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为了让温泉的热气流通,不论冬夏,澡塘的后门和窗户都是彻夜敞开着。
妓馆的女人经常带着客人,沿着溪流偷偷地从这个后门溜进旅馆的澡塘。两年前的冬天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不过,对阿泷来说,冬夏却不尽相同。
“什么呀?你还在抓着湿花炮哪。”阿泷一边走过板桥,一边对阿雪说。
“咱们俩洗澡去,挫挫那帮家伙的锐气……那帮女人同阿雪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嘛。是真的呀,阿雪。不过,要是那帮家伙瞅见阿雪的笑容,她们恐怕都要哭丧着脸呢。”
“影响买卖可就坏了。”
“噢,到底是艺伎馆的女佣。难道男人的游泳衣同这个还有什么不同?话又说回来,我一个人足够了,你回去睡吧。”
“鹤屋在房间里呢。”
鹤屋就是这附近的化妆品批发商。每月月中和月底,他前来讨两回账款。他推光了头,剃净了络腮胡子,面孔光溜溜的泛起青色,使他显得更加胖墩墩了。他一醉酒,就发疯似的用筷子敲碟打碗,边敲打边吵闹,然后睡上两三个小时。一睁开眼,定要攀上晒台,哪怕要付出千辛万苦也在所不辞,这是惯例。总而言之,非要闯入女佣的房间不可,不然就不能成眠。简直是不折不扣的闯入。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十年来一贯如此。他每月照例来两次,近似献殷勤了。
但是,阿雪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姑娘。
“那种醉汉,马上就会睡熟的。”
阿雪即使挨阿泷说,也不回去。
“好了,我在河边温泉等你。”
溪流岸边另有一处白木造的澡塘,像一间警戒火灾的小屋,非常简陋。她们管它叫“河边温泉”。
阿泷从旅馆澡塘的后门咚咚咚地跑下石阶,忽然听到有人说,“在河里太冷啦”,她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澡塘。女人们一边躲闪飞溅过来的水花,一边招呼说:
“晚上好。”
“晚上好。”
阿泷把身子沉入水中,温暖的泉水哗哗地溢了出来。
“我们借用你们的温泉啦。”
“噢……还以为是我们的客人呢。”
两个客人都是学生模样。阿泷大胆地站在他们两人面前。他们感到仿佛有一阵暖风吹拂过来,于是走出了澡塘,坐在边上,把头耷拉下来。
“要是先打个招呼就好啰。我们以为你们停止营业了。”
“好了……我也想向阿笑借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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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阿泷打招呼的这个人名叫阿清,外号黄瓜。她瘦削得像条黄瓜,脊背微弓,脸色苍白,常常卧病在床。但她很喜欢孩子,要么给附近人家照拂婴儿,要么同三四个幼儿在公共温泉洗澡,只有逗弄孩子,才是她的乐趣。女人们曾同村里商定,不拉当地的男客。可是这条保证只有阿清一人严格遵守。当然,她是外地人。她想,既然是在这村子把身体搞坏的,就要死在这个村子里。每逢她卧病在床,就幻想着她爱抚过的那些可爱的孩子,在她的灵柩后面排成长长的行列,为她送殡……
因此,阿清像冬日微弱的阳光。就说阿泷吧,她只要看见阿清,就会立即被阿清所感染,免不了要跟她聊上几句家常。
另一个女人却瞧也不瞧阿泷一眼,只说了声“晚上好”,就一声不响地像酣睡过去了。她睫眉深黛,衬着两只明亮的眼睛。桃瓣形的发髻像抹过油似的,浓密光滑,斜垂下来。白皙的扁平脸露出一副朦胧的睡相……在她这张睡脸上,镶嵌着两片蓓蕾般的芳唇和长长的睫毛,像是另一种有生命的东西,鲜明地浮现出来。眉毛未加修饰,自然蓬乱地长着。无论是耳朵、颈项还是手指,任何一个部分,只要你看上一眼,牙齿就觉得发痒,简直想咬一口。这种温柔之感,使阿泷马上意识到她大概就是阿笑。
在这个村子的十几个低级饭馆的女招待中,唯独阿笑特别有伤风化,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曾多次勒令她离开这个村子。因为村议会议员的儿子之流同她来往频繁。她是天生的女招待,太风骚了。
阿笑在阿泷尖利的目光的逼视下,依然心荡神驰地从温泉里走出来,坐在澡塘边上。她水灵灵的肌肤,宛如一只羞白的蛞蝓,令人感到她体态丰腴,没有一丁点污垢,柔软而圆润。那身脂肪犹如蜗牛肉,伸缩自如,像是一只爬行动物。阿泷恨不得在她那白净的腹部上跺它几脚……阿泷好像遭到男人那种情欲的突然袭击,使劲把手伸到阿笑的膝上。
“借条手巾用用嘛。”
阿笑忽然像蛞蝓般缩起身体,试图用胸部遮掩自己的肚子。一失去手巾的遮蔽,就看到一小片伤痕——一条白色的瘢痕。
阿笑的耳根都染上了红潮,这红色又一点点朝她的胸部、腹部爬来。阿泷望着这天仙般美丽的血色,不禁产生一股无以名状的忌妒,以及难以忍受的快感。
“手巾不好借哟。”
过了一会儿,阿泷望了望河边的温泉。
“阿雪,那边有两个又英俊又老实的学生哥呢……咱们到瀑布那边去玩玩好吗?”
阿雪在澡塘边的水泥地上交抱着双臂。阿泷从温泉里把脸颊轻轻地靠到她的臂膀上。
“哎哟,睡着了吗?对,你……要多加珍重啊。”
阿泷回到旅馆,已是黎明时分,树干和河滩已呈现出白蒙蒙的影子。阿雪还在河边的澡塘里打盹。她依然交抱着双臂,仿佛要紧紧抱住自己的贞操与道德……
四
阿雪珍惜《修身教科书》的外壳,像雏鸡爱惜它屁股上的蛋壳,又像脱下的蛇蜕非常讨厌地贴在她身上的某个部位。
虽说都是梳桃瓣发髻,可她是住在城市附近的海边温泉街,又是在艺伎馆里当佣人,她那颈后的发髻显得特别妖艳。艺伎的早熟和海边姑娘的健美融成一体,集中在这个姑娘身上。脸颊红似苹果,线条鲜明的双眼皮陪衬下的两只圆圆的眼睛,轻佻地转动着。山村里罕见的——这句老话,谁都会觉得新鲜。
就是在那样的温泉旅馆里,也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前来向她求爱。他们既不是真心实意,也不是乱开玩笑。她既不认真,也不当儿戏,一概委婉而巧妙地躲开。同时,她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渲染这类风流韵事,加以吹嘘。因此有一回,一个学生哥对她说走了嘴:
“阿雪,你年纪轻轻,却很老成呀。”
阿雪陡地变了脸色。
“你小看人,十足的书呆子!还这么傲慢……你以为人家在艺伎馆待过就好欺侮吗?”她说着把盘子扔在地上,掉头就走了。此后那个学生在那里待了一个来月,她都没跟他搭过一次话。
比如说,当她同阿芳两人值班,负责清扫澡塘的时候,她就佯装打盹。当阿芳用刷子把她敲醒时,她便说:
“我看见你有三副面孔啊。我先去睡好吗?你的床,我会给你弄暖和的。”
就这样,阿雪受到了全部姑娘的照顾,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显得十分开朗。
“哟,这块围裙真漂亮啊。”
有一回,一个女客看见阿雪,惊讶地说。
不知阿雪什么时候从哪儿收集到这些五彩缤纷的小块花布,剪成整齐的三角形,然后拼凑成这块漂亮的围裙。
她初到这家旅馆,是某年的夏末,正是旅馆缝制新棉袍的时节。缝制完了二十几件棉袍,阿雪同时也做好了一件相同花样的男童夹袄,那是她用裁剪剩下的小碎片拼制的。据说是送给弟弟的。
旅馆老板娘惊愕之余,夸奖了她一番。老板听后说:
“对这家伙不容粗心大意,得提防着点。”
阿雪还收集客人抽剩的烟蒂,把烟嘴掐掉,积攒起来。到了一定数量,再把它剥开,用报纸将烟叶包好,寄给港町的爷爷。
长期以来,旅馆老板娘都是亲自把烟缸里或是小火铲里的烟蒂捡起来,将烟嘴一一掐去,放在大纸箱里积攒起来。村里的老人来时,老板娘就拿出来招待他们。老人们把它放在烟袋锅里,边抽烟边天南海北地长聊起来。有的老大爷就是冲着烟蒂来的。
然而,老板娘这种老嗜好,由于阿雪的关系忽然中止了。
阿雪的母亲——她的继母,是港町女招待出身,每隔五六天就浓妆艳抹,领着阿雪的弟弟出现在这家旅馆里。她一个劲地奉承旅馆里的人,悄悄向阿雪要零花钱。
阿雪的父亲是临时搬运工,到这里来干活,住在邻村老乡家铺着旧榻榻米的库房里。在故乡港町,从海边温泉街到另一条温泉街的半道上,有一个渔港,她爷爷就住在那里,等着孙女送来烟草和腌山嵛菜。
公共汽车绕过稍高的海角,眼前忽然展现一片美丽的色彩——海岸这边绵延不绝的山茶林花朵盛开,那边的蜜橘山染上了一片黄澄澄的颜色。一条笔直的路贯穿其间,向下面的海湾伸去。海港里整齐美观地停泊着三四十艘渔船。透过树木的缝隙,只能看见大瓦顶和仓库的白墙。在景色宜人的镇上,谁能相信还住着一户像阿雪这样的贫苦人家呢。据说这里还是一个不用交税的模范村。
阿雪的母亲就在这个镇上生下了她的弟弟,产后发高烧,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发疯了。白天,父亲和爷爷都出门干活,阿雪留守家中,她趁母亲疯病发作的间隙,悄悄把婴儿抱到母亲的乳房下。父亲早出,总要用草绳把母亲的手脚捆绑起来,每回都是阿雪帮她解开的。母亲发病只四十天,就溘然长逝了。
那年阿雪十岁,刚上普通小学三年级。她是背着弟弟走读的。父亲他们的吃穿,一切都由她照拂。她捡了一只野狗来喂养,这是她唯一的奢侈品。她夜半出门要奶,狗忠实地跟在她后头。
教室里,坐在阿雪身旁的孩子哭了起来。
“我不愿意跟一个小保姆排排坐。”
每当阿雪背着的弟弟啼哭的时候,阿雪只好离开教室。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她要给弟弟换尿布,还得去要奶。
尽管如此,她还是考取了第一名,升上了四年级,全校为之哗然。在升级仪式上,她还是背着弟弟走到校长面前领奖。学生家长目睹这个场面,不禁潸然泪下。据说校长曾拜托县知事表彰她,这消息也传到了阿雪的耳朵里。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抓住她的弱点,把她奚落得抬不起头来。阿雪从四年级的暑假开始就辍学了。
阿雪好歹独自把弟弟抚养到三岁。继母来了,可洗衣做饭依然是阿雪的事。阿雪背着弟弟在地里除草的时候,继母揪住她的头发,拉着她在泥田里团团转——这样的事,附近的人每天都可以看见。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那时候留下的伤疤。”阿雪在温泉旅馆的温泉里,指着自己的胳膊和胸口让别人看,那动作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现在她却边说边轻佻地笑。
然而,当时她着实可怜,温泉街的伯母就把她领了回来。在小学校长等人多次催促之下,县政府才发表了表彰通知。这时阿雪已经到了镇上的艺伎馆。父亲则去山地干活了。
伯母家楼下卖绢花,二楼是艺伎馆。
“虽然在艺伎馆里,我也只是做做绢花,或者看看孩子罢了。”她在温泉旅馆里这么说,这是按照《修身教科书》的教导在撒谎。其实,她是替别人拿艺伎的三弦琴和替换衣服的——因为她是艺伎见习生。
县政府为此撤销了表彰。她的脸颊眼看着飞起了红潮,圆圆的眼睛也不发愣了。她马上急步飞跑,边跑边说……颈项的肌肤白皙艳丽,体内燃烧着一团火。
但是,她预感到要逼她接客,就立即从伯母家逃走了。这也许是因为她念念不忘那“表彰的传闻”吧。
阿雪来到父亲在外面干活的地方,继母一反常态,奉承起她来。
“我现在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谁还愿意待在这个倒霉的家里呢。”
这是阿雪在艺伎馆里牢牢建立起来的自信。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然而事实上她是认真地给了继母一点颜色看。继母碰上这种颜色,不由得后退一步。阿雪以一个掌握了新武器的人的胆量,开始蔑视人生。她的命运,是向娼妓的道路迈进了一步。
归根结底,少女的“蔑视人生”,如同白日做富贵梦一样。她越是想在这个社会里往上爬,以自己定会被贵人看中而自豪,就越是卖弄小聪明,越变得肤浅轻佻了。
于是,阿泷向躺卧在河边温泉里的阿雪说:
“是啊,哎哟,你……要多加珍重呀。”
多加珍重,给她标上了令人高兴的身价。这“身价”和《修身教科书》有合二而一的危险,这就是她令人忌妒的魅力。
继母上旅馆来说恭维话,阿雪也巧妙地以奉承来回答。继母去洗温泉澡,她蹑足去瞧了瞧,然后对老板娘说:
“老板娘,您别相信那种女人的话,她还是照样打我弟弟。我弟弟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共有五六处呢。”
十六岁的阿雪,已经完全看透了男客的甜言蜜语,完全把它们当作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