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张楠从进到出,在这套公寓也许仅仅逗留了片刻,便衣们都在专心搜查,没人注意到这个年轻女人飘了一下,来去匆匆。
张楠下楼时,脚步有些踉跄,眼泪跌在地上,似乎听得见声响。她像风一样开走了她的汽车,向家与父母的方向逃去。
郊间公路的夜色被这辆银色的“奥迪”闪电般地刺破,当张楠把车子开进她家别墅的车库后她还在流泪,不是伤心,而是愤怒。她坐在车里久久没有下来,试图给自己时间止住哭泣。下车时她看到驾驶副座上,那只装满五万元现钞的皮包,还在原位未动。
父母还没有睡下,还在二楼的起居室里看“晚间新闻”。张楠脸上的泪痕和手上的皮包凸显着不能不问的疑惑,母亲问:“怎么了楠楠,这么晚回来,出了什么事吗?”母亲的声音在这个时刻让人感受到无比慈爱,这份平时常被忽略的慈爱让张楠再 次哭了出来。在这个脆弱的夜晚,她已无力隐瞒。隐瞒就意味着一切都要自己扛着。当初那一万块钱在她心里压着那么沉重的猜疑,她居然没让任何人稍稍分担。
这个脆弱的夜晚,她崩溃似的向父母招出了一切。母亲马上用电话叫来了住在不远的表姐夫妇。亲人的意见空前一致,一致认为这场看似浪漫的恋情,显然是一场欺骗。
在一致的分析判断声中,父亲的调子最为平缓,因而也就最显公平客观。父亲说:“温饱而后思淫欲,是自古以来的生命规则,说明温饱是人的第一需要,几乎无人能够例外。和一个连温饱都成问题的人进行一场恋爱,那么这场恋爱的本质和真相,的确真伪难辨。楠楠你是一个从小不愁温饱的人,你无法理解那些从小缺衣少穿的青年,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家庭历史,构建了生存压倒一切的价值观念。这个价值观一旦形成思维惯性,一辈子,改也难。你的爱情给他的最大刺激,可能不是爱的本身,而是你的社会地位,物质条件,家庭背景,以及这一切对他未来的影响和改变。这些对你只是日常生活,对他却充满新奇,充满诱惑。他可以为此而表现出他全部的优点,掩盖他全部的缺点,也许有心,也许无意,总之一切于他,都很自然。他犯的错误可能仅仅是因为他太年轻了,缺少耐性,缺少经验,他对你在某些方面的敏感缺乏预料,他太着急地向你开口要钱。一次不行又要二次,数目也涨得有些过分。他和今晚公寓里的那个女人可能也经历过同样的故事,是那个女人把他识破还是他认识你以后把她甩了还不清楚。但至少有一点已经明确,那就是他并不诚实。他向你撒了谎,他隐瞒了他和那个住公寓的女人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交往。也许那个女人当初爱他比你还甚!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个男孩拥有让女人心动的外表,这也许是他惟一的武器,惟一的资源。他自己显然也认识到这一点了,那么好,他就
靠它生存!”
父亲的观点与表姐为代表的激烈一端,表面不同,实则一致。不同之处仅仅在于,表姐认为保良追求她的表妹,从一开始就有阴险的预谋,而父亲则认为保良的种种表现,只是一个本能的进程,保良自己可能也是无意的,只不过没有免俗逃出本能的驱动。无论激烈还是缓和,双方结论都是一个,那就是张楠必须悬崖勒马,收起幻想,回到现实。
父亲说:恋爱的感觉是美丽的,犹如一场探险,有时不合常态的爱情反而更加激动人心。但是,恋爱进程中的理性也同样重要,只懂感性放纵而不知理性约束的人,一定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
表姐说:楠楠,你听进去没有,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否则犯不上这么苦口婆心。
姐夫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楠楠你也不小了,不要把爱情想得那么天真。
母亲说:楠楠,我们不想强迫你做出决定,我们只是提供参考意见,这是亲人应尽的责任。
张楠说:我知道,我懂。我应该做出的决定,我会自己做的。
保良没有想到,小乖竟会保留在夜总会胡闹时被那帮一起摇头的朋友乱拍的照片,他也没想到这些不光彩的照片会在小乖死后多日,依然挂在她的床前。
他最先感受到的尴尬,是因为那些污七八糟的照片显然撞人了夏萱的眼帘。虽然,这间公寓在追查权三枪的过程中曾进入过公安的视线,但因为小乖已死,房屋空置,小乖并非与权三枪有直接联系的人物,所以对这间房子一直没有进行过任何搜
查。这次既发现重要线索人物马加林失踪多日后重返这里,公安便在拘传马加林的同时,也带来了准许对这所房屋进行搜查的文件:
至于那个马老板,保良曾用尽各种方法,多次恳求和逼迫他说出权虎的下落,始终无效。但这天晚上马老板一被带到公安机关,一帮民警四周一围,便立刻乖乖就范。不仅说出了权虎公司的名称和地点,而且还主动说出了他和权虎公司之间的生意往来和债务纠纷。
他向公安反复强调的是,他和权虎之间,只有生意联系,并五个人交情,而且那点生意,也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他因为贸易赔本,早巳不在鉴河漕运货物,去年又把设在省城的办事处裁撤解散,原来设在铁岭的公司总部也已注销。马老板的供述与警方的调查分析,基本吻合,没有证据显示他与权三枪杀人案仟有什么关联。他在省城和原籍铁岭销声匿迹,是为了躲债,与杀人案没有必然的联系。他这一段一直在广东一带拉拢投资,其行踪经警方事后调查也基本属实。这次回省城是为了拿回以前放在小乖账户上的钱,他和小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他刚刚知道小乖早在一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公安在拘传马加林的当夜,就派出一彪人马,急驰权虎公司的所在地泽州。泽州是鉴河流域尾端的一座县级城市,城市不大,却是货运集散的水旱码头。权虎经营的公司名叫百万运输公司,专营鉴河水运。但公安们赶到泽州后发现,这家由一个名叫冯伍的人出面注册的百万运输公司,已在去年申请注销,冯伍和权虎已从那时起便踪迹杳然,泽州的水运行里,人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公安们的泽州之行虽然扑空,但所查到的情况在对案情的分析方面,还是具有重大意义。因为百万公司申请注销以及权 虎失踪的时间,恰在权三枪杀人案发生的数日之后,怎么看也不像是“纯属巧合”。但线索毕竟在此中断。
虽然权三枪经公安部发布A级通缉令已有一年之久,但权虎因尚无证据涉嫌同案,因此在法律上还不能用通缉的办法予以处理。在办案人员泽州扑空后,省公安厅召集省会市局,鉴宁市局和泽州市局等几个地市公安机关会商此案,安排协调了下一步调查布控的各自分工。
这些情况,是后来金探长与夏萱找保良谈话沟通情况时,透露给他的大致内容。那时保良正陷入失恋的情绪低潮,在得知这些内容之前他满以为公安局会很快找到权虎和姐姐,和姐姐重逢是那些天他灰暗的心里,惟一能够发出些光亮的期冀。
保良打张楠的手机,张楠的手机永远关机。
他打张楠公司的电话,接电话的永远是个男的。保良从声音上能敏锐地听出,那个男的,就是上次替张楠交付一万元借款的那个魁梧的青年。
他迫不得已,打了张楠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张楠的母亲,从张楠母亲冷淡的语气中保良彻底明白,张楠在小乖家楼下的不辞而别,显然意味着一个决定。
周四,保良轮休,他去了国贸大厦,直接乘电梯上楼,但在张楠工作的公司门口被一位接待小姐拦住。小姐经过一番电话联系,告之他张楠不在。其实那位小姐往办公室里打电话时他听得明白,“张楠不在”只是张楠拒绝的借口。
那天晚上,他借用同事的手机给张楠的手机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询问张楠他做错了什么。其实他已经隐隐猜到小乖挂在床头的那些狎昵的照片,大概就是张楠绝情的理由。
张楠绝情的理由,是因为她断定他对她撒了谎,她断定他一边撒谎一边还发誓诚实。
他对她,撒谎了吗?他一直隐瞒他和小乖的这段交往,从他与张楠相爱的本质上说,是撒谎吗?
周六,他再次给张楠的手机发信,希望她给他机会,无论有什么矛盾和误解,都容他当面说清。他想向她当面解释,他不仅从来没把菲菲当做自己的爱人,更不会去爱小乖!他确实和小乖“鬼混”过一阵,但那不过是为了寻找姐姐。但保良心里也非常明白,这一切真相尽管确实是真相,可一旦错过了应该说清的时机,也许就真的说不清了。这个世界的矛盾并不都是由误会组成的,但确实有许多误会,永远难以消除。
也许这就是缘分。
他不知用了多久,才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把自己拯救出来。尽管,那些天他还能照常上班,还能照常对客人露出职业的微笑,有时下班后闷极了,他还会去刘存亮的铺子里坐上一会儿。他还去看了一趟菲菲,再次做了老生常谈的劝戒,但他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脸上是愁是笑,口舌是闭是开,他感觉自己都是行尸走肉,没有快乐,没有遐想,眼中的一切景物,全都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苦闷和思念的折磨压迫得他痛不欲生,他不得不寻找各种途径试图解脱。他甚至利用双休日又回了一趟老家,回到鉴河岸边去看他少年时居住的那栋老屋。他家的院子仍然没变,依然无人居住。买下这房子的人据说在市中心另有住房,所以这里一直空置于今。
保良从一些老邻居的只言片语当中,知道了这院子的情况变迁。他还悄悄翻墙跳进院内,从一扇未锁的窗子爬进房间。 他在几个屋里进进出出地走来走去,屋里还保留着他家过去的一些铺陈,每件家具和每个角落,都蒙着同样厚重的尘土,连阳光的颜色,在这里也都变得陈旧不堪。保良在父母和姐姐的卧室里停留得同样长久,那两间屋子同样静无声息。只有在他推开厨房那扇吱哑作响的门扇时,才隐约听到母亲唠唠叨叨的吩咐,她在吩咐保良去叫爸爸和姐姐回家吃饭,免得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屋里喊到院子,又从院子喊到巷外:“爸爸、姐姐,爸爸、姐姐……”在心里听到喊声的那一刻保良真的忘了张楠,忘了他失去张楠的痛苦,或者说,这个痛苦忽然被另一个痛苦代替,他痛苦地渴望着他能够真的喊回父亲和姐姐,让他们和他一起,重新回到这里,坐在桌前,高高兴兴地一起吃饭。吃饭是一家人最轻松最和睦的生活场面,连默默地想象一下也会感觉无比温暖。妈妈不在了不要紧的,他可以代替妈妈给爸爸和姐姐做饭,只要他们还能和他一起,围着这张餐桌坐下,有说有笑地吃他做的每样东西,就足以让保良一切无憾。
然而,他的喊声飘远之后,屋里空洞依然,破败依然。幻觉的温暖绚丽和现实的灰暗冷清,就构成了痛苦,压迫得他心里发酸。
直到坐在了山丘上那座废窑的窑顶,保良心里的压抑,才被视野中鉴河的开阔稍稍舒缓。山丘上吹着从河面刮来的阵阵清风,让保良渐渐享受了七窍的通透,但他的呼吸仍然带出些难以尽扫的哽咽,让他的胸怀无法尽情地随风扩展。
第二天,保良去看了刘存亮和李臣的父母,带了刘李两家捎给儿子的东西返回省城。回城的当晚他约刘存亮和李臣一起,在夜市旁边的一家小饭馆里吃饭聊天,把家里捎的东西交给他们,还跟他们说他们那条小巷的变化与不变。
李臣和刘存亮是一块儿来的,他们赶到约定的小饭馆时保良已经等了很久。在来的路上刘存亮让李臣陪他去买了彩票,刘存亮买了二十块钱,李臣也买了十块钱的。按李臣的说法,他这十块钱可不像刘存亮花得那么揪心揪肺,他是不图发财只图凑个热闹。
那是一种即开即兑的福利彩票,李臣刘存亮进了小饭馆在桌前坐下,对保良关于老家的描述并无多大兴趣,只顾得用餐桌上的牙签刮奖。两块钱一张的彩票一共买了十五张,刘存亮憋了尿去上厕所,就让保良帮着李臣一块儿刮号。李臣刮了九张全是谢谢二字,保良刮到第四张时居然刮出了一个“恭喜”,再刮下去就是“一等奖”三个黑字。保良拿起那张彩票给李臣看,李臣看了半天竟搞不懂这是什么!
保良又刮了剩下的两张彩票,都是讨厌的“谢谢”二字。李臣拿了那张写着“一等奖”的彩票起身离座,说要去售票点问问真伪。保良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去,李臣说还是先问问去吧呆会儿人家说不定就下班关门了。
李臣走了,刘存亮回来,保良告诉他刚才刮奖的事。这种事刘存亮相当懂得,瞪着吃惊的眼睛又问了一遍,然后喜上眉梢地大呼小叫:“没错,这就是中了,哎呀保良你真是金手呀,我要早知道以前每次买彩票都应该让你帮我刮呀!保良等我得了钱我一定好好谢谢你,我请你上国贸大厦顶层餐厅吃饭去。哎,李臣是不是已经去了,他带身份证了吗?兑奖得要身份证的!哎哟,我身份证没带!保良,今天这顿饭先不吃了,我得回去取身份证去,要不你先吃吧,我得回去取身份证去!”
保良还没回过神来,李臣和刘存亮一前一后,全都一阵风似的走了。保良在空下来的餐桌前发了一分钟愣,才渐渐相信,这事可能真是真的。刘存亮和李臣,可能真的发财了。一等奖该是多少钱呢,几百万?这个数字在保良脑海中跳出来的瞬间,他自己把自己惊出了一身热汗。
李臣失踪了。
一连三天,保良和刘存亮谁也找不到李臣,他的手机关了,住处铁锁封门,去他上班的夜总会,夜总会的人也说他三天没见人影。刘存亮去找菲菲,菲菲说她早就不在李臣那夜总会做了,和李臣之间,也早就没有联系。
保良只是为李臣的“蒸发”纳闷,他并不像刘存亮那么热锅蚂蚁。刘存亮和李臣一块儿买的彩票中了六十万元大奖,即开即兑,钱已被李臣独自提走。刘存亮认为,他花了二十元买了十张彩票,李臣花了十元买了五张彩票,彩票买完后就到了餐馆,都混在一起交给李臣,和保良一起刮开。保良刮出来的一等奖说不清是出自刘存亮的那十张还是李臣的那五张,所以那六十万奖金,理应按各自出资的比例,即:刘存亮三分之二,李臣三分之一,进行分配。但李臣用自己的身份证提了钱随后消失,大有一人独吞的嫌疑。保良安慰刘存亮说,不至于的,李臣和你是从小结拜的兄弟,咱们从十岁那年就割破手指发过誓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生死祸福都已相约一世,李臣一定是一高兴喝多了醉倒在哪里还没醒过梦呢。
保良更关心的,是这笔钱的用途。他希望,或者说是恳求,恳求刘存亮能和李臣说好,拿出五万元钱从老丘那里赎回菲菲。尽管他已不想再见菲菲,但一想到菲菲和老丘那种危险人物混在一起,保良心里就总是不得安宁。
刘存亮说:先别说干什么用了,只要能找到李臣拿回钱来,干什么都好商量。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也许刘存亮暗自估计到了–李臣 早在拿到钱的当天,就乘火车回到鉴宁。在与全家欢呼雀跃一夜之后,已经决定用这笔飞来的横财,盘下他家一个远亲的餐馆。那餐馆的位置不错,就在鉴河岸边一个码头附近,来往船只在此停泊,吃饭打尖的客人络绎不绝。只是餐厅的店面年久失修,上不了档次,一旦拿到资金投入,回报一定不会太低。
拥有自己的产业,当一个真正的老板,是许许多多中国人毕生的梦想。中国人一向不缺梦想,也不缺勤奋,缺的就是这第一桶金!
刘存亮是在第四天和家里通了电话以后,才知道李臣并没有醉倒在哪里,也不是他曾做出的另一个极端假设–被人劫杀在哪里,而是,已经带着那六十万元巨款衣锦荣归,回了鉴宁。刘存亮和家里通话后立即关掉了他在夜市的小店,赶回鉴宁去了。走前与保良通了一个电话,大骂李臣小人无情,见利忘义。刘存亮在电话中的激愤让保良沉默了很久,想到自己从小到大的亲朋好友,到现在几乎全都分崩离析。他忽然被一种不可知的无常心态笼罩起来,感到天日无光,人心叵测,究竟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能够长久?茫茫人海,混沌世界,到底还有谁可信任依赖?
对人生越是疑惑,心灵越是脆弱,越是渴望拥有亲人,越是想念父母和姐姐,想念少年的鉴河岸边,山丘之下,他家的那个小小的的院落。
最想念的,最让他夜不能寐的,还有张楠!
刘存亮走后,保良非常孤独,非常寂寞。那种孤独寂寞并非无所事事和百无聊赖,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恐慌,一种失落。他有时还会试着拨一下张楠的手机,和过去一样,手机不是关着就 是“小秘书”,没有发生任何惊喜和意外。
忘记过了多久,他倒是意外地接到李臣打来的一个电话。李臣在电话里并未直接回答保良的质问–关于那笔奖金,关于他和刘存亮的争议。他只说他想与:保良当面谈谈,他希望保良能尽快回一趟鉴宁,来往的车马及食宿费用,全由他出。 – 保良没有立即动身。三天后单位排他轮休,他才搭乘早班的火车回了鉴宁。
到车站来接他的,不是预想中的李臣,而是李臣的父亲。李臣的父亲开着一辆一看就是平时买菜用的三轮摩托,把保良直接接到家中。到了李臣家保良才知道李臣正在卧床养伤,头上缠着纱布,眼眶也圈着乌青。
细聊,保良真的吃了一惊,李臣头上脸上的伤痕,居然都是刘存亮的杰作。刘存亮生性软弱,能出手攻击比他强悍许多的李臣,实在令人不可捉摸。
李臣和刘存亮,十年结拜的兄弟,如今一朝反目;刘李两家,二十年相邻的街坊,同样势如水火。他们已经打了不止一架,李臣伤了刘存亮的父亲,刘存亮伤了李臣本人。公安出面调解未果,刘家已经一纸诉状,把李家告上法庭,法庭已经受理。刘李两家都在各找律师,决心把官司进行到底。
李臣请保良来鉴宁的目的,是要保良作为他的证人,证明那天他刮出大奖的彩票,确是出自李臣所买的五张彩票中的一张,并要保良与他的律师见面。这个官司争议的焦点,是刮出大奖的彩票究竟由谁所买,谁买了这张彩票,那六十万元奖金,自然应当归属于谁。而诉讼的双方肯定各执一词,当时在场见证的第三者,惟有保良一人,所以保良就成了双方都要争取的重要证人。李臣先下手为强,除了经济上许愿之外,他还告诉保良,他最近打听到了关于保良姐姐姐夫的一些消息,如果保良答应为他作证,他可以无偿地转让这些消息。
保良问:什么消息?
李臣说:肯定是很有价值的消息,你要先答应了我,我才能告诉你。
保良说:我只能证明那个奖是我帮你们刮出来的,我也不知道那张彩票是谁买的。你们自己又没记号,把十五张彩票往桌上一放,谁知道谁是谁的。
李臣说:所以这事说白了就是求你,你要同意为我作证,具体怎么说法,我请的律师会详细教你。你今天只要答应帮忙,我今天就可以告诉你到哪儿去找你的姐姐!
保良闷了半天,李臣盯着他的嘴巴,李臣一家老小,都死死地盯着他的嘴巴。可那嘴巴一直紧紧闭着,不出一丝大气。
终于,保良开了口,他说:我不找我姐了。
那天保良坚决谢绝了李家的盛情,没在李家吃饭。他在街上随便吃了一点东西,黄昏时再次翻墙进入他家的旧居。那院子被夕阳涂抹得有些朦胧,逐一人目的每个即景,都像老旧发黄的照片,又有一些油画的厚重。姐姐的卧室里还有一张旧床,保良小时候常和姐姐挤在床上,有说有笑地谈天说地。如今揣摩童年的感觉,背脊靠墙坐在床上,看墙上浮尘飘落,听床架吱呀作响,从这里透过洞开的屋门,还可以看到院内枯败的垂藤,正随着矮墙移动的斜影,在太阳的余烬中一点点变冷。
太阳落山的时候,院外的小巷照例开始热闹起来,炊烟将各家饭菜的香味,带向狭窄的天空。在远远近近锅灶的喧闹声中,保良听见砰的一声响动,似乎就在姐姐卧室的门外,清晰得近若咫尺。紧接着他看到卧室半开的窗前,出现了一个逆光的人影,那人影又从窗台翻进屋子,拍了拍两手的尘土,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保良!”
是刘存亮。
保良对刘存亮的态度和对李臣一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希望刘存亮与李臣能够捐弃前嫌,和好如初。与其在法庭上唇枪舌剑,不如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以兄弟的身份情分,好好谈谈。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像咱们这样十年不散的兄弟,这一辈子还能交到几个情如少年的朋友?刘存亮说保良你的话确实没错,我愿意和李臣握手言和,只要他把我该得的那份给我,不给三分之二给个二分之一,也算是个说法。保良你知道我买彩票买了多久,在哪个点买,一次买多少张我都有研究,所以我这次中奖绝非偶然,是长期的经验和运气积累而成。你也知道李臣平时根本不买彩票,偶尔跟着我买几张只为凑个热闹,他一共加起来也就买了三四次不到五十块钱,趁我上一趟厕所就把六十万大奖一人吞了,你说他还讲一点兄弟义气吗,还算生死之交的朋友吗!我去找他讲理他还把我爸打伤了,我不能让别人抢了打了还像没事似的跟他和好如初。他不还钱这官司我们打到底打到死也得打下去。保良你是我的兄弟也是他的兄弟,我不求你向着任何一方,只求你说个公道话主持正义。
保良说:我只能把我那天看到的情况实话实说,我不能证明那个大奖是你们哪个买的。你既然知道你早晚能中大奖为什么不把尿憋一会儿非要在那个关键时刻去上厕所,你既然知道你买的彩票是即开即兑为什么不随身带上身份证件?你要是拿不回这笔钱来也全怪你自己糊涂,是你命中注定要吃马虎大意的亏!
保良把刘存亮骂得满脸是泪,他满脸是泪地哀求保良:保良你怎么骂我损我我都愿听,只要你能跟我的律:师说说我那天买了多少钱的彩票,就算我没白认你这个兄弟一场。要是你能说你刮出奖的那张彩票是我给你的,我们全家一辈子都记住你的大恩大德,你要给菲菲五万块赎身我也一百个愿意,一百个赞成!
保良沉默良久,不想再看刘存亮泡红的泪眼。他长长吐出胸中的闷气,闷声说道:我今晚就坐晚班的火车回省城去,我没有答应去见李臣的律师,也就不会去见你的。如果将来法院传我去做证人,我只能像我刚刚承诺的那样,实话实说。你们都是我哥,所以我对你们,都得同样仁义。
晚上,街灯刚刚燃起,保良独自走出了他家那条小巷,走到了华灯璀璨的大街,他乘坐的公共汽车再次从当年的那座百万豪庭大酒楼的门前开过,酒楼门前车水马龙。他在火车站的旅客人口处意外地看到了李臣的父亲,他扶着李臣像是早已等在这里,特来为他送行。
李臣的父亲说:“你是我们专门请过来的,是我们到车站接的你,所以你回去我们也该过来送送。”
保良表示了感谢,但他推回了李臣父亲递过来的一个手提纸袋,他隐约摸出那里面装着成捆的钱。李臣的父亲坚决要给,说这不算什么就算请你过来的路费吧。保良坚决不要,说路费没多少钱我自己可以承担,李臣是我大哥,我过来看看他理所应当。两人推来推去的时候李臣上前拉开了父亲。
他伸开双臂,拥抱了一下保良,他说:“好兄弟,我知道我这样很难为你。我爸妈苦了一辈子,我只是想让他们能过得宽裕,我只想尽一点做儿子的孝心。”
保良说:“刘存亮也有父母,也不宽裕,他也想为父母尽孝。咱们兄弟三个,其实只有我一个人,最不孝顺。”
保良也拥抱了李臣,然后转身向车站里走去。李臣在身后叫他-声:“保良!”保良停下脚步,却不想转身。他只听到身后李臣的声音有些虚远,仿佛稍不经心倾听,就会被周围的嘈杂吞并。
“保良,你姐夫有条船还在鉴河上跑货运呢,那条船叫‘强龙’号,是条大驳船。你要找的话,就顺着鉴河找,鉴河上的驳船全都有名有姓的,你要找一定找得到。你记住了吗,它叫‘强龙’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