有的在小街小巷里算命和圆梦,有的在餐桌上大吃大喝,星期天早晨,地上到处都是尸体,有些死者是胡闹的醉汉,但多半是爱看热闹的倒霉蛋,都是在夜间斗殴时被枪打死的、拳头揍死的、刀子戳死的或者瓶子砸死的。马孔多突然涌进那么多的人,最初街道都无法通行,因为到处都是家具、箱子和各种建筑材料。有些人没有得到许可,就随便在什么空地上给自己盖房子;此外还会撞见一种丑恶的景象——成双成对的人大白天在杏树之间挂起吊床,当众乱搞。唯一宁静的角落是爱好和平的西印度黑人开辟的——他们在镇郊建立了整整一条街道,两旁是木桩架搭的房子,每天傍晚,他们坐在房前的小花园里,用古怪的语言唱起了抑郁的圣歌。在短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以致在赫伯特先生访问之后过了八个月,马孔多的老居民已经认不得自己的市镇了。
“瞧,咱们招惹了多少麻烦,”奥雷连诺上校那时常说,“都是因为咱们用香蕉招待了一个外国佬。”
恰恰相反,奥雷连诺第二看见外国人洪水般地涌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高兴。
家中很快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陌生人,挤满了世界各地来的不可救药的二流子,因此需要在院子里增建新的住房,扩大饭厅,用一张能坐十六个人的餐桌代替旧的桌子,购置新的碗碟器皿;即使如此,吃饭还得轮班。菲兰达只好克制自己的厌恶,象侍候国王一样侍候这些最无道德的客人:他们把靴底的泥土弄在廊上,直接在花园里撒尿,午休时想把席子铺在哪儿就铺在哪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就不注意妇女的羞涩和男人的耻笑。阿玛兰塔被这帮鄙俗的家伙弄得气恼已极,又象从前那样在厨房里吃饭了。奥雷连诺上校相信,他们大多数人到作坊里来向他致意,并不是出于同情或者尊敬他,而是好奇地希望看看历史的遗物,看看博物馆的古董,所以他就闩上了门,现在除了极少的情况,再也看不见他坐在当街的门口了。相反地,乌苏娜甚至已经步履瞒珊、摸着墙壁走路了,但在每一列火车到达的前夜,她都象孩子一般高兴。“咱们得预备一些鱼肉,”她向四个厨娘吩咐道,她们急于在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沉着的指挥下把一切都准备好。“咱们得预备一切东西,”她坚持说,“因为咱们压根儿不知道这些外国人想吃啥。”在一天最热的时刻,列车到达了。午餐时,整座房子象市场一样闹哄哄的,汗流浃背的食客甚至还不知道谁是慷慨的主人,就闹喳喳地蜂拥而入,慌忙在桌边占据最好的座位,而厨娘们却彼此相撞,她们端来了一锅锅汤、一盘盘肉菜、一碗碗饭,用长柄勺把整桶整桶的柠檬水舀到玻璃杯里。房子里混乱已极,菲兰达想到许多人吃了两次就很恼火,所以,当漫不经心的食客把她的家当成小酒馆,向她要账单的时候,她真想用市场上菜贩的语言发泄自己的愤怒。赫伯特先生来访之后过了一年多时间,大家只明白了一点:外国佬打算在一片魔力控制的土地上种植香蕉树,这片土地就是霍·阿·布恩蒂亚一帮人去寻找伟大发明时经过的土地。奥雷连诺上校的另外两个脑门上仍有灰十字的儿子又到了马孔多,他们是被涌入市镇的火山熔岩般的巨大人流卷来的,为了证明自己来得有理,他们讲的一句话大概能够说明每个人前来这儿的原因。
“我们到这儿来,”他俩说,“因为大家都来嘛。”
俏姑娘雷麦黛丝是唯一没有染上“香蕉热”的人。她仿佛停留在美妙的青春期,越来越讨厌各种陈规,越来越不在乎别人的嫌厌和怀疑,只在自己简单的现实世界里寻求乐趣。她不明白娘儿们为什么要用乳罩和裙子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那么复杂,就拿粗麻布缝了一件肥大的衣服,直接从头上套下去,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穿衣服的问题,这样既穿了衣服,又觉得自己是裸体的,因为她认为裸体状态在家庭环境里是唯一合适的。家里的人总是劝她把长及大腿的蓬松头发剪短一些,编成辫子,别上篦子,扎上红色丝带;她听了腻烦,干脆剃光了头,把自己的头发做成了圣像的假发。她下意识地喜欢简单化,但最奇怪的是,她越摆脱时髦、寻求舒服,越坚决反对陈规、顺从自由爱好,她那惊人之美就越动人,她对男人就越有吸引力。奥雷连诺上校的儿子们第一次来到马孔多的时候,乌苏娜想到他们的血管里流着跟曾孙女相同的血,就象从前那样害怕得发抖。“千万小心啊,”她警告俏姑娘雷麦黛丝。“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瞎来,你的孩子都会有猪尾巴。”俏姑娘雷麦黛丝不太重视曾祖母的话,很快穿上男人的衣服,在沙地上打了打滚,想爬上抹了油脂的竿子,这几乎成了十二个亲戚之间发生悲剧的缘由,因为他们都给这种忍受不了的景象弄疯了。正由于这一点,他们来到的时候,乌苏娜不让他们任何一个在家里过夜,而留居马孔多的那四个呢,按照她的吩咐,在旁边租了几个房间。如果有人向俏姑娘雷麦黛丝说起这些预防措施,她大概是会笑死的。直到她在世上的最后一刻,她始终都不知道命运使她成了一个扰乱男人安宁的女人,犹如寻常的天灾似的。每一次,她违背乌苏娜的禁令,出现在饭厅里的时候,外国人中间都会发生骚乱。
一切都太显眼了,除了一件肥大的粗麻布衣服,俏姑娘雷麦黛丝是赤裸裸的,而且谁也不能相信,她那完美的光头不是一种挑衅,就象她露出大腿来乘凉的那种无耻样儿和饭后舔手指的快活劲儿不是罪恶的挑逗。布恩蒂亚家中没有一个人料到,外国人很快就已发觉:俏姑娘雷麦黛丝身上发出一种引起不安的气味,令人头晕的气味,在她离开之后,这些气味还会在空气中停留几个小时。在世界各地经历过情场痛苦的男人认为,俏姑娘雷麦黛丝的天生气味在他们身上激起的欲望,他们从前是不曾感到过的。在秋海棠长廊上,在客厅里,在房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他们经常能够准确地指出俏姑娘雷麦黛丝呆过的地方,断定她离开之后过了多少时间,她在空气中留下了清楚的痕迹,这种痕迹跟任何东西都不会相混:家里的人谁也没有觉出它来,因为它早已成了家中日常气味中的一部分,可是外人立刻就把它嗅出来了。
所以只有他们明白,那个年轻的军官为什么会死于爱情,而从远地来的那个绅士为什么会陷于绝望。俏姑娘雷麦黛丝由于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引起不安的自然力量,她在场时就会激起男人心中难以忍受的慌乱感觉,所以她对待他们是没有一点虚假的,她的天真热情终于弄得他们神魂颠倒起来。乌苏娜为了不让外国人看见自己的曾孙女,要她跟阿玛兰塔一起在厨房里吃饭,这一点甚至使她感到高兴,因为她毕竟用不着服从什么规矩了。其实,什么时候在哪几吃饭,她是不在乎的,她宁愿不按规定的时间吃饭,想吃就吃。有时,她会忽然在清晨三点起来吃点东西,然后一直睡到傍晚,连续几个月打乱作息时间表,直到最后某种意外的情况才使她重新遵守家中规定的制度。然而,即使情况有了好转,她也早上十一点起床,一丝不挂地在浴室里呆到下午两点,一面打蝎子,一面从深沉和长久的迷梦中逐渐清醒过来。
然后,她才用水瓢从贮水器里舀起水来,开始冲洗身子。这种长时间的、细致的程序,夹了许多美妙的动作,不大了解俏姑娘雷麦黛丝的人可能以为她在理所当然地欣赏自己的身姿。然而,实际上,这些奇妙的动作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俏姑娘雷麦黛丝吃饭之前消磨时光的办法。有一次,她刚开始冲洗身子,就有个陌生人在屋顶上揭开一块瓦:他一瞅见俏姑娘雷麦黛丝赤身露体的惊人景象,连气都喘不过来人她在瓦片之间发现了他那凄凉的眼睛,并不害臊,而是不安。
“当心,”她惊叫一声。“你会掉下来的。”
“我光想瞧瞧你,”陌生人咕噜说。
“哦,好吧,”她说,“可你得小心点儿,屋顶完全腐朽啦。”
陌个人脸上露出惊异和痛苦的表情,他似乎在闷不作声地跟原始本能搏斗,生怕奇妙的幻景消失。俏姑娘雷麦黛丝却以为他怕屋顶塌下,就尽量比平常洗得快些,不愿让这个人长久处在危险之中。姑娘一面冲洗身子,一面向他说,这屋顶的状况很糟,因为瓦上铺的树叶被雨水淋得腐烂了,蝎子也就钻进浴室来了。陌生人以为她嘀嘀咕咕是在掩饰她的青睐,所以她在身上擦肥皂时,他就耐不住想碰碰运气。
“让我给你擦肥皂吧,”他嘟嚷说。
“谢谢你的好意,”她回答,“可我的两只手完全够啦。”
“嗨,哪怕光给你擦擦背也好,”陌生人恳求。
“为啥?”她觉得奇怪。“哪儿见过用肥皂擦背的?”
接着,当地擦干身子的时候,陌生人泪汪汪地央求她嫁给他。她坦率地回答他说,她决不嫁给一个憨头憨脑的人,因为他浪费了几乎一个小时,连饭都不吃,光是为了观看一个洗澡的女人。俏姑娘雷麦黛丝最后穿上肥大衣服时,陌生人亲眼看见,正象许多人的猜测,她的确是把衣服直接套在光身上的,他认为这个秘密完全得到了证实。他又挪开两块瓦,打算跳进浴室。
“这儿挺高,”姑娘惊骇地警告他,“你会摔死的!”
腐朽的屋顶象山崩一样轰然塌下,陌生人几乎来不及发出恐怖的叫声,就掉到洋灰地上,撞破脑袋,立即毙命。从饭厅里闻声跑来的一群外国人,连忙把尸体搬出去时。觉得他的皮肤发出俏姑娘雷麦黛丝令人窒息的气味。这种气味深深地钻进了死者的身体内部:从他的脑壳裂缝里渗出来的甚至也不是血,而是充满了这种神秘气味的玻璃色油:大家立即明白,一个男人即使死了,在他的骸骨化成灰之前,俏姑娘雷麦黛丝的气味仍在折磨他,然而,谁也没有把这件可怕的事跟另外两个为俏姑娘雷麦黛丝丧命的男人联系起来。在又一个人牺牲之后,外国人和马孔多的许多老居民才相信这么个传说:俏姑娘雷麦黛丝身上发出的不是爱情的气息,而是死亡的气息。几个月以后的一桩事情证实了这种说法。有一天下午,俏姑娘雷麦黛丝和女友们一起去参观新的香蕉园。马孔多居民有一种时髦的消遣,就是在一行行香蕉树之间的通道上遛哒,通道没有尽头,满是潮气,宁静极了;这种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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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空气是挺新奇的,仿佛是从什么地方原封不动移来的,那里的人似乎还没享受过它,它还不会清楚地传达声音,有时在半米的距离内,也听不清别人说些什么,可是从种植园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却绝对清楚。马孔多的姑娘们利用这种奇怪的现象来做游戏,嬉闹呀,恐吓呀,说笑呀,晚上谈起这种旅游,仿佛在谈一场荒唐的梦。马孔多香蕉林的宁静是很有名气的,乌苏娜不忍心阻拦俏姑娘雷麦黛丝去玩玩,那天下午叫她戴上帽子、穿上体面的衣服,就让她去了。姑娘们刚刚走进香蕉园,空气中马上充满了致命的气味,正在挖灌溉渠的一伙男人,觉得自己被某种神奇的魔力控制住了,遇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危险,其中许多人止不住想哭。俏姑娘和惊惶失措的女友们好不容易钻进最近的一座房子,躲避一群向她们凶猛扑来的男人。过了一阵,姑娘们才由四个奥雷连诺救了出来,他们额上的灰十字使人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好象它们是等级符号,是刀枪不入的标志。俏姑娘雷麦黛丝没告诉任何人,有个工人利用混乱伸手抓住她的肚子,犹如鹰爪抓住悬崖的边沿。瞬息间,仿佛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使她两眼发花,她朝这人转过身去,便看见了绝望的目光,这目光刺进她的心房,在那里点燃了怜悯的炭火。傍晚,在土耳其人街上,这个工人吹嘘自己的勇敢和运气,可是几分钟之后。马蹄就踩烂了他的胸膛;一群围观的外国人看见他在马路中间垂死挣扎,躺在自己吐出的一摊血里。
俏姑娘雷麦黛丝拥有置人死地的能力,这种猜测现在已由四个不可辩驳的事例证实了。虽然有些喜欢吹牛的人说,跟这样迷人的娘儿们睡上一夜,不要命也是值得的,但是谁也没有这么干。其实,要博得她的欢心,又不会受到她的致命伤害,只要有一种原始的、朴素的感情——爱情就够了,然而这一点正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乌苏娜不再关心自己的曾孙女儿了。以前,她还想挽救这个姑娘的时候,曾让她对一些简单的家务发生兴趣。“男人需要的比你所想的多,”她神秘地说。“除了你所想的,还需要你没完没了地做饭啦,打扫啦,为鸡毛蒜皮的事伤脑筋啦。”乌苏娜心里明白,她竭力教导这个姑娘如何获得家庭幸福,是她在欺骗自己,因为她相信:世上没有那么一个男人,满足自己的情欲之后,还能忍受俏姑娘雷麦黛丝叫人无法理解的疏懒。最后一个霍。阿卡蒂奥刚刚出世,乌苏娜就拼命想使他成为一个教皇,也就不再关心曾孙女儿了。她让姑娘听天由命,相信无奇不有的世界总会出现奇迹,迟早能够找到一个很有耐性的男人来承受这个负担,在很长的时期里,阿玛兰塔已经放弃了使悄姑娘雷麦黛丝适应家务的一切打算。在很久以前的那些晚上,在阿玛兰塔的房间里,她养育的姑娘勉强同意转动缝纫机把手的饲·候,她就终于认为俏姑娘雷麦黛丝只是一个笨蛋。“我们得用抽彩的办法把你卖出去,”她担心姑娘对男人主个无动于衷,就向她说。后来,俏姑娘雷麦黛丝去教堂时,乌苏娜嘱咐她蒙上面纱,阿玛兰塔以为这种神秘办法倒是很诱人的,也许很快就会出现一个十分好奇的男人,耐心地在她心中寻找薄弱的地方。但是,在这姑娘轻率地拒绝一个在各方面都比任何王子都迷人的追求者之后,阿玛兰塔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而菲兰达呢,她根本不想了解俏姑娘雷麦黛丝。她在血腥的狂欢节瞧见这个穿着女王衣服的姑娘时,本来以为这是一个非凡的人物。可是,当她发现雷麦黛丝用手吃饭,而且只能回答一两句蠢话时,她就慨叹布恩蒂亚家的白痴存在太久啦。尽管奥雷连诺上校仍然相信,并且说了又说,俏姑娘雷麦黛丝实际上是他见过的人当中头脑最清醒的人,她经常用她挖苫别人的惊人本领证明了这一点,但家里的人还是让她走自己的路。于是,俏姑娘雷麦黛丝开始在孤独的沙漠里徘徊,但没感到任何痛苦,并且在没有梦魇的酣睡中,在没完没了的休浴中,在不按时的膳食中,在长久的沉恩中,逐渐成长起来。直到三月里的一天下午,菲兰达打算取下花园中绳子上的床单,想把它们折起来,呼唤家中的女人来帮忙。她们刚刚动手,阿玛兰塔发现俏姑娘雷麦黛丝突然变得异常紧张和苍白。
“你觉得不好吗?”她问。
悄姑娘雷麦黛丝双手抓住床单的另一头,惨然地微笑了一下。
“完全相反,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好。”
俏姑娘雷麦黛丝话刚落音,菲兰达突然发现一道闪光,她手里的床单被一阵轻风卷走,在空中全幅展开。悄姑娘雷麦黛丝抓住床单的一头,开始凌空升起的时候,阿玛兰塔感到裙子的花边神秘地拂动。乌苏娜几乎已经失明,只有她一个人十分镇定,能够识别风的性质——她让床单在闪光中随风而去,瞧见俏姑娘雷麦黛丝向她挥手告别;姑娘周围是跟她一起升空的、白得耀眼的、招展的床单,床单跟她一起离开了甲虫飞红、天竺牡丹盛开的环境,下午四点钟就跟她飞过空中,永远消失在上层空间,甚至飞得最高的鸟儿也迫不上她了。
外国人当然认为雷麦黛丝终于屈从了蜂王难免的命运,而她家里的人却想用升天的神话挽回她的面子。菲兰达满怀嫉妒,最终承认了这个奇迹,很长时间都在恳求上帝送回她的床单。马孔多的大多数土著居民也相信这个奇迹,甚至点起蜡烛举行安魂祈祷。大概,如果不是所有的奥雷连诺惨遭野蛮屠杀的恐怖事件代替了大家的惊讶,大家长久都不会去谈其他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奥雷连诺上校预感到了儿子们的悲惨结局,虽然没有明确这种感觉就是预兆。跟成群的外国人一起来到马孔多的,还有奥雷连诺。塞拉多和奥雷连诺·阿卡亚,他俩希望留在马孔多的时候,父亲却想劝阻他们。现在,天一黑走路就很危险,他不明白这两个儿子将在镇上干些什么。可是,奥雷连诺·森腾诺和奥雷连诺·特里斯特在奥雷连诺第二的支持下,却让两个兄弟在自己的工厂里干活。奥雷连诺上校是有理由反对这种决定的,虽说他的理由还很不清楚。布劳恩先生是坐着第一辆小汽车来到马孔多的——这是一辆桔黄色的小汽车,装有可以折起的顶篷,嘟嘟的喇叭声吓得镇上的狗狺狺直叫;奥雷连诺上校看见这个外国佬的时候,就对镇上的人在这个外国佬面前的卑躬样儿感到愤怒,知道他们自从扔下妻子儿女、扛起武器走向战争以来,精神面貌已经发生了变化。在尼兰德停战协定以后,掌管马孔多的是一个失去了独立性的镇民,是从爱好和平的、困倦的保守党人中间选出的一些无权的法官。“这是残废管理处,”奥雷连诺上校看见手持木棒的赤足警察,就说。“我们打了那么多的仗,都是为了不把自己的房子刷成蓝色嘛。”然而,香蕉公司出现以后,专横傲慢的外国人代替了地方官吏,布劳恩先生让他们住在“电气化养鸡场”里,享受高等人士的特权,不会象镇上其他的人那样苦于酷热和蚊子,也不会象别人那样感到许多不便和困难。手执大砍刀的雇佣刽子手取代了以前的警察。奥雷连诺上校关在自己的作坊里思考这些变化,在长年的孤独中第一次痛切地坚信,没把战争进行到底是他的错误。正巧有一天,大家早已忘却的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的弟弟,带着一个七岁的孙子到广场上一个小摊跟前去喝柠檬水。小孩儿偶然把饮料洒到旁边一个警士班长的制服上,这个野蛮人就用锋利的大砍刀把小孩儿剁成了碎块,并且一下子砍掉了试图搭救孙子的祖父的脑袋。当几个男人把老头儿的尸体搬走的时候,全镇的人都看见了无头的尸体,看见了一个妇人手里拎着的脑袋,看见了一个装着孩子骸骨的、血淋淋的袋子。
这个景象结束了奥雷连诺上校的悔罪心情。年轻时,看见一个疯狗咬伤的妇人被枪托打死,他曾恼怒已极;现在他也象那时一样,望着街上一群麇集的观众,就用往常那种雷鸣般的声音(因他无比地憎恨自己,他的声音又洪亮了),向他们发泄再也不能遏制的满腔怒火。
“等着吧,”他大声叫嚷。“最近几天我就把武器发给我的一群孩子,让他们除掉这些坏透了的外国佬。”
随后整整一个星期,在海边不同的地方,奥雷连诺的十七个儿子都象兔子一样遭到隐蔽的歹徒袭击,歹徒专门瞄准灰十字的中心。晚上七时,奥雷连诺·特里斯特从白己的母亲家里出来,黑暗中突然一声枪响,子弹打穿了他的脑门。奥雷连诺。森腾诺是在工厂里他经常睡觉的吊床上被发现的,他的双眉之间插着一根碎冰锥,只有把手露在外面。奥雷连诺·塞拉多看完电影把女朋友送回了家,沿着灯火辉煌的上耳其人街回来的时候,藏在人群中的一个凶手用手枪向前看他射击,使得他直接倒在一口滚沸的油锅里。五分钟之后,有人敲了敲奥雷连诺。阿卡亚和他妻子的房门,呼叫了一声:“快,他们正在屠杀你的兄弟们啦,”后来这个女人说,奥雷连诺·阿卡亚跳下床,开了门,门外的一支毛瑟枪击碎了他的脑壳。在这死亡之夜里,家中的人准备为四个死者祈祷的时候,菲兰达象疯子似的奔过市镇去寻找自己的丈夫;佩特娜·柯特以为黑名单包括所有跟上校同名的人,已把奥雷连诺第二藏在衣橱里,直到第四天,从沿海各地拍来的电报知道,暗敌袭击的只是画了灰十字的弟兄。阿玛兰塔找出一个记录了侄儿们情况的小本子,收到一封封电报之后,她就划掉一个个名字,最后只剩了最大的一个奥雷连比的名字。家里的人清楚地记得他,因为他的黑皮肤和绿眼睛是对照鲜明的,他叫奥需连诺·阿马多,是个木匠,住在山麓的一个村子里,奥雷连诺上校等候他的死汛空等了两个星期,就派了一个人去警告奥雷连诺。阿马多,以为他可能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这个人回来报告说,奥雷连诺。 阿马多安全无恙。在大屠杀的夜晚,有两个人到他那儿去,用手枪向他射击,可是未能击中灰十字。奥雷连诺。阿马多跳过院墙,就在山里消失了;
由于跟出售木柴给他的印第安人一直友好往来,他知道那里的每一条小烃,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对奥雷连诺上校来说,这是黑暗的日子。共和国总统用电报向他表示慰问,答应进行彻底调查,并且赞扬死者。根据总统的指示,镇长带者四个花圈参加丧礼,想把它们放在棺材上,上校却把它们摆在街上。安葬之后,他拟了一份措词尖锐的电报给共和国总统,亲自送到邮电局,可是电报员拒绝拍发。于是,奥宙连诺上校用极不友好的问句充实了电文。放在信封里邮寄,就象妻子死后那样,也象战争中他的好友们死亡时多次经历过的那样,他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盲目的愤怒和软弱无能,他甚至指责安东尼奥。伊萨贝尔是同谋犯,故意在他的儿子们脸上阿上擦洗不掉的十字,使得敌人能够认出他们。老朽的神父已经有点儿头脑昏馈,在讲坛上布道时竟胡乱解释《圣经》,吓唬教区居民;有一天下午,他拿着一个通常在大斋第一天用来盛圣灰的大碗,来到布恩蒂亚家里,想给全家的人抹上圣灰,表明圣灰是容易擦掉的。可是大家心中生怕倒霉,甚至菲兰达也不让他在她身上试验;以后,在大斋的第一天,再也没有一个布恩蒂亚家里的人跪在圣坛栏杆跟前了。
在很长时间里,奥雷连诺上校未能恢复失去的平静。他怀着满腔的怒火不再制作全鱼,勉强进点饮食,在地上拖着斗篷,象梦游人一样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到了第三个月末尾,他的头发完全白了,从前卷起的胡梢垂在没有血色的嘴唇两边,可是两只眼睛再一次成了两块燃烧的炭火;在他出生时,这两只眼睛曾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而且两眼一扫就能让椅子移动。奥雷迁诺上校满怀愤怒,妄图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种预感,那种预感曾使他年轻时沿着危险的小道走向光荣的荒漠。他迷失在这座陌生的房子里,这里的任何人和任何东西都已激不起他的一点儿感情。有一次他走进梅尔加德斯的房间,打算找出战前的遗迹,但他只看见垃圾、秽物和各种破烂,这些都是荒芜多年之后堆积起来的。那些早已无人阅读的书,封面和羊皮纸已被潮气毁坏,布满了绿霉,而房子里往日最明净的空气,也充溢着难以忍受的腐烂气味。另一天早晨,他发现乌苏娜在栗树底下——她正把头伏在已故的丈夫膝上抽泣。在半个世纪的狂风暴雨中弄弯了腰的这个老头儿,奥雷连诺是个家长久没有看见过他的唯一的人。“向你父亲问安吧,”乌苏娜说。他在栗树前面停了片刻,再一次看见,即使这块主地也没激起他的任何感情。
“他在说什么呀!”奥雷连诺上校问道。
“他很难过,”乌苏娜回答。“他以为你该死啦。”
“告诉他吧,”上校笑着说。“人不是该死的时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时候死的。”
亡父的预言激起了他心中最后剩下的一点儿傲气,可是他把这种刹那间的傲气错误地当成了突然进发的力量。他向母亲追问,在圣约瑟夫石膏像里发现的金币究竟藏在哪儿。“这你永远不会知道,”由于过去的痛苦教训,她坚定地说。“有朝一日财主来了,他才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