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侣手记》是先锋派文学代表作家残雪的短篇小说。

虽然残雪本人在国外享有很高的赞誉，但在国内，作为少见的先锋主义女性作家，她的名声却远比不上同为先锋文学大家的余华。因此，残雪本人的许多作品也游离在大众视线之外。

残雪作品的陌生，很大程度上要源自于她独特的写作风格，她早年的作品想象大胆，结构跳跃，逻辑破碎，给读者的阅读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情侣手记》作为残雪近年的作品，在风格上有所转换，不像以往那样艰深难读，但她的“无逻辑”写法仍旧有所体现。此外，本文在主题的设定上也极为有趣，《情侣手记》似乎为我们展示了一种无路可走的困境。今天，我将从写作风格，情节设定和主题安排上进行简单的分析。

1、逻辑破碎的叙述，荒诞气息的蔓延

《情侣手记》虽然不至于让读者在阅读中寸步难行，但残雪在写作时仍旧没有摆脱早年风格的影响。作为一部把荒诞色彩带进现实语境的作品，文中有许多叙述的逻辑是没办法理解的。

①猫的叙述视角，最通人情的荒诞设定

《情侣手记》的叙述视角很独特，全文都是在一只猫的视角下展开叙述的。在这方面的设定倒是与夏目漱石的代表作《我是猫》具有很高的相似性。

单以猫的叙述视角展开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在残雪的笔下，猫成了一个富有思想，通情达理，气质优雅的异类。于读者而言，猫身上的兽性被极大程度地削弱了，在它身上展现出来的，是它所拥有的令人吃惊的人性。

“我往深里一想，就想出了我同他的关系的实质:我同他的关系并不是表面那一层关系，或许“主人”这两个字不仅仅意味附属和服从，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强力对抗，暗中操纵。”

这只猫会在与主人发生矛盾后重新审视自己与主人的关系，并思考出十分具有哲理的见解。除此之外，它还具有极强的共情能力。猫的主人时常遭受抑郁症折磨，而它就时常在思索如何把自己的主人从苦海中解救出来。更甚者，这只猫还具有与人类相同的，判断好坏的能力。当自己的主人开始屈服于现实，与世俗同流合污时，它便想办法阻拦主人的行动，试图把坠入淤泥中的主人拉扯出来。从以上的叙述来看，残雪笔下的猫已经不能用正常逻辑考量，唯有用人的行为来衡量猫的举动，才能自圆其说，否则你只会陷入觉得极不合理的怪圈之中。

②主人荒谬的生活状态，对读者感受的强化

除了猫的行为不合常理，猫主人的生活状态也让人难以理解。

“主人是一个工作起来非常有效率的人。他通常在半夜工作两个小吋，然后整个一天都变得无所事事，好像被某种精神颓废击垮了似的。”

主人最荒谬的行为就在于他的生活状态，他的行为举止其实看不出任何怪异的倾向，但偏偏他的生活节奏与正常人相差甚远。一般我们都是白天工作，晚上休息，文中的主人却反其道而行之，晚上工作效率极高，然后白天便陷入无所事事的颓废境地。

我个人认为，残雪这样颠倒现实认知的叙述，是为了强化读者的阅读感受，加深体验。残雪本身是想要塑造出一个深陷情绪沼泽中的人物形象，但她从正常的逻辑中跳跃出来，这就使得人物本身又多了一点奇怪的感觉，奇怪的生活状态加上抑郁的特性，就强化了我们的感受。简单的说，无论是在影视作品还是文学作品中，往往行为举止越不正常的人，反而越能在我们的记忆中长期留存。

③无法用正常逻辑来理解的黑人形象

在《情侣手记》中还有一个奇怪的人物，残雪称之为黑人。

黑人的黑究竟是因为先天人种基因导致的，还是后天外界环境影响的，文中并没有说明。我们只知道这个黑人黑的很奇怪，几乎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黑的，这就使得这一人物形象显得十分模糊。

但与此同时，残雪又在不断地暗示这个黑人的非凡地位。猫的主人把黑人当成救世主一样的存在，对他几乎言听计从，而黑人也屡屡在主人工作的地方现身，似乎在叙述视角没有观察到的暗处影响着故事的走向。

正如我前文所言，黑人的人物形象始终是模糊的，在文中出场的所有人都有一定的社会身份，唯独黑人像一个游离在社会法则之外的人。但与此同时，他却又影响着社会内部的走向。他的登场与退场也同样没有逻辑性可言，乍一读似乎只是残雪觉得该他上了，该他走了，所以他便来了，去了。

总而言之，理解残雪叙述过程中逻辑的破碎性是十分必要的，如果强行按照正常逻辑来理解，就难以判断出残雪文章的主题。唯有从正常的逻辑中跳脱出来，才能理解残雪叙述的深意所在。

2、生命的消散，精神的屈服，必须作出的选择

如前文所言，残雪在某些细微的地方忽略了正常的逻辑，只考虑她的叙述是否切合主题。无论是主人反常的生活状态，还是奇怪的黑人形象，其实都是在为本文的一个重要矛盾服务。那就是面对现实困境，究竟是要自我了结，还是选择在精神上屈从于现实。

①精神抗争反而痛苦，屈服现实却显轻松

猫主人生活状态的前后转变其实是十分值得玩味的。

在一开始，主人的精神状况十分糟糕。他不仅在白天感到颓废异常，无事可做，晚上睡觉后还会梦游症发作。众所周知，梦游症是精神压力过大引发的症状。虽然残雪并未点明主人的这种精神失常是因何引起的，但至少读者心知肚明，主人的精神状态确实已经差到了极点。

然而在这种糟糕的状态下，主人是如何应对的呢？就原文的内容看，主人的应对方式与大多数精神压力大的人如出一辙。在内心的压力得不到正常的排解时，他试图通过上吊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在被猫咪救下来之后，他又通过让猫咪咬自己的胳臂，直到咬出血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排遣愁绪。

主人行为的正确与否我们暂且不谈，在残雪这样的设定中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一种反抗与反馈的相左。在主人奋起反抗，甚至不惜用毁灭自我的方式来与精神作斗争时，他本人的这种要强却没带来任何的好处，反而让他感到痛苦不堪。

然而把视线继续推移，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主人似乎放弃了与自己的精神作抗争。

“主人的工作效率很可能是更为提高了，而他在工作上也似乎更为春风得意。我是从老编务的口中得知主人的提升的，我听见那老头称他为“社长”。”

主人的生活状态开始变得积极起来，他开始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做家务，每天都给猫咪准备可口丰厚的食物。与此同时，他的职务也水涨船高，步步攀升，从副社长摇身变成了社长。

这样的现实状况当然是好的，但透过美好现实的表象，去观察主人的内心想法时，你也许就会发现端倪。原本十分清高的主人开始变得阿谀奉承，他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人说鬼话。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他听从别人的要求，把早年跟自己很熟络的老主编撤职。猫咪对此感到十分不满，它不满的就是主人现在的随波逐流，早年出淤泥而不染的主人一步步地屈从于肮脏的现实，成为了这个世俗社会的一部分。

残雪对主人前后状态的描写其实十分引人深思。在主人极力抗争时，他的精神每天都遭遇着极大的折磨，然而当他开始随波逐流时，却变得积极又乐观，在事业上也有所成就。残雪笔下的讽刺意味便不言自明了。

②斗争视角下，对黑人形象的分析

在前文中，我谈到文中的黑人形象是极为模糊的，他可以说是对本文的正常逻辑破坏的最为严重的一个形象。从正常的逻辑，已然无法判定黑人存在的意义，因此我个人试图把黑人形象置于残雪设置的身体与精神的矛盾下进行分析。

“是一个全身漆黑的家伙，那家伙的脖子_上还戴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手上则戴着两个骷髅头的银戒指。”

残雪对黑人外貌的描写十分有限，仅仅强调了黑人的黑，除此之外就是他身上明晃晃的饰品。为什么残雪要特意给金项圈和银戒指一个特写，其实是值得思考的。就我看来，黑人大概是主人贪欲的外在化身。我们经常拿黑心来形容贪欲十足的人，而残雪笔下的这个黑人恰恰黑到极致，除此之外，他身上价值不菲的金银饰品也说明了黑人对于贵重物品的喜好。

我这样的理解并非是我自己异想天开。黑人第一次出现是在主人梦游时，那时的主人深陷与现实抗争的痛苦之中。而自从黑人来了之后，主人的状态便一步步变好，到了最后不仅事业有成，整个人也变得活力十足。而也正是在这时，黑人完成了他的退场。

“黑人的脸显得发灰，脸上表情沉痛，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到脸上。我看见他全身抖得很厉害。忽然，黑人的脖子上就像中了一枪似的，他的脑袋猛地垂到了胸前。一股看不见的力拖着他往后退，一直退到电梯门那里。门一开，他就跌进电梯，电梯迅速地滑下去了。”

黑人最后一次出场时，主人正在与公司的人商议，准备辞去老编辑的职务。恰恰在此刻，黑人从门外现身。但黑人的最后一次出场无疑是非常奇怪的，他不仅没有了第一次出场时的那种淡定从容，反而变得极为惊慌。至于残雪所描述的，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拖到了电梯里去，这样的情节本身也是超现实的。

所以，我个人认为，不能把黑人当成一个人。超出正常认知范畴的黑人应该是主人心中贪欲的缩影，所以他的行为举止才不能用正常的人类行为来衡量。在一开始，主人不愿同流合污，他自己的内心是没有贪欲的，所以此刻黑人以外在的独立个体的形式登场。然而随着主人的转变，他本人向现实世界屈服，内心中的贪欲不断膨胀，那么黑人这一外在化身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所以他最后的退场时显得惊恐万分，显得身不由己。

总而言之，残雪本人在文中设置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究竟是屈从现实，还是宁死不屈。唯有围绕着这一选择对原文进行分析，才能最大程度的明白原文中的某些奇怪的描述。

3、透过标题，看人猫之“恋”背后的身不由己

解决了黑人形象存在的意义，还剩下一个令人不解的问题，那就是标题为何叫《情侣手记》。手记指亲笔书写的日记，本文的猫高度人性化，单纯起名叫手记并不难以理解。但残雪偏偏在手记前面加上了情侣二字，就颇值得玩味了。

①探究主人性格转变的根本原因

如前文所言，猫咪的主人前后性格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即便说是变了一个人都不为过。一个人是不会莫名其妙就性情大变，在有关于人生的重大选择中临阵倒戈。所以探究造成猫咪主人转变的根本原因是有一定的必要的。

残雪在文中直截了当地认为主人是在与黑人见面后才性格大变的，但我并不这么认为。这一事件发生之后，其实主人的转变并不明显，真正导致主人转变的，其实还是由于后来猫咪因为主人的疏忽不小心死在了冰箱里。

在见到黑人后，主人的状态虽然有所好转，但仍旧长时间地发呆，对猫咪的照顾也不再上心。本文中的猫咪深谙自由、平等的要义，所以对主人的做法愤懑不平，在主人打开冰箱时直接钻了进去，痛痛快快地吃了一场。然而由于主人的疏忽，猫咪没有及时从冰箱中脱身，把一只腿都冻瘸了，主人因此十分自责。

“你现在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我一看见你就觉得自己有罪。你不应该到冰箱里去，那不是你待的处所，要是你饥饿难当，你可以从我腿上咬块肉下来充饥。为什么你不从我腿上咬一块肉下来呢?你的心太软了,这于你、于我都无好处，只会使我变得一天比一天更阴险、更冷血。”

深感自责的主人开始每天出去买新鲜的食材，给猫咪加餐，同时也富有干劲地打扫起了屋子。可以说，正是从这一刻开始，主人才一改之前的颓废状态，成功进入了一个积极向上的状态之中。

所以主人转变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的恻隐之心，他对猫咪投注了深厚的感情，所以打消了以昏昏噩噩的状态度日，或者干脆自我了结的想法。

②拯救，阻止再到认可，性格转变背后是世俗情感的左右

分析了主人转变的根本原因，再来探究猫咪与主人的关系，就会发现全文呈现出了很明确的脉络。

在一开始主人想要上吊自杀时，猫咪的叫声警醒了主人，除此之外，猫咪差点在冰箱中死掉这件事还给主人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让他实现了自我的转变。可以说，故事的前期基本就是猫咪在拯救想要自我毁灭的主人。

故事的后半段，猫咪发现主人虽然不再自虐，但却丢掉了之前所拥有的高尚人格。所以它通过阻止主人与那些心怀不轨的小人通话，或是在那群卑鄙之徒来到家里后试图用牙咬他们这种方式来阻拦主人的沉沦。然而猫咪失败了，在小说的最终，主人与猫咪来了一场深度谈心。

“你认为他们俗不可耐，因而不屑一顾，我不是这样看的。他们都是真正关心我的人，要不他们才不会跑这么远到我家来呢。你不要与他们有对抗情绪，要把他们看作朋友，你这样做的话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老猫啊，你一定要相信我，要是连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这世上还会有什么意义呢?”

在主人动情的劝说下，老猫最终选择无条件信服主人做出的一切选择，整个故事也就到此戛然而止。

阅读过原文，我们当然能感受到老猫和主人的深厚情谊。主人平时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既没有过分亲近的朋友，也没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这时候，猫咪就成了主人唯一的情感寄托，这一人一猫之间的感情也就不比情侣之间浓厚的情意差上多少，所以残雪才以情侣手记为名。

但与此同时我们不难发现，这种情意就是主人一步步自我沉沦的背后推手。倘若没有老猫的阻拦，主人说不定早已以身殉道，展现了宁死不屈的风范。但正是在这种世俗感情的束缚下，主人不得不屈从于现实，一步步迷失掉自己。然后这种迷失又在情感的帮助下反噬了猫咪，一开始老猫只是想拯救主人的生命，并不希望主人高尚的人格烟消云散，然而在主人的“情感绑架”下，老猫也选择了无条件信服，一人一猫就这样在互相影响下迷失了自我。

残雪虽然写的是一人一猫，但却藏着生活中每一个被情感左右，不能遵从内心召唤的人的影子。身不由己的我们，大概除了迷失，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