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断了为父亲创作的小说,冯唐转而出了一本管理类新作。
他一向擅长在社交网络制造流行语汇,譬如“肿胀”、“油腻”、“春风十里不如你”。这一次,他将新书命名为《成事》。
新书首发签售会当天,冯唐身着红外套、红鞋,与新书的红色封面相应,共同构成他的“成事红”色系。现场红色的背景板上,宣传标语赫然在目:成功不可复制,成事可以学习。另一个放置在新书封面的标语则是:人生在世,必须成事。
这本宣称以麦肯锡方法论解读曾国藩“成事学”的新书,其实是拿来梁启超已选编成书《曾文正公嘉言钞》进行点评。
四十八岁的冯唐似要掀开文学立在他身前的帷幕,转头揭示他可复制的那部分人生经验。
但幕布揭开,仍是朦胧。
“真知灼见”
借麦肯锡和曾国藩立起“成事学”,“成功学”于是成为了冯唐的靶子。
“成功是世俗的,能够赚了钱,被一些俗人羡慕,跟个人努力无关,靠运气。成事是科学的修炼,是世界上缺的一个正确认识。”
坐在台上,对着参加新书首发签售会的数百读者,冯唐用言语搞活了会场,“那些宣扬成功的人,自己心里没点儿x数么?”
观众瞬间笑成一片。而签售会前,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及,“埋头做事,找准风向,用好方法,养好习惯,成事了,就可以买房了。”
虽然冯唐不屑“成功”,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成功地拥有多重身份:前麦肯锡全球董事合伙人、华润医疗CEO、中信资本高级董事经理;作家;933万粉丝的微博大V。多年来,他自称每周工作80小时,利用周末写专栏、春节写长篇。《成事》是他花了两个春节,约15至20天写就。
当被中国新闻周刊问道中断文学创作是否因遇到瓶颈时,冯唐先是视线向上,“其实倒不是。”然后视线向下,思索组织着“一二三”式的条点顺序——这是他回答问题的常用方式,通过他的“层次”,答案被大段延长。
冯唐将出新书的第一个缘由归为“现实需要”:“我就不是特别爱说话的人,一直想有本书,能把我在管理上的三观、方法论,向相关方说清楚,但找不到。”其次是他认为经济增长放缓有可能成为新常态,因此想为成事过程中遇到困难的人,提供他的“真知灼见”。最后,他再一次批评了“成功学”这个“伪概念”。
除了“成事学”和“成功学”的区分,冯唐反复解释的另一个问题是新书的写作方式:没有体系化的总结归纳,而是拿来已汇编成书的嘉言进行点评。
他相信,若想掌握麦肯锡的方法论,他的点评对读者更有效。“掌握逻辑性的结构化的思维,光说没用,最好能有师傅手把手教。如果没有,这本书细化的方法论比机械的流程论要好很多,因为总结归纳难免遗漏变形。”
一位曾与冯唐在麦肯锡共事过的同事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麦肯锡的确是师傅带徒弟式的项目培养模式,没有一套拿来实操的方法论。因为管理本就是实践的历练,处理的问题都在不断变化之中,很难靠某本书去学习。“当然,冯唐是很聪明的人。”
40分钟时间里,冯唐使用了6次“真知灼见”,有的用来描述自己。“所谓的‘真知灼见’,要一层一层一层挖下去。”冯唐边说边比划着挖掘的动作。但这个能提出“真知灼见”的人,在新书里也写道,过去四十年,一直做不到对自己的要求,屡败屡战。
冯唐从学生时代的贪睡、不求甚解开始举例,一直讲到早年在麦肯锡写东西的快捷程度——曾经有次和导师共同做完企业访谈,他以为自己半小时能写出一份两页纪要,导师却说他需要用一小时。后来证明导师的判断是对的……
“那你现阶段未达到的自我要求是什么?”为了避免洋洋洒洒地展开,不得不将兴头上的冯唐打断。
“有啊。好玩的是,现阶段反而要克服早年赖以成功的东西。”他又展开了一连串例子:过分的好胜心、焦虑,面试别人、做录用决定时,自己的担心……“看上去是好品质,但对现在的我有内耗。目前需要处理的问题是,知道不完美,能不能继续忍受;看到这个世界这么油腻,能不能耐住一点点清洗它。”
“耐烦”是冯唐在新书里强调的品质。在众人面前,他似已做到。
他看上去彬彬有礼,每签完一本书,都抬起头来,给读者揖手感谢。他讲话语速平缓,受访时慢悠悠地,像在写由几个论点支撑的论述文,不惜引用提到过不止一次的大段例子,和吸睛金句,令人很难打断他的论述。
直观而言,这是颇为敬业与“耐烦”的。然而透视下去,却仿佛有堵无形的墙,挡住外界去探究“耐烦”之下的面孔。
“功德无量”
冯唐为父亲创作的小说名为《我爸认识所有的鱼》。两年多前,83岁的父亲离世,他自觉一直欠父亲一本书。对于这本书的内容,他构想从1900年写到2020年,描绘普通人与时代起伏。
为此,冯唐要读许多近现代史、《人民日报》和《经济学人》。阅读时间集中在每晚睡前,“现在的确是事情太多,不太能够大块时间阅读。”
近十年来,仅在周末和春节写作的冯唐,平均以每年一本的速率出书,尤其是杂文随笔的产量提高明显。不过,冯唐是以青春小说“北京三部曲”成名的,三部长篇出版于1999年至2007年间。
冯唐自评文学努力诗第一,小说第二,杂文第三。他的微博认证只有“诗人”二字。
《成事》北京签售会上,一位男粉丝举手,朗诵了冯唐的诗作《春》,声情并茂地念完“春风十里,不如你”后,他问冯唐今后还会写诗吗,冯唐给出了十分谨慎的回答:“希望老天给运气,有可能是奢望。唯一不敢打包票的是诗。”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张莉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我理解作家自己的排序,可能他心里有诗人情结,但这种排序与真实的文学成绩不一定成正比。我个人喜欢他的杂文胜于小说,我知道很多同行跟我的看法相近。老实说,冯唐的诗歌我读得不多,不能评价。”
无论是何种文学体裁,冯唐的笔下始终泛滥着男性荷尔蒙。在随笔《我为什么写黄书》中,他称自己写作从来都是为了发泄,为了一些细碎的、肿胀的、一闪一闪无足轻重的原因。
“肿胀”是冯唐的高频词。当为何常用该词的问题被抛到面前,他脱口而出:“因为我感觉到肿胀。”随即又从医学角度对此进行了解释,“这是一个能联系生理和心理、很有意思的词。”
冯唐曾发愿,这辈子要写十本小说,其中一本是黄书,认为这个“功德无量”。2011年,小说《不二》问世。书中的男性都拜倒在名妓鱼玄机的石榴裙下,包括唐高宗、韩愈、禅宗五祖弘忍、六祖慧能。
冯唐证实,这本书最后,不二给出的佛偈,代表着他将性作为世界的本一。“荷尔蒙是一个很重要的驱动人做事的动因。好些人以为自己意志力很强大,只是还没见过激素的强大之处。”
如果性是本能,那人面对本能该顺从还是克服?
冯唐说他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又给出了两个层次:“第一是孔丘说的中庸,在你激素汹涌澎湃的时候,保持不掉下来,既不过分抑制,也不过分宣泄;第二是有一套三观,要建立自己的善恶美丑真假。”
这种解释在以《成事》一书为由头的采访中出现并不意外。不过,在冯唐的文学世界,“中庸”是被冷落的。这是他的现实指南,而非文学圭臬。
“成事”需要事功,难免抑制本能,而冯唐的文学又把本能作为世界之本一,二者显然矛盾。
但冯唐认为不能这么概括,“文艺创作并不是要个性张扬,而是你要观察到实际个性是什么。成事也不是简单的压抑,而是让你做一个平衡,能把好的东西多发挥,坏的东西相对减弱一点。”
“也就是说,你觉得在现实世界,人性存在好跟坏两个区分?”
“对成事是的。”冯唐又立刻补充道,“这能促进成事。”
“对成事而言,人性有区分,但对文学就没有了?”
“没有。天下之下,人性就是人性,没有好坏。”冯唐笑着摇头,“我是这么看啊。”他的思索停顿一下,“出于你想成事,还是只想花一段时光,英文叫kill time。如果真想成事,那么事比人大,要把成事搁在自己人性之前。”
“99%的文章不值得存在”
一直以来,冯唐的文学创作引起争议不断。
赞誉者如知名文学评论家李敬泽,为冯唐的小说作序,称他“无差别心,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批评者如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七届客座研究员木叶,他在《冯唐论》一文中写道,“未经反思的自恋,以及自视过高,会成为一种自我催眠,后果可怕。”他还指出,冯唐小说中存在不节制的叙事,(《不二》)牺牲历史真实和思想深度,完全变成了性的单向度存在。
冯唐曾写过一篇杂文,题为《读齐白石的二十一次唏嘘》。文中讲到他有位知交老哥哥,对他直言:“你太顺了,小说厚不起来。从一辈子来看,散文上的突破比小说可能性大。”
对这一评价,冯唐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了很久在他看来,关于“苦”的“误解”。“很多人有个大误区,觉得吃不饱饭、干体力活才是苦。我助理常对我说,‘你那个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了。’”接着又说,“从我们念佛之人来讲,苦和不苦,其实本一无二的。”
冯唐讲了许多“苦”的类型之别,但未提及程度之别。在他纠缠于“苦”是一个“伪概念”时,记者插问“你觉得自己的小说有哪些不足”,详解“苦的n段论”后,他回答:“这又是我比较反对的一种看问题的方式。不是不足,也不是优点,都是特点。”他举了自己小说的三个“特点”:探索中文原来没有使劲去探索的地方;故事性不强;对于中文比较放肆和自由。
他认为文学没有好坏之分,却又提出“文学金线”,感慨“99%的文章不值得存在,没有产生任何特点”。
而所谓特点,冯唐称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语言的创造性,“哪怕只有一千个、一万个读者,有阅读快感和享受。”而另一方面,则是内容上,“有没有提出过真的真知灼见。”他说。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在她的《冯唐:与时间博弈》一文中写道,“现在的冯唐,不仅走在成为一个作家的路上,显然也走在成为一个文化偶像的路上。不是作为一个完美者,而是作为有个性者,一个特立独行者。”
且不论冯唐是否已成为文化偶像,可以确定的是,他在微博有933万粉丝,书也一直颇为畅销,多部作品有三四个出版社的版本。他的作品版权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多次再版正是由于畅销,比如杂文集《活着活着就老了》共有4个版本,至今销售80多万册。
2015年,冯唐在接受中新网采访时称,自己对作品的期待是能“纯文学而又最畅销”,至于能否拿奖则不是追求目标,“我得到的已经很多,再要就是贪婪”。不过,在中国新闻周刊这次专访中,冯唐却提出,好东西永远不是在当时最流行,“我永远是选长销而不是畅销。”
“竟然是个男的”
冯唐再次回忆起,已经讲过数次的,16年前他第一次做签售的情形。
当时,上海外滩附近,仅来了4位粉丝。他感到受挫心凉,甚至不想再写下去。好在4位粉丝中,有位非常漂亮的女粉丝,支撑他走过文学之路最“黑暗”的时日。
女粉丝似乎占据冯唐粉丝的多数。签售会上,有男粉丝举手提问,冯唐说的第一句话是:“竟然是个男的。”
他称并不清楚自己的粉丝数,只是听说粉丝中有很多“基层、中层或高层白富美”,并对此甚为欣慰。
一位喜欢冯唐七年的女粉丝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她的身边,能强烈表达对冯唐喜爱的几乎都是女性。她认为原因在于,男性会对冯唐笔下赤裸裸的男性心理描写感到排斥。
这位女粉丝心中,冯唐有着混杂的魅力:现实中是目标导向的精英,文章又很细腻,仿佛“心中时刻怀着清风明月”。她最喜欢冯唐早期作品《万物生长》,其中有青涩的真情实感,不同于他后期作品中的熟练、固定和自信。“不过我很开心看到他现在的转变,更顾及流行,会用流行的梗让大众更了解他。”
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包恩齐曾在《当代作家评论》上撰文指出,“精英”和“自恋”共同构成了冯唐其人具有消费性的人设。
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包恩齐表示,冯唐的作品既有纯文学的构想,也有通俗文学和大众文学的特质。“女粉丝喜欢冯唐,当然有被他的才情所吸引的,也有一些是由于‘精英崇拜’。随着时代的发展,女性在社会中的身份地位逐渐改变,逐渐迈入到精英阶层,越是精英化的女性越是敢于表达,社会也不再是谈性色变。”
“冯唐”其实是个笔名,取名的初衷是因为欣赏汉代的冯唐,不知忌讳地在边缘待了很长时间。冯唐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写作状态。不过,他并未身处边缘,也公开表示过,自己就是IP。
对这一矛盾,他的回应是,好的作家不应该入“写作”这个事太深,不要太追求跟同行交流、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学活动等。“这也是为什么我花百分之八九十的时间做商业,而不是整天写东西的原因。从我的观察和体会来讲,那样反而不见得能写出特别好的东西。”
冯唐的好友胡纠纠曾写文章说,“冯唐吹牛x是一种策略。因为他隐隐知道:庸众需要蜜和刀子——好听的锋利的话。”
对此,冯唐晃了个神,稍定之后,他回答道,“我其实倒不认为。我觉得我说的都是……我这人最大的特点有可能就是实事求是,这个实事求是可能会让一些人不舒服。”他伸出拇指,指向自己的新书,“比如我说找不到一本比这本更合适的、向我的相关方说清楚管理上的三观方法论的书,这可能是句实话,但从别人的眼里,有可能是吹牛x。”
无论是夸赞或是争议,冯唐回应时总是面带微笑。被笑容包裹的言语中,是一套几乎不与外界交互的自我评价标准。只不过已无从知晓,这是笃信,还是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