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孩子,轻轻哼唱:“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
她刚洗过澡,头发顺从的自肩膀披散下来,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发丝稍划过孩子的面颊。孩子乌黑溜圆的眼睛盯着发丝,长着小手抓头发,抓住就往嘴边送。
她轻轻的扯动头发,用世界上最轻柔的幅度和孩子比赛力气。
母亲赢了。
孩子裂开小嘴儿咯咯的笑。
她把孩子往身前拢了拢,让那娇嫩的脸庞贴着自己丰满的乳房。孩子粉嫩的小嘴儿下意识的咂动,小手抓扯她的衣衫。
她笑了:“你又饿了?我的宝宝又饿了?”
她呢喃着,一只手托着孩子让她离开一点,另一只手迅速撩开衣衫。孩子闻到了乳汁的香味儿,身体稍微扭动两只手精准的捧住母亲的乳房,张开嘴努力吸吮。
体会着孩子吸吮的力气,她脸上漾起微笑,身体轻微的、来回晃悠,嘴里继续哼唱:“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她如有若无的哼唱,声音温柔恬淡,夜风吹过,裙摆不时拂过小腿,裙摆下面不知何时蹭脏了,原本洁白的雪纺黑一块黄一块。
她低着头看着孩子。这个孩子长得多么漂亮啊,和他一样有着宽阔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和他一样有着长长的睫毛,眨动的时候像是两把小扇子;也和他一样有着修长的手指,将来一定能弹奏李斯特。
她忍不住笑了笑,停下歌声捏捏孩子的手指,仿佛已经看见了孩子坐在音乐厅里演奏钢琴曲,钢琴独奏。
她把孩子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亲,视线越过护栏往外望去。月光透过薄云照射的路面像是一条光带,从小花园里弯弯曲曲绕过一栋又一栋楼房延伸向远方。远方有一扇黑铁镂空的大门。
凌晨三点,整个世界都是空的,只有高速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粗鲁把速度化成声音扩散开去。她抱着孩子,轻声哼唱,光着的双脚在粗糙的水泥板上来回踱步,石子、碎屑硌着脚底她也浑不在意。山里长大的她,十岁以前从没穿过正常的鞋,她的脚就是她的鞋。
她就这样一边唱一边来回走,声音若有若无,夜风吹过时才将它送到栏杆外面去。
齐腰高的白色栏杆,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儿。女人和栏杆始终保持半米以上的距离。
有车灯划过,她的眼睛跟着闪过一道亮光,本来没有定处的视线转而望向那扇看不见的大门。通向大门的路面空无一人。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蓝轻摆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孩子吃饱了,重新入睡。
她放下衣衫,亲亲孩子的额头。半岁的孩子额头又高又宽,头发又黑又亮。
“你这么能吃,以后可怎么养活呢……”她笑着说。
她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母亲,晋升为母亲的任期还不满一年。惶恐、不安、无助一直纠缠着她。
她开始担心。担心她拼了命才换来的宝贝会不会挨饿。别人的孩子吃着香喷喷的零食,她的孩子只能咬着手指在一边观看;别的孩子吃腻了不要的东西,她的宝贝捡起来舍不得吃。
她开始忧虑,忧虑她拼了命才换来的宝贝会不会挨打。别人的孩子都是心头肉,她的孩子是地上的野草。高兴时会当他不存在,不高兴时打骂泄气。打了、骂了,却要怪她的宝贝惹人生气。
她开始害怕,害怕她拼了命才换来的宝贝会受冻。别人的孩子一天一套新衣,她的孩子衣服总是不合体,脏了没人洗,破了要继续穿,在各种厌弃的目光中熬着一天又一天。
“这可怎么办呢。”忧伤从她的心底爬出来,爬上她的眼角,化成一滴一滴的泪。
一滴泪掉在孩子的脸上,泪滴的冰凉让孩子不安的挥了挥手她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又在流泪。,她赶紧在手上加大一点力气抱了抱孩子,小小的孩子重重的喘了一口气。
她拉扯嘴角笑了笑,继续哼唱:“月儿那个明,风儿那个静,摇蓝轻摆动啊。”
又一盏车灯划过,她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停止踱步。
纵使隔了五栋楼,纵使看不见门,可只要车子经过,就会有灯光从楼房之间的空隙漏过,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她也能捕捉得到。
过了一会儿,她收回视线又继续走动。
“绝对不行。”她想。她不是第一次这么想,可每次也不敢深想。今夜,她仍然不敢深想,只是让眼角的忧伤传遍全身每一个细胞。
她有些累了,停止走动,把孩子换了个方向抱着,探身侧头望向栏杆外面,身体与护栏之间始终保持半步远的距离。
真高,比她坐过的摩天轮还高。她有些害怕,紧紧把孩子抱在胸前。
又来车了,远远能看见昏黄的灯光在楼宇之间穿行。
她努力站直了身体踮着脚张望。
灯光渐行渐远。
她失望的落下脚跟。她饿了,低血糖让她的头开始眩晕,脑子里什么也不能想。
所有的事她心里都清楚可脑子却必须糊涂,不能想也不敢想。不想还能挺一挺,想了怕是连一秒钟也挺不住。
可明明什么都没想,为什么画面还是一张接一张从眼前闪过。少数几张是甜蜜的、更多则是无尽的争吵,少数几张是男人的、更多则是不同女人的,少数几张有因果、更多则是无缘无由,少数几人向她走来、绝大多数离她而去……
她是同一个她,她又不是她。从快乐的她到寂寥的她,从能言善辩的她到沉默寡言的她,从希望的她到绝望的她,从圆润的她到尖锐的她。
女人矛盾着,一面坚持自己一面抵御伤害,渐渐的她缩成一枚小小的图钉,一面宽厚圆润一面尖锐锋利。她仍然执着的钉住所有的画面,直到有人将她连根拔起丢弃在地……
她的世界坍塌溃散。
可女人舍不得,她把自己捡起来攥在手心里。攥紧了刺自己一手血,攥松了又怕再次弄丢。
女人精神恍惚起来,渐渐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图钉,就像此时分不清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
“嘎吱……”
天台的铁门从内向外推开,发出拉长了的、生锈的嘎吱声。
女人将视线缓缓移过去,一双瞳孔倏的放大,整个身体筛糠似的颤抖。
来人一步一步向她走去:“你在等什么?”
女人的嘴不听使唤,腿脚也不听使唤,只能在心里呐喊拒绝:“别过来……”
来人渐渐逼近:“这就是孩子?让我看看!”来人作势要抢。
女人死死的抱住孩子,因为用力指骨关节变成白色。
“你把我的孩子掐死了。”来人忽然指着孩子说。
女人低头看去,孩子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洇出大片血迹,女人惊慌起来。
来人凑近她:“你掐死了我的孩子!”
女人惊恐慌乱的向后躲避:“我没有……这是我的孩子……”
忽然脚后跟传来一阵锥心般的刺痛,女人惊叫着单脚跳起,可刚落地来自另一只脚心上的刺痛仿佛要把她的心脏击穿。
“啊!”剧痛之下女人松开了抱孩子的手。
孩子被她抛向了空中。
女人眼看着脱离怀抱的孩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不!”
她再也顾不上双脚的剧痛,她扑向空中,伸开双手去接她的孩子。
那是她用命换来的宝贝……
现场已经收拾干净了,只留下一摊黑褐色的血迹。警戒线还没撤,聚集在线外的人群久久也不散去,她们对那滩凝固的黑色血迹充满难以想象的热情。
“真可怜!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不开跳楼呢。”
“幸好把孩子留在天台上了,没抱着一起跳。”
“才两月大就没了妈,以后可怎么活哦。”
“这就是产后抑郁症……”
相比于楼下的议论纷纷,事发地天台上异常安静。
安静而且干净。干净的不像话。
刑警队长皱着眉头盯着地面上扫帚清扫过后的印痕问物业管理员:“你们什么时候打扫天台?”
物业是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女人,她扶了扶眼镜腿说:“不一定,我们规定是一个月扫一次,具体什么时候由保洁自己安排。”
刑警队长对两个警员说:“仔细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两个警员立刻展开搜索工作。
物业管理员看着几乎是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翻找的警员问:“你们要找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刑警队长说:“麻烦你把昨晚的监控录像调出来,我们要带走。”
物业说:“抱歉,这栋楼的监控坏了,我们已经报总部维修,但是一直也没来人呢。”
刑警队长又皱了皱眉头。
两名警员过来复命,说是什么都没找到。
物业说:“是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听人说产后抑郁挺严重。”
刑警队长没接话。
一行人从天台下来,刑警队长忽然问:“你们什么时候运垃圾?”
物业一愣:“七点钟。”
刑警队长看了看表,六点五十分。
“在哪?”
物业慢慢抬手指了指东面:“在小侧门。”
刑警队长说:“行了。麻烦你把附近几栋楼的监控调出交给小王,我们要带走。”
警员小王对物业说:“走吧,你们监控室在哪?”
物业和警员小王一起朝监控室走去。
刑警队长带着另一个人朝小侧门走去。垃圾车正停在门口,保洁们准备往车上送垃圾桶。
刑警队长走近,看见有四个垃圾桶上印着“9号楼”,对保洁说:“这是9号楼的垃圾桶吧?先留下,检查完了再倒。”
警员有些不太情愿的上前准备检查垃圾桶。
刑警队长说:“先看那个有扫帚把的。”
警员惊讶的看了队长一眼,立刻快步跑过去,把竖着一根扫帚把的垃圾桶盖子掀开,轻轻抽出那根扫帚。
这看上去就是普通的扫地用的塑料扫帚,十块钱能买一套,连撮箕带笤帚。只不过这一支有点不一样,在它布满灰尘的细密的扫帚毛里赫然粘着两个蓝色的图钉。
警员满脸又是惊讶又是崇拜,捧着扫帚走回来:“队长?!”
刑警队长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叹口气道:“搜集指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