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约莫比朝鲜建筑工人晚一个星期,日本建筑工人也来了。监工在她们的旅馆里租了一间厢房,住了下来。
两个从前专门做镇上大兵生意的女人,到了贴邻的妓馆。相反地,阿笑却被拉到上游的一家新馆去了,而且身价百倍。然而,阿清不到五天,又卧床不起了。
阿清病倒的事,村里人很快就传扬开来。从今年夏天起,她几乎每天都背着妓馆的婴儿,拉着一个四岁小女孩的手,从山谷登上沿街的村庄。一路上还有三四个幼儿聚在她身边。她带着孩子,一副苍白的长脸,头上整整齐齐梳理着左右两个发髻,显得又温厚又凄凉。村里人同她照面,总是先向她招呼。她尽管经常卧病在床……也许正是由于经常卧病在床,她的头发总是梳理得两鬓没有一丝短发。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孩子们都很愿意亲近她,人们不免觉得惶惑:她同孩子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托孩子们的福……妓馆的孩子们都不愿离开阿清的枕边,她虽然卧病不起,也没有把她撵走。但由于长年的生活习惯,男人们一拥进来,她就给人一种风骚之感。她哪能平平静静地待下去呢?
“也许我会在公路竣工之前死去。”
阿清虽然这么想,却像盼望节日的马戏团的姑娘那样,显得生气勃勃的样子。另一方面,她又习惯性地幻想着自己的葬礼——她曾抚爱过的孩子,在灵柩后面排成长长的队列,登上山上的墓地。
完全像是在这山上温泉“定居”的阿清,同上游的新旅馆的老板,多少形成了绝妙的对照。他像一个拐卖妇女的贩子,从一个建筑工地到另一个建筑工地,所到之处都经营这行当。温泉旅馆的客人还在穿单衣,他就穿起棉袍来了。
村里的姑娘们看到他,就如同看到从前的“人贩子”,连忙绕道躲开他。
建筑工人只能透过庭院的树丛窥见温泉旅馆二楼。因为那儿太高雅、太昂贵了。
江湖画师把隔扇全部画完,便乘马车翻过这座山头走了。看来他准备对阿时不辞而别。他冲着前来送他到马店的阿泷她们,带笑地说:
“请你们转告阿时,她要是想见我,就把隔扇全部捅破吧。”
回到旅馆,她们把江湖画师和阿时的事全丢在脑后,只顾待在房间里,缝制冬天穿的棉袍。这是没有客人的淡季。她们捡来客人扔在客房里的许多旧杂志,却没有去阅读它们,一味漫无边际地遐想自己的故乡和婚事。从星期六到星期日,直到赏红叶的观光团来到之前,她们都没觉察到山里已经披上了秋色。
吾八走后,刚过四天,她们就不再议论他了。
村里的鱼铺老板为了他,曾前来道歉过一次。
“我倒没有说‘你走吧’……”老板娘吞吞吐吐地说,“不过,他也太漫不经心了。别人忙得不可开交,他却常常泡在客人房间里闲聊天,遇上急事也找不到他。待久了,彼此都熟悉了,他人倒是蛮好,可就是……”
诚然,吾八在这家旅馆工作了八年,都快五十岁了。前半辈子,他凭着一把菜刀走遍了沿海各城镇。这期间,他切掉了左手中指的指甲,似乎娶过两三回老婆。说“似乎”,是因为这个温泉浴场使他全然忘却了过去。就是说,在这里的时候,他从不提起往事。他不是要隐瞒过去,只是完全失去了回忆往事的兴趣。
他本是港口的流浪汉,过去难免有动刀动棒的时候,然而自从来到这个山村,讨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做老婆,而且对这个孩子又产生了感情。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要在这块土地上度过终生,便决意在此安家落户了。
阿清幻想着自己的葬礼。吾八则希望开一家小饭馆。说实话,他这种希望能在去世以前实现就好了。他竟安心于这家旅馆,或去挖山芋,或去钓钓鱼,或由着性子回到邻村自己的家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老来的乐趣。当年那股子麻利劲,现在仅仅表现在他在这家旅馆起床最早上。
他常年身穿白布汗衫,罩上印上商号的和服短褂,穿着短裤衩。没有必要穿更整齐的衣服。他的姿势仍旧保持着军人式的威武,皮肤却像涂上了黑红色,恍如一具用柿漆纸糊的大纸人。晚餐喝上二两,就到熟客房间闲聊,可不到十分钟便打起盹来。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为了一条干松鱼待不下去。
仓吉在宽敞的铺着地板的厨房里,手勤脚快地劳动着。就是说,他和吾八一样,有一双劳动人民的粗壮的手。有段时间,女佣们都瞧不起仓吉,不去接近他。可是不久就跟在他身后,以求得一口生鱼碎片之类的食物。
早晨团体客人走后,她们把餐盘里剩下的生鸡蛋藏在客房的壁橱里。然后,趁打扫走廊的时候,用客房的铁壶煮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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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对某个长住客人产生了好感,她们就把这客人餐盘里的剩菜,拿到自己的餐盘里吃。不过,这只限于“男客”的餐盘。也许是出于本能吧,女客餐盘里的东西,她们连瞧也不瞧一眼。
“明知不是病人嘛,而且也不脏呀。”她们中的一个冲着众人边说边动起筷子来。
再说,也许这是由于这种女人的天性,也是她们始终保持着家庭意识的表现吧,她们就这样继续吃着一个个男人的残羹剩饭。这种规矩不知是什么时候形成的,竟成了她们之间的不成文规定。这种事,是她们的秘密,绝不向客人泄露。就是在餐盘上也表现出水性杨花的,还是阿绢。阿绢搬到上游那家旅馆以后,就是阿雪了。
然而稀奇的是,最先向监工的餐盘伸手的,竟是阿泷。按照她们的习惯,这等于自己坦白:我可以成为他的女人。
三
早晨清扫庭院,她们自然而然领略到了秋凉。小巧玲珑的阿雪,不知怎的,拿起一把大竹扫帚,显得特别天真,那风度活像一位小姐。
阿雪拖着那把几乎成为她的装饰品的扫帚,向传来朝鲜妇女说话声的方向走去。她们租了温泉旅馆一间空房子住在一起。这是一间农舍,连一扇隔扇、一道拉窗都没有。温泉旅馆打扫庭院的时间,朝鲜妇女都蹲在井边,洗刷早餐餐具,白裙都鼓了起来。阿雪看见这番景象,有时也回过头来,透过古松的缝隙望望旅馆厢房的正门。她忽然把扫帚靠在松树上,倏地闪开了。
阿泷正蹲在厢房正门给监工裹黄色的绑腿带子。她那白皙的颈项和桃花瓣的发髻,依贴在坐在正门上的监工的膝上,好似一件被人遗忘的可怜的东西。
“阿泷她……”
阿泷她怎么啦,阿雪也说不清楚。不过,好歹……
“阿泷她……”阿雪的脸颊一阵冰凉,她茫然地向后院走去。
她把两条胳膊搭在小桥桥栏上,一只脚来回晃悠。晨曦透射到澄澈的浅浅的河底。阿雪潸然泪下。她心中涌起一种对阿泷的无以名状的挚爱之情。
她们的被褥,盖的被子和铺的褥子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说,盖的被子硬邦邦的,同铺的褥子一样。阿泷从壁橱里把脏被褥拽了出来,冷不防地说:
“今天我又去看爆破岩石山了。用炸药爆破岩石山,一下子就炸崩了。那一瞬间的感觉可带劲啦。”
阿雪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同硬邦邦的被褥一起倒了下去。
“你闻不到炸药味就睡不着觉?”
她边说边用双手捂住脸颊,趴在褥子上,一反常态,发疯似的笑个不停。
“喂!”阿泷翻身坐了起来,用一只脚使劲踩阿雪的脊背。
“是啊。那又怎么啦?”
阿雪似乎没有觉察出是她的脚,只顾摇晃着肩膀笑。
“噢,打扫澡塘,打扫……阿泷,你还有任务。不快点,又得熬红眼啰。”
阿芳把一床床睡铺铺好了。现在是她们用一根窄腰带把睡衣捆住,下去刷澡塘的时间了。
“行啊,我一个人干,你们先睡去吧。”阿泷一个人走了出去,把女佣房间的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阿芳和阿吉很快就入眠了。从澡塘传来了水声。于是,阿雪把浴衣袖子并在一起,好像很冷的样子,下到澡塘去了。近来,她像个孩子,整天跟在阿泷的后头。
河滩上传来“阿泷、阿泷”的喊声。打开拉窗,只见阿绢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阿泷走出晒台,问道:“干吗?”
“你好。”
“进来呀。”
“嗯,不过……”阿绢说着走近晒台,抬头问道,“大家都好吗?”
“什么大家不大家的,这儿可没有值得招呼的上等人啊。”
“我有点事求你。”
“那就进来吧。”
“我,”她稍微歪了歪头,抚弄着披肩说,“我给工人借了点钱。”
“唔。”
“可是总也要不回来。”
“这不挺好吗,谁没钱你就白给呗。”
“不是这样的呀。”
“大家都说你那家要价最高嘛。”
“这是两码子事呀。那个老板可厉害了,谁不预先付款,就不让进门。”
“你嚷嚷什么。你回去以后好好帮我宣传,就说没钱的,到阿泷这儿来。”
“我真的把钱借出去了。”
“真把钱借出去了?”
“是啊,我在这儿怎么攒也攒不到钱,才去那家的。不过,我也不想长期干这一行,打算来年无论如何也要去东京学梳头。我想多赚一点钱,才借给工人们。”
“哦,真没想到啊。那就是说,他们拿你借的钱再来买你啰。而且这钱还带利息呢。”
“可是,许多人都不还给我,我才来求你阿泷拜托监工的呀。让他叫他们把钱还给我,或者从他们的工钱里扣除……”
“什么,你胡说些什么?真是本性难移啊。”
阿泷说着从晒台下到房间,砰地把拉窗关上,扬声大笑起来。阿泷好久没有这样大声笑过了。
的确,阿泷好久没有这样大声笑过了。这个时候高声大笑,是因为她睡眠太少了。每天晚上,她都要光着冰凉的脚丫,从厢房通过长廊,回到女佣的房间。白天里,眼睛布满血丝,还得忙不迭地干活,简直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就是穿过走廊静静地走回来,她也不能悄悄把她们的房门打开。
“阿泷。”阿雪娇声娇气地喊了一声。阿泷吃了一惊,呆若木鸡。
“阿泷。”
阿泷一声不吭,脱下罩在浴衣上的和服短外褂。
“阿泷,大家都睡着了。我把你的铺盖暖热了。刚才给你留的鱼汤都凉啦。”
“是吗,谢谢。”阿泷说着忽然把冰凉的手伸到阿雪的胸口上。
“你很寂寞吧?”
像这样的夜晚持续了一段时间,阿雪终于在仓吉的房间里,被旅馆老板娘摇醒了。
她吃了一惊,慌忙站起来,然后又端端正正地坐下,很有礼貌地双手着地施了一个礼,一边说“实在对不起”,一边搓揉着眼睛,跑回她们自己的房间。
“来,”阿泷从睡铺上坐起身来,把阿雪搂在怀里,“阿雪,你应该放聪明点,不是吗……从前我想方设法保护你,让你有朝一日凭着它发迹,没想到竟让仓吉这个畜生……阿雪,你要是迷上仓吉这号男人可就糟啰。你得赶紧另找一个,管他是谁。真的,倘使被一个人迷住,那是女人的失败啊。要是输给那号男人就完蛋了……不,我没有什么后悔的……无所谓?啊,无所谓?要是无所谓倒也好。阿雪,如果你不赶紧另找一个,可就要吃大亏呀。”
但是,第二天仓吉被解雇了。阿雪还是跟着他走了。
时过半月,阿雪不知从什么地方给阿泷寄来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啊,令人怀念的山村温泉啊!如今我流落在令人悲愁的他乡,昨日奔东今日走西……
这些动人的词句,无疑是她在温泉旅馆时从说书杂志上背下来的。
后来,山村里风传她被那个男子拉着四处流浪,最后被卖掉了。不过这毕竟是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