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大门外,是一条老街,叫和谐街,是学生上学的必经之路。
近年来,和谐街的狗越来越多了,藏獒、京巴儿、杜宾、西施·……主要是宠物狗。偶尔,灰头土脸的土狗,也不知好歹混杂其间。
和谐街街口,左边住着杜老太爷,右边是赖三儿。左右两边各养了一头藏獒,一头叫黑虎,一头叫黑豹。每天清晨,黑家兄弟把和谐街巡视一遍,便威风凛凛蹲在街口。
以前,人和狗和谐相处,相安无事。近日来,不知为什么,藏獒出口伤人了,已有学生受了伤,还有学生因为害怕藏獒辍了学。校长杨继鸾又是跟学生家长做工作,又是跑医院,又是跟保险公司联系,还要跟班主任开会研究对策,忙得打屁不成个数了。
今天,三年级男生陶栓栓又被藏獒弄伤,家长不依不饶,坐在办公室又哭又闹,还拍了桌子,摔了纸杯,杨校长有点焦头烂额了。这种事,伸缩性很强,说小也小,说大也大。说它小,把受伤学生弄到卫生院敷敷药,打打针,跟家长说几句好话就是了。说它大,要是家长捅到教育局,问题就严重了。连个狗咬人都处理不好,这个校长还能干几天,恐怕杨校长自己扳起指头都算得清楚。
麻烦在于,两头藏獒长得一模一样,要分清哪头是罪魁祸首,很难,除非杜老太爷和赖三儿亲自出面。学校找了好几次,两家人都有说辞,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好像学生自己把自己咬了一口。
杨校长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请乡政府出面。他去找黄乡长。黄乡长虽然行踪飘忽,但他能凭经验给他大致定位。寻到香香餐馆门口,他伸出大拇指,用手势跟黄香香询问。黄老板指指楼下,用手拢成一个酒杯,往嘴里倒。杨校长点点头,坐下来抽烟。他不敢下楼去,一是怕黄乡长灌酒,二是怕他顺便把桌面账务呼叫转移。等了半个多钟头,黄乡长终于浮出了水面。
黄乡长一出来,杨校长就朝黄乡长裤兜里塞进一包烟。黄乡长拍了拍裤兜,批评了:“微腐败哈,下不为例。——咋不下来喝两杯?”杨校长连说三个“好”,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赶忙汇报起来。听了几句,黄乡长打断说:“狗咬一口都来找我,你这个校长当个毬哇,——工资比我还高。”杨校长的耐心是训练有素的,继续汇报。他在领导面前的笑,同样训练有素,一直挂在脸上。
黄乡长边捅牙缝,边听汇报。杨校长长话短说,说到关键处,就添油加醋,说藏獒已咬伤了十几个人,学生像过景阳冈一样,要手挽手结伴而行。有不少没伴儿又胆小的学生,吓得不敢上学了,直接影响九年义务教育巩固率。学生巩固率,像个紧箍咒,套住学校,也套着乡政府。学校这边完不成任务,乡政府那边年终目标考核也要打折扣,会在乡干部的绩效奖上做减法。这是个很有力度的问题,黄乡长脸色严峻,嘴里的“嗯嗯”声也越来越有分量了。杨校长说:“问题的关键是,狗主人死不认账,学校无可奈何。学生和家长情绪高涨,强烈要求对藏獒采取果断措施。”黄乡长把牙签插在牙缝,右手食指一戳空气:“叫狗老板付医药费!狗要处理掉!——打狂犬针没有?”他说话的时候,牙签在嘴巴上一翘一翘的。杨校长赶忙为黄乡长这个表态递上一支香烟,说:“打了,打了,学校垫的钱。”黄乡长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嘛,群众利益无小事。”
别看黄乡长脸红得像关公,脑子清醒着呢。他觉得,不能只听杨校长的一面之词,应该先搞一下调查研究。要先看看陶栓栓的伤,再找学生座谈一下,然后才去找狗主人。
陶栓栓伤在胯裆头,亮自己胯裆给乡长看,他放不开,扭扭捏捏不肯脱裤子,还想跑。杨校长说:“不听话就扣操行分!”到底是学生,跟校长较劲,总是吃亏。陶栓栓的裤子,被杨校长的操行分拉了下来。黄乡长看到陶栓栓的胯裆时,忽然想起“人家的运气在头上,你的运气在毬上”那句俗话,忍不住“扑哧”笑起来。杨校长不明白黄乡长在笑啥,见黄乡长笑,也跟着笑,反正跟着领导笑,不是件坏事。陶栓栓被笑得满脸通红,赶快捂住胯裆。黄乡长止住笑,亲切地问陶栓栓:“打狂犬针没有?”陶栓栓摇了摇头。黄乡长看着杨校长:“咋回事?”杨校长指着陶栓栓:“班主任说是打了哒,乖娃娃不许撒谎!”黄乡长转向杨校长,斩钉截铁说:“针要打,一定要打!学校垫一垫,几个小钱。”
实事求是地讲,对一被狗咬就打狂犬疫苗,黄乡长是有保留意见的。他下乡被狗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从来没有打过,还不是照样活得有滋有味的。不过,一万都不怕,就是怕万一。如今家家户户的娃娃,都是捧在手心心上的肉,捂在心窝窝头的宝,小心使得万年船。
找学生座谈,没谈出个所以然,被咬的学生都是低年级的娃娃,他们只知道自己是被藏獒追咬,分不清谁是谁。
黄乡长跟杨校长来到赖三儿的茶馆。赖三儿跑过来,笑嘻嘻道:“起仙风了嗦?黄乡长。”他拉来吱吱嘎嘎的竹椅子,东摸西摸,掏出一包平装五牛香烟。从烟盒的外表看,很有些风霜了。他抽出香烟,拿三个指头给勾腰驼背的香烟整了整形,递给黄乡长。黄乡长接了烟,重新给那支老烟整了一次形,随手架在耳朵上。黄乡长接别人的烟有讲究,有些烟,马上就点燃,有些烟,架上耳朵。要是架上耳朵了,别人还要执意点燃,他也不推辞。抽的时候,烟雾不吞下喉咙,让它在嘴巴里头打个旋旋就吐出来,直接转化成PM2.5。不管谁递的烟,他都接下来,这样不得罪人,也显得平易近人。
杨校长没有黄乡长那么千山万水的想法,他不喜欢抽五牛,更不喜欢抽快成出土文物的五牛。只要烟的焦油量,烟气烟碱量,和一氧化碳含量不在他的额定范围内,都不抽。赖三儿的烟还没递到面前,他就摆手:“才丢,才丢。”他坐进竹椅子,架起二郎腿:“黄乡长找你有事,坐下来谈。”赖三儿经常招呼别人坐,不习惯别人招呼他坐,站着。
黄乡长单刀直入:“狗咬了人,咋不弄去医?”说话时,把耳朵上的五牛取下来捻来捻去,还拿到鼻子上闻。赖三儿说:“我开茶馆的,养的狗敢咬人,这茶馆还开个毬哇。”看看,又是老一套,杨校长看着黄乡长,摇了摇头,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黄乡长端起茶杯,呼呼吹两口,茶叶顽强地浮在水面,不给他下口的缝隙。他把茶杯搁回桌上,茶杯盖子很响亮地咳嗽了一声。他满脸严肃道:“又要赖账嗦?”
旁边一个打乱撮的老头儿说:“赖三儿的黑虎从来不下口。”有人发出疑问:“是不是学生娃儿去逗它呀?长毛的东西,毬请你去逗它的!”这帮鬼老头儿,喝你的茶,打你的牌,领导干部说事,搭啥白?杨校长很不高兴地看了他们一眼,说:“要是狗咬了你家的娃娃,你咋说?”有人答话说:“黑虎那副模样,下不下口,很难说。”杨校长马上投去赞许的目光。
黄乡长指出,威胁学生上学,还出口伤人,必须承担责任。杨校长帮腔说:“上头是有文件的哈,养狗。”赖三儿双手一摊:“说是我家黑虎咬的,只要你拿得出证据,要杀要剐,随你。”说完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黄乡长的表情,正要为提高点声音作铺垫,赖三儿马上换了一张笑脸,拍拍黄乡长的肩头,拿手捂了嘴巴,靠近他耳朵说:“杜老太爷的黑豹,跟我家黑虎长得一模一样,多半是那家伙下的口。”他跟黄乡长的悄悄话,大家都听得见。
这个情况有点意外,黄乡长皱了皱眉毛,看着杨校长,眼神好像在责问。杨校长忙掏出烟来,递给黄乡长,点燃,自己也点一支。说:“究竟是哪条狗肇事,不好说。我看都有嫌疑。”黄乡长狠狠吐了一口烟雾,问赖三儿:“办养狗证没有?”赖三儿又耍起了无赖:“请问乡长大人,全乡喂狗的那么多,哪个办了证?拿来我看看。”黄乡长又使劲抽了两口烟,转而关心起人民群众健康来:“在渣滓库边开茶馆,还卖糖食,卫生咋个保证?”赖三儿说:“我开店在先,你乡政府硬要把渣滓库砌到我店门口来,天地良心,怪我么?”杨校长说:“学校两百米内不准摆摊设点,跟你传达过文件的哈。”赖三儿说:“不准我摆摊设点,你来养活我婆娘娃儿么?”杨校长不敢接手,不再开腔。黄乡长提了提衣领,抹了抹脸说:“不要扯远了,先把狗关起来再说。”
离开赖三儿茶馆,黄乡长跟杨校长说:“看来,这事要专门成立个班子。”他拍了拍通红的头皮,说:“就由王副乡长牵头,任组长,你任副组长,成员嘛,政府办、武装部,治安室、卫生院、畜牧站各出一个人,下午就开展工作。”
杨校长才在办公桌上打个盹,就接到了王副乡长的开会通知。碰头会上,王副乡长把工作作了分工,一个组找被咬学生,一个组找见证同学,一个组问街坊邻居,他亲自去找两家养狗户。
黄昏,各组集中在黄乡长办公室作汇报。情况很不乐观,其他三个组的汇报,都有点似是而非,只有王副乡长对两家养狗户的调查有些价值。王副乡长说,杜老太爷家的黑豹,比人都金贵,吃的是牛奶、鸡蛋、火腿肠,喝的是纯净水。对进门的客人,不管认不认识,都摇着尾巴过来亲热,还要跟人握手。总的印象是文质彬彬,气质高贵。要说这种狗都要下口,世界上就没有不下口的狗了。赖三儿那条黑虎就不同了,整天不是在茶馆里舔口痰,就是到屠场喝猪血,甚至还要吃小娃娃拉在地上的大便。就那副尊容来看,毫无教养可言,伤害学生十有八九。
听汇报完,黄乡长清了清喉咙说:“狗咬人,通常有三种情况:一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二是拿棍棍棒棒的,三是蹦蹦跳跳的。这叫狗咬三忌。”黄乡长深入分析一阵,得出结论——错在人。他说:“要是不犯忌,狗一般是不会咬人的。”黄乡长高瞻远瞩一总结,大家豁然开朗,话匣子就打开了。有人说:“藏獒是狼和狗的杂交,凶猛无比,比狼还厉害,下口哪会那么轻松?很可能是哪家的土狗咬的。”有人说:“畜与人同。狗这个东西,你喂了它一次,一辈子都记情,相反,你要是打它一回,也记死仇。”有人说:“藏獒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智商比得上五六岁的娃娃,通人性,应该不会轻易下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开头还紧扣狗事,话题一展开,就漫无边际,由藏獒种族扯到狗的交配,又莫名其妙扯到了城里的按摩店。大家兴致勃勃,越扯越远,都扯到非洲酋长娶几百个老婆,甚至连老娘也要继承为妻了。一场关于藏獒伤人的讨论,穿越时空,漫无边际。像韩国电视剧,东拉西扯,没完没了。
黄乡长向杨校长指指天,拿眼睛说话。杨校长点点头,起身:“走,到香香餐馆吃饭。”
酒席上,大家又围绕狗咬人的话题,继续讨论。不胜酒力的杨校长借着酒兴说:“依我看,干脆买两包耗子药,把两条藏獒毒死算了。”黄乡长道:“我的校长大人,不要那么血腥好不好?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构建和谐社会,你那么干,怎么和谐?”王副乡长放下筷子,正色道:“说得轻巧,拿根灯草。你晓不晓得杜老太爷那头藏獒值多少钱?”杨校长摇了摇头。王副乡长说:“纯种,几十万啦!”杨校长吐了吐舌头。黄乡长说:“叫两家把藏獒关起来养比较好。”王副乡长说:“我请杜老太爷把狗拴起来,老人家不干。他说,黑豹是狗中贵族,拴起来不成下流恶狗了?它一点没错,凭啥拴起来?”黄乡长一仰脖子,自个儿干了一杯。他转了转眼珠说:“你们想过没有?这些年,学校的教学,在全片区年年吆鸭儿,为啥?归根到底,风水不好嘛,我看干脆把学校大门改个方向。”有人附和说:“对对对,风水轮流转,以前学生就没遭过狗咬。”杨校长反对道:“要得个铲铲!改大门,学生就只能走河边,很危险。要是学生掉进河里淹死,学校可负不起这个责任!”黄乡长收起笑容,说:“不要强调危险性,走平路还要绊跟头呢。”杨校长说:“走河边上,还要爬很高的陡坡,砌石梯工程也很大,学校哪来这笔开支?”黄乡长说:“安全的事,叫老师们多强调就是了。”他抠了抠头皮,“至于改门和砌石梯的费用嘛,你回去做个预算,我们乡政府给你解决一半。”杨校长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学校是根鸡爪爪,哪刮得下肉呀?”黄乡长带脸色了,说:“我乡政府还紧得很呢,答应给你解决一半,对得起你了。”见杨校长仍然烂着一张苦瓜脸,黄乡长一挥手,“我给你出六成!——预算不要虚高哈。”王副乡长拍拍杨校长肩膀,说:“天公地道啦,我们包车都赊账呢!”杨校长仍然摇头,还是说拿不出钱。黄乡长很不高兴了:“嫑吃饱了不晓得搁筷子哈,要是你不当这个校长,学校的钱你带得走一分不?”这话有潜台词,重了,杨校长不再作声。
杨校长忙着要回去做预算,提前告辞。黄乡长指着他的背影说:“狗日的杨干虾儿,啃他一口,得变叮狗虫。大家辛辛苦苦帮他跑半天,烟都不散一包。啧啧。”
……
听说杜老太爷的女儿杜莎要回来,黄乡长早早到进场口桥头上候着。杜莎一下车,说:“好久没有回来,先去看看母校。”黄乡长带着杜莎爬完学校门前一百零八道石阶,杜莎问:“咋把校门改到这儿来了?”黄乡长说:“杜书记回来一趟不容易,要多给我们作点指示!”
中午,乡政府照例要请杜莎吃便餐,邀请了杜老太爷,杨校长也在场。席间,杜莎给杨校长敬过酒,问:“老师,校门原来好好的,咋改了呀?学生走河边多危险啊!”杨校长借着酒劲,说出了改校门缘由。黄乡长拿脸色制止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气得脸拧得出水。杜莎道:“因为狗改校门,不好吧?学生走河边多危险呀!——爸,给个面子,把黑豹套起来养吧。”杜老太爷很爽快就答应了。黄乡长喜形于色,道:“杨校长,把校门改回去。明天就改!”杨校长苦着脸问:“钱呢?”黄乡长说了一句经典电影台词:“黄油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嘛。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