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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个在城里工作的人,她现在年轻,一时头脑热了,要和他好。但真正要和他这样一个农民开始生活,那苦恼将会是无尽的。她会苦恼,他也会苦恼。而那时的苦恼就要比现在的苦恼不知要苦恼多少倍!
不要这样,亲爱的人!让我们还是象过去那样友爱。我会永远在心间保持对你的温暖的感情,并且象爱妹妹、爱姐姐、爱母亲一样热爱你。原谅我吧……那天,他象“受戒”一样熬过了这一个中午。中午一过,他和大家又一块开始锄地。锄了一会儿地后,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地愚蠢和不近人情!是啊,简直是一个真正的土包子老百姓!他为什么用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来折磨那个可爱的人呢?他难道就不能回去,那怕三言两语给她说明他的意思不就行了?亲爱的人给他捎话让他到城里来,他可以用“忙”来推托,现在她为了他,亲自跑回来,找到他门上,他却象一个贼娃子一样躲在这山里,不见人家……他立刻对锄地的人说:“你们先锄,我回去有个事!”于是掂起锄头就大撒腿往回跑……
等他跑回家里,母亲告诉他,润叶已经坐汽车回县城去了!
他已经听不见母亲对他的抱怨声,一个人出了门,来到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心如火焚地走了一段路,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你,润叶,我对不起你……”
从这以后,他想他不仅拒绝了润叶对他的爱情,也割断了他和她过去的友情。他太伤她的心了,她也许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于是就闷着头干活,一天也没多少话。不论是队里还是家里,他把该说的说完,便没有一句多余话了。山里有人和他开个玩笑,他也会表现出一种厌恶的情绪,弄得人家很尴尬。大家都觉得他成了个“怪”人;谁也猜不透这位年轻的队长究竟碰到了什么事……这天中午他吃完饭,就一声不响地挑了水桶,又去了自留地浇那几畦蔬菜。自入伏以来,天一直没下雨——其实伏前的几个月里也没下过一次饱墒雨。
他挑着空水桶,向村外走去。天热得要命,好象划一棍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着。远远近近的山头上,庄稼的绿色已不再鲜艳,一片灰塌塌的。川道里的庄稼稍好一些,因为曾经用抽水机浇过一次。现在,东拉河细得象一根麻绳,已经拦不住多少水了。如果天再不下雨,今年又将是一个年馑。火辣辣的太阳晒焦了土地,也晒焦了庄稼人的心!
少安家的自留地在去米家镇方向的公路上面,出村子走不远就到了。自留地有一点川台地,其余都是坡洼地。那几畦蔬菜和红薯、南瓜都在川台地上。坡洼地上种的都是庄稼。
少安来到自留地下面的东拉河里,拦起一点水,马勺刚能舀起。他舀了一担泥糊水,往公路上面的地里担。
从河道上了公路,再从公路上到地里,几乎得爬蜓半架山。家里没什么硬正吃的,只喝了几碗稀饭,每往上担一回水,他几乎都是在拼命挣扎。天太热了,他干脆把那件粗布褂子脱了撂在河边,光着上身担。
担了几回水,他实在累得不行了,就用搭在肩膀上揩汗的毛巾,在河里洗了洗脸和上身,然后穿起那件破褂子,来到河边一棵柳树下,卷着抽旱烟。
他刚把卷起的旱烟点着吸了一口,就听见身后面似乎有脚步声。他扭头一看:啊?是润叶!
我的天!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少安又惊又喜又慌又怕——他一闪身站起来,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润叶,嘴张了几张,不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咄呐地说:“你怎……”
“今天是星期天。我昨天下午就回来了……”润叶红着脸问他:“你浇地哩?”
“嗯……”少安用湿毛巾揩了一下脸上的热汗珠子,“庄稼快晒干了……”
“那光靠人担水浇地怎么行哩?”她在旁边一块圆石头上坐下来。
少安也只好局促地坐在他原来坐的地方,两个人离得不远不近。他回答润叶说:“光浇几畦菜……”
两个人立刻就进入到一种紧张状态中。他们还都不由地向村子那里张望,看有没有人看他们。好在现在是中午,劳累的庄稼人都睡了。没有其它什么声音,只有河道里叫蚂蚱单调的合唱和村庄那里传来的一两声懒洋洋的公鸡啼鸣……这时候,对面很远的山梁上,飘来了一个庄稼汉悠扬的信天游。少安和润叶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们村的红火人田万有在唱。万有大叔正从远山的一条小路上向村里走去。少安和润叶不由相视一笑,然后便敛声屏气听着万有叔又酸又甜的信天游——
说下个日子呀你不来,硷畔上跑烂我的十眼鞋。
墙头上骑马呀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有什么心事慢慢价来……这歌好象正是给他们两个人唱的,这使他们的脸如同火一样烫热。
“少安哥……你……”润叶不好意思地望着他。“唉……”少安只是长叹一口气,低下了头。
“噢——润叶!噢——润叶……”
村头的公路上,猛然传来田福堂拖长了音调的呼唤声。两个人都一惊,扭头看见田福堂正站在村头的公路边上。他显然看见了他们,但知趣地没有走过来,只是又叫着说:“润叶,快回去吃饭嘛,你妈都等你好一阵了……”润叶气得牙咬住嘴唇,没给父亲应声。
少安慌忙站起来,把两只桶提到河边,舀起一担水,给润叶也没招呼一声,就低着头担上了上坡。
润叶也只好站起来,心烦意乱地顺着河边向村子里走去。
田福堂看女儿回来了,也就折转身子在前面先走了。
唉,他们等于什么也没说,就被田福堂的一声喊叫给冲散了……
润叶气恼地回到家里,两只很秀溜的新鞋在河滩里糊满了泥巴,一副叫人看了怪不好意思的狼狈相。
福堂并没有提起刚才的任何一点事,但心虚的女儿立刻给父亲解释说:“我想出去在村子里转转,在前面公路上碰见少安担水,我和他拉了几句话……地旱得真厉害,庄稼眼看要晒死了!”
“今儿个这几斤羊肉是我在罐子村买的,刚杀的新羊肉……润叶快吃!”田福堂帮助老婆把一盘羊肉饺子端上炕来,招呼让女儿吃,好象他根本没听见女儿说什么。他只是在女儿不留意的时候,用复杂的眼光瞥了一眼她刚脱在脚地上的那两只令人难堪的泥鞋……
第21章
实际上,田福堂在看见润叶和少安正晌午坐在河滩里的一刹那间,心里就什么都清楚了。他又不是没年轻过嘛!那时虽然是旧社会,但这号事旧社会和新社会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他那时可不敢和润叶她妈大白天坐在河滩里罢了。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的润叶怎能看上了孙少安?
啊呀,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虽说两个娃娃小时候一块耍大,但以后一个在农村受了苦,一个到城里上学,又参加了工作,现在等于说天上地下一般,两个人怎么能往这件事上想呢?再说,撇过孙少安不论,他们那家庭又是个什么样的烂滩场!他有文化有工作的女儿怎么可能嫁给他们呢?这不是全中国的一件怪事吗?
田福堂都由不得失笑了。
但是一认真想这事,他便感到又震惊又慌乱。哈呀,他没想到他女儿看起来腼腼腆腆,心胆倒挺大!哼,她凭什么能看上个孙少安?而且还敢在光天化日下坐在村外面谈恋爱哩!他现在才知道,润叶这几次回家来,慌慌乱乱,心神不定,动不动就跑出去了——原来她这都是为了孙玉厚那个大小子啊!
不行!他就是寻死上吊,也不会同意让他的女儿进了孙玉厚的家门!虽说现在兴男女婚姻自由,但不能自由得没框没架,没棱没沿嘛!别说是真的进了孙家的门,就是他的工作女儿和一个泥腿把子谈恋爱这件事,若是让村邻乡舍都知道,他田福堂的脸都没处搁。
他要很快制止这件丑事继续发展。当然,他是个精明人,也不愿伤自己娃娃的脸。因此自发生这件事后,一直装得和不知道一样……
女儿回县城已经三天了,现在田福堂的心情还平静不下来。这几天他已经没心思管村里的工作,日夜盘算润叶和少安的事。
他有时也豁达地想,如果少安当年不要回来劳动,和润叶一块去上学,再寻个工作,那这娃娃做他的女婿说不定还可以。少安本人他看上哩!要是文化再高一点,又有工作,说不定将来还能熬个大官……反过来再说,要是他女儿没文化没工作,也在双水村劳动,农民对农民,那不要他孙少安骚情,他田福堂会直接找媒人把润叶许配给他的。当然,如果是这样,他也就不会嫌孙玉厚家穷了,到时候他会把少安的光景扶起来的:没地方住吗?他给箍两孔新窑!没吃的吗?到他家里来吃!
可是,现在明摆着,两个人的条件差得太远嘛!
他想,孙少安这小子也不知道个天高地厚!你不在东拉河里照照你的影子,看能不能配上我润叶?你胡骚情我女儿,最后就是落了空,你除损失不了什么,还能抬高你的身价哩!可你等于给我田福堂祖坟供桌上撒了一泡尿!活活地往死欺负人哩!哼!你小子甭能!我田福堂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盏!
田福堂跹蹴在自家的炕头上,一边想,一边气得鼻子口里喷着热气。他老婆以为他病了,给他拌了一碗鸡蛋糊汤端在面前,他一口也不吃,也不给他老婆说他究竟怎么了,只是手里拿一根纸烟,不断凑到鼻子上闻。
他突然想到,他应该去一趟城里!他要找福军和爱云,让他两个赶快给润叶在城里瞅个人家。他以前只是一般地给他两个安咐了这件事,这次他要把这当个事好好给福军和爱云说一说。
想到这里,他性急地立马跳下了炕,准备先去找一下孙玉亭,让他这几天替他照看一下队里的工作。本来也应该去给副书记金俊山打个招呼,但他不愿跑到金家湾那面去——让玉亭给俊山说一声就行了。要是他不在村子里,通常都把工作主要委托给孙玉亭来管。玉亭对他忠实可靠,做什么事又认真,他放心。再说,金家湾那面有个什么“响动”,玉亭的耳朵都能逮得住,回来马上就给他汇报了。
他也没给老婆招呼一声,就匆忙地出了门。
走到院子的时候,他才想起,他有几双旧鞋,原来准备送给这位硒惶的助手穿,常记不起给他;现在可以顺手给他拿去。
他于是又折转身回了家,对老婆说:“把后窑掌我那几双旧鞋,拿张报纸包起来。”
他老婆不解地问:“做什么哩?”
“我带给玉亭,让他穿去……你没看他到咱家来,鞋烂得用麻绳子捆在脚上,连炕也上不了吗?”
对丈夫要求的任何事,润叶他妈都会言听计从的。她取了一张旧报纸,把那几双旧鞋包起来,交给了丈夫。
田福堂把这几双旧鞋夹在胳膊窝里,就去玉亭家了。
孙玉亭家离他家不远,下一个小坡就到了。一孔不知孙家祖宗哪代人箍下的窑洞,由于多年不整修,山水从破窑檐石中间流下来,把窑面子上的泥皮全冲光了,烂石头碴子暴露在外面,里面住了许多窝麻雀,一天到晚唧唧喳喳的,倒也自有一番热闹景致。院子原来还有个横石片围墙,自孙玉厚搬走后,就逐渐塌成了一圈烂石头。墙角里用这塌墙石头乱垒起的厕所,似乎连个羞丑也遮不住。
田福堂进了玉亭家的窑洞,天还没黑,窑里就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了。在暗处的这家人显然都看见他来了,玉亭和凤英两个人都从后炕火圪崂里转出来,热情地让他快坐。
田福堂知道没个好坐处——地上连个凳子也没有,炕上的席片又烂得到处是窟窿眼。
他就站在脚地上说:“玉亭,我明天想到城里看一下我的气管炎,这几天队里的事你就给咱照看着点。罢了见到金俊山,你给他说一声就行了……这几双旧鞋放下你穿去吧!”他说着就把胳膊窝里的鞋放在炕边上。玉亭的三个孩子一扑上来,从报纸里把鞋拉出来,一人拖拉一双,在烂席片炕上绊绊磕磕跑着,高兴得呜呜直喊叫。
玉亭和凤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凤英说:“田书记对我们真是关心到家了!”
孙玉亭对田福堂说:“你放心走你的!队里的事有我哩……你好好把你的气管炎看一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田福堂说完事后,马上就告辞走了。他实在无法在这个“黑洞”里多呆一会。玉亭和凤英簇拥着一直把他送到院子的烂豁墙外……
第二天吃完早饭,田福堂就骑了自己的自行车去了县城。
他不愿坐汽车——自己有的车子,何必花车票钱呢?他不紧不慢,没到中午,就来到了县城。
当他推着自行车进了福军家院子的时候,看见爱云她爸正戴个草帽,在那个花坛里把豆角蔓子往玉米秆上缠。老汉还没看见他进来。他把车子撑在厨房檐下的阴凉处,叫道:“徐大叔,哈呀,常忙着哩!你老营务起一块好庄稼嘛!”
徐国强老汉一听是田福堂的声音,停了手中的活,笑哈哈地迎过来,问:“刚到?”“刚到!”田福堂一边回答他,一边从车子后架上取下来一个大塑料袋。徐国强已经看见那是一袋子金黄的旱烟叶,高兴地说:“你又给我带来好干粮了!”老汉很欢迎这位客人,一是因为两个人能说在一起,二是他来常给他带一包好旱烟——这是他最喜欢的礼物。徐国强引着田福堂回了自己住的窑洞,忙着给他倒茶水,寻纸烟。那只黑猫绊手绊脚地紧撵着老汉。
田福堂只喝茶不抽烟,但徐国强还是硬把一支纸烟塞到他手里。
田福堂没点这烟,凑到鼻子上闻了闻,说:“这东西我已经没福气享受了。不过,我还爱营务个旱烟。早年间,我烟瘾大,纸烟抽不起,一年就经心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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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一块旱烟,结果对营务这东西有了兴趣。你老不知道,我在村里营务旱烟是头一把手!现在尽管我不能抽烟了,但我还年年在自留地栽一点……”
徐国强满怀感情地从塑料袋里抓出一把旱烟,连连夸赞:“好!好!好!”
“福军最近又忙啥着哩?”田福堂问徐老。
“到地区开会去了,昨天刚走。”
“啊呀,他不在?”田福堂感到十分遗憾。
不过,他又想,爱云在哩。他毕了和爱云说!其实,润叶这事福军也没功夫管,主要看她二妈哩。
“爱云上班去了?”
“噢……最近也忙,说要值班,中午也不回来,都是润叶给我和晓霞做饭……”
田福堂想,等中午吃过饭,他就直接去医院找爱云。家里人多,不好谈润叶的事。
他和徐国强东拉西扯地拉了一会话,润叶和晓霞就先后回了家。润叶赶忙问父亲到城里来办什么事?田福堂说他来看一下自己的气管炎。
“那下午我请个假,陪你到医院去!”润叶关切地对父亲说。
“不用了。你不敢耽搁教书!我又不是找不见县医院。再说,你二妈也在医院哩……”
“干脆让我去把我妈叫回来!”晓霞对大爹说。“不要。你妈要值班哩,我又没什么事,吃完饭我到医院找你妈就行了。”
润叶赶紧到厨房去做饭。晓霞见来了客人,也到厨房给姐姐帮忙去了。
吃完饭后,田福堂就一个人来到县医院。
他在值班室找到了弟媳妇。徐爱云忙着招呼他喝水,并且要出去给大哥买一颗西瓜,被他拦挡住了。
福堂早已忘了他的气管炎,转转弯弯就和爱云拉谈起润叶的婚事了。当然,他并没有给弟媳提说润叶和少安的事。他知道这是女儿的秘密,不能给外人说——包括爱云一家人和润叶她妈,都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事。他决不能伤害他亲爱的女儿。他只是对爱云说,润叶年纪不小了,又在城里工作,他是个农民,没办法帮助女儿寻个人家,让爱云无论如何在最近帮助他解决这问题。
“我为这事熬煎得整晚整晚睡不着……”田福堂最后一脸忧愁对弟媳妇感叹说。
爱云听他说完话,就开始给他讲县上李主任的儿子怎样追求润叶的事。
田福堂象听惊险故事一样,紧张地听爱云说完事情的前前后后。他一时感到另外一种震惊:他没想到,县上赫赫有名的李主任的儿子爱上了他的女儿!
他现在倒也没感到受宠若惊,反而在心里有点莫名的惧怕。他归根结底是个农民,考虑问题往往从实际出发。他想:他的润叶是个农民的女儿,虽说成了公家人,但要和一个大干部的儿子结了婚,将来会不会受气?万一人家中途不要了,甩在半路上,那就等于要了他这一家人的命!
“我觉得这门亲事可以考虑,关键倒不是李登云的家庭如何,主要是向前这娃娃很喜欢润叶!”徐爱云对大哥说。“那润叶的意思哩?”田福堂问她。
“润叶直到现在也没表示个肯定态度。我很着急,因为李登云一家对这事太热心了。”爱云一边说,一边把一杯清凉饮料端到田福堂面前。
“噢……”
田福堂在心里划算:润叶找少安那样的人家,是太低了。但找李登云这样的人家,也许又太高了。最好能找个中等人家,一般干部家庭的子弟就行了,最好不要高出县上的部局长家庭。太高了不好,因为他是个农民嘛!虽说福军和李主任的职位差不多,但润叶是他的女儿!
他于是抽出一支烟闻了闻,对弟媳妇说:“你最好给润叶寻个一般干部家庭。李主任那么高的位置,我是个农民,怕高攀不起人家!”
爱云笑了,说:“大哥,你考虑事情太复杂。李登云是多大个官?还不是和福军一样……”
“但我和人家不一样!”
“这主要是两个娃娃的事。再说,人家李登云两口子也对润叶十分满意!”
接着,徐爱云又给田福堂说了许多李登云两口子怎样喜欢润叶的情形。
田福堂听了这些事,才开始动心了。他说:“既然人家这么诚心实意,那这事你就看着办吧!我信得过你们!润叶虽然是我的娃娃,但你和福军也没少操过心。现在她又在你们身边,你们就稳稳妥妥给她找个人家。不过,这事要抓紧,女娃娃家年龄一大……”田福堂不知该怎样说,就赶忙低头闻了闻烟,接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这才想起他给许多人说过他到城里来是看气管炎的。
等咳嗽平息了以后,他对爱云说:“我的气管炎近来越来越重了……”
爱云马上说:“我现在就引你去顾老先生那里开几付中药。你这是慢性病,最好是吃中药。”
田福堂久闻顾老先生的大名,就高兴地跟爱云去了中医科。
顾老和大部分名中医一样,白发红颜,戴一副老花镜,认真地给田福堂号脉。爱云对站在一边看书的顾老先生的孙子说:“田润生是不是和你一个班?”
顾养民很有礼貌地回答说:“是一个班的,阿姨。”“这就是润生他爸。”爱云指着田福堂说。她然后又告诉大哥,这是顾老先生的孙子,和润生一个班。
顾养民亲热地过来叫了一声田叔叔。
田福堂问顾养民:“我润生在学校怎样?”
顾养民当然不好说其它的,就说:“都好着哩!”“你好好帮助他!那娃娃慌慌张张的……你下午去不去学校?”他问顾老先生的孙子。
“去哩。”
“那你叫润生晚上回他二妈家来,你给他说我来了……”顾养民满口答应说他一定把话给润生捎到。
田福堂随后提了几包顾老先生开的中药,就先回爱云家去了。
他在爱云家住了一个晚上,和徐国强把话拉到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程度,第二天吃完早饭就骑着车子往回走了。原来他估计在城里得多呆几天,但事情很快都办完了。给爱云吩咐了润叶的事;让顾老先生看了气管炎;又和徐国强老汉拉完了话;加上福军也不在,他就再没心思在县城继续逗留。
临近中午时分,田福堂就骑着车子回到了石圪节。
他忽然看见他们村的田福高跹蹴在石圪节的小桥上,就跳下车子来,走过去问他:“今天又不遇集,你跑到这里干什么哩?”
一队副队长见是书记,赶忙站起来,说:“唉,大庄河我姨夫让公社叫来正盘问着哩……”
“盘问啥哩?”田福堂好奇地问。
“就是扩大猪饲料地的事嘛!他当个生产队长,开春划猪饲料地给每一户扩大了几分,让人家告到了公社……我姨急得昨晚上就跑到我家里了。我今天来打问看究竟要紧不要紧。听人家说公社现在正盘问着哩,我等看有什么结果……”“猪饲料地不是拿绳子往过丈量吗?怎能扩大了呢?”田福堂奇怪地问。
“嗨,也有不丈量的,随便约摸着划开就行了,咱们生产队划猪饲料地,你当时不在,因此不知情,还不是少安和我引着社员大约估摸了一下吗?这事只要没人告就没事。现在的人没良心,给了便宜不占,还跑到公社去告状!”“噢……是这样!”
田福堂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然后说他去买个东西,就和田福高打了个招呼,调转车子过了桥,向石圪节的街上走去……
第22章
孙少安万万没有想到,公社突然派人来丈量他们队的猪饲料地。几天前他就听福高说,大庄河他姨夫因给社员多划了猪饲料地,被公社叫去盘查了一天。他心里一直担心这件事,但这件事还是发生了。公社刚来人时,他以为是他们队谁告了状,但又听说公社在其它队也普查猪饲料地的情况,只好硬着头皮等着挨戳了。
这多年来,提起猪就能把人愁死。先前,公社每年根据国家要求,给每个大队硬行分配生猪交售任务。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年底平均两户按标准交售一口肥猪。喂肥一口猪得多少粮啊!这年头,人都没粮吃,怎能有猪吃的粮食呢?但没办法,国家要拿猪肉支援第三世界,每年的任务非完成不行。谁家完不成任务,就要把人口粮扣除一部分。
没有人喂得起猪。队里没办法,由田福堂出面给公社做工作,看能不能用生产队集体的羊来顶猪。公社通了人情,说可以,但必须用绵羊来顶。一年下来,全村的绵羊就快绝了种。
看来这不是办法,还得要落实到家户来养猪。
大队小队干部没明没黑地开会,但连一户也落实不了。金俊山提出,是不是队干部先带个头,一人应承喂一口猪,然后再做社员的工作。但其他干部都讥讽他说:你有能力带这个革命头哩!我们没能力!再说,当干部一晚上开会熬眼已经够了,还带这个头!你要带你带吧!最好你金俊山一家人办个猪场,把队里的任务都包了!
金俊山立刻张口结舌退到大队部的灶火圪崂里,再不吭声了。
还是孙玉亭有办法,提出用抓纸蛋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大家想来想去,再没有好办法,就只好采纳了孙玉亭的建议。
抓纸蛋的时候,全村人象进行一次集体占卜活动。一个个提心吊胆,用颤抖的手,在大队办公窑炕桌上那只不祥的黑老碗里,如同抓自己的命运一般,一人抓回一个揉成一团的小纸蛋。有的人展开纸团,笑得鼻子涎水都顾不得揩;有的人一下子脸象黑霜打了一般;甚至还有抱住头当场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提出这个绝妙办法的孙玉亭,几乎年年能“抓”到一头猪,回去常常让贺凤英骂得狗血喷头。
到了年底,庄稼人好不容易把猪喂起来,吆到石圪节去交售。为了达到标准斤称,交售的那天,每家人都给猪好吃好喝一顿——说不定几斤粮食就能决定一口猪能否够斤称。但是,由公社粮站和石圪节食堂几个厨师组成的收猪机构,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知道老百姓这点小小的狡猾伎俩,决定猪吆来后,先不过秤,集中圈在一起,等屙尿完了再说。于是,交猪的人除多贴赔了几斤粮食,还得多耽误半天功夫。那些日子,石圪节到处都蹲着愁眉苦脸的庄稼人。他们实在没办法,又开始千方百计贿赂收购猪的人,而收猪的人倒用这办法给自己的腰包里增加了不少外块。
直到后来,生猪交售任务再也不可能完成了。县上没有办法,决定谁养猪,就给谁补贴一百五十斤高粱。
农民这下子高兴了,因为一百五十斤高粱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几乎快等于一个人一年的口粮了。如果按往年的喂法,一口猪肯定能省下不少粮食呢。于是,人们又要抢着喂猪。大小队干部整夜开会,没办法分配名额。后来只好又决定采取“孙玉亭方式”,人们又象占卜命运似的,在那只令人眼红的黑老碗里抓这些纸蛋子。抓到猪的眉开眼笑,抓不到的满脸丧气。遗憾的是,玉亭同志本人这回偏偏又抓不到,晚上回去照样被贺凤英臭骂了一通。
但是,喂猪的人高兴得太早了。因为补贴了粮食,国家收购标准又提高了,用“往年喂法”喂成的猪,一个也交售不了,只好吆回来,把所有省下的高粱一颗不剩全给猪补贴了,才勉强送到了石圪节。
从此以后,人们谈猪色变,再也不敢和这个老祖宗打交道了。一年下来,生猪交售任务已经成了全地区的危机。黄原地区也没有办法,只好制定了个“土政策”,一户给划分不超过四分的猪饲料地,企图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在划分猪饲料地的时候,孙少安心想:队里种的庄稼地以外,还有不少荒地,干脆把这些闲地划给社员,就不要减少队里的现耕面积了。而这些闲荒地没有整块的,沟坡圪崂,零零碎碎,也没办法准确丈量,大约摸用眼睛估量一下就行了。他这意见全队没一个人反对的。因为大家知道,用眼睛“量”过的地,只能多不会少。孙少安也清楚这一点。他正是想用这种方法,给社员扩大一点自留地。这年头,个人的地多出一分,那就能给一家人解决大问题——在这些精心耕种的土地上,往往一个小土窝就可能等于队里许多好地的收入。人们已经饿慌了,谁不想利用这机会给自己增加一点利益呢?
但大家都知道,这事要瞒着书记田福堂和孙少安他二爸——这两位“革命家”都在一队。
等躲避开这两个人外出开会的时候,少安就和大家把地划分开了。田福堂和孙玉亭也沾了光,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也许以后他们在种地的时候,会感觉到地可能多划分了,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虽说整天喊叫批判资本主义,但对于实惠也从不拒绝……的确是这样。田福堂实际上早察觉了他们队的猪饲料地“有问题”,但他一直装得不知道这一点。他是个有头脑的人,知道这事众人拥护,他要是出面纠正,那肯定会惹得民情激愤,他何必做这种笨蛋事哩!再说,他自己也在其中沾了光,和众人过不去,也等于和自己过不去。退一步说,万一这事被别人告发,他田福堂划分地时又不在家,到时他手里仍然有批判权哩!
可是那天他从县城回来,在石圪节碰上田福高,听了福高姨夫的事后,田福堂突然心一动,觉得他给孙少安找下一个让后生下不了台的好茬口。于是他调转自行车去了一趟公社,给徐治功露了话,让他去查一下他们村的猪饲料地。他并且提醒徐主任说,不要光查他们队的,其它村子也查一查,以免让人怀疑是他田福堂反映的。
田福堂走了这一步“妙棋”以后,内心也倒有些矛盾。一方面他对少安有气,觉得让小伙子受点整,灰上一段时间,就顾不上骚情他的润叶了。另一方面,他又感到这种做法有些不太美气。这无论如何是一件亏心事,等于给自己心里放了一条虫子,骚扰得灵魂不能安宁。
但他又想:好汉做事不后悔!既然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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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这样了,那就没必要想得太多!也好,让孙少安乱上几天吧!最好是二队长金俊武也把猪饲料地扩大了,让公社查出来,把这两个妈蚱拴在一根绳子上整治一通,叫他们再和我田福堂过不去!
公社普查的结果明朗了,全社一共有五个生产队扩大了猪饲料地。让田福堂遗憾的是,二队没有扩大——金俊武这小子终究年纪大一点,比少安的城府深,没有让抓住尾巴。
石圪节公社竟然有扩大自留地的现象!这事马上引起了县上的重视。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给白明川和徐治功打电话,说不仅要收回扩大的地,还要在全公社组织群众大会批判这五个生产队长。
本来白明川准备把多划的地收回集体,让这几个生产队长在本大队检查一下就行了,但既然冯主任亲自打了电话,看来不组织批判大会不行了。他采取了个折中办法:不开全公社群众大会,只开半天三干会。
因为群众大会大费周折,徐治功也同意了。但他又提出,批判会要通过有线喇叭,向全公社现场转播。白明川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也只能同意这样做。
这一天遇集,全公社的脱产干部和各大队、各生产队的主要负责人,都被调到公社院子里,批判五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生产队长。尽管不是群众大会,但阵势也不小,公社院子里黑鸦鸦坐了一大片人。批判会由徐治功主持,孙少安和另外四个人站在台子前。批判发言的人通过那个包一块红绸子的话筒,轮流上台照稿子念一遍——话筒因为经常使用,红绸子已经被人试音时用手指头弹得稀巴烂了。此时,在石圪节的街上和全公社每家每户的喇叭匣上,都转播着这个批判会的实况。孙少安和另外这四个人顷刻间就成了全公社家喻户晓的人物。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他们——从本人议论到家里的其他人直至祖宗三代。
在批判会场里,田福堂找了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坐着,一直低头闻手中的烟卷。往常如果开这样的会,他总是坐在最显眼的地方。但今天他似乎生怕别人看见他。他更不愿意自己的目光碰见少安的目光。
孙玉亭坐在另一个角落。他今天被公社安排作批判发言。以前全公社开大会,玉亭照例常被选拔作为大会发言人之一。今天他很为难,因为他的侄子就站在批判台前接受批判。但没有办法。他大会发言的水平已名声在外,公社领导器重他,他无法推托,只好在革命和亲人之间选择了前者。但他决不会在批判稿中写上他侄子的名字。他紧张地等待徐治功宣布让他上台发言。往常在这样的场合,他异常兴奋。可今天他感到比站在台前接受批判还不自在。他不时抹下头上那块肮脏的毛巾擦脸上的汗珠子。
公社文书刘根民是少安高小时的同班同学,又是好朋友,此刻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做记录,一脸的尴尬和难堪——他无法保护他的朋友。
这时候,孙玉厚正蹲在石圪节街道的一个拐角处,低头抽着旱烟。他的小女儿兰香站在他旁边,贴着一根电线杆悄悄地哭着。孙玉厚顾不得安慰女儿,只是专心地听喇叭上的人说些什么。每当他听见少安的名字,心就往嗓门眼上一提。他判断不来公家将会怎样处置他的儿子。会不会象上次处置他的女婿一样,拉到什么地方去“劳教”呢?唉!说不定比“劳教”还要重!他女婿只是贩卖了几包老鼠药,可少安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可能“罪”要更重!
他蹲在这里,手颤抖地举起旱烟锅,对命运的打击没有一点招架的能力。他的精神已经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压力,真想跑到罐子村的兰花家,把女婿贩卖剩下的老鼠药都吃掉,然后合住眼睡到黄土里去……但想来想去,他还得活着。他的几个娃娃都还没成家立业,大女儿兰花虽然寻了人家,但光景烂包得也活不下去。他活着,总还能给娃娃们帮扶一把……孙少安并不知道他父亲现在跹蹴在石圪节的街道上。他临离家时,一再安顿父亲不要到公社来。他怕老人太受刺激——因为他姐夫的事才刚刚平息半年,现在又轮上了他。少安现在站在台子前,耳朵几乎听不见别人怎样批判他。他只是反复想着这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开始时,他就想到可能村里有人给公社揭发了这事。他首先想到二队的人。但后来又想,这事已经半年多了都悄无声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去公社告状呢?如果金家湾的人要告的话,怕早就告了,不会等这么长时间。那么本队的人呢?他想来想去也不可能。因为大家都沾了光,告别人也等于把自己告了——他孙少安可以受批判,但每家的地都得收回去。没有一个人不心疼自己那几分地的!
直等到他知道公社逐队普查猪饲料地,才明白这不是队里的人告,是因为其它村类似的问题暴露后,才把他们给牵连上了。
可是,在昨天,当公社通知让他来接受批判时,他们的副队长田福高却心心事事地来找他,把他在石圪节碰上田福堂的前前后后给他说了一遍,这才使他把这件事和田福堂联系在一起了。
他现在才一下子明确地意识到,正是田福堂把他推到这个台子上的。是的,他很清楚田福堂的做事和为人,也清楚这个强人的“棋路”。自从那次田福堂看见他和润叶坐在河湾里以后,孙少安就知道,不定什么时候,田福堂就会用拐弯“马”来将他一军。田福堂下这类“棋”,通常都走“马”而不用“车”,因此别人很难防他。他没想到,田福堂果然这么快就给他下了如此厉害的一着“棋”。
少安站在台子前,尽管头低着,但他还是用眼睛的余光在一片人群中搜寻到了田福堂。少安看他坐在那么一个角落里,心里就更明白了。是的,他心亏,不敢正视他。他得到了一些安慰:从某种意义说,他和田福堂都在接受批判;他接受思想的批判,田福堂接受良心的批判。
在确认了“犹大”以后,孙少安索性再不想这件事了。不管怎样,田福堂就是田福堂。他不这样就不是田福堂了。谁也不能改变田福堂,连他自己也改变不了自己。
话说回来,少安知道田福堂对他和润叶那次的会面心中有气。平心静气地想,这种“报复”也情有可原。是呀,他那样体面的人家,自己如花似玉的工作女儿,怎么能让一个泥腿把子去沾染呢?
少安现在感到欣慰的是,他对润叶的求爱采取了完全正确的态度。田福堂现在又用铁的逻辑进一步给他论证了这件事的不可能性……
他现在感到难受和丧气的是,这个批判将会把他在全公社扬臭了。他别再指望在这个天地里给自己寻找一个媳妇。哪怕加倍地掏财礼钱,也不会有人把女儿嫁给一个丧失了名誉的人!
使他更为难受的是,他担心由于他的这件事会影响少平和兰香将来的前途。他终归已经是农民,他不怕什么,难道连老镢把也握不成了吗?但少平和兰香与他不一样,以后要是有个出门的机会,会不会受这件事的“政治影响”呢?如果影响到他两个人,他就会痛苦一辈子的……少安难受地前前后后思量着这件事,在一片闹哄声中总算熬完了批判会。
好在批判完了也就完了,公社主任白明川还在结束时对他们五个人说了点鼓励话,让他们不要背包袱,回去好好抓生产,将功补过……”
等众人散尽以后,少安才无精打采地出了公社院子,来到石圪节的街上。
街上的集市已经快接近尾声。少安走过街道的时候,不时感觉有人在指划着议论他。
他突然看见父亲和妹妹从一个拐角处向他迎面走来。他很快迎上前去对他们说:“你们来干什么哩?我没什么……”
他父亲说:“我在家里心焦得坐不定,跑来看人家倒究怎样处理你呀……”
少安对父亲和妹妹说:“已经完了,再也不会怎样……你们不要担心。先回去吧。我还要给队里办点事,一会就回来呀。”
孙玉厚只好和兰香先走了。临走时,他阴郁地对儿子说:“你早点回来……”
“嗯。”少安对父亲和妹妹点点头,就转过身一个人向石圪节的后街上走去了。
第23章
孙少安其实并没有任何可办的事。他只是感到一种无法言语的难受和痛苦,不愿意和父亲、妹妹一块相跟着回家。他想一个人度过一段时间,让积压在胸中的闷气慢慢消散出去。
他在人迹稀稀拉拉的石圪节街上毫无目的地遛达着。尽管一天只吃了一顿饭,也觉得不饥饿。好在街上再没碰见熟人,他可以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内心。
直等到太阳落山以后,他才一个人慢慢地通过石圪节那座小桥,踏上了通往双水村的公路。
走不多远,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不过,快要满圆的月亮从东拉河对面的山背后静悄悄地露出脸来,把清淡的光辉洒在山川大地上。万物顿时又重新显出了面目,但都象盖了一层轻纱似的朦朦胧胧。暑气消散,大地顿时凉爽下来。公路两边庄稼地里的无名小虫和东拉河里的蛤蟆叫声交织在一起,使这盛夏的夜晚充满了纷扰和骚乱。
孙少安穿一件破烂的粗布小褂,外衣搭在肩头,吸着自卷的旱烟卷,独个儿在公路上往回走。他有时低倾着头;有时又把头扬起来,猛地站住,茫然地望着迷乱的星空和模糊的山峦。一声长叹以后,又迈开两条壮实的长腿走向前去……痛苦,烦恼,迷茫,他的内心象洪水一般泛滥。一切都太苦了,太沉重了,他简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压。他从孩子的时候就成了大人。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但他感觉到他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没吃过几顿好饭,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没度过一天快活的日子,更不能象别人一样甜蜜地接受女人的抚爱……什么时候才能过几天轻松日子?人啊!有时候都比不上飞禽走兽,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在地上走……
一种委屈的情绪使他忍不住泪水盈眶。他停在路边的一棵白杨树下,把烫热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树干上,两只粗糙的手抚摸着光滑的杨树皮,透过朦胧的泪眼惆怅地望着黑糊糊的远山。公路下面,东拉河的细流发出耳语似的声响。夏夜凉爽的风从川道里吹过来,摇曳着树梢和庄稼。月亮升高了,在清朗的夜空冷淡地微笑着。星星越来越繁密,象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缀满了银钉……孙少安在白杨树下站了一会,又开始往回走。走不多远,他就看见了双水村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股温暖的激流刹那间漫过了他的心间。那灯光下,有他亲爱的家——亲人们的脸庞都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了。
于是,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滚烫的额头重新又凉了下来。他顿时感到他刚才的情绪充满了危险。是的!一家老老少少都依靠和指望着他,他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呢?不,他应该象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如果他垮了,说不定人仰马翻,一切都完了……
他弯下腰在路边拾起一块石头,抡起胳膊,狠狠地甩向了东拉河对面的山洼上,好象要把他的一切烦恼都随着这块石头抛出去。
他匆匆把外衣穿上,也没扣钮扣,就向村子里走去。
临进村子时,他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想在什么地方坐一坐。公路边不合适,万一村里有人看见他黑天半夜坐在野地里,会乱猜测的。
他于是就顺路走进一片高粱地,找了一块空地方坐下来,两只手开始麻利地卷起一支旱烟卷。
他刚抽了两口烟,就听见前面的高粱地传来一片沙沙的响声,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向他走过来。少安仔细一瞧:竟然是父亲!
他父亲走过来,在他面前怔了一下,也没言传,就在他身边坐下来,掏出自己的旱烟锅,在烟布袋里挖来挖去。“你怎到这儿来了?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少安迷惑地望着父亲。
孙玉厚半天才咄讷地说:“我就在你后头走着……我让兰香先回去了。我怕你万一想不开……”
少安鼻子一酸,竟冲动地趴在高粱地上出声地哭了。在这一刻里,在父亲的面前,他才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孩子!他需要大人的保护和温情,他也得到了这一切——唉,让他哭一阵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阵!这样,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一些的……
少安听见他父亲的哭泣声,才惊慌地从地上爬起来。
父亲也哭了,他就不能再哭了。亲爱的爸爸很少这样在孩子面前抛洒泪水,现在却在他面前如此不掩饰地痛哭流涕,这使他感到无比的震惊!
他立刻又把自己从孩子的状态变成大人的状态,对父亲说:“爸爸,你不要难受。我什么事也没!我只是一时心里闷得不行,想一个人消散一会。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边事;我才二十三,还没活人哩,怎么可能往绝路上走呢?你想想,我从十三岁开始和你一块撑扶这个家,我怎么能丢下这一群人呢?你不要哭了,爸爸。你放心!我的心一点也没松,我还会象往常一样打起精神来的。我年轻,苦一点也没什么。咱们受苦人,光景日月就这么个过法,一辈子三灾六难总是免不了的。也许世事总会有个转变,要是天年再好一点,咱们的光景会翻起来的。再说,少平和兰香也快大了,咱两个一定把他们的书供到头。咱家七老八小,就看咱两个撑扶这光景哩。你不要灰心,门里门外的大事总有我承担哩……”
孙玉厚听了儿子的一番话,就难为情地用手掌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揩掉,在鞋帮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沉痛地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一辈子没本事,没把你的书供成,还叫你回来劳了动。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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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你这么大了,爸爸连个媳妇也给你娶不回来。爸爸心里象猫爪子抓一样,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啊!”
少安重新点着一支旱烟卷,对父亲说:“我的婚事你不要熬煎。我年龄还不算大。就是年龄大了,我不相信我就打光棍呀。到时我自个儿找一个。只要财礼少,我不挑拣人。女方不嫌咱家穷,能和咱们一块过光景就行了。”“你也不小了,得看着给你瞅个媳妇。只要有你合心的,财礼多少不怕,咱们打闹着借,慢慢再还。我现在还能出山哩,少平高中也快念完了,咱父子三个熬上几年,就会把帐债还完的。”
“我不想掏这些财礼。财礼重的人家我不会娶。咱们不能再欠帐债,这样一辈子也翻不起来!”
“可是天下没有不要钱的人家啊!”
“慢慢碰吧……爸爸,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家里人一定心焦得不知咱两个出了什么事。”
于是,孙少安父子俩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出了高粱地,在月光下顺着公路回家去了……
第24章
晚上,当孙少安在自己的那个小土窑里睡着以后,孙玉厚老汉还大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窑顶。老汉睡不着,爬起来点着一锅旱烟,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
少安他妈欠起身子,问丈夫:“怎啦?”
“不怎……你睡你的。”孙玉厚继续抽着旱烟。后炕头上,老母亲在睡梦中发出一阵阵呻吟——唉,老人浑身都是病,睡梦中都是疼痛的……
孙玉厚仍然想着给孙少安娶媳妇的事。
他现在越来越感到太对不起儿子了。人家的儿子到这般年龄,都已经有了娃娃,可少安至今还单身一人。二十三岁,对公家人来说,还不算大;可一个农民,岁数已经到山梁上了。再不抓紧,眼看着就误了娃娃一辈子的大事。
不行!得赶紧办这件事。出财礼就出财礼!他在六○年那么困难的时候,都给玉亭娶了媳妇,而今他为什么不能给少安娶媳妇呢?他发现他年纪的确大了,已经丧失尽了魄力。
他现在应该重新鼓起劲来,打闹着也要给儿子娶媳妇!
他盘腿坐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想他得赶紧出动——甚至都等不得天明了。
他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他先没忙着出山,一个人心急火燎地去了他弟玉亭家。他昨夜盘算:玉亭去冬今春在公社的农田基建工地上负责,各村基建队来了不少女娃娃,玉亭大概都认识,说不定里面有比较合适的,看能不能给他提供个线索,他好再央人去说媒。
他在玉亭和贺凤英出山之前,进了他从前居住过的这个院落。自从他搬出这里以后,没事他很少再来这里。现在他看见玉亭两口子把这院地方住得象庙坪那座破庙一般败落,连墙都倒塌了,心里忍不住咒骂这两个败家子:什么懒东西!把好好一个地方弄得象驴圈一样。
他进了玉亭家的门,窑里黑咕隆咚,弥漫着湿柴烧出的死烟,呛得他咳嗽起来。唉!当年他住在这窑洞的时候,尽管穷得没什么摆设,但少安妈收拾得汤清水利,亮亮堂堂的,这现在完全成了个黑山水洞!
玉亭凤英见大哥一清早上门,不知他有什么事,都瞪大眼看着他。他刚坐在炕边上,玉亭的三个孩子一扑围上来,在他身上连摸带掏,看能不能搜寻一点吃的东西。孙玉厚除过旱烟,身上什么也没有,几个孩子失望地离开了他,跑到炕崖下的一堆烂被褥中间厮打去了。
玉亭问他哥:“有什么事哩?”
“什么事也没。”孙玉厚开始用烟锅在烟布袋里挖旱烟。
孙玉亭也乘机掏出自己的烟锅,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孙玉厚干脆把烟袋递给他,让玉亭给自己的烟布袋倒了一大半。
“冬天公社在咱村会战时,各村来的那些民工你大概都能认识哩?”玉厚问玉亭。
玉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哥,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说:“大部分都认识。”
“那些女娃娃你认识不认识?”
玉亭更奇怪了,一时不知怎说是好。正在锅台上切南瓜的贺凤英,听见这话,敏感地放下切菜刀,支棱起耳朵听这两个人说话。
“你看那些女娃娃中间,有没有合适给少安说个媳妇的?”孙玉厚接着就把话说明了。
“噢!”孙玉亭几乎要笑了。他原来以为他哥听见外面有传他和外村女娃娃有不正经关系,才这样盘问他哩,他在这一刹那间很紧张,他生怕他哥当着贺凤英的面说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让他下不了台。原来是这!
孙玉亭轻松地抽了一口烟,说:“合适的多着哩!恐怕就是财礼你出不起!”
“财礼先撂过别说。你先就说哪个村谁家的女娃娃合适一些?咱这光景也不挑高,可以一些的行了。”
“财礼怎能撂过不说呢?只要掏得起财礼,少安这样的后生,里面要挑谁就是谁!”玉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孙玉厚在心里说:哼!当年我为你娶媳妇,借下一河滩帐债我也没心松。现在我给我儿子娶媳妇,那怕把我这把老骨头卖了都心甘情愿!你现在有家了,看把你张狂的!不过,他压住满肚子的不高兴,对弟弟说:“不管怎样,少安年纪也不小了。人到了年龄,这件事就要考虑。至于财礼钱,到时再向村里人转着借吧。当年你们过事情,还不是借别人的吗?受几年熬煎也就把帐债还了。”孙玉厚忍不住提了点往事。
玉亭一下子脸通红,不再用一种轻松的口气来说话了。他手在脸上摸了一把,说:“叫我想一想,看哪个女娃娃和少安般配……”
这时候,贺凤英停止了手中的活,从锅台后面转出来,说:“大哥,我娘家族里有个远门侄女,她妈死得早,一直是她爸拉扯大的,劳动和家务活都好。去年我回家时,她爸给我安顿说,看能不能在咱们这面给瞅个人家。只要女婿本人好,他一个财礼钱也不要。我一直没把这当一回事。我看这女娃娃正是少安的媳妇!那女娃娃肯定能看上少安哩!人家又不要财礼!如果少安情愿的话,请上几天假。到柳林那里去一趟,看一下这个女娃娃,又误不了几天功夫……”
孙玉厚一听有不要财礼的女娃娃,一下子从炕拦石上溜下来,他先不考虑其它,立刻对弟媳妇说:“那这没问题!你先给人家去个信,我回去让少安准备一下,就让他尽快走一回柳林!不得成也没关系!这又花不了几个路费!人常我,扣个麻雀还得几颗谷子哩!”
玉亭马上接着说:“那这事好办!我和凤英今天就给柳林那边发信!”
玉厚再不愿多说什么,即刻就出了玉亭院子,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情绪很高涨,觉得他运气不错,无意中碰了一个不要财礼的女娃娃,得赶快回去和少安商量这事,让他过几天就动身走山西!
孙玉厚赶回家里时,少安已经出山劳动去了。
老汉压抑不住自己的高兴,就把事情先原原本本给老婆说了一遍。
少安妈听了老汉的话,一时倒没显出什么激动来。她停了一会,才忧虑地对丈夫说:“不要财礼当然好。可是这女娃娃是贺凤英一个户族的,要是象贺凤英那样的性情,少安一辈子可就要受罪呀!”
孙玉厚热烘烘的头上顿时象浇了一盆子凉水。他由于心急,可没往这方面想。少安妈说得对!要是那女娃娃和贺凤英一样,可的确不敢给少安娶回来。这个家已经经不住折腾了。来个糊涂女人,把少安和一家人折磨得不能安生,还不如先不娶哩。
孙玉厚蹲在脚地上抽了一会烟,思量了大半天,然后又对少安妈说:“你说得对,也不对。人常说,一娘生九种,更不要说那女娃娃虽然和贺凤英是同一户族,但不知隔了多少辈,怎能就一个样呢?我看还是让少安跑一趟,叫他亲自见见面,看倒究怎样。行了当然好,不行了拉倒,又贴赔不了什么!”
少安妈又觉得老汉的话有道理了。是呀,怎能凭空就说那女娃娃和贺凤英一个样呢?话再说回来,自家这光景,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不要财礼的人家,不敢轻易错过机会。她马上支持老汉的意见,同意让少安到山西相亲去。
当天中午吃完饭,孙玉厚老汉就把这件事给少安摊开说了……
少安听父亲说了这件事后,脑子里面先反应不过来。
他就要正式相亲去?那就是说,他要娶个媳妇回来?从此就要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生孩子?他也将要有孩子了?自己不久前也还是个孩子啊……但少安内心开始翻腾了。他想这件事迟早总会发生的。他的年龄的确不小了。村里和他同龄的人,已经媳妇娃娃都有了;看见人家小两口子一块亲亲热热,自己心里就忍不住毛乱半天。
可是,他立刻就想到了润叶。尽管他对她早已死了心,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和她结合的可能性,但一旦他自己要找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以无比痛苦的心情又想到了润叶。他伤心地认识到,他是多么地热爱和留恋她。是的,他和她的感情本来就象苹果树上完整的一枝,在那上面可以结出同样美丽的、红脸蛋似的苹果来;现在却要把自己的那一部分从上面剪下来,嫁接到另一棵不相同的树上——天知道那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生活的大剪刀是多么的无情,它要按照自己的安排来对每一个人的命运进行剪裁!
一切都毫无办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只好听命于生活的裁决。这不是宿命,而是无法超越客观条件。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者实现。
孙少安最后一次审视了他和润叶的关系,结果结论和开始时的认识完全是一样的。其实还有必要再考虑他们之间结合的可能性吗?一切都明摆着,就象金家湾和田家圪崂隔着一条东拉河一样明确。但是,这不由人啊!再强大的理智力量也无法象锁子锁门一样锁住感情的翅膀!
几天以来,孙少安心神不宁,目光恍惚,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他已经答应父母亲去山西相亲,但却迟迟没有动身。
这天下午,父亲又一次催促他上路。母亲已经用半升白面给他烙好了几张饼,让他在路上当干粮吃。唉,不动身看来不行了。他只好对父亲说,他明天就起身去柳林。
说完这话后,他就去找了副队长田福高,说他要出几天门,让福高把队里的事领料好,主要不敢误了锄地。虽然天旱得快把庄稼晒死了,但该做的活路一点也不能少;俗话说,锄头下面有雨,多锄一遍地就大不一样啊!
安排完队里的事以后,天已经接近黄昏。少安感到自己心潮澎湃,无法平静,就一个人淌过东拉河,穿过庙坪一片绿莹莹的枣树林,然后沿着梯田中间的小路,爬上了庙坪山。
他站在山顶上,望着县城的方向,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他面对黄昏中连绵不断的群山,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流淌着。原谅我吧,润叶!我将要远足他乡,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姑娘。别了,我亲爱的人……
第25章
自从春天进入县高中以来,孙少平已经在这里度过很长一段日子了。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历了贫困、饥饿和孤独的折磨;经历了初恋的煎熬和失恋后的更大煎熬——当这幕小小的青春悲剧结束以后,他内心中感情的河流反而趋向于平静,而思想和理智的成分却增多了。
这并不是说他已经成熟了。不,从一切方面说,他仍然是一个没有成长起来的青年。
从学校组织文艺宣传队下乡演出,到他和田晓霞去黄原地区参加了革命故事调讲会以后,尽管他的物质生活仍然没什么改变,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开始丰富起来。另外,他现在已经有一身象样的蓝咔叽布制服,站在集体的行列中看起来和别人也没什么差别;而且由于他个头高大,反倒显得漂亮和潇洒。他用省下的一点零钱,买了一副最廉价的牙具,把一口整齐的牙齿刷得雪白。梳子和镜子他买不起,也不好意思买,就常背转人,对着教室的玻璃窗户,用手指头把头发梳理得大约象那么一回事。如果他再有一双象样的运动鞋。那就会更神气一些。
他现在已经克服了刚进学校时的那种拘谨,无论和熟人还是和生人交往,都基本上不存在什么心理障碍了。加上他演过戏,又去黄原讲过故事,见了世面,这半年不光担任劳动干事,还被选成班上管宣传的团支部委员,因而显得比一般同学都要活跃一些。班上的同学都开始对他尊重起来,尤其是一些女同学,也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来看他了——就好象他是刚出现的一个新人。
但是郝红梅对他的态度仍然是平淡的。这段时间以来,她和顾养民已经真正的好起来了。有人看见她已经去过一回养民家;并且说她现在用的那个大红皮笔记本就是顾养民送给她的。孙少平现在对此很平静,心理上不再产生任何异常的反映。生活已经在他面前展现出更宽阔的内容。他的眼光开始向四面八方进射。
他已经不象刚入学那样,老是等别人打完饭才去取那两个黑馍;他渐渐抛弃了这种虚荣或者说自卑,大大方方站在队列中取他的饭。班里有几个家里光景好的同学,甚至成了喜欢他的朋友,有时候他们还背着他给他订一份乙菜呢。孙少平已经隐约地认识到,一个人要活得有意思,不仅是吃好的和穿好的,还应该具备许许多多他现在也不能全部说清楚的东西。当然,一想起家庭的贫困和自己生活的寒酸,他心里仍然发慌。但这一切和刚开始时已经完全不同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也许他最重要的收获就是和田晓霞的结识。通过和晓霞在一块演戏和讲故事,他被这个女孩子的个性和对事情非同一般的认识强烈地吸引了。这种心理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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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他和郝红梅的那种状态。他当初对红梅是一种感情要求,而现在对晓霞则是一种从内心产生的佩服。她读的书很多,看问题往往和社会上一般的看法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有时她竟然还不同意报纸上的说法,这使孙少平常常大吃一惊。
他很想和田晓霞拉话——主要是听她说话。他心里想,晓霞要是个男同学就好了,他可以随便和她海阔天空地交谈。他觉得每次和她交谈,都能使自己的头脑多开一扇窗户。
可是田晓霞倒很大方,有时候主动来找他东拉西扯地说半天。由于他们在一块演过戏,讲过故事,论起来又是同村人,别的同学对他们的交往也没什么不良看法。
每当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他正和同学们打篮球或者玩别的什么,总能看见田晓霞披着件衫子,两只手揣在裤口袋里,象个男孩子似的踱到操场上的报栏前,脸凑上去专心地看报纸。她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在那个报栏前呆半天,看了前面再看后面,直到看完才离开。
这时候,孙少平也往往找借口离开运动场,旋磨着来到报栏前,和她一块看报,拉话。晓霞告诉他,她父亲说过,一个中学生就要开始养成每天看报的习惯,这样才能开阔眼界;一个有文化的人不知道国家和世界目前发生了些什么事,这是很可悲的……
这些话给少平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从此以后,每天下午,不管晓霞来不来,他也常主动来这报栏前看报纸了。而这个良好的习惯,以后不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他都一直坚持了下来。
有一次他和晓霞一块看报纸的时候,晓霞指着一篇文章的署名说:“这家伙又胡说八道了!”
少平一看,她手指的名字叫“初澜”。他大吃一惊。晓霞怎敢说这个人胡说八道呢?这个人常发表“重要文章”,班主任还组织大家学习呢!
“你怎敢这样说呢?”孙少平惊恐地问她。
晓霞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会去告我。这些人就是胡说八道!咱们国家现在叫这些人弄得一团糟!”
“你怎知道呢?”少平问她。
“你难道看不见吗?现在农民连饭也吃不上,你是农村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你看咱们学校整天不上课,一天就是搞运动,而这些人还喊叫个没完,说形势大好……形势年年大好,阶级敌人和资本主义倒好象越来越多了,整天就是搞这运动那运动,穷折腾个没完!反正咱们国家现在快叫这些人折腾完了……”
“这是你的看法还是你爸给你说的?”少平又问她。“我爸也常发牢骚哩!不过,咱们自己又不是不长脑子?你常不想这些事?”
“我……想得不多。”少平如实地说。
“我发现你这个人气质不错!农村来的许多学生气质太差劲,比如那个比我大三天的润生哥,一点头脑都没有!”
气质?什么是气质?少平第一次听见有这么个词。他问她:“什么叫气质?”
“气质嘛……”晓霞脸红了,显然她也说不清楚,就说:“反正我也不会确切解释,但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你的气质就是不错!”她又强调说。
孙少平虽然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反正知道这是个好词。大概就是说性格或者个性比较好——当然不是老好人的好——可能恰恰和老好人相反的一种好?
“你还应该看《参考消息》!”晓霞又对他说。
“我听说有这种报纸,但又听说是内部的,看不上。”“我爸订一份,罢了我一星期给你拿一次。另外,我看你爱读书,但不要光看小说,还要看一点其它书,比如政治经济学和哲学。这些书咱们可能一时看不懂,但现在接触一下有好处。我爸常让我看这些书,给我推荐了一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说这本书通俗。我已经看完了,罢了我借给你看……”
就这样,孙少平被田晓霞引到了另外一个天地。他贪婪地读她带来的一切读物。尤其是《参考消息》,每张他几乎都舍不得看完。他的灵魂开始在一个大世界中游荡——尽管带有很大的盲目性。这期间,他还读了晓霞带来的《各国概况》和杰克·伦敦的一个短篇集子以及长篇《马丁·伊登》。据晓霞说,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热爱生命》列宁很喜欢,伟大导师在临终的前几天,还让他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给他朗读这篇小说。少平把这篇小说看了好几遍,晚上做梦都梦见他和一只想吃他的老狼抱在一块厮打……所有这些都给孙少平精神上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他现在可以用比较广阔一些的目光来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因而对生活增加了一些自信和审视的能力,并且开始用各种角度从不同的侧面来观察某种情况和某种现象了。当然,从表面上看,他目前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实际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是原来的他了。他本质上仍然是农民的儿子,但他竭力想挣脱和超越他出身的阶层。
但是,现实生活依然是那么具体,所有这些并不能改变他眼前的一切状况……这天上午,全校师生在中学的大操场上听忆苦思甜报告。为了加强这个忆苦会的效果,这天早晨全校师生都吃“忆苦饭”,大家都是一人两个搀和了糠的黑面馍和一碗白开水。这顿饭消灭了学生之间的贫富差别,大家都成了孙少平和郝红梅。
忆苦的正是郝红梅村里的一位老贫农,他穿一身破旧衣服,但头上却拢一条雪白的新毛巾。这老汉显然已经做过许多这样的报告,熟练得象放录音似的往下说。说到该下泪的时候,就掩面痛哭,场上也有人随之抽泣起来。在这个没有台词的静场中,就见主席台左侧一位专门选拔来呼口号的大嗓门同学,看着手中的纸单子,带领大家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同学们都跟着他高呼口号,声音震得崖洼洼响。口号呼毕之后,接着那位老汉又忆起苦来,并且还几次提起一个姓郝的地主如何压迫他。少平看见郝红梅的头一直低着——这老汉大概说的是她爷。
孙少平正和大家坐在一起听这老汉声泪俱下地忆苦、他旁边的金波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低声说:“你爸来了!在会场后面……”
孙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慌得站起来就往后走。走了几步他才想起要给老师请个假,又折转身走到班主任那里。
少平给班主任老师打了招呼后,就一个人猫着腰从这个严肃的场所中走出来。他已经看见父亲的头拐来拐去在人群后面向前边张望,显然是在寻找他。他心怦怦地跳着,不知家里又发生了什么灾祸。父亲没什么大事,从不到县城来,现在他竟然跑到学校来找他,肯定家里又发生什么事了。是的,他看见他。一脸的愁相,手里拿着个烟锅,也不吸,只是焦急地望着前面。
直等少平走到父亲面前时,老人才看见他。
他先紧张地开口问父亲:“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来寻你商量个事。少安出门去了,我想叫你请假回去帮助我劳动一段时间。”
少平这才松了口气。因为是集体场所,他也没再问什么,先把老人引回了他的宿舍。
到宿舍以后,少平给父亲倒了一杯开水,才又问:“我哥到哪儿去了?”
他父亲一边喝水,一边絮絮叨叨给他说了少安到山西看媳妇的事。
“你哥一走,门里门外就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再说,少安在门外一天,就少一天的工分,你回去顶他出山劳动,就把这空子补起来了。爸爸本来不想耽误你的学习,但盘算来盘算去,你哥要是娶媳妇,咱们少不了要借帐债,因此,多一个工分是一个工分……”
少平立刻对父亲说:“我明天就和你一块回。这学校也是天天劳动,又不好好上课,在这里白受苦,还不如回去拿两个工分。只要请假不超过半年,将来毕业证还是可以混一张的。”
“你哥一回家,你就马上再回学校来念书!”他父亲对他说。
过了一会,少平突然又问:“我哥怎跑到山西去看媳妇哩?”
玉厚老汉接着又对儿子说了贺凤英提亲的前前后后。
少平听完后,半天没有言传。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润叶姐。凭他的敏感和润叶姐几次通过他捎话让他哥来城里,而她又不对他说让他哥来做什么,他就隐约地意识到润叶姐和少安哥之间有了“那种瓜葛”。他已经多少体验了一点男女之间的事情,因此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一些敏感。从内心上说,他多么希望哥哥能娶润叶姐这样的媳妇。如果润叶姐成了他的嫂嫂,那不仅是少安哥的幸福和骄傲,也是他的幸福和骄傲。但他也很快想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哥是农民,而润叶姐是公派教师。至于两家的家庭条件,那更是连比都不能比了。他当然知道,润叶姐和少安哥小时候一块长大,两个人十分相好——可相好归相好,结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他又感到,润叶姐对少安哥感情很深,而且看来最近很痛苦。她知道不知道少安哥已到山西去相亲?假如她真的爱少安哥,而少安哥也没给她说就去找另外的女人,那她会多痛苦啊!他要不要去给润叶姐说说这事呢?不是专门去说,而是找个借口去她那里,先说别的,然后无意中再带起这事……
他很快又想:不能!他对润叶姐和少安哥的事一点也不知情,怎么能冒冒失失去给她说这些事呢!
过了不多一会,忆苦思甜报告会结束了,操场上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
快吃饭时,少平正要拿以前润叶姐给他的粮票换成的几张白面票,去给父亲买饭,金波却从街上买回来一堆烧饼和二斤切碎的猪头肉。再没有比金波更可爱的人了!他会忠诚而精明地为朋友着想,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你最周到的帮助。当金波听说他要请一段假回村子的时候,立刻把家里他住的窑洞门上的钥匙交给他,同时指着吊在那把大钥匙上的小钥匙说:“这是我窑里箱子上的钥匙,箱子里有纸烟,熬了的话,拿出来抽去,烟能解乏!”
少平笑了笑说:“你先不敢给我惯那毛病!”
孙玉厚老汉也笑了,说:“你们还小,先不敢学这。烟这东西一沾上就撂不下了!”
第二天早晨,金波去县贸易经理部找了他父亲认识的一个司机,少平就和父亲坐顺车回了双水村……孙少平回到村子的第二天,就跟一队的人上山锄地去了。尽管他生长在农村,也常劳动,但这大伏天在山里苦熬一天,骨头都快散架了。晚上他累得只喝两碗稀饭,就去金家圪崂那边睡觉去了。当然,在去金波家之前,他都要顺路去学校一趟,在本村教师金成的办公室里把当天的报纸一张不剩地看完。看完报纸后,他就得赶紧去睡觉,因为第二天天不明就要出山。在睡觉之前,金波他妈通常都给他枕头边放一点烙饼或者白馍。金秀也象对她哥金波一样,见他来时,还给他打一盆热水,让他泡一下脚再上床,说这样解乏……在这段日子里,严重的干旱已经把庄稼人的心都烤焦了。太阳象火盆一样高悬在空中,山上的庄稼叶子都快晒干了,所有的绿颜色都开始变灰,阳坡上有的庄稼甚至已经枯黄了。庄稼人出于习惯和本能,依然在这些毫无收获指望的土地上辛勤地劳作着,抚哺这些快要死亡的、用他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生命。整个村子已经失去了生气,任何人的脸上都再也看不出一丝的笑容来了。到处都能听到庄稼人的叹息,听见他们忧愁地谈论今冬和明年的生计……现在,只有川道里那点有限的水浇地,庄稼还保持着一些鲜活。这是因为入伏后曾用抽水机浇灌了一次的缘故。但是,这点全村人的命根子也已经危在旦夕。因为东拉河里再也坝不住多少水了——这条本来就不大的河,现在从下山村发源地开始,就被沿途各村庄分别拦截了。至于哭咽河的水,早已经涓滴不剩——那位神话中失恋男人的眼泪也被这火辣辣的太阳烤干了。据村里老庄稼人推断,川道的这点庄稼如果再不浇水,恐怕不出一个星期,就和山上的庄稼差不多一样要完蛋了!
少平一回村就处在这样的气氛中,心情感到无比的压抑。他的熬煎和庄稼人的熬煎一样多——他的命运和这些人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啊!
中午的时候,他在家里也呆不住,就常常一个人走到没有什么水的东拉河边,坐在河边的柳树下看一会书;口渴了,就趴在柳树旁边的水井上喝几口凉水。
这天中午,当他又赤着脚走到河边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头上戴顶柳条编织的帽圈,跪在那口水井前面,嘴里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少平从背后认出这是田万有大叔,便忍不住一个人偷偷笑了。
田万有比少平他爸还大一岁,但这人比年轻人都调皮。他是村里头一个乐天派:爱闹红火,爱出洋相,而且最爱唱信天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多少信天游,反正唱一两天不会重复。而且这人还有一样怪本事:能编“链子嘴”——一种本地的即兴快板。他见什么能编什么,往往出口成章。少平记得他小时候,村里年年都要闹秧歌,田万有大叔常常是当然的伞头。他唱秧歌不仅在石圪节,就是在外公社都有名气。日常在山里劳动,大家也都愿意和田万有在一块,听他唱几声,说几句逗人笑的话,就少了许多的熬累。万有大叔在姓田的他那一门辈中排行第五,因此村里和他同辈的人都叫他田五,晚辈称呼他五大叔。他哥田万江排行第四,是一队的老饲养员。
少平一直很喜欢这个农村的土艺术家,小时候常缠着让他唱信天游。五大叔没架子,三岁娃娃让他唱,他也会挤眉弄眼给唱几句的。
现在,少平看见万有大叔跪在井子边,头戴柳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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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嘴里念念有词,不知他做什么——反正他这样子本身就能把人逗笑。
少平踮着赤脚片,悄悄走到五大叔背后,想听他嘴里念叨什么。
当他敛声屏气站在他背后的时候,才听出五大叔正一个人在祈雨哩!文化革命前,天一旱,农民就成群结队求神祈雨。现在这类迷信活动已被禁止。可田万有置禁令于不顾,现在一个人偷偷到这里来向诸神祈告。少平听见五大叔嘴里虔诚地,似乎用一种呜咽的声调正唱道——晒坏的了呀晒坏的了,五谷田苗子晒干了,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柳树梢呀水上飘,清风细雨洒青苗,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水神娘娘呀水门开,求我神灵放水来,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
佛的玉簿玉皇的令,观音老母的盛水瓶,玉皇佬价哟,救万民!
少平原来想猛地“呔!”一声,和田五大叔开个玩笑,但听见那哭一般的祈告声,心便猛地一沉——这悲戚的音调实际上是所有庄稼人绝望的呼喊声呀!
他又踮着脚尖,悄然地离开了水井边。少平现在连看书的心思也没有了,便一个人上了公路,赤着脚片漫无目的地向村子前面走去……
第26章
严重的旱情使双水村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山上的庄稼眼看没什么指靠了。全村人现在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川道的那一点水浇地上。
从省上到地区,从地区到县上,从县上到公社,有关抗旱的文件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发,号召各级领导和广大贫下中农,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看来旱灾已经成为全省性的现象了。
双水村人眼下能做到的,就是在通往米家镇方向的村前东拉河上坝住一点河水,用桶担着往川道的庄稼地里浇。地畔上的两台抽水机早已经闲躺在一边派不上用场了——这点可怜的河水怎么可能再用抽水机抽呢?
全村所有能出动的人,现在都纷纷涌到了这个小水坝前。在这样的时候,人们劳动的自觉性是空前的,就连一些常不出山的老婆老汉也都来了;他们担不动桶,就用脸盆端,用饭罐提。村里的学校也停了课,娃娃们拿着一切可以盛水的家具,参加到抗旱行列中来——有些碎脑娃娃甚至捧着家里的吃饭碗往地里端水,这已经不是在劳动,而是在抢救生命。水啊,现在比什头都要贵重!这就是粮食,是饭,是命……可是,东拉河坝里的这点水,全村人没用一天的时间就舀干了。除过村中的几口井子,双水村再也没一滴水了。东拉河和哭咽河象两条死蛇一般躺在沟道里,河床结满了龟裂的泥痂。
全村人在绝望之后,突然愤懑地骚动起来。所有的人现在都把仇恨集中在上游几个村庄——这些村子依仗地理优势,把东拉河里的水分别拦截了。据去原西县城办事回来的人说,下山村、石圪节村和罐子村的河坝里,现在都盛满了水,他们一直用抽水机抽水浇地哩。尤其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坝的水最多,他们不光拦截了东拉河的水,还把东拉河的支流杏树河也拦截了——石圪节现在倒成了“双水村”!双水村的人愤怒地咒骂着这些“水霸”——亲爱的东拉河是大家的东拉河,不是这几个村的东拉河,怎么能让他们独霸呢!
人们由于对这几个村霸水的愤怒,立刻又转向了对本村领导人的愤怒:双水村的领导人太无能了!他们现在难道都死了吗?这群常指教人的小子在本村耍好汉,现在却一个个藏到老鼠洞里了!书记田福堂干啥去了?这个强人怎么现在成了个窝囊蛋……
田福堂此刻正在自家窑里的脚地上烦乱地来回走着,手里拿一根纸烟,象通常那样,不点着抽,只是不时地低头闻一闻。他现在和全村人一样焦急。他知道,今年如果连川道里的这点庄稼也保不住,别说明年春天,恐怕今年冬天村里就有断炊的家户。到时候人们吃不上,嚎哇哭叫,甚至到外村去讨吃要饭,他作为村里的领导人,脸往哪里搁?再说,双水村还是全公社的农业学大寨先进队哩!那时候,别村的支部书记就会在背后指着他的后脑勺嘲笑他田福堂!
他现在也和大家同样气愤东拉河上游的几个村庄。这些队欺人太甚了!竟连一滴水也不给下游放,眼看着让双水村成为一片焦土!
他同时也对公社领导有意见:为什么不给这几个村的领导人做工作呢?难道你白明川和徐治功就领导东拉河上游的几个村子吗?双水村不是你们管辖的范围?哼,如果我是公社领导,我就会把水给每个村都公平地均开的……不过,光焦急和气愤并不能解决双水村的现实问题。眼前最当紧的是,要千方百计保住川道里的庄稼。只要保住这点收成,全村人今冬就能凑合过去。至于明年开春以后,国家就会往下拨救济粮的,到时候就不是光双水村吃救济粮,其它村也得吃!要不光彩大家一齐不光彩,别让他田福堂先当龟孙子!
但是,川道里的这点庄稼怎能保住呢?河道里已经没一点水了;如果河里有水,那他田福堂就是和全村人一块不睡觉,昼夜担水也会浇完这些地的。
他焦急不安。他一筹莫展。他知道全村人都在等着看他怎么办。他也知道现在有人咒骂他,说他成了个窝囊蛋,让上游几个大队的领导人欺住了。玉亭已经给他汇报了村里谁在骂他。他现在内心并不抱怨这些骂他的村民,反而意识到,不论怎样,双水村的人在关键时候还指靠着他田福堂哩!为什么不骂别人哩?知道骂别人不顶事嘛!众人骂他田福堂,是等着让他想办法哩!大家还是把他田福堂当作一村之主嘛!骂就骂去!
他现在先不管本村人如何骂他,而对上游几个村庄的领导人一肚子火气。他想:不能这样下去了!如果这件事他再不想办法,也许他的威信将在村里丧失得一干二净!他想他得破釜沉舟干一家伙!没办法,老天爷和东拉河上游几个村的领导人,已经把他田福堂逼到一条绝路上了!
他在脚地上转了一阵以后,天已经昏暗下来。他破例点着了手中的这支烟,没抽半截,他就猛烈地咳嗽了老一阵。他把这半截纸烟扔掉,即刻就出了门。
在他出了自己院子的时候,他老婆撵出来说:“你还没吃饭哩!”
他只顾走,头也不回地说:“饭先放着!我开个会,完了回来再吃!”
他先来到孙玉亭家,让玉亭立刻通知大小队干部,一吃完晚饭就到大队部来开会。他给玉亭布置完,就一个人先去了大队部。
大队部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边上,一线三孔大石窑洞,两边两间堆放公物,中间一间就是会议室。院子里停放着大队的那台带拖斗的大型拖拉机。
田福堂身上带一把会议室门上的钥匙。他自个儿开了门,一股热气顿时扑面而来。他上了那个小土炕,把窗户打开,企图让外面的凉气进来一点——但外面和窑里一样热。他解开小布褂的钮扣,袒胸露怀,盘腿坐在小炕桌前,把煤油灯点亮,等着队干部们的到来。
他静静地坐在这里,脑子里正盘旋着一个大胆的计划。他想闻一闻烟,但发现他忘了带纸烟,就烦躁地一边想事,一边用手在自己干瘦的胸脯上搓汗泥。
不多一会,大小队干部就先后来到了大队部。除过一队长孙少安出门在外,村里所有负点责的人都来了。大家似乎都意识到这会议的内容是什么——解决水的问题。但没有人抱什么希望。
开会之前实际上已经进入了主题。大家七嘴八舌,说的都是水;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就象山里的庄稼一样没有精神。
玉亭先给各位负责人提起了另一件事。他说据许多人看见,田万有每天中午都跪在东拉河的井子上向龙王爷祈雨哩。他建议大队要批判田五这种封建迷信活动。
玉亭提起田五和他的“活动”,公窑里所有的队干部都笑了。田福堂说:“算了吧!到时田五背着牛头不认赃,说他是耍哩,你有什么办法?田五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嗡”一声笑了。
玉亭看书记否决了他批判田五迷信活动的建议,也就再不言传了。
这时,田福堂咳嗽了一声,说:“咱把会开简单一点。这几天,我和大家一样焦急。眼看庄稼都晒干了,就好象把我的心也晒干了。现在就指望川道里的这点庄稼,可东拉河里的水都叫上游几个村子霸占了……”
“我们就等死呀?不能把他们的坝给豁了?”一队副队长田福高打断田福堂的话,插嘴说。
有许多人立刻附合田福高的意见。
田福堂满意地笑了。他等众人的声音平息下来,说:“我也正盘算这样干哩!你们和我想到一块了!如果大家意见一致,那咱们干脆今晚上就动手!
“不过,为了避免村子之间的公开冲突,防止混战一场,咱们要暗暗地做这事。等他们知道了,水已经到了咱村里,他们也只能干瞪眼!到时公社追究这事,咱有话可说。就是的嘛!东拉河是大家的东拉河,他们几个村已经把庄稼浇了好几遍,难道就让咱们等死吗?东拉河的水本来就有我们的一份,又不是他们几个村出钱买下的!”
由于严重的灾难和对上游几个村霸水的愤慨,所有的队干部都一致拥护这个做法。除此之外,危难中的双水村别无选择。连平时谨慎的金俊山也气势磅礴地说:“干就干!不能让人家这样欺负了!只是能救活川道里的庄稼,咱们担什么风险都不怕!真是没王法了!”
孙玉亭大声嚷着说:“共产党员和队干部要站在这场斗争的前头!”
福堂太满意这个气氛了,觉得他适时地把双水村这条大船的舵又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他兴奋地说:“要是大家再没什么意见,咱们就很快安排一下,马上行动!”
这时,二队长金俊武从后脚地的灶火圪崂里,转到炕桌前面来。他不慌不忙用手把煤油灯罩拿起来,点着了一锅旱烟。
他把玻璃灯罩又放到灯上,就开口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不过,在做这事的时候,尽量周到一些。我们不敢把人家坝里的水都放完。下山村路太远,不要动这个村子的坝。要豁就豁石圪节的坝。但只在石圪节的坝梁旁边开个口子,水放出来以后,就到了罐子村的坝里。然后把罐子村的坝再豁开一个口子,把水放到咱们村里。这样,咱们的问题解决了,他们两个村也还有水,就是他们发现了,也不会有大问题。估计第二天天明,这两个村就会发现他们的坝上有个豁口,那他们自己就会堵住的。可这时咱们的水已经有了。“如果这样,咱们从石圪节坝上动手挖开豁口起,水就要流大半夜。那么,咱们村现在那个坝又太小,怕盛不下这么多水。因此,得分三股人马:一股去石圪节,人要多一些;一股去罐子村,人不要太多;其余所有的人在头两股人出发前,就要加高咱们村的坝梁——这是最当紧的!最好动员全村男女老少都上手……”
金俊武不愧是双水村的精能人之一。他象总参谋长一样,把事情考虑得既周密又周到,使包括田福堂在内的所有人都惊讶得张开嘴巴听他头头是道地说完。
等金俊武说完以后,田福堂接着说:“好!俊武说的周全!咱们现在就按这办法分配人手!”
孙玉亭自告奋勇地说:“我带人去石圪节!为了行动快,干脆把拖拉机开上。一到地方,大家从车上跳下来就挖口子,然后跳上车就能往回跑;他石圪节的人就是发现了,也追不上咱们的人!”
副书记金俊山插话说:“玉亭说的也有道理。万一被石圪节的人发现了,撵着打架,咱们去的人少,怕要吃亏……”田福堂说:“那就这样。玉亭,你先下去组织十几个硬帮人手,先睡一会觉,等咱村里开始加高坝梁的时候,你们再动身……俊武,你干脆给咱带两个人到罐子村的坝上去!”金俊武说:“可以。”
田福堂扭过头对下炕角抽烟的金俊山说:“俊山,你能不能带着人给咱加高前村头的坝梁?我晚上就蹲在这大队部,把全盘给咱照料上……行?那现在咱们就散会,赶快分头下去组织人!两个小队的负责人现在就把这情况通知到各家各户,让大家都上手!一队少安不在,福高,你就给咱负责上!”
……不到一个小时之内,双水村的男女老少就都纷纷被动员起来了。其实根本不要动员,许多人早就想要这么干了。在这样的时候,农民身上狭隘的一面就充分地暴露了出来,就连村里的党组织往往在这种事上也只顾本村的利益,而不顾及大体了。
但另一方面,所有的村民又都在这种事里表现出一种惊人的牺牲精神。做这种事谁也不再提平常他们最看重的工分问题,更没有人偷懒耍滑;而且也不再分田家、金家或孙家;所有的人都为解救他们共同生活的双水村的灾难,而团结在了一面旗帜之下。在这种时候,大家感到村里所有的人都是亲切的,可爱的,甚至一些过去闹过别扭的人,现在也亲热得象兄弟一样并肩战斗了……天完全黑严以后,双水村顿时乱得象一座兵营。鸡叫狗咬,人声嘈杂,村中纵横交叉的道路上,都走着一串一串手拿各种工具的人。有的家庭已经全家大人娃娃一齐出动,把门也锁了。大队部的院子里,田万有的儿子田海民已经把拖拉机发动得轰隆隆价响。海民是大队会计兼拖拉机手,也是村里党支部的委员之一。孙玉亭站在拖拉机一边,正在发动机的吼叫声中,给他挑选的十几个年轻后生交待任务。为了行走干练,玉亭脱掉了自己缀麻绳的烂布鞋,换上了福堂送给他的那双黄胶鞋。那十几个后生一个个腰圆膀粗,摩拳擦掌,象战场上的“敢死队员”一样。这些后生一队二队的都有,既有姓金的,也有姓田的,今晚他们已把户族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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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在一边,也不分一队二队,而站在同一个行列里,为他们绝望的双水村拼命了!他们现在正等待公窑里的“总指挥”田福堂下达命令,就准备立刻向石圪节进军!
与此同时,在村前米家镇方向的东拉河里,已经亮起了几十盏马灯。金俊山正指挥着村里大部分劳力和自动跑来的许许多多其他男女老少,开始加高坝梁。所有参战的人都紧张而激动。村里能出动的人都来了,连金波他妈这样的家属婆姨,也都拿起工具到了工地。虽然她们的男人在门外工作,但她们和自己的娃娃都在村中吃粮,因此她们和村里的人一样而为水焦急。
少平拿一把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推车的是田五大叔——他爱和这个活泼的土艺术家一块干活。自从哥哥去了山西,他就一直在村里劳动,而没有回县城的学校去。本来他二爸孙玉亭让他到石圪节去放水,但他考虑他在石圪节上过两年初中,熟人多,而石圪节的坝就在学校前面,万一这行动被石圪节的人发现了,说不定要干一架——而这里面就可能有他当年的同学。他怎么好意思和同学去打架呢?因此他没答应二爸,就到这坝梁工地上来了。
所有参加劳动的人今晚上都兴奋得有说有笑。大家不久才发现,连“半脑壳”田二也跑来了。他不劳动,只是在河边捡些碎柴烂草往坝中剩下的那点水里扔。他一边“嘿嘿”憨笑着,一边嘴思念着“世事要变了”的那句老经。在他那混乱的意识中,大概把水当成了火,因此才把捡来的柴草往水里扔呢!
这时,推土的田五倒罢一架子车土,就站在坝梁上说了几句“链子嘴”——
天大旱,人大干,双水人民是英雄汉!
首先削平石圪节,再把“罐子”也打烂!
所有的人都被田五的“链子嘴”逗得哈哈大笑了,就象列宾油画中查坡罗什人在嘲笑土耳其苏丹……此刻,在大队部的院子里,田福堂下达了向石圪节“进军”的命令。十几个年轻后生操着工具,纷纷爬到拖拉机的车斗里。等孙玉亭上了驾驶楼,田海民就扳动离合器,拖拉机吼叫着冲出了大队部的院子,拐上公路,向石圪节跑去了。在拖拉机出动的前一刻里,二队长金俊武已经带着另外两个人,沿东拉河东岸的小路,摸黑偷偷地进了罐子村……田福堂打发走了这些人,就一个人又回到大队部的公窑里。
他站在脚地上,从头到脚汗水淋淋。炕桌上的那盏煤油灯照出了他苍白的病容脸和一双不安的眼睛。
田福堂现在才感到有些恐惧。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他现在已经把全村人煽动起来,投入到一场集体的冒险中去了。万一出个事怎么办?这么多的人,黑天半夜,又分了几路,怎能保证一切都平安无事呢?另外,就是今晚上一切都顺当,象计划得那样实现了偷水的目的,但公社要是过后追究这事,他怎样应付?
他的脑子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第27章
在夜幕的掩护下,孙玉亭带着一群“敢死队员”,坐着拖拉机,不多时就来到了石圪节的水坝附近。水坝离石圪节村庄还有一里多路,因此这地方静悄悄的。再说,这其间庄稼人都早已进入了梦乡——他们穿过罐子村时,连一星灯火也没有看见。
但孙玉亭和这一群人仍然有些慌乱。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不是做一件光明正大的事,而实际上是进行一种偷窃活动。
拖拉机停住后,孙玉亭在驾驶楼里探出脑袋,叫车斗里的人先别动,让田海民把拖拉机调转头再说。
等田海民在石圪节坝梁上面的公路上调转车头,孙玉亭就对他说:“我们下去豁坝,你就坐在驾驶楼里。不要熄火!一旦有情况,我们上来后咱们就能跑!”
孙玉亭给田海民安顿完,就紧张地跳出了驾驶楼。他发现车斗里的人都已经到了公路上,而且有两个人已经向坝梁那里跑去了。玉亭气愤这两个人怎么不听指挥就跑了!他问那两个人是谁?有人告诉他是金富和金强两兄弟。玉亭本来想发作,一听是这两个蛮汉,就再没敢说什么。金富和金强是俊武他哥的两个儿子,一个二十一岁,一个十九岁,不光在村里经常惹是生非,还常跑到外村去打架,而且打起架来,既不顾别人的命,也不顾自己的命。金俊文本人也没办法他的这两个烈子。
孙玉亭只好很快招呼大家,也向石圪节的坝梁上跑去了。等他们来到坝梁上,金富和金强两兄弟已经撅着屁股,开始拿山镢在坝梁中间挖上了。玉亭让他们不要在中间挖,这样可能整个水坝都会决堤。但金富金强根本不听他的,只管撅着屁股挖。有几个人也跑过去和他俩一块挖了。玉亭看没办法指挥这些人,只好引着另外的人在坝边上开始挖。两处挖掘的人都使出了最大的劲,一个个都咬牙切齿的,似乎不是拿镢头挖土,而是用刺刀往死捅敌人!是啊,多大一坝水!绿茵茵的看了真叫人眼馋!而这水本来也应该有他们村的一份,现在却叫不讲理的石圪节拦在这里,得意而美气地浇灌他们自己的庄稼。挖!狠狠地挖!把水放干!让他们再得意!让他们再美气!
不多一会,坝梁中间金富和金强他们那里已经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接着,孙玉亭这里的豁口也挖开了,水开始冲出豁口,向河道里涌去。
孙玉亭看差不多了,就压低嗓门喊叫大家快走!
众人先后掂着工具跟玉亭跑上了公路。但金富和金强几个人还在那里贪心地挖着,气得玉亭又跑下去,吓唬这几个人说,石圪节那边好象听见有拖拉机声,说不定人家已经发现了,如果这几个人还不走,他们就先走了!
金富几个人这才掂着工具跑了上来,纷纷扒进了车斗。孙玉亭一扑跳上驾驶楼,气喘吁吁地对田海民喊道:“快跑!”
田海民眼疾手快扳动离合器,拖拉机便发疯一般往回开了……
在孙玉亭他们还没动手挖坝之前,二队长金俊武已经带着两个人,不慌不忙地在罐子村完成了他们的挖掘任务。罐子村只有半坝水,水面离坝梁很高,他们不可能把罐子村的水放出来。情况正如金俊武精明地估计到的:只能把石圪节的水放出来,盈满罐子村的水坝,才能从罐子村的豁口里再往双水村流。金俊武一边挖豁口,一边还对另外两个人说:“咱们等于给罐子村也做了好事。今晚上他们坝里的水也就盛满了。要不,他们现在这点水也浇不了几天地就完了!”
金俊武的确是个周到人。他甚至指导另外两个人不损坏罐子村的水坝。他们只是在坝与河岸的衔接处挖开一个不大的豁口——俊武估计这豁口流半夜水已足够盛满双水村的坝了。
金俊武他们虽然路近,可孙玉亭是“机械化部队”,尽管他们出发晚,但比金俊武他们先一步回到了双水村。
等金俊武三个人进了大队部的院子时,看见队里的拖拉机已经停在了院子里。公窑里还是只是田福堂一个人。其余的人田福堂已让孙玉亭带着,又赶到村前支援金俊山他们加高坝梁去了。
田福堂象迎接打了胜仗的勇士一般,迎接了金俊武三个人。他给三个人一人递上一支“大前门”纸烟。福堂在这中间回了一次家,专门把自家的纸烟拿了几盒,以嘉奖这些外出作战的“部队”。
他问金俊武:“都好了?”
金俊武点着纸烟,说:“都好了。”
“那好!叫他两个先到前面坝梁上去,咱两个先等一等。我已经叫金成和田海民两个到后村头照水去了。等水一出来,咱再到前面坝上去。”
那两个人抽着书记给他们的纸烟,就打着工具先走了。田福堂和金俊武两个人先后进了大队部的窑洞。他们在这里等待金成和田海民报告水来的消息。田福堂很愿意和金俊武单独呆一会。金俊武和孙少安是村里他最头疼的两个人。原来他对金俊武气更大一些。但自从他发现城里教书的女儿和少安有点“麻糊”以来,他就对少安比对金俊武更恼火了。他现在很愿意和金家湾的这位“领袖”把关系弄好一些。当然,他知道他永远不会把金俊武弄得象孙玉亭那样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只是想让这个强人不要处处拐着弯和他过不去就满意了。
进了公窑后,田福堂又给金俊武递上一根纸烟。他也没什么正经八板的话,就随便拉家常说:“唉,你父亲可是个好人哩!我们小时候,金先生冬闲了就在村里办冬学,教穷人家娃娃识字。我也跟你爸学过字,可头一天学了,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天生的不是个念书人嘛……”
田福堂说着,就仰起头笑了。
金俊武在煤油灯上点着了书记刚才又递上的那支烟,也笑了,说:“我弟兄三个也一样。我歪好还跟上他识了几个字,我哥和我弟常让我爸拿铁戒尺把手都打肿了,可还是连一个字也没认下。”
“可惜先生去世太早了!”田福堂惋惜地说,“我记得好象金大叔晚年也是气管有毛病?”
“他就死在肺气肿上!”金俊武说。
“唉,我现在这气管病将来也说不定发展得象你爸一样。”田福堂说着便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脸上显出悲观的神色。“那是两回事。气管炎不一定就能蔓延成肺气肿。我爸到后来已经把病根子伸到心脏上了!”
正在他两个拉谈已故金先生及肺气肿的时候,小学教师金成和大队会计田海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水头已经下来了!”
田福堂和金俊武两个人一听水已经来了,把金先生和肺气肿早忘在脑后,跟着金成和田海民就往外跑。
他们来到公路边上,已经看见村后的河道在暗夜中闪烁着水波的微光。仔细一瞧,水头已经就在他们面前,象一条蟒蛇似的沿着干涸的河道刁钻地蜿蜒爬行——寂静的东拉河重新又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多么令人兴奋啊!四个人在公路边上撵着水头,一路小跑着向前村赶去。金成和田海民一边跑,一边向前面坝梁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呼喊着:“水来了!水来了!”
整个水坝上的男女老少顿时都沸腾起来了。人们一边加紧往坝梁上运土,一边兴奋地喊叫着,张望着后面的河道。水即刻就涌进了土坝中!
和水一齐到来的田福堂立刻命令启动两台抽水机!于是,人们的呼喊声,哗哗的流水声,和抽水机的马达声搅混在一起,使得双水村这个夜晚象唱大戏一般喧腾和热闹!
但是乐极生悲。约摸半个钟头以后,这喧腾和热闹突然又变成了一片紧张的唏嘘声。人们惊慌地发现,水坝里的水上涨得太快了。顷刻间已经涌满了大半坝,而且眼看着要涨到刚加添的新土上了!
情况明显地危险起来。人们再也顾不得欢呼水的到来,反而对这水开始恐惧起来!
田福堂、金俊山立刻喊叫让大家赶快加高坝梁。刹那间,所有的人都进入了一种疯狂的劳动之中。到处是紧张的喊叫声和铁锨镢头的碰磕声。
但是情况越来越不妙。坝里的水一会比一会上升得快!所有的人几乎已经拼上了老命,但加高坝的速度已经赶不上坝里水上升的速度了。
完了!谁都意识到后果会是什么样子,但所有的人又都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有些人已经不是劳动,而是在挣命,一边发疯似的挖土,一边累得嘴里呻吟着,有几个老汉已经蹲在一边哭开了!
田福堂心里象烧着火一般焦灼。他气愤地把孙玉亭和金俊武这些人喊叫到跟前,问他们倒究是怎么回事?玉亭说:“金富和金强不听我的话,在石圪节的坝梁中间豁开了一道口子……”
水已经无情地漫上了坝沿,并且打起了第一个浪头,把最上面刚填上去的虚土冲掉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坝要垮了!”
人们立刻大呼小叫,夹杂着妇女和孩子们的哭声,纷纷从坝两边退到了高处。大家往后河道里一看:妈呀,水已经象山洪暴发一般,满河道涌下来了!
双水村的土坝顷刻间就象一道纸墙一般被汹涌的浪头冲垮了。东拉河震响着洪水的咆哮声,把人们的希望一卷而空!
所有的人现在都泪水汪汪地立在河两岸,眼看着这滔滔的水从他们的面前流过。水呀,你多么可爱,可你又多么无情!
半个钟头以后,洪水才落下了。
东拉河粗野地吼叫了一阵以后,慢慢地又安静了下来。
但是,河两岸的人却象从一场恶梦中突然惊醒似的,再一次骚乱起来了。人们现在才想到,有没有什么东西被水冲走呢?或者更坏的是,有没有人被这洪水吞没了呢?
于是,两岸到处都传来了人的喊叫声。各家人叫各家人的名字。因为刚才水把人隔在了两岸,许多家的人都失散了。人们连鞋也不脱,裤子也不挽,纷纷淌过洪水落下的东拉河,跑到对岸去寻找坝冲垮以后还没照过面的亲人。不管这些人是否遭了难,但寻找的人先放声哭叫起来。河道里不时有人滑得仰面朝天掼倒在泥滩里,但谁也顾不了这些,爬起来又喊着,嚎着,跑向了对岸。
不久,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金俊武的弟弟金俊斌不见了!
金俊武一大家人已经在金家湾那面的河岸上哭成了一堆。据有人说,在最后加高坝梁的时候,金俊斌给人说他到前河道大便去呀,就扛把铁锨走了——俊斌是个老实后生,去大便也带着自己的工具,怕黑天半夜丢失了。人们都以为他在水坝冲垮前已经回来了,因此谁也没有留意这件事。现在看来,俊斌可能没等大便完,就让洪水给卷走了!
俊斌的媳妇王彩娥本来没到工地上来,现在听说俊斌让水冲走了,一路嚎叫着也来到了河边。她到了自家人的面前,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一边放开声哭,一边骂她的两个哥哥金俊文和金俊武,说是让他们把她的男人害了!
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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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也许是全双水村最俊的女人,外号叫“盖满村”。她平时打扮得漂漂亮亮,队里有轻活时才出山劳动一天,平时一般不出家门。不知什么原因,这个漂亮女人一直没开怀生养,尽管吃了不少药,也没顶事。这倒使她能保持一种青春的光彩,三十大几的人,看起来象个少女一般楚楚动人。她男人俊斌也不计较她不会生孩子;他老实巴脚,只会没命地劳动和恭顺地侍候她。村里一些不安生的年轻人对王彩娥都有点“意思”,但慑于强人金俊武和金俊文两个不要命的儿子,一般都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这个穿戴入时的女人,坐在泥水地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金俊武一家人除过老母亲外,现在都在这里哭着。
田福堂、金俊山和孙玉亭几个大队的领导人,也都惊慌失措地赶到这里来,一边劝慰着这家人,一边马上安排出去寻人。
金俊武作为一家之主,一边抹眼泪,一边吼住了哭啼的家人,让赶快分头出去寻俊斌——说不定俊斌还有生还的希望!
就这样,金俊文带着两个儿子从金家湾这面的岸边出发,金俊武从田家圪崂这面的河岸起身,队里又派出许多人跟着他们,两股人分别沿两岸去米家镇方向寻找金俊斌去了……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寻找俊斌的人回来了。但找到的不是活人,而是尸首。尸首是在东拉河进入米家川大河的入口处找到的。
不幸的俊斌躺在一辆架子车上,上面蒙着一张席片,席片上蹲着一只临时买来的祭魂老公鸡。金俊武弟兄父子们跟在架子车两边,沉痛地呜咽着。
尸首停放在了庙坪的破庙院里,先由金家户族里的人看守着。噩耗霎时就传遍了整个双水村。人们纷纷谈论着死者生前的许多美德,都忍不住难受地落泪了。
第28章
一个晚上以后,从下山村以下的东拉河水就流得涓滴不剩了。河道象大暴雨中的洪水冲过一般,两岸土坡上的青草糊满了泥巴。现在,火辣辣的太阳照射着这条肮脏的、丑陋不堪的河流,叫人看了十分刺眼和痛心。
祸根子出在金俊文的两个儿子金富和金强身上。他们愚蠢地在石圪节坝梁中间豁口,而且挖得太狠,这座土坝没多时就整个地决堤了。汹涌的激流冲下来,打垮了罐子村的土坝,接着又打垮了双水村的土坝,捎带着把他们的三爸也卷走了……
现在,哭咽河畔,金俊武一家老小都在哭咽着。哭得最可怜的是金俊武他妈。老太太一边哭,一边在大儿子金俊文家的土炕上痉挛地打着滚。金俊文和金俊武的媳妇,红肿着眼睛站在脚地上,劝慰婆婆节哀。但老太太不听,仍然哭得死去活来,把老花镜都摔在了锅台上。已故金先生的遗孀虽然年龄和孙玉厚的母亲差不多,但头脑依然很清楚。起初家人还想对她瞒哄这不幸的消息,但老人家很快就知道她的小儿子被水淹死了。她不时地准备爬下炕来,到庙坪的破庙里去看死去的俊斌,但被两个儿媳妇硬劝挡住了。
在另一孔窑里,金俊文和金俊武都蹲在脚地上,抱住头无声的痛哭着。金富和金强已经被金俊文撵着打了一顿,现在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金俊武自己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在院子外边哭叫着,但没有人管他们。
王彩娥现在在她家的窑里。这个漂亮的女人眼泪已经流干了,脸色苍白地睡在炕上象死过去一般。她娘家里的母亲和一个妹妹已经闻讯赶来,现在正生火给彩娥做一点吃的。彩娥她妈看来是个刚强人,不时对女儿说:“人死了,也哭不活来!活人的身子要紧!甭哭了!”
这时候,副书记金俊山进了金俊文家的院子。本来他先去了隔壁俊武家,但俊武家没人,他就过这面来了。田福堂早上捎过来话说,他病倒了,让他和玉亭代表大队看着处理金俊斌的丧事。其实不要田福堂说,金俊山也会主动来帮助处理这事的。除过他是村里的领导人不说,他和金俊武兄弟们总是一个家族的,都是一个老先人的后代。
金俊文和金俊武见俊山进了家门,也就抹去眼泪,敬让着叫俊山坐在炕上。
金俊山没有坐。他对这兄弟俩说:“难受归难受,事情归事情。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赶快安葬人。天太热,不能搁得太久……最好今天就能下葬。”
金俊武问:“田福堂哪里去了?”
俊山说:“福堂说他病了,让我和玉亭看着办丧事……我已经叫人把队里的槐树伐倒一棵,木匠现在做上棺材了。我马上叫人打坟,另外派了两个人已经到米家镇去扯衣服了……”
“先不要忙着埋人!”金俊文脸黑沉沉地对这位本家的大队领导人说。
金俊山一时不知俊文的话是什么意思。
金俊文就即刻出门找人打坟去了。
金俊武和金俊山相跟着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过田家圪崂这边来了。他们走过庙坪枣树林中的小路时,看见破庙的外面围了许多村民。金富和金强被父亲一顿老拳打出来,现在就在这里吆喝着不让顽皮的村童进入那个破庙院……在金俊武和金俊山到来之前,田福堂已经打发老婆叫孙玉亭去了。书记在天明时就躺倒在炕上起不来——实际上是真的生了病。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折腾了一夜,又加上闯了大祸,他一下子就被这几重的灾难击倒了,他剧烈地咳嗽和喘息着,并且浑身还发着烧。
从昨晚到现在,顷刻间接连出现的灾难,使田福堂陷入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危机之中。他现在根本不能掌握眼前的事态,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他现在还顾不上考虑对付罐子村、石圪节村和公社的麻烦,他首先考虑的却是如何处理金俊斌的人命事。唉,死了的偏偏是金俊武的弟弟!为什么不把老不死的田二让水冲走呢?
田福堂也清楚地知道,金俊斌不好往土里埋!金家兄弟不会轻易地让他田福堂下这个台阶。因此,当他派人告诉金俊山让他和玉亭处理这事后,马上又想到,这两个人恐怕处理不了,事情归根结底还要他田福堂出面。可他现在脑子乱糟糟的,身体又有病,也急忙不知该怎办,所以就让老婆先把孙玉亭叫来商量一下。
玉亭几乎是小跑着进了书记的家门。田福堂的老婆走得慢,现在还在路上没回来。
玉亭一进门,先关切地问田福堂:“病得不要紧吧?”田福堂欠起身子,咳嗽了一阵,说:“大概不要紧。”他爬起来,把衫子穿上,坐在被窝里,给嘴里塞了两片药,喝了一口温开水。
“事情发生了,你也不要着急。毛主席说,要革命,死人的事经常发生哩……”孙玉亭安慰他说。
田福堂失去光彩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说:“我估计俊斌不好往土里埋……”
“怎?”孙玉亭瞪大眼睛望着书记,不明白他的意思。“金俊武弟兄们又不是些傻瓜,俊斌是为集体牺牲了的,因此队里不说下个什么,恐怕他们不会轻易了结这件事。”“棺材、衣服,埋人时吃的喝的,队里都负责上,还要怎样哩?”玉亭说。
“不在这些事上。这些事理所当然要队里管。我说的是其它方面……玉亭,你再想想,看还有什么可以弥补的?”孙玉亭基本明白了书记的意思。他想了一会,说:“这样吧,咱们首先要在政治上对待好这件事。金俊斌同志为了集体的革命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咱们要追认他为革命烈士。叫人打一块墓碑,上面写上‘金俊斌烈士之墓’。另外,咱们再开个隆重的追悼会。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这篇文章中说过,今后村里死了人,就开个追悼会……”“你说的这些都好。光这恐怕还不行……”
田福堂还没说完,他老婆就引着金俊山和金俊武进了家门——福堂的老婆半路上碰见这两个人,就一起相跟着回来了。
田福堂一看这两个人来找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们的到来他早就估计到了。
福堂客气地让这两个领导人坐下。他老婆赶紧给这几个人倒茶递烟。
玉亭接过福堂老婆递上的纸烟,没慌着点,别在自己的耳朵上,说:“福堂气管有病,不能闻烟味。”
金俊山正准备点烟,听孙玉亭这么一说,也就不好意思再吸了。
田福堂无所谓地说:“不怕!你们吸你们的……玉亭,你干脆把海民叫来,咱临时开个支部会,好好商量一下俊斌的事!”
孙玉亭马上出门找支委田海民去了。
玉亭找来田海民以后,大队党支部的五个成员就都聚齐了。
田福堂坐在炕上的被窝里,对坐在脚地上的四个人说:“俊斌同志为革命光荣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大家都很悲痛。我们开个支部会,研究一下如何为俊斌同志办丧事,捎带着也考虑一下他的家属待遇问题……俊武,你是俊斌的亲属,你先提个看法。另外还有什么要求,你也说出来,咱们尽量让你们满意。”
金俊武先没言传。过了一会他才对身边的金俊山说:“俊山哥你先说吧。”
金俊山看出金俊武不好开口,就用他自己的口气,把俊武他哥的那些意思都端了出来——就好象这是他自己的意见。
田福堂立刻表态说:“这没问题!彩娥今后就按干部家属对待,粮钱由队里给出。至于我金大婶,她的一部分口粮大队也可以包给。另外,我们还要把俊斌当烈士对待哩!要立个墓碑,让子孙后代知道他的功劳。安葬前,咱们再开个隆重的追悼会!”田福堂把刚才孙玉亭的建议原封不动搬出来,就象这都是他自己考虑过的意见。
孙玉亭马上又激动地发言说:“我还有个建议,干脆!咱们再追认金俊斌同志为中共党员!”
大家对这建议有点瞠目。年轻的组织委员田海民婉言说:“玉亭叔的心情是好的。但俊斌哥生前也没写过入党申请书。
再说,入党的事最后还要公社批准哩,这恐怕……”金俊武立刻理智地说:“这不能!再说,俊斌是个农民,人又殁了,也没留下个后代,党员不党员也没什么意思……现在这样对待就行了。我倒没什么,可灾难发生了,队里处理好一点,我也好给家里人做工作。要是处理不好,家里的人寻队里的麻烦,我也没办法……现在这样处理我满意了,估计家里人也再不会怎样。唉,说来说去,我们自家的人也有责任……”
大家看金俊武这个态度,都松了一口气。田福堂心里对金俊武说:我知道不这样,你金俊武不会饶我田福堂!但他嘴里说:“俊武的话我听了很感动。不愧是共产党员嘛!识大体,顾大局……”由于声音太高,他猛烈地咳嗽起来。等咳嗽停息下来,他喘着气说:“我爬不起来,具体事你们就看着办好了。玉亭给咱准备追悼会的事;其它事俊山你就给咱领料上……”
支部会散了以后,孙玉亭就赶忙出去布置开追悼会的事了。金俊山和金俊武又返回到金家湾这面来,领料埋葬的其它事项。
中午,从西边田家圪崂的山背后,突然涌上来一疙瘩黑云彩;云根下面,隐约地传来沉重的雷音。乌鸦呱呱叫着掠过闷热的村庄,空气中流布看动荡与不安。村民们抬起头惊愕地望着天空,纷纷议论道:这或许是俊斌的死感动了老天爷,要给焦渴而不幸的双水村洒一点甘霖了?”
这时候,在庙坪破庙前的空场地上,孙玉亭夫妇二人正领着村里的一些人忙乱地布置追悼会场。玉亭原准备把追悼会放在学校,但村里许多老人反对,说俊斌是少亡,魂灵不安生,说不定以后会作怪,怕娃娃们害怕。他老婆贺凤英也把他臭骂了一通。玉亭拗不过众人,只好决定把追悼会放在这个破庙前——反正这地方本来就是个神鬼之地!
妇女主任贺凤英正和一些妇女挂贴挽帐。已经做好的几个花圈,现在放在破庙里的灵柩前。她们并且还为参加追悼会的村民一人准备了一朵小白纸花。孙玉亭破衫子胸前仅有的两颗钮扣中间,别着他给金俊斌写好的悼词,正忙着在一边给石匠们指点打墓碑的事。村中几个手巧的媳妇,这时已经聚在金俊海家,由金波他妈领料着,在她家的缝纫机上为金俊斌缝制入殓的服装。金俊文和十来个打墓人,胸前挂着红布条,在金家祖坟那里按辈数排好的地方,已经把弟弟的墓坑挖好了。在同一时刻里,金俊武正领料一家人,忙着为外村来参加葬礼的亲戚准备饭食……这时候,在亡故人金俊斌家里,王彩娥她妈正对女儿说开导话。这女人看来心肠很硬,她对彩娥说:“不要哭!自己的身子要紧!你先在金家门上呆两年,以后再说以后的话。离开双水村这穷窝子也好,到时候在石圪节或者米家镇给你瞅个人家。俊斌人倒老实,可老实得太死相了,屙屎倒把个命送了!以后寻个灵巧的手艺人,吃酸的喝辣的你也过几天自在日子!”
王彩娥坐在炕头上,红肿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听她妈精明地给她安排往后的出路……下午三点钟左右,全双水村的人都先后来到了庙坪。破庙前面的追悼会场里,顿时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贺凤英端着个簸箕,把里面的小白纸花给来人一人一朵散发着。庄稼人都新奇而笨拙地把这纸花挽在自己胸前的钮扣上。
黑云彩已经呈扇形从田家圪崂的土山上空铺过来,遮住了偏西的太阳。大地一时变得昏暗起来。紧接着,天空打响了第一声炸雷!
眼看天要下雨,追悼会就马上在隆隆的雷声中开始了。
追悼会由金俊山主持。第一项脱帽致哀。庄稼人纷纷摸掉自己头上汗渍渍的毛巾,把头垂下。
第二项由孙玉亭致悼词。玉亭把胸前别着的那卷纸拿出来展开,走到人群面前念道:“金俊斌同志为了革命事业,于昨天夜晚与我们永别了,享年三十八岁……”
孙玉亭念着按报纸上的格式写成的这篇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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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只有田二例外。这位长着伟大额头的“半脑壳”,正在肃穆的人堆里走来走去,把掉在地上的那些纸花纸片捡起来,装进自己衣襟上的那个大口袋里。他一边捡这些东西,一边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有些人已经被田二逗得偷着笑了。孙玉亭不时停下来,气愤地瞅一眼人群中的田二。金富和金强立刻走过来,把这个捣乱分子从人群里拉出来,一直把他扭送过东拉河。田二一路囔叫着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
孙玉亭的悼词快念完的时候,又一声炸雷在人们的头上滚过,惊得人群一阵骚乱。接着,起风了。狂风卷着沙尘和碎柴烂草,一霎时把天地搅成了一片混沌。
追悼会匆匆地进行完仪式,接着就赶快起灵。
八个壮年人抬着灵柩走在前面,孙玉亭和金俊山分别在两边扶着灵柩,后边是死者的嫡亲和金家户族的人。庙坪顿时响彻一片恸哭之声!
送葬队伍刚过了哭咽河的小桥,铜钱大的白雨点子就瓢泼似的倾倒下来。村里的外姓旁人都纷纷跑回家了。参加送葬的人一个个水淋淋地在泥水地上艰难地向金家祖坟那里行进。雷声、雨声、水流声和人们的哭声搅混在一起。不时有明晃晃的闪电在头顶划过。哭咽河和东拉河已经起了水,混黄的山水呜咽着从大大小小的沟道里奔腾下来,给这个葬礼加添了极其浓重的悲痛气氛…………在吃晚饭之前,副书记金俊山埋完金俊斌,刚在家里换转干衣服,石圪节公社文书刘根民就进了他家的门。公社已经知道了双水村昨晚上的偷水事件,白明川和徐治功命令文书刘根民来叫田福堂。根民已经去过田福堂家,但看田福堂正病着起不来,就只好跑来叫金俊山——不带一个人回去,他给公社的两位领导交不了差。
金俊山知道去公社意味着什么。但他想来想去,也没办法推开。书记田福堂病了,他是副书记,他不去叫谁去?
他没办法,只好穿了件雨衣,到学校儿子的办公窑里把自行车推上,跟着根民冒雨去了石圪节公社……在石圪节公社里,白明川和徐治功两个人现在正等待双水村大队书记田福堂的到来。今天刚吃完早饭,石圪节大队和罐子村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就先后跑到了公社,报告了他们的水坝被人破坏,坝里所有的蓄水都跑光了的严重事件、罐子村的书记报告说,他们村一个村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双水村的大型拖拉机从村中开过来,上面还坐了许多拿工具的人。石圪节的书记立刻作证说,他们水坝上面的公路上就是留下了拖拉机停留的痕迹,而且从公路到水坝的地上留下许多乱糟糟的脚印。不久,双水村昨夜灾难性的消息就正式传到公社里来了……
白明川对这件事非常气愤,觉得田福堂做事简直无法无天。他和徐治功商量,决定先把他调到公社来,一旦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就准备严肃处理当事人。
现在,两位公社的领导人在办公室里谈论着这件事。
白明川靠在办公桌上,一只手搓着下巴上黑森森的胡楂子,对跹蹴在窗前长木栏椅上的徐治功说:“如果这事的确是田福堂出面搞的,非给这个人处分不行!”
徐治功把凉鞋脱在地上,赤脚片跹蹴在椅子里抽纸烟,先没说什么。冬春大规模农田基建结束后,他就回到公社来工作了。现在碰上这件头疼事,他感到很作难。如果这是另外村子的支部书记搞的,那他徐治功会比白明川更要严厉地处理这件事的。但这事牵扯的是田福堂。因此他不能轻易对白明川的意见表示支持。他反而对白主任说:“你不是常教导我说,要对农民宽容一点吗?福堂虽说是大队书记,但也是个农民嘛!再说,双水村是咱们石圪节公社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福堂的工作一贯积极,现在犯这么个错误就给处分,恐怕不合适……”
白明川听徐治功这么一说,就为难地陷入到思忖之中。他虽然对这件事气愤,但觉得治功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而平心静气想,他作为公社一把手,也有责任。他为什么没有提早注意这个问题,而把东拉河的水给沿河的每个村庄都分一点呢?福堂和双水村的人急了,才干出了这件荒唐事……白明川想了一会,说:“不给处分也可以。但这件事不能三秤二码就了结,最起码福堂要代表双水村支部做个检查,否则我们怎样给石圪节和罐子村解释?
“因为这件事已造成全公社范围的影响,田福堂的检查必须通过有线广播向公社转播,让大家都从这件事里接受教训!”
徐治功同意了白明川的这个意见。治功知道,不这样也不行。再说,这办法好!福堂虽然做检查,但是代表集体检查,而这就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了!
当文书刘根民把金俊山带到公社时,两个主任都惊讶地问:“俊山你怎来了?福堂?”
金俊山说:“福堂病了……闯这祸是大队领导集体决定的,不是福堂一个人的主意。我来也一样……”金俊山是个比较实在的人,他尽管和田福堂有些矛盾,但在这种事上他不会对别人落井下石……没等公社领导盘问,金俊山就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给公社领导老实交待了……金俊山在公社灶上吃过晚饭,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完了以后,就在公社的广播室里,代表双水村大队党支部,向全公社人民检查他们村损人利己的不法行为。俊山在进公社广播室的时候心想:双水村做下成绩,都是田福堂在广播上介绍经验出风头;而这种不光彩的倒霉事,倒轮上他金俊山了……卷二
第29章
双水村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孙少安这家伙出门一个月,竟然带着一个大眼睛的山西姑娘回来了!
全村人议论的话题自然从不久前去世的金俊斌转移到了这位新来的姑娘身上。
太叫人惊讶了!起先谁知道少安出门是去找媳妇呢?他临走时不是说他到外面给一队去联系小麦良种吗?好,这现在倒给他自己联系回来这么个“良种”!
还叫人奇怪的是,少安为什么不娶一个本地女子,而跑到远路上找了一个爱吃老陈醋的山西人呢?
人们后来才知道,这姑娘是贺凤英一个村的,而且还是妇女主任远房的本家人。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大家立刻又为少安惋惜起来:这么好个后生,哪里找不下个媳妇,为什么娶贺凤英的本家人呢?如果这姑娘象贺凤英一样,那孙少安这辈子就别想过好日子了,他二爸孙玉亭就是他的“榜样”!
但人们的惋惜马上又变成了一片赞叹之声。据找借口去过少安家的人说,这姑娘和贺凤英完全是两码事!脸虽然不太白,但人样子十分耐看。黑眉大眼,一口白牙,身体发育得丰丰满满,正是庄稼人所梦想的那种女人。更叫人赞叹的是,她到少安家的那个破墙烂院里,没有显出一丝的嫌弃,而且第二天就帮助孙玉厚的老婆做上家务活了;还满嘴奶奶、妈妈、爸爸叫个不停,把孙玉厚一家人都高兴乱了!除过这些以外,最主要的是,还听说她娘家连一个财礼钱都不要!啊呀,不要财礼钱?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孙少安这小子狗尿到脑上了,交了好运气!
当孙少安有点羞涩地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庄稼人就纷纷围住他,和他开玩笑,向他查问他带回来的这位山西姑娘的长长短短。有些他的同龄人粗鲁地问他:“一搭里睡了没?”而开玩笑不论辈数的田万有还火上加油,咧开嘴在人群里酸溜溜地唱道——
你要拉我的手,
我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到圪崂里走!
众人乐得哄堂大笑,孙少安只好摆脱村民们这些出于好意的恶作剧,红着脸就走。是的,他现在还顾不上热闹,而许许多多随之而来的难肠事正困扰着他,需要他在很短的时间内马上解决;快乐和苦恼在他心中象两条纠缠在一起的绳索,乱翻翻地找不见各自的头绪。
孙少安这次外出,本来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在各种原因促使之下,他才不得不出这次远门。他当时心里也有些烦闷,想借此出去散一散心。他本来也没准备耽搁这么长时间,心想行不行三锤两棒就完了,他转几天就回来了,没想到他一下子就在贺秀莲家住了近一个月。
他到柳林后,先找了他父亲早年间的拜识陶窑主。但不巧的是,“干大”在半年前刚刚离开了人世。干大的几个后人,知道他们的父亲在远路上有个老朋友,现在见干兄弟上了门,也就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他在干大的后人家里住了两天,就到离柳林不远的贺家湾去了。
他先到他二妈的娘家门上。他二妈的父母亲已经接到了女婿和女儿的信,说他们有个侄子要来看本村贺耀宗的女儿秀莲。他们接待下少安,就立即给贺家通了话。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二爸的老丈人就引着他上了秀莲家的门。贺耀宗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秀英招了本村的一个男人,就住在娘家门上,既是女婿,又算儿子。小女儿秀莲今年二十二岁,在村里上过几年学后,就一直在家劳动。
孙少安自己也决没有想到,他一见秀莲的面,就看上了这姑娘。这正是他过去想象过的那种媳妇。她身体好,人样不错,看来也还懂事;因为从小没娘,磨练得门里门外的活都能干。尤其是她那丰满的身体很可少安的心。秀莲对他也是一见倾心,马上和他相好得都不愿意他走了。贺耀宗和他的大女儿秀英、女婿常有林也满心喜欢他,这亲事竟然三锤两棒就定了音。少安对秀莲和贺耀宗一家人详细地说明了他家的贫困状况。但贺秀莲对他表示,别说他现在总算还有个家,就是他讨吃要饭,她也愿意跟他去。贺耀宗家里的人看秀莲本人这样坚决,也都不把这当个问题了——反正只要秀莲满意就行;既然她不嫌穷,他们还有什么说的呢?贺耀宗甚至说:“不怕!穷又扎不下根!将来我们帮扶你们过光景!”
这一切使少安对秀莲和她的一家人很感激,同时也对这个大眼睛的姑娘从感情上开始喜爱了。
亲事定下来以后,少安本来就想及早返回双水村。但一见钟情的秀莲却舍不得他走,一天天地硬挽留前他。他尽管惦记着自己烂烂包包的家庭,可又拗不过这姑娘的一片缠绵之情,只好硬着头皮依了她的愿望。他劳动惯了,闲呆不住,就跟秀莲到她家的自留地去劳动——他营务庄稼的本领立刻就使贺家湾的人赞叹不已;大家都说秀莲找了个好女婿。
眼看在秀莲家住了快一个月,少安心里焦急不安。他对秀莲和她一家人说,他再不敢耽搁了,无论如何得赶快回家去!
秀莲看再留不住他,就向他提出:她也跟他回去!她说她去少安家住几天,然后再返回山西家里。等过春节时,她就和她爸一起来双水村,和少安结婚。秀莲一家人都支持她这意见。
少安看没办法拒绝秀莲的热心,就只好同意带她回双水村。本来,少安不想这次就把贺秀莲引回家。他知道自己家里没任何条件接待秀莲。旁的不说,她去连个住处也没有。他家的人都寻地方住哩,让秀莲回去住在哪儿呢?他二妈家也是一孔窑洞,而且烂脏的人脚都踏不进去。他原来想回去安排好了再接秀莲回来——尽管如何安排他心中一点数也没有。
他和秀莲从柳林坐汽车一路回来的时候,熬煎得象滚油浇心一样。他不时把心里的各种熬煎对秀莲说个不停。他先不说以后的困难,只说眼前他们回家后就会让秀莲受委屈的。秀莲坐在他旁边,象工作人一样大方地依偎着他,真诚地说:“没住处,你先把我安排在你们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少安只好咧嘴苦笑了……
回到家里以后,全家人高兴自不必说。使少安满意的是,秀莲果真不嫌他的家穷,而且对家里老老少少都非常亲热,甜嘴甜舌地称呼老人。她还偷偷对他说:“你家里的人都好!光景比我想的也好!你原来说的那样子,我想得要比这烂包得多!”
最使他高兴的是,他弟少平马上就把秀莲的住处安排在金波家金秀和兰香住的地方了。金大婶喜得把一床从未沾身的新铺盖拿出来,让秀莲盖。少平安排完秀莲的住宿,还对他悦:“干脆你过去住在金波那个窑洞里,让我回来住在你的小窑里。”少安对热心的弟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还没结婚,我撵过去住在那里,村里人会笑话的。还是你住在那里。秀莲路生,晚上你把她带过去,早上再引回咱们家吃饭……
孙少安回来以后的当头晚上,就听家里人叙说了村里前不久的偷水事件和金俊斌的死亡。他很快想到,他得去看看金俊武,要对二队长表示他的慰问。另外,他还得去见见书记田福堂,向他解释一下自己晚归的原因。接着,他就要开始为春节结婚的事奔波了。困难大多了!虽说秀莲家不要财礼,可总得要给秀莲扯几身衣裳,也要给人家的老人表示点意思——起码得给贺耀宗缝一床铺盖或一件羊皮大氅。他自己也不能穿着身上的旧衣裳当新女婿,最少得做一身新外衣。同时,按乡俗过喜事也总得把亲戚和村里的三朋四友请来吃一顿饭……还有呢!他们的铺盖哩?而就说有了铺盖,他和秀莲将来又住在什么地方呢?总不能住在他现在的那个小土洞里吧?
这一切把人肠子都愁断了!
但是,愁也没用。慢慢想办法吧!他就是这么个家,别说这么大的事,就是一件小事情,也得他翻过来倒过去的折腾个没完!
回家的第二天上午,他先出去找了副队长田福高,问了他走后这一段队里的生产情况,又向福高安排了下一段的活计。他说他还要忙几天,让福高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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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把队里的事照料上。
吃过午饭以后,他就去金家湾那边找金俊武,以表示他对他的不幸的慰问和同情。
他一边匆匆地走着,一边卷着旱烟卷,挺有精神地望着秋天的村庄和山野。东拉河残留着不久前发过洪水的痕迹,草坡上泥迹斑斑——但这已不是那次偷水留下的痕迹,而是第二天安葬俊斌时的那场大暴雨发了的山洪所留下的。正是这场大雨,才多少挽救了双水村的一点收成。现在,地里的庄稼虽然因为久旱而不太景气,但看来还有些收获。豆类作物大部分都已成熟,人们正在地里搜寻着摘那些干枯的豆角;有的干脆连豆蔓一齐拔掉,背到禾场上去连荚敲打。自留地的老南瓜已经摘光了,枯死的瓜蔓一片焦黑。麦地里回茬的荞麦虽然早已谢了如霞似云的花朵,但一片片娇嫩的红杆绿叶,依然给这贫瘠的荒原添了不少惹眼的鲜活。白露刚过,山野的阳坡上现在到处都在播种冬小麦;庄稼人悠扬的吆牛声象唱歌一般飘荡着。天异常地高远了,纯净得如同一匹浆洗过的青布。在庙坪那边,枣子已经红透,在绿叶黄叶间象玛瑙似的闪耀着红艳艳的光亮……少安吸着自卷的旱烟卷,过了东拉河的列石,上了庙坪,穿过这片叫人嘴馋的枣树林。
他正在枣树林间的小土路上走着,路上面的地畔上有个妇女问他:“你回来了?”
少安抬头一看,原来正是俊斌的媳妇王彩娥。他不由地心一沉,想对这不幸的寡妇说几句安慰话,但急忙又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想了一下,也不能提俊斌的事,就只好问彩娥:“你干什么哩?”
彩娥不象少安估计到的那样悲伤,她甚至对少安笑了笑,说:“我照枣着哩!你二爸给我安排了这个轻省活……你吃枣不?”彩娥说着,就用手摇了摇地畔上的一棵枣树,熟透的红枣子就劈里啪啦在少安周围落了许多。彩娥说:“你都拾上!现在这周围没人看见!”
虽说彩娥这是好意,但少安心里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没想到俊斌死了才一个来月,彩娥就已经恢复得这么“正常”了。
少安看来不拾也不行,就匆忙地拣了一些枣子,装在自己衣袋里,说:“我还忙着哩……”就急忙走了。
当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学校下面的时候,见他二爸正手里握着一卷子报纸和材料,从学校的小土坡上走下来。他二爸先开口给他打招呼说:“唉呀,我忙得还没顾上去你们家,听凤英说秀莲也跟你回来了,好嘛!”
少安只好停住脚步,等他二爸走下来。
他二爸走到他当前,扬了扬手中的报纸说:“我正忙着准备政治夜校的学习哩!你大概知道了,《人民日报》八月三十一日发表了评《水浒》的重要文章。我刚从公社开会回来,上面号召要在政治夜校好好组织批判哩……”
少安说:“我不知道这些事。批《水浒》的什么哩?”他二爸胸脯一挺,说:“嘿,毛主席都发指示了!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还说《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除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盖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
少安心烦意乱,不愿听他二爸背诵毛主席语录,说他要去找一下金俊武,就准备走了。但他二爸突然又有点忧伤地说:“……唉!我们也应该请秀莲和你到我们家吃一顿饭,这是老乡俗……可你知道我家里的那个烂滩场!夏天分的一点麦子都叫你二妈在石圪节粮站换成了粮票,说公社通知让她下一批去参观大寨……”
少安听他说这话,心里倒对这个他厌烦的长辈产生了怜悯之情。他以为二爸只热心革命,把人情世故都忘了。想不到他还记着这个乡规。
少安也知道他二爸说的是实情。他对二爸说:“我知道你的难处。按乡俗,你不请秀莲吃饭,村里人会笑话的……这样吧,我把我家的白面拿一升,给你送过去。白天怕村里人看见不好,我今晚上给你送过去……”
这位硒惶的“革命家”只好默认了侄儿的馈赠。孙少安离开他二爸,就径直来到了金俊武家里。
二队长拉住一队长的手,泪水在那双精明的铜铃般的大眼里涌出来了。
少安安慰他说:“俊武哥,你不要再难过了。我刚回来就知道了这事。我今个儿是专门来为你说几句宽心话的。人常说,一碗水倒在地上,再也舀不起来了。”他还用高小里学过的成语补充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俊武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椅子上。俊武的婆姨给少安倒了一杯开水,亲切地放在他面前。两口子都为村里这个受人尊重的人专门来看望他们而深受感动。
少安喝了一口水说:“我不知道你们当时是怎样商量这事的?本来不应该这样做!应该直接找公社白主任讨论东拉河水合理分配的问题,让公社出面解决。另外,就是公社不管,田福堂或金俊山也可以直接去找上游几个村的负责人协商。只要态度诚恳,我不信这两个村的领导人就不通情理。结果这样一搞,水空人亡,还要给人家做检讨……”金俊武抹掉脸上的泪水说:“你当时要在村里就好了!我原来以为自己是个精明人,想不到自己吃了自己精明的亏。我在大事上不如你!”
金俊武老婆插嘴说:“你在小事上也不如人家少安!”少安笑着说:“我也是事后诸葛亮!说不定我当时要在村里,比谁都可能冒失哩!说不定把下山村的坝都给豁了!”金俊武两口子都被他的话逗笑了……少安在金俊武家拉了一阵话,就和他们告别了。
当他返回到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上时,正好碰上了田福堂。他就顺便挡住书记给他解释了他从山西晚回来的事由。
田福堂经过不久前,那场挫折,又瘦了许多,额头上还留着火罐拔下的黑印。他笑着说:“这是好事嘛!还要你给我解释哩?你办这么大的事,别说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也值得!”
田福堂心里十分高兴少安找了个媳妇回来。这样,他就再不要担心他女儿和少安的关系了。他关切地问少安:“准备什么时候办事?”
少安说:“想春节就办。可我那个家,事办得再简单,也很难凑合起来……”
田福堂立刻说“不要怕!要粮食,你就在大队储备粮里拿;要什么粮食你就盘什么粮食,要多少你就盘上多少!”
少安对书记的这个应诺倒很高兴——这总算给他解决了一个大困难。他说:“这就好了,我正为这事犯愁着哩!我也不敢多借,借下还得还嘛!我借一点够过事情就行了……”少安和田福堂临分手时,书记还一再关切地说:“你有什么困难就言传!我帮助你解决!”
现在,少安一个人又匆匆往家里赶去。一路上,他心想:我回去先瞒着家庭里的其他人,和母亲商量一下,把家里的白面拿出一升来,晚上给二爸家拿过去,好让他们撑一下门面。他想到他明天早上还得和秀莲一块去吃这白面时,便又忍不住笑了。
第30章
第二天早上,当少安和秀莲坐在孙玉亭家的烂席片炕上吃白面片的时候,他父亲正坐在金俊海家的椅子上,心事重重地抽着旱烟。孙玉厚心里高兴的是,他这一趟来的正好,碰巧金俊海今天刚到家!
俊海两口子到田家圪崂那面公路上搬东西去了——俊海的汽车刚从黄原路过这里。他们安顿让他在家里等一会儿。金波金秀都在学校没回来,因此这个院落现在里里外外静悄悄的没一点声响。孙玉厚可以在这时间里盘算他怎样开口对俊海说他的难肠事。
他是为儿子的婚事,来向金俊海家开口借钱的。当少安把秀莲带回家门时,孙玉厚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啊呀,他的儿子有媳妇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而且少安带回来的这女娃娃,又体面又精明,真是打上灯笼都找不见的好人材。更使老汉高兴的是,女方果真象他弟媳妇贺凤英说的,连一个财礼钱也不要!
这几天,尽管这一切都真实地摆在他面前,但他老觉得这好象是做梦: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出现在他孙玉厚的面前呢?
可这一切又的的确确是事实。而且人家女娃娃主动提出,春节就要和他的少安结婚哩!
提起结婚的事,这才使高兴得晕晕乎乎的孙玉厚脑子凉了下来。他马上想到,结婚就得花钱!可他手上没几个钱,又到哪里去转借呢?尽管人家女方不要财礼,但他不能连几身衣服都不给人家娃娃缝。两个新人的衣服被褥和零七碎八下来,三五十块钱根本不顶事。再说,他也不能悄无声息地给少安娶媳妇。这是他为自己亲爱的儿子办喜事呀!当年他为自己的弟弟办事,在那么困难的年月里,都咬着牙办得有声有响,体体面面;现在他为自己的孩子办事,那就是拼着老命,也不能让世人笑话!虽说现在不让雇吹手,但他要备酒饭,待亲朋!把事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没钱?借!
可是,办喜事少说也得借二百元。这样一笔数字不小的钱,他向谁去借呢?
昨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和少安妈几乎一夜没合眼。老两口高兴一阵,又忧愁一阵,商量借钱和待客的事。他们觉得,放在春节好——把喜事也办了,一家人把年也过了。
两个人先详细地计算了粮和钱的费用。这两样主要的东西,都得开口问别人借。家里的口粮大部分是粗粮,拿不到席面上。当然,猪肉不要买了,把自己家里那口猪杀掉——实际上不是不买肉,而是今年卖不成肉了。
粮食他们先没顾上考虑向谁家借。两个人先说借钱的事。他们约摸全村大概有几户人家能有这笔钱。书记田福堂不好开口。大队会计田海民也能拿得出来,但海民媳妇银花连公公田万有都不肯给借钱,怎么可能给他们借呢?金俊武说不定有一点钱,可他拖家带口的,不好为难金家湾的这个强人。金俊山和他儿子金成都有存款,但他们和这父子俩交情不深,根本开不了口。当然,钱最宽裕的是公派教师姚淑芳和她在县百货公司当售货员的丈夫金光明。但由于他们的玉亭在文化革命开始时斗争过人家弟兄们,结下了仇恨,借钱的事连想也不能想……
老两口算来算去,最后还是一致认为:只能向金俊海家借这笔钱。但这也够让他们难肠了。当然,只要他们开口,估计这家人不会拒绝的。他们太麻烦人家了!早年间,玉亭成家后,他们没地方住,白白在人家门上住了好几年。以后虽说他们把家搬到了这里,但少平和兰香晚上没地方住,还不是在人家那里借宿!再说,平时金秀对兰香,金波对少平,经常拿吃拿喝的,金波他妈也对这两个孩子没少操过心——两个念书娃娃的制服少安妈不会做,还不是金波他妈在他们家的缝纫机上给做吗?人家对他们这样好,他们又给人家回报不上什么。除过分粮分土豆和一些重劳动活他们能带上忙外,其余就只是他们沾人家的光了。现在,他们又要开口向人家借这么多的钱,而且不能肯定什么时候还人家……真难开口啊!
但没有办法。为了使儿子的婚事体面一些,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孙玉厚当晚决定,他第二天就去金俊海家借钱——他们唯一担心的是,俊海不在家,借这么大一笔钱,金波他妈敢不敢承担……钱的事拉完后,鸡已经叫了两遍,但为儿子婚事操心的两位老人,还是睡不着。他们又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扳着手指头计算了半天应待的客人:少安的两个姨家和三个舅家这不必说,婚丧事娘舅亲向来都是上宾;兰花一家;玉亭一家;金俊海一家;大队的领导人,村里和孙玉厚、少安相好的村民;少安在公社当文书的同学刘根民;当然还要请润叶——不管人家顾上顾不上回村来……现在,孙玉厚坐在金俊海家的椅子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忍不住打着哈欠,等着俊海两口子回家来。他想了半天,准备拐弯抹角地开口向俊海借钱,但又觉得没必要。还是直截了当说吧!弯拐来拐去,最后还不是向人家借钱吗?
孙玉厚坐在这里,心里忍不住感慨万端:十五年前,他为弟弟的婚事,就是这样难肠地到别人门上去借钱。十五年后的今天,他又为儿子的婚事来向别人借钱了,庄稼人的生活啊,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改变呢?
唉,如果就按现在这样一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这光景还会一年不如一年的!庄稼人现在谁有心劲受苦?反正一天把工分混上就行了——因为你就是挣命劳动,到头来还不是和耍奸溜滑的人一样分粮分红吗?谁愿意再当这号瓷脑?
不一刻,金俊海夫妇把汽车上的东西搬回家来,搁在旁边窑里,就赶忙过他这边来了。俊海很快给他递上一根纸烟。玉厚推让着说:“我还是抽旱烟。纸烟抽不惯,一抽就咳嗽。”
“我刚听秀她妈说,少安从山西找了个媳妇?”司机金俊海把工作服脱下,放在炕边上,挽起袖子一边洗手,一边先提起了少安的亲事。
正好!玉厚赶紧说:“就是的!是他二妈娘家门上的。好女娃娃。”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呀?”俊海用毛巾把手擦干,坐在他旁边,把金波妈端上来的茶水往他面前挪了挪,说:“玉厚哥,你喝水!”
“我不渴……女方提出春节就过门哩。”
“那你还得简单过个事哩!我在路上和秀她妈还说起少安结婚的事。估计要办事,你们现在手头比较紧张。你看需要不需要钱?需要的话,你就开口,我家里能拿出来哩!”孙玉厚一下子对俊海夫妻俩能这么入微地体谅人的困难,感动得眼圈都红了。他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想不到你也正回来了。还没等我开口,你们就先说这话……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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