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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海宴

第九十章 情何以堪

今天陪一个朋友去看车,她订了红色速腾2.0,一个好小个子的人,一进去就看不见了,象无人驾驶似的,可俺一说实话,她就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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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来得突兀,大家都不由一惊。
声音的主人学着梁礼向四周拱着手,满面堆笑地道歉:“对不起,惊扰各位了……”
“陵王殿下,你又想做什么?”谢玉只觉一口气弊着吐不出来,直想发作。
宇文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反而把视线移到了岳秀泽脸上,静静道:“岳叔,我已经按承诺让你先完成心愿挑战了,现在该轮到我出场了吧?”
“喂,”卓青遥怒道,“我爹刚刚受伤,你想趁人之危吗?要出场找我!”
“哎呀误会误会,“宇文暄双手连摇道,“我说的出场可不是比武,在场各位我打得过谁啊?我只是觉得接下来的一幕,卓庄主最好还是留下来看一看比较好。”
谢玉冷哼了一声,拂袖道:“真是荒诞可笑,卓兄不用理他,养伤要紧。”
梅长苏却在此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嘴,道:“景睿,我送你的护心丹给你爹服一粒吧。”
“啊?”萧景睿不由一愣。
伤在手腕上的外伤,吃护心丹有用吗?
梅长苏直视着卓鼎风的眼睛,叹道:“一身修为,断去之痛,在心不在手。
卓庄主终有不舍之情,难平气血,只怕对身体不利。
今夜还未结束,庄主还要多珍重才是。”
他刚说了前半句,萧景睿便飞奔向摆放礼品的桌案前取药,所以对那后半句竟没听见,只忙着喂药递水,服侍父亲将护心丹服下。
宇文暄在一旁也不着急,静静地看他们忙完,方才回身拉了拉旁边一人,轻轻抚着她的背心推到身前,柔声道:“念念,你不就是为了他才来的吗?去吧,没关系,我在这里。”
从一开始,念念就紧依在宇文暄的身边,穿着楚地的曲裾长裙,带了一顶垂纱女帽,从头到尾未发一言。
此时被推到萧景睿面前后,少女仍然默默无声,只是从她头部抬起的角度可以看出,这位念念姑娘正在凝望着萧景睿的脸。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连最爱开玩笑的言豫津不知怎么的都心里跳跳的,没敢出言调侃。
萧景睿被看得极不自在,脑中想了很久,也想不出除了前日一战外,跟这位念念姑娘还有什么别的联系,等了半日不见她开口说话,只好自己清了清嗓子问道:“念……念姑娘,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念念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回答,只是抬起了手,慢慢地解着垂纱女帽系在下巴处的丝带,因为手指在发抖,解了好久也没有完全解开。
梅长苏闭了闭眼睛,有些不忍地将头侧向了一边。
纱帽最终还是被解下,被主人缓缓丢落在地上。
富丽画堂内,明晃晃的烛光照亮了少女微微扬起的脸,一时间倒吸冷气的声音四起,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一眼,只看了一眼,萧景睿的心口处就如同被打进了粗粗的楔子,阻住了所有的血液回流,整张脸苍白如纸,如同冰人般呆呆僵立。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互相凝视。
在旁观者的眼中,就仿佛是同样的一个模子,印出了两张脸,一张添了英气,棱角,给了男人,另一张加上些娇媚与柔和的线条,给了女孩。
可是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如出一辙的唇形……当然,这世上也有毫无关系的两个人长得非常相象的情况发生,但宇文暄打破沉默的一句话,却断绝了人们最后一丝妄想。
“这是在下的堂妹,娴玳郡主宇文念,是我叔父晟王宇文霖之女……”
主座上突然传来异响,大家回头看时,却是莅阳长公主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地昏晕了过去,她的贴身侍女们慌慌张张地扶着,一面呼喊,一面灌水抚胸。
宇文暄的声音,仿佛并没有被这一幕所干扰,依然残忍地在厅上回荡着:“叔父二十多年前在贵国为质子时,多蒙长公主照看,所以舍妹这次来,也有代父向公主拜谢之意。
念念,去跟长公主叩头。”
宇文念目中含泪,缓缓前行两步,朝向莅阳长公主双膝跪下,叩了三下方立起身形,再次转过头来,凝望着萧景睿,眸中期盼之意甚浓。
然而萧景睿此时的眼前,却是一片模糊。
根本看不见她,看不见厅上二十多年的父母家人,看不到任何东西,就好似孤身飘在幽冥虚空,一切的感觉都停止了,只剩了茫然,剩了撕裂般的痛,剩了让人崩溃的迷失。
小时候,他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卓家的孩子,还是谢家的孩子。
后来长大了,他渐渐地开始接受自己既是卓家的孩子,又是谢家的孩子。
那两对父母,那一群兄弟姐妹,那是他最最重要的家人,他爱着他们,也被他们所爱,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上苍会冷酷地告诉他,他二十多年来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幻影和泡沫……
莅阳长公主悠悠醒来,散乱的鬓发被冷汗粘在颊边,眼下一片青白之色,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侍女将热茶递到她嘴边,她推开不喝,撑起了发软的身子,向阶下伸出颤颤的手,声音嘶哑地叫道:“睿儿,睿儿,到娘这里来,快过来……”
萧景睿呆呆地将视线转过去,呆呆地看着她憔悴的脸,足下却如同浇铸了一般,挪不动一丝一毫。
“睿儿!睿儿!”莅阳公主越发着急,挣扎着想要起来,双膝却抖动地支撑不住身体,只能在嬷嬷和侍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向阶下爬去,口中喃喃地说着,“你别怕,还有娘,娘在这里……”
这个时候首先恢复镇定的人竟是卓鼎风。
二十多年来,他早就有景睿可能不是自己亲子的准备,而当下这个结果,最震撼和最让人难以接受的部分又都在萧景睿和谢玉身上,他反而可以很快地调整好自己的感觉。
所以最先拍着萧景睿的肩膀将他向莅阳公主那边推行的人就是他。
梅长苏就在这时看了角落中的宫羽一眼。
这一眼,是信号,也是命令。
当然,沉浸在震惊气氛中的厅堂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寒气如冰,决绝如铁的眼神。
除了宫羽。
宫羽将手里抱着的琴小心地放在了地上,前行几步来到烛光下,突然仰首,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此时发笑,无异于在紧绷的弓弦上割了一刀,每个人都吓了一跳,把惊诧至极的目光转了过来。
“宫姑娘,你……”言豫津回头刚看了她一眼,身体随即僵住。
因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宫羽,似乎已经不是他平时所认识的那个温婉女子。
虽然她仍是柳腰娉婷,仍是雪肤花容,可同样的身体内,却散发出了完全不同的厉烈灼焰,如罗刹之怨,如天女之怒,杀意煞气,令人不寒而栗。
“谢侯爷,”宫羽冰锋般的目光直直地割向这个府第的男主人,字字清晰地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父亲了,原来是因为先父办事不力,受命去杀害令夫人的私生子,却只杀了卓家的孩子,没有完成你的委托……”
这句话就如同一个炸雷般,一下子震懵了厅上几乎所有人。
谢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怒吼一声,抓起跌落在地上的天泉剑,一剑便向宫羽劈去。
谢玉本也是武道高手,这一剑由怒而发,气势如雷,可是弱不胜衣的宫羽却纤腰微摆,如同鬼魅一般身形摇荡,轻飘得就象一缕烟一般,闪避无痕。
夏冬不由失声道:“夜半来袭,游丝无力……杀手相思是你何人?”
“正是先父。”宫羽应答之间,已连避数招,谢玉急怒之下,大喝一声:“来人!”
随着他这一声召唤,一道身影攸忽而至,直扑宫羽而去,与两支判官笔的攻势同时,还发出了三柄飞刀,一枚透骨钉,出手狠辣毫无余地,目力好的人还能察觉出暗器上幽幽的煨毒蓝光。
宫羽甩袖如云,仍是应对自如,卷走三柄飞刀之后,拨下银钗,正准备格挡那枚透骨钉,一柄峨眉刺横空斜来,将毒钉震飞,一个身影随即挡在了她身前,大家一看,出手的竟是卓夫人。
“你继续说,谁杀了我的孩子?”卓夫人眸中一片血红,语声之凌厉,丝毫不见平时的温柔娴雅。
“夫人,你先冷静一下,”卓鼎风喝止住妻子,全身轻颤地转向谢玉,“谢兄请让宫姑娘说完,她若是胡言乱语,我先不会放过她!”
“我是不是胡言乱语,看看萧公子的脸就知道了,”宫羽说出的话,直扎人的心肺,“大家谁都不能否认,他有杀婴的动机吧?当年死去的婴儿全身遍无伤痕,只有眉心一点红,我说的可对?谢侯爷那时候还年轻,做事不象现在这样滴水不漏,杀手组织的首领也还活着,卓庄主若要见他,只怕还可以知道更多的细节呢。
又或者……现在直接问一下长公主殿下吧,当初殿下明知丈夫试图杀害自己的儿子,却又不能当面质问他,个中苦楚自是煎熬。
不过还好,虽然那时候听你倾诉的姐妹已不在,但幸而还有知情的嬷嬷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莅阳公主心如刀割,呻吟一声捂住了脸,似乎已被这突然袭来的风雨击垮,毫无抵御之力。
她的随身嬷嬷扶着她的身子,也早已泪流满面。
“真是一派胡言!”谢玉眉间涌出煞气,手一挥,“来人!将此妖女,就地格杀!”
他一声令下,谢府的武士们立即蜂涌而上,直奔宫羽而去,卓鼎风呆立当场,反而是卓夫人执刃咬牙,叫了一声:“遥儿!怡儿!”
卓青怡闻唤立即冲向母亲,卓青遥犹豫了一下,慢慢将惊呆的妻子抱到厅角的柱子后放下,一晃身也来到父母身边。
言豫津看了看宫羽,一把拉住萧景睿的胳膊,先把依然僵立的好友推到梅长苏身边,自己随即纵身护在了宫羽之前。
谢玉此时已面沉如水,眼中杀意大盛。
对他来说,宫羽自然是非杀不可的,但卓谢两家今夜失和只怕也在所难免,就算卓鼎风不会立即翻脸不认人,但杀子的嫌隙非同小可,一桩儿女姻亲,是否保得准卓鼎风一定不会背叛,谢玉实在觉得毫无把握。
想到卓鼎风多年来替自己网罗江湖高手,行朝中不能行之事,知道的实在太多,若是现在让他就这样离去,无异于是送到誉王手上的一桩大礼,只怕以后再也掌控不住他的动向,徒留后患,让人旦夕难安。
而且届时誉王也一定会尽力护他,若有异动,再想除掉就难了。
可如果趁他此刻还在自己府中,狠下心破釜沉舟,绝了后患,搅混一池春水,大家到御前空口执辩,再扯上党争的背景,只怕还有一线生机。
念及此处,他心中已是铁板一块。
“飞英队围住!速调强弩手来援!”
一听要出动弩手,谢绮立即嘶声大叫了一声“父亲”,便要向场中扑来,被谢玉示意手下拉住,谢弼此时已经完全昏了头,张着嘴连话都说不出来。
“谢兄,”卓鼎风心寒入骨,颤声道,“你想干什么?”
“妖女惑众,按律当立即处死,你若要护她,我不得不公事公办!”
卓鼎风本意只是想听宫羽把话说完,查明当年之事后再做决定,哪里是想要护她,听谢玉这样一说,便知他起了狠毒之心,一时气得浑身发抖。
旁观的夏冬看到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谢侯爷,你当我和蒙大统领不在吗?夙夜杀人,也太没有王法了吧?”
谢玉牙根紧咬,面色铁青。
他知道在夏蒙二人面前杀卓鼎风并不明智,但若是此刻不杀,可以想象卓鼎风出门后就会被誉王严密保护起来,再无动手的机会。
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尽管怎么做都不是万全之策,但终究要做个抉择。
“本朝祖制有令,凡涉巫妖者,立杀。
这个妖女在我侯府以乐惑人,已引人迷乱,夏大人,请你不必多管闲事。”谢玉一面将夏冬冷冷地封回去,一面指挥手下围成个半扇形,将厅堂出口尽数封住。
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厅上这群人中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尤其是夏冬和蒙挚最为棘手。
一来这二人本就不一定杀得了,二来以他们的身份杀死在自己府中也是桩麻烦事,所以谢玉已做好了被他们脱身而去的准备。
反正现在事已至此,仓猝之间想不到更好的处理方法,只能先把一切能灭的口全都灭了,再跟夏蒙二人到皇帝面前各执一词,赌在没有人证的情况下,皇帝会信谁。
若是那人回来也偏帮自己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死里逃生。
“谢侯爷,有话好说,何必定要见血呢?”蒙挚见谢玉大有下狠手之意,也不禁皱眉道,“今日之事,我与夏大人都不可能袖手旁观,请你三思。”
谢玉冷笑一声,道:“这是我的府第,两位却待怎样?御前辩理,我随你们去,可是妖女和被她魅惑的党羽,只怕你们救不了。”
蒙挚眉尖一跳,心知他也不全是虚张声势,一品军侯镇府有常兵八百,其中枪手五百,已难对付,更何况等强弩手赶到,四周一围放箭,个人的武技再高,也最多自保而已,想要护住卓家满门,只怕有心无力。
想到此处,他不由回头看了梅长苏一眼。
可此时的梅长苏,却正在看着莅阳公主。
面对这一片混嚣,莅阳公主神态狂乱,努力踩着虚软的步子挪动,似乎只是一心想赶到萧景睿的身边去。
“莅阳,”谢玉也凝视着她,柔声哄道,“你不要管,我不会伤害景睿,这些年要杀他我早就杀了,所以你放心。
我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你,这一点你千万不要忘记……”
莅阳公主看着结缡二十多年的丈夫,只觉心痛如裂,柔肠寸断,一时间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谢玉的目光又转向了宇文暄,后者耸了耸肩,道:“你不伤念念看重的人,我就不趟这淌混水多事多嘴,说到底,关我什么事呢。”
谢玉阴冷地笑了笑,道:“好,陵王殿下的这个人情我一定会领的。”说着他的目光又在厅中扫视了一圈,在梅长苏身上刻意停留得久了些,似乎正在打算把这位最让人头疼的敌方谋士趁乱一锅给煮了。
蒙挚不由有些着急,挺身挡在梅长苏前面,偏了偏头问他:“飞流哪里去了?”
梅长苏眼珠转动了一下,哈哈一笑,道:“总算有人问飞流到哪里去了,其实我一直等着谢侯爷问呢,可惜您好象是忘了我还带了个小朋友过来。

谢玉心头刚刚一沉,已有个参将打扮的人奔了过来,禀道:“侯爷,不好了,强弩队的所有弓弦都被人给割了,无法……”
“混帐!”谢玉一脚将他踹倒,“备用弓呢?”
“也……也……”
谢玉正满头火星之时,梅长苏却柔声道:“飞流,你回来了,好不好玩?”
“好玩!”不知何时何地从何处进入霖铃阁的少年已依在了苏哥哥的旁边,睁大眼睛看着四周的剑拔弩张。
谢玉怒极反而平静下来,仰天大笑道:“苏哲,你以为没有弩手我就留不住自己想要留的人吗?对于宁国府的实力,您这位麒麟大才子只怕还是低估了。”
“也许吧,”梅长苏静静道,“今夜侯爷想要流血,我又怎么拦得住。
万事有因必有果,今天这一切都是侯爷你种下的因所带来的,这个果你再怎么挣扎,最终也只能吞下去。”
谢玉负手在后,傲然道:“你不必虚言恫吓,本侯是不信天道的人,更大的风浪也见过,今日这场面,你以为击得倒本侯么?”
“我知道。”梅长苏点头道,“侯爷是不敬天道,不知仁义的人,当然是什么事都敢做,但苏某比不得侯爷,一向胆小怕事,所以今天敢上侯爷的门,事先总还是做了一点准备的。
誉王殿下已整了府兵在门外静候,要是一直等不到我出来,只怕他会忍不住冲进来相救……”
谢玉狐疑道:“你以为本侯会信?为了你个小小谋士,誉王肯兵攻一品侯府?”
梅长苏笑得月白风清,语调轻松之极:“单为我当然没这个面子,但要是顺便可以把侯爷您从朝堂上踩下去,您看誉王肯不肯呢?”

第九十一章 并肩而战

累啊累啊累啊,明明没干什么重体力活,为什么总一天到晚觉得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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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长苏说得毫不在乎,谢玉颊边的肌肉却紧紧地一跳,随手召来个部下,低声吩咐了一句,那人立即领命而去,大约是去探看府外是不是真的有伏兵。
梅长苏笑道:“看来暂时不会打起来了,大家闲着也闲着,宫姑娘,没说完的话接着说吧,万一卓庄主一听是个误会,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一件好事?”。
“好。”宫羽面对如此局面,仍是神色沉静,说的话运了气息,字字清晰,“正如大家所知,先父是个杀手,因杀人手法素来轻飘无痕,故有‘相思’之名。
他名气虽重,但世上知他真面目的人,也只有他所隶属的组织首领而已。
有道是杀手无情,有情便是负累,故而父亲在遇到先母之后,便决定洗手不干。
那时母亲刚怀了身孕,组织首领要求父亲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后方可归隐,而那最后一项任务,便是受一名朝中要人委托,杀一个未出世的婴儿。”
她款款道来,语调平实,却让人陡生毛骨悚然之感,连一直发呆的萧景睿,想到自己就是那个预谋被杀的婴儿,心中更是惨伤之极。
“任务的说明很详细,孕妇的身份、容貌、行踪,还有身边嬷嬷的模样都说的很清楚。
父亲跟踪了长公主一个月,终于等到她临产。
没想到那一夜雷击大火,场面一片混乱,产妇和婴儿身边都围满了人,父亲无处下手,只能回山间树林躲了一日,第二天夜里再去。
由于他早就认熟了长公主家的嬷嬷,所以便将她所抱的那个婴儿,无声无息地杀死了……”
卓夫人呜咽一声,几乎站立不稳,被女儿紧紧扶住。
“先父以为任务完成,就离开了睿山,根本不知道雷击那天夜里,在他走后大家发现婴儿混乱的事。
后来谢玉归来,知道活下来的这个婴儿还有一半可能是他要杀的那个之后,十分恼怒,说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逼我父亲再去下手。
这时我母亲怀胎日久,腹中已有胎动,父亲每天感受着自己骨肉的小小动作,早已不是一颗杀手之心,所以他带着我母亲逃了。
杀手组织的首领截住过我们一次,可是他跟父亲自幼交好,不忍杀他,就放我们走了。
没想到杀手肯放过我们,谢玉却不肯,他派了另外的人来追杀,我们逃了两年,最后父亲将母亲和我安顿在一个小县城的青楼之内,自己孤身引开追杀者,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长大后查证过,他是在离开我们之后七个月,被谢玉的人杀掉的。”
“可是既然岳父……呃……谢侯爷连你们都不肯放过,他怎么放过了景睿,让他活了下来?”卓青遥比较冷静,立即问道。
“这就要问长公主了。”宫羽的目光幽幽地看向那个令人怜惜的女人,“那个婴儿之死,别人不知道,你却知道是为什么。
所以最初的几年,你几乎是疯狂地在保护活下来的那一个,日夜须臾不离,对不对?”
卓夫人心头一颤,想起景睿幼时的情形。
他住在金陵时,莅阳公主捧着他不放,他住在天泉山庄时,莅阳公主还是会紧紧跟随,当时只以为那是她第一个孩子,又受了惊吓才会如此,竟没有想到此中渊源如此之深。
“萧公子慢慢长大,谢玉杀他之心渐渐没有最初那么强烈了,他也知道长公主察觉到了一些,不愿与她翻脸。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以萧公子为纽带,可以与武林实力不低的天泉山庄,建立起一种亲密无间的联系,从而利用卓家的力量,完成一些他想要做的事。”宫羽看向卓鼎风,“这个卓庄主应该很清楚吧?有个共同的儿子,有了频繁的交往,你们之间开始建立友情,建立亲情,慢慢变成你对他无条件的信任,甘心为他做一些隐秘的事,而且还以为自己所做的是对的,是符合家国大义的,可以在不久的将来,为天泉山庄和卓氏一族带来无上的荣耀……”
卓鼎风嘴唇一片乌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卓家人登时慌作一团,梅长苏在旁轻声安慰道:“他服了护心丹,无妨。”
言豫津听了这话,象是突然被提醒了一样,立即奔到桌边拿了药瓶,倒出一颗递给萧景睿,见他茫然不理,便强行塞在他嘴里拿茶水冲了下去。
梅长苏温和地看着他的举动,轻轻喟叹。
“岳兄,”蒙挚感慨地看向大楚的高手,“若你肯改日再约战卓庄主的话,他就不至于为了谢玉伤了手腕,舍了这多年的修为。”
岳秀泽脸色一僵,冷冷道:“我时间不多,只知他会在今夜知道那个儿子不是他的,担心这会影响他与我的对决时的心境,所以才要抢先挑战,谁料到他这么傻要自己受伤,后面还有这么一大堆牵扯……”
“这个不怪岳兄,是我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卓鼎风目光灼灼地看向谢玉,额头渗着黄豆般大小的冷汗,“现在想起你对我说的那些慷慨激昂之语,实在是令人齿寒。”
“我所说的话,也未必全是骗你,”难得到现在谢玉还能保持冷静,“扶保太子本就是大义,其他野心之辈皆是乱臣贼子。
我许诺你日后会给卓氏的殊荣,至少现在还没有打算事成之后赖掉啊。”
“可是只要他对你有一点点疑虑不满,你便会下狠心杀他全家灭口?”夏冬咯咯冷笑了数声,“说到底,你又何尝不是无肝无肠的野心之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谢玉唇角挑起一抹笑容,“陛下会了解我对朝廷的忠心。”
梅长苏突然插言道:“谢侯爷,你去府外探看的人还没回来吗?”
谢玉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仰天大笑道:“果然是苏先生最先反应过来。
本侯之所以听你们在这儿闲聊耗时间,当然有本侯的用意。”
梅长苏细细一想,眉尖不由跳了跳:“你调了巡防营的官兵来?”
“没错,”谢玉面色如冰,“誉王的府兵有什么战力?巡防营绝对能挡着不让他们进来。”
蒙挚厉声道:“谢玉,巡防营不是你的府兵,调为私用罪莫大焉,你真的胆大如此?”
“大统领不要冤枉人,我岂敢调巡防营入我府当私兵来用?可无论誉王殿下来与不来,我都可以让他们在府门外大街上维持一下治安吧?”
梅长苏本就没指望今晚会和平过去,谢玉调动巡防营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大,倒也不是纯粹的坏事。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保护卓家老小,不要被人灭口了才行,当下向蒙挚递了个眼色,提醒他作好准备。
谢玉脸挂寒霜,手一举,眼看就要下令,一个人猛地扑到他的面前跪下,抱住了他的腿,低头一看,竟是谢弼。
“请父亲三思!”谢弼面色蜡黄,眼里含着泪,哀求道,“卓谢两家相交多年,不是亲人胜似似亲人,不管有什么误会,父亲也不能下杀手啊!”
“没出息!”谢玉一脚踹开他,“我怎么就调教出你这么个妇人之仁的东西!”
“父亲!”谢弼不顾身上疼痛,又爬回来攀住他的手,“世上谁人不知我们两家的关系,父亲不怕天下人的议论?”
“天下人知道什么?你给我记住,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权利说话。
为父这是大义灭亲,你快给我闪开!”
谢弼心头绝望,抓着谢玉衣襟的手剧烈颤抖着,突然向前一扑,拨出了父亲腰间的小短刀,横在自己颈前,泪水夺眶而出:“父亲,请恕孩儿不能眼见您下此狠手,父亲要杀他们,就先杀了孩儿吧!”
谢玉冷冷地盯着他,哼了一声道:“你要自尽?好啊,尽管动手吧。”
“父亲……”
“从小养你长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吗?若你真有这个烈性割断自己的脖子,就算为父小看了你。”谢玉说着大踏步向前,一掌就打飞了谢弼手中的短刀,再一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拧住他的胳膊向旁边一甩,命令道:“把世子带下去,好生看管!此地混乱,也扶长公主和小姐回后院去。”
“是!”
“厅中妖女及卓氏同党,给我格杀勿论!”谢玉一声令下后,身形随即向外退了数步。
潮水般的官兵一涌而上,一片血腥杀气荡过。
谢玉军旅出身,他的府兵一向训练有素,使用的都是铸造精良的长矛,不打近身战,而是结组围刺。
蒙挚夏冬虽是高手,却又不能真的对这群听命于人的官兵们下死手,速度和杀伤力未免受限。
更何况蒙挚还担心飞流一人在乱军丛中护不周全梅长苏,难免分神。
这样此消彼长,不到两刻钟,卓家上下已险象环生。
卓青遥随身并未带剑,只有卓夫人分给他的一柄峨眉软刺,拼杀之间又要勉力护着新伤的父亲,不多时就臂上见血。
卓鼎风的天泉剑已被谢玉拾走,卓青怡也只有护身的短剑,卓夫人握着另一柄峨眉刺,挡在丈夫和女儿一侧,左支右绌,渐渐难以为继。
她刚奋力削断了几只枪头,左侧又有寒光突袭,腰间一大片衣衫尽裂,回身防护时,前面又露破绽,一柄角度刁钻的长枪从斜下方扎出,待发现时已躲闪不及,卓青怡吓得失声惊呼:“娘!”
眼看着那枪头就要扎进卓夫人下腹,一柄青锋剑闪电般削来,切断了枪头,剑花闪处,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了卓夫人身前,面对他的近十名的长矛手尽被逼退,有几人还带了伤口。
“睿儿……”卓夫人眼眶一热,颤声叫道。
萧景睿并未回头,只说了一句话,从后面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那低低的嗓音也颤抖着,几乎让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可是卓夫人却柔声回应了一句,“娘没事……你别担心……”
见萧景睿取了墙上挂着的宝剑加入战团,一直旁观的宇文念也跃身而起,自官兵群中杀出一条路来,向他靠拢。
岳秀泽凝目看到此时,突地一声长叹,遏云剑再次出鞘,也纵身到了卓鼎风的身边。
谢玉在后面高声怒道:“宇文暄,你不是说不掺进来吗?”
“我没有啊,”宇文暄摊开手道,“我说了不关我的事,所以一步都没有动,你别冤枉人好不好?”
谢玉此时不便理会他,只能哼了一声,指挥着手下加猛攻势。
他这两百长枪兵皆是好手,被围的一方纵然添了几个战力,仍未能将下风扭转过来,而阁外一片宁静,似乎尚没有援军到来的迹象。
“夏大人,我听说悬镜使之间有一种联络用的烟花,是不是?”在这紧迫时刻,梅长苏竟然找夏冬聊起天来。
“是。”夏冬刚答出口,就已明白他的意思,从怀里摸出烟花弹,正要纵身向外冲杀,梅长苏一句话又留住了她的脚步。
“让飞流去放吧,他喜欢这个。”
飞流果然喜欢,飘身出外的速度也要快得多,那些长枪手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更不用提拦截了。
烟花升上天空,灿烂耀目,飞流回来时还一路仰着头看,顺便折断了两个截杀他的官兵的胳膊。
梅长苏赞许地向他点头,又对蒙挚道:“大统领,看样子誉王的府兵暂时是进不来了,夏春大人也要过一阵才能到,只好麻烦你,擒贼先擒王,抓个人质让大家休息一下吧,你看,好几个人已经伤得不轻了。”
蒙挚立即领会,大喝一声,震得较近的官兵一愣神,他已如大翅灰鹏般踏着人头顶奔出了霖铃阁,直扑谢玉而去。
谢玉看清他的来势,心中一凛,登时明白蒙挚是想擒住自己要胁谢府士兵停手,忙喝令身边的护卫们拦着,自己抽身后退。
蒙挚是万军中取敌将头颅的超一流高手,谢玉的护卫也只挡得了他一时,但也正是这片刻的时间,这位宁国侯竟已躲得不见踪影。
眼看见蒙挚出师无功,身旁妻子儿女们都是伤痕累累,卓鼎风心中惨然。
最开始他只是想听宫羽说说真相,没想到谢玉竟会如此绝情翻脸,令他始料未及。
此时前方仍是黑压压杀之不绝的武士,己方战力却越来越弱,只怕最多能再支撑一刻钟就会被击散,卓鼎风绝望之余,只觉家族此难皆由自己识人不明引起,一时只觉愧疚难当,竟放弃了抵抗,闭目迎向枪尖。
萧景睿纵身扑过来,将卓鼎风撞开,挥剑挡枪,化解了凶险,但肋下也因此多了一条伤口。
岳秀泽瞪眼怒道:“你才击败我,若是死于这些竖子之手,岳某的颜面何存?”
卓鼎风被他这一骂,突然惊醒,左手劈手夺下一柄长枪,侧身执着横扫了一枪,高声道:“不错,死也要死得体面,且再多杀几个!”

第九十二章 绝处逢生

我也知道应该分分卷,添个章节名了,可是……拖来拖来,工作现在已经变得非常浩大,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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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岳秀泽责骂卓鼎风时,言豫津也很想学着骂骂自己的那位好朋友。
萧景睿虽加入了战团,但却只见他救护卓家人,于自身防卫则非常漫不经心,仿佛仍有些心绪如灰的样子。
言豫津眼见着宫羽身法如魅,出手厉辣,根本不需旁人操心,便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萧景睿身上,与念念一左一右替他补漏,从开始打到现在,别的暂且不说,这两个人倒培养起不错的默契来了。
在整场血战中,唯一安安稳稳没有动过一个手指头的人就是梅长苏。
除了蒙挚和宫羽时刻注意着他以外,飞流除非受命,基本上更是寸步不离。
胆敢向梅长苏发起攻击的士兵,全被少年给极狠厉的手法啪啪折碎腕骨臂骨,痛得直滚,偏生梅长苏还阴恻恻地在旁边说着“飞流啊,要记住只能折断胳膊,不要一不小心又折到脖子了”,听那话的意思好象这位冷魅少年经常会一不小心就折断人家脖子似的,吓得比较靠前的人纷纷后退,再加上谢玉格杀令的主要目标是卓家人,所以到后来,攻击梅长苏的人大部分都转移到了卓家那边,不想在此处费力不讨好地断手断脚。
此时蒙挚追击谢玉到了外面,阁内少了一个超一流高手,情势顿觉恶化。
内力不足的卓夫人与卓青怡渐渐有些体力不支,本已受伤的卓鼎风看起来更是不妙,只有不在谢玉格杀令范围内的夏冬、言豫津和大楚人没那么狼狈,但场面绝对是惨淡支撑,如果援兵再不进来,谢玉想要的结果已近在眼前。
就在这时,夏冬嗅到一丝灯油的焦臭气,不由眉宇一沉。
“难道谢玉还打算放火烧霖铃阁……”
“什么?”言豫津吃了一惊。
“此阁后面临湖,他封了前门放火,我们只有跳水,如果湖岸上布了长矛手,从水里上岸就会很难,虽然你我没什么问题,可有些人就难说了。”
言豫津手上未停,心中已是巨震。
大家跳水后,若聚在一起上岸,刚好可以让人家集中兵力对付,若各自分散,实力弱一些的又怎么可能逃得出这深海侯门?想到此节,额前已渗冷汗,大声道:“夏冬姐姐,你别光预测他会怎么样,也说说看我们该怎么办啊!”
“先别急,谢玉也没预想过今天会烧自己家,所以府内引火之物未必充足,最多搬些灯油过来,隔得又远,想泼到房脊上是不可能了,最多从连廊处开始引燃,先烧外阁侧楼。
幸好昨天春雨,屋梁都是湿的,一时半会儿要把我们都给烧到水里去,也没那么快啦。”
“可是就算再慢,迟早也要烧过来啊!再说,我们也撑不了多久了。”
夏冬百忙中扭头看了梅长苏一眼,见自己说了这么多他却毫无反应,忍不住嗔道:“苏先生,大家都这么忙就你一个人闲着你还不动动脑筋,你在入定吗?”
“没有。”梅长苏闭着眼睛道,“我在听你们冤枉人家谢侯爷。”
“啊?什么意思?”
“我们现在可是在水阁里,一时半会又烧不干净,所以谢玉是不会放火的。
他以灭巫为由在府内杀人,是捂着盖着干的,外头的巡防营虽听从他的命令在维护治安,不放人进来,但其实并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
可一旦大火烧起来,就很明显这里头出事了,届时不仅誉王有借口进来察看,夏春大人,还有言老侯爷,只怕都会心中焦急牵挂,谁也拦他们不住。
谢玉怎么会出此昏招,自己放火把他们招进来?”
言豫津神情一呆,但手上却没闲着,两掌劈中攻至面前的一名士兵,“你说谁?我……我爹?”
“你到谢府来赴宴,结果这里面烧起来了,令尊能不着急吗?言府跟这里只隔了一条街,他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的。”
言豫津心里暖融融的,又忍不住担心:“这里乱成这样,巡防营还守在外面,我爹还是不要来的好……”
梅长苏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安慰道:“你放心,巡防营今夜当值的应该是欧阳将军吧,他是绝不会伤害言老侯爷一丝一毫的……”
虽是父子,但言豫津对父亲的过去基本上是一无所知,闻言忙追问道:“为什么啊?”因为分心,一柄长枪几乎刺中他肋下,被宇文念一剑挑偏,国舅公子定了定神,连声道谢。
“你小心些,”夏冬拉长了声音娇笑道,“等今晚过了你来问我好了,欧阳将军与令尊当年的旧交,夏冬姐姐也知道的。”
言豫津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赶紧装没听见。
“啊,烧起来了……”一旁的宇文念突然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与此同时每个人都已经看见被渐起的火势映亮的窗棂,闻到了风中的烟尘味道。
“谢玉不会放火,那这火是谁放的?”言豫津喃喃地道,“难道是……可蒙大统领从哪里找到的灯油啊?”
飞流无声无息地一咧嘴,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此时因为火起,阁内猛攻的士兵们都乱了手脚,有些人进,有些人退,渐无章法,夏冬等人趁机反击,一时压力大轻。
“嗯……虽然有点晚了,但我想最好还是问一声,”梅长苏突然道,“我们中间有不会游泳的吗?”
良久没有回答,梅长苏甚是满意:“看来都会了。
……卓庄主,你的伤还支持得住吗?”
卓鼎风咬牙道:“没问题!”
此时蒙挚已从外面冲了回来,所到之处,士兵纷纷避让,可谓势如破竹。
阁外宇文暄的声音这时也响了起来:“念念,你要小心哦!”
“我没事!”宇文念扬声应道,“暄哥,你快躲开吧。”
“好,那我先走了,在外面等你。”
这句话之后,外面果然就再无他的声息。
过了良久,言豫津才轻声评论了一句:“你们大楚人,做事还真干脆……”
外面火势越来越大,室内渐有灼热之感。
围攻的武士们已尽数撤去,大概是谢玉知道在此剿杀掉他们已无可能,开始重新在湖岸处布置人手。
大家得了口喘息的时间,退到离火源最远的角落处,互相检视伤口,没想到竟是不声不响的卓青遥伤势最重,左胸和背部都浸染着鲜血。
梅长苏递了瓶药膏过去,说是止血收口功效极好,卓夫人忙含泪接了道谢,轻柔地为儿子处理伤口,一面包扎一面落泪,口中还不停地问着他感觉如何,不过卓青遥却只是红着双眼惨然摇头,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目光时时看向外面那一片火红,显然心中正在牵挂即将临产的妻子。
宫羽在这里走到了卓家人的面前,挽发收袖,敛衣下拜,用平静的语调道:“令郎死于家父之手,此罪难消。
我既然找了谢玉报仇,你们自然也可以找我报仇。
宫羽这条命在这里,听凭各位的处置。”
“宫……”言豫津一急,刚想冲过去,被夏冬一把拉住。
卓鼎风夫妇凝目看了她片刻,虽然面色寒洌如霜,却也没有立即发作,而是缓缓地对视一眼,似乎在无声地交流看法。
片刻后,卓夫人转过头来,看着宫羽冷冷地道:“若是你父亲还活着,我必定天涯海角,杀之而后快,可惜他死了……至于你,那个时候还没出生,我纵然心头再恨,拿你的命又能解几分?卓家以后不会再找你一个孤女报仇,但是你……今夜之后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宫羽垂着头,两滴珠泪溅落在衣衫上。
她飞快地抬袖拭目,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一句什么,站起身形,果然避到了较远的地方去。
梅长苏默默地在旁边观望一阵,走到了卓鼎风身边,轻声道:“卓庄主,我知道你也累了,但是有些话,我还是想现在问问你。”
卓鼎风深吸一口气,用手掌抹了一把脸,“你问吧。”
“虽然你与谢玉之间有杀子之仇,但如果今夜他不下杀手,你是否一定会吐露他的秘密?”
卓鼎风仰面向天,脸上的皱纹仿佛在这须臾之间,变深了一倍。
仔细想了片刻,他仍是目光茫然:“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杀子之仇如厮惨重,叫人怎么能轻易放开?但若要真的置谢玉于死地,遥儿……遥儿怎么办……还有他的孩子……”
“可是谢玉好象根本没有给你任何考虑的机会,非要灭你的口才行,”梅长苏硬起心肠忽视掉他的悲伤难过,又逼紧了一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卓鼎风怔怔地将视线转到这位江左梅郎的脸上,颤声道:“请先生指教。”
“因为他赌不起。
他不能把自己最致命的机密,放在一个与他有杀子之仇的人手里。
以前你以为你们是在合作,但现在你已经明白他只是在利用。
甚至包括联姻,都不过是他利用的一种手段而已。
你们之间,彼此都已再无任何信任可言。”
说这些话的时候,梅长苏的目光掠过了卓青遥惨白如雪的脸,惋叹一声,“可悲的是,这桩婚姻虽然对谢玉而言是手段,可对卓公子与谢小姐而言,却是真正的神仙美眷……不过,谢小姐总归是卓公子的妻子,怀的也总归是他的孩子。
只要大家都能劫后余生,也未必就走到了绝路。”
卓青遥用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擦去唇角的血丝,重重闭上了眼睛。
“苏先生,”卓鼎风脸色灰败,颓然地扶着儿子的肩膀,低低道,“我知道你今日援手为的是什么……可是……为着所谓扶保太子的大义,我已走错一步,以致有今日之难,实在不想再卷得更深……”
梅长苏慢慢点着头,神色冷峻,“原来卓庄主以为自己还可以抽身,真是可喜可贺。”
卓鼎风一呆,视线在妻子儿女身上逡巡了许久,颓然地低下头去:“我是一家之主,是我带他们走错了路……”
“庄主是明白人,”梅长苏淡淡道,“现在你已知道谢玉当年杀你小儿之事,那么除非你死,否则就算你向他保证不记此仇,以谢玉的心田也未必会信。
如今卓谢两家已势同水火,谢玉绝不会就此放过你们。
要保你家人,就只能扳倒谢玉。
只不过这样一来,庄主你……”
梅长苏吞住了后半句话,没再说下去,但卓鼎风却明白他的意思。
要扳倒谢玉,就必须揭露一些隐密,而自己也是这些隐密的参与者之一,纵然首告有功,也终不能完全免罪。
“苏先生,若你能保全我卓氏一门,能让我们得回遥儿尚未出世的那个孩子,我自有回报……”卓鼎风慢慢说着,语调十分悲怆无奈,“纵有天大的罪孽,让我一人承受就好……”
“爹……”卓青遥似有所触动,猛地睁开眼睛,痛苦地叫了一声。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卓鼎风抬起了手,在空中迟疑了半刻,终于还是落在了卓青遥的头,轻轻揉了揉,“你是长子,你还有娘和妹妹要照顾,明白吗?”
卓青遥用力抿紧嘴角,却仍然止不住双唇的颤抖,控制了好久,方道:“可是爹……绮儿也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若她能不计两家的新仇旧怨,还愿意做你的妻子,我与你母亲都会好生待她。
但若是她不愿……遥儿,你又能怎样呢……”
听到此处,卓青遥尚能咬牙忍住,卓青怡却突然“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是我一开始错了,拖累了家人……”卓鼎风看着小女儿,轻轻将她拉进怀里,两行清泪落下。
远远坐着的萧景睿明明应该听不清他们的对话,此时眸中竟也有微微水光漾动。
梅长苏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道:“这些以后再说。
火势快过来了,大家先到后面的栈桥上避一避吧。”
大家依言起身,先后绕出后门,萧景睿一直垂头不语,等宇文念和言豫津过来拉他,他才默默地跟着行动,好象脑袋里是空的一样。
霖铃阁的后廊处,连着一道九曲木制栈桥,一直向湖面延伸了有十多丈远,末端竖了座小小亭子。
梅长苏请蒙挚和夏冬联手,将栈桥拆断一截,绝了火源,大家挤在亭子间里,竟是暂时安全了。
“我都忘了这后面有湖心亭啊!”言豫津拍着自己脑袋道,“这样一来根本烧不到我们啊,那苏兄为什么要问我们会不会游水?”
夏冬一把又拧住了他的脸,嗔道:“桥都断了,你回去的时候不要游水?这湖这么浅,难不成还为你大少爷再挖深点好拖条船来接?”
梅长苏没有理会这二人,只凝目看着对面的湖岸。
沉沉夜色中并无灯火,那一片墨染中不知藏着些什么样的魑魅魍魉。
谢玉今夜之败,此时已成定局,昨日之非,方有今日之报,只是可怜无辜的年轻一辈,各有重创。
谢弼和卓青怡,良缘已是难成,家业终归败落;卓青遥与谢绮,夫妻劳燕分飞,幼子生而无依;还有景睿……
景睿……
梅长苏忍住喉间的叹息,不愿意再多想下去。
四周波声微荡,那边的烈火飞焰被这一弯浅水隔着,竟好象异常的遥远。
刚从血腥鏖战中脱身的人突然安静下来,神思都不免恍惚起来,只觉得这一切沉寂得可怕,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翻起了心底最深的寒意,也唤醒了由于激战而被忽略掉的疼痛。
漫长的静默后,言豫津突然站起身道:“你们看,岸上的情况好象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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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怨侣

关于景睿容貌象生父这一情节,我所考虑的设定是这样的:大楚质子在梁,居于宫城内某侧院,基本上不见外人。
莅阳公主当年不是乖乖女,先皇的性格也比目前这个皇帝宽慈,所以她有机会认识了质子,发展出一段故事。
但是宫城外的人,见过这位质子的很少。
二十多年过去,旧人也有些零落。
所以尽管景睿长大越来越象当年的质子,但发现的人一来并不算多,二来这些人大多是宫城内的,知道什么是禁言。
梁帝心里明白是勿庸置疑的,不过他发现时已经很喜欢景睿了,再说反正是妹妹的孩子,谢玉都没说,他说什么?有人想翻这丑闻他还要压呢,当然不会对此主动采取什么行动,皇家的体面啊~~
对于当年的质子宇文霖目前在大楚的情况,我的设定是这样的:他性情温厚(景睿象他),是个深居简出的闲散王爷,女儿虽与堂兄宇文暄要好,但他本人却很少与外界交往,基本上是影子一样的宗室存在。
这些设定会在以后的情节里出现,但因为预想到有很多聪明的读者会问:“为什么没有人发现景睿跟大楚一个王爷长得象啊?”所以事先透露一下。
另外,在古代背景下,没有可以记录下来的影像资料。
景睿再象他爹,那也只是象他年轻时候。
一个不了解当年旧事的人,就算他既见过景睿,又见过那个目前一定胡子飘飘皱纹堆堆的大楚王爷,只怕也不会把他们联系起来。
即使是念念,如果她当时不是跟萧景睿面对面站在一起,也未必会造成那种让人惊讶的效果。
也许有人会说:就算因为古代背景国与国之间长途人员流动有限,导致人们很难发现这父子二人之间的关联,但他们毕竟长得很象,迟早会有人发现的。
这个推论说的对。
本文所呈现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们被小苏这边的人发现了,隐私曝光啦~~
我想,这里应该没有象我家表姐那样死钻牛角尖的人,非追着我问:“为什么是小苏他们先发现的?为什么小苏之前没有人发现?”泪奔……情节就是这样设定的啊,我好想抓着她的肩膀反问回去:“陈世美的同乡那么多,为什么秦香莲不来告状的时候没人发现他有老婆?”
可惜,她对于我,就象是夏冬对于小言那样的存在,反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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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阁所临的这个人工湖湖岸弯曲,跟众人目前所处的这个小亭的距离也不一致。
有些地方植着杨柳,有些地方则只有低矮花草,在这深夜之中望过去,只觉得是或黑或灰的块块色斑,中间有些形影乱动,目力稍次一点的人,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是援兵到了吧,他们跑来跑去的……”言豫津努力眯着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亭子间里一片沉默。
良久之后,蒙挚咳嗽了一声,道:“照我看来,那更象是……谢玉从巡防营调来了些弓箭装备……”
夏冬拧着言豫津的脸,后者想躲,却因为亭子间太窄小,根本无处可去。
“小津,我居然还不知道你有夜盲症?白天眼神儿不是挺好吗?”女悬镜使高挑着眉毛嘲笑道。
“你才有……”言豫津刚想反击,脸上突然加深的痛感提醒了他这位是夏冬姐姐,反抗不得,只好委屈地道,“我只是到了晚上视力稍稍差那么一点而已,离夜盲还远着呢。”
“谢玉已经快黔驴技穷了,看来侯府门外他压力很重。
不过困兽犹斗,虽然此地离岸上有些距离,但在某些地方架弓的话,射程还是够的,各位不要大意了。”梅长苏劝道。
“苏先生放心,”蒙挚长声笑道,“这大概也就是谢玉的最后一击了。
这种距离放箭,到这里已经软了不少,伤病者和女眷都靠后,有我们几个,撑上一时半刻的没问题……呃,夏大人,你去哪里?”
“你不是让女眷靠后吗?”夏冬斜斜地飞过来一个眼波,“难道我不算女眷?”
不过她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是玩笑了一下,便又重新站了出来,护在亭子的东南侧。
言津豫小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本来就不象女人嘛”,也站到了前方。
很快亭子间里就围成了两层半扇形,内侧是无武功护身的梅长苏、俱都带伤的卓氏全家,外侧则是蒙挚、夏冬、岳秀泽、言豫津、萧景睿和飞流,宇文念和宫羽本来也想挤到外侧来,因为实在站不下了,又被男人们推了回去。
夏冬不由咯咯笑道:“你们还真是怜香惜玉……”
话音未落,第一波利箭已经袭到,来势比估计的更猛更密,格档的众人凝神以待,不敢大意,出手时俱运了真气。
岸上的弩手们也皆训练有素,换队交接几无缝隙,那漫天箭雨一轮接着一轮,竟似没有中途停顿过。
到后来内息较弱的言豫津已是汗透锦衣,一个岔气,漏挡了两箭,幸有萧景睿在旁闪过剑光卷住,顺手把他推到后面,宫羽随即从他手里夺了兵器补位。
梅长苏扶了言豫津在自己身边坐下,叮嘱道,“你快调一下气息,运过两个小周天,再沉于丹田凝住,切不可马上散开,你的体质先天并不强,这一岔气不好好调顺,在五腑内会凝结成伤的。”
言豫津依言闭了眼睛,摒弃杂念静静调平气息,一开始还有些神思涣散,后来渐渐集中精神,外界的嘈杂被挡于耳外,专心运转一股暖息,浸润发僵的身体筋脉,最后沉于丹田,一丝丝消去内腑间的疼痛之感。
等他调息已毕,再次睁开眼睛时,不禁吓了一跳。
只见四周箭雨攻击已停,大家都神情凝重地看着岸上某一个方向,可他跟着去看时,又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于是习惯性地拉住了萧景睿的袖子问道:“景睿,岸上怎么了?”
话刚出口,突然想起萧景睿目前的情绪并不正常,忙转头看他,果然面白如纸,正想要找句话来安慰,萧景睿突然甩开他的手,纵身一跃入湖,快速地向岸边游去。
“喂……”言豫津一把没拉住,着急地跺跺脚。
夏冬在旁叹着气道:“我们也过去吧。”
她这句话刚说到一半时,宇文念已经下了水,追着萧景睿凫游的水痕而去,余下的人相互扶持照应着,也结队游到彼岸。
四月天的湖水虽已无寒气,但终究并不温暖,湿漉漉地上来被风一吹,皆是周身肃寒。
蒙挚频频回头看向梅长苏,后者知道他关切之意,轻声说了句:“不妨,我服了药。”
其实此时聚于湖岸边的人并不算太多。
宁国侯与誉王的府兵们相互僵持着,都远远退于花径的另一侧。
夏春和言阙果然都已赶来,众人自小亭子间下水时他们俩就已迎到岸边。
只不过两人俱都性情内敛,夏春打量了师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言阙也仅仅问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没事。”言豫津并不在意父亲问得简单,何况此时他已看清了岸上情形,整个注意力都已被那边吸了过去。
湖畔假山边,立着面色铁青唇色惨白的谢玉,平日里黑深的眼珠此刻竟有些发灰的感觉,誉王负手站在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虽然表情煞是严肃,面无笑纹,但不知怎么的,骨子里却掩不住地透了股幸灾乐祸的得意之情出来。
这两人目前视线的焦点,都在同一个地方。
在沾满夜露的草地正中,莅阳长公主坐在那里,高挽的鬓发散落两肩,衣衫有些折皱和零乱。
一柄寒若秋水的长剑握在她白如蜡雕的手中,斜斜拖在身侧。
那张泪痕纵横的脸上仍残留着一些激动的痕迹,两颊潮红,气息微喘,脖颈中时时青筋隐现。
萧景睿就坐在她身边,扶着母亲的身体,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一只手慢慢拍抚着她的背心,另一只手捏着袖子,轻柔地给她擦拭被泪水浸润得残乱的妆容,口中喃喃地安慰着:“好了……我在这里……好了……会好的……”
“他……他们呢……”莅阳公主闭着眼睛,轻声问道。
“有些伤……但都还活着……”
长公主紧紧咬着干裂的下唇,深而急促地呼吸着,却仍然没有睁开双眼。
夏冬压低了嗓音问自己的师兄:“怎么回事?”
夏春以同样的音调回答道:“我接了你的讯号赶来时,看到誉王已殿下在门外,后来言侯也到了。
谢侯爷说只是小小失火,一直挡着不让我们进去,本来都快要打起来了,长公主突然执剑而出,压住双方没有起冲突,把我们带到这里……今晚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闹成这样?”
“唉……此地不便,回去再跟春兄说吧。”夏冬想到今夜瞬息之间命运迥异的这些人,不由得不心生感慨,摇头叹息。
这时梅长苏发现莅阳公主握着长剑的手突然收紧用力,抬了起来,忙提醒地叫了一声:“景睿!”
萧景睿微惊之下,立即按住了母亲的手,轻声道:“娘……这个剑,我来替您拿……”
莅阳长公主摇了摇头,仿佛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似的,将身子撑直了些,缓缓抬起眼帘:“你别担心,千古艰难唯一死,娘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会自尽的……”她一面说着,一面扶着萧景睿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微微昂起了头,执剑在手,语声寒洌地问道,“那个大楚的小姑娘呢?”
宇文念没想到她会叫到自己,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我、我在这里……”
莅阳公主将视线投到她脸上,定定地看了许久:“听嬷嬷说,你给我磕了三个头?”
“是……”
“他让你给我叩头的意思,是想要从我这里带走景睿吗?”
“我……”宇文念毕竟年轻,嗫嚅着道,“晚辈本来也应该……”
“你听着,”莅阳公主冷冷打断了她的话,“当年他逃走后,我就曾经说过,我们之间情生自愿,事过无悔,既然抗不过天命,又何必怨天尤人。
你叩的头,我受得起,可是景睿早已成年,何去何从,他自己决定,我不允许任何人强求于他。”
宇文念一时被她气势所摄,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句:“是……”这次她离开楚都前,父亲曾彻夜不眠向她讲述记忆中的莅阳公主,桃花马,石榴裙,飞扬飒爽,性如烈火。
但见了真人后她一直觉得跟父亲所叙述的大不一样,直到此刻,才依稀感受到了一些她当年的风采。
这一番话后,莅阳公主显然已经完全稳住了自己的情绪,神色也愈发的坚定,慢慢推开了儿子的搀扶,向前走了一步,静静道:“景桓,你过来。”
誉王怔了怔,见大家都看着他,也只好依言过去,刚施了个礼,叫了声“姑姑”,面前便寒光一闪,雪亮剑尖直指胸前。
“长公主……”夏春一惊,正想上前阻隔,莅阳公主已开口道:“景桓,你今天来,是准备带走卓家人,对不对?”
誉王面对眼前的剑锋,倒还算是镇定,点了点头道:“谢玉虽是皇亲,但国法在上,不容他如此为恶,卓家……”
“这种虚言就不必说了,你为的什么我自然清楚。”莅阳公主冷冷道,“我现在想让你答应我两件事,如果你应了,皇上那里、太皇太后那里,皇后那里,我都可以不去说话,免你以后许多麻烦。”
誉王权衡了一下,躬身道:“姑姑请吩咐。”
“第一,绝不株连。”
誉王想了想,谢家除了谢玉外,都有皇家血脉,也都不是朝中有实职的人,本就不好株连,何况谢玉才是太子最有力的臂膀,折了他已达目的,其他的都无所谓,当下立即点头,很干脆地道:“好。”
“第二,善待卓家。”
她这一条提得奇怪,除了某几个人面无表情外,大部分人都有些困惑。
誉王用眼尾瞟见了卓鼎风的神色,怕他疑心,赶紧表白道:“卓氏一门是人证,首告有功,我一定会礼遇有加。
哦,有些恩赦嘛,由我负责去向陛下求取。”
“我不是指的现在。
我是指永远。
你可愿以皇族之名为誓,无论以后卓家是否还对你有用,你都不得对他们有任何不利的行动?”
誉王现在正是要拉扰卓鼎风以图扳倒谢玉的时候,忙趁势道:“本王敬卓庄主大义,又不是只为利用他,姑姑若信不过我,发个誓又何妨?本王以皇族之血为誓,日后若有为难卓家之处,人神共弃。”
莅阳公主手中的剑慢慢垂落,这才徐徐转身,强迫自己抬眼面对卓氏夫妇,眸中泪水盈盈,勉力忍住,低声道:“我是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孩子,瞒你们这些年,并无一言可以为自己申辩。
但小女绮儿却是无辜,她已归卓门,纵然两位对我夫妇没什么旧情可念,但请看在孩子份上,善待于她。”
卓氏夫妇默然片刻,最后还是由卓夫人出面答道:“卓家是江湖人,只知恩怨分明,不牵连后辈。
绮儿是我卓家的媳妇,若她携子来归,自有她应得的待遇,不须劳公主说情。”
莅阳公主低头福了一礼,泪水跌落草间,抬袖拭了,又环视四周一圈,道:“我有话要跟谢玉说,各位可愿稍待?”
四周一片静寂,似乎都已默许。
莅阳公主拍拍萧景睿的手,将他留在原地,自己缓步走到谢玉身边,示意他跟随自己。
两人一起转到假山另一侧,避开了众人的眼光后,莅阳公主方直视着丈夫的眼睛,低声问道:“谢玉,你恨我吗?”
谢玉回视着妻子,似乎认真地想了想,道:“你今夜不来,他们迟早也能冲进来。
何况我的确起了把所有人都杀掉的心思,也难怪你信不过我。”
“我不是指这个……”
“如果是指当年,我觉得……”
“我更不是指当年。
就算景睿的事我对不起你,但在那之前,你对得起我吗?”
谢玉眼中闪动了一下微小的亮光,没有说话。
“你果然从来都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莅阳公主轻叹摇头,苦笑了一下,“我问的意思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之间本该相互扶持,可是今夜我护了自己三个孩子,护了卓家,间接也护了你意图灭口的人,却唯独没有护你。
而你……却明明是我最应该回护的那个人……你不恨吗?”
谢玉立即摇了摇头,“如果你指这个的话,倒没恨过。”
“为什么?”
“因为你护也护不住。”
莅阳长公主点着头,慢慢道:“果然是这样。
我看到你居然如此大动周章,干冒奇险也要灭口杀人,就猜到你犯下的事,已决非我这个长公主所能挽回的了。
我能不能问一句,一旦你罪名坐实,会怎样?”
“人死名灭。
谢氏的世袭封爵只怕也没了。”
莅阳长公主凝望着他,轻叹一声:“如果事情到了这一步,公公婆婆灵下有知,谢氏列祖列宗有知,他们会怎么想……”
谢玉冷笑一声:“成王败寇,自古通理,先人们岂能不知?”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要拼力保住谢氏门楣不致蒙尘吗?”
这一次谢玉快速地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心头一绞,暗暗咬紧了牙根。
“谢氏世家功勋,历代清名,岂可毁于一旦?”莅阳长公主目色凛然,将手中长剑递向丈夫,“我能为你,能为谢家做的事只剩这一件了。
既然你今夜事败,已无生路,那不如就死个干脆,方不失谢氏男儿豪气。”
谢玉神色木然,喃喃问道:“只要我死,一切就可以风平浪静吗?”
“至少,我不会让它翻到湖面上来。
誉王只是政敌,不是仇敌,他只想要你倒,并不是非要拔掉谢氏全门。
我会求见皇兄,请他准我出家,带着孩子们离开京城回采邑隐居。
这样誉王就不会再浪费心思在我们身上了。”莅阳公主神情黯淡,眸中一片凄凉迷离,“我护不住你的命,但起码可以护住你的名声。
你若嫌泉下孤独,那么等我安顿好孩子们,我就过来陪你,好不好?”
她的脸微微仰着,朦朦月色下可以看见她眼角的泪水,顺着已带星斑的鬓角渗下来,一直滴到耳边。
谢玉突然伸出手臂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吻着她的耳侧,低声道:“莅阳,不管你怎么想,我是真喜欢你的……”
莅阳公主紧紧闭着眼睛,却止不住奔流的泪水。
二十多年来,她未曾有一次回应过丈夫的温存,然而此刻,她却将双手环上了他的腰身。
可惜短暂的拥抱后,谢玉慢慢推开了她,也推开了她手中的长剑。
“谢玉……”
“对不起,莅阳,”谢玉的脸隐在暗影处,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我现在还不想死,我还没有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让该翻上湖面的风浪都翻上来吧,不斗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胜负是怎么样的?大不了输个干净,输掉谢氏门楣又当如何?人死了,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我要死,最起码,我也要让自己死的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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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被人提醒,突然发现自己的收藏低得要死,吐血奔出~~~

第九十四章 惨伤一夜

三江推荐终于结束了,惨淡啊惨淡……不过以后书评区再不会变广告区了,这一点好。
多谢大家支持,为了收藏本书的读者们,就算人再少我也会努力坚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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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谢玉的回答,莅阳公主的表情有些复杂,象是有些失望,又象是松了一口气。
或者说连她自己,都迷迷朦朦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谢玉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先行转身走出假山,步子还算平稳地迈向了誉王,视线中途掠过卓氏一家,不过没有做任何停留:“殿下想请人去做客,尽管带走好了。
此时夜黑风高,殿下也是不请自来,所以谢玉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想来殿下一定不会见怪。”
他的态度恢复了镇定,倒让誉王心中咯噔一下。
梅长苏低低在旁提醒了一句:“卓家所住的客院也烧了,殿下动作要快。”
誉王眸色一凛,立即叫了一名部将过来,悄声吩咐他持王符连夜赶至汾佐封闭天泉山庄,不得让任何人接近。
之后只向谢玉哼了一声,道了声“告辞”,便示意手下护住卓家人向外走。
卓夫人心中毕竟牵挂萧景睿,转头看他,似乎想再说上两句话。
恰在这时长公主也走过来,满面疲色地靠在儿子手臂上,柔声叫他陪自己到公主府住几天。
萧景睿垂着头应了一声,在原地跪下,朝着卓氏夫妇深深地叩了三个头,什么话也不说,反倒惹得卓夫人泪如雨下,哭得几乎噎住。
卓鼎风挽住妻子的肩,搀她转身走了几步,心头越来越疼痛,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转过头,语调怆然地道:“景睿,你过来,我再跟你说一句话……”
萧景睿僵立了片刻,方慢慢走过去。
明明眼前是疼爱他二十多年的父亲,此刻却难以直视他的眼睛,只得将目光飘飘地,落在他的肩后。
“景睿,”卓鼎风将一只手,重重地压在萧景睿的肩上,“我知道你的性子能忍,但是该发泄出来的不能忍着,你娘和我……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当年的事,怎么怪也怪不到你的头上,你不要太苦了自……”
“己”字还未出口,萧景睿的瞳仁突然一收,反手一把抄住卓鼎风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顺势向旁边一推。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围在卓氏一家四周的誉王部属中暴起一人,雪亮刀尖直袭卓鼎风背心,尽管萧景睿推得及时,刀锋依然割裂了他背部的衣衫,可见刺客出手之快。
但萧景睿发力推开卓鼎风后,自己已再无反应和闪避的时间,寒刃快速没入了他的腹中,抽出时画出一道弧形,血光四溅。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几大高手皆援救不及,若非萧景睿当时因为心中难受,刻意要避开卓鼎风慈蔼的眼神而把视线无意中转开了一下,只怕也不能那么快速地将养父推离险境。
刺客一击错手,心知再无机会,回手向颈间一勒,人未倒地,已喉断气绝。
离的最近的夏冬扑过来一探,也只能皱眉摇头。
“景睿!景睿!”卓鼎风紧紧抱住怀中瘫软的身体,运指如风,连封他身上几处大穴,缓住伤口泉涌般的血流。
此时长公主、卓夫人等俱已哭喊着扑过来看视,言豫津手忙脚乱地在怀中乱摸,想要把刚才在大厅里顺手揣在怀中的那瓶护心丹找出来,情急之下反而摸了半天没摸到。
梅长苏也快速过来,俯身细看了萧景睿的伤势,见虽伤得深重,却侥幸避开了要害,年轻人有今夜已服下的那粒护心丹保住心脉,应是性命无忧,这才稍稍平定了一下被揪起来的心,拿了金创药让卓夫人给他裹伤。
这时言豫津总算找到了药瓶,匆匆倒了一粒出来要给好友服用,被梅长苏摇头止住:“留着吧,这种保命的圣药,不是你这样的用法。
今天一粒就够了。”
旁边被这近距离血光拼杀惊住的誉王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恶狠狠地瞪向谢玉,后者却冷淡地耸了耸肩,道:“大家可都看得清楚,这刺客是你的人,你看我做什么?”
誉王被他梗住,气涌于胸,怒声叫了身侧心腹,吼道:“把这尸体带回去,给本王查是怎么混进来的,一定要查个清楚!”
梅长苏看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百般周全的计划也终有难以完全控制的死角,方才这意外一幕确实连他都吓了一跳,不过好在有惊无险,也算万幸。
至于誉王怎么去管理他的府兵,梅长苏可是半点建议也没有,他不从中添乱就算好的了。
萧景睿的伤口初步处理后,血总算是完全止住了,但人已昏昏沉沉,脸上一片灰白之色。
宁国府显然是不能再停留了,长公主已吩咐备车,准备带他回公主府继续诊治。
宇文念细声细气地在旁边抖着声音要求由她带萧景睿到驿宫去休养,可想而知根本没人理会她这离奇的想法,只有岳秀泽见女徒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过来把她拉到一边,沉声道:“这里是金陵,你要有耐心才是。”
“喧哥怎么不在?”宇文念四顾无依,带着哭腔问道。
“他大概没能进来,在外面等着。
我们毕竟是异族人……”
“师父,我们怎么办?”宇文念绞着双手,“长公主这么厉害,哥哥也没有要理我的意思……辰法师不是占卜过,四月是大吉圆日,我们这时过来,就一定能带回哥哥的……”
楚人是极信卜噬星测之术的,某位楚帝还曾经因为紫微侵帝星之象,就退位让太子提早登基,所以岳秀泽立即安慰道:“辰法师都卜过,你还担心什么?虽然他年轻,法位也不高,不过近来给陵王殿下卜的那几卦次次都是准的,你要心诚才行。”
这师徒二人在一旁低语,旁人并不注意,只有梅长苏偶尔瞟一两眼过来。
誉王已重新指派了最心腹的数人保护卓家,搬送伤者的藤床也已抬来。
莅阳长公主吩咐几名侍从去接谢弼谢绮,再最后回头看了独自留下的丈夫一眼,忍着眼泪跟众人一起出府。
宇文暄果然是等在府门外的,与今夜最不明状况的巡卫营官兵呆在一起,一直被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但样子看来却甚是安稳自得。
对于府内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感兴趣,见堂妹平安出来,脸上才露出笑容,迎过来柔声道:“念念,怎么样?”
“他还没有跟我说过话……”宇文念扑进他怀中,甚是委屈地倾诉道。
“没关系,他今晚太震惊了,所以顾不上你。
你与他并肩而战,他会记住你这个妹子的。”宇文暄搂着妹妹的肩,柔声安慰,“你想啊,我们挑这样一个公开的场合把事情揭出来,根本已经断了他所有的退路。
这个跟私下相认的效果是不能比的。
他的身份和境遇一下子变了这么多,就算现在不觉得,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虽然有长公主护他,但这大梁金陵,已经不是适合他停留的地方了。
到时候我们再劝劝,他一定会跟我们走的。
人嘛,总是想要见见自己的生父……”
宇文念点点头,视线一直追着萧景睿被抬上马车,辘辘而去,忍不住又掉了一阵眼泪。
正准备跟父亲回家的言豫津无意中看见,怜香惜玉的毛病未免发作,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对她道:“宇文姑娘,景睿的伤无碍性命,你别担心。
长公主是个爽利大度的人,你多上门去求求,她会让你见见景睿的。”
宇文念知他好心,忙拭了泪,蹲了蹲身为礼,细声道:“是,谢谢言公子。”
言豫津点头回礼,又看了看宇文暄,因为不喜欢这个总是满脸假笑的大楚陵王,便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夏冬临离去前,特意绕到梅长苏身边,凑至他耳旁轻声道:“大才子,果然好手笔,有人竟说你棋下得不好,真真笑话。”
梅长苏笑道:“我确实下得不好,夏大人试试就知道了。
不过夏大人只对自己手上接的案子有兴趣,多半也不在意人家的棋局如何吧?”
“说的对,”夏冬娇媚地一笑,轻轻吐气,“我只管自己的案子能破,在多余的闲事面前一向装瞎子聋子,你跟誉王殿下说,别找我,免得浪费他的精力。”
“我从不传话的,”梅长苏耳侧被她吹得发痒,笑着躲开,“再说誉王殿下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麻烦过夏大人?”
夏冬仰天一笑,转身拉了夏春,竟就这样扬长而去。
这片刻时间誉王已经安排好了护送卓家人的诸项事宜。
他一向是个善以和顺揽人的主儿,卓鼎风又是爽直的江湖人,虽然戒心未除,但看样子对誉王的观感也有些改善。
梅长苏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重新隐回,由誉王去收幕,便一直远远站着。
反正卓家现在暂时脱离了生死险境,总算可以略略松上一口气。
卓鼎风毕竟与谢玉同谋了这些年,许多事情的细节他都清楚,单单口供的杀伤力就很大,只要在天泉山庄里还保存着一点点的物证资料,谢玉翻身的可能性就基本消失了。
而这一切,誉王一定会做的非常好。
“本王派些人,送苏先生回府吧?”誉王得空过来,看着梅长苏的样子越发跟看着一个宝贝一样,“先生落水,身上都是湿的,受了寒还得了,本王回去就派御医来看看可好?”
“多谢殿下。”梅长苏一笑,“接下来的事情紧要,殿下还宜连夜处理,且别为我费心。
蒙大统领无端被卷进这件事情,看他的样子也反应过来自己受了我们的利用,有些不高兴呢。
他现在还深受皇宠,职高位重,不可得罪。
殿下先回府,我要过去想办法解释几句才行。”
誉王一愣,转头看看蒙挚有些微微黑沉的脸色,忙道:“如此有劳先生了。
蒙大统领为人忠直,你解释时要小心些,此刻我们绝不能再树他为敌。”
梅长苏点头应了。
誉王转身,刻意来到蒙挚面前客气了两句后,方带着卓家人一起乘马车离开。
梅长苏后脚便跟着走了过来,笑着招呼道:“蒙大统领辛苦了。”
蒙挚看看左右该走得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放松脸上的表情,道:“你还闲逛,不冷么?”
“现在有些冷了……这么晚都宵禁了,我一个平民百姓夜行只怕要被抓,大统领可愿送我一程?”
蒙挚一时没明白他是说真的还是在玩笑,直到一辆马车赶到近前,方才回过神来,陪着梅长苏一起坐了进去。
“飞流呢?”
“反正在附近吧。”车帘放下后,梅长苏放松了些,脱去湿重的外衣,抓了马车内的毯子裹着。
蒙挚忙抵住他背心,给他发功运气活血。
“说实话,今晚真是……”运功已毕,见梅长苏脸色正常,蒙挚这才放心,想起刚刚过去的林林总总,不由感慨,“虽然你事先说了些,我还是觉得惊心动魄的。”
梅长苏叹一口气:“你旁观者尚且如此,他们身在其中的人,无异于一场煎熬……”
“对了,长公主当年的隐事毕竟机密,誉王有没有问你是怎么查到的?”
“这不是我查到的。”梅长苏裹紧了身上毛毯,淡淡道,“是誉王自己查到告诉我的。”
“啊?”蒙挚冷不防听到这样一句话,顿时满头雾水,“你说什、什么?!”
梅长苏在毛茸茸的毯子里偏了偏头,慢慢道:“整个事情,早在年前就开始了。
先找个贩运皮货的商人在红袖招里说大楚某老王爷跟萧大公子容貌相仿,再安排个老宫人无意中提醒皇后想起当年莅阳长公主的旧事……这两条凑在一起,已足以让某些人把它们联系起来。
誉王满身的心眼太多了,秦般若也是个有秘密就想追查的人,根本不用太推波助澜他们自己就动了。
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宫羽上个月刺杀过一次谢玉……”
“啊?!”
“当然刺杀不成功,受了点伤被追捕,来不及逃到妙音坊,恰好就逃进红袖招被秦般若救下……”梅长苏的目光冷冷地流动着,“誉王就是这样知道谢玉当年杀婴的秘密的。”
“我明白了!”蒙挚一拍大腿,“誉王发现了这么多事,一定会过来跟你商量怎么利用,所以你为他谋划在生日宴上揭穿一切。
真是太妙了!不过宇文暄他们……”
“宇文暄来金陵,就是誉王奉旨负责接待的,自然有机会见宇文念。
这位宇文姑娘的容颜只要一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姑娘的心思一探便知,凭着誉王的舌头,根本不难说动他们今夜过来。”
“没错没错。
狠是狠了些,但确是难得的机会。”蒙挚大发感慨,“不过他们也实在来得正是时候。”
“最初誉王来跟我商量时,我只给他策划了让宫羽到生日宴上演艺,当着卓家人的面寻机向谢玉发难的部分。
不过那只是空口揭穿,效果难料。
所以大楚联姻使团来京,誉王发现了宇文念之后,真是狂喜不已,跑到我这里来,不停地说‘天助我也’,”梅长苏冷冷一笑,“就让他以为这是自己运气好,确是上天在助他吧。
没有誉王,我也实在难动谢玉。”
“好在一切都如你所料,有些小意外,终究没影响大局。”蒙挚抹了抹唇上的胡须,叹道,“可怜的是卓家人,受蒙弊这些年,还有景睿这个年轻人,不知日后会怎样……他大概也猜到你在整件事情中的作用了吧?你们到底也算朋友,他会不会怪你狠了些?”
“怪就怪吧。”梅长苏的口气似乎并不在意,但低垂的眸色却难免有些黯淡,口中喃喃道,“不狠一些,如何摘得净他与谢玉之间的联系?这孩子……终究要面对这些的……”

第九十五章 伤逝

昨天病了,躺了一天,没有码字,也没有精神上网来请假。
今天好一些,所以匆匆堆了几个字来更新,不过头脑还是不太清醒,可能错字会多些,有细心的读者顺便帮俺抓抓。
晚上要早睡,争取明天彻底地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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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句话,梅长苏便闭上了眼睛靠在马车的板壁上,静静小憩。
蒙挚素知他的性情,走这一步虽然必须,虽然不悔,但心中总难免苦涩。
当下不敢多言,只默默陪他,一路无语进了苏宅。
“你让晏大夫诊一诊,如果没什么事,早些休息吧。”临告辞前,蒙挚低声叮嘱了一句。
梅长苏却似没在听他说话般,目光闪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蒙挚怕打断他的思路,自己慢慢转身,准备就这样悄然而去。
谁知刚走了几步,就被梅长苏叫住。
“蒙大哥,后日在槿榭围场,安排了会猎吧?”
“对。
是今年最后一次春猎。”
梅长苏眯了眯眼,语声冷洌地道:“这次会猎陛下一定会邀请大楚使团一起参加,你跟靖王安排一下,找机会镇一镇宇文暄,免得他以为我大梁朝堂上的武将尽是谢玉这等弄权之人,无端生出狼子野心。”
蒙挚心中微震,低低答了个“好”字,但默然半晌后,还是忍不住劝道:“小殊,你就是灯油,也不是这般熬法。
连宇文暄你都管,管得过来吗?”
梅长苏轻轻摇头,“若不是因为我,宇文暄也没机会见到我朝中内斗,不处理好他,我心中不安。”
“话也不能这么说,”蒙挚不甚赞同,“太子和誉王早就斗得象乌眼鸡似的了,天下谁不知道?大楚那边难道就没这一类的事情?”
“至少他们这几年是没有的。”梅长苏眸中微露忧虑之色,“楚帝正当壮年,登基五年来政绩不俗,已渐入政通人和的佳境,除了缅夷之乱外,没什么大的烦难。
可我朝中要是再象这样内耗下去,一旦对强邻威摄减弱,只怕难免有招人觊觎的一天。”
“你啊……”蒙挚虽无可奈何地向他叹气,但心中毕竟感动,用力拍拍梅长苏的肩膀,豪气十足地保证道,“你放心,猎场上有我和靖王在,一定显出军威让宇文暄开开眼界,回去南边老老实实呆几年。
再说,南境还有霓凰郡主镇着呢。”
“未雨绸缪不留隐刺总是好的,让大楚多一分忌惮,霓凰便可减轻一分压力。
后日就拜托你们了。”梅长苏笑了笑,神情放轻松了些,“你快走吧,我真是觉得冷了。”
蒙挚就着月光看了看梅长苏的脸色,不敢再多停留,拱了拱手便快速消失于夜色之中。
黎纲早就准备好热水等候一旁,此时立即过来,亲自服侍梅长苏泡药澡,又请来晏大夫细细诊治,确认寒气只滞于外肌,并未侵入内腑,大家这才放心下来。
当晚梅长苏睡得并不安稳,有些难以入眠,因怕飞流担心,未敢在床上辗转,次日起身,便有些头痛,晏大夫来给他扎了针,沉着脸不说话。
黎纲被老大夫锅底般的脸色吓到,便把前来禀报事情的童路挡在外面两个时辰,不让他进来打扰宗主的休息。
结果梅长苏下午知道后,难得发了一次怒,把飞流都吓得躲在房梁上不敢下来。
黎纲心知自己越权,一直在院中跪着待罪。
梅长苏没有理会他,坐在屋内听童路把今天誉王府、公主府等要紧处的动向汇报了一遍后,方脸色稍霁。
将近黄昏时,黎纲已跪了三个时辰,梅长苏这才走到院中,淡淡地问他:“我为什么让你跪这么久,想清楚没有?”
黎纲伏身道:“属下擅专,请宗主责罚。”
“你是为我好,我何尝不知?”梅长苏看着他,目光虽仍严厉,但语调已变得安宁,“你若是劝我,拦我,我都不恼,但我不能容忍你瞒我!我将这苏宅托付给你,你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要是连你都在中间蒙着捂着,我岂不成了瞎子聋子,能做成什么事?从一开始我就叮嘱过你,除非我确实病得神智不清,否则有几个人,无论什么时候来你都必须禀我知道,童路就是其中一个。
难道这个吩咐,你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记在心上吗?”
黎纲满面愧色,眼中含着泪水,顿首道:“属下有负宗主所托,甘愿受重罚。
还请宗主保重身子,不要动气。”
梅长苏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摇了摇头,道:“有些错,一次也不能犯。
你回廊州吧,叫甄平来。”
黎纲大惊失色,向前一扑,抓住梅长苏的衣袖,哀求道:“宗主,宗主,属下真的已经知错了,宗主要把属下逐回廊州,还不如先杀了属下……”
梅长苏微露倦意地看着他,声音反而愈加柔和:“我到这京城来,要面对太多的敌手,太多的诡局,所以我身边的人能够必须完全听从、领会我所有的意思,协助我,支持我,不须我多费一丝精力来照管自己的内部,你明白吗?”
黎纲呜咽难言,偌大一条汉子,此刻竟羞愧得话都说不出来。
“去,传信叫甄平来。”
“宗主……”黎纲心中极度绝望,却不敢再多求情,两只手紧紧攥着,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渗出血珠。
“你……也留下吧。
我近来犯病是勤了些,也难怪你压力大。
想想你一个人照管整个苏宅,背的干系太重,弦也一直绷得太紧,丝毫没有放松的时间,难免会出差池。
我早该意识到这一点,却因为心思都在外头,所以疏忽了。
你和甄平两人素来配合默契,等他来了,你们可以彼此分担,遇事有个商量的人,我也就更加放心了。”
黎纲抬着头,嘴巴半张着,一开始竟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好半天才渐渐领会到了梅长苏的意思,心中顿时一阵狂喜,大声道:“是!”
梅长苏不再多说,转身回房。
晏大夫后脚跟进来,端了碗药汁逼他喝,说是清肝火的,硬给灌了下去。
飞流这时才不知从哪里飘了出来,伏在梅长苏的膝上,扁着嘴道:“生气!”
“好啦,苏哥哥已经不生气了。”梅长苏揉揉他的头发,“飞流吓到了?”
“吓到……”
梅长苏微微一笑,缓慢地拍抚飞流的肩膀,拍着拍着,双眼渐渐朦胧,仰靠到枕上,身体渐渐松驰下来。
晏大夫抽了靠垫让他睡下,拿了床毛毯给他细细盖上,飞流坚持要继续趴在苏哥哥腿上,将脸埋进柔软密集的短毛中,轻轻蹭着。
“不要吵哦。”晏大夫压低了声音叮嘱少年一句,悄步退出,刚走到廊下,迎面见黎纲匆匆又进来,不由眉头一皱。
“宗主怎么样?”
“刚睡着……”
黎纲脚步微滞,但还是很快就越过晏大夫,进了室内。
梅长苏躺在长长的软榻上,露出来的半张脸并没有比他身上所盖的雪白毛毯更有颜色,脑袋垂侧在枕边,鼻息微微,显然已经入睡。
黎纲在他榻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蹲低身子,轻轻叫了两声:“宗主,宗主……”
梅长苏动了动,闭着眼睛语调模糊地问道:“什么事?”
“童路又回来了。”黎纲伸手将闻言起身的梅长苏扶坐在床头,“他说……刚从长公主府得来的消息,谢家大小姐谢绮今天临产,情形好象不太好……”
梅长苏目光一跳:“是难产吗?”
“是,听说胎位不正,孩子先露出脚来……已经召了五位御医进去了……”
“要不要紧?”
黎纲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呆了呆。
跟他一起返身进来的晏大夫道:“先露脚的孩子,若不是有手法极精湛的产婆相助,十例中有八例是生不下来的。
何况产妇又是官宦家的小姐,体力不足,只怕难免一尸两命。”
梅长苏脸色一白:“一个都保不住吗?”
“具体情形如何不清楚,很难断言。”晏大夫摇头叹道,“不过女子难产,差不多就跟进了鬼门关一样了。”
“长公主召了御医,总应该有些办法吧?”
晏大夫挑了挑花白的眉毛,“能成为御医,医术当然不会差,可助产大多是要靠经验的,这些御医接生过几个孩子?还不如一个好产婆有用呢。”
梅长苏不禁站了起来,在室内踱了两步:“我想长公主请的产婆,应该也是京城最好的了……希望谢绮能够有惊无险,度过这个难关……”
晏大夫比他更清楚难产的可怕,拈着胡须没有说话。
黎纲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睛一亮,道:“宗主,你还记得小吊儿吗?他娘生他的时候也是脚先出,都说没救了,后来吉婶用了什么揉搓手法,隔腹将胎位调正,这才平安落地的……”
梅长苏立即道:“快叫吉婶来!”
黎纲转身向院外奔去,未几便带着吉婶匆匆赶来,梅长苏快速地询问了一下,听说是乡间世代传下来的正胎手法,甚有效验,便命立刻备车,领了吉婶急急地赶往长公主府。
到了府门前,大概里面确实已混乱成了一团,原本守备严谨的门房刚听梅长苏说了“来帮着接生”几个字,便连声说“先生请”,慌慌张张直接朝府里引,可见御医们已经束手无策,内院开始到处去请民间大夫,而梅长苏显然是被误以为是受邀而来的大夫之一了。
过了三重院门,到得一所花木荫盛的庭院。
入正厅一看,莅阳长公主鬓发散乱地坐在靠左的一张扶椅上,目光呆滞,满面泪痕。
梅长苏忙快步上前,俯低了身子道:“长公主,听说小姐不顺,苏某带来一位稳婆,手法极好,可否让她一试?”
莅阳公主惊悚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梅长苏,眼珠极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仿佛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似的。
“长公主……”梅长苏正要再说,院外突然传来一声悲嚎:“绮儿!绮儿!”随声跌跌撞撞奔进来一位面容憔悴的青年男子,竟是卓青遥,身后跟了两个护卫,大概是誉王为显宽厚,派人送他来的。
“岳母,绮儿怎么样?”卓青遥一眼看到莅阳长公主,扑跪在她面前,脸上灰白一片,“,她怎么样?孩子怎么样?”
莅阳长公主双唇剧烈地颤抖着,原本已红肿不堪的眼睛里又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语调更是碎不成声:“青遥……你……你来……来晚了……”
这句话如同当空一个炸雷,震得卓青遥头晕目眩,一时间呆呆跪着,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梅长苏也觉心头惨然,转过头去叹息一声。
吉婶靠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宗主,我进去里面看看可好?”
梅长苏不知人都死了还能看什么,一时没有反应,吉婶当他默许,快步转过垂帏,进到内室去了。
几乎是下一瞬间,里面一连响起了几声惊呼。
“你是谁?!”
“你干什么?”
“来人啊……”
呼喝声惊醒了卓青遥,他立即跃了起来,悲愤满面地向里冲去。
与此同时,吉婶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宗主,孩子还能救!”
对于部属的信任使得梅长苏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地挡在了卓青遥前方,试图将他拦阻下来,可是已经被混乱的情绪弄昏了头的年轻人根本想也不想,一掌便劈了过来。
“飞流,不要伤他!”一片乱局中,梅长苏只来得及喊出这句话。
数招之后,卓青遥的身子便向后飞去,一直撞在柱子上才停下,不过从他立即又前冲过来的势头看,飞流的确很听话地没有伤他。
梅长苏正准备高声解释两句,冲到半途的卓青遥却自己停了下来。
微弱的婴儿哭声透出垂帏,从内室里传出,一开始并不响亮,也不连续,哭了两声,便要歇一歇,可是哭着哭着,声音便变得越来越大。
卓青遥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这婴儿啼声抽走了一样,猛地跌跪于地,一只手撑在水磨石面上,另一只手掩着眼睛,双肩不停地抽动。
他的牙缝中泄出极力隐忍的呜咽之声,断断续续,音调压得极低,虽非痛哭嚎啕,却更令闻者为之心酸。
莅阳长公主此时已奔入了内室,大概半刻钟之后,她抱着一个襁褓慢慢走出来。
吉婶跟在她后面,快速闪回到梅长苏身边,禀道:“宗主,我进去时产妇是假厥断气,不过现在……是真的没救了,生了个男孩。”
梅长苏点点头,心下茫然,不是是喜是悲。
他与谢绮基本没什么交往,但眼见昨天的红颜少妇,今日已是冷冷幽魂,终究不免有几分感伤。
“来……这是你的儿子,抱一下吧。”莅阳长公主忍着哽咽,将怀中弱婴放在了卓青遥的臂弯中。
年轻的父亲只低头看了一眼,便又急急忙忙抬头,目中满是期盼:“绮儿呢?孩子生下来,她应该没事了吧?”
莅阳公主眸色悲凄,眼泪仿佛已是干涸,只余一片血红之色,“青遥,把孩子带走吧,好好养大……绮儿若是活着,也必定希望孩子能跟在父亲的身边……”
卓青遥的目光定定地,仿佛穿过了面前的莅阳公主,落在了遥远的某处。
室外的风吹进,垂帏飘荡着,漫来血腥的气息。
他收紧手臂,将孩子贴在胸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绮儿是我的妻子,我本不该离开她……”卓青遥向前走了两步,霍然回头,目光已变得异常清晰,“我要带绮儿一起走,无论是生是死,我们都应该在一起。”
莅阳公主的身体晃了一下,面色灰败,容颜枯缟。
她这个年纪还应残留的雍容和艳色此时已荡然无存,只余下一个苍老的母亲,无力承受却又不得不承受着已降临到眼前的悲伤。
梅长苏没有再继续看下去,而是静悄悄地转身走向院外。
整个长公主府此刻如同一片死寂的坟场,只闻悲泣,并无人语。
如同来时一样,路途中并没有人上前来盘问,梅长苏就这样沿着青砖铺就的主道,穿过重重垂花院门,走到府外,中间不仅没有停歇,反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直走到气息已吸不进肺部,方才被迫停下脚步,眼间涌起一片黑雾。
闭上眼睛,平了喘息。
感觉到有人紧紧扶着自己摇晃的身体,少年的声音在耳边惊慌地叫着:“苏哥哥!”
梅长苏仰起头,暮风和暖,吹起发丝不定向地飘动着。
重新睁开的眼睛里,已是一片寒潭静水,漠然、清冷、平稳而又幽深,仿佛已掩住了所有的情绪,又仿佛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情绪。
“飞流,”他抓紧了少年的手,喃喃道:“一个人的心是可以变硬的,你知道吗?”

第九十六章 夏江

多谢大家的关心,已经好多了,问题在于现在晨昏颠倒了,睡到晚上九点起来,写东东写到现在还没有睡意,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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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梅长苏似乎已调整好了情绪上的微澜,可以一边逗弄飞流,一边听童路详报京城各方的动向。
他不再去想那个消失在家族命运旋涡中的女子,尽管那个女子幼时也曾经摇摇摆摆在他腿边抓过他的衣角,但那些记忆都太久远了,久远得不象是他自己的,而对于成年后的谢绮,他的印象是浅淡的,仅仅是他某些计划的背景而已。
所以能不想,就尽量不再去想。
誉王动作确是不慢,第三天谢玉下狱,满朝震动,太子方的人飞快地动用所有的力量,一面打听内情,一面轮番求情相保。
一品军侯转瞬之间倒下,无论如何也算近年来的一桩大案。
但令某些不知内情的人惊讶的是,无论是发起此案的誉王一方,还是拼命力保的太子一方,全都没有要求会审,这一程序,原本应该是很必要的。
所以谢玉的案子,确确实实留由梁帝一人乾纲独断了,并没有让任何一名外臣公开插手。
在这样的局势下,谢绮的葬礼相应的迟延了。
做过几场小而低调的法事后,她的灵柩停在京西上古寺一间清幽的净房中,点着长明灯,等待她的夫婿来接她迁入卓家祖坟。
萧景睿的伤势尚未痊愈,便挣扎着来给妹妹扶棺。
莅阳长公主已请旨出家,隐居于上古寺为女儿守香。
连日来的轮番打击,纵然是久经人生风雨的莅阳也有些承受不住,病势渐生。
而由于不得静养,萧景睿的伤情也未见好转。
因此反而是谢弼不得不咬牙打叠起精神来,重新开始处理一些事务,照顾病中的母亲和养伤的哥哥。
在松山书院攻读的谢绪此时已惊闻家中巨变,但因莅阳长公主亲笔写信令他不得归京,他的老师墨山先生也受梅长苏之托将他留住,所以没有能够回来。
被这诸多烦怒搅得心神不宁的梁帝还是照原来的安排去了槿榭围场春猎,盘桓了两日方回宫,一回来就重赏了靖王良马二十匹、金珠十颗,玉如意一柄,蒙挚也得了珠贝赏赐若干。
空手而归的太子和誉王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但一个自恃储君身份,另一个想到素日自己得的恩赏远胜于此,要显示友爱大度,所以面上都没表露什么,反而备下礼物,去祝贺靖王大显勇威,给大梁挣了面子。
有些官员跟风,自然也随着纷纷登门送礼。
靖王只收了几位皇子的礼单,说是“兄弟之馈却之不友”,并且依制回礼,而其他朝臣所送之礼则一一婉拒,只清茶一杯,稍见便辞,不愿多谈。
消息传到梁帝耳中,令他甚是满意。
春猎之后的第五天,仍未有处置谢玉的消息传出。
梅长苏也不着急,拿着铁剪悠闲地在院中修整花木。
到了下午时分,黎纲来报誉王来访,他尚未及回房换下翻弄花木时弄脏的外衣,誉王就已怒气冲冲大步而来。
两人一起走进房间,还未等下人们完全退出,誉王就忍不住冒出一句“陛下真是疯了!”
“殿下请用茶,”梅长苏将一个青瓷小盖碗递到誉王面前,静静问道,“殿下刚才说什么?”
“呃……”誉王自知失言,忙改口道,“我是说,不知陛下在想什么,谢玉的案子板上钉钉,再议亲议贵,宁多不株连,死罪终究难免,有什么好犹豫的?”
“陛下犹豫了?”梅长苏仍是波澜不惊,“前几日不是还好吗?”
“你不知道,夏江回来了。
这老东西,我素日竟没看出来他跟谢玉有这交情,悬镜司明明应该置身事外的,他竟为了谢玉破了大例,主动求见圣驾,不知叽叽咕咕翻动了些什么舌头,陛下今天口风就变了,召我去细细询问当天的情形,好象有些怀疑谢玉是被人陷害的。”
“铁证如山,天泉山庄不是还有些谢玉亲笔的信函吗,卓青遥那里也还留着谢玉所画的户部沈追府第的平面图,他以不法手段,谋刺朝廷大员之罪,只怕不是谁动动舌头就能翻过来的吧?”
“话是这么说,我终究心里梗着不舒服。
夏江这人是有手段的,陛下又信任他,听说他回来之后,因为夏冬那夜帮了我们,对她大加斥骂,现在还软禁着不许走动。
看他这阵势,竟是不计后果,铁了心要保谢玉。
他们素日也并无亲密来往,怎么关系铁成这样?”
梅长苏目光闪动了一下,淡淡问道:“他进天牢去见过谢玉没有?”
“见过一次。
把我的人都撵了出去,探听不出他们谈了些什么。”
“谢玉的口供呢?”
“他认了一些,另一些不认。”
“也就是说,他承认为了太子做过一些不法情事,但象是杀害内监那样涉及皇家天威的大案,他统统不认?”
“是,他一口咬定,确是利用过卓鼎风的力量,包括刺杀过沈追他也认了。
其他要紧的,他却哭诉冤枉,反控说卓鼎风为了报私仇,故意栽在他身上的。”
“嗯,”梅长苏点点头,“看来谢玉只求保命了。
这倒也对,只要保住性命,流刑什么的他都能忍,只要将来太子可以顺利登基,他还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吗?”
“他这是痴心妄想,”誉王被戳到痛处,冷哼一声,“本王要是这次还治不死他,简直就是枉费了先生你为我谋划的一番苦心。”
“对了,”梅长苏没有接话,转而问了其他的,“前日我请殿下让卓鼎风列出历年诸事的清单,不知列好没有?”
“我今天带来了,”誉王从靴内摸出一张纸来递给梅长苏,“这个谢玉真是胆大妄为,本王这些年没被他害死,还真是运气。”
梅长苏接过纸单,似乎很随便地浏览了一遍,顺口问道:“有些人,只怕卓鼎风也不知道谢玉为什么要杀吧?”
“没错。
有些连本王都想不通他杀了要做什么,比如那个……那什么教书先生……真是奇怪死了。”
梅长苏象是记不清楚似的,重新拿纸单找了找,“哦,殿下说的是这个李重心吧?贞平二十三年杀的,离现在差不多十二三年了,还真是一桩旧案呢。
也许是私人恩怨吧。”
“一个教书先生跟宁国侯有私人恩怨?先生在说笑话吧?”
“的确是笑话,”梅长苏淡淡将话题揭过,“殿下也不用急,夏江虽受皇上信任,但殿下在皇上面前的圣宠难道会逊色于他不成?这次谢玉如果逃得残生,且不说他是否有死灰复燃的机会,怕的只是殿下在百官眼中的威势会有所减损,倒是不能让步的事情。”
誉王脸色阴沉,显然这句话正中他的心思。
其实谢玉现在威权已无,死与不死区别不大,但既然如此声势赫赫地开了张,若是惨淡收场,只怕自己阵营中人心不稳,以为皇帝的恩宠有减。
不过……真的只是“以为”吗?
近来几次见驾,梁帝虽然态度依旧温和,但言谈之间,冷漠了许多,以誉王的敏感,自然察觉出了其中的区别,只是暂时想不出根源为何罢了。
“殿下,”梅长苏的语声打断了誉王的沉思,“您在天牢还是有些力量的吧?能否让我进去见一见谢玉呢?”
“你要见谢玉?这人豺狼之心,如今保命要紧,只怕非是言辞可以说动的吧?”
“那要看怎么说了。”梅长苏将手中纸单慢慢折起,“殿下,你也说过谢玉与夏江私交并不深,所以依我看来,他这次拼力卫护谢玉,想来不是为情,而是为利。”
“夏江有何利可图?莫非他也是为太子……”
“不,”梅长苏断然摇头,“夏江对陛下的忠诚,绝对不容人有丝毫的怀疑。
对于他来说,做任何事都是为了陛下着想,这一点恐怕连殿下也不会否认吧?”
“这倒是,夏江对父皇是忠到骨子里去了,所以我才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个时候跳出来。”
“说到这个,我前几天倒还刚刚体会过,一个人对你忠心,并不代表他就不会欺瞒你,有时候他也会瞒着你做一些事情,自己心里认定是为了你好的。”
“先生的意思,夏江对父皇也有所欺瞒?”
“只是推测罢了。”梅长苏扬了扬手中长长的名单,“推测嘛,自然是什么可能性都要想一想的,比如我就在想……这份名单中,会不会有些人……是谢玉为了夏江而杀的呢?”
他一语方出,誉王已经跳了起来,右拳一下子砸在左掌中,辞气狠洌:“没错!先生果然是神思敏捷,夏江和谢玉之间能有什么情份?一定是夏江有把柄握在谢玉手中,他保他性命,他就缄口不言,这是交易!这绝对就是他们在天牢见面时达成的交易!”
梅长苏慢慢伸出一只手,做了个示意誉王静一静的手势,唇边勾起一丝微笑,“殿下先不必激动。
我刚才说过,这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已,若是以推测为事实制定对策,只怕会有所偏差。
请殿下先安排我去见谢玉吧,纵然问不出什么,探探口风总是可以的。”
“不错,本王鲁莽了。”誉王也觉失态,忙稳了稳表情,“去天牢容易安排,先生尽管放心。
我也会让他们将谢玉锁好,以免他无礼伤了先生。”
“这倒不妨,飞流会跟着我……”梅长苏顿了顿,问道,“可以一起去吗?”
“可以可以,”誉王忙一迭声地应着,“倒是我忘了,有飞流护卫在,还担心什么谢玉。”
梅长苏欠身行了一礼,又道:“朝中其他人的情形,殿下也该继续小心探听。
不知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动向?”
他提起这个,誉王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秦般若最近不知怎么搞的,诸事不顺,原本安插在许多大臣府第为妾的眼线纷纷出事,要么是收集情报时失手被发现,要么出了私情案件被逐被抓,要么莫名失宠被遣到别院,甚至还有悄悄私奔遁逃了的,短短一段时间竟折了七八条重要眼线,令这位大才女焦头烂额,忙于处理后续的烂摊子,好久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情报了。
梅长苏瞟他一眼,很识趣的没有追问,只淡淡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朝臣们嘛,现在还不都是唯殿下你马首是瞻?只是如今好容易把太子的气势压了一头下去,殿下切不可后续乏力啊。”
誉王面上掠过一抹煞气,手掌在袖子暗暗攥成拳头,说话时的齿缝间,也似有阴风荡过。
“先生不必操心,本王……明白……”
梅长苏慢慢垂下眼帘,端起手边的薄胎白瓷茶碗,递到唇边,安然地小啜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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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天牢(上)

再重申一遍,书评区有人所说的那个自动弹出本书页面的功能不是我设的,我要有这么大本事早成起点风云人物了,我也没申请过此类推荐,应该说,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新鲜的推荐方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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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这个地方,并不是世上最阴森、最恐怖的地方,但却绝对是世上让人感觉落差最大的地方。
天牢所囚禁的每一个人,在迈过那道脱了漆的铜木大栅门之前,谁不是赫赫扬扬,体面尊贵,而对于这些刚刚离开人间富贵场,陡然跌落云端沦为阶下囚的人而言,明明并不比其他牢狱更阴酷的天牢,无异于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老黄头是天牢的看守,他的儿子小黄也是天牢的看守,父子两个轮番换班,守卫的是天牢中被称为寒字号的一个独立区域。
虽然每天要照例巡视,日晚两班不能离人,但其实他们真正的工作也只是洒扫庭院而已。
因为寒字号牢房里根本没有囚犯,一个也没有。
这里是天牢最为特殊的一个部分,向来只关押重罪的皇族。
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皇族是多么高高在上的存在,谁敢随意定他们的罪?在老黄头模糊的记忆中,只记得十几年前,这里曾经关押过一个世上最尊贵的皇子。
在那之后,寒字号一直就这么空着,每天洒扫一次,干净而又冷清。
寒字号院外的空地另一边,是一条被称为“幽冥道”的长廊,长廊的彼端通向岩砖砌就的大片内牢房,犯事的官员全部都被囚禁在那里。
比起寒字号的冷清,幽冥道算得上热闹,时不时就会有哭泣的、呆滞的、狂喊乱叫的、木然的……总之,形形色色表情的人被铁链锁着拉过去。
老黄头时常会伸长了脖子观望,儿子来接班时他便发一句感慨:“都是些大老爷啊……”这句感慨好多年如一日,基本都没有变过。
当然也有人从幽冥道的那一头走出来。
如果走出来的人依然披枷带锁,面容枯稿,老黄头就会在心里拜拜,念叨一声“孽消孽消早日投胎”,如果走出来的人轻松自由,旁边还有护送的差役,老黄头就会打个揖弯个腰,什么话也不说。
在枯燥无味的看守生活中,看一看幽冥道上的冷暖人生戏,也不失于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这一天老黄头照常扫净了寒字号的院子,锁好门,站在外面的空地上,袖手躬身朝幽冥道方向呆呆看着,时不时还从袖子里的油袋中摸一颗花生米来嚼嚼。
刚嚼到第五颗的时候,幽冥道靠外一侧的栅门哗啦啦响起来,一听就知道有人在开锁。
老黄头知道这代表又有新的人犯被提到此处,忙朝旁边的阴影处站了站。
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个熟脸孔,牢头阿伟和阿牛,他们粗粗壮壮地朝两边一站,快速地躬下了腰。
老黄头哆嗦了一下,赶紧又朝墙边贴了贴因为随后进来的那个人实在不得了,居然是这整个天牢的一号老大,提刑司安锐安大人。
这位大老爷今天没穿官服,一身藏青的袍子,笑嘻嘻地抬手做出引导的姿势,道:“请,苏先生这边请。”
被安大老爷称为苏先生的是个儒衫青年,相貌瞧着还算清俊,就是瘦了些,看起来并不象是个大人物的样子。
但对于提刑大老爷的恭敬客气,这青年好象安之若素,只淡淡笑了笑,步子仍是迈得不紧不慢。
一行人顺着幽冥道前行,显然是要进牢房里去探监。
老黄头正皱着花白的眉毛猜测来者的身份,那个青年突然停住,视线一下子扫了过来,吓得老黄头一个趔趄,以为对方发现了自己在这里窥测。
“那边……好象不太一样……”青年指着老黄头的方向问道。
“那是寒字号房,”安锐谨慎地答着,“苏先生应该知道,就是关押皇族的地方。”
“哦。”青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在他们后面,突然有一个人影飘过,如同鬼魅般,一会儿在前一会在后,青年喊了一声什么,那人影乖乖地停了下来,仔细一看,却又是个正常俊秀的少年模样。
安大老爷和两个牢头都是一脸好奇又不方便问的样子,一行人就这样穿过了长廊,消失在另一端的栅门内。
老黄头赶紧溜回自己守备范围内的院门后,呼一口气,坐下来,继续拧眉猜测来者会是何人。
这个是他的乐趣,被怎么惊吓都不会放弃,也从不在乎他所猜测的结果根本没办法去验证对与不对。
这个令老黄头枯燥的一天又有了事做的青年,当然就是梅长苏。
由于誉王亲自出面安排,安锐哪里敢怠慢。
尽管对方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衣书生,他依然小心地亲自出面陪同,并不敢自恃身份有所轻视。
天牢的狱房都是单间,灌浆而筑,结实异常。
与所有的监牢一样,这里也只有小小的高窗,空气流通不畅,飘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
梅长苏进入内牢走廊时略停住脚步,抬手扶了扶额头,好象有些不习惯里面暗淡的光线。
飞流走过来,挨在他身旁,很乖顺的样子。
“苏先生请小心脚下,”走到转弯处,安锐提醒了一句,“谢玉的监房,还在下面一层。”
梅长苏扶着飞流的手臂,迈下十几级粗石砌成的台阶,到了底层,朝里走过两三间,来到比较靠内的一间牢房外。
安锐一抬手,示意属下打开牢门。
整个牢室大约有六尺见方,幽暗昏黄。
只有顶上斜斜小窗户里透进了一缕惨淡的阳光,光线中有无数飘浮的灰尘颗粒,令人看了之后,倍加感觉此处的塞闷与脏污。
“苏先生请自便,我在上面等您。”安锐低声说毕,带着两个牢头退了出去。
梅长苏在门外略站片刻,缓步走进牢门。
大概已经听到外面的对话,谢玉从墙角堆积的稻草堆里站了起来,拖着脚镣挪动了一下,眯着眼睛看向来访者。
“谢侯爷,别来无恙?”梅长苏冷冷地打了一个招呼。
谢玉看着这个闲淡的年轻人,心中况味杂陈。
其实自从知道他就是有麒麟才子之名的江左梅郎之后,自己明明一直都在努力防他,各种各样的手段都试过,一举一动也倍加小心。
可最终的结局,居然仍是被逼至绝境,落到了这间湿冷囚室之中。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时运不济,才会凑巧被揭发出来的倒也罢了,如果竟是这位江左梅郎一手炮制出来的,那么静夜思之,未免有些毛骨悚然,心下惊栗,想不通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怎么?才半月未见,谢侯爷就不认得苏某了?”梅长苏又刺了他一句。
谢玉忍住胸口翻腾的怒气,哼了一声道:“当然认得。
苏先生刚到京城时,不就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我家里的吗?”
“没错,”梅长苏坦然道,“记得当时第一次见谢侯爷,您还是丰神如玉,姿容潇洒,朝廷柱石的威仪,简直令人不敢仰视。”
“原来苏先生今天来,只是为了落井下台,讽刺我几句。
这个格调……可不够高啊。”谢玉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今蒙冤落难,是命数不济,先生追打至此,不觉得是副小人嘴脸吗?”
梅长苏冷嘲道:“原来谢侯爷竟还知道世上有‘小人’二字。
你落难不假,何曾蒙冤?你我心中都明白,卓鼎风所控桩桩件件,无一不实,你厚颜抵赖,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
可惜铁证如山,黄泉路近,你这一番徒劳挣扎,何尝能保住自己的命,最多不过保全了夏江而已。”
谢玉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
果然不出所料,这么快就提到了夏江。
如果不是因为夏江,这位江左梅郎大约也不会尊屈来到这肮脏之所吧。
在案情如此明了的情况下,被囚半个多月仍没有处置的旨意下来,谢玉很清楚这都是因为夏江正在确实履行着他的承诺,为救他性命想方设法活动游说。
而这种行为必然会触怒誉王,使这位皇子也展开相应的回击。
梅长苏出现在这间囚室之中,想来就是为了釜底抽薪,从自己这里找到对付夏江的突破点。
所以谢玉做了充分的准备,把自己缩入铁壳之中,随便怎么触动,都坚持咬紧牙根不作反应。
“谢侯爷,”梅长苏走近一步,微微倾过身子,“我知道……你一见到我就忍不住会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败在我手下的,对不对?而且你直到现在,恐怕还是没有能够想出合理的原因来,对不对?你根本想不明白自己哪一步做错了,哪一步疏漏了,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一波接一波地这样发展着,突然有一天就将你打入深渊,从贵极人臣,到囚牢待死,对不对?”
听着这些冷酷刺心的话语,谢玉绷紧了脸,两颊因牙根太用力而发酸发痛,不过仍然不发一语。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费力地想,今天我来,就是准备明明白白告诉你的。
谢侯爷,你之所以会输的原因……”梅长苏的目光象冰棱一样在囚者的脸上刮着,慢慢吐出几个字,“就是因为你笨。”
谢玉的眉棱猛地一跳。
“我倒不是说你比一般人更笨,你只不过是比我笨罢了。”梅长苏悠悠一笑,“就是因为我比你聪明,所以你会怎么反应,怎么动作,计划什么,谋策什么,我都看得破。
而反过来,我在想什么,我会怎么做,我到底如何筹谋,你却是半点也看不透。
这么一来,你怎么可能不输,怎么可能不败?而且连输了败了之后都琢磨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这不是笨……又是什么呢?”
谢玉面色发白,抑住胸口的起伏,鼻息渐粗。
梅长苏在室内踱了几步,象是在观赏这简陋的房间一般,转着头看了一圈儿,最后停在谢玉面前,慢慢蹲下来,直视着他,突地一笑:“你知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比你聪明?”
谢玉转过头去,坚持不理会。
“夏江。”梅长苏不以为意,仍是淡淡吐出这个名字,“夏江比你聪明太多了,所以你仍然会重蹈败在我手下的覆辙,一直这么输下去。”
梅长苏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谢玉脖子上跳动着的青筋,用平板无波却又极具蛊惑力的声调继续道:“我来告诉你聪明人会怎么对付你吧。
其实只要想通了,那真的很简单。
首先,他到这里来看望你这位落难侯爷,告诉你他不会袖手旁观,跟你做一个交易。
你不吐露他的秘密,他为你保命。
这个交易当然不是假的。
他会非常认真地想方设法,让你活着走出这个天牢。
你出了天牢,不判死罪,他的承诺就完成了。
他救了你的命,你自然不会再供出他的任何罪行。
然后你会被判徙刑,流放到寒苦之地去。
也许你觉得自己熬得过那场苦,但实际上你根本没有机会去吃这份苦。
因为这个时候你的案子已经结了,不会再有人来审问你,不会有人认真听你说话,你嘴里咬着夏江再多的秘密也没有机会吐露。
从京城到流放地这长长一段路,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是你的鬼门关。
而到了那个时候,你的死仅仅只是一个流放犯的死,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在意,就算事后有人关心有人在意又怎么样,你已经死了,在根本来不及用你所守的机密威胁任何人的情况下很容易地死掉,把所有的一切都干干净净地带到另一个世界。
而夏江……他这个聪明人却会好好地活着,从此之后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这样多好,是不是?”
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谢玉额上滚了下来,滴在他脏污得看不出本色的囚衣上,晕成黑黑的一团。
“谢侯爷,”梅长苏紧逼而来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中传来的一般幽冷残酷,每一个字都扎在谢玉的心头,“你现在最好抬起头来,看着我,咱们两个人也来好好地谈一谈,如何?”

第九十八章 天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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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并没有如他所要求地那样抬起头来,但梅长苏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象毒刺一样扎进了他的心中。
就算他真的笨,他也知道这位江左梅郎所言不虚,更何况他其实一点都不笨。
可如果不依靠夏江,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根本没有。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怎么虚幻也只能牢牢抓住,早已没有了可以算计的空间。
谢玉自己非常清楚,即使将来出了天牢,他也决不会反口再出卖夏江,因为那样做没有任何好处。
夏江可以保他性命,可以为他打点,甚至可以在日后成为他东山再起的契机,他一定会为夏江保密到底的,只要这位悬镜掌司肯相信他……
“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准呢?”梅长苏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思般,冷冷地道,“就好比半个多月前,你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处境吧?单从现在的情势来看,只要夏江救你,你便的确没有任何出卖他的理由,但世上的一切总是千变万化的,他与其相信你,不如相信一个死人,那样才更干净利落,更象一个悬镜掌司行事的风格吧?”
谢玉终于抬起了头,迎住了梅长苏的视线,面上仍保有着自己的坚持:“你说的不错,夏江的确有可能在我出天牢后杀我灭口,但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我现在只能赌这最后一局,不信他,难道信你不成?”
“为什么不能信我?”梅长苏微微一笑。
“信你?苏先生开什么玩笑?我有今日大半是拜你所赐,信你还不如自杀更快一点。”
“你错了。”梅长苏语意如冰,“你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没有半点委屈。
不过我之所以叫你信我,自然不是说着玩的。”
谢玉的视线快速颤动了一下,却没有接话。
梅长苏抿紧了唇部的线条,慢而清晰地道:“因为夏江有想让你死的理由,而我却不是。”
“你不想我死?”谢玉仰天大笑,“你不想我死得太慢吧?”
“我刚刚已经说过,”梅长苏毫不介意,仍是静静地道,“你就算出了天牢也只是个流放犯,是死是活对我来说有何区别?我对付你,不过是因为你手握的权势对誉王殿下有所妨害,现在你根本已是一败涂地,要不要你的命根本无关紧要。”
谢玉狐疑地看着他:“既然我现在只剩一条你不感兴趣的命了,那你何不让我自生自灭就好,还费这么多精神到这暗牢之中来干什么?”
“问的好,”梅长苏缓缓点着头,“我对你的命确实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夏江而已……”
谢玉霍然转身:“苏哲,你还真敢说。
现在夏江是我最后一丝希望,你居然指望利用我来对付他,你没疯吗?”
“利用你又怎么了?”梅长苏瞟了他一眼,“谢侯爷如此处境,还能有点可以被利用的地方,应该高兴才对。
要真是一无用处了,绝路也就到了。”
“那恐怕要让苏先生失望了。”谢玉咬紧牙关,“我还是要赌夏江,赌他相信我决不会出卖他,这才是我唯一的生路。”
梅长苏歪着头看了看他,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笑容,明明是清雅文弱的样子,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真是抱歉,这条生路我已经给侯爷堵死了。”
谢玉明知不该被他引逗着询问,但还是忍不住脱口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十三年前,你派人杀了一位没没无名的教书先生李重心,这个人是替夏江杀的吧?”
谢玉心头一震,强笑道:“你胡说什么?”
“也许是我胡说,”梅长苏语调轻松地道,“我也只是赌一赌,猜一猜罢了。
不过誉王已经去问夏江了,问他为什么要指使你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书生,当然夏江一定会矢口否认,但他否认之后,难免心里会想,誉王是怎么知道李重心是他要杀的,想来想去,除非是谢侯爷你说的……”
“我没说!”
“我知道你没说,可是夏江不知道。”梅长苏笑意微微,摊了摊手,“看侯爷你的反应,我居然猜对了。
所以不好意思,你已经出卖过夏江一次了,纵然他还相信你不是有意泄露的,但起码也证明了你的嘴并不象死人那样牢靠,有很多手段可以一点一点地挖。
当然为了保住更深层次的秘密,他仍然会救你,不过救了之后,为了能够一劳永逸,不留后患,他就只好当一个我所说的聪明了人……夏侯爷,你赌夏江是一定会输的,因为你的筹码就只剩下他对你的信任,而现在这点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你……你……”谢玉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全身剧烈颤抖着,双目喷火,欲待要扑向梅长苏,旁边又有一个正在翻看稻草玩的飞流,只能喘息着怒道,“苏哲,我与你何怨何仇,你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何怨……何仇……”梅长苏喃喃重复一遍,放声大笑,“谢侯爷,你我为名为利,各保其主。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你又何尝不是不择手段,今日问我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谢玉跌坐在稻草丛中,面色惨白,心中一阵阵绝望。
面前的梅长苏,就如同一只正在戏耍老鼠的猫一样,不过轻轻一拨弄爪子,便让人无丝毫招架之力。
这样厉害的一个人,悔不该当初让太子轻易放弃了他……
“谢侯爷,趁着还有机会,赶紧改赌我吧。
我没什么把柄在你手中,我不在乎让你活着,”梅长苏在他前方蹲下,轻声道,“好歹,这边还有一线生机呢。”
谢玉垂下头,全身的汗干了又湿,好半天才低低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放心,我不会让你出面去指证夏江什么,我更无意再翻弄出一件夏江的案子来,”梅长苏喉间发出轻柔的笑声,“你我都很清楚,夏江做的任何事都是顺承圣意,只不过……他用了些连皇上都不知道的手段来达到目的罢了。
我猜得可对?”
谢玉神情木然地顿了顿,慢慢点头。
“陛下圣心难测,猜忌多疑,当年瞒了他的那些手段,现在夏江还想继续瞒着,不过如此而已。”梅长苏淡淡道,“说到底,这些与我现在所谋之事并无多少关联,我无意自找麻烦。
但誉王殿下却未免要担心夏江保你会不会是为了太子,担心他会不会破了悬镜司历年来的常例参与到党争中来,所以我也只好过来问问。
谢侯爷,你把李重心的事情大略讲给我听一下好了,只要我能确认此事与当下的党争无关,我便不会拿它做文章。
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悬镜司可不是那么好动的,毕竟它常奉密旨,一不小心,万一触到了陛下的痛处,那可怎么好?”
谢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讲给你听了,我有什么好处?”
“多的我也给不了你,不过请誉王放手,让夏江救你出牢,然后保你安稳到流放地,活着当你的流刑犯罢了。”
谢玉闭上眼睛,似在脑中激烈思考。
他倒不担心自己说出李重心的秘密后,誉王会拿它兴什么风波。
因为这个秘密背后所牵扯的那件事,誉王自己也是利益领受者之一,只不过当年他还不够成熟,没有更深入地参与罢了,论起推波助澜、落井下石这类的事,皇后和他都没少干。
只要梅长苏回去跟他一说,他心里便会立即明白过来,绝对不会自讨苦吃地拿这个跟夏江为难。
而夏江所防的,也只是不想让整件事情被散布出去,或者某些他隐瞒了的细节被皇帝知道而已。
可是,如果自己开口说了,这个江左梅郎会不会真的履行他的承诺呢?
“这是赌局,”梅长苏仿佛又一次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轻飘飘地道,“你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押注了。
我是江湖人,我知道怎么让你活下去,除了相信我的承诺,你别无选择。”
谢玉似乎已经被彻底压垮,整个身体无力地前倾,靠两只手撑在地上勉强坐着。
在足足沉默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李重心……的确只是个教书先生,但他却有一项奇异的才能,就是可以模仿任何他看过的字,毫无破绽,无人可以辨出真伪。
十三年前……他替夏江写了一封信,冒仿的,就是聂锋的笔迹……”
“聂锋是谁?”梅长苏有意问了一句。
“他是当时赤焰军前锋大将,也是夏冬的夫婿,所以夏江有很多机会可以拿到他所写的书文草稿,从中剪了些需要的字拿给李重心看,让他可以写出一封天衣无缝,连夏冬也分不出的信来……”
“信中写了什么?”
“是一封求救信,写着‘主帅有谋逆之心,吾察,为灭口,驱吾入死地,望救。
’”
“这件事我好象知道,原来这信是假的。”梅长苏冷笑一声,“所以……你千里奔袭去救聂锋,最后因为去晚了,只能带回他尸骨的事,也是假的了?”
谢玉闭口不语。
“据我听到的传奇故事,是谢大将军你为救同僚,长途奔波,到了聂锋所在的绝魂谷,却有探报说谷内已无友军生者,只有敌国蛮兵快要冲杀出来,所以你当机立断,伐木放火封了谷口,这才阻住蛮兵之势,保了我大梁的左翼防线。
这故事实在是令闻者肃然起敬啊。”梅长苏讥刺道,“今日想来,你封的其实是聂锋的退路,让这位本来不在死地的前锋大将,因为你而落入了死地,造成最终的惨局。
我推测得可对?”
谢玉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依然不接他的话。
“算了,这些都是前尘往事,查之无益。”梅长苏凝住目光,冷冷道,“接下来呢?”
“当时只有我和夏江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心照不宣。
因为不想让他的徒儿们察觉到异样,他没有动用悬镜司的力量,只暗示了我一下,我就替他杀了李重心全家。”谢玉的话调平板无波,似乎对此事并无愧意,“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与现在的党争毫无关系,你满意了吗?”
“原来朝廷柱石就是这样打下了根基。”梅长苏点点头,隐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捏住,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谢玉所讲的,当然只是当年隐事中的冰山一角,但逼之过多,反无益处,这短短的一段对话,已可以达到今日来此的目的,而之后的路,依然要慢慢小心,一步步地稳稳走下去。
至于谢玉的下场,自有旁人操心。
其实有时候死,也未必就是最可怕的一种结局。
“你好生歇着吧。
夏江不会知道我今天来见过你,誉王殿下对当年旧事也无兴趣。
我会履行承诺,不让你死于非命,但要是你自己熬不住流放的苦役,我可不管。”梅长苏淡淡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不再多看谢玉一眼,转身出了牢房。
飞流急忙扔下手中正在编结玩耍的稻草,跟在了他的后面。
在返程走向通向地上一层的石梯时,梅长苏有意无意地向谢玉隔壁的黑间里瞟了一眼,但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很快就消失在了石梯的出口。
他离去片刻后,黑间的门无声地被推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走得非常之慢,而且脚步都有些微的不稳。
前面那人身形修长,黑衣黑裙,乌发间两络银丝乍眼醒目,俊美的面容上一丝血色也无,惨白得如同一张纸一样,仅仅是暗廊上的一粒小石头,便将她硌得几欲跌倒,幸好被后面那人一把扶住。
两个人出了黑间并无一语交谈,即使是刚才那个搀扶,也仅仅拉了一把后立即收回,无声无息。
他们也是沿着刚才梅长苏所走的石梯,缓缓走到了一层,唯一不同的是在门外等候着领他们出去的人并不是提刑安锐,而是已正式升任刑部尚书的蔡荃。
“麻烦蔡大人了。”
“靖王殿下不必客气。”
只这两句对话,之后便再无客套。
一行人从后门隐秘处出了天牢,夏冬头也不回地快步奔离,自始至终未动一下嘴唇。
在她身后,靖王默默地凝望着她孤单远去的背影,双眸之中却暗暗燃起了灼灼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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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我从明天起,计划花几天的时间,重新分卷,立章节名,所以更新提示可能会有些乱,大家包涵。

第九十九章 惊心

回到苏宅后的梅长苏立即上床休息,因为他知道,今天晚上不可能会有完整的睡眠时间。
果然,刚到三更时分,飞流就依到床边来说“敲门”,他快速起身,大略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形容,哄了飞流在外边等候,便匆匆进了暗道。
靖王坐在密室中他常坐的那个位置,低着头似在沉思。
听到梅长苏的脚步声后方才抬起头来,神情还算平静,只是眼眸中闪动着含义复杂的光芒。
“殿下。”梅长苏微微躬身行礼,“您来了。”
“看来你好象早就料到我要来。”靖王抬手示意他坐,“苏先生今天在天牢中的表现实在精彩,连谢玉这样人都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
麒麟之才,名不虚传。”
“殿下过奖了。”梅长苏淡淡道,“不过能逼出谢玉的实话来,我也放心了不少。
原本我一直担心夏江也卫护太子之意,身为悬镜司的掌司,他可不是好对付的人,现在既然已可以确认他并无意涉及党争,与夏冬之间也有了要处理的内部嫌隙,我们总算能够不再为他分神多虑了。”
靖王不说话,一直深深地看着他,看得时间久到梅长苏心里都有些微的不自在。
“殿下怎么了?”
“你居然只想到这些,”萧景琰的眸色掠过一抹怒色,“听到谢玉今天所吐露出来的真相,你不震惊吗?”
梅长苏思考了一下,慢慢道:“殿下是指当年聂锋遇害的旧事吗?时隔多年,局势已经大变,追查这个早就毫无意义,何况夏江并不是我们的敌人,为了毫无意义的事去树一个强敌,智者不为。”
“好一个智者不为。”靖王冷笑一声,“你可知道,聂锋之事是当年赤焰军叛案的起因,现在连这个源头都是假的,说明这桩泼天巨案不知有多少黑幕重重,大皇兄和林家上下的罪名不知有多大的冤屈,而你……居然只认为那不过是一桩旧事?”
梅长苏直视着靖王的眼睛,坦然道:“殿下难道是今天才知道祁王和林家是蒙冤的吗?在苏某的印象中,好象你一直都坚信他们并无叛逆吧?”
“我……”靖王被他问得梗了梗,“我以前只是自己坚信皇兄和林帅的为人罢了,可是今天……”
“今天殿下发现了这条详实的线索,知道了一些当初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是吗?”梅长苏的神情依然平静,“那么殿下想怎么样呢?”
“当然是追查,把他们当年是如何陷害大皇兄与林帅的一切全部查个水落石出!”
“然后呢?”
“然后……然后……”靖王突然发现自己说不下去,这才恍然明白梅长苏的意思,不由脸色一白,呼吸凝滞。
“然后拿着你查出来的结果去向陛下喊冤,要求他为当年的逆案平反,重处所有涉案者吗?”梅长苏冰冷地进逼了一句,“殿下真的以为,就凭一个夏江,一个谢玉,就算再加上皇后越妃母子们,就足以谗死一位德才兼备的皇长子,连根拔除掉一座赫赫威名的帅府吗?”
靖王神情颓然地垮下双肩,手指几乎要在坚硬的花梨木炕桌上捏出印子,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算大皇兄当时的力量已足以动摇皇位,与父皇在革新朝务上也多有政见不和,但他毕竟生性贤仁,并无丝毫反意,父皇何至于猜忌他至此……大家都是亲父子啊……”
“历代帝皇,杀亲子的不计其数吧?”梅长苏深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控制情绪,“咱们这位皇上的刻薄心胸,又不是后来才有的。
据我推测,他既有猜忌之心,又畏于祁王府当时的威势,不敢轻易削权。
这份心思被夏江看出,他这样死忠,岂有不为君分忧之理?”
“你说,父皇当年是真的信了吗?”靖王目光痛楚,“他相信大皇兄谋反,赤焰军附逆吗?”
“以皇上多疑的性格,他一开始多半是真的信了,所以才会如此狠辣,处置得毫不留情。”说到这里,梅长苏沉吟了一下,“看夏江现在如此急于封谢玉的口,至少最开初聂锋一案的真相,皇上是不知道的。”
靖王看着桌上的油灯,摇头叹道:“不管怎么说,若不是父皇自己心中有疑,这样的诬言,只须召回京中便可查明,又何至于……只恨当时我不在国中……”
“幸好殿下你不在国中,否则难免受池鱼之灾。”梅长苏神色漠然,“此案虽由夏江引起,最终却是皇上处置的,殿下想要平反只怕不易。
不如听苏某一劝,就此放开手,不要再查了。”
靖王站起身来,在室内踱了几圈,最终停下来时,脸上已恢复了宁静,“先生所言,固然不错,但我若真的就此放手,世上还有何情义可言?谢玉所说的,不过是一个开端,后面是怎么一步一步到那般结局的,我若不查个清楚明白,只怕从此寝食难安。
我素知先生思虑缜密,透察人心,要洗雪这桩当年旧案,还请为我出力。”
梅长苏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殿下可知,如果皇上发现殿下在查祁王旧案,定会惹来无穷祸事?”
“我知道。”
“殿下可知,就算查清了来龙来脉,对殿下目前所谋之事也并无丝毫助益?”
“我知道。”
“殿下可知,只要陛下在位一日,便不会自承错失,为祁王和林家平反?”
“我知道。”
“既然殿下都知道,还一定要查?”
“要查。”靖王目光坚定,唇角抿出冷硬的线条,“我必须知道他们是如何含冤屈死的,这样将来我得了皇位,才能一一为他们洗雪。
只为自己私利,而对兄长好友的冤死视而不见,这不是我做得出的事,请苏先生也不要劝我去做。”
梅长苏咽下喉间涌起的热块,静静地在灯下坐了一会儿,方才慢慢起身,向靖王躬身施礼,沉声道:“苏某既奉殿下为主,殿下所命一定遵从。
虽然事过多年,知情者所余不多,但苏某一定竭诚尽力,为殿下查明真相。”
“如此有劳先生了。”靖王抬手虚扶了一下,“先生如此大才,景琰有幸得之。
扳倒谢玉之局,实在是环环相扣,令人叹绝。
我虽未亲睹,亦可想见当日情势是何等的紧张。
太子现在失了强助,正在惶惶之时,先生打算让誉王乘胜追之吗?”
梅长苏摇了摇头,“不,我会劝誉王稍稍放手。”
“哦?”靖王想了想,登时明白,“可惜誉王不会听。”
“当然我也不会狠劝,略说一句,他不听就算了。”梅长苏狡然一笑,神情甚是慧黠。
“人在顺境之中,总难免有些头脑发热。
太子被逼到如此境地,父皇定会回护,誉王若是不能见好就收,只怕要碰个大钉子。”靖王仰首想了想,“父皇迟迟不处置谢玉,大概也不仅仅是因为夏江在从中斡旋吧?”
梅长苏笑赞道:“殿下自从开始用心旁观后,进益不小。
说不定再过个一两年,就不再需要我这个谋士了呢。”
“先生说笑了。
谋策非我所长,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靖王随便一挥手,又问道,“先生真的要保谢玉活命吗?”
梅长苏淡淡道:“我只管帮他挡挡夏江的人,其他的我就不管了。”
“其他?”
“夏冬不是吃素的,这个杀夫之仇,她不能明报只怕也要暗报……”
“可是这个杀夫之仇,也不能都算在谢玉的身上。”靖王面露同情之色,“夏江毕竟是她师父,这场孽债,不知她会怎么算……”
“多年悬镜使生涯,夏冬自有城府,当不似她的外表那般张扬。
她越是信了谢玉的话,就越不会去质问夏江。
我最希望她能将此事放在心里,日后于殿下定大有用处。”
靖王知他深意,点了点头。
日后若真有可以为祁王平反的那一日,由聂锋遗孀出面鸣冤,当是一个最好的开端。
不过在那之前,积蓄力量确保能拿到至尊之位,那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此节,靖王强自收敛心神,暂且抛开因聂锋案的真相而带来的悲怒情绪,开始与梅长苏讨论起朝堂上的政务来。
由于多年耽于军旅,对于民政的不熟悉是靖王的一大弱点,为此梅长苏物色了许多理政好手,制造机会让靖王与他们相识相熟,从而学习治理民政的知识和方法。
每次密室见面时,两人也会针对具体的事例进行详尽的讨论,常常会不知不觉谈到天亮。
应该说,靖王与梅长苏之间的关系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现在总算是渐入佳境。
昨天朝堂之上刚刚廷辩过在各地设铁矿督办以及统一马政两项大事,靖王是领兵之人,对于武器锻造和战马供应见解颇深,可因为朝堂上他必须谨守低调,发言不得不以精而少为原则,一肚子话没有能够全倒出来,此刻没了顾忌,当然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更难得梅长苏竟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有些理念甚至不须沟通就很契合。
靖王说到酣畅处时,本不觉得,直到谈话接近尾声了,他才心生讶异,问道:“先生虽有麒麟之才,但毕竟是江湖出身,怎么对军需之事如此熟悉,倒象是打过仗的……”
梅长苏微微一怔,自悔方才有些忘情,但面上并未露出,而是不在意地一笑:“说句俗语,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吗?我们盟内也常收些除役的老兵,你别小看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卒,他们着眼点不一样,很能开阔视野。
到京城后托飞流的福认识了蒙大统领,竟是出奇地谈得来,好些事情都是向他请教的。
不过说到底这方面我学得杂七杂八,不成个体统,只怕有些话让殿下见笑了。”
靖王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深想,见他谦逊,忙道:“哪里,先生的见解甚是精辟,让人敬服。
看来先生之才竟不可单一而论,让景琰刮目相看。”
梅长苏欠身回谢,心中已起谨慎之意,不愿多说,便道:“沙漏将尽,殿上还要早朝,不如回去休息一下的好。
虽然您是军人筋骨,但也不能打熬得过分了。”
靖王此时还不感疲累,但见梅长苏眼下已有青影,知他的身体可不能跟自己一概而论,于是立即起身,说了两句道别的话,便开了密室中通向靖王府方向的石门,干干脆脆地走了。
梅长苏回到自己的寝室之中时,外面的天色仍是黑的,飞流点了一盏灯,安静地坐着,人刚一出来,他便扑了过去。
“又好久!”少年不悦地抱怨着。
“对不起对不起,”梅长苏笑着拍他背心,“让我们飞流久等了。
趁着天还没亮,我们睡个回笼觉吧。”
“醒了!”
“你醒了,可是苏哥哥困啊。”
飞流将他推到床边,大声道:“睡!”
“苏哥哥睡了,飞流做什么?”
“画画!”
梅长苏忍不住一笑,揉揉他头顶,不再管他,自己宽了外衣,倚枕安眠。
飞流趴在床头守了他一会儿,便跳到外间,扯纸磨墨,开始东一笔西一笔地抹画起来。
春分之后,昼长夜短,梅长苏回来时,本已是凌晨,所以飞流还没画两张,纱窗上已隐隐透了微光。
梅长苏翻了个身,面向里面,飞流受过调教,很懂事地来到窗边,打算把竹帘拉下来。
刚握住支竿,外面不知何处隐隐传来撞钟之声,他不由竖起耳朵去听。
几乎与此同时,梅长苏自床上惊跳而起,不及披衣,便翻身下地,竟连鞋也不趿,直冲到室外院子中去了。
“苏哥哥!”飞流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追了过去,只见他只着一双白袜,站在中庭甬道冰凉的青石板上,仰首向天,细细地听着。
这时黎纲等人也听到动静,纷纷跑了过来,围着自家宗主,但看他神情,竟又无一人敢出言叫他。
“飞流,响了几声?”钟声停歇之后,梅长苏轻声问道。
“二十七!”
黎纲浓眉一跳:“金钟二十七,大丧音,宫中已无太后,那么就是……”
话音未落,梅长苏已面色煞白地闭上眼睛,似乎忍了忍,没有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洒落衣襟。
“宗主!”
“苏哥哥!”
周围的人顿时慌作一团,有人飞奔了去找晏大夫,黎纲则快速地将他抱起,送返室内,安放在床上。
晏大夫来得极快,把了脉,正要行针,梅长苏却坐起了身子,摇摇手,垂首低声道:“你们不用担心,都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宗主……”黎纲正要相劝,晏大夫抬手止住了他,自己先站了起来,示意大家都跟着一起退出去,唯有飞流坚决不肯挪动,也只能由他。
等到室内终于重归平静后,梅长苏方缓缓抬起头,睁开眼睛,红红的眼眶处,溢着点点泪光。
“飞流,”他轻拍着少年的头,喃喃道,“我的太奶奶,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我回去……”

第一百章 国丧

我最近事多,写文状态也不是很好,同样多的字数常常会花比以前多一倍的时间才写得出,所以有时会两日一更,请大家多多体谅,继续支持~~~
PS:我其实一向是懒人,虽然一直对别人华丽丽的章节名流口水,但自己的分卷啊章节名什么的却提不起精神,确实起得马虎了些,基本没动什么脑子,也没费什么时间,不过时间我都节省下来写正文来着,绝对没有玩啦!要是有人想到更妥贴更漂亮的章节名,请留言给我,就说“建议某章用某名”,合适的话我就改,不过我用了以后就不还了哦,当白送我的,留言之前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啊,哈哈哈~~~~~如果没人留言,我就当大家可以忍受那些白烂的章节名,不管了啊~~
——————————————————————这是上一章忘了的分割线————————————————
太皇太后薨逝,并非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她年事已高,神智多年前便不太清醒,身体也时好时坏并不硬朗,礼部早就事先做过一些葬仪上的准备,一切又素有规程,所以丧礼事宜倒也安排得妥当,没有因为年前才换过礼部尚书而显得慌乱。
大丧音敲过之后,整个大梁便立即进入了国丧期。
皇帝依梁礼缀朝守孝三十日,宗室随祭,诸臣三品以上入宫尽礼,全国禁乐宴三年。
同时,这一事件还带来了几个附加的后果。
首先,谢玉之案定为斩刑,但因国丧,不予处决,改判流徙至黔州,两个月后启程,谢氏宗族有爵者皆剥为庶人。
梁楚联姻之事也随之暂停,只交换婚约,三年后方能迎娶送嫁。
大楚这次主动提出联姻,原本就是为了结好大梁,腾出手去平定缅夷,现在对方国丧,依礼制除自卫外,原本就不可主动对外兴兵,也算达到了目的,因此并无他言,准备吊唁后便回国。
景宁公主一方面悲痛太祖母之丧,一方面婚期因此而推,又松了口气,一时间心中悲喜交加,五味杂陈,反而更哭得死去活来。
在山寺中隐居的莅阳长公主,闻报后也立即起程回京守孝。
萧景睿与谢弼此时已皆无封爵,无伴灵的资格,但薨逝的那位老人多年来对每位晚辈都爱护有加,于情份上不来拜祭一下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尽管回来后身份尴尬,与以前相比境遇迥然,但两人还是陪同母亲一同返京,住在莅阳公主府。
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党争在大丧音的钟声中暂时停止了。
三十天的守灵期,所有皇子都必须留于宫掖之内,不许回府,不许洗浴,困无床铺,食无荦腥,每日叩灵跪经,晨昏哭祭。
养尊处优的太子和誉王哪里吃得了这份苦,开始还撑着,后来便渐渐撑不下去,只要梁帝一不在,脸上的悲容便多多少少减了些,手下人为了奉迎,也会做些违规的小动作来讨好主子。
因为这孝礼也实在严苛,若不想点办法,只怕守灵期没到,人先死半条,所以还是自己的身子要紧。
反正两个人是一起违规,谁也告不着谁的状,陪祭的大臣们更是没人敢说他俩的不是。
他俩一开头,其他皇子们虽较为收敛些,但也不免随之效仿,反而是靖王军人体魄,纯孝肝胆,守灵时尽哀尽礼,一丝不苟,迥异于诸皇子。
因为靖王的封位仅是郡王,所以他平时在隆重场合很少跟太子和誉王站在一起,此时大家连着三十天呆在同一个孝殿中,不同的表现看在陪祭的高阶大臣们眼里,那还真是良莠立见。
三十日的孝礼,梅长苏是在自己房中尽的。
晏大夫虽知这样对他身体伤害极大,但若不让他寄表哀思,只怕积郁在心,更加不好,所以也只能细心在旁调理。
因他只肯食白粥,黎纲和吉婶更是费尽了心思瞒着他在粥中加些滋补药材,还要小心不要被他察觉出来。
好在梅长苏悲伤恍惚,倒是根本没有留意。
由于大人物们都被圈进了宫里,整个皇城日罢市、夜宵禁,各处更是戒备禁严,生怕在服丧期出点儿什么淫盗凶案,这三十日竟过得安静无比,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事件,黎纲与近期赶到京城的甄平主内,十三先生主外,局面仍是控制得稳稳的,力图不让守孝的宗主操一点儿心。
守灵期满,全仪出大殡,这位历经四朝,已近百岁,深得臣民子孙爱戴的高龄太后被送入卫陵,与先她而去四十多年的丈夫合葬。
灵柩仪驾自宫城朱雀大道出,一路哀乐高奏,纸钱纷飞。
与主道隔了一个街坊的苏宅内也可清楚地听到那高昂哀婉的乐音,梅长苏跪于廊下行礼,眼睛红红的,但却没有落泪。
出殡日后,皇帝复朝。
但因为大家都被折腾得力尽神危,所以只是走了走过场,便散了回家见亲眷,好好洗个澡吃一顿睡一觉。
而梅长苏经此一月熬煎,未免病发。
好在晏大夫一直在旁护持着,不象前几次那样凶险,有些少量喀血、发烧咳嗽、盗汗和昏晕的症状,发作时服一剂药,也可勉强调压下去。
昏睡了一下午后,梅长苏入夜反而清醒,拥被坐在床头,看飞流折纸人。
视线转处,瞥见案上一封白帖,是霓凰郡主自云南由专使飞骑遥寄来的,昨日方到,上面只写了“请兄保重”四个字,当时看了仍是伤心,便搁在一旁,想来黎纲等人不敢随意处置,因此一直放在书案之上。
“飞流,把帖子拿过来。”
少年身形一飘,快速地完成了这项任务。
梅长苏展开帖面,盯着那四个清秀中隐藏狂狷的字,出了半日神,又叫飞流移灯过来,取下纱罩,将帖子凑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
“烧了?”飞流眨眨眼睛,有些惊奇。
“没关系,”梅长苏淡淡一笑,“有些字,可以刻在心里的。”
少年偏着头,似乎听不明白,但他不是会为这个烦恼的人,很快又坐在他的小凳上继续折起纸人来,大概因为纸人的头一直折不好,他不耐烦地发起脾气,丢在地上狠踩了两脚,大声道:“讨厌!”
梅长苏招手,示意他拿张新纸过来坐在床边,然后慢慢地折折叠叠,折出一个漂亮的纸人来,有头有四肢,拉这只手,另一只还会跟着一起动,飞流十分欢喜,脸上扯了一个笑容出来,突然道:“骗我!”
这两个字实在没头没脑,不过梅长苏却听得懂,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蔺晨哥哥教你的折纸方法是对的,没有骗你,是飞流自己没有学会,不可以随便冤枉人!”
飞流委屈地看着手中的纸人,小声道:“不一样!”
“折纸人的方法,本来就有很多种啊。
我会的这种,是我太奶奶教给我的……小时候,她常常给我折纸人、纸鹤什么的,可我当时还觉得不喜欢,总想要从她身边溜走,跑出去骑马……”
“小时候?”少年十分困惑,大概是想象不出苏哥哥也有小时候,嘴巴微微张着。
“是比我们飞流现在,还要小很多的时候……”
“哇?!”飞流惊叹。
“再拿张纸来,苏哥哥给你折个孔雀。”
飞流非常高兴,专门挑了一张他最喜欢的米黄色的纸来,眼睛眨也不眨,十分认真地看着梅长苏的每一个动作。
等孔雀尾巴渐渐成型的时候,飞流突然转了转头,叫道:“大叔!”
梅长苏一怔,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吩咐道:“飞流去接大叔进来。”
“孔雀!”
“等大叔走了,苏哥哥再继续给你折。”
由于心爱的折纸活动被粗暴打断,飞流对罪魁祸首蒙挚十分的不满,带他进来时那张俊秀的脸庞沉得象被墨染过一样,全身的寒气几乎可以下好几场冰雹,倒让蒙挚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这个小家伙了。
“蒙大哥坐。”梅长苏将孔雀半成品交给飞流,让他到一边玩耍,自己欠身,又坐起来了些,蒙挚赶紧过来扶他。
“蒙大哥劳累了一个月,好容易换班,宫城里只怕还忙乱,若是有空,怎么不回府休息?”
“我不放心你,”蒙挚在灯光下细细看他,只见越发清瘦,不由心中酸楚,劝道,“你和太皇太后的感情虽然深厚,但她已享遐龄,怎么都算是喜丧,你还是要保重自己身子要紧。”
梅长苏垂着眼,慢慢道:“你不用劝,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忍不住……上次见太奶奶,她拉着我的手叫小殊,不管她是真的认出来了,还是糊涂着随口叫的,总之她心里一定是记挂着小殊,才会喊出那个名字……我一直盼她能够等我,现在连这个念想也没有了……”
“你的这份孺慕之情,太皇太后英灵有知,早就感受到了。
从小她就最疼你,一定舍不得你为她这么伤心。
听说晋阳长公主生你的时候,她老人家等不及你满月进宫,就亲自赶到林府去看你呢。
我在宫里当侍卫时,也常常见到太皇太后带着一群孩子,可中间最得她偏爱的,一直都是你。
虽然那个时候,你实在淘气得可以……”
“是吗?”梅长苏眼角水光微闪,唇边却露出了温暖的微笑,“我这几天,也常常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每次闯祸,都是太奶奶来救我,后来爹爹发现只要不打我,太奶奶就不会插手管得太过分,所以就想了些虽然不打,但却比责打还要让我受不了的惩罚方法……”
“我知道我知道,”蒙挚也露出怀念的笑容,“有一次,你惹了个什么事……大概是弄坏先皇一件要紧的东西吧,林帅很生气,明明是随驾在猎场,结果他偏偏不让你跟我去学骑射,反而把一堆孩子塞给你,罚你看管,还不许出纰漏,当时你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呢。”
梅长苏点着头,显然对这件事也印象深刻,“那个时候的我,宁愿一个人跑去斗熊,也不想带一堆吵闹不休的男孩子。
景睿倒还安静,可是那个豫津啊,跑来跑去没有半刻消停……”
“所以你就拿绳子把他拴在树上?”蒙挚挑了挑眉,“害得好心来陪你的靖王勇背黑锅,说那是他拴的……”
“但最终罚跪的人还是我,直到太奶奶把我救走……当时觉得十分委屈,心想明明景琰都说了是他干的为什么还是罚我……”梅长苏笑着笑着,又咳嗽了起来,半日方才停歇,微微喘息着继续道,“这些事回想起来,心里就象揣了一个被火烤着的冰球,一时暖暖的,一时又是透心的凉寒……”
“小殊……”蒙挚心头一阵绞痛,欲待要劝,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铁铸般的汉子,也不免红了红眼圈儿。
“你别难过,”梅长苏反过来安慰他道,“太奶奶现在入土已安,我也过了最伤心的那几天,现在好多了。
只不过能陪我聊聊过去那些旧事的人,如今唯有蒙大哥你一个,所以难免多说了几句……”
蒙挚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心里也甚是矛盾,既想跟你多聊聊过去,让你记住自己不仅仅是苏哲,也依然还是林殊,但又怕说得太多,反而引起你伤心。

“你的好意我明白,”梅长苏抬起双眼,眸色幽深,“可无论是林殊也好,苏哲也罢,都不是纸折泥捏的,所以这点熬煎,我还受得住。
以后尚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岂可中途就倒了?蒙大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后一步,你也要相信我才对。”
蒙挚听到他说“最后一步”时,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颤,细想又不知为了什么,忙强颜笑道:“我当然相信你,以你的才华和心性,何事不成?”
梅长苏温和地向他一笑,仰靠在背枕上,又咳了两声,催道:“你早些回去吧,要多陪陪嫂夫人才对。
你看我现在还好,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歇了这换班的一天,大统领又该忙了。”
蒙挚见时辰确已不早,也怕耽搁梅长苏休息,便依言起身,站着又叮嘱了最后一句:“事有缓急,现在你养病最重要,其他的事都要放在后面,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徐缓图之才更稳妥啊。”
梅长苏点头应承,不许他再多停留,召了飞流来送客,少年急着要折孔雀,对这一指令执行得极有效率,几乎是连推带打把蒙挚给赶了出去。
其时已是二更,梅长苏听着街上遥遥的梆子声,抚着身上的孝衣,努力稳住了有些摇曳的心神。
既然已迈出了第一步,那么……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少年飞扑回来,递过半只孔雀。
其实只剩了最后的工序,一折一翻,再拉开扇状的尾羽,形神便出。
在飞流欢喜的惊叹声中,梅长苏缓慢地将掌中的孔雀托高,喃喃地道:“太奶奶,你看见了吗?”

第一百零一章 流放

行文过百章,前面的文字我未必全数记得,如果大家发现有小细节与前文有矛盾或不符的地方,拜托提醒我修改,多谢了。
天气转热,大家减衣时小心感冒,而且千万不要相信什么感冒后一个月内不会再感冒的话,本人深受此谬论之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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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帝都分内宫城、外皇城两个部分,宫城治卫由皇帝直辖的禁军负责,目前的最高指挥官是禁军大统领蒙挚。
比起宫城的单一,皇城治卫的分工相对而言要复杂得多。
民间刑名案件、日常巡检、缉捕盗匪、水火救助等是京兆衙门的职责,城门守卫、夜间宵禁、镇压械斗之类的事项又归巡防营管,京兆衙门算是地方官府,要向六部复命,巡防营在编制上本应归兵部节制,但长期以来,由于它的直接统领者宁国侯爵职皆高于兵部尚书,所以超然而独立,兵部并不敢对它下任何指令。
此外皇城有私兵之权的还有数家,东宫自惠帝朝自内宫城独立出来后,也被统归入皇城范围,依制蓄兵三千,亲王府两千,郡王府一千,一品军侯府八百。
这些特权府第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到皇城的动静,可谓是各方力量交错,搅得跟一团乱麻似的。
如今兼有巡防营统领之职的谢玉轰然倒台,就象是从这团乱麻中强行抽了一根出去似的,把剩下的弄得更乱。
太后出殡之后约一月,谕旨批下,谢玉从天牢幽冥道中走出,准备前往流放地黔州。
他生于世家,青年尚主,累封至一品军侯,威权赫赫这些年,一旦冰消雪融,便恍如镜花水月,黄粱梦醒,富贵烟消,只见一副枷锁,与其他的流刑犯一样,由两个粗野衙役押解着,连水火棍也不比别人多带一根。
幸好流刑犯出发的时辰一向是凌晨,街上尚稀人迹,没有旁观的人群和讥嘲的语声,让谢玉心里舒服了一些。
在牢里他并没有受刑,连例行的提审也没有,尽管他的案子最终是由梁帝勘定的,但其实自他下狱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大梁至尊。
狱中的饮食当然离“好”字差得很远,不过好歹管饱,而天牢中原本常见的狱卒私下虐待人犯的陋规,也因新任刑部尚书管理有方被杜绝了,所以当谢玉带着重枷走向金陵城的南城门时,他的身体状况还算不错。
押送者与人犯到达南越门的时候,刚好是开城的时间,戍守皇城门的自然是巡防营兵将,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须发零乱、披枷带锁站在一旁等候厚重的城门开闩的人犯是谁。
后来负责押送的其中一个衙役在守城官兵中碰见了个熟人,两人寒暄过后,那衙役轻浮地递了个眼色过去,用丝毫没有压制的音量道:“呶,瞧瞧以前你们的顶头上司,大侯爷呢,几个月前哥们你都不敢直接抬头看他,现在去瞅吧,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腰板儿还没你直呢!”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现场一片轻微的喧哗。
这些低层的官兵跟谢玉基本没什么直接接触的机会,平时想起谢侯爷那如同就是云上之人,云上人现在跌入泥潭,正站在自己面前,不冒出点好奇心来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很快当班的几十名官兵就围了大半过来,有人因为谢玉的发须遮住脸庞看不清楚,还准备伸出手扒开来仔细地瞧。
“干什么?都给我回去!”一个粗重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声音的主人也快速挤了过来,试图把人群推散,“有什么好看的,城门都开了,还不到自己该站的地方去!”
“七叔,”一个官兵拉长了音调道,“刚开城门,鬼都没半只,兄弟们也就想看看而已,又没干什么。”
“换你被人这样看你乐意啊?”
“我又不犯事,凭什么让人看?他现在又不是大侯爷了,你讨好他干什么?”
七叔脸一沉,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人家当侯爷的时候就该讨好,犯了事就该踩,势利眼成这样算什么男人?”
其实围观的人大多也只是好奇,被这样骂自然生气,好在这七叔平时人缘不错,资历也深,立时便有人出来打圆场劝和,总算也只是对吵没有对打。
两个衙役象看好戏一样在一旁瞧着,时不时还挑拨两句,而原本引起混乱的谢玉本人,反而悄悄地退到了一边,整张脸掩于须发之后,看不清表情。
负责这一组官兵的小领队本来只是袖手旁观不想管,军中嘛,什么时候不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不打架不伤人就没事,何况现在天才蒙蒙亮,城门冷清,反正无聊,就当大家暖身了。
可后来他无意中看见两个衙役悄悄撇嘴露出鄙夷之色,突然意识到有外人在场,未免让人家看了巡防营官兵的笑话,当下心中怒气大升,从旁边抓起根鞭子啪得抖了个响脆,高声骂道:“他妈的都给老子闭嘴!”
虽说他也只是个小头目,但县官不如现管,见他突然发怒,大家诧异之下也没敢违逆,乖乖闭了嘴散开。
两个衙役见好戏落幕,倒也没再继续添柴加火,而是推搡着谢玉出了城门。
南越门出,是一条黄土大道,甚是平坦好走。
谢玉习武之人脚力不弱,没给那两个押送者棍棒驱打的机会,走得并不慢。
大约半个时辰后,天已大亮,一个衙役停下来擦汗,无意中向后瞥了一眼,只见尘土飞扬,一辆素盖黑围的马车疾驰而来,单看那拉车的神骏马匹,也知不是寻常人家。
三人一起闪到路边,两个衙役好奇的张望着,谢玉却背过身,半隐于道旁茅草之中。
马车在距离三人数丈远的地方停下,车帘掀起,一个素衣青年跳了下来,给两个衙役一人手中塞了一大锭银子,低声道:“来送行的,请行个方便。”
虽然不认识来者是谁,但来给谢玉送行的,那一定不是市井之徒,两衙役极为识趣,陪笑了一下,便远远地站到了一边。
“爹……”谢弼颤颤地叫了一声,眼睛红红的,“您还好吧?”
谢玉无声无息地站了半晌,最后还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谢弼又张了张嘴,似乎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呆了片刻,回头去看那辆马车。
谢玉顿时明白车上还有人,不由目光一跳。
此情此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再见她一面。
然而无论他是想见还是不想见,此刻都已没有选择。
车帘再次被掀开,一身孝服的莅阳慢慢地走下马车。
令谢玉意外的是,陪同搀扶着有些虚弱的长公主的人,竟然是萧景睿。
在离谢玉还有五六步路的时候,萧景睿放开了母亲,停在原地不再前行。
莅阳长公主则继续走到谢玉面前,静静地凝望着他。
谢弼想让父母单独说两句话,又体念景睿现在心中矛盾难过,便走过去将他拉到更远的地方。
“结束了吗?”沉默良久后,长公主问出第一句话。
“没有。”
“我能帮什么忙?”
“不用,”谢玉摇摇头,“在京城你尚且护不住我,茫茫江湖你更是无能无力。”
莅阳长公主的目光沉静而忧伤。
虽然近来流泪甚多,眼眶周围已是色泽枯黄,皱纹深刻,但眸中眼波仍然余留秋水神采,偶尔微漾,依然醉人。
“那位苏先生……昨天派人来见我,说叫你交一封信给我。”
“信?”谢玉愣了愣,但一想到是那位令人思而生寒的梅长苏所说的话,又不敢当做等闲,忙绞尽脑汗思考起来。
“那人说,如果你还没写,叫你现在就写,因为你说的那些东西后面,一定还有更深的,写下来,交给我,你就可以活命。”莅阳长公主并不知道这些话的意思,她只是木然地、一字一句地认真转述。
尽管这个男人扼杀了她的青春恋曲,尽管这个男人曾试图谋杀她的孩子,但毕竟有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他是她三个孩子的父亲,她并不想听到他凄惨死去的消息,尤其是在这个男人自己并不想死的情况下。
谢玉的眼珠转了转,突然之间恍然大悟,明白了梅长苏的意思。
自己所掌握的秘密,除了那日当面告诉梅长苏的,还有很多是他暂时不想说,或者不能说的。
这漫漫流刑路,夏江如果要杀他,根本防不胜防。
唯一的保命方法,就是把心中的秘密都写了下来,交托给莅阳保管,如果自己没事,莅阳就不公开他的手稿,如果自己死了,那手稿就成为铁证。
夏江不是糊涂人,一算便知道还是让自己活着的好,自己活着再不可靠,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关系到两人共同生死的秘密说出来,反而是自己死了,一切才保不住。
这确实、确实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莅阳长公主仍是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等待他的决定,毫无催促劝说的意思。
谢玉心头突然一热,眼眶不由潮了潮。
虽说是多年怨侣,但这世上自己唯一还敢相信,唯一还敢抱有一丝希望的人,就只有莅阳了。
“有纸笔吗?”稳了稳心神后,谢玉低声问道。
莅阳长公主从宽袍袖袋中摸出一个长盒,里面装着现成的笔墨,和一幅长长的素绢。
“写在这个上面吧。”
谢玉迟疑地看了看远方正瞧着这边的那两个衙役,莅阳立即道:“没关系,那个苏先生说,越多人知道你写过这个东西越好。”
谢玉立即领会,急忙提起笔。
因他带着枷,莅阳公主便把素绢铺在木枷上,等他写几个字便帮他挪动一下绢面,不过自始至终,她目光的焦点未有一刻落在那些字迹上。
等谢玉好容易写完,她立即将素绢折起,放进一个绣囊之中,拔下扎在上面的一根细针,密密将囊口封好。
“莅阳……”
“你写的这个我不会给任何人看,我自己也不会看。
你曾经做过什么事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因为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莅阳长公主将绣囊放入怀中,目光凄迷,“我还准备了些衣物银两,你路上带着用吧。”
谢玉柔和地看着她,想抚摸一下她的脸,手刚一动,立时惊觉自己是被枷住的,只能忍住,轻声道:“莅阳,你多保重,我一定会回来再见你的。”
莅阳长公主眼圈儿微红,转过头去没有接这句话,抬手示意谢弼过来。
谢玉忙定定神,趁着儿子还未走近的时候快速道:“莅阳,这个绣囊,你千万不能给那个梅长苏。”
莅阳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点头:“你放心,只要你活着,这个绣囊我会一直随身携带的。”
话刚说完,谢弼已走了过来。
他为人周全,见母亲示意便已明白,所以中途绕到马车上将包袱拿了下来,给谢玉拴牢在背上。
萧景睿依然远远站着,偶尔会转动视线看过来一眼。
谢玉对萧景睿一向并无真正的父子情,莅阳长公主体念儿子现在心中伤痛难过,谢弼也是一向妥贴细心,因此并无一人出言唤景睿过来。
大家默然对视了一阵,还是谢玉先道:“今天我的路程不短,就此分手吧。
弼儿,好好照顾你娘。”
谢弼应了一声,扶着母亲慢慢后退。
两个衙役一看送别结束,便也提着棍子走了过来。
谢玉不想看着莅阳的马车远去,所以自己先行转身,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迈步,突然觉得一股寒意袭来,不由打了个寒颤,忙抬头四顾,只见周边荒草古道,并无人迹兽踪,以为只是感觉有误,用力甩了甩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谢弼轻轻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再次抬头张望,只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前方,齐人高的高篙茅草似波浪般被人分开,夏冬一身纯黑衣裙,缓步走了过来。
如果单单只是夏冬,远不足以让谢弼倒吸冷气,真正令谢弼吃惊的是夏冬脸上的表情,那深如海、切入骨、冷如冰、寒如霜,浸满了怨毒与仇恨的表情……

第一百零二章 流放(下)

对于夏冬周身的寒气与敌意,既然谢弼感觉到了,其他人当然也并不迟钝。
莅阳长公主立即从马车上重新下来,叫了一声:“夏卿……”
夏冬没有理会她,甚至连视线也未有一刻偏移,仍是以那种缓慢坚定,但却充满了威迫感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谢玉,直到距离他只有三丈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
不过夏冬并不是自己想要停下来的,她停下来是因为萧景睿挡在了她的前面。
由于重伤痊愈不过月余,萧景睿的脸色仍是苍白,两颊也削瘦了好些,但他的眼眸依然温和,只是多了些沉郁,多了些忧伤和茫然。
面对如姐如师的夏冬,他拱手为礼,语调平稳地问道:“夏冬姐姐有何事,可须景睿代劳?”
“你觉得我象是有何事呢?”夏冬挑起一抹寒至极处的冷笑,面上杀气震荡,“不须你代劳,你只要让开就好。”
萧景睿与她酷烈的视线相交片刻,仍无退缩之意:“家母在此,舍弟在此,请恕景睿不能退开。”
“我又不是要为难长公主和谢弼,关他们什么事?”
“但姐姐要为难之人,却与他们相关。”
夏冬狭长的丽目中眼波如刀,怒锋一闪,在萧景睿脸上平拖而过,“你以为……自己挡得住我吗?”
“挡不挡,与挡不挡得住,这是两回事。
景睿只求尽力。”
“你尽力有什么用?我完全可以踩着你的身体过去。”
萧景睿淡然点头:“那就请夏冬姐姐试着踩一踩吧。”
随着他这句话,夏冬双眼的瞳仁突然收缩,冰刺般的视线深深地盯在年轻人的脸上,半晌未有片刻移动。
在这肃杀的气氛中,谢弼有些不安,搓了搓手,又看看面色凝重的母亲。
可是萧景睿仍是安然未动。
他静静地承受着夏冬的注视,看起来象是在对抗,但实际上,他只是不在意。
经过了那样一个惨伤的夜晚之后,象夏冬会不会真的从自己身上踩过去这种事,萧景睿怎么还会在意。
对于这个安静的阻挡者,夏冬保持着冷洌的视线。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唇角的线条却在渐渐地放松,慢慢转为轻微上扬,上扬到一定程度后,又突然化为一阵仰首大笑,笑声过后,她整个人的感觉骤然改变,又变回了大家所熟识的那个夏冬,那个有几分邪魅,几分狂傲,总是似笑非笑却又让人有所敬畏的夏冬。
“你们紧张什么啊,”夏冬拨了拨垂在颊边的头发,眼波斜飘,“我能来干什么,送个行罢了,也算还还当年谢侯爷送我夫尸骨回京的人情。”
女悬镜使从杀气寒霜转为笑靥如花,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谢弼塌着眉毛道:“夏冬姐姐,你这个爱捉弄人的毛病还是不改,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们开这个玩笑。”
“不好意思了。”夏冬随随便便道了个歉,没再继续前行,只站在原处,视线锁在谢玉脸上,慢慢道,“夏冬特来送行,请侯爷一路保重。
须知前途多艰,只怕片刻难得安宁,劝侯爷时时在意,切莫放松了心神。
黔地苦寒,也请善加忍耐,这世上多的是比死还要苦的境遇,您将来可一定要熬过去啊。”
那日夏冬与靖王天牢一行,来去都很隐秘,谢玉并不知道他们就在隔壁。
但也许是因为夏冬方才出来时的那个表情实在太令人震憾,也许是因为心中有罪的人面对苦主时难以避免的心虚和敏感,谢玉并没有象其他人那样因夏冬态度的变化而放松,反而是在一瞬间就肯定了夏冬一定已知真相。
刚刚才感到绝处逢生的心情瞬间又被打入森森谷底,谢玉几乎已被这乍起乍伏的情绪变化折磨的濒临崩溃。
夏冬与夏江不同,她怀有的是单纯的仇恨,根本无所顾忌。
所以她会报仇,她随时随地都可能来报仇,她将会选择极为酷烈的手段报仇,这些都勿庸置疑,而自己,却根本无处求救。
此时的夏冬微笑着,尽管她眸中毫无笑意。
对她来说,第一步结束了,谢玉将在无限的惶恐中踏上流放之路,以后,她自有无数的方法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侯爷该上路了,不要耽搁了您今天的行程。”夏冬侧身让开了路,萧景睿也站到了她的身旁,但是谢玉却迈不开脚步。
须发虬结间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跌落于枷面上的汗珠,那紧紧绷着的肌肉,那僵直的双腿,那微颤的身躬,无一不表明他在害怕,只是莅阳母子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
两个衙役这时看了看天色,互相对视了一眼,走上前一人提牢谢玉一只胳膊,说声“该走了!”便连拖带扶地将他挟带在中间,顺着土道向西南方去了。
目送了丈夫片刻,莅阳长公主缓缓转身,看了夏冬一眼,低声问道:“夏卿回城吗?”
“是。”夏冬冷淡地点头,“你们四位呢?”
“我们也是。”长公主没有听出异样来,随口答了。
反而是萧景睿眉尖一跳,目光开始四处搜寻。
夏冬又不是不识数,既然她说“你们四位”,那肯定就还有一位。
这一位并不难找,只须扫视四周一次,便发现了她的踪迹。
站得非常远,在一处斜坡上,半隐身于老柳树后,露出粉衫黄裙。
大楚使团早已离去,她一个小姑娘却没有走,明明看起来宇文暄和岳秀泽都挺疼爱她的啊,怎么竟然放心让她独自留下来……
萧景睿先是有伤,后来谢绮去世,太皇太后薨逝,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宇文念一直没有机会提出她的要求。
不过她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她想把萧景睿带到大楚去。
莅阳长公主并没有阻止宇文念来见景睿,不管是公主府也好,上古寺也罢,她一直由着这小姑娘在周围晃来荡去。
但以一个母亲的心态来说,她并不愿意此时让萧景睿脱离自己的视线之外,不是因为怕失去他,而是因为她心中非常清楚,自己这个温厚的儿子虽然表面看来不是特别激动,但实际上他还一直陷在身世真相的阴影中没有走出来。
这种颠覆和坍塌般的痛苦,不是靠劝慰可以治愈的。
它需要时间,需要自己慢慢去调整和适应。
莅阳长公主希望陪着儿子度过这段时间,而不是放他去一个陌生的国家,见一个陌生的父亲,面临一次新的感情震荡。
如果将来萧景睿情绪恢复和稳定之后,他想要见见自己的生父是什么样子的,他想要到他身边去生活,那么莅阳长公主已经做好了同意的准备。
但目前这个阶段,她必须要看着萧景睿在她身边,所以尽管没有驱逐,但对于总是逡巡在周围的宇文念,长公主基本上是视而不见。
不过念念小姑娘的毅力也确实让人佩服,跟了这么久,她毫无气馁之意,只要长公主一不在,她就会上前来找话与萧景睿攀谈。
虽然看着她与自己酷似的脸难免想起那伤心难过的一夜,但这毕竟是妹妹,景睿还是待她甚是温和,不仅回应了她的问话,时时也会分些心力去留意她是否安全,是否健康。
宇文念觉得,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哥哥,带他回楚的决心也越来越大。
此时夏冬早已自行离去,莅阳长公主也默默无语携子登车回城,宇文念骑着匹赤色马遥遥跟着,既不靠近,但也绝不会被甩开。
在入城之前,一行人意外地遇到了言豫津。
不过说意外,那也只是单方面的意外,对于言豫津来说,他是由于闻知了谢玉今日受押出城,所以特意赶过来的。
那个惊心动魄的生日之夜后,又是重伤,又是国丧的,言豫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跟好友多说几句话。
所以今天他原本打算找到萧景睿后,拖他一起去喝酒,告诉他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身世,自己永远是他最好的朋友。
如果萧景睿还难过,那么就再好好劝慰劝慰。
可是见了面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萧景睿从被截停的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神色是正常的,语气也是正常的,跟他说话时,还有一丝淡淡的笑:“豫津,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能来找你啊!”言豫津起先还嘻笑着,试图用以前同样的态度来应对,“你说我们多久没一起出去逛逛了。
今天你没事吧,陪我去太白居坐坐嘛。”
萧景睿轻轻摇了摇头,道:“对不起,豫津,我要送母亲回去。”
“那我先陪你一起,送长公主殿下回府后我们再去。”
“抱歉,”萧景睿仍是摇头,“你另找人陪你去好吗?”
“你又没什么事要忙,我特意过来接你的,”言豫津拖着萧景睿的胳膊,“就这么说定了,走嘛,走,我们先送长公主。”
萧景睿慢慢将手臂抽出,不着痕迹地推开他,“多谢你约我,但我真的不去,你找其他朋友陪你吧。”
谢弼这时也从马车上探身出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这边。
“景睿,只是陪我去喝个酒啊……我想跟你聊聊……”言豫津已经有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睁大了眼睛看着好友。
“对不起,”萧景睿再次道歉,脸上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并无起伏,“改日再去吧。
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掉头转身,重新回到车旁,谢弼伸手拉他上去,马车摇摇复行。
言豫津已经怔住了。
看着萧景睿消瘦的身影,看着谢弼低垂的眼帘,他突然意识到,已经回不去了。
以前那种青春欢笑,嘻闹融洽的时光,已经回不去了。
虽然自已一直在说没有变,景睿还是景睿,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但对景睿来说,对谢弼来说,对这世上大多数相关或不相关的人来说,一切早就已经变了,而且变得那么彻底,那么不可修复。
反而是说着“没有变”的自己,明显是在自欺欺人。
看着慢慢远去的马车,言豫津猛踢了一脚足下的砂土,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愤怒与无奈。
无论自己是如何地想要帮助景睿,也无法把他已被撕裂的生活,重新拼接得天衣无缝。
被踢起的砂土飞扬,蓬撒一片,迷了眼睛。
言豫津揉着双眼,揉得发红,揉得发疼。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突然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倚在一匹赤色马前,正静静地看着他。
言豫津认出那是宇文念,景睿在大楚的妹妹。
“你是一个好朋友,”见他看见了自己,宇文念轻声道,“可是这件事哥哥必须自己熬过去,我们只能在旁边看着,不让他倒下就行了。”
言豫津呆了呆,还没有来得及回应,宇文念已经又翻身上马,跟着前方的马车,渐行渐远。

第一百零三章 恩宠

陪家人出门,今晚走,周一回,大家下周二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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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获罪以后,他所直接管理的巡卫营暂由营统欧阳激接管,但由于欧阳激只是个四品参将,管理日常事务还可以,整个军营的最高指挥权都交给他是绝对不可能的。
为此太子上本,提出巡防营本就该由兵部直接指挥,建议收回此权。
对此提议誉王当然大力反对,认为兵部是个官衙机构,如何指挥?当然还是必须要指定具体人选。
但兵部尚书事务繁多,显然难兼此任,其他兵部官员资历不足,也不比欧阳激好多少,故而建议斟选一名三品以上的驻外将领回京领受此职为好。
对于巡防营,梁帝当然远不如对禁军那么重视,可这毕竟也不是一件小事,关系着皇城各中枢机关、各王府侯府、各大臣官邸的平安和它们彼此间的平衡。
太子和誉王争执不下,他一时也甚难决断,一拖便拖到了七月底。
七月天气已非常炎热,尤其午后蝉躁,更是令人心烦。
梁帝为避暑,日常治事已由武英殿移至逸仙殿,那里树木葱笼,三面流水,是整个宫城最幽凉的所在,但正因为树木密植,夏蝉也特别多,小太监们日日忙碌,也粘之不尽。
梁帝青年时睡眠极好,沾枕可着,步入老年后却完全反了过来,只要有些微声响,便能将他惊醒,惹出一阵暴怒。
前几天有个小太监因为失手摔了一个杯子搅了梁帝的午睡,就被当场拉出去杖杀。
因此只要午膳过后,随侍在圣驾周边的所有人便会立时精神紧张起来。
这一日太子誉王又在朝上发生争执,梁帝回宫后本就心情不悦,用膳时外面蝉声又起,顿时眉生怒意。
小太监们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拿着粘竿四处打蝉,打到午膳结束,仍然偶有弱弱的蝉鸣在响。
内监总管高湛看见梁帝脸色越来越阴沉,心中直发慌,正没抓挠时,突然想起一事,赶紧道:“陛下,今日是静妃娘娘生辰,您不去看看吗?”
往年静嫔的寿日都是悄无生息度过的,除了内廷司依制以皇赏为名送来些物品外,跟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从没人想过要提醒皇帝,当然就算提醒了皇帝也不会有任何表示。
不过今年她新晋为妃,地位提高了一截,虽然仍旧默默无闻,到底身份不一样,高湛此时多这句嘴也没什么突兀的。
“静妃的生辰?”梁帝眯了眯眼睛,“例赏都送过去了吗?”
“回陛下,都送过去了。”
梁帝想了想,站起身来,“她入宫这么些年,朕也该去看看。
你准备锦缎百匹、珍珠十斛、玉器十件,随朕一起过去。”
“是。”高湛知道梁帝这一起驾,至少也不会在逸仙殿午歇了,暗暗松一口气,退出去一面着人准备东西,一面严命小太监趁此机会将新蝉打尽,忙乱一阵后重新入殿,服侍梁帝更衣。
静嫔晋妃位后,仍居住在芷萝院,不过改院为宫,依制添了内监宫女、服饰器用的配置。
她向来是个淡泊的人,清心知足,一应起居仍然如旧,未见大改,时常还是植弄药花药草,修理园林打发时光,把她的芷萝宫整治得比别处更秀雅别致,清新洗俗。
梁帝出发时,特别命令不要事先去通报。
到了芷萝宫前,只见宫门主道上的一条长长的香萝藤廊,绿叶红实,煞是可爱,脸色立时转好了许多,带着高湛悄悄进去,漫步四顾,暑意大消。
“你看,还是静妃会收拾屋子,这里气息温和清爽,虽不及逸仙殿幽凉,却令人备感舒适安闲……”梁帝刚夸了一句,突又觉得有些异样,“可是今天会不会太清静了些?不是静妃生辰吗?就算没有贺客盈门,至少也该有点儿笑语喧哗吧?”
“大概是……”高湛努力斟酌着用词,“静妃娘娘好静,未开宴饮,如果贺客们是早上过来的,到现在午后,人也来去的差不多了,故而安静下来。”
“你倒会找原因。”梁帝瞟了他一眼,“当朕不知道么?静妃不是宫中红人,只怕记得今天是她生辰的也没几个。
若换了是越妃,别说午后,入夜也是川流不息的。”
“皇上圣明。”高湛挤出一个傻笑,“那是越娘娘本就喜欢热闹,大家才凑趣儿的。”
梁帝抬脚踢了他一下,“你倒是谁都不得罪。
在这宫里,喜欢热闹的好,静妃这样不喜欢热闹的,也好。”
“皇上说的是。”高湛的腰弯得更低,“都走到这儿了,该让奴才进去通知静娘娘来接驾了吧?”
“闭嘴。
扶着朕走就是了。”梁帝伸出右臂,由高湛搀着过了藤廊,一路上侍立或来去的宫女太监们全都在高湛的示意下跪地伏拜,不敢发出一声。
进了正殿的门,迎面围了十折绣屏,薄纱美绣之后,隐隐有人影晃动,显然静妃就在屏后。
梁帝正想出声吓她一吓,屏后突又传出一个声音,一听,是萧景琰。
梁帝开初有些意外,旋即一想,今天景琰若是不来只怕才该意外,自己之所以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实在是因为平素对这两母子关照太少的缘故,心中不由略感愧疚。
“母亲的手艺真是越发的好了,这道百合清酿,夏天吃来好不舒爽,儿臣在外领兵时,若遇粮草不济,自然要与士兵同苦,那时腹中饥了,就想想母亲做的药膳解馋。”靖王语带笑意,“若不是怕母亲辛苦,真想日日都能吃到。”
静妃的声音温婉慈爱,听声响似在给儿子挟菜,“我倒不怕辛苦,不过依制你不能随意进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来了就多吃些。
我做了黄金饺和绿豆翠糕,你走时带回去吃。”
“儿臣谢过了。”
“来,尝尝这个茯苓鸡……”
“嗯。”
听着里面的家常闲语,梁帝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有意咳了一声。
围屏内的母子二人顿时惊起,靖王当先闪身出来察看,一眼看到梁帝,脸色一变,立即翻身拜倒,静妃上前几步,也提裙下拜,口称:“臣妾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起来。”梁帝在她臂上轻轻扶了一下,又命靖王:“你也平身吧。”
梁帝不遣人先报,自己悄悄进来,原本是想看静妃惊喜的,但现在人家惊是有了,可高湛安排把赐礼送进来时,却没看出她有多喜,仍是恬淡神情,柔声谢恩。
梁帝再转头看她儿子,表现也差不多,未见他对母亲所受的荣宠有多喜出望外的样子。
受惯了奉迎,看惯了大家为争他一点恩宠争斗不休的梁帝,心里不舒服的感觉又加重了几分。
“景琰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斜靠在软榻上,梁帝问道。
“回父皇,儿臣午后方到。”
“你母妃生辰,怎么不一早便来请安?”
静妃忙道:“是臣妾命他午后再来的。
早上要朝见皇后陪坐,还要给太皇太后跪经,他来了我也不得空见他。”
“嗯……”梁帝点点头,神色虽然淡淡,不过语气还算平和,看着靖王说的也是赞誉之语,“近来交办给景琰的几件事办得甚好,朕十分满意,一直说要赏你,事情多又耽搁了。
现在刚好在你母妃面前,说说看想要什么?”
靖王有些意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问在当面,又不能不答,快速考虑了一下,道:“回父皇,儿臣领旨办差,份所应当,不敢望赏。
但君恩不宜辞,既然父皇如此厚爱,那么儿臣斗胆讨个恩旨,请父皇赦免一名在岭南服流役的罪人。”
“罪人?”梁帝也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心生疑云,皱眉道,“什么罪人?又是什么名高望重,却偏爱胡言乱语妄议朝政的狂士么?你素来忠耿,怎么也学来这沽名钓誉、招揽人心的手段?谁教你的?”
突遭斥责,靖王却未见慌乱,先跪下请了罪,接着道:“此罪人不过一介平民,无名无望,只因其子科考时文章中忘了避圣祖讳,犯大不敬罪,因此被株连流放……”
梁帝脸色稍霁,“无名无望的平民,怎么会劳动你给他求情?”
“请陛下恕罪,”静妃上前一步道,“此人仍是乡间一郎中,臣妾微时曾从其学医,蒙其照拂多年。
一月前臣妾辗转听闻他流放岭南,可怜老迈年暮,犹受苦役烟瘴之苦,却又因是受大不敬株连,此次大赦不在其列,只怕将来要老死异乡,孤魂难返,故而臣妾心中甚是不忍,方才跟景琰感慨了一下,没想到他竟记在心里……陛下若要见怪,实属臣妾之罪。”
“原来是这样,”梁帝这才露出笑容,“你到底心软。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景琰一个皇子,找府里人出个主意,怎么都有办法救他回来,哪里用得着向朕要恩赦?换个别的赏赐吧。”
靖王眉宇微蹙,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忍了忍,又叩首道:“儿臣以为,大不敬之罪,唯有圣上有权赦之。
儿臣纵是皇子,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为解母忧,唯有此请,望陛下恩准。”
梁帝深深看他,倒有几分听出他语中未明言之意,心中微动,叹道:“你还是这个宁折不弯的拗脾气。
不过你能不滥用威权,洁身自好,朕心甚慰。
你所请之事朕准了,即日便下恩旨。”
“儿臣谢恩。”
梁帝抬手叫他起来,侍立在旁。
平时没怎么留心,今天认真看起来,突然发现这个儿子身形挺岸,容貌英武,竟是从未觉得他这么顺眼,脑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
“景琰,你带兵是个熟手,朕想把巡防营交于你节制,如何?”

第一百零四章 恩宠(下)

前几天差不多穿了夏装,可今天气温骤降十几度,听说重庆那边还下了强冰雹,现在这气侯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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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琰,你带兵是个熟手,朕想把巡防营交于你节制,如何?”
此言一出,萧景琰今天第二次感到极度意外,以至于梁帝开口之后很久,他都没有任何回复。
梁帝一开始很耐心地等待着。
他以为靖王的沉默是在斟酌如何措辞谢恩,毕竟这孩子常年在外领兵,少有恩宠,自然不象誉王那般反应灵敏,甜言蜜语张嘴便是一套,多等他片刻却也无妨。
不过等着等着,梁帝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靖王的表情越来越不象是在考虑如何谢恩,而是在考虑是否应该接受这一任命。
梁帝心中顿时不悦。
太子和誉王在朝堂上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靖王又不是没看到,人家争都没有争到手的这份恩宠现在给了他,不说感恩涕零,好歹应该激动一下,无论如何也不当是这般犹豫的表情啊。
“景琰,你怕辛苦吗?”梁帝沉下脸,冷冷地问道。
“儿臣不敢,”靖王忙跪倒,“父皇的恩信,儿臣荷感。
只是……”
“只是什么?”
靖王迟疑了一下,定了定神,沉声道:“没什么……儿臣愿领此职,今后必当克尽职守,不负父皇所托。”
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只是这个迟疑的神色,梁帝便已明白了大半。
虽然靖王对于圣恩皇宠的淡泊反应小小触了一下他的逆麟,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个儿子明显不愿意卷进目前朝堂党争的态度,还是让他很放心的。
“你不必顾虑太多,”梁帝伸出手拍拍靖王的肩膀,“你堂堂皇子,又是军功累累,节制个小小的巡防营算什么?有父皇为你撑腰,看谁敢有话说,日后若有委屈,也尽管告诉父皇知道,自然会给你做主的。”
其实方才靖王犹豫的原因,倒并不象梁帝所想的那样淡泊。
他既然已设皇位为目标,能多一分实权都是好的,之所以迟疑,不过是因为现在自身力量尚弱,不愿突然显得太受恩宠,以免过早被太子誉王所忌。
可是梁帝此刻是当面许恩,不容他有时间回去跟苏哲商量,只能一咬牙,先领受下来再说。
整个过程中,静妃侍立在旁一言不发,好象根本不关她的事。
直到父子俩话说的差不多了,她才捧了一盅雪蛤羹过来,柔声道:“陛下今日还没歇午觉吧?略进两口羹,就在臣妾这里安眠片刻如何?”
梁帝接过瓷盅,用小勺舀了一口细品,比平时吃的雪蛤羹少了浓香,多了些清醇,甜味淡淡,在舌尖有薄薄一层回香,不觉吃了半盅,漱了口,由静妃扶着躺下,头一着枕,口鼻间便绕了清洌芬芳。
“这是什么枕?”
“回陛下,这是臣妾晒金银花为芯,再加入梅、桂花蕊、各色药材,用干荷叶包裹后自制的棉枕,陛下如果喜欢,臣妾再细细为陛下缝制一个新的。”
“好,好。”梁帝只觉全身舒爽,略闭闭眼,又睁了开来,“朕在这里安歇,景琰就得退下,你们母子难得聚宴,岂不是让朕给搅了?”
“侍奉陛下,是臣妾的第一本分,”静妃恬然一笑,“陛下这样说,倒让景琰惶恐。”
梁帝呵呵笑了两声,向已退至门边的靖王说:“景琰,朕今日搅了你们,自然要补偿。
自即日起,你可随意入芷萝宫向你母妃请安,不必再另行请旨了。”
他今天的恩宠一个接一个,从未有过的慷慨大方,但也只有这最后一个,得到了他所希望的反应。
静妃掩口微笑,眸中泪光轻闪,靖王更是满面喜色,撩衣下拜,重重叩下头去:“儿臣……谢父皇隆恩!”
皇帝的喜好,一向是宫中最灵敏的风向标。
虽然不过是来歇了个中觉,赏了些器物,但大家都已意识到芷萝宫正在开始受到圣上青睐。
梁帝起驾离去后,迟来的贺客渐渐盈门,至晚不歇。
黄昏前往中宫请安时,连皇后也特意问起她伴驾的细节,并借此顺便刺了越贵妃几句。
不过越贵妃深谙宫中之道,分毫未露嫉色,反而娇笑晏晏,对静妃大加夸赞,不动声色地将皇后顶了回去。
两个多年宿敌在朝阳殿唇舌如刀,利齿如剑,谈笑间杀气四荡,反而是身为事情起源的静妃本人安闲沉默,在一旁无言地甘当背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让人暗暗感叹。
宫中的这番的潮生水起,暂时还没有那么快传到那座赫赫有名的苏宅中。
故而蒙挚悄悄进来探望时,只看到梅长苏在灯下闲闲看书的样子。
“你近来身子和心情都还调整得不错,让我放心。”禁军大统领放松地笑道,“在看什么书呢?还加批注?”
“《翔地记》,这里面人文地理记载得翔实有趣,非实地勘游不可得,”梅长苏一面笑答,一面将手中的细毫小笔放下,“有些地方我也去过,随笔批注两句感慨,不过无聊罢了。”
蒙挚凑过去细看了一回,见梅长苏心情甚好,早就想问的一个问题今天终于问了出来,“你的笔迹与先前大不一样了,刻意练成的吗?”
“算是刻意,也算是无奈吧。”梅长苏将书合上,随手放在案边,“我现在腕力虚浮,笔锋劲道本就改了,再改字体行文就要简单许多。
这会儿若是让我再写两个和以前一样的字,我反而写不来了。”
蒙挚有些自悔怎么问出这么勾人伤感的问题来,忙岔开话题道:“听说你不让穆青上表请回云南,是吗?”
“没错,”梅长苏为客人斟了杯茶,推过去,“穆青当初留京,是以太皇太后为由,现在她老人家薨逝未久,穆青就急着上表要走,一来显凉薄,二来会更招陛下疑心。
他现在又没什么危险,不如安心呆上一年,多看一看,多历练一下,也没什么坏处。”
“说的也是,”蒙挚点头道,“穆青虽不是宗室中人,但太皇太后一向关爱晚辈,皇族就不必说了,既使是外嫁公主和外姓藩王的孩子们,哪个私下里不是叫她奶奶太奶奶?为她在京守一年孝,也是应该的。”
梅长苏怔怔地看着灯花,低声道:“她喜爱孩子们,孩子们心里都明白,所以就算是穆青那个急脾气,也立即听了我建议停止上表,同意留京守孝。
霓凰若是能来,只怕也早就来了……”
蒙挚只觉自己今天真是多说多错,倒象是专门来破坏梅长苏闲淡的心情似的,忙抓起茶杯来喝着,又转换话题:“夏冬近来安静,似乎没有丝毫动作。
可一想起她素日的脾气,反而觉得更让人心悸。
你说夏江会不会已经有所察觉?”
“悬镜司那边我只想静观其变。
就象我一直说的,夏冬又不是吃素的,她如今已知真相,无论以前再怎么敬仰她的师父,现在毕竟已起了戒心,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所以还轮不到我担心。
夏江察觉了也好,没察觉也罢,让他们先交交手吧,这个过程以及夏春夏秋的态度,我都想再看看。”梅长苏说这番话时的语气,似乎比国丧之前更狠绝了几分,目光中也透了刺骨寒意来,“聂大哥的未亡人,当不会使我失望吧……”
“小殊,”蒙挚凝目看他,正要说什么,黎纲突然从外面直闯进来,急道:“宗主,誉王快进来了,他一落轿就急着朝里冲,我们根本没法儿拦……”
梅长苏一皱眉,知道蒙挚现在出门保不准就被撞个正着,当下立即起身,打开密道之门,顺手还把桌上的《翔地记》塞给蒙挚,一面推他进去,一面快速道:“委屈大统领在里面看看书,誉王走了我们再聊。”
蒙挚依言闪身而进,密道门刚刚关好,誉王的脚步声已响至门前,梅长苏转身相迎,同时示意黎纲与跟在誉王身后的甄平退下。
“苏先生,你可知巡防营归统之事已经定了?”誉王进来后毫无开场白,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说的时候咬着牙,面色阴沉。
“哦?”梅长苏挑了挑眉,“看殿下的样子,难不成我料错了?”
“你没料错,父皇的确没有让兵部接管,”誉王煞是气闷,“他把节制权给了靖王。”
这次梅长苏是真的有些意外,“靖王?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下午。
事先毫无征兆,陛下也没问过任何人的意思,突然就这么决定了。”
“我不知殿下在恼怒些什么?”梅长苏淡淡道,“归靖王节制不是很好吗?至少他为人公允,殿下不用担心他会偏袒太子。”
“如果靖王只是靖王,我当然乐见其成,可是……”誉王对于敌人,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此刻他的这种感觉尤为强烈,“苏先生不觉得靖王最近冒得太快了吗?从接侵地案开始,父皇对他的恩宠日增,连重臣们对他的口碑也越来越好,名望一天一天水涨船高。
新得用的几个朝堂红人,好似都对他印象甚佳,虽然暂没有结党的迹象,但如今的靖王已绝不是去年刚回来时的那个靖王了。”
梅长苏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这样苗头确是有些可疑。
不过靖王若有野心,没有人拥戴支持总是难成的,殿下你确认他未曾结党?”
“据般若的情报是这样。
不过般若最近……有些让人失望,好些事情后知后觉,更有些是错的。
她怀疑是有内奸,否则不至于那么些眼线,齐刷刷地接连断掉,连个错漏的都没有。”
梅长苏屈动指节敲着桌面,缓缓道:“秦姑娘的事我一向没有多问过。
不过想来她的眼线名单应该是很隐秘的事,安心要查内奸,怎么会查不出?”
誉王目光一沉,没有说话。
他心里很清楚,秦般若安插在各府的眼线名单,只有自己、她本人、王府首席师爷康先生和最受自己信赖的太学士朱华知道。
这些人个个都该是没有嫌疑的,自己和秦般若不用说了,康先生入府二十多年,朱华更是自己在朝堂上的得力帮手,又是王妃的亲兄长……王妃的……
梅长苏用眼尾瞟了瞟,就象是没看见他那时阴时晴的表情似的,仍是安然道:“殿下气冲冲进来,真的只为靖王节制了一个巡防营?”
“当然不止这个。
父皇还下了恩旨,靖王以后可以随意入宫省母,不必另行请旨。
这可是亲王才有的特权,只怕他这个郡王不日就能升一大级,跟我并肩了。
再想想父皇多年来冷落静嫔,无缘无故竟然想起来要封妃,这些事凑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是巧合,父皇分明是有意在扶植靖王,就象他当年……”誉王说到这里,突然一定神,把后半话咽了回去。
就象当年他扶植你一样吗?梅长苏垂下眼帘,掩住了眸中的冷笑,但却很识趣地当做没有听清一般,悠悠地拿剪子剪着灯芯,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苏先生,”誉王被他这种不在意的态度弄得有些恼火,忍不住说话的语气加重了几分,“本王不是在玩笑,先生这般儿戏,倒象是没把本王的处境放在心上似的!”
梅长苏慢慢放下银剪,转身正视着誉王,目光清冷如水,足以把这位皇子周身冒出的火星全都浇灭,声音更是平稳得如同无波的古井一般。
“誉王殿下,既然您已经看出那是陛下有意为之的,还着什么急呢?”

第一百零五章 谋局

“誉王殿下,既然您已经看出那是陛下有意为之的,还着什么急呢?”
誉王心头微震,将这句话细细思量了一遍,缓缓问道:“先生之意是……”
“当时谢玉案后,我便劝殿下对太子稍稍收手,穷寇莫追,看来殿下是当我心软,说来闲聊的了?”
誉王一想似有这么回事,不由吃吃道:“先生只提了那么一句,本王以为不甚要紧……”
这句话说到这里,他自己就停了下来。
苏哲是他的谋士不假,不过从主被动关系上来看这位位麒麟才子一向并没什么积极的态度,肯提,就是表述了他的意见,至于自己听不听,他向来都未曾强求。
没有认真对待他的提议,当是自己的过错。
“太子纵然有过,那也是陛下立的储君,殿下近来威逼太过,已是触了陛下的逆麟了。”梅长苏叹息摇头,“难道殿下没有感到近来恩宠渐驰吗?”
“确是这样不假。
父皇近来甚是冷淡,本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有什么难解的,”梅长苏毫不客气地道,“一个东宫太子被殿下压得抬不起头来,朝堂上群臣俯首,无人敢撄殿下锋芒,你以为陛下高兴看见这个,还要加以恩宠鼓励吗?”
“可是……可是父皇他一向都……”
“没错,陛下一向支持你与太子之争。
但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几大尚书倒台,嫡庶之论的朝堂辩论,私炮坊东窗事发,还有谢玉惊天一案,这些事都是在陛下意料之外发生的,而他把这些统统都算在了殿下你的身上。
你想,你在没有得到陛下有意帮助的情况下,竟然有能力将一个东宫储君羽翼折尽,朝堂上屡处下风,陛下焉能不惊心,不起疑,不打压一下你的气势?”
他一路说,誉王一路冷汗,待他告一段落,立即拱手道:“本王近来是有些冒进,唯今之计,可有挽回之法?”
“殿下也不必过于惊慌。
陛下有意施恩靖王,为的就是提醒你冷静一下,牢记至尊第一人是谁,这也未尝不是一种保全你的态度。
我看陛下对太子已生厌弃之心,易储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太子只能由陛下在对他失望憎恶的情况下被废,而不是由殿下你屡加攻击,强行夺取威望而代之,这两者的区别,相信殿下不会不明白吧?”
誉王是精于算计人心、审时度势之人,无须点的更透,心中已是明亮,当下缓缓坐下,点头道:“不错,越当此时,越不能着急。
父皇施恩靖王,无外乎要看我的反应,只要踏错一步,后果难料,竟是以静制动的好。”
梅长苏眸露赞同之意,微笑道:“殿下如今最大的敌手依然是太子,不过靖王那边也不可不防,请秦姑娘多留些心就是了。”
誉王颔首,脸上表情渐转轻松,看着梅长苏笑道:“先生若是肯住到我府里去,早晚请教,也不至于这般没进益。”
他想让梅长苏迁居的要求也提了十次八次了,屡屡被拒也不气馁,倒是个求才的架式,可惜无论架式摆得如何足,不能答应的事依然不会答应。
“苏某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并无藏私,”梅长苏靠在椅背上,放松了四肢,神色坦然,“就是搬去王府打扰,我也不会多说一句的,有何区别?”
誉王立即追劝道:“我知道苏先生野鹤闲云,不耐拘束,其实我府里也没什么规矩,先生怎么随便都行。”
梅长苏心中暗暗冷笑。
既然都来当谋士了,还戴什么野鹤的帽子?可面上依然要带着笑容,婉言相拒:“殿下谋事,规矩还是不能散的,岂可为苏某破例?……对了,谢玉案了结,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安置卓家?”
“自然是多加关照,让他们回天泉山庄安稳度日。
卓家自有根基,倒也不须本王过多操心。”
“说的也是。
卓鼎风虽伤,天泉山庄根基仍在,度过这一劫,将来仍有扬威之日。”梅长苏想了想又道,“卓家虽然还握着些江湖力量,但他们毕竟是谢玉用余之人,殿下不可再用,不如让他们安稳脱身,殿下得个贤宽的名头就好。”
誉王心头一动,他原本的意思当然是物尽其用,想着卓家也许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可为他效力,此时听梅长苏这样说,忙道:“江湖势力虽然上不了朝堂,但也有它独到的用处,卓家再怎么受创,到底还有几分实力,为何……”
“有苏某在,殿下还担心什么江湖?”梅长苏淡淡道。
誉王等的就是江左盟宗主的这句话,当下面露喜色,摸着唇髭笑道:“说的是,天泉山庄就算在如日中天的时候,也未必看在苏先生眼中呢。”
“殿下过奖了,这样狂妄的话,我却不敢说。”梅长苏虽在谦辞,但却神情冷峻,面上一片傲气如霜,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自信来。
誉王一想到这位神思鬼算、江湖名重的麒麟才子如今在自己麾下,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和得意,方才进来时那一番闷急嫉怒,早就烟消云散。
这时正话已经说的差不多了,誉王本想再多聊聊拉近一下感情,可是闲扯了几个话题,梅长苏却只是随之应答,并无想要攀谈的兴致,再加上飞流一直在旁边目光灼灼地瞪着,誉王也只得起身,客套告辞,主人家果然没有挽留。
待誉王离府后,梅长苏哄了飞流几句,将这个黑着脸不高兴的少年留在外边,自己启了密道门,闪身进去。
顺着机关地道,轻车熟路来到密室,刚迈进石门,这位极难动容的江左梅郎就被吓了一跳。
蒙挚并不是密室内唯一的人,他负手站在墙边,听见石门移动声响,立即回头,而坐在桌旁椅上,就着灯光翻看《翔地记》的人,竟是靖王萧景琰。
“苏先生来了,”蒙挚上前招呼道,“适才靖王殿下看见我,也是同样的吓一跳。
我已经向殿下解释过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面了。”
靖王放下手中的书,安然问道:“誉王走了吗?”
梅长苏定定神,上前见礼:“见过殿下。
誉王刚刚离去。”
“先生既已见过誉王,有些事情想必已经知道了……”
“是,”梅长苏微微点头,“听说陛下命您节制巡防营,还有意晋封您为亲王。”
“嗯?”靖王一愣,“我领旨节制巡防营不假,可是亲王之说,却并无此言。”
“陛下没有特旨允许你随时入宫吗?”
“这个倒是有……以后我去向母亲请安,便可不拘日子,毋须另行请旨。”
“誉王就是为了这个气得跳脚呢。
殿下未曾注意到这一向都是亲王才有的特权吗?”
靖王当时得此特许,不过只是欣喜于自己可以随时面见母亲,丝毫也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被梅长苏这一提醒,心中略略一喜,但又旋即迟疑,“我的确没想这么多……今日是母妃寿辰,也许父皇只是一时降恩,并无晋封之意呢。”
梅长苏略一沉吟,道:“我看倒是八九不离十。
殿下晋封亲王,早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陛下随口许诺时没有想到,内廷事后拟旨用印时也必然会提醒陛下这是亲王特权。
一旦准你行亲王事,却又无故拒不加亲王衔,那算什么恩宠?既然陛下有意施恩,不会做事只做一半,反而让人心里不舒服。
故而早则本月,迟则仲秋牧祭前,一定会正式晋封的。”
“这样才好,”蒙挚喜道,“也省得靖王殿下每每在誉王面前低上一头。”
“可是……现在就如此出头是否妥当呢?”靖王眯了眯眼睛,“先生不是一直叫我低调韬晦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梅长苏神色安稳,“殿下现在实力尚弱,低调自然仍是上策。
不过一味退缩隐身,半步不进,也不是最好的方法。
巡防营我们不争,但到了手也不必向外推。
殿下近一年的经营,要是到现在连吃个巡防营我都无法善后,苏某就有负谋士之责了。
我还是那句话,殿下不可冒进,但也绝对不可不进。”
“好。”靖王干脆地点头,“陛下当面许我巡防营,无奈之下只得领受,还一直担心坏了先生的节奏呢。
既然无妨,那是最好的。
不过太子和誉王那边……”
“太子现在自身难保,眼睛里只有誉王,殿下就是加九锡亲王他也不会分心力来对付你。
至于誉王,我方才已经劝抚住了。
他如果听从我的意思,不与殿下为难,那么殿下便可趁此时间和机会再行壮大;如果他只是当面采纳我的建议,实际上依然按捺不住嫉意,非要打压一下殿下方才快意,那么我们便借力打力,引些事情到陛下面前去,届时自有施恩的那个人给殿下做主。”
“那誉王岂不是怎么做都不对?”蒙挚不禁大笑,“明明是件意外之事,苏先生竟能把对策筹划的这般周全,实在是令人佩服啊佩服。”
“谋局自当如是。”梅长苏面上毫无自得之色,“若是把成功的机会都押在对手的选择上,那便是下下之法。
只有到了无论对手怎么选择都有相应的解决之道时,才算稍稍能掌住大局。
殿下离那一步虽还有些距离,但现在也算稍有根基了。
。”
听他这样一说,靖王心中安定许多。
自从下决心为亡兄洗冤后,他对皇位的渴求和执念又增强了数倍。
除了自己勤加修习,争取一切机会多办实差以增加历练经验外,他在许多方面都比以前更为倚重梅长苏,并且有意识地调整自己对于谋士本能般的厌恶感,不让偏见干扰判断。
对于靖王的努力,梅长苏虽然嘴上没说,心里还是颇为快慰的,有时跟蒙挚提起,表情甚是高兴。
不过梅长苏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高兴看在蒙挚的眼里,却常常会令他觉得莫名的心酸。
“今天静妃娘娘一定很欢喜吧,”此时蒙挚见两人都不再说话,场面有些冷,忙插了一句道,“有了陛下的恩旨,殿下与娘娘日后相见就容易多了。”
这句话当然是句废话,所以靖王也只是微笑了一下,点了个头以作回应。
其实以往靖王与梅长苏在密室中见面时,场面倒没有这么冷的,说完党争的事后两人便会讨论具体的朝政,常常一聊就是一两个时辰。
可是今天蒙挚在这里,靖王反而不想多说,倒不是他信不过这位禁军大统领,只是蒙挚虽然表态要助他夺嫡,但骨子里依然是先忠君后忠他的,当着蒙挚的面说说他已参与进来的党争没什么,但自己对于皇帝已处置的具体朝务所持有的不同政见,靖王并不愿意让蒙挚听得太多。
萧景琰的这份心思,梅长苏已是看出,所以他也并未挑起其他话题,只是见蒙挚很努力地想要暖场时忍不住笑了笑,道:“大统领明日要值早吧?殿下也该休息了。”
靖王早就有心结束掉这次无法畅谈的会面,立即接过话茬儿,“又扰了先生半日,也该歇着了,改日有疑难之处,再来请教先生。”
梅长苏并未与他多客套,只欠了欠身。
蒙挚站在两人之间,也忙转身抱拳行辞别之礼。
靖王点头回了礼,转身走向通向自己府邸的石门,刚走到门边,突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伸手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那本《翔地记》,问道:“这本书着实有趣,我刚才还没看完,先生不介意我拿过去借读两天吧?”

第一百零六章 姐妹

我知道今天的分割线可能又会让人看了不高兴,但却是实话。
大家也许已经发现了,近来海宴写文热度减退,常常会有“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写这个文”之类的古怪想法,自感心态出了问题,故告假数日,准备看看书看看碟片(已经积了好多没看啦~~~),争取以更好的状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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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提出借书要求时,蒙挚正站在距离梅长苏半臂之遥的地方。
虽然没有直接转头去看,但这位禁军大统领明显感觉到梅长苏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呼吸有瞬间凝滞。
“没关系,殿下如果喜欢,尽管拿去看好了。”刹那异样后,梅长苏旋即浮起了微笑,语调也与平时毫无差别。
靖王略略颔首表示谢意,将书笼在袖中,转身走了。
梅长苏候他那边的石门关闭好,方缓慢移步退出密室,蒙挚默默跟他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问道:“小殊,那本书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他答得这么快,蒙挚倒有些意外,“可是你刚才……”
梅长苏脚步微凝,眸光幽幽闪了一下,低声道:“批注的内容和笔迹都没什么的,只是……”
蒙挚等了等,半天没等到下文,又追问道:“只是什么?”
“有两个字,我有减笔避讳。”
“避……避什么讳?哪两个字?”蒙挚有些没明白,困惑地眨眨眼睛。
梅长苏微微沉吟,并没有直接回答,“先母的闺中小名,写批注时遇到……”
“那……要紧吗?”
“应该没什么的。
景琰并不知道我母亲闺名是什么,那两个字也不常用,他以前从没发觉我有避讳这两字,再说都只减了最后一笔,他甚至有可能根本注意不到。”
“喔,”蒙挚松了口气,“既然这样,那你刚才紧张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梅长苏的目光有些悠远,也有些哀伤,“大概是因为那里面毕竟带着过去的痕迹吧,莫名其妙紧张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其实景琰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这时密室最外层的门已自内打开,飞流俊秀的脸闪现在门边。
他虽然等了很久,但好象只瞧了梅长苏一眼,就已放下心来,随即晃到里间自己床上睡觉去了。
蒙挚躲进密道前,梅长苏说的是“出来再聊”,但现在一来时间已不早,二来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所以一句道别后,蒙挚便直接离去。
飞流去睡觉时没有点亮里间的灯,室内唯一的光源便是外间书案上的一盏五枝银座油灯。
梅长苏走到桌旁,伸手将灯台端起,目光随意一落,看到案上细毫小笔仍搁在原处,书却已不在了,不由心中有些淡淡的惘然。
已经流逝的那段过去就象粘软的藕丝,虽然被萧景琰无意中牵在了手里,但却因为太细太透明,所以永远不会被他看见。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摆脱掉这种有些软弱的情绪,顺手拿了本其他的书,捧起灯台走向了里间。
飞流已经睡熟,平稳绵长的鼻息在一片寂然中有规律地起伏着,让人安心。
梅长苏遥遥看他一眼,轻手轻脚地将灯台放在床前小几上,刚解开袍扣,门外突然传来低低的声音。
“宗主安歇了吗?”
“进来吧。”梅长苏一面回应了一声,一面脱下外袍,上床斜靠在枕上。
黎纲推门进来,直接进到里间,将一个铜制小圆筒双手递上。
梅长苏接过圆筒,熟练地左右各扭了几下,扭开了筒盖,朝手心里倒出一个小小的纸卷,展开来看了一遍,没什么表情,直接凑到灯前烧了。
“宗主……”
梅长苏沉吟了片刻,慢慢道:“要多留意莅阳长公主府,有什么新的动向,提早报我。”
“是。”
本来移灯携书进里间,是打算再小读片刻的,但此刻的梅长苏似乎已有些困倦,吩咐完那句话他便推枕倒下,示意自己准备安睡。
黎纲不敢再多惊扰,吹灭了灯烛,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门掩好。
夜浓起风,外面似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窗之声越发显得室内空寂。
梅长苏翻了一个身向内,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但是没过多久,便又重新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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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牛镇是金陵周边众多小镇中极为普通的一个,居民不过两百来户,主街只有一条,街上开着些豆腐店、小吃店、杂货店之类的铺子,除了赶集的日子还算热闹外,平时可称得上是非常冷清。
这一日的清晨,一顶双人抬的青布小轿晃悠悠进了犀牛镇。
由于前夜下了微雨,轿夫的脚上都沾着黄泥,一看便是从官道那边过来的,看行色,大概是想要在小镇上找个地方歇歇脚,打个尖。
整个犀牛镇除了一间兼买干杂点心的小茶铺外,便仅有一个供应热菜、面食的小吃店,所以小轿在逛到主街的尽头后,又折了回来,在别无选择的情况落轿于小吃店前。
轿夫打起轿帘,出来的是位女客。
虽是夏日,她仍然带着面纱,进了小吃店后,她站在店堂中间转头四处看了看,大约是嫌脏,不肯落座。
老板迎了过去,殷勤地将桌椅又细细擦了一遍,正陪笑着要说话,女客突然道:“四姐不在外面?”
笑容凝固在老板面团团的脸上,不过只有一瞬间,他便又恢复了自然,将手巾朝肩上一搭,答道:“在后面歇着。
姑娘要进去吗?”
女客点点头,跟着老板进了后院。
两个轿夫便守在小吃店门前的一张桌旁,自己倒了茶来喝。
后院与前堂只隔了一道泥砌矮墙,感觉迥异,不仅没有丝毫破烂脏污,反而格外干净舒爽。
两株高大的红榴栽在正中,绿叶间已挂着沉沉的果实。
老板请女客在榴树下坐了,自己进入东厢房。
大约片刻后,老板没出来,却出来了另一个女子。
“四姐。”女客立即站起身,招呼道。
“你坐。”那四姐从外貌上看甚是年轻,生得皮肤细腻,眉目绰约,虽荆钗布裙,仍掩不住楚楚风致。
如此一个绝色的美人,却不知为何隐居在这幽静小镇之上。
“不过几年不见,四姐竟丰腴了些。”女客取下面纱,露出雪肤花容,娇笑道。
“是啊,”四姐淡淡一笑,“几年不见,你风姿更盛。”
“如何敢与四姐相比?当年四姐艳帜最盛时,是进过琅琊美人榜前三甲的。
后来突然隐居,不知有多少人在你身后叹息相思呢。”
四姐眼睫垂下,弧度小巧的下巴微微收着,虽无其他的动作,却浮现出一种直击人心的哀愁情态,“般若,当年不辞而别我很抱歉。
但我真是累了……师父的教养之恩我并没有忘记,可她老人家毕竟已经不在,我们……也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了……”
秦般若秀美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厉芒,但随即微笑,语调仍控制得极稳,“四姐说哪里话来,复国大业未成,亡国之辱未洗,怎可轻易懈怠?”
四姐苦笑了一下,“般若,师父传衣钵于你,所以在京城时我一向听从你的指令。
但有些话,我现在不得不说了。
我滑族灭国,已有三十多年,所谓亡国惨痛,我们都未曾亲历,不过是听师父讲述而已。
何况当时群雄林立,各自兼并,数十年间被各大国吞灭的小国就有十多个,我滑族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何必耿耿于心?”
秦般若银牙轻咬,冷冷道:“因为国小,就合当被灭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想让你认清形势罢了。
往昔我滑族有国之时,暂且免不了挣扎求存,先归附大梁,后又叛归大渝,百般手段使尽,也保不住一脉宗室,最终还被大梁抓住个归而复叛的口实,国灭君亡。
现在我们无国无本,无根无基,滑族后人或流散,或已被梁人同化,情势比当年还不如,要提复国二字,真是谈何容易……”
“说到底,四姐还是信不过我。”秦般若凝住一双秋水,面露凄冷之色,“如果师父还在世,凭她惊艳奇才,诡谲神算,四姐也不至于象现在这般心灰吧?”
四姐面色微白,仿佛是被一语说中了般,将目光闪躲开,好半晌方低声道:“所谓过慧易折,师父就是因为灵气太盛,才难有高寿。
虽然般若你也是聪颖绝顶,但终究与师父不同。
你想想看,自她老人家去世后,你这般苦心经营,可曾有她当年半分盛况?时势如此,独力难支,你又何必强行执拗呢?”
秦般若开始听着,尚有几分动容,但听到最后,神色又恢复了凝肃,语气如冰地道:“那照四姐的意思,我们当年宗庙被毁,主上被杀的血仇,就不报了吗?”
“这个仇,不是已经报了吗?”四姐叹道,“师父以无双之智,隐身为谋士,算计人心,搅弄风云,最终使得大梁皇室操戈,父子相疑,赤焰军建制被除,这难道不算是报仇吗?”
秦般若摇了摇头,“灭滑族者,虽是赤焰军,但这亡国之恨,却要算在大梁朝廷的身上。
只可惜上天不肯给师父时间,否则以她的智计,纵然不能复国,也足可倾覆大梁天下。
你我姐妹深蒙师恩,纵然再不才,也不能置她老人家的遗愿以不顾啊。”
“可是般若,师父当年是以阴诡之术取胜,靠得是她的头脑。
虽然现在她留给我们的那些人脉和情报网你维系得很好,但若我们做不到象她那般算无遗策,又何谈实现她的遗愿呢?”四姐眼睫轻颤,眸色甚是黯淡,“你现在做誉王的谋士,不过是沿续当年师父挑弄兄弟阋墙的旧策,但是成果却不如她当年一二。
首先看誉王你就看走了眼,他可不是任你揉搓的庸才,还不如当年选太子更易操控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最终你助誉王灭了太子,接下来再毁誉王,终究不过是弱了大梁国力,让他国渔翁得利罢了,距离我滑族复国,仍是茫茫无期……”
秦般若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复国无望也罢,能让大梁同样尝尝亡国的滋味,也算可以告慰师父在天之灵了。
四姐,你说了这么多,无外乎是说我不会成功。
可我既然承了师父衣钵,岂可因为难以成功就放弃?这些年你逍遥度日,我顾念姐妹之情,何曾前来相扰过?若不是遇到了难关,我也不会上门。
可是四姐,你辞色滔滔,却一句也不问我为了什么来找你,实在让人心寒。”
四姐垂下头,眼中有些愧疚之色,语带歉意地道:“般若,我闲散了这些年,哪里还有帮得上你的地方,不问,只是不敢问罢了。”
秦般若凝望着她,嘴唇颤抖,美丽双眸中慢慢浮起一层雾气,“四姐,我的红袖招已快支持不下去,你可知道?”
四姐秀眉一跳,失声道:“怎么会?”
“就在近几个月内,我红袖招的骨干或死或叛,折损殆尽,新招的女孩子没有调教好又不敢乱用,人手上让我捉襟见肘。
这还罢了,连隐秘安插在各府的眼线也一根根被拔除,残存的几个再不敢让她们妄动。
那誉王和他父亲一般多疑寡恩,我多年培植的信任,近来竟有冰消雪散之势。
若非我使了些手段,让他分心相疑誉王妃,只怕他已经为那些错误情报翻脸了……四姐,师父当年嘱你关照我,难道值此存亡之时,你也不帮忙吗?”
她说的恳切,四姐也不由有些动容,轻叹着劝道:“般若,既然撑不下去就别撑了,趁此机会退隐,安稳度日不好吗?”
秦般若色若冰霜,断然道:“四姐可以当我迂顽,但师命于我如天,虽然资质有限,难成大器,也终不会半途而废,惜此性命。”
“你……”四姐长叹一声,“好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秦般若喜色上了眉梢,敛衽为礼道:“般若想借重四姐的美色与媚术,替我攻破一个男人。”

第六卷 刀光剑影
第一百零七章 目标

抽空上来更新一章,免得大家以为这文成坑了。
明天飞洛阳看牡丹,周日回来,争取下周一开始恢复日更。
不过我四、五两月有两次大的旅行计划,确定行程后再来请假。
PS:我说要看看书看看碟子而已,怎么会直接联想到韩剧上去?除了韩剧还多的是其他的碟子啊~~象我这种急性子的人,一看韩剧就冒火,没那么多的时间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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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般若喜色上了眉梢,敛衽为礼道:“般若想借重四姐的美色与媚术,替我攻破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四姐柳眉微挑,“要对付男人,你手下可有得是人选啊。”
秦般若摇了摇头,“我的人不行,她们一向都在京城活跃,脸面太熟。
四姐你归隐多年,又巧于妆扮,所以更隐蔽也更容易得手。
再说了,若论起惹人迷恋的手段,我手下谁能比得上四姐?”
四姐浓密卷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闪闪秋波,低声道:“般若,可我在京城也不是完全没有熟人的……”
“我知道,”秦般若嫣然一笑,“我向四姐保证,你在对付这个男人的时候,绝对不会跟以前相熟的那些达官贵人们有任何的交集。”
“哦?”四姐微觉诧异,“与贵官们无关?那你要我对付的,到底是什么人?”
“明日一早,请四姐到京城华容绣坊来,我指给你看。”
四姐轻轻抿了抿朱唇,徐徐转身,在院中闲踱了几步,似乎在沉思,半天没有回答。
“若四姐此次援手,日后任凭你天高海阔,小妹再不相扰。”秦般若适时地补上了一句。
“如果……我不能成功呢?”
“那又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人,我相信四姐绝对没有问题。”
“我现在也不比当年了……”四姐幽幽一声长叹,“若是辜负你所托,还请勿怪。
咱们同出一门,虽然已各自殊途,但终究难以绝情。
既然你说是最后一次,我也没有不信之理。
好,就依你的安排,明日华容绣坊再见吧。”
秦般若大喜,一直有些黯淡的粉面顿时神采奕奕,握了四姐的手又殷殷说了好些亲密的体己话,这才重披面纱,告辞而出。
当晚秦般若多日来难得睡了安稳一夜,次日一大早就起身,梳洗打扮,换了件朴素的衣裳,戴上淡青色垂纱的帽子,不带侍女,不动家中的轿子,自己悄悄出门在街上随意拦了顶凉轿,很快就到了华容绣坊外。
这间绣坊是京城规模最大的几间绣坊之一,门外沿着院墙,有好些卖染料、针线、丝绸、花样子等等的小摊,搭着绣坊的名声和人气开了一溜儿,半城的姑娘媳妇们都爱到这里来选买女红用品。
秦般若装着挑选彩线的样子,拣拣看看等了约摸一刻钟,四姐婀娜苗条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不远处。
两人碰面,只相互招呼了一下。
秦般若也不多说,领着四姐沿各个小摊慢慢逛,买了几色针线,几幅花样子,然后才顺势进了旁边唯一的一个售买茶水的凉棚,拣了张靠外的方桌坐下。
“你看那边,”秦般若春葱般的玉指自袖中伸出,慢慢指向了某个方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四姐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隔着一条街,与绣坊呈夹角之势的另一边,是某处宅院挑檐的高墙,靠西边开了扇黑漆的角门,院内树木葱笼,浓荫蔽日,绿云已延伸出墙,罩了小半个街面。
“看样子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后门,你要我对付的人就住在这里吗?”
秦般若唇边浮起一丝清淡的笑容,慢慢摇头,“四姐隐于京郊,虽然地方不远,消息却闭塞了不少。
若说这地方的主人,倒不是高官贵显,反而是无爵无职的一介白衣,买下这宅子也不过半年多的时光。
可是现如今在京城里,提起‘苏宅’二字来,大家第一个想起的,只怕就是这个地方了……”
“你这样一说,倒让我好奇,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在这贵胄云集的帝京争得一席之地?”
秦般若握着一方血色罗帕,慢慢掩在唇前,凑近四姐耳边,仿若闺阁女儿密谈般窃窃私语了一番,四姐听了微微动容,低声问道:“既然这位苏先生也是誉王谋士,与你现在有何不利冲突?你让我攻破他,是想知道些什么?”
“不是,”秦般若按住四姐的手背,眼波飘似游云,“这位苏先生高深难测,非声色所能动也。
若是对其他人,色诱是上计,对他……就是下策了。
我倒不敢托大,四姐也不要误会。”
“那你叫我来这里……”
“四姐稍安,再看看就知道了。”
秦般若捧着茶碗递至唇边,大约是嫌粗劣,并不饮,只是微微晃着,看那淡红的茶色。
四姐也非性急之人,见她停住语头,也随之静静看着苏宅的后门,并不追问。
半个时辰慢慢流逝,陆陆续续有几拨人出入那扇黑漆木门,有送水的,送每日供摆鲜花的,送果品的,林林总总,都是些日常消耗物品。
秦般若一直冷眼看着,直到最后,才突然直了直身子。
四姐立即察觉,忙凝目看去,只见一辆载满新鲜蔬菜的小驴车辘辘驶至门前,赶车的是个二十多岁的精壮年轻人,穿着粗制布衣,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健壮的双臂。
看样子他也是常来送菜的,跟守门的人打了个招呼,驴车便直接驶入了院中。
“就是这个。”秦般若回过头,看了四姐一眼。
“那个送菜的汉子?”四姐有些疑惑,“他有什么不对吗?如果说是因为他经常出入苏宅让你起疑,我想那些送果子送花的人也是一样的常来常往吧?”
“四姐说的没错,我原本也不觉得他跟其他送货的人有什么不一样,”秦般若面色阴沉了几分,“如果不是谦叔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我恐怕到现在也不会注意到这个人。”
“你居然连谦叔都请动了?是不是也答应他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次若是输了,那就是一败涂地,想不是最后一次都不行。”秦般若银牙微咬,“所以,我只能倾尽全力,备此一战。”
“谦叔查到了什么?”
“我安置在各府的眼线,突然之间有好几个人因各种原因而失踪,我当时已经感觉到那并非巧合,所以力请谦叔为我清查她们的去向,同时停了其他眼线的行动,想以此保存些力量,没料到即使这样也阻止不了情况的恶化,到后来我几乎是完全无法控制。
幸好谦叔那边有些进展,追查到了两个人的行踪,我自然想把她们捉捕回来细细审问原由,谁知功亏一匮,竟被她们逃了,而其中一个人,就是那送菜的汉子亲自出手救的。”
“也许他只是英雄救美呢?”
“要是这样倒好,可惜谦叔专门对他进行追查后发现,此人名叫童路,他不仅仅是救了我要追捕的一个人,还跟我其他两三个眼线断掉的事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四姐请想,他英雄救美,是单救我手下的美人吗?”
四姐略略沉吟,慢慢点头。
“而且一个卖菜的,自己住在一个破落院子里,明明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连谦叔也查不出他更多的来历。
后来我又发现他日常去的几个地方中,竟然还有苏宅,再关联想想以前的种种,怎会不让我心惊?只不过,我现在也只知道童路常来苏宅送菜,至于他是否真的只是来送菜的,却难以确定。”
“连谦叔……都查不确实吗?”
秦般若无奈地叹了口气,“谦叔说,苏宅就象是一个表面平常,内里无底的沼泽,他根本无法接近。
如果他查得出更多的东西,我又何必麻烦四姐。”
“你是怀疑……童路是那个苏哲的人,而你红袖招目前的危机,都是由苏哲一手造成的?”
“不错。”
“可是……苏哲也是誉王的谋士,他为什么要对付你呢?莫非他知道你心怀贰心?”
“不可能。”秦般若断然道,“我的贰心,只是在心里而已。
至少目前我还没做过什么对誉王不利的事。
就算这苏先生会读心术,他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又怎么读得出我的贰心?”
“照你这么说,苏哲只知道你是誉王的心腹,并不知道你的真实意图,那这样一来,他对付你岂不就跟对付誉王一样了?”
秦般若目光深沉如水,慢慢道:“想通了这一节,就会察觉出许多异样来。
这位麒麟才子归入誉王麾下之后,的确有不少奇谋妙想,誉王近一年来的胜果,多半是他立的功。
可为什么在他屡屡立功的情况之下,誉王的恩宠反不如以前,实力也不如以前了呢?他来之前,誉王手里牢牢掌着刑部吏部这两大中枢部门,军方也有庆国公,可现在他有什么?两手空空,一个虚架子罢了。
所谓的朝堂威风,不过是因为太子势微反衬出来的,细细察究,没有半点扎实的根基。
得麒麟才子者,可得天下,难道是这个得法吗?”
四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些,你可以直接跟誉王说啊。”
“誉王……”秦般若冷笑一声,“自从我屡次出错之后,他对我的信任已经大减,而这位苏先生实在太厉害,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桩桩件件他都置身事外,根本无法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去。
我凭空这么一说,誉王会信吗?如果誉王忍不住去询问他,凭苏哲的深谋巧辩,只怕还没有奈何得了他,我反倒惹火烧身。
再说了,有一个问题我没有查清楚之前,我自己也还拿不准……”
“什么问题?”
“动机。
假设是这位苏先生对我下手,想要斩断誉王的所有情报线,那他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非……他是太子的人?”
“我第一个想的就是这一条。
可转念一想,他入京以来,太子什么处境?那是屡出大案,羽翼折尽,连宫中的越贵妃都不再似往日那般荣宠,现在这一阵子更是风雨飘摇,废与不废只差一纸诏书。
四姐要是看了这位苏先生扳倒谢玉的手段,就不会认为他还与太子有任何联系了。”
“那他为什么又要削弱誉王呢?莫非他无心争嫡,只是想搅乱一池春水?”
秦般若拧紧了手中的丝帕,深吸了一口气,“我猜不出,这也不是可以凭空乱猜的事。
四姐,童路现在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有望突破的地方,还请你……”
四姐迟疑了一下。
恰在这时,童路已经卸好菜蔬,赶着驴车从院中出来,甩着响鞭悠悠去了。
虽然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但四姐心里明白,那样的一个年轻人,哪怕是有如铁的心志,也终将会被自己炼为绕指柔。
她并不认为一旦自己出手会失败,她所担心的是……
“般若,就算你查出了梅长苏真正的心思又怎样呢?从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来看,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啊。”
“是不是对手,要较量了才知道。”秦般若微微扬了扬下巴,语气坚定,“梅长苏确是奇才,但他现在的优势,至少也是占了些他身在暗处的这个便宜。
我倒要看看,如果突然被拉到了正面比拼的战场,他还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
四姐樱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此时秦般若的狠绝神态,让她恍恍然想起了师父当年。
只可惜,滑族末代公主的惊人智计,只怕是百年也难再出第二个的……
“般若,我答应你一定尽我全力。
你……也好自为之吧。”
淡淡一句话后,四姐喝下了手中已发凉的茶水,随同未曾出唇的叹息,一起咽了下去。

第一百零八章 送别

这次洛阳之行,先去拜了少林香火,当日又夜游龙门,牡丹是第二天在白马寺近旁的神州牡丹园看的,虽然国色天香名不虚传,可是……好多人啊~~~~~回程还赶掉了飞机,误了大半天,所以更新迟了,大家见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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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妹二人商议停当后,不再多坐,会了帐起身,正准备各自分手。
恰在此时,苏宅角门突然又再次打开,晃悠悠抬出了一顶青布镶边的小轿。
秦般若认出那是梅长苏时常用来外出代步的轿子,心中一动,立即尾随在后跟了过去。
四姐生性闲淡,多余的事根本没兴趣,秦般若没有叫她,她也不出声,自己一个人悄悄走了。
本来秦般若一直以为,梅长苏之所以从后院角门出来,当然是想掩盖行踪,可是跟了足足两条街后,她才不得不确认,人家走后门只是因为那里距离南越门比较近,不会绕路。
出了南越门,行人不似城中那般穿流如织,秦般若一来疲累,二来并非武技高手,周围的人一稀疏,她便不敢再继续跟踪下去,只得停了脚步,眼看着那小轿悠悠去了。
当然,秦般若并不知道梅长苏出城后也没有走太远,一行人只沿着南下的大道走了约两里路,便在一处小坡上的歇马凉亭旁停下,下轿进入亭中。
随从们在亭子里安置了酒茶,梅长苏便很清闲地在石凳上坐了,拿了卷书斜依亭栏慢慢翻看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城门方向腾起一股烟尘,随侍在旁的黎纲首先张望到,叫了一声“宗主”。
梅长苏掩卷起身,遥遥看了一下,因为距离还远,模模糊糊只见两人两骑,一前一后隔着半个马身,正向这边奔来。
黎纲的目力更好,当梅长苏还在定晴辨认来者是不是自己要等的人时,他已确认清楚了,低声道:“宗主,是他们两个。”
梅长苏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但黎纲已经会意,立即离开凉亭,来到大道旁。
两骑越奔越近,眉目已渐清晰,只是看样子似乎暂时还没有注意到黎纲。
他正想举臂招手吸引来者的视线,奔在前面的那人不知为何突然勒缰停了下来,拨转马头回去张望。
不过他的这个行动很快就有了解释。
只见飞尘之后,第三骑快速追来,马上的人边追还边喊着:“景睿!景睿你等一等!”
这时萧景睿身旁随行的另一个人似乎着了急,连声叫着:“大哥,大哥我们快走吧。”
萧景睿抬起左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不仅没有再走,反而翻身下了马。
“大哥!”宇文念心里发虚,又颤声叫了一遍。
“念念,”萧景睿向她淡淡地笑了笑,“那是我的朋友,他叫我,我也听见了,怎么能甩开不理?”
“可是……你答应……”
“你放心,我答应随你回去探望他,就一定会去的。
这又不是逃亡,我的朋友来送送行,你怕什么?”
就在这两三句话间,言豫津已奔到近前,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服饰不似往日光鲜。
他甩鞍下马后,直冲至萧景睿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臂问道:“景睿,你去哪里?”
萧景睿毫不隐瞒地答了四个字:“大楚郢都。”
“景睿!”
“念念收到来信,她父亲病重,想要……想要见我一面……家母也准许,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探望一下。”
言豫津原本是赶来挽留他的,听到这个缘由,反倒没有话讲,抓着萧景睿胳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不过呆了片刻后,他到底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那你还会回来吧?”
萧景睿垂下眼帘,“母亲还在,哪有永远不回来的道理。”
他这句话语气淡淡,可言豫津听在耳中,却觉得心中酸楚。
只是人家萧景睿尚且可以保持平静,没道理自己反而激动起来,所以忙抿着嘴角稳了稳情绪,好半天才道:“景睿,那天之后,我一直想找你好好聊聊,可时机总是不对。
既然现在你要走,该说的话必须要说了。
景睿,有些事情你真的不要太在意,那毕竟已经过去了,是上一辈子的恩怨,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了豫津,”萧景睿低声打断他,“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只是……怎么都不能说跟我没关系。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姐妹,这是斩也斩不断的关系,何况还有多年的亲情,多年的恩义,这一切……不是说揭开了什么真相就能撕掳开的……”
“景睿……”
“我明白你是想劝我想开一点,你希望我还是以前的萧景睿。
但是豫津,这一点我真的做不到。
对我来说,仅仅一夕之间,周围已人事全非,既然一切都变了,我又怎么可能不变?所以无论我愿不愿意,萧景睿早已不是以前的萧景睿,只能让你失望了。”
言豫津深深吸了一口气,踏前一步,双手用力握住了萧景睿的肩头,使劲摇了摇,一字一句道:“没错,我的确希望你还是以前的你。
不过你既然做不到,那也没关系。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反正你一直在变,从以前胖嘟嘟的小矮子,变成现在又高又俊;从安安静静不爱说话,变成会跟着谢弼一起吐我的槽。
我不介意你继续变下去,反正不管你怎么变,你还是我那个独一无二的朋友,咱们两人的交情是不会变的!所以你给我听着,不管你走到哪里,一定要记住我这个朋友,要是你敢忘,我可绝对饶不了你,听明白了吗?”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已有些喑哑,眼圈儿也已经发红,按在萧景睿肩头的手,力度更是大到手指都捏得发疼。
他这一番话并不长,但话中所蕴含的真挚、坦然和温暖,谁也不会怀疑。
萧景睿低下头,眼眶有些发潮,连旁观的宇文念都忍不住转过脸过,悄悄用指尖拭了拭眼角。
“好啦,现在你想去哪里就去吧,反正以前你也到处跑的,只是大楚远了些,你要保重。”言豫津吸了吸鼻子,退后一步,“有事没事的,记得写信给我。”
萧景睿嗯了一声,抬起头。
两人相互凝望着,都不约而同地努力露出了微笑,只不过在彼此含笑的表情下,他们看到的却都是无法掩盖、无法稀释的忧伤。
因为两个年轻人心里都明白,这一分别,不知何日才会再见。
太皇太后守丧期一过,连莅阳长公主也会离京前往自己的封地,到时就算萧景睿回梁,也很难再踏上帝都的土地。
他们二人出身相仿,年龄相近,性情相投,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莫逆相交,本以为一定会有差不多的人生轨迹,谁知旦夕惊变,到如今眼睁睁天涯路远。
即使是乐观如言豫津,此时也不禁心中茫然。
“大哥,我们走吧?”宇文念揉着红红的眼睛走了过来,牵了牵兄长的袖子。
萧景睿和言豫津同时抬起双臂,紧紧拥抱了一下。
“你上马吧,我看着你走。
路上要小……”言豫津正强笑着说最后一句道别的话,语声却突然梗住,视线落在萧景睿身后某个地方,表情有些古怪。
萧景睿立刻察觉到,转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十丈开外的地方,黎纲正腰身笔挺地站在路边,见他回头,立即举手指向旁边的小山坡。
其实在随着黎纲的指引抬头之前,萧景睿就已经明白自己会看到谁,所以最初的一瞬间,他有些犹豫,但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坦然地抬起了双眼。
半坡凉亭之上,梅长苏凭栏而立,山风满袖,虽然因为稍远而看不清他面上的细微表情,但那个姿势却清楚地表明,他是专门在此等候萧景睿的。
“景睿……”言豫津有些担心地叫了一声。
萧景睿定了定神,回头淡淡地道:“他大概也是来送行的,我过去说两句话。”
“我陪你一起……”这句冲口而出的话只说了半句便停住了。
聪明如言豫津,自然明白有些心结必须当事人自己去解,绝非旁人可以插手,所以最终,他也只是退后了几步,不再多言。
宇文念原本不太清楚萧景睿与梅长苏之间曾经的朋友关系,所以有些摸不清状况,正上前想问上两句,却被言豫津一把抓住,拉了回来萧景睿这时已大踏步迈向凉亭,虽然脸色略白,但神态和步伐都很平稳。
“请坐。”梅长苏微微笑着,提起石桌上的银壶,斟好满满一杯清酒,递了过去,“此去路途遥远,杯酒饯行,愿你一路平安。”
萧景睿接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擦了擦唇角的酒渍,还杯于桌,拱了拱手道:“多谢苏先生来送行,在下告辞了。”
梅长苏凝目看着这年轻人掉头转身,一直等他走到了亭边方轻轻问了一声:“景睿,你为什么不恨我?”
萧景睿身形一顿,默然了片刻,徐徐回身直视着他,答道:“我能恨你什么呢?我母亲的过往,不是你造成的;我的出生,不是你安排的,谢……谢侯的那些不义之举,都是他自己所为,并非由你怂恿谋划……你我都明白,其实让我觉得无比痛苦的,说到底还是那个真相本身,而不是揭开真相的那只手。
当年的事根本与你无关,我也不至于可笑到迁怒于你,让你来为其他人做的错事负责。”
“可是,我本来有能力让真相继续被掩盖的,但我让它爆发了,而且爆发得那么激烈,丝毫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也没有顾及过你我之间的交情,你对此,多多少少也应该有一些怨言吧?”
萧景睿摇着头,惨然一笑:“说实话,你这么做,我曾经很难过。
但我毕竟不是自以为是的小孩子,我知道人总有取舍。
你取了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舍弃了我,这只是你的选择而已。
我不可能因为你没有选择我而恨你,毕竟……你并没有责任和义务一定要以我为重,就算我曾经那样希望过,也终不能强求。”
“我确实不一定要以你为重,但自从你我相交以来,你对我却一直是赤诚相待的,在这一点上,是我愧欠你。”
“我之所以诚心待你,是因为我想要这么做。
如果能够争取到同样的诚心,我当然高兴,如果不能,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梅长苏眼神怆然,面上却仍带着微笑:“你虽然不悔,但你我之间,终究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萧景睿低下头,默然不语。
自两人结识以来,他一直仰慕梅长苏的才华气度,将他视为良师益友,小心认真地维系着那份友情。
可是没想到一步一步,竟会走到今日这般不能再续为友的地步。
其实认真算起因果来,两人之间除了一些心结以外,也没什么抹不开的血海深仇。
但是经过了这么多事,萧景睿已经深刻地感觉到言豫津以前说的话很对,他与梅长苏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不对等,缺乏成为朋友的基础。
无恨,无怨,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也许将来,成长可以带来变化,也许将来,还会有意想不到的交集,可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他们的确正如梅长苏所说的,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景睿,”梅长苏踏前一步,柔和地看着年轻人的脸,“你是我认识的最有包容心的孩子,上天给了你不记仇恨、温厚大度的性情,也许就是为了抵销你的痛苦。
我真心希望以后,你可以保持这份赤诚之心,可以得到更多的平静和幸福,因为那都是你值得拥有的……”
“多谢。”萧景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其实他心里还有很多话,只是到了唇边,又觉得已是说之无益,所以一定神,再次转身,快步离开了凉亭。
宇文念和言豫津都在坡下大道上等着他,三人重新会合后,只说了简单的几句道别之语,萧景睿兄妹便认镫上马,向南飞驰而去。
言豫津目送他们身影消失,表情怅然,再抬头看看仍在凉亭中的梅长苏,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打了个招呼。
不过这不是攀谈的场合,两人也没有攀谈的心情,所以客套数语后,言豫津便出言告辞,自己上马回城去了。
“宗主,此处风大,我们也回去吧?”黎纲过来收了酒具,低声问道。
梅长苏无言默许,缓缓起身出亭。
临上轿前,他又回头看看了萧景睿远去的方向,凝住身形,陷入了沉思之中。
“宗主?宗主?”
梅长苏两条长而黝黑的双眉慢慢向额心攒拢,叹息一声,“大楚终究也非净土……传我的命令,派朱西过去,尽量照应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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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睿可以暂时休息休息了,喜欢他的读者们,跟他道个别吧,等过一阵子,海姐姐再去接他回来~~~)

第一百零九章 始变

就我所知道的标准而言,本书离上架还早着呢,大家放心啦~~~

昨夜大雨,惊雷一个接一个,我们小区又停电,非常吓人。
不知现在的雷雨是不是应该算是夏雷了?
——————————————————————这是被震聋了的分割线————————————
八月,对于朝野来说,原本有两个极为重要的日子。
一是八月十五的中秋大节,二是八月三十的皇帝寿诞。
不过因为太皇太后的国丧,一应庆典都停了,所以前者只是停朝放假,后者仅仅收了各地贺表,重臣宗室后宫举行了几场小型聚宴了事。
寿宴规模虽小,但众皇族亲贵依然要按惯例呈送寿礼。
这一向是他们较劲的时候,大家都花了不少的心思。
太子送了一面九折飞针龙绣的大屏风,精工巧妙,华彩灼然,一抬出来便人人羡叹;誉王则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一块两人来高,天然侵蚀穿凿成一个“寿”字的太湖石,奇绝瘐美,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
其他皇子们或送孤本古书,或送碧玉观音,件件价值万金,不一而论。
靖王送的是一只神俊猎鹰,调教得十分妥贴,神气十足地站在梁帝臂上,歪着头与皇帝对视,惹来一阵欢声大笑。
本来梁帝对所收到的寿礼在表面上都一样地喜爱夸赞,可就因为这几声大笑,不少人暗暗看出了几分端倪。
因为国丧期不能见音乐,宴饮气氛终究不浓,虽然宾客们尽力谈笑,但梁帝的兴致始终不高,依礼接了几轮敬酒后,便起驾回后宫去了。
禁苑内,皇后也早已安排六宫人等备好了内宴等候。
梁帝在外殿已饮了几杯酒,歪歪地靠在软枕上接受后妃命妇们的朝贺,因觉得腰部酸疼,礼毕后便命静妃过来坐在身旁按摩,两眼时睁时闭地看着堂下。
虽是皇帝寿日,但丧期服饰有制,大家既未敢着素,也未敢艳妆,一眼望去,不似往年那般花团锦簇,五彩华丽,反倒更觉雅致。
宗室外官的命妇行罢礼,全都退了出去,殿中只余宫妃公主。
皇后自然首先捧酒敬贺,之后便是越贵妃。
因太子屡受斥责,越贵妃在宫中也低调了许多。
今日她只描了描纤长入鬓的柳眉,未曾敷粉点朱,一张脸苍白清淡,带着薄薄的笑容,没有了以前的艳丽惊人,反而令人更觉怜惜。
梁帝从她白如象牙般的手中接过金杯,啜饮了一口,凝望了一下她低眉顺目的模样,想起方才在外殿,太子也是神态畏缩,形容削瘦,心中登时一软。
他虽然恼怒太子行为不端,但对这母子二人毕竟多年恩宠,情分犹存。
何况现在岁齿日增,有时对镜照见鬓边星星华发,常有垂暮之忧,心性上也终究不能再似当年那般狠绝。
“你近来瘦了些,可是身子不适?也该传御医来瞧瞧……”梁帝抚着越妃的肩头,柔声道,“夜秦又贡来了一些螺黛,朕晚间就命人送到你哪里去。”
“谢陛下。”越贵妃眼圈儿微红,但又不能在这样的日子里落泪,忙尽力忍了回去,眸中自然是水气蒙蒙,波光轻漾。
梁帝看了心中愈发怜爱,握住她手让她坐在自己右边,低声陪她说话。
皇后有些气闷,不由瞧了正在皇帝侧后方为他捶肩的静妃一眼,见她眼帘低垂,神情安静,好象根本没任何感觉似的,心知多半指望不上她来争取梁帝的注意力。
正转念思忖间,看到旁边几个年纪尚幼的公主,忙抬手示意,让这些女孩子们围了过去敬酒。
跟外殿的寿宴一样,这场内宴也没有持续多久。
酒过三巡,梁帝便觉得困倦,吩咐皇后停宴,发放例赏,之后便起驾回自己寝宫休息去了。
也许是劳累,也许是病酒,次日梁帝便感觉有些积食懒动,传旨停朝一日。
御医随即赶来宫中,细细诊断后又没什么大病,只能开些疏散的方子温疗。
梁帝自己也觉得只是发懒,并无特别不舒服的地方,不想动静太大,传旨令皇族朝臣们不必入宫问疾,自己服了药睡了几个时辰,下午起身时果然神清气爽了好些。
虽然身体状况转好,但梁帝依然不想处理政事,看了几页闲书,突然想起越妃母子昨日憔悴,心中一动,立即唤来高湛,叫他安排车驾,准备悄悄到东宫去探望一下太子,以示恩好。
皇帝说要“悄悄”去,那当然不能事先传报,高湛便只通知了禁军大统领蒙挚安排防卫,皇驾一行没有兴师动众,连同蒙挚本人及随从在内不过数十人,沿着禁苑与东宫间的高墙甬道,快速安静地来到东宫门前。
圣驾突然降临,东宫门前值守的众人慌成一团,七七八八跪了一地。
因为梁帝已到了眼前,大家忙着行礼,谁也不敢这时候起身朝里面跑,一时间并无一个人进去禀知太子。
“太子在做什么?”梁帝随口问道。
一个身着六品内史服色的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回、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在、在……在里面……”
“废话!不在里面会在哪里?朕问他在里面干什么?!”
“回、回陛下……奴才不、不清楚……”
高湛见他应答得实在不成体统,忙岔开道:“陛下,让他们去通知太子殿下来接驾吧?”
梁帝“嗯”了一声。
高湛随手指了指刚才回话的那名内史,小声道:“还不快去!”
那内史叩了头,爬起来就朝里面跑,因为慌乱,下台阶时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袍,砰地跌了个狗吃屎,又忙着要起来快跑,看那姿势真可谓是连滚带爬。
梁帝在后面瞧见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大笑,但刚笑了两声,心中又陡然起疑。
那内史他约摸认得,常在太子身边侍奉,虽品级不高,可也不是未曾见过驾的新人,就算今天自己来的意外了些,也不至于就吓得慌乱成这样啊……
“叫那人回来!”
高湛赶紧命小太监将那内史追了回来,带到梁帝面前跪着等待询问。
“你刚才说……你不清楚太子在里面做什么?”
内史蜷成一团,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颤声道:“奴才的确不……不清楚……”
梁帝目光阴沉地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冷冷地道:“所有人都给朕跪在这里,不得通报,不得擅动。
蒙挚,高湛,你们随朕进去!”
“是。”
躬身领命后,高湛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他虽不知宫中是个什么情形,但总觉得没对,害怕闹出什么风波来,不由悄悄瞟了蒙挚一眼,想看看他的意思,没想到这位大统领脸上根本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垂首默然随行。
他也只好把自己的身子弯得更低,小步半跑着跟在越走越快的梁帝身边。
东宫规制虽不比天子宫城,但毕竟是储君居所。
从正门到太子日常起居的长信殿,那还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的。
梁帝适才怀疑太子此刻在自己宫中行为不妥,心中不悦,所以才决定暗中进去亲眼看看,可他毕竟年事已高,没走多久,便有些气喘。
高湛是最谙圣意的,早已提前做了准备,手一挥,一直跟在后面的六人步辇便抬了上前。
梁帝扶着内侍的手上了步辇端坐,行动速度顿时比他自己走快了近一倍。
这样一路进去,沿途当然又遇到不少东宫人等,这些人虽不明情况,但是蒙挚令他们噤声的手势还是看得懂的,纷纷跪伏在路边,无一人敢动。
过了明堂壁,转永奉阁,接下来便是长信殿。
梁帝下辇,刚踏上全木铺制的殿廊,便听到里面传来丝竹乐声,登时大怒,步子也加快了些。
国丧期全国禁音乐,这是礼制。
只不过三年孝期长了些,到后来民间一般都会有不少人开始悄悄违制,只要不公开不过分,不经人举报,朝廷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太子毕竟身份不与常人相同,一来他是储君,二来是太皇太后的嫡系子孙,国孝家孝背着两层,何况现在也不是丧制后期,连半年都没过呢,东宫便开始演乐,实在是悖礼之极。
不过要说太子不知道此时演乐违礼那当然不是,只不过他一向享乐惯了,耐不得丧期清寂,近来又心情郁闷压抑,忍不住想要解解闷,加之以为关了长信殿的门窗悄悄在里面玩乐,东宫辅佐御史言官都不可能会知道,未免行为放浪了些。
而对于父皇的突然到来,由于以前根本没有发生过,他更加是想也未曾想到。
梁帝在廊下紧闭的殿门前略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刻意压低了一些的乐声,脸色十分难看。
但此时他还残余了些理智在脑中,知道自己要是这样闯了进去,太子丧期演乐大不孝的罪名就坐实了,对于历来标榜以孝治国的大梁来说,这可不是一桩小罪,足以压翻太子本已薄弱的所有德名,到时不仅一个废字就在眼前,只怕东宫相关的人也会跟着挂落一大批。
退一步来说,即使现在对太子已动废念,不再有怜惜之意,梁帝还是想要徐缓地做这件事,并不想让一个预料外的突发事件成为废嫡的缘起。
念及此处,梁帝忍了忍心中怒意,没有出声,黑着一张脸转身,正打算悄悄离去,里面突然传来了说话的语声。
“殿下……再喝一杯嘛……陛下有恙,今日又不会召殿下了,醉了也无妨啊……”
娇柔的媚语后是太子的一声冷哼,“即使父皇无恙,他也不会召我。
现在除了誉王,父皇眼睛里还有谁?”
“殿下怎么这样说呢,您是当朝太子,是将来的皇帝,陛下眼里,当然应该只有您了……”
“算了吧,我早就看透了,父皇无情多疑,总是骂我不修德政……他也不想想,要不是他扶了个誉王起来跟我做对,我何至于干那些事情……我的德行不好,父皇的德行难道就好了?”太子说了这一句,又大声惨笑,接着便是吞酒掷杯之声。
梁帝面色铁青,全身筛糠般颤抖。
高湛担心地走近些,伸手想要搀他,却被猛力推开,几乎跌坐于地。
梁帝根本看也不看他,几步冲下台阶,从蒙挚腰间拔出一把长刀,转身又冲了回来。
高湛吓得脸发白,膝行几步抱了梁帝的大腿,小小声地哭喊着:“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其实梁帝只是急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刚执刀冲至紧闭的殿门前,人又觉得茫然,回手挥刃用力一劈,在殿门前朱红圆柱中劈出一道深痕,随后狠狠掷刀于地,大踏步地转身走了。
这一番动静不小,殿中的太子已惊觉,扑爬出来看时,只瞥见梁帝赭黄的衣袍一角消失在外殿门外,再回眸看看柱上刀痕,顿觉汗出如浆,头上嗡嗡作响,全身的骨头如同一下子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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