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回 洽深情香盒俱软玉 持正论淑德立贤箴
话说赦、政二公、贾母将贾夫人托梦会叙相符,恰值王夫人、李纨等来请安,贾政向王夫人道:“事已定准,还叫大媳妇说给甥女儿知道。”说毕同贾赦退出。贾母将梦中的
话说与众听,又向凤姐道:“你姑妈说:凤丫头是不信这些神鬼的事,他于今实在有这鬼话,对我说了,问你信不信。”凤姐夜里已经吃惊,又听贾母传示贾夫人的话,吓得寒毛倒竖,形色改变。忙道:“我通共多大年纪?知道些什么?姑妈今日教训我,才算知道了。以后不但我不敢不信鬼神,还要劝人敬信。咱们姑老爷、姑太太更是有灵应的。”
再说李纨来到潇湘馆,黛玉早知来意,一面让坐。李纨道:“昨儿大老爷写了书启焚化,又虔诚祷告,夜里老太太就梦见姑太太来了。”便把贾夫人向贾母所言一一表述,又将托梦赦、政二公的话一样相同也说了。黛玉心中暗喜,外面却不动声色。紫鹃、五儿听说,喜逐颜开。黛玉道:“琏二嫂子只当我爹妈未必灵验,今日才知道呢。”李纨道:“他此时不敢不信了。”黛玉道:“人生在世,敬天地,礼神明,存好心,作善事,不欺暗室,冥冥之中,鬼神呵护。岂可不信?于今世上有一等恶人,嗜欲熏心,害人利己,外面矫情于誉,却像正直无私,连鬼神都不怕。殊不知他暗中害怕,比人更甚。二嫂子不信鬼神,乃是他假饰的话,欺人罢咧。”李纨道:“你竟是个赛孔明。果然,先前老太太将姑妈的话对他说,他吓的了不得。”
正说间,探春来到,因前次随贾母来,末合黛玉叙话,一面说道:“林姊姊,我今日特来瞧你,可更好了?”黛玉道:“多谢你记挂,我近日精神气血比前都好些。”李纨、探春齐道:“不但如此,你自己对镜子瞧瞧,那里再找的出这朵出水芙蕖。”黛玉脸上微微一红。探春道:“闲时人说二嫂子不怕鬼,都是假的。老太太把姑妈问他的
话说了,只见他吓得甚么似的。”李纨道:“我方才说过,凤丫头已敬服的了不得。”探春道:“姑妈是何等人?自然赫赫有灵。怨不得老太太时常想念。”忽见黛玉眼圈一红,探春忙格别话岔开。二人坐末多时,一同回去。
且说贾政择定三月吉日,宝玉、黛玉夫妇完姻。新房东边,宝钗住宿。此屋头进系四合两翻五间,两边厢房通连,房上有串楼。二进、三进、四进如前一样。主宅两旁,余房几十间。今将西边正房重新装饰,作黛玉的洞房。里外前后四间,一并通连,另用檀梨细雕格子曲折隔开,中设紫檀嵌八宝螺钢大床,四面设着妆台、椅机、书几、书架、炕榻、衣厨、春台、桌几、巾架等物,无不精巧富丽,说不尽绣箔银屏、瑶壶宝鼎,惊张裴翠,帐挂芜蓉,各色已备,专候吉期。
再表公道在人心,阅府大众见这件喜事,人人快乐殷勤。因宝、黛二人生死结成夫妇,千古难逢;二人的才貌相当,一时罕有。所以大众同心,不谋而合。
有一日,傻大姐站在远远的,向玻璃道:“姊姊,我问你句话。你可又要打我?你要来打,我就跑了。”玻璃道:“傻丫头,问话何妨?为什么打你呢?你到底问什么话?”大姐道:“于今宝二爷快娶林姑娘了,我还是叫林姑娘还是叫宝二奶奶?这里有个宝二奶奶,他们两个人到底怎么叫法?我又问你,可又要打我?”玻璃道:“头里因为上头吩咐瞒着人,不许吵嚷。你那么喊着问,我自然打你。而今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你问这话又何妨呢?为什么打你?”傻大姐道:“于今到底怎么叫才好?”玉钏在旁,一面开他的心,笑道:“咱们有个叫法,你估量怎么叫?”傻大姐说:“我因为不知道才来问的。”玉钏道:“你想想该怎么叫?”傻大姐将两只白眼翻丫几翻,歪着头点了几点,说道:“宝姑娘做了宝二奶奶。林姑娘也做了宝二奶奶。他两个坐在一块,叫这个那个答应,叫那个这个答应。不明不白的,怎么好?我想把宝二爷的名字分开了,给宝姑娘一个,叫他宝二奶奶;给林姑娘一个,叫他玉二奶奶。不知你们可是这么叫?”众人听说,都道:“倒是他这个称呼很好。”玻璃道:“他这傻话算什么?毕竟要分个大小。”玉钏道:“你别混说!老爷合太大说,林姑娘是他心里元定的正配,合宝姑娘姊妹称呼,都是一样,无分大小的。咱们不能混说。横竖上头也要吩咐,该怎么叫就是了。”傻大姐道:“我还要问姊姊:明日娶林姑娘不瞒人,头里娶宝姑娘倒瞒人。难道娶宝姑娘是做贼把他偷来的吗?”说得人人大笑。大姐又道:“那天有许多人瞧着,谁不知道的?俺府里的人做强盗吗?”玻璃道:“你又混说!我可认真打你。”
傻大姐一面走,一面说:“你还是要打我!我就告诉老太太,评评这个理。”直跑到贾母跟前,哭诉方才所说的话。大家见他说的有趣,拿他取笑。贾母亦笑道:“倒是他这么称呼也罢了,叫他姊姊不许打他。”傻大姐转笑说道:“到底要到老太太面前评理才好。前回望着林姑娘评理,说了半天的话还不相干。”凤姐事事留心,忙问傻大姐:“你向林姑娘评什么理?”傻大姐道:“就是娶宝姑娘,白问了我姊姊一声:宝姑娘过来了,还是叫宝姑娘还是叫宝二奶奶?我姊姊嗔着我不该混说,就打我。我跑到园子里哭了一阵,遇着林姑娘,我就告诉他评这个理。”凤姐听罢,如醉初醒,才明白漏泄前事,被黛玉知道,乃是此人,心中惊异。傻大姐说完,往别处逛去了。
且说黛玉知道吉期已定,惊喜异常。惊者做了贾门媳妇,一切要遵贾家礼则;喜者得与宝玉完遂终身之愿。是夜临卧,焚起寻梦香,恍恍惚惚,身子已到苏州,见着父母。林公将贾赦的书与黛玉看,一面嘱咐:“此后要孝顺翁姑,尊敬丈夫,和睦妯娌,宽裕下人,一切家政靠你维持,后首事业还要大大兴旺。”黛玉一一应诺。贾夫人道:“你爹爹的话,横竖你多记得。我告诉老太太:吩咐凤丫头,问他信不信,他怎样了?”黛玉道:“老太太已吩咐过他,此时很信服了。”夫人又道:“你既作了人家的媳妇,你们夫妻和睦,不用我虑。宝丫头和你一般的姊妹,要同他和和气气的。他若待你不直,那是他差了。至于治家事上那些道理,不用再吩咐了。惟有待下人必要宽厚,规矩却不可散漫。别像凤丫头,威福太过,人人怨恨。这些要紧的话,不可忘了。”黛玉一一应诺,方才回来。半醒之间,漏已四转。此时心计已定,安然熟睡。
再说贾政为此事十分慎重,合贾赦、珍琏二人一同参酌。贾珍道:“现有国孝,不能彰明昭著的迎娶。前次的事原也不妥,此次再不可胡闹。”贾赦道:“你这话很是。于今这么办法:不用轿子。以前宝丫头在园外住,不能不用轿子。此时甥女儿住在家里,就照人家养媳妇圆房之例为妥。”贾政道:“大老爷这主见妥当极了。如此办法,既省事,又不招摇。国孝满后再开贺,办几桌酒,请请亲友就是了。”贾琏道:“横竖吉期系半夜子时,就用家里梨香院的孩子们伺候拜天地、送房。”贾政道:“这也罢了。”贾琏又道:“倒是林妹妹合宝妹妹二人要定个次序。”贾政捻须沉吟,向贾赦道:”这是件最要紧的事,很难。”贾赦道:“若论亲,姑太太合你我同胞骨肉,薛家乃四门以外的亲。从前接甥女儿来的时候,老太太就把目下之事久存在心,谁不想着他两个系一对子?不过误在没有早些说明,那知后来变了封。究竟甥女儿还是十年前大家意中替宝玉定的元配。宝丫头不好屈他居下,亦算正配。所以我的意思,作养媳妇圆房,就系替甥女儿立个根子。这会儿还听他们姊妹称呼,将来百年立木主,甥女为元配居首,宝丫头为正配居次。这是一定的道理,一者不负老太太的初心,二者不失咱们手足情分,尽可对得住姑太太了。”贾政喜道:“大老爷这议论,千古不磨。不但众心佩服,姑老爷、姑太大都很感激。这话只可咱们四人知道,里面都不可说。”珍、琏二人唯唯。
恰好宝玉来请安,贾赦道:“此事要给宝玉知道,其余再不必了。”贾政点头。贾赦即将所议的话告诉宝玉,只见宝玉合着泪向赦、政二公磕头。贾政问道:“这是怎么?”宝玉道:“林妹妹蒙大老爷、老爷这样高厚的思典,他不知道,只好儿子替他磕头。”贾政道:“替你林妹妹磕头,为什么傻哭呢?”贾赦道:“他因感极出涕。惟他是个实心孩子,才得如此。但是这话切勿漏风。”宝玉连连答应。
各人散后,宝玉回到房中,躺在炕上出神,心中细想:“我生长十九年,只觉老太太、太太疼爱我甚于老爷,不过饮食、衣服、寒燠、姑息溺爱而已。及到要紧关头,全不能体量我的心事。即如娶宝姊姊过来,不问我愿意不愿意,强压着我的头做了。此时娶林妹妹,老爷合大老爷费尽神思,体贴咱们二人的心意。这般思典,如何报答?惟有从此发愤攻书,努力进取,博得一第,以显父母,方可塞责。”
宝玉一念之诚,果然感格上苍,日后荣登极品,由此而兴。大凡人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上行下效,捷于影响,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总从家常日用依乎中庸而得。此书父慈子孝、夫义妇贤、家道兴隆,贾政、宝玉、黛玉是个榜样。
闲言少叙,再说到了十四日,大家女人进园,簇拥着黛玉来至贾母房中。宝钗已于前一日避回家了。晚饭后,大众将黛玉扶入新装的洞房内,开脸梳头,戴着家传的赤金装珠嵌宝一品凤冠,穿着大红五色刻丝云龙卧海夹时花的蟒服,系着西湖水洋绉满绣五色云龙夹花片金镶边蝉裙,外罩翠蓝地三色金刻丝云鹤霞帔,挂着羊脂玉赤金镶围带,披着天青缎三蓝蟠金菊花瓣云肩,尖小平直周正大红缎彩绣鞋,娇黄绣三翠膝衣。妆毕,大家仔细端详。贾母、王夫人喜欢自不待言,众人赞不绝口。’因生成这般干娇百媚的天然妙貌、艳丽仙容,人间罕有。追溯宝钗妆新的样儿,迥不及矣。宝玉亦按国公一品服色顶带起来,在厅上等候。
交到子正,两行细乐悠扬,四十名艳妆俊美丫头各执宫灯两旁照路,簇拥着黛玉来到荣禧堂中,又引宝玉并立于香案之前。众乐齐作,两人同拜了天地,又进二堂拜祖先容像,再双双引入洞房,交杯合卺,撒帐坐床。争来看者,你进我出,挤拥不开。宝玉喜得不知所措。停了一会,人散了些,凤姐对宝玉道:“宝兄弟,怎么还不替新娘子揭方巾?”宝玉心想:“林妹妹不比宝姊姊,不可造次。”心里又急急的要瞧瞧,被凤姐一提,忙过来将方巾揭开。一见黛玉仪容,心眼出神,不觉失惊道:“呵哼!”忙又咽住了。众人不解所以,惟黛玉心内想道:“宝玉此番回过来的形容,神采飞越,比以前又高许多,我益加爱他。他见我比前亦不同,自然格外爱我。未曾检点,以致失惊打怪的。他这傻处,竟还未改。”慢言黛玉心内思维,再说凤姐见宝玉这般光景,笑问道:“宝兄弟,你这是怎么?难道还疑心不是林妹妹吗?这会儿没有你的事,出去逛逛,让咱们闹新娘子。
宝玉到外边混了半天,进来找着袭人说道:“你瞧瞧这架钟,又走慢了。”袭人道:“怎么抱怨钟走得慢?是你心里急罢咧。只怕这钟就像擂鼓似的快法,都赶你心里不上。要钟走得快也无用,天上的太阳可能够叫他快些落下去?我知道你心里急巴巴的,恨不得一会儿就晚了才好。还有大半天才晚呢!”宝玉搂着袭人道:“你真真是我的心内虫儿。”袭人合宝玉附耳低言,不知说些什么,宝玉只管点头。
好容易等到晚酒之后,宝玉到贾母、贾政、王夫人前行过礼,再入洞房。宝玉进里间更衣,紫鹃跟来,悄向宝玉道:“姑娘叫我对二爷说,这几天千万别当着人合他说话。可怜姑娘害臊的了不得,横竖有话慢慢的再说,二爷合姑娘彼此心照就是了。”宝玉连连答应,又笑道:“我合你姑娘今儿竟‘同鸳帐,难为你叠被铺床’了。”紫鹃一笑,又低低说了几句。宝玉说:“我才知道。”紫鹃忙摇摇手,同宝玉出来。一切安排停当,黛玉坐在床沿上,紫鹃伺候宽褪衣衫,递过茶水,将绣幔放下,自回厢房去了。
宝玉随即进了绣幔,同黛玉并坐相顾,两人心中无限的话,不知从那一句说起。宝玉将身靠近黛玉,黛玉将要挪开,宝玉拉住,低低说道:“妹妹,我因为有句
话说,所以靠近些,你千万别动。我今日见了你,不知要把你怎么样才好,心里乐极了,又不知怎样才好。你可是这么样呢?”黛玉低低说道:“咱们心意相同,不言而喻。”
宝玉喜不能禁,便道:“咱们的话再说,妹妹连日乏了,早些歇罢!”黛玉道:“你先请。”宝玉宽衣,穿着贴身褂裤上床,拥被坐待。黛玉亦褪了长衣,穿着短袄,要进里首被中。宝玉忙拦住道:“妹妹,你我百年吉利,今宵为始。古语共枕同食,到底要应个景儿,再听你的便也使得,别辜负了上人的思典。”黛玉只得坐入外首被中。宝玉又爬过来,同黛玉并坐。黛玉道:“紫鹃的
话说过没有?”宝玉道:“说了。”黛玉又道:“先前紫鹃合你在里间笑什么?”宝玉道:“合他说:‘我合你姑娘今日竟同鸳帐,难为你叠被铺床。’因此而笑。”黛玉亦笑道:“你竟想着了。”宝玉道:“妹妹这会儿可还生气?”黛玉道:“彼一时,此一时。”宝玉道:“彼时未免唐突,此时咱们效个鸳鸯于飞,何如呢?”黛玉会意,忙道:“今夜不早了,连日辛苦,我要歇了。”宝玉道:“妹妹既已困倦,不敢勉强了。”黛玉见宝玉委婉如此,心中益加爱敬,细想:若即迎合其意,初次同裳,羞涩太甚,且恐近于轻薄,所以推却。宝玉只得睡下,贷玉亦已就枕。
停了一会,宝玉翻腾难寐。黛玉道:“你还没睡熟吗?”宝玉道:“暖的很。”黛玉道:“我也觉很暖。”宝玉道:“你的小袄可以脱了。”一面替黛玉脱袄。先前睡下的时候,已觉香气融融,此时黛玉除了袄子,身上的芳香,闻之欲醉,忆及从前静日玉生香的事来,笑向黛玉道:“你身上的香,我违别已久,此刻闻着,比以前格外浓些。紫鹃说你那宝珠红的可爱,今日才知道,把我瞧瞧。”黛玉道:“安静些睡罢!明日再瞧。又别闹的格肢人,我可不依。”宝玉道:那是小孩子的混闹。于今只要妹妹将褂襟解开,我闻闻香就可睡熟了。”果然黛玉解开褂襟,宝玉闭目凝神,渐入黑甜,黛玉亦不知不觉睡沉了。交到四鼓,二人似醉非醉的,脸贴脸,相偎相抱而眠。
及至醒来,天已黎明。宝玉道:“妹妹,我合你这是不期然而自然的了。”一会天已大亮,黛玉道:“放我起来罢。”二人方才披衣起坐。宝玉将帐挂起,把黛玉心前的宝珠细细端详了一会,下床代黛玉穿好衣裳,再开房门。紫鹃等伏侍两玉盟漱,喝过参叶茶、冰燕汤,同往上房请安。
此时贾政、王夫人方起,已见两玉齐至,心中甚喜。两玉又往贾母处走过,方回来同吃早饭。虽不开贺,而亲戚本家相好多来送礼道喜,络绎不绝。
是日早饭后,大众都在新房里坐。凤姐有意要怄黛玉,走近黛玉面前,眼睁睁觑着黛玉的脸笑道:“老祖宗,今日再细细的瞧瞧新娘子,越加好看了。”臊得黛玉满面红云,只得低头不语。贾母道:“罢呀!你林妹妹害臊,别闹他了。”凤姐心中暗暗惊奇,以为两玉生死缠绵,结成夫妇,昨夜同偕伉俪,自必雨密云浓。那知今日细看,他这两弯似蹙非蹙的蛾眉,还是黛锁春山,依然处子。他二人难道不相爱吗?若这么着,他二人的脾气,神仙也知不道了。自此待黛玉格外留心。
再说宝玉到了中午,因新房人多,来到东边里间躺着,袭人泡了一碗参须茶来。宝玉喝着道:“你千万叫人吩咐厨上,把老太太们晚饭早些拿要紧。”袭人道:“这件事急不来,老太太吃饭都要按时候的,怎么好?”宝玉道:“好姊姊,你代我想个法。”袭人道:“你今日更急的很了,代你想法,拿什么酬劳?”宝玉附袭人耳边说了几句,袭人摇头道:“不稀罕。”宝玉又说了几句,袭人脸一红,说:“早呢。”宝玉又说,袭人才点头道:“但是昨夜你们的事要告诉我。”宝玉道:“还是不相干的。”袭人道:“谁信你这话。”宝玉道:“你不信,问琏二奶奶就知道了。”袭人道:“你于今说话更没有捆儿了。怎么你们这件事可好去问他?这是岔到那里去了?”宝玉又附耳说明,袭人道:“林姑娘固然如此,很难为你熬。”
宝玉问道:“你到底代我想个什么法?”袭人道:“回来我把这屋里几架钟表都停住了,另外重开,将那针拨早一个时辰,到那时节就摆饭,老太太们自然早散一个时辰,只有这个法子。”宝玉道:“好姊姊,难为你想这方法,正是偷天之功。”袭人笑道:“你只有猴着我的本领,今日遇着林姑娘就没法了。”宝玉道:“别冤枉他,昨夜他合我毕竟还那么亲密。那一天我要合宝姑娘歇,他硬往里间走了,才撇得我真正没法哩。若不是你替他周旋,叫我怎么好?两人比起来,还是宝姊姊的心肠硬。”袭人道:“若林姑娘也像宝姑娘那样拒绝,你怎么样呢?”宝玉道:“若他们都不合我亲近,你核竖是我个救苦难的活菩萨,来找你就是了。”说得袭人脸一红,各自走了。
晚饭后,宝、黛二人进房。紫鹃等伺候更衣、茶水已毕,各人归寝。两玉同入罗帏,黛玉只穿着粉红绸贴身褂裤,宝玉穿着素绸褂裤。进被时,宝玉已脱得赤身,一面央告道:“好妹妹,你把褂子脱了,舒服些,好睡,又好给我闻闻香。”黛玉虽然羞涩,怎禁得宝玉百般宛转,只好半推半就,由他纠缠。宝玉向来借玉怜香,此时待黛玉较之宝钗又自不同,格外温柔和缓;黛玉亦欣然相从,绸缪许久,苦尽甜来。两人如迷似醉,不知所之。及至醒回,正交五鼓,两人披衣起坐。
五儿伺候过宝玉,知道脾气,听见说话,忙来问道:“二爷可是要茶?”宝玉点头。五儿先倒了一杯温茶,送上漱盂,宝玉漱过,又递与黛玉漱了,再奉上一杯参叶茶来,芳香浓热,擎着茶站在床前侍候。黛玉道:“你且在床沿上坐坐。你合紫鹃不比别的丫头,私房里可以将就,只要心里有主子就是了。”五儿坐下,将茶递与宝玉合黛玉喝毕,才退回去。
宝玉道:“还有一觉好睡。”黛玉道:“有句话问你。”宝玉道:“以前那些苦恼的话再说。当此春宵良夜,一刻千金,拣那快乐话儿说两句,睡觉要紧。”黛玉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问句什么话?”宝玉道:“请教。”箕玉低声问道:“你可乐?”宝玉笑道:“我这乐,自问乃万古千秋人间第一乐境,永无比并的。好妹妹,你的乐也告诉了我。”黛玉道:“你我意合心同,还要问吗?”宝玉道:“现在这乐所以然的,我竟不能说了。再合你乐个鱼水和偕,如何呢?”黛玉道:“已效鸳鸯于飞,又乐鱼水和偕,岂不是《毛诗》的文章‘鸢飞鱼跃’了?”宝玉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黛玉道:“又拉上《孟子》来了。”宝玉道:“鱼鸟尚然乐道之真,咱们同乐,性之真,情之正。”于是二人重会阳台。
次早起来,乃三朝拜堂之期。两玉盛服大妆,众人将黛玉扶出荣禧堂,两人先参天地、香火祖先遗像,次拜族众,再请贾母、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拜毕,又同珍、琏、环、尤氏、李纨、凤姐、探春、惜春拜后,又受草字辈贾蓉夫妇、蔷、会、芹、巧姐等拜了,再受众家人男女两班并丫头们都磕过头,然后宝玉、黛玉夫妻交拜,又将宝钗请来,妆束与黛玉一样,宝玉在东,钗、黛在西,夫妻三人重新交拜。
贾母贾政、王夫人喜溢眉梢,贾府中男女上下观者如堵。前次宝玉、宝钗交拜,人人纳罕;今见宝玉、黛玉交拜,更觉稀奇。又见宝玉、钗、黛三美同偕,左奇右偶,单凤双鸾,看的人望不转睛,赞不绝口,都说历来美丽佳偶,无有出其右者。拜毕,大家才敬。只见焙苫喜的跳进跳出,来旺对他说:“你少兴头些,那里就这么快活?”焙若说:“你如何知道?咱们二爷先娶了宝姑娘,已经乐了,今又娶了林姑娘,更乐了。你想人家要娶这样的美人半个都难得,他今得了两个,有一个还是超等的头儿脑儿,尖上的尖儿,还不该乐吗?”旺儿道:“于你什么相干?”焙若道:“我有这几个体面的主儿,风光多着哩!跟了一辈子的主子,必定要个夜叉似的主母才好吗?”来旺道:“该打!你这么混拉混吣,看我不捶你。”连忙【赶】来,焙若已跑远了。
是夕宝玉进房,已见绣幅低垂,宽衣就枕。两人薄醉,春意倍浓。黛玉身上香气散溢,宝玉贴在身上细闻,一面说道:“才子书真正妙绝,令人心领神会。‘这是道地的‘软玉温香抱满怀’。”黛玉道:“你也是个软玉。”宝玉道:“我却没有香。”黛玉道:“也有些微的香。”宝玉道:“粘了你的,所谓‘近朱者赤’,长久下去。我也变成香玉了。”黛玉道:“变香玉很好,只提防着大伙儿的耗子来偷你。”两人一面调笑交欢,今又就熟,其乐更甚。书不琐赘。
到了第四夜,两人归寝,黛玉道:“我想回了老爷、太太,将紫鹃、婉香都收在房里。他们年纪也不小了,再他二人我离不得。婉香已收定了,紫鹃跟我,眼泪也不知陪了许多,岂肯撇了他?我是这么想,你意如何?”宝玉道:“你我二人一心。此后凡你说的、行的,我都是喜的、依的。”
黛玉又道:“还有最要紧的
话说给你听:以前你我因心愿未谐,终朝忧闷,天大的事都不过问。于今再世重圆,心满意足。这天思祖德,并老爷待你我这番苦心,何以报答?你必需巴结到光耀门格,方可塞责。我既随了你,做这门里的媳妇,自然尽心竭力供我之职,方不负你待我之心。况且宝姊姊待我也好,咱们同心合意,代太太整理家务,太太不用操心。你只发愤攻书,徐图上进。我知道你的脾气,最厌人劝你奋志前程的话。万不得已,也要挣个风流学士。此时到了冠年,可要卓然自立,胸中有些经纬,才得人推重。宝姊姊已前劝你的话,未尝不是,但在那时候,你厌听这些话,所以我绝不提。今日我说这话,估量你肯听,才对你说。”
宝玉道:“你真是我的知心,几天前我已想到了。”黛玉道:“你怎么想到的?”宝玉就将赦、政二公所议将来立神主的话向黛玉说,只见黛玉拿帕子机泪。宝玉又道:“我比时想着,老爷们待你我如此,如何补报万一?惟有努力进取,必得扬名显亲才过得去。我那天感极出涕,你今儿也感极了。”黛玉一面拭干泪道:“你说感极出涕,丝毫不错。于今大老爷、老爷待我这思典,实难报答,惟有尽心孝顺之外,再加尽心。”宝玉道:“那天大老爷叫我不可漏泄这话,我想若不合你说,对你不住,再要你知道感激,方不负老爷们的思典。”
黛玉一面点头道:“你所虑者怕我受委屈,要把我越过宝姊姊的分儿,想不出个道理,今被老爷们体会出来,喜出望外。我心里原不想阶宝姊姊,但得副其位也罢了,今得上人这般提拔我,天高地厚之思,不过如此,以后若不兢兢业业,那就枉为人了。还有句要紧话问你:自我到这里来的时候。直到于今,十年有余,你抚心自问,可有大过处?”宝玉道:“妹妹怎么说?我的心你很知道,从来不作歪心待人,不肯说人歹话。顽意儿是有的,那有什么大过呢?”
黛玉道:“你听我说:你我兢兢自守,虽不肯私期密约,苟且胡为,其实两下私心爱慕,郁结于中,有伤父母遗骸,即是你我的罪过。所以必遭魔折,再得重生‘虽是前世因由,今生还要仟悔,深立根基,才保得此身,不致再遭涂毒。若不临深履薄,犹恐堕落颓危。这是你我切己修身之要,万不可忽略的。”宝玉垂泪道:“妹妹这话,令我惊喜感敬。竟要写在帕子上,藏于衣内,永以为佩,才不负你这片血心。从前师父教给我讲书习善,何曾有这般恺切。”
黛玉又道:“还有过处:我不该语言尖利,有伤厚道;你不该贪爱优伶,自堕其志。这都是前世的过失,于今你我自新修善,炼到无理,岂不是块精纯美玉了?”
宝玉听到此处,忘忧转乐,又要求欢。黛玉道:“今夜且停一宵,还有些话,爽性说个通畅。”宝玉问:“还有什么话?”黛玉道:“还要回太太:将袭人、莺儿也给你收了。我这边婉香、紫鹃,宝姊姊那边袭人、莺儿,这才均匀。你有了咱们六人,那些外慕的想头,可以代你具结,从此都打灭了。你想可是这么着?”
宝玉道:“不好了!我于今是个空空道人,我的心没有了。”黛玉吃惊道:“好好的,怎么又说起疯话来了?我若说的不是,你不依使得,怎么这样疯傻的吓人?”宝玉笑道:“你别怕,听我注解:我的心事竟被你说明、说透、说穿、说尽了,犹如我的心搁在你肚子里;不但搁在你肚子里,还是搁在你的心一块儿;不但搁在你的心一块儿,还是合你的心搅在一团儿。我的心既在你肚子里,所以此时你有两个心,我是无心的了。”
黛玉轻轻拧了宝玉一下,说道:“你这话疼死人。我又问你:宝姊姊合我,连他们四个,共六人。你只一个心,六人的分儿,你怎么分派?”宝玉道:“待我细想。我一个心作十分派,要把了你四五分,婉香分半,紫鹃、袭人、宝妨姊各一分,莺儿半分。”黛玉道:“这派的还欠当,我代你重复分派。”宝玉道:“这倒要领教了。”黛玉道:“你才说无心,把你搁在我肚里这个心,归了原,再把我的心贴了你,你于今作有两个心。你那个先天本性赤子之心,我已知道,全个儿把了我了,此心算你的,算我的,彼此无分;这个后天的心,分作十分,派婉香三分,宝姊姊二分,紫鹃二分,袭人二分,莺儿一分,次第是这么着。至于分两,袭人的二分还要稳些,莺儿一分软些,这才定准。你待紫鹃原厚于袭人,无如袭人合你情重多年,你待他的心自然有这个分儿。”宝玉道:“罢了,罢了!你把我的心机使得比我自己还灵活些。你竟是我心内的心,情中的情了。”
黛玉又问:“你打算那一天再到宝姊姊那边去?”宝玉道:“可怜你我好容易巴结到今日,此时正在连理交枝,何能离间?至少也要过了满月,再到他那边去。”黛玉道:“使不得!依我说,再耽搁几天,你就过去才是。宝姊姊合你新偕末久,不可冷落他。估量他待你的心同我仿佛,不可辜负他。此后伦常之事,一切都要公平,方免旁人物议。”
宝玉恍然大悟,点头不迭。黛玉又道:“此时宝姊姊见你我成了姻缘,却不妒我,也不怨你,那种不熨贴,不协洽,说不出的道理,很苦恼;为什么呢?他存了个怕我的心,明知你我情深似海,怕我将你的心都笼络住了。你既心向于我,自将他冷落下来,徒有夫妻之名,究无恩爱之实,这还了得?我是这样猜他。你把我这些话告诉他,使他知道我的心迹。此时他系独自一条心,料定咱们共一条心,将来我还要把他的心拉在咱们一块儿,化作三人同心,这才妥协。”宝玉道:“他若疑咱们另有异心,那就是他糊涂。”黛玉道:“也怨不得他。你设身处地代他一想,自然如此。俗说嫁一夫靠一主,他也是好容易才巴结到嫁了你,你若一心向着我,叫他靠着谁呢?所以必要把我的心迹对他说明了,他还有许多扶助你我的道理,一同整理家务,岂不好吗?”
宝玉仔细一想,对黛玉道:“妹妹用尽苦心,为我周旋,我又想起许多话来了。”黛玉道:“更漏已深,不必说了,歇了罢。”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