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唐诗》里说:经历过繁华的人,一种态度是歌颂繁华,一种态度是觉得惭愧。觉得惭愧的人是杜甫,愿意歌颂的是李白。
对于盛唐的繁华,李白从不吝惜笔墨。他在《少年行》里说:”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盛唐的长安设有东、西两大市场,西市也称为”金市”,汇集了大量外国客商,一派异域情调,有很多饭店、酒肆,最吸引人的当属”胡姬酒肆”,想必里面的服务员都是美丽的中亚或西亚姑娘。
诗中的这个少年,骑着白马穿梭于西市,马鞍是银制的,何等华贵。马蹄踏着落花而来,在一家”胡姬酒肆”门口停下,他笑着下马,款步而入,又是何等青春得意。
李白的美学风格,建立在生命的华丽上,同时又与哀伤形成互动。因为太过华丽的生命会让人觉得虚幻、无所适从。
他写”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的华丽,同时却”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他写”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华丽,目的却是”与尔同销万古愁”;他歌颂金陵”凤凰台上凤凰游”的华丽,却紧接着写”凤去台空江自流”,留下一声叹息和落寞。
杜甫跟李白不同,他对这繁华感到惭愧,不是替自己惭愧,是替统治阶级感到惭愧。
杜甫的《丽人行》,写杨贵妃的哥哥、姐姐到曲江春游。杨氏兄妹带着仕女盛装而来:”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宴席上的食物更是极尽奢华:”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可即便如此,贵人们也久久不落筷,因为经常吃、吃厌了。宦官见此,骑马飞驰回宫,让宫里赶紧送来新的吃食,于是杜甫写道:”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真是享尽了人间富贵。
杜甫用富丽华美的语言描述这场宴会,却在诗的结尾亮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杨家的权势无与伦比,咱们可不要靠近啊,以免丞相发怒骂人!而换个角度,那些炙手可热的人说不定哪一天会引火烧身,想要靠近、攀附的人,也”慎莫近前”吧!
这是杜甫的美学风格,他的讽刺、批判总是藏在那些华丽之后,看似不经意,实则痛陈心扉。
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杜甫说: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皇宫内的金玉器物,听说都转移到了国舅家的厅堂;
“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神仙似的美人在堂上舞蹈,轻烟般的罗衣遮不住身体的芳香;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供客人保暖的是貂鼠皮袄,朱弦玉管正演奏着美妙的乐章;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劝客人品尝的是驼蹄羹汤,那新鲜的香橙金橘也都是从南方运来。
在描绘了这豪奢生活之后,杜甫又亮出了”杀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臭”通”嗅”)那朱门里啊,富人家的酒肉飘散出诱人的香气,可这大路上冻死饿死的穷人,又有谁去埋葬!相隔才几步,就是苦乐不同的两种世界。
唐代历史上,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帝王的功业、盛世的繁华,可这背后却有尖锐的阶级矛盾,有普通百姓的人仰马翻。杜甫记下了这些时代悲剧,让文学成为另外一种历史——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杜甫《兵车行》)
李白和杜甫,都经历了盛唐的繁华。李白是一边享受、一边感到自我生命的孤独;杜甫是一边看在眼里,一边讽刺统治阶级的无耻。他们的两种态度,构成了唐诗两种不同的美学。
但我想,还应该有第三种态度,那是王维的态度,跟李白和杜甫又截然不同。
王维曾在陕西建造辋川别墅,他将辋川分成二十个不同的景点,为每个景点赋诗一首,构成了一部《辋川集》。这《辋川集》就是王维走过繁华后的态度,是唐诗的另一种美学。
我们最熟悉的是《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生活在山里,看不到人,又远远听到有人在讲话。可是那些人跟他没关系,听到有人讲话后,他转身”返景入深林”,然后以阳光的视角道出一句”复照青苔上”。
《竹里馆》又静了一些,没有人说话,只有王维自己:“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一个人在竹林中弹琴,高兴了就吹吹口哨。这树林很大,外面即使有人,也听不到他在弹琴、长啸。所以对王维来说,弹琴和长啸不是表演,是娱乐自己。
另一首《辛夷坞》更幽静了,好像连他自己都被排除在外:“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坞”是边缘高、中间低的谷地,谷地里的芙蓉花绽放出了红色的花萼,在这个寂静无人的世界里,它自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辋川集》里的诗都是如此,一首比一首简单,一首比一首安静,所有的色彩、华美,通通被王维拿掉了,只有一个非常单纯的生命。
王维和李白、杜甫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李白和杜甫见过的繁华,王维都见过,甚至更多。他在20岁时就考中了进士,头上簪着花出游,成为京城王公贵族的宠儿。后来又奉命出塞,意气风发、壮怀激烈,那是生命里非常美的时刻,是李白、杜甫都不曾感受的。
年轻时的王维写过一组《少年行》,任气豪侠,很像一个少年的成长过程——
【其一】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第一首诗展现了少年的热情豪气。路上遇到一个投缘的朋友,立刻把马绑在旁边的柳树上,然后走进酒楼,”相逢意气为君饮”。这是一个生命对知己的渴望,青春在这里绽放开来。
【其二】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第二首诗里,少年带着热情和豪气,从军了。他穿着漂亮的战袍、骑着威风的战马,跟着大家崇拜的将军去打仗,即使死在边疆,留下的骨头也有一股芳香的味道。这样的生命真是浪漫到了极致。
【其三】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第三首诗里,这少年已立下战功,”纷纷射杀五单于”。这里还有一种对贵族文化的歌颂——”偏坐金鞍调白羽”,马鞍是金制的,箭是尾部饰有白色羽翎的,这是个人生命在追求一种华美。
【其四】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
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最后,立下战功的少年凯旋归来,天子为之赐宴,然后颁印、封侯。羽林少年变成了将军,佩着印走出了明光宫。
诗里的少年不一定是王维自己,但一定同他一样,在盛世繁华里将自己的生命尽情绽放、尽情燃烧。
是不是很难想像,《少年行》和《辋川集》的作者,居然都是王维。
王维的青年时代比李白、杜甫走得顺利,但终结盛唐的那场”安史之乱”,给王维带来的痛苦也更深。在大家仓惶奔逃的时候,王维没能逃出去,被安禄山捉住,并被迫出任伪职,这个经历对他的生命产生了极大影响。
后来安禄山失败,唐肃宗继位,曾屈服于安禄山的人开始受到惩处,王维被下狱。好在王维有一个好弟弟,叫王缙,是帮助唐肃宗继位的功臣,他以降职为代价为哥哥赎罪,王维才有了一条活路。
大概是经历了大繁华、又经历了大挫折之后,王维忽然很希望自己就是那朵开在山中的花,”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没人关注,自开自落,回归到生命的本质。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也只有真正经历过繁华的人,才会决绝地舍弃繁华,走向完全的空净。如果他没经历过,会心有不甘,总想多抓一点名和利。看过了,也就知道,一切不过如此。穿过绫罗,就不会再艳羡;吃过珍馐,就不会再垂涎。
西湖边的虎跑寺里,保留着弘一法师(李叔同)的一件僧袍,据说有二百多块补丁。可是弘一法师出生的时候含着”金汤匙”,家里经营盐业和银钱业,年轻时真就穿着绫罗绸缎。后来他去日本留学、在日本演出话剧,什么好服装都穿过。但最后,他用那件全是补丁的僧袍,诠释了另一种”华丽”。
弘一法师特别喜欢读王维的诗,不知道他的人生选择里,是否有王维的影响。
不同的生命,有不同的修行状态。李白在繁华里孤独哀伤,杜甫在繁华里沉思批判,王维则走出了繁华、走向了本真的自己。好在他们都在繁华里燃烧过,如果从头到尾都是庙堂里枯坐的生命,又怎么能留下唐诗最动人的三种美。
我们把李白的诗风称为”浪漫主义”,把杜甫的诗风称为”现实主义”,把王维的诗风称为”诗中有画”。 这三种诗风,对应着他们走过繁华后的人生态度——
所谓的”浪漫主义”,是用热情瑰丽的语言抒发对理想的追求。李白诗中瑰丽的语言,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见过的繁华;而对理想的追求,成了繁华里的哀伤。
所谓的”现实主义”,是关心社会现实,据实反映和描写。在杜甫的诗里,繁华是他所见的现实,阶级矛盾、百姓疾苦同样也是。
所谓的”诗中有画”,强调的是优美的意境。如果不是摒弃了所有的色彩、繁华,王维的诗里也不会有幽淡舒闲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