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是法国作家,哲学家萨特创作的中篇小说,于1938年首次发表后,在西方文学界收获无数好评,经久不衰。
对于绝大多数读者来说,《恶心》讲述的故事往往令人摸不着头脑。其实严格地说,这并不是一部故事性很强的小说。在《恶心》中,萨特着重描述的是男主人公洛根丁对现实环境感到恶心的这样一种奇怪的心理状态,而非花笔墨描述洛根丁在都市生活过程中的光怪陆离的经历。
萨特作为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恶心》中自然融入了他早期的哲学思想,而这样一本兼具文学性与哲学性的小说自然也具有非凡的研究价值。今天,我将从《恶心》独特的日记体形式,萦绕全文的“恶心”这一感受,以及其背后隐藏着的哲学思考出发,进行简单的分析。
1、随笔般的日记体小说,强烈的个人主观情绪表达
如我在开篇所谈到的那样,《恶心》作为一部主要探讨人物心理感受的小说,在表现方式上与其他小说有很大的不同。萨特选择了日记体,作为他完美展现人物情绪的工具。
①如随笔般的日记体小说
其实谈起日记体小说,我相信绝大多数读者都不会感到很陌生。无论是小学必读经典书目《爱的教育》,还是鲁迅先生不朽的著作《狂人日记》,都是典型的日记体小说。
在阅读《恶心》时,我将之前看过的日记体小说加以对比,很明显地感觉出了日记体小说的随意性。我这里所说的随意性并非是指小说语法不通,错字病句一堆,亦或者是写的太过浅显粗俗。就我个人看来,日记体小说往往不拘章法,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小说内容的形成完全依靠叙述者个人思想的任意驰骋。
就如我们平常写日记一样,往往不会过多追求辞藻的华丽,手法的铺陈,而仅仅是依靠简明扼要的叙述,将脑海中的思路自然而然地引到纸上,去展现我们对生活的简单直接的感悟。
“我遇到一件不平凡的事,我不能再怀疑了。它不是一般确切的或确凿的事实,而是像疾病一样来到我身上,偷偷地、一步一步地安顿下来,我感到自己有点古怪, 有点别扭,仅此而已。”
《恶心》第一章的开头,开门见山,长驱直入,没有半点的犹豫与踌躇,上来就是最直接的叙述。“我遇到了一件不平凡的事”,我相信这也是绝大部分读者平时写日记的惯用写法,今天我怎么了怎么了,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总而言之,这样的随笔般的日记体小说,富有生活气息,可以很快将读者拉入到文本之中,获得好的阅读体验。
②强烈的主观情绪的表达
也正是由于《恶心》是一部日记体小说,因此在文中,叙事情节被大大的淡化,对洛根丁心理感受的描写占据了很大的篇幅。坦率地说,当萨特决定采用这种文体时,这样的情况也许就已经注定要发生。
写日记除了记录下当天的经历之外,最重要的是把自身的感受从流逝的时光中抽离出来,刻印在可以被留存的纸面上。我们当然要记述今天做了些什么,但更重要的是要记得当时的心情,究竟是喜悦,还是伤悲。
在《恶心》中,你就能很准确地明白我所表达的意思,萨特丝毫不克制笔下人物的情感,反而尽力让他们喷涌而出。
“欲望像浓雾,欲望,厌恶,它说它厌恶存在,它厌恶吗?厌烦了对存在的厌恶。它跑。它希望什么?它跑,逃走,跳进水池。它跑,心脏,心脏跳动,这是高兴,心脏存在,两腿存在,呼吸存在,它们存在,跑动,喘息,无力地跳动,轻轻地喘气,我喘气,它说它喘气。”
这仅仅是我截取的一小段文字,像这样用跳跃的逻辑把简短的话语拼凑在一起的段落足足有一千多字,当时令我十分吃惊。萨特正是用这样杂乱无章的描写,生动地再现了洛根丁写日记时心里的迷茫与困惑。
根据当时的故事情节来看,洛根丁对周围事物的存在感到厌恶,然而他却不得不接受一切事物都是存在的这一令他感到痛苦的现实状况。他越是清晰地感知到周围的物体是存在的,内心的惶恐便越发的严重。我们通过这一段描述,可以想象出洛根丁在写日记时的抓狂,他拼命地想要摆脱掉令自己感到不悦的念头,因此不断地在笔下写出跳跃的意象,试图借此摆脱“存在”的穷追不舍。他写的越是跳跃,句子越是简短,便越能让人体会到他落笔时的呼吸局促,心跳加速。而洛根丁当时不安的心理状态也就得到了完美的展现。
可以说,在读《恶心》的时候,你很明确地能感知到这就是承载着个人情绪日记。洛根丁在生活中遇到的惶恐,困惑,担忧,全都被萨特淋漓尽致地放逐到笔尖。主观情绪的强烈表达,令读者在阅读时更加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2、对合理“存在”的恶心,对不合理“存在”的亲切
前文我们已经提到了,萨特采用日记体的形式,十分注重对洛根丁主观情绪的表现。因此,对洛根丁个人感受的探讨是分析《恶心》避不开的话题。在本文中,洛根丁得了一种十分奇怪的病,他开始时不时地对周围存在着的事物感受到恶心。为了延缓这种恶心,他也在努力地寻求能摆脱恶心感的良药。
①对合理“存在”的恶心
洛根丁第一次察觉到“恶心”这种感受时,他正在海边看着孩子们嬉戏,当他从沙滩上捡起一块石子,试图像孩子们一样来个潇洒的打水漂时,握在手中的石头传来一阵阵令他感到恶心的莫名感觉。从此刻开始,恶心便如同狗皮膏药一样,挥之不去,始终在洛根丁周围徘徊。
一开始,这种恶心感还只是时不时地出现。洛根丁在去咖啡馆找老板娘寻欢作乐时,老板娘却刚好有事不在,恶心感便在咖啡馆里将萨特紧紧裹挟住。当洛根丁在日记中写下浮夸的崇高句子时,恶心也如影随形,显现于周遭。而当他撰写有关于罗尔邦的历史传记时,强烈的呕吐感又在嗓子里安营扎寨。
这种恶心感不断发酵,到了最后,洛根丁无论看到什么都觉得恶心。向天空伸展去的树木,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沉默的雕塑,报纸上的新闻,甚至自己的思想,都令洛根丁感到恶心,以至于他说出了“我思故我恶心”这种荒诞的话语。
恶心对象的扩大,以及出现频率的快速增加,都令读者感到困惑。洛根丁究竟在对什么感到恶心?为什么一切存在着的物体都让洛根丁产生了强烈的不适?莫非“存在”是不应该的吗?可以说到了最后,洛根丁几乎是在对世界宣战。他对一切的存在都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恶心的感受,世界是荒谬的,存在是恶心的,这是洛根丁向世界发起进攻时高呼的别样口号。
他的宣战,未必就是邪恶的,可笑的,令人不耻的。洛根丁之所以对合理存在感到恶心,就是因为他发现了合理之中的不合理。
从正常角度来说,扔石子打水漂是小孩子该干的事情,然而洛根丁作为一个成年人,却试图模仿小孩子的举动。这在某种程度上违背了所谓的“合理”,因此洛根丁第一次体验到了恶心的感受。而跟咖啡馆老板娘做爱,是洛根丁惯用的打发烦闷的方式,因此当老板娘不在时,这一刻又与以往的“合理情况”脱离开来,变得不合理,恶心又爬上了心头。
在一开始,恶心仅仅是洛根丁偶然闯入不合理情景时伴随而生的感受,他并不知道这种感受意味着什么,也没有看穿现实环境表面下的不合理情况。而当他意识到一成不变的生活是荒谬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时候,恶心的感受由被动转向主动。因此,他是在主动意识到了周遭的不合理后,恶心的感觉才愈发的强烈。这样看来,恶心也未必是一种不良的反应,反而是代表着洛根丁觉醒的符号。
②对不合理存在的亲切
在《恶心》中,洛根丁将他遇见的人划分为两类,与他不同的一类人是他生活中遇见的大多数人,他们过着简单乏味的生活。而洛根丁自认为的同伴,却反而都多多少少有一些怪异。
洛根丁一开始在餐馆里遇到了一位神经兮兮的老人,但这个老人身上散发出的孤独气息,和与常人不同的别样感觉令洛根丁感到亲切。一个声音不停地在他耳边呼喊,向他传达他们是一类人的想法,但那时洛根丁尚还没有看透生活的本质。因此强行把莫名萌生的好感压了下去,转身推门而去。而等到后来,恶心的泥沼把洛根丁整个人吞噬之后,他就不再逃避,而是试图去接触那些与他相仿的人。
“我跑遍全城寻找自学者。他肯定没有回家。这位遭人抛弃的可怜的人道主义者大概在漫无目的地游荡,无比羞愧和恐惧。和阿希尔先生一样,和我一样。他属于我这一类人,诚心诚意。”
自学者是一个奇怪的人,但与洛根丁有许多相同之处。首先他也总是孤身一人出现在堆满书籍的图书馆里,从不与除了洛根丁以外的人交谈。其次,他本身的存在就游离在“合理”之外。作为一个卑微且胆怯的同性恋者,自学者只敢偷偷地注视着男人的脸庞,或是在图书馆里偷偷抚摸小学生的手掌。遗憾的是,他的不耻行为最终被图书馆管理人员科西嘉人发现。争执过后,自学者带着倔强与鼻血走入了茫茫的黑夜之中,开始了他逃亡的旅程。
对看似合理的现实感到恶心的洛根丁,自然会对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斥着不合理因素的自学者感到亲切异常。这样的亲切是排除了道德因素的,与对错无关。在洛根丁的世界之中,没有是非,只有恶心与亲切。因此,即便自学者对小孩的猥亵其实才是令人恶心的行径,洛根丁却依然怀抱着一簇热情向他走去。抛去俗世的对错,洛根丁只想在这荒诞的现实之中,找到同样敢于跟“合理”现实叫板的同伴,仅此而已。
3、“恶心”背后的存在主义哲学理念
作为萨特早期的作品,《恶心》不可避免的受到了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理念的影响,也正是基于此,萨特才能把这种不成体系的感受规范化,整合写出了《存在与虚无》。所以,研究恶心背后的存在主义哲学理念是十分有必要的。然而我作为一个哲学门外汉,也许无法准确、详尽地表达出萨特的理念,因此只能简单聊聊我个人的理解。
①自为存在与自在存在
萨特的存在主义把“存在”分为两类,分别是自为存在和自在存在。
自在存在指的是自然而然就存在的东西,比如我们日常接触的凳子、门、饭碗,或者客观存在的自然界,包括花草树木等。在萨特看来,这些东西没有自主的意识,只是被动的存在,因此不是真正的存在。
自为存在则具有更明显的主动性,它指的是人的主观意识。比如我们日常的思考,心情,感受,这些东西都是自为存在。由于我们的思考不是死板的,凝滞的,静止的,而是不断变化,向前发展的,具有很强的主动性。因此,萨特认为自为存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存在。
回过头来,我们再看看《恶心》,便可以很轻松地理解萨特的理念。
洛根丁的恶心,本质上是对被动存在的一种反抗。可以说,洛根丁的生活是十分被动的,他就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在规定的时间做着理应做的事,冥冥之中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操纵着,脱身不得。正是因此,当洛根丁挤在涌动的人群中时,发现周围与他同样的人乐得其所地接受着枯燥乏味,机械死板的生活时,恶心感便紧接而至。
所有人都被看不见的“被动”裹挟其中,缺失了应该具有的主动性。没有一个人想过去改变,想过去逃离,而是麻木茫然地随着现实的浪潮流向远方,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思想弃之不用,成为了虚假的“自在存在”,正是这种看似自然的,被动的合理性,令洛根丁感到深深地抗拒,因此产生了恶心的感受。至于洛根丁独自一人在公园里,面对着大树的枝干,锈迹斑驳的栅栏时感到仿佛被恶心捏住了喉咙,呼吸不得,则更加好理解。因为此时他所面对的一切都是被动的“自在存在”,连没有反抗意识的乏味生活,以及过着这种生活的人,装满了这种人的城市都令洛根丁感到恶心,作为自在存在化身的花草树木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所以,洛根丁的恶心,是对消极被动的自在存在的反抗。人作为具有思想的动物,怎能被生活操控,失去应有的锋芒,成为没有自主意识的行尸,附庸于单调乏味的生活呢?我想,不止是洛根丁不愿意,大家也许都不愿意。
②存在先于本质
“存在先于本质”是萨特著名的理论。
哲学上对于本质给出的定义是,一个事物区别于其他事物的特性,简而言之,即是你自身所独有的,别人不可能拥有的特点。但萨特认为,这样的一种特性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由人所创造出来的。人只有先存在,然后才能不断地在自己存在的过程中去创造自己的本质。而存在与本质的先后之争,在我看来也是偶然与必然之争。
人的生活不应该是必然的。在我们诞生之前,难道真的已经有人为我们规划好了全部人生的发展方向,我们只需要按部就班的,一步一个脚印,在某个指引之下活完这一生吗?再退一步讲,假使真的有这种所谓的“人生规划”,我们就应该坦然地接受,而不作过多的自我考虑,心安理得地在外力的支配下过完这一生吗?在《恶心》中,萨特旗帜鲜明地对这种想法表示了反对。
“他们每天一百次地目睹一切都按规律进行,公园在冬天下午四时关门,夏天下午六时关门,铅的熔点是三百三十五度,最后一班有轨电车在晚上十一时五分从市政府发车。他们想到明天,也就是另一个今天。城市只拥有惟一的一天,它在每个清晨不断重复。只有星期日这一天被人们稍加打扮。这都是些傻瓜。一想到要再见到他们那肥肥的、心安理得的面孔,我就感到恶心。”
对于那些把生活固定在单调的运行规律之中的人们,洛根丁感到恶心,我想萨特也感到恶心。一切都不是必然的,而应该是偶然的,包括存在本身。假使一切都是必然的,那我们的生活将变得千篇一律,枯燥乏味,毫无新意可言。而存在着的每一个人也因为同样的必然性,而成为同样的存在,失去了不同与他人的本质。
而正因为一切都是偶然的,我们才有了创造自我本质的可能。试想一下,在封建王朝,人的出身分三六九等,所谓的寒门无贵子,士族无贫民,不就是信奉必然性造就的结果吗?
而在今天,虽然阶级固化早已成为了过往云烟,但许多人却在生活中被必然性束缚。“你应该做这个,而不应该做这个。”我们放弃了自我选择,创造本质的可能,而是盲目地按照经验、劝诫过着他人安排好的乏味生活,即便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并不能使自己触碰到喜悦,即便我们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创造出区别与他人的本质。我们仍然沉溺其中,不愿意睁开眼睛,麻木地过着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最终,我们将同样的一天过了许多遍,直到老死,弥留之际,我们回顾人生的漫长历程,也许会惊讶,自己竟然活的和别人如出一辙,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两个人一般。
存在先于本质,选择是自由的,人应该大胆地闯入生活之中,捕捉住每一个小小的偶然性。而不应该被必然性蒙蔽双眼,栓住手脚,锁住灵魂,成为生活的傀儡,存在的奴隶。
萨特对《恶心》极为看重,丝毫不吝啬给予它的赞美之词:“归根到底,我始终忠实于一样东西,就是忠实于《恶心》……这是我写的最好的一本书。”
我们也许应该感谢萨特,他把麻木个体对自我存在价值的深刻怀疑,对单调乏味的一切的猛烈抨击,都丝毫不加掩饰的收录在《恶心》中。他对人微妙情绪的表现,令我沉浸其中,那种神奇的恶心感受甚至在我读完书后,从字里行间里逸散出来,在我的现实生活中生根发芽。
这既是一针强心剂,也是在我们耳畔敲响的警钟。萨特在遥远的二十世纪与我们隔空对话,试图帮助我们找寻到自由与存在的意义。也该是时候了,从单调乏味的生活中脱身,跳出人为创造的规律,活出自我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