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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哥别急呀。这个卖香油的,三个月前和那卖活鸡的打过一架,听说搬到岳各庄了。”
又说:
“我可是听说啊。”
又白了李雪莲一眼,嘟囔道:
“哪有白问事儿的,也不买根板肠。”
岳各庄地处北京南郊,也是一个农贸市场。李雪莲知道了乐小义的下落,他并没有离开北京,心里才踏实下来。这时也知道自己大意了,不该白跟人问事儿。接着对卖肉的汉子千恩万谢。卖肉的摆摆手:
“我就见不得欺负穷人。”
扛起地上的半扇猪肉,转身去了。李雪莲突然发现,这人的背影,跟二十年前在老家拐弯镇集市上杀猪卖肉的老胡有些相像。当年为了让老胡帮她杀人,她和老胡还有一番牵涉。但老胡面上仗义,一听说让他杀人,马上就怂了。李雪莲不禁又感叹一声。
救护车离开东高地农贸市场,向岳各庄农贸市场开去。一个小时后,到了岳各庄农贸市场。救护车停在农贸市场边上,李雪莲和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进了岳各庄农贸市场,寻找乐小义。东高地农贸市场卖驴板肠的人只说乐小义搬到了岳各庄农贸市场,并没说乐小义的香油铺开在农贸市场哪个地方,两人只能一个摊位一个摊位挨着找。但从东头寻到西头,从南头寻到北头,没有找到乐小义。不但没寻到乐小义,连个香油铺都没寻到。过去乐小义在东高地农贸市场开香油铺,香油铺门前,总有两口大锅,一口将芝麻炒熟,接着用电动石磨炸出汁来,流到另一口大锅里;另一口大锅旁架一架电动机,带着两个铁葫芦,一上一下,在漂这油;标志很明显呀。再说,因是香油铺,二百米开外,就能闻到油香。李雪莲担心他们找得不仔细,又回头重找。但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又寻一遍,还是不见乐小义和香油铺。这时李雪莲又着了慌,担心乐小义从岳各庄农贸市场又搬走了;或乐小义根本没来岳各庄农贸市场,东高地农贸市场卖驴板肠的人在骗她。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都一样,找不到乐小义。不但现在找不到,接着该怎么找,也不知道。不但李雪莲着慌,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又急了:
“到底有谱没有哇,我可没工夫陪你找人!”
又抬腕看看表:
“说话都十二点了,我还得去进药呢。”
又说:
“咱干脆别找了,你还跟我回牛头镇吧;我把你交给院长,往后的事儿,你们说去。”
听安静这么说,李雪莲更加着急。一是着急找不到乐小义,耽误自个儿告状;又听安静说中午十二点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明天就要闭幕,过一时少一时,时间也不等人呀。李雪莲下定决心,不管找到找不到乐小义,不管欠牛头镇卫生院的钱是否还得上,她都不能跟安静回牛头镇。可她一个快五十的妇女,大病刚过,迈几步出一身虚汗,身边是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她一时也逃不脱呀。正着急间,突然听人在身后喊:
“带鱼,舟山带鱼啊,清仓处理,十块五一斤!”
李雪莲觉得这声音有些熟。猛回头,见一个摊位前,站着一个穿橡胶皮靴、戴袖套、戴橡胶手套的人,正在用一柄大号螺丝刀,将一坨冰冻的带鱼一条条剔开;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李雪莲姨家表弟乐小义。终于找到了乐小义,李雪莲不由双腿一软。原来他真从东高地搬到了岳各庄,原来他到这里不磨香油了,开始卖带鱼。李雪莲站定脚步,喊了一声:
“小义。”
乐小义从带鱼上抬起头,打量喊他的人。打量半天,才认出是李雪莲。认出李雪莲,他先吃了一惊。吃惊不是吃惊李雪莲的到来;本来他在东高地,现在搬到岳各庄,李雪莲竟摸了过来;而是吃惊:
“姐,你咋瘦成一把骨头了?过去你没这么瘦呀,我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李雪莲眼中涌出了泪,说:
“我病了。”
又说:
“你咋不卖香油,又卖带鱼了?”
乐小义:
“今年芝麻涨价了,卖香油不赚钱。”
接着拉李雪莲往墙角走:
“又是来告状的?”
李雪莲点点头。乐小义:
“我说呢,县法院的人来了十几趟了;前几天是三天来一趟,从昨天起,一天来两趟。”
李雪莲听乐小义这么说,又有些着急,担心她在这里停留过久,县法院的人又来找她,忙说:
“那我得离开这儿。”
转身就要走。但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跑过来,一把拉住李雪莲:
“别走哇,钱的事呢?”
李雪莲这才想起,她之所以来找乐小义,是欠着别人钱;便将她在牛头镇卫生院住院欠账的事,一五一十给乐小义说了;给过卫生院五百块,还差四千八。乐小义听后,倒没含糊,对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说:
“我姐欠你们的钱,我来替她还。”
接着又有些为难:
“四千八,我身上没这么多呀。”
安静拦住李雪莲:
“那你就别想走。”
乐小义:
“你们等着,我到银行给你们取去。”
忙将带鱼摊交代给旁边卖猪大肠的商贩照看,摘下橡胶手套,褪下袖套,急急忙忙往农贸市场外走去。李雪莲只好和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干等着。正是这个等,五分钟之后,王公道带着法院几个人到了。几个人看到李雪莲,惊喜的程度,像饿了三天的苍蝇见到了血。几个人不由分说,跑上来将李雪莲团团围住了。因李雪莲没有犯罪,他们也不能给李雪莲戴手铐。王公道虽然跑得喘气,但笑着与李雪莲说话:
“大表姐,找到你真不容易。”
李雪莲没顾上理王公道,转头埋怨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
“都是因为你,耽误了我的大事。”
安静也愣在那里。看到许多人又来找李雪莲,以为李雪莲也欠他们的钱;他顾不上李雪莲,转头对王公道说:
“咱有个先来后到,还了我的钱,再说你们的。”
因王公道等人穿着便服,他不知道这是些法院的人。还没等王公道说话,膀大腰圆的老侯,上去将安静推了个踉跄:
“一边呆着去,谁欠你的钱,到法院告谁去;我们这是执行公务,懂吗?”
安静以为碰上了警察,眨巴眨巴眼,不敢再说话。他平日啰嗦,碰到比他硬的主儿,他也就蔫了。王公道仍笑着对李雪莲说:
“大表姐,别告状了,跟我们回去吧。”
又说:
“知道乐小义是咱们家亲戚,你早晚会来。”
李雪莲梗着脖子:
“我说过不告状,你们不信;现在把我逼到这种地步,你们不让我告状,我就死在你们跟前。”
王公道转身向远处招招手。李雪莲这才发现,远处路边,停着一辆法院的警车;接着从警车里又下来几个人,向这里走来。李雪莲以为他们也是法院的人,等他们走近,他们也是法院的人,但这些人中间,还有一个不是法院的人,他竟是李雪莲和秦玉河的儿子秦有才。李雪莲看到秦有才,大吃一惊。秦有才六岁那年,李雪莲又怀了一个孩子;正是因为这个孩子,李雪莲和秦玉河才闹假离婚;大半年后,李雪莲生下一个女儿,谁知这时秦玉河变了心,假离婚成了真离婚;正是因为离婚的真假,李雪莲才告状;二十年来,这假的永远变不成假的,或真的永远变不成真的;后来跟滚雪球一样,一级级的官员都滚了进来,芝麻就变成了西瓜,蚂蚁就变成了大象。女儿从小跟李雪莲长大,长大之后,不跟李雪莲一条心;倒是这个儿子秦有才,一直跟秦玉河长大,长大之后,倒知道心疼娘。去年在县城街道碰上,他还悄悄塞给李雪莲二百块钱。李雪莲在北京见到秦有才,以为法院把秦有才当成了人质,逼她回去。接着又感到有些拧巴,虽然女儿不亲儿子亲,但女儿归李雪莲,秦有才归秦玉河,李雪莲在跟秦玉河打官司,为了不让李雪莲告状抓人质,也不该抓到秦有才头上呀?但又想,跟这些官员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们哪回做事,又是按常理出牌呢?秦有才走上来,也先吃了一惊:
“妈,你咋变得这么瘦呀?”
李雪莲顾不上说瘦不瘦的事,问:
“有才,你让他们抓了?”
秦有才说:
“他们没抓我,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妈,这状别告了。”
李雪莲:
“你要是为了劝我这个,你就赶紧回去吧。也许往年劝我,我会听你的话,今年这状,和往年不同,我宁死也要告。”
秦有才:
“不是说不让你告,今年这状没法告了。”
李雪莲:
“为啥?”
秦有才突然哭了,抱着头蹲在地上:
“我爸死了。”
李雪莲愣在那里,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想了半天,才明白秦有才说的“我爸”,就是秦玉河。听说秦玉河死了,李雪莲的脑袋,“轰”地一声炸了。炸了不是心疼秦玉河死了,而是没了秦玉河,李雪莲告状就没了缘由。秦玉河与李雪莲二十年前的假离婚,后来假的变成了真的,是整个告状的核;接着连带出她是不是潘金莲的事;接着又连带上许多官员;现在秦玉河死了,所有告状的链条不全都断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可今年的告状,和往年不同呀。往年是告秦玉河,捎带告些官员;今年却主要是告这些官员,告不告秦玉河倒在其次。但秦玉河一死,告状的链条断了,连同这些官员也无法告了。今年赵大头和官员勾结起来,不但骗了她的人,还骗了她的身,使她真的成了潘金莲;为了到北京告状,还差点死在路上;没想到终于到了北京,却是这样一个结果;连着折腾了十几天,不是白折腾了?不但官员无法告了,潘金莲也白当了。李雪莲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禁愣愣地问:
“他咋就死了呢?他不没病没灾吗?”
秦有才站起来说:
“他是没病没灾,可他开车出了事。”
又说:
“出事都五天了。”
又说:
“那天晚上,他与我后娘吵架。一赌气,他又开车拉化肥去了。到了长江大桥,为躲一辆超车,一头撞到了桥墩上,接着连车带人,一头栽到了长江里。”
接着哭了:
“他也不想想自个儿的岁数,眼早花了,一生气,心又不在开车上。”
李雪莲这才明白,秦玉河真死了。他死的时候,她正躺在牛头镇卫生院昏迷呢。李雪莲明白之后,不禁大骂:
“秦玉河,你个龟孙,你害了我一辈子,临死时也要害我呀?你一声不吭死了,拉下我咋办呀?咱俩的事,还没说清呢。”
又骂:
“不光咱俩的事没说清,你个龟孙一死,剩下所有的事,都永远无法说清了!”
接着在众人之中,大放悲声。一哭开头,就刹不住车,哭得鼻涕眼泪,顺着脸往下流,也顾不上擦。他和秦玉河本是仇人,但亲人死了,哭得也没有这么伤心。
岳各庄农贸市场对面,是一幢八十六层高的商务大楼。大楼面对农贸市场一侧的墙壁上,安装着一块巨幅高清数字屏幕,正在直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会场盛况。今天上午,大会正在通过各项决议。各项决议,通过表决,都以压倒性多数获得通过。人民大会堂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序言:二十年后(十四)
秦玉河死了五天了。死过两天,也无人在意,更无人把他的死和李雪莲的告状连在一起。还是三天前,县长郑重无意中碰到秦玉河死这件事,接着发现了它与李雪莲告状这件事之间的联系。这天郑重从市里开会回来,路过县化肥厂门口。化肥厂地处县城西关,由市里到县城的公路,从化肥厂门口经过。郑重从车里看到,化肥厂大门口,聚了一群人;大门正中,摆放着一个花圈;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一身孝衣,带一孩子,也一身孝衣,两人跪在花圈前;中年妇女手举一块纸牌,纸牌上写着几个大字:
秦玉河,你死得冤
郑重一开始对“秦玉河”三个字并无在意,只看出化肥厂门口有人聚众闹事;郑重不知闹些什么,对司机说:
“停车。”
司机忙将车停在公路一侧。郑重又对坐在前排副座上的秘书说:
“去问一下,到底是咋回事,这里是县城的西大门,公路旁边,人来车往,多难看呀。”
秘书忙跳下车去了。五分钟之后,跑回来告诉郑重,化肥厂一个司机出了车祸,为抚恤金的数目,家属跟厂里闹了起来。郑重明白,这种情况,属企业内部的事;作为县长,不能插手;上级一插手,闹事的人劲头就更大了;不管不问,大家闹上十天半个月,双方各自让让步,事情也就解决了。这类纠纷,只能冷处理,无法热处理。郑重没有在意,让司机开车。车穿过县城街道,进了县政府大门,郑重突然想起什么:
“秦玉河,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啊?”
秘书一时也想不起秦玉河是谁,忙用手机给化肥厂的厂长打电话询问。待郑重下车,进了办公室,秘书跟进来说:
“问清楚了,死的秦玉河,就是那个‘小白菜’的前夫呀。”
郑重听说秦玉河是李雪莲的前夫,一开始也没在意;待坐到办公桌后,突然一愣,才将秦玉河的死与李雪莲告状的事连到了一起。待连到一起,不禁有些激动,拍着桌子说:
“这事不一般呀。”
秘书一愣:
“咋不一般,不就是个车祸吗?”
郑重:
“出在别人身上是车祸,出在李雪莲前夫身上,就不仅是车祸了。”
忙又说:
“李雪莲告状的起因,就是她与她前夫的婚姻;现在她前夫死了,她还告哪门子状啊?人都死了,婚姻也就自然解除了。”
又说:
“婚姻解除了,她就是想告,也没缘由了呀。”
秘书也突然理解了:
“那么说,这车祸出的好。”
郑重顾不上论这车祸的好坏,忙抓起电话,给在北京抓李雪莲的法院院长王公道打电话。待把秦玉河出车祸的事说了,王公道也愣在那里。但他到底是法院院长,接着马上明白了:
“这是件好事呀,秦玉河一死,李雪莲的案子就没案由了;案由没了,这告状就不成立了。”
接着兴奋地说:
“郑县长,那我们撤了吧。”
谁知郑重没跟他兴奋,反倒急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越是这样,越要尽快抓到李雪莲。”
王公道一愣:
“既然案子不成立了,还抓她干什么,不成徒劳一场了吗?”
郑重:
“秦玉河刚死,李雪莲在北京未必知道,怕她还去闯人民大会堂呀。”
王公道:
“这案子不成立,她闯大会堂就成了无理取闹,咱也不怕呀。”
郑重:
“你算糊涂到家了,越是这样,越不能让她闯。她要闯了,上边追究的,往往不是告状的起因,而是闯了大会堂,酿成了政治事故。如果她告状成立,我们被追究倒情有可原;现在告状不成立了,我们又被追究了,不是更冤了?”
王公道这才明白郑重的意思。但他带着法院十几个人在北京找了十来天,北京的大街小巷、地上地下都找遍了,也没找见李雪莲;不但没找见李雪莲,连她的线索,一丝也没摸到。北京这么大,找一个人是容易的?但郑重不管找人容易不容易,严肃地说:
“赶紧找到她,告诉她前夫死了,这事才算结束。”
王公道这时又犯愁:
“就算找到她,你说秦玉河死了,她也未必信呀,以为是诈她呢。”
郑重也觉得这话有道理,这才想出将李雪莲和秦玉河的儿子秦有才送到北京的主意。别人说秦玉河死了,李雪莲未必信;儿子说他爹死了,李雪莲该信了吧?给王公道打完电话,郑重又给在北京的县公安局长打了一个电话。公安局长带着几十名警察,在大会堂四周,北京警力撒的网之外,又撒了一层网。这网也已经撒了十来天了,也同样一无所获。郑重在电话里,除了将秦玉河已经死了的消息通报给他,也像要求王公道一样,严厉要求公安局长,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的最后几天,拉紧这网,不能让李雪莲冲击大会堂。这时让她冲进大会堂,我们跟着受处理,更受了不白之冤。同时告诫公安局长,越到后面,大家越容易麻痹;但出事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半个月前,李雪莲从村里跑出去,就是公安系统的人麻痹大意造成的;但那是在村里,现在是在北京,性质完全不同,再不能麻痹大意了。公安局长也在电话里唯唯连声。
为了赶时间,李雪莲和秦玉河的儿子秦有才,是法院用警车连夜送到北京的。王公道见到秦有才没说什么,但送秦有才来北京的法院一个副院长,告诉王公道一件事:原来在王公道率领法院十几个人在北京追寻李雪莲的同时,县长郑重又派公安局长带了几十名警察也赶到北京,也在追寻李雪莲;前几天法院系统的人不知道,这些天见公安局好些人不见了,信儿才慢慢透了出来。王公道听后大吃一惊,一方面觉得县长郑重不是东西,同时往北京派两股人,事先不让他知道,明摆着是不信任法院系统的人,也不信任王公道;同时也感到宽慰,万一没抓到李雪莲,李雪莲闯了大会堂,责任就不是法院系统一方的,公安系统的人,也得承担一半责任。公安局派的人多,法院派的人少,公安局承担的责任该占大头才是。公安局几十个人,在北京的吃喝拉撒,花费可比法院系统多出好几倍。虽然县长郑重把秦有才送来了,但王公道对寻找到李雪莲,并没抱多大信心。
同时,再有三天,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就要闭幕了;哪怕寻不到李雪莲,只要李雪莲三天不出事,大家也能平安过关。但他没把这心思告诉他的部下;仍像郑重严厉要求他一样,他也严厉要求十几名部下;十多天前他带来十四个人;八天前有两人生病了,现在也好了;加上又来了一个副院长,一个司机;连同王公道,共十七个人,也算兵强马壮;郑重严厉要求大家,一定要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闭幕之前,抓到李雪莲;如果李雪莲在这三天出了事,他一定不会手软;在他被撤职之前,全把他们开除公职。虽然他也就是这么说说,但他的部下见他声色俱厉,反倒当了真。大家搜寻起李雪莲,比过去十多天更卖力了。大家也是想着再有三天,事情就结束了,别在最后关头再出纰漏;十多天没出事,最后关头出了事;驴没偷着,拔驴桩出了事;责任追究下来,反倒更冤了。王公道没指望能抓住李雪莲,但因为大家更加卖力,该去的地方,本来三天去一趟,现在改成了一天去两趟,没想到两天之后,就在岳各庄农贸市场,把李雪莲抓住了。
严格说起来,这也不能叫抓到,无非大家和李雪莲,阴差阳错,在岳各庄巧遇了。或者,这个巧遇,和王公道等人与李雪莲无关,应该感谢牛头镇卫生院的小伙子安静。不是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逼债和啰嗦,大家还碰不到一起。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能捉住李雪莲,王公道还是一阵高兴;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虽然县长郑重不是东西,在把法院系统的人派往北京的同时,又背着他派了公安局几十个人;但现在是他抓住了李雪莲,也算立了个头功;他抓住了李雪莲,不等于公安局几十个人白忙活了?几十个人,十几天,在北京的吃喝拉撒算谁的?李雪莲在岳各庄农贸市场悲痛欲绝的时候,王公道背过身去,给县长郑重拨了个电话,告诉他李雪莲已经抓到了:
“郑县长,李雪莲终于被我们抓到了,整整熬了十几天啊。”
又说:
“已经把秦玉河出车祸的事告诉她了。你听,正哭呢。”
又说:
“她知道这消息之后,也就无状可告了,再也不会闯人民大会堂了。”
县长郑重听说李雪莲终于被抓住了,心里一块石头,也终于落地了。但他的落地与王公道的落地不同,王公道只是就事论事,在北京抓到了李雪莲,立了大功,可以马上打道回府了;郑重高兴的是,这回抓住李雪莲,和往年抓住李雪莲不同;如今秦玉河死了,不但这回李雪莲不会在北京出事,今后也永远不会出事了;历年出事的根儿,被秦玉河自个儿给刨倒了。李雪莲告状告了二十年,雪球越滚越大,事情由芝麻变成了西瓜,由蚂蚁变成了大象;李雪莲成了当代的‘小白菜’,成了名人;现在,这棵白菜终于烂到了锅里。更妙的是,这白菜不是被别人炖烂的,是被他们自个儿炖烂的;驴桩不是被别人刨倒的,是被他们自己刨倒的;现在芝麻和蚂蚁没了,西瓜和大象也就跟着解脱了。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死,给别人带来这么大的解脱;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死,给别人带来这么大的快乐。正因为解脱和快乐了,对法院院长王公道过去的失误和犯下的错误,郑重也一概既往不咎了。郑重在电话里对王公道说:
“告诉大家,大家辛苦了,等你们回到县上,我请大家喝庆功酒。”
王公道看县长郑重高兴了,也知道过去和县长积下的纠葛和不快,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也欢天喜地地说:
“我替大家谢谢郑县长。待李雪莲哭过,我们就拉她往县里赶。”
郑重挂上电话,又拿起,开始给市长马文彬打电话。事情终于解脱了,他得马上向市长马文彬汇报。他向马文彬汇报,不同于王公道向他汇报。王公道向他汇报,不过是为了抢功;郑重向马文彬汇报,主要不是为了抢功,而是让马文彬像他和王公道一样,早一点把心里的石头落地;落地不单为了让马文彬在这件事上也早一点解脱,而是马文彬因为李雪莲的事,对郑重说过“有些失望”的话;马文彬对谁一失望,谁的政治生命就走背字了;郑重想早一点将这个“有些失望”挽救回来,从“有些失望”这件事解脱出来。李雪莲从山东逃跑那回,郑重没敢给马文彬打电话,给市政府秘书长打电话,求秘书长瞒过马文彬;现在事情彻底结束了,也该早一点向马文彬报喜;坏事不敢给马文彬打电话,这回是喜事,郑重便越过秘书长,直接给马文彬打电话。马文彬仍在北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明天就结束了。拨通电话,郑重一口气将李雪莲前夫秦玉河出车祸的前前后后,说了个清楚;说清楚不是为了说李雪莲今年不会再出事,而是为了说李雪莲永远不会出事了;因为告状的芝麻和蚂蚁没了,西瓜和大象也就永远解脱了。其实上回李雪莲从山东逃跑,当天晚上,马文彬就知道了。这么大的事,秘书长哪里敢瞒他?但他没有马上打电话责备郑重。责备没用,也就不责备了。但他已经对郑重“彻底失望”了。只是交代秘书长,严厉督促郑重,让他们早一点抓住李雪莲。真要抓不住,因为李雪莲出了事,那也是天塌砸大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挡也挡不住的事。这时马文彬感叹,从政,也是个高风险的行业呀。大家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罢了。但他没有想到,李雪莲的案子,会以芝麻和蚂蚁的突然消失而结束。听了郑重的汇报,他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跟着落了地。但他没像郑重那么激动和高兴,而是说:
“这是场意外呀。”
郑重以为马文彬在说秦玉河出车祸的事,忙说:
“可不,秦玉河那辆车,一头扎到了长江里。”
谁知马文彬说:
“我说的不是这个,是说这件事情的解决,不是我们主动努力的结果,而是靠一场意外事故划上了句号,事情是以不解决而解决的;这种局面的出现,是个意外。”
郑重愣在那里。马文彬越说越严肃:
“李雪莲的事情虽然解决了,但我们的思维方式,并没有改变;我们的领导能力,也没有提高;我们驾驭和引导事情的水平,还是那样一个水平。老郑啊,还是那三个成语,‘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刚才不还说到蚂蚁吗?还有‘防微杜渐’和‘因小失大’。李雪莲的事,今年折腾了几个来回;也不是光今年折腾了,整整折腾了二十年;问题出在哪里?如果出在大的方面,我就不说了,还是像其它任何事情一样,还是我说过的那句老话,往往出在‘小’的方面,出现在细节。老郑啊,我劝你,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不要以为李雪莲的事情结束了,事情就真的结束了;还是要从李雪莲这件事情上,汲取深刻的教训。不然走了一个李雪莲,还会出现一个王雪莲!”
汇报的结果竟是这样,又是郑重没想到的。一个报喜的电话,却召来马文彬一顿训斥;郑重浑身上下,又出了一层冷汗。但他马上说:
“请马市长放心,我们一定从李雪莲这件事上汲取教训,我们一定从‘小’处入手,从细部入手,把工作做得更深入和更扎实,我们一定‘防微杜渐’,决不能‘因小失大’,让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马文彬又说:
“还有,那个妇女虽然告状不成立了,但也要马上把她弄回县里,人代会还有一天,防止她狗急跳墙,在北京又节外生枝,这也是一个细节。”
郑重:
“请马市长放心,那个妇女,已经跟法院的人在一起,我马上让他们往县里赶。”
序言:二十年后(十五)
马文彬在电话里让郑重把李雪莲弄回县里,郑重在电话里让王公道把李雪莲弄回县里,但王公道没有把李雪莲弄回县里。没有弄回县里并不是王公道等人不想弄,或李雪莲宁死不回去,无理还要取闹,而是李雪莲在岳各庄农贸市场大放悲声时,哭着哭着,突然又昏倒了。也是李雪莲大病刚过,从河北牛头镇折腾到北京,身子已经很虚弱了;一直被人逼债,又怕耽误了告状,本来就心焦;突然又听说秦玉河死了,十几天的折腾白折腾了;还不光今年的十几天白折腾了,连同二十年的折腾都白折腾了;件件都是窝心事,一件比一件大;哭着哭着,一头栽倒在地上。王公道等人愣了。李雪莲和秦玉河的儿子秦有才忙将李雪莲抱起来。这时乐小义也从银行取钱回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将李雪莲抬到岳各庄农贸市场后身,乐小义租住的一间民房里。李雪莲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说,又开始发起高烧。一个昏迷不醒发高烧的人,明显不适合长途跋涉。当然,李雪莲昏迷了,可以任人摆布,如想拉她走,她也不知道;但王公道却不敢这么做。他怕李雪莲连病带受刺激,死在路上。前边死了个秦玉河,接着再死一个李雪莲;死秦玉河是好事,李雪莲万一死在路上,事情又大了。秦玉河出的是车祸,死在了他自己手里;李雪莲万一死在路上,罪魁祸首可就是王公道了。王公道左右为难,又给郑重打了个电话。郑重也不敢做主将病重的李雪莲往回拉;沉吟半天:
“这事儿还麻烦了。”
又沉吟半天,说:
“要不这样吧,人代会再有一天就结束了,既然人弄不回来,就派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等人代会彻底结束,你们再撤。”
事到如今,也只好这么办了。王公道忙将法院十七个人全部集合到岳各庄,开始排班。三人一组,一组四个小时,轮流在乐小义的民房前蹓跶,看守李雪莲。每组看守的人,半个小时进屋一次,查看李雪莲的动静。王公道和副院长,轮流带班,也是四个小时一替换;不过他们带班时,可以坐在房外的警车里休息。令大家庆幸的是,从中午到晚上,从晚上到第二天清早,从清早到中午,李雪莲一直昏迷不醒。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半,农贸市场对面商务大楼墙壁的屏幕播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终于闭幕了。新的一届政府产生了。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王公道等人也一阵欢呼。大家忙活十几天,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从上到下,终于从这件事上解脱了;不光从今年解脱了,从过去的二十年也解脱了;不但从过去解脱了,今后也永远从李雪莲这件事上解脱了。法院十七个人,在王公道的带领下,从岳各庄农贸市场,开始打道回府。秦有才见他妈李雪莲还在昏迷,与王公道商量后,便留了下来。
李雪莲在乐小义的小屋里一直昏迷着。照李雪莲的病情,应该把她送到医院;但乐小义刚替李雪莲还过欠牛头镇卫生院的钱,手头再无剩余的钱;秦有才身上也无多余的钱;两人无钱送李雪莲住院,乐小义只好将社区卫生室一个医生叫到他小屋里,给李雪莲打点滴。打了两天点滴,李雪莲还没有醒来。这时秦有才坐不住了,因为秦玉河在老家的丧事,还等着他回去张罗呢。秦有才与乐小义商量后,也起程回了老家。
李雪莲又昏迷两天,终于醒了过来。醒来,却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看到乐小义,又打量四周,才知道自己躺在乐小义的小屋里。渐渐,昏迷前的种种事情,一丝一缕,重新回到她的脑子。虽然一切回来了,一切又恍若隔世。乐小义见李雪莲醒来,一阵惊喜;忙从锅里盛了一碗小米粥,让李雪莲喝:
“姐,你把我吓死了。”
李雪莲强挣扎着说:
“小义,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乐小义还是过去的乐小义,没显出半点不耐烦:
“姐,你说哪儿去了,人命,不比啥事儿大?”
李雪莲有些感动,说:
“小义,我欠你的钱你不要怕,我家里还有房子,把房子卖了,够还你。”
乐小义:
“姐,你说哪儿去了。”
李雪莲眼中涌出了泪。乐小义知道李雪莲告状的前前后后,也知道如今让她左右为难的结局;正因为知道李雪莲的尴尬,又劝李雪莲:
“姐,等你病好了,你要一时不想回老家,就跟我在这儿卖带鱼吧。”
李雪莲眼中不禁又涌出了泪:
“小义。”
又三天过去,李雪莲高烧终于退了,能起床了。又过了三天,李雪莲能行走了,能帮乐小义做饭了。看李雪莲能自理了,乐小义也就放心去前边农贸市场卖带鱼。
这天清早,两人吃过早饭,乐小义又去农贸市场卖带鱼。李雪莲涮过碗盆,马上接着做中饭。中饭做好,将做好的饭菜盛到碗里,又用两个饭盆分别扣到桌子上。然后坐在桌边,写了一张纸条:
小义,谢谢你,我走了。咋还你钱,我已经说过了,就不说了。
然后提上自己的提包出了门。出门并不是为了回老家,而是想找一个地方寻死。寻死的方式也想好了,就是上吊。上吊不是因为秦玉河死了,告状的缘由没了,今后无法再告状了,这冤永远无法洗清了;而是因为秦玉河的死,李雪莲的告状成了笑话。因为李雪莲的告状,已不是原来的告状,二十年来,芝麻已经变成了西瓜,蚂蚁已经变成了大象,现在芝麻和蚂蚁突然消失了,告状的链条断了,使你无法告状了,这链条的断法,成了笑话,捎带着整个告状也成了笑话。不但今年的告状成了笑话,二十年来的告状都成了笑话。不但告状成了笑话,告状的人也成了笑话。芝麻自个儿飞走了,蚂蚁把自个儿的窝儿给毁了。何况,今年又与往年的告状不同,今年不但被人骗了人,还被人骗了身;这个骗身,传的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李雪莲真的成了潘金莲,这样的结局,也同样成了笑话。告状告不赢只是个冤,告状告成了笑话,就不是冤的事了,就成了羞。只是个冤,还能活得下去;天天蒙着羞,就让人无法活了。俗话说得好,“羞于活在人世”,就是李雪莲现在的心情。还有,既然不想活了,既然想上吊,去哪里上吊,也让李雪莲为难。按李雪莲的想法,她想把自己吊死在仇人门前,吊死在赵大头家门前,吊死在县法院门前,吊死在县政府门前,吊死在市政府门前,临死也给他们添回堵;但因为她告状成了笑话,现在吊死在人家门前,就显得理由不足;非要这么做,同样也会成为笑话。不但活着成为笑话,想死在哪里也会成为笑话,李雪莲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连这个死无葬身之地,说出去也会成为笑话。说别人死无葬身之地,是说这人可恨,或者是说他穷;李雪莲死无葬身之地,竟是因为羞和笑话。
离开岳各庄,李雪莲边走边想,并没有往城里走,开始往郊区去。正因为死无葬身之地,李雪莲也就解放了,想随便找个地方,随便一死了事。一直走到中午,来到一山坡上。这山坡密密麻麻种满了桃树。二十多天只顾告状和昏迷,没留意外边的景色。没想到二十多天过去,初春之中,桃花竟开了。一山坡的桃花,正开得灿烂。李雪莲走进桃花林,发现山窝里有一个窝棚。窝棚敞着门,里面有铺盖卷和锅碗瓢盆,地上还扔着些修剪树枝的锯子、剪子、梯子等工具,揣想是修剪桃树的人,住在这里。春天了,桃树也该剪枝了。李雪莲爬过山坡,又往下走;前山坡向阳,桃花开得更火红了。李雪莲来到桃花深处,看这里景色不错,心想:
“就这儿吧。”
看着满山的桃花又想:
“说是随便找个地方,谁知也不随便。”
拉开自个儿提包的拉链,从里边掏出一根准备好的绳子。左右打量,选了一棵高大粗壮的桃树,往树杈上扔绳子。绳子搭在树杈上,也扫下一地桃花。盘好绳套,又搬过一块石头;人站到石头上,将脖子套在绳套里,将脚下的石头一踢,人就吊在了树上。
但还没等李雪莲喘气,她的双腿,早已被一人抱住。那人边往上举李雪莲的身子,边喘气,边对李雪莲发火:
“大姐,咱俩没仇哇,你不该这么害我!”
接着硬是把李雪莲卸了下来。这人是个中年男人:
“看你半天了,以为你来偷窝棚的东西呢,谁知你寻死来了。”
李雪莲有些不解:
“我死我的,碍着你啥了?”
中年男人又急了:
“你说的轻巧,这块桃林,是我承包的。一到秋天,桃儿哪里还值钱,主要靠城里的人来采摘,没看到山坡下有‘采摘园’的牌子吗?大家要知道这里吊死过人,谁还会来呢?”
李雪莲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时也哭笑不得,自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李雪莲愣愣地问:
“那我该去哪儿呢?”
那人也愣愣地看李雪莲:
“真想死呀?”
李雪莲:
“人要想死,谁也拦不住。”
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