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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千里寻子记

文/李向东

天祥外出打工,已中断联系三个月,母亲惴惴不安。

去年三月,天祥听人说,渤海湾北岸的云妃岛移山填海,建大港口、大工业区,全国的民工都涌向那里,自己想去,和母亲商量。

“儿呀,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母亲劝天祥,“你爸爸没了,剩咱娘俩,你再出远门儿,剩妈自己在家,你不惦着我?我不惦着你?你万一有个好歹,我咋活?咋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母亲说着,落下泪来。

“妈,我们娘俩守着这个穷家,谁也不用惦着谁,可咱这三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啥会儿才能翻盖?”天祥据理力争,“我们那半亩山地,一年收入一千多,还不够半年花,我都二十八了,五年里相了三个对象,都嫌咱穷。这样下去啥会儿才能富起来?要说危险,在哪儿没有?我爸不是在北山上砍柴就摔死了吗?不冒险,钱咋会自己来?”

母亲被儿子说通,从村里借了三百元给天祥做路费,天祥找不到伴儿,只身去了渤海湾北岸的云妃岛。

母亲上过几年学,靠写信跟儿子保持联系。可是现在没了儿子音讯,她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心神不宁,噩梦不断。再过一个来月就是年,没有天祥的消息,年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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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里,母亲打定主意,去云妃岛找儿子。她半夜就起来做准备,现在是冬天,渤海湾北岸的冬天更冷,她找出御寒的衣服,穿得暖暖的。又找出卖鸡蛋攒的三百多元,用手绢包裹好,装在贴身衣兜。母亲没亲戚,无需告诉谁。去年借的三百,已从牙缝里省出来还上。天蒙蒙亮就出发了。

这天是元月八日,母亲第一次出远门儿,她蹒跚着走出村子,爬过一座山,来到公路旁等客运汽车。她按天祥信上的地址,坐车去县城,从县城去市里,从市里坐火车去渤海湾北部一座城市,再坐汽车去云妃岛。

十日晨,母亲走下火车,刺骨的严寒扑面而来,她打了一个寒颤。母亲挤出车站,来到站旁小吃摊,想买碗拉面吃。

母亲早就饿了,八日上午,她在县车站买了三个面包,三瓶矿泉水。九日早晨,他在火车上买了三个面包,三瓶矿泉水。

母亲的手伸进贴身衣兜,钱却不在了,她两手抖抖的,掏了里兜掏外兜,掏了袄兜掏裤兜,就是没有。母亲认定,钱被偷了。

这里的元月滴水成冰,冷得出奇,母亲却瞬间急出一身冷汗。她茫然四顾,束手无策,倒退着坐在后边台阶上,垂着头,痛苦地回忆。

忽然,她想起来了,昨天早晨在火车上买面包和矿泉水,一个小子挤在她身旁,好像等着买东西。母亲买完装钱时,那小子一挤而过,险些撞倒母亲。母亲认定,钱是那时被偷的。

“这小子真缺德!”母亲又气又恨。

母亲饥肠辘辘,却苦于没钱买饭、买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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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小时候随母亲讨饭的情景,那时她是由母亲背着抱着,只是母亲太累时,才把她放下,牵着小手走一会儿。母亲让她吃讨来的饭,自己却常常饿得走不动。

时代不同了,社会进步了,本不该再讨要。可是,不讨不要,谁会把钱把物送到你手上?不讨不要,不光饿得挺不住,还去不了云妃岛。去不了,就找不到儿子;为了儿子,就得讨要。

母亲知道火车站人多,强打精神站起身,拍了拍裤上土,摇摇晃晃去了那里。

售票大厅暖和又人多,一会儿,母亲看中一个排队买票的中年男人,他穿戴讲究,像有钱人。母亲犹豫着走上前去,伸出右手,张开嘴,话却说不出。

她小时候随母亲讨要,是母亲开口,她活了五十多岁,还没向谁讨要过,尽管她家有时穷得过不下去。母亲在讨要不讨要的边缘徘徊,呆呆地站着想:要还是不要。要,就能去找儿子;不要,就不能。为了儿子,可以下跪,母亲坚定了讨要的决心。

一对穿戴时髦的少男少女走进大厅,小伙排在左边队伍后,抹红嘴唇的姑娘肩挎背包站立一旁,两人说笑着。

“小兄弟,我的钱丢了,”走向前去的母亲伸着右手说,“饿得难受,买票也没钱,你行行好吧!”

“我们的钱包也丢了,正不知去哪儿讨要,”红嘴唇儿抢先说,“等你讨到时帮我们一把啊!”

小伙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

“穿得干干净净却讨饭,装都不会装!”红嘴唇说,“这年头讨饭是个新兴行业,一年也讨不少。”

“不给就不给,说我装干啥?”母亲愤愤地想,“我活到这岁数还没装过,不到难处,谁会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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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小伙儿走进大厅,排在右边队伍后,母亲看他慈眉善目,上前去要。

“小兄弟,我的钱丢了,饿了,没法儿。”母亲无奈地伸着右手说,“还要坐车去找儿子,你帮帮我吧!”

“中!”小伙儿掏出两元给了母亲。

母亲说着“谢谢!”深鞠一躬。

到中午,母亲讨了五元。她饿得难受,去了站旁那个拉面摊。

“大妹子,你这拉面多少钱一碗?”

“三元一小碗,四元一大碗。”

母亲舍不得买一大碗,说:“卖给我两元的吧!”

“大妈,两元的没法卖!”

这时,母亲看到旁边一个姑娘放下吃剩的半碗,付钱走了。

“大妹子,我······吃那剩下的半碗,中吧?”

“中!”姑娘用怜悯的目光看了一眼母亲。

母亲走去,端起碗,拿起别人用过的筷子,站着狼吞虎咽起来,吃完又喝汤。姑娘看在眼里。

母亲吃完,谢过姑娘,转身欲走。岂料,姑娘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送到母亲手上,说:“吃吧,不要钱!”

母亲说着“谢谢!”连连鞠躬。

吃完拉面,母亲去了火车站。

候车室人很多,母亲开始讨要,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给了母亲五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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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谢!”连连鞠躬的母亲万分感激。

“别谢,我也有母亲,你在这儿等着,我给你想个法儿。”

青年去售货亭要来一张硬纸板,掏出笔写下两行大字,又把笔画描粗,交给母亲。她认得,是“母亲千里寻子,钱丢了,请好心人帮忙!”

母亲谢过青年,抱着纸板在一排排座椅间绕行,看的人不多,给的没有。

母亲找到原因,便抱着纸板,跪在候车室门口,看了的人,果然开始掏钱。

“谢谢!谢谢!”母亲不住地磕头。

到十一日晨,母亲讨要了五十五元。她听说够买去云妃岛的票了,边走边打听地去了长途汽车站。

到站外粥摊,母亲抱着纸板排队买粥,胖女人盛给她一大碗,说不要钱。

“谢谢!谢谢!”母亲一阵鞠躬。

母亲买了车票,坐上去云妃岛的车,心情好多了。她想,如果顺利,今天就能见到儿子。万一今天找不到,还有明天、后天。只要天祥在云妃岛,总有找到的一天。

去云妃岛的路上车太多,多是大车,去的装着大石头,一辆挨一辆,蚂蚁搬家似的。上午九点多,母亲到了云妃岛终点。

这云妃岛,原是距海岸十八公里的带状小沙洲,因岛上有云妃庙而得名。经过移山填海,海岛与陆地相连,面积扩大了十几倍。移山填海还在继续。大型深水码头已建成通航,大型工厂建了几个,有的已经投产,有的还在建设中。海岛三面环海,昼夜温差大,风也大。隆冬时节,寒风刮到脸上,刀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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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下车,七八辆三轮出租车司机围上来问谁坐。一会儿,坐的、不坐的都走了,只剩母亲瑟瑟地站在寒风中。

司机们注意到母亲抱的纸板,纷纷问母亲的情况。得知母亲千里寻子,都被感动了。

大家议论说:“天祥失去联系的时间,岛上刮过一次台风,会不会在台风中······”

于是,有人建议母亲去工业区公安处问一下。母亲听说有在台风中遇难的,心惊肉跳起来。

“大妈,我拉你去。”一位小个司机搀着母亲说,“不要钱!”

公安处一名女同志接待母亲,待问明了情况,得知母亲儿子叫郑天祥时,说:“大妈,我把天祥的情况告诉您,您······可要挺住。

“天祥在十月四日夜间的台风中失踪了,我们一直找,还有生还的可能。遇难的民工已增加到四人,也是失踪后陆续找到的。现在,只有天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因为已过三个多月,又是隆冬时节,估计生还的可能不大了。

“那天的台风特别大,后半夜三点三十八,人们睡得正香,三座帐篷被刮进大海,西面第三个离大海最近,人也被刮进大海,有五人顶着风浪游上岸来。天亮后才发现,他们那里的山皮土石被刮走厚厚一层。他们的东西都被刮进大海,能证明他们身份的证件没有,也没有他们家属的联系方式。所以,至今无法通知您,请您原谅。”

母亲好似挨了当头一棒,早已哭成泪人。

“您有啥要求只管说,”女同志说,“能办的,我们尽量。”

母亲哭着说:“我想,想去看天祥······住的地方。”

女同志出去一会儿,回来说:“大妈,我们趁民工们中午休息的时间去吧!您也好见见天祥的工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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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母亲在两名工作人员陪同下,乘车来到天祥单位现在的工房——活动板房,母亲立刻感到暖融融的,她不知是生着土暖气。二十五位死里逃生的民工,听说天祥的母亲来找儿子,都来看母亲。

工头也来了,他矮胖个子,四五十岁的样子,很同情母亲。他抱歉地说:“天祥三月份来到我们这里,和大家一样,工资还被拖欠着,他的生活费是向我借的。我一直在催工资的事,您把详细地址告诉我,发下来,您如赶不上,我给您汇去。”

有一位与天祥在一起干勤杂工,地铺挨地铺的民工叫王小顺,走到母亲身边,深深鞠了一躬,哭着说:“台风来时,夜色漆黑,我们还不知是咋回事,就掉进西边大海里,落水距离远近不同,谁也不知谁落在哪儿。我边游边冲前后左右喊天祥,喊了几句没人应。他不会水,我想,他······”

小顺说不下去了,跪在母亲面前,泣不成声地说:“你老原谅我吧,我没尽到朋友情谊。”

母亲感激万分,拉起小顺,哭着说:“我替天祥谢谢你!”

见过天祥的工友们,母亲一行去了天祥他们老工棚的旧址,工作人员邀工头和小顺同去。

老工棚旧址除了固定帐篷的大石头外,已是光秃秃一片,最西边那座帐篷的表层土石,已被刮走厚厚一层,痕迹清晰可见 。三座帐篷的旧址,在海边五十米以东,面南排成东西一溜,东面和北面是移山填海而成的平地,南面和西面是大海,新的海岸线向西北方向蜿蜒而去。旧址北二百米处,是一座新建工厂。

工头说:“我们就在这里施工,天祥很能干,受到大家好评。两个月前,我们干完这里的活儿,去了新工地。”

小顺领着母亲,来到西边第三座帐篷的旧址,说:“遇难的民工有四个住在这儿,天祥哥在这儿,我在他东面。那天晚上我俩说,‘在这里干两三年后,把老家的新房盖起来,把媳妇娶进来······’说高兴了,我们还哼起欢快的小调儿。”

说完,小顺和母亲又哭出声。

母亲注视着天祥地铺的位置,呆立许久,然后侧过身,迎着耀眼的阳光,西望茫茫大海。

在女工作人员搀扶下,母亲依依不舍地上车返回。向东北方向行驶四五公里砂石土路,路过天祥工友们现在的工房时,工头和王小顺下了车。三座工棚的民工纷纷出来送母亲,他们身上没多少钱,但在工头和王小顺的带动下,都掏些钱给母亲。

公安处为母亲安排了住处,按照母亲心愿,每天用越野车拉着她,有女工作人员陪同,去海岸线寻找天祥。第四天上午,女工作人员陪同办公室主任与母亲谈话。办公室主任三十多岁,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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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婶,您在这里等待天祥的消息,我们是欢迎的。但是,考虑到我们工作很忙,找到天祥的希望又十分渺茫,所以,我们希望您回老家等候消息。我们已记下您的详细住址,一有天祥的消息,马上给你们村镇打电话,让他们通知你。将来真的证实天祥遇难了,我们会为他申请一笔补偿金,到时给您汇过去。我们想今天就送您回去,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回去······就回去,我没啥要求!”母亲迟迟疑疑地说。

母亲本不想回老家,愿意在这里等天祥的消息,但想到人家已经拉着自己找了三天,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又想到对自己的盛情招待,和他们的实际情况,便无条件地同意回家。

母亲扔下纸板,坐公安处的车来到长途客运站点儿,办公室主任和女工作人员把母亲送上车,为母亲买了去市里的票,给了母亲伍佰元路费。

母亲含着热泪鞠躬:“谢谢!谢谢!”

母亲在车上产生一种感觉,觉得离儿子越去越远。她想,要是天祥活着,不会三个多月没消息,不管咋地,得给母亲报个平安信儿。他知道母亲惦着他,他也惦着母亲。

就是真的活着回来,恐怕是先回海岛。可是,他定是死了——因为他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从小不会游泳。别说是掉进大海,就是掉进河里也不中。不管在哪儿找到他,肯定就地火化。

不管他死活,回家,不如留在海岛。他是掉进渤海湾大海里,总不会从大山里上来。不管在哪儿找到,总要见他一面,回家多不方便?

儿子是命根子,他活着,自己才能活;他没了咋活?他生死不明,咋能回家?在家里待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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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胡乱想着,决定下车回海岛。

客车已开出十多公里,母亲下车沿来路返回。来路的标志,是一辆挨一辆,拉山皮土石的大翻斗车,在去海岛的路上跑。

母亲边走边想:以后吃饭用钱买,钱花完再讨要。住是个问题,车到山前必有路,冻不死就中。

母亲在宽敞公路的右边,躲避着呼呼疯闯的大翻斗车,被西北风刮着,踽踽独行。

中午,母亲进入云妃岛工业区的北部边沿,她路过一座工棚时,进去找水喝。一位民工听说母亲是从老家来找在台风中失踪的儿子,给母亲买了一份米饭,一份炒菜。母亲吃了,谢过民工,继续赶路。

母亲边走边想天祥的事,她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她认为天祥失踪三个多月没消息,定是死了。现在是隆冬时节,就是淹不死,也会冻死。只有死了才没消息,他躺在没人的地方,谁会知道?

于是,母亲决定去海岸祭奠天祥。天祥小时候最爱吃煮鸡蛋,可是家里的鸡蛋都攒着卖了钱,好买油盐酱醋啥的。一次,他因为吃不上煮鸡蛋哭了半天,现在母亲觉得对不起儿子,可怜他生在一个穷人家,还没娶妻生子就死了,祖上也断了香火。她觉得没照管好儿子,对不起他死去的爸爸。现在,爷俩都没了,剩下自己,活着也没意思。她越想越悲,泪水止不住地流。

下午三点多,母亲走进工业区管委会所在地,进入一家饭馆儿,买了一碗红烧肉,一盘红烧鱼,三个大馒头,装入食品袋。又从一家超市买了一斤熟鸡蛋。这一天,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奢侈。

明月的清白光辉撒满海岛的时候,母亲走到天祥住过的地方。她蹲下身,掏出鱼、肉、馒头、蛋,摆好,面向西边波光粼粼的大海说:

“天祥,妈看你来了。自从你不给妈写信了,妈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你出意外。夜里想你睡不着,可睡着了做恶梦。白天没精神,啥也干不了。再不来,妈就急疯了。

“妈对不起你,可怜你生在一个穷人家,你活着没吃到好的,现在你死了,妈给你买来了鱼、肉、馒头,和你最爱吃的煮鸡蛋,你就吃吧!”

忽然,刮起一阵旋风,围着母亲绕了数圈后,扶摇直上云霄。母亲低头看时,鱼肉馒头和鸡蛋全没了。她以为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了儿子的在天之灵,乘着旋风把东西收走享用去了,心里便得到些慰藉。

在云妃岛海岸线上,每天都能见到母亲的身影。她从小卖部买着面包,灌着水,冒着风沙和严寒,不分昼夜地寻找。漆黑的夜晚,她低一脚高一脚地走在崎岖凹凸的海岸,望着大海,边走边哭,边哭边喊:“天祥——你在哪儿——?”

夜晚,母亲走累了时,就在附近找栖身之处。有时是工厂的警卫室,有时是工厂的锅炉房,有时是民工的工棚。

一个风雪夜,有民工出来方便,看到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蜷缩在厨房灶口。用脚拨了拨,还有声音,拉起来,才知是母亲。蒙着破麻袋的母亲被大雪覆盖,幸而没冻死,民工急忙把母亲叫进工棚。

一天,从早晨就刮起大风,刮得风沙漫天,天昏地暗。母亲仍然拎着干粮和水壶去找儿子。母亲的头巾早被大风刮走,现在头发散乱,浑身满脑是沙子。中午,她斜靠在一个土坑里,避着风沙,就着冻了冰碴的水吃面包,沙子硌得牙齿合不拢,只得囫囵咽下。吃完饭,继续找。

母亲猫着腰,眯着眼,顶着风沙艰难跋涉。常常是进三步退两步,几次险些被刮进大海。她边走、边看、边哭喊,泪水、口水和鼻涕混成黏涎子,挂在下巴上,刮到衣服上,刮进大海里。那样子俨然是疯子,那凄厉的哭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傍晚时分,她又来到天祥住过的地方。她对这儿情有独钟:因为儿子在这里住过,这里曾有儿子生活的气息,更是儿子失踪的地方。她来到儿子地铺的位置,面向大海跪下,声嘶力竭地大喊:“天祥——你在哪儿啊——?”母亲的喊声,被狂风撕碎、刮走,被涛声淹没。

夜深了,天空成了风沙大舞台,高压线“嗷嗷”叫,母亲的耳朵像要被冻掉,她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她的目标有了改变——由对天祥的思念和期盼,转为对苍天的仇视和愤恨。

母亲站起来,猫着腰,眯着眼,顶着狂怒的风沙,向海岸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她终于走到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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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哪——!为什么你也嫌贫爱富,偏把灾难降到我们穷人头上?你,你夺走了我的丈夫,又夺走了我的儿子,干脆连我也夺去吧,我们好在阴间团聚!”

母亲猛地一蹿,扑向大海······

许是母亲不该死,在她扑向大海的时候,右脚踩到一块石头,崴得疼痛难忍。母亲坐着揉脚,心情平静下来。她庆幸自己没死——死了咋见儿子?自己的心愿,不就是见儿子吗?要死,也得看到儿子尸体;死,也要死个明白。

于是,母亲去北面的工厂找住的地方,可是她站不起,只得爬行。

母亲爬到工厂南大门,摸到钢管的大门紧闭着,推不开,喊也无人应。便找来一块石头砸门,门被砸得“咣咣”响,还是没人应。母亲认定这个厂里没人。她哪里知道,此时的门卫,正在北门卫室和门卫喝酒,南北门卫室间隔四百米,根本听不到。

母亲知道天祥工友们的工房离得最近,便往那里爬。为了早点到,母亲选择了抄近路线,地面全是沙石。

随着爬行时间的延长,和里数的增加,母亲的十指越磨越破,每块她抠过的石头和地面都留下了她的血迹。母亲膝盖和肘部的衣服也越磨越破,先是磨破衣服,后是磨破皮肉。母亲强忍疼痛拼命爬,她知道,只有爬去那里才能活,才能继续找儿子。

夜,更深了;气温,更低了;狂怒的风沙,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母亲已经爬行了几个小时,她累得浑身是汗,冻得浑身乱战,爬得越来越慢。她血肉模糊的双手和十指冻僵了,抠不住石头和地面。他膝盖和肘部的皮肉磨烂了,每爬行一次,硌在皮肉中的石子和沙粒都让她钻心疼。

母亲觉得,要是爬得方向对,也该到了;没到,许是爬错了。可是,该向哪里爬,她茫然不知。

当母亲最后一次伸出颤抖的胳膊,她僵硬的十指竟再也不能弯曲,她血肉模糊的膝盖和肘部再也不能支撑身体,她无奈地趴下了。

母亲太疲劳了,糟糕的是,过度疲劳的母亲竟睡着了。母亲在老家思念儿子夜夜失眠,寻找儿子以来,又十多个日夜没合眼,她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母亲做了个梦,梦见找到了儿子,天祥高高兴兴地把她送回老家,再回海岛打工。两年后,家里盖起三间新房,天祥娶了媳妇,一家人欢天喜地过日子。母亲高兴得直流泪。

次日晨,风沙停了,天祥单位的民工们放假回家过年。在抄近去长途客运站点儿的路上,他们看到被沙子覆盖了半个身子,冻成冰坨的母亲,脸上还带着微笑。

母亲爬行的路线偏右零点五公里,向前多爬一公里。

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接到电话的工业区公安处派车来接母亲,工业区管委会在云妃岛为母亲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各机关工作人员,港口、工厂的职工,和尚未放假以及放了假还没离开的民工,共三万多人冒雪肃立,管委会主任致悼词。管委会和王小顺等民工买的数十个花圈在大雪中挺立。

“母亲是伟大的!不畏严寒,不顾生死,不远千里,寻找儿子的母亲,是伟大中的伟大!”管委会主任那悲哀而雄壮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回荡在海岛上空。

母亲的骨灰葬在海岛,母亲必与海岛同在。

【作者简介】李向东,男,51年生,河北唐山曹妃甸人。在机关、事业和企业工作多年,下岗后当过渔人和小贩,开过电动三轮出租车。03年以来,在谋生的间隙,从事长短篇小说和小小说创作,有小小说被全国征文选用,在文学杂志刊发,并获全国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有小小说和短篇小说在网络发表。华文原创小说签约作家。

(此文由原创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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