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一本书,叫《江湖夜雨读金庸》,作者是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马大勇,”骨灰级金庸迷”。
书里提到了一个有意思的话题——金庸为什么得不了诺贝尔奖?
作者给出的结论是:金庸得不到诺贝尔奖不是他的水平问题,而是文化隔阂的问题。因为瑞典人无法理解什么是”武侠”,也没有一个英语单词能准确诠释”武侠”的涵义。即便可以把”武”翻译成”KongFu”(功夫),但”侠”是没法翻译的。
很多人可能不赞同:虽然中国有郭靖、杨过、令狐冲,但美国也有蜘蛛侠、钢铁侠啊!另外,法国有佐罗、英国有罗宾汉、日本有浪人和武士,这不都是”侠”嘛!
不一样!可能全世界都有”侠”的行为存在,但只有在中国形成了”侠文化”这个专属体系。在中国,”侠”有清晰的内涵,和文化流变轨迹。
“侠”的内涵,是逐渐浓缩出来的
最早给”侠”下定义的,是大思想家韩非子。他在散文名篇《五蠹》(蠹dù,害虫)中提出,国家要想安定繁荣,有五大隐患必须祛除,分别是:纵横家、贵族门客、商人、儒家知识分子和游侠。
为何要祛除儒家知识分子和游侠?韩非子有名言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意思就是:知识分子经常散布舆论,造成国家不和谐;而侠士经常用武力对抗正常统治秩序,所以二者都是国家的害虫。
韩非子的总结,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但他也在无意中,为”侠”划定了一个广义的概念,即”以武范禁”。
同时,韩非子也点出了”武”和”侠”的关系,”侠”必有”武”,无”武”不侠,这也就奠定了”武侠”的概念。
(这里插一句,虽然生活在战国时期的韩非子,已经提出了”武”与”侠”的紧密联系,但作为整体概念的”武侠小说”,其实直到1915年才出现。1915年,著名文学家林纾发表了一篇题为《傅眉史》的文言短篇小说,编辑在目录和正文中明确标出”武侠小说”四个字,从那以后,这个概念才固定下来。)
回到正题。继韩非子之后,谁将”侠”的内涵进行浓缩了呢?是司马迁。
司马迁在《史记》里,专门写了一篇《游侠列传》,记述了汉代三位侠士的史实。在这篇文章里,司马迁给”侠”下了三个层次的定义:
一、”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强调守信;
二、”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强调救人和自我牺牲;
三、”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强调行侠仗义后的低调。
前两层很好理解,守信和救人危难,都是”侠”最基本的品质;
电视剧《倚天屠龙记》——张无忌与周芷若
重点要解释第三层,”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的意思,就是不要夸耀自己的才能或贤德。这一点对”侠”来说非常重要,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不但不能称之为”侠”,还会成为无耻的小人。为什么这么说呢?
举一个例子。金庸小说《神雕侠侣》里有一个情节:小龙女误以为杨过爱上郭芙,心灰意冷,情花毒发作,晕倒在绝情谷。恰好绝情谷谷主公孙止路过,将小龙女救回。
公孙止本来是做了件好事,但当他发现,自己救的是一个绝色美女时,色心大动,请小龙女嫁给他。情场失意的小龙女,勉强答应了。
电视剧《神雕侠侣》截图
但就在准备婚礼时,杨过闯进了绝情谷。小龙女看见杨过,立刻找回了本心。虽然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她还是得向公孙止提出悔婚。
如果公孙止是一位侠,他就应该”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不拿自己的救命之恩说事儿,成全小龙女和杨过,毕竟人家是真的有情。可公孙止不是,他恶毒地威逼要挟,甚至以情花毒伤及杨过全身。
电视剧《神雕侠侣》截图
与杨过一同闯进绝情谷的莽汉马光佐,在这里说了一段话:
公孙老儿,你若要做个大仁大义之人,不如今日就让他小两口儿在此间拜堂成亲,洞房花烛。若是你救了一位姑娘,便想霸占她身子,岂不是如同下三滥的土匪强盗?
身为绝情谷谷主的公孙止,竟连一个莽汉都不如,的确是下三滥的土匪强盗,与侠背道而驰。
再看另一个相反的例子。《警世通言》所载的《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赵匡胤本是流浪军汉,有一身好武功。流浪江湖时,遇上两个人劫一个弱女子,他路见不平,将女子救下。
这个女子也姓赵,叫京娘,孤身一人要回家去,路途遥远。赵匡胤便动了侠义之心,救人救到底,索性将她送回家。但孤男寡女需要避嫌,一想两人都姓赵,于是就结拜成了兄妹。
一路相处,京娘爱上了这位救命恩人,向赵匡胤挑明:”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不知恩人允否?”
赵匡胤反倒生气了:“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并无邪佞。你把我看作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好人,是何道理?”
这个故事,以京娘绝望至极、悬梁自缢收场,一桩美事变成了悲剧。有人可能会说赵匡胤太迂腐、太不近人情,但他的所作所为绝对比公孙止高尚出十万八千里,是无愧于一个”侠”字的。
所以在司马迁的提炼下,守信、救人危难、羞伐其德,这三个品质兼备,才能称之为”侠”。
假如守了信、也救了人,却没做到第三点,而是像公孙止那般”矜其能、伐其德”的话,那距离”侠”也差得远呢。
到这里,”侠”的内涵就完全成形了吗?还不够!明清时期,人们对”侠”有了更高的要求,把”侠”上升到了”为国为民”的高度。
但其实,没有人明确地提出”侠要为国为民”,这似乎是一个在人们潜意识里,慢慢积淀的品质。
首先,在南宋罗点的《任侠十三戒》里,其中第九戒是”毋叛本国,毋拜夷狄”,这便是”侠要为国为民”的雏形了。
然后到了元末明初小说《水浒传》里,晁盖死后,宋江坐上梁山第一把交椅,他把原来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接着一百单八将排座次,对天盟誓:各无异心,生死相托,替天行道,保国安民……
过去这一百单八将,只是”以武犯禁、守信、救人危难、羞伐其德”的侠,但到此刻,又加上了”保国安民”的要求。”侠要为国为民”的概念,也就逐渐形成了。
再然后,应该就是金庸的武侠小说,为我们展现了明确的、形象的”为国为民之侠”,那个人就是郭靖。
在《神雕侠侣》里,郭靖对杨过说:
行侠仗义、救人困厄固然是本分,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只盼你心头牢牢记得“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
金庸借郭靖之口说的这番话,其实就是对”侠”内涵的总结——司马迁所说的”守信、救人危难、羞伐其德”,是侠,但却是”侠之小者”;而”侠之大者”,是在此基础上,还要达到”为国为民”的高度。
电视剧《神雕侠侣》——杨过与郭靖
这样”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并非只存在于文学作品里,历史上确有这般人物,比如”戊戌六君子”之首——谭嗣同。
当年慈禧太后要对维新党下手,谭嗣同是最早收到消息的人之一。但是,在他之后收到消息的康有为、梁启超都东渡日本,谭嗣同却选择了留下。他讲了这样一段很著名的话: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谭嗣同选择用自己的血去唤醒蒙昧的国家,”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谭嗣同《狱中题壁》)
从韩非子的”以武犯禁”,到司马迁的”守信、救人危难、羞伐其德”,再到金庸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我们看到”侠”的内涵不断在丰富,也不断在浓缩。
“侠”身上,也有“儒”的某些品格
其实无论在历史现实、还是在文学作品中,我们看到的那些真正能称为”侠”的人物,身上不仅有上述的品质,还有一些儒家的精神品格。
“侠”与”儒”最鲜明的两个共性:是浩然之气,和报施观念。
先说”浩然之气”。它是儒家提出的修身目标,即正大刚直的精神。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有了浩然之气,就能做到一些常人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比如”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浩然之气”的修身目标,对后来很多仁人志士,产生了强大的精神动力。抗元名将文天祥,就是很好的例子。
文天祥抗元失败,被元军所掳,关押在元大都,忽必烈花了三年时间对他软硬兼施,想要招降,但文天祥宁死不屈,写下著名的《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正气歌》产生的理论源头,就是孟子说的”浩然之气”。文天祥在这首诗中列举天地、历史、人间的各种正气形态,用来勉励自己,表达为了信仰不惜牺牲的精神追求。
而在侠文化里,”浩然之气”也是至高原则之一。金庸小说《天龙八部》的男主人公乔峰,是我们心里公认的”侠”,他身上就有这种”浩然之气”。
在”乔峰大战聚贤庄”这场戏里,乔峰已失去丐帮帮主身份,成为人人欲杀之而后快的匪类。他明知武林人士汇集聚贤庄,目的就是要铲除他,但为了到聚贤庄找薛神医救阿朱性命,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其实此时的乔峰,和阿朱之间还谈不上爱情,他只是觉得这花一样美好的生命被自己误伤,生命垂危,自己有义务救她。
电视剧《天龙八部》——乔峰与阿朱
薛神医觉得好笑:”我们在这儿聚会是要除掉你,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乔峰说:”我来了,也没打算活着回去。一会儿大战起来,我饶你的命,你和这个女孩子一命换一命!”
接着,他又向聚贤庄的人要了酒,端起碗说了下面这番话:
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见证。
接下来的场面,不赘述了,总之是荡气回肠。乔峰孤身一人,却足以让一众武林豪杰胆怯,不仅因为他武功高,更因为他身上的浩然之气、大侠风范。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里这一回的回目是——”虽千万人吾往矣”,语出《孟子·公孙丑》。看来,金庸也认可儒与侠的这一共同之处。
电视剧《天龙八部》——乔峰
再说”报施观念”,就是你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回报你。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史记·刺客列传》记载的豫让故事,就是”报施观念”的最好反映:
豫让是晋国人,曾做过范氏、中行氏的门客,并不出名。后来智伯消灭范氏和中行氏,豫让便转到智伯门下,智伯对他很是尊敬、器重。
但不久后,智伯被赵襄子所灭,赵襄子还把智伯的头制成酒器。豫让长叹道:”士为知己者死,若不能替智伯报仇,我死而有愧!”
于是,豫让变更姓名、自毁容貌、烧坏声带,就是为了让赵襄子认不出来,然后伺机刺杀。
但豫让的刺杀行动,还是被赵襄子发觉。赵襄子困惑地问:”你最初在范氏、中行氏门下做事,智伯把他们灭了,你不但没替他们报仇,还改投智伯门下。现在我把智伯灭了,你为什么就要找我报仇呢?”
豫让回答:”范氏、中行氏以众人(一般人)待我,我自然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又怎能不以国士报之呢?”最后豫让横剑自刎。
说豫让是”侠”,应该不会有人反对吧。”士为知己者死”,既是儒家的报施观念,也是侠文化的内涵之一。
最高境界的“侠”,应该是儒侠互补的样子
“侠”与”儒”有相同点,也有区别:
比如儒家重礼,看重纲常秩序、君臣之礼;但通常来说,侠对朝廷都是不合作态度。
再比如,儒家不会用杀伐决断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但侠讲究的就是快意恩仇,这一点跟儒家原则背道而驰。
拿《水浒传》里的武松来说,他血溅鸳鸯楼的行为,在儒家眼里,就是”罪过罪过”!因为”血溅鸳鸯楼”是一场大屠杀,他一共杀了十五个人,这里不仅有他的仇人,也有仇人的妻子、丫鬟,她们无辜,却也跟着”血溅画楼、尸横灯影”。
这就是典型的江湖逻辑,非要杀掉对方满门,”方才心满意足”。
电视剧《新水浒传》——武松
武松是侠吗?某种程度上是,但他不是一个高境界的侠。在我心里,高境界的侠,应该是儒侠互补的。
他可以是文天祥、谭嗣同那样的“外儒内侠”,有儒士的外在,也有侠士的内在精神,可以为国为民奉献生命。
他也可以是郭靖、乔峰那样的”外侠内儒”,他们身上有侠的各种气质,但同时他们也不会像武松那样,因个人恩怨而大开杀戒。
如果没有”儒”的规范和约束,”侠”就容易走上极端,容易以武犯禁;
如果没有”侠”的参与,”儒”也很容易成为”小人儒”。孔子认为,儒有君子儒,有小人儒。小人儒无远大见识,只追求眼前小功小利。有了”侠”的介入,”儒”才更具阳刚之气,向君子儒迈进。
你看,没有”侠”,大不了是”小人儒”,起码还是”儒”,后果不严重。但若没有”儒”,情况就糟糕得多。所以在儒侠互补里,”儒”应该处于更本质的地位,起到约束的作用。
“侠”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以武犯禁”不可取,但”侠文化”里的其它内涵,却是永远闪光的,比如守信不渝、救人危难、羞伐其德、为国为民、浩然之气、知恩图报、施恩不图报……这是一个多健全、多有魅力的人格!
当代诗人蔡恒平,曾以”王怜花”为笔名,写下一本《江湖外史》。在书里他这样说道:
我之所以成为一个“人”,一大半都是从武侠小说里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