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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吃了一惊;因不知道马文彬接着要说什么,不敢接话茬。马文彬:
“在李雪莲这件事上,他另辟了一条思路。我们总在李雪莲离婚的事上纠缠,他却想到了结婚。”
郑重见马文彬开始表扬人,虽是表扬别人,也跟表扬自己一样高兴,忙凑趣说:
“可不,跟打仗似的,抄了敌人的后路。”
马文彬: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在这件事情上,二十年来,我们总在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年年堵,但也就是堵一年,这叫脚踩西瓜皮,走哪儿算哪儿;人家却能一下把准病根,让李雪莲跟人结婚。她跟人结婚了,这不一了百了了?”
郑重忙又说:
“可不,李雪莲一结婚,从今往后,再不用为李雪莲的事操心了。”
马文彬: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郑重知道,马文彬问谁叫什么名字,当然不是平日寒暄时问了,是关键时候问,这人的政治前途,就开始见亮了;郑重在邻县当副县长时,处理过群众围攻县政府的事,事后马文彬就这么问过他的情况;现在马文彬又问设法让李雪莲跟人结婚的人的名字,知道这人得到了马文彬的赏识;本不欲告诉他,但郑重知道,他不告诉,马文彬也能通过另外的途径马上知道;在干部问题上,马文彬的一言一行,谁也不敢违拗;马上如实说:
“这人叫贾聪明。”
马文彬感叹:
“这个人不简单,他不是‘假’聪明,他是‘真’聪明。”
郑重赶忙跟上去说:
“县里正准备提拔他当法院的副院长呢。”
马文彬没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事情的结局,就这么皆大欢喜。
但令贾聪明没想到的是,贾聪明这边的事办妥了,赵大头开始反过来给贾聪明发短信,催贾聪明给他儿子办畜牧局工作转正的事;说他儿子还等着呢。由于贾聪明向县长郑重汇报赵大头和李雪莲的事时,为了自己副院长的事,没有汇报赵大头儿子的事;想等他副院长的事解决之后,再说赵大头儿子的事;接到赵大头的短信,便有些心虚。一开始还大包大揽,说“不久”就会解决;赵大头较了真,追问这个“不久”是多长时间,是三天,还是五天?贾聪明接着回短信,便有些支支吾吾,模棱两可。赵大头急了,便直接给贾聪明打了个电话;两人一句话没说对付,便吵了起来。正是这个电话,让已经煮熟的一锅米饭,又砸了锅。因这电话被李雪莲听到了。赵大头刚合上手机,李雪莲就破门而入,问赵大头:
“赵大头,你在给谁打电话?”
赵大头看李雪莲两眼冒火,知道事情败露了,但还极力掩饰:
“县城卖驴肉的老褚,欠我两千块钱,催他还钱,他还跟我急了。”
李雪莲扬手一巴掌,“啪”地扇到赵大头脸上:
“还说瞎话呢,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又说:
“赵大头啊赵大头,我以为你真心跟我结婚呢,原来你是在骗我!”
又说:
“你骗我没啥,咋又跟贪官污吏勾搭起来,背后算计我呢?”
说着说着更急了,脱下自己的鞋,照赵大头脸上、头上、身上乱摔。摔得赵大头抱住自己的头,往床底下钻;一边钻一边说:
“我没骗你,我没算计你,我跟你结婚是真的。”
又解释:
“你听我说,这是两码事。”
但李雪莲不听他解释,又照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我原来是个傻×,我活该呀我,二十年状都告下来了,到头来让人给骗了。”
接着哭了:
“出门告状不丢人,让人把人骗了,让人把人睡了,又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今后我可怎么活呀?”
接着大放悲声。赵大头从床下钻出来,也手足无措。看来话再往细里说,或再骗李雪莲,李雪莲是不会再相信了。他只好检讨自己。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也是被事逼的,我的儿子,在畜牧局等着转正呢。”
又说:
“主意不是我出的,是法院的专委贾聪明出的。”
又愣愣地说:
“你别伤心了,咱不管儿子的事也行,光咱俩结婚算了。”
李雪莲突然不哭了,也不再理赵大头,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将自己的衣裳和水壶,三下五除二塞进提包,拎上,踢开门走了。赵大头知道事情坏了,忙跟上去,边跟边说:
“你别走哇,有啥咱再商量。”
李雪莲不理他,大步走出旅馆。赵大头追出旅馆,又说:
“是我错了,不该背后跟人骗你;你要不解气,我再跟你一起,骗骗他们如何?”
李雪莲仍不理他,顺着胡同往外走。出胡同往右拐,是一菜市场。菜市场里,有卖菜的,有买菜的,熙熙攘攘。李雪莲穿过菜市场继续往前走。赵大头一把拉住李雪莲:
“你要不解气,再打我一顿也行。”
李雪莲正走到一肉摊前,转身抄起肉案上一把牛耳尖刀:
“我想杀了你,你知道不知道?”
说着,将手中的刀,向赵大头胸口捅去。赵大头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一下跳出丈把远。也把卖肉的和其他人吓了一跳。但他们以为是夫妻吵架,赶上来劝解双方。赵大头在人群中喊:
“你想走也行,可你告诉我,人生地不熟的,你去哪儿呀?”
李雪莲在人群中喊:
“赵大头,没这事,我不告状;有这事,我还得告状;当面逼我我不告状,背后这么算计我,我一定要把你们掀个底朝天。你去打电话告密吧,这回不鱼死网破,我不叫李雪莲!”
序言:二十年后(十)
李雪莲从山东泰安跑了,李雪莲所在的县、市又大乱。比上回李雪莲从家里跑了还乱。上回李雪莲从家里跑,县里还能抽调大批警力围追堵截;这回她从山东跑了,跨着省份,往山东调派警力,就费时费力了。再说,往山东派警力也不跟趟了,李雪莲既然从泰安跑了,决不会待在山东,她肯定又去北京告状了。如今去北京告状,又和前几天去北京告状不一样。前几天人代会还没召开,现在人代会已经开幕了。没开幕一切还来得及补救,如正在开会,让她再次闯进大会堂,比二十年前闯进大会堂,后果又严重了。头一回闯大会堂,她就成了当代“小白菜”;同一个妇女,闯两回大会堂,她的知名度,就赶上过世的本·拉登了。从省到市到县的各级领导,不知又会有多少人人仰马翻呢。
县长郑重也乱了方寸。李雪莲跑了,他没顾上李雪莲,先把法院院长王公道和法院专委贾聪明叫来,气呼呼地问:
“到底是咋回事?”
贾聪明没想到事情砸锅了,吓得浑身哆嗦。法院院长王公道闻知此事,他生气首先不是生气李雪莲再次逃跑,而是他的部下贾聪明主动插手到这狗屎堆里;上回李雪莲从家逃跑是公安系统的责任,这回李雪莲从山东跑了,就跟法院有牵连了。更让他生气的是,他看出来,贾聪明插手这狗屎堆,是为了自己能当上法院副院长;人有私心可以原谅,当贾聪明以为这事大功告成时,不向他汇报,越过他直接向县长汇报;除了邀功,还想证明王公道无能,就让王公道窝火了;没想到做好的米饭又砸了锅,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王公道还有些幸灾乐祸;但县长郑重不管这些,贾聪明邀功的时候没有王公道,现在事情砸锅了,追究责任,却把他叫来一锅煮了,就更叫他气不打一处来了。但县长郑重正在发火,他哪里敢分辩许多?只好低头不说话。贾聪明也知道祸全是他惹的;法院院长王公道,也对他憋了一肚子气;只好哆哆嗦嗦,将实情讲了。本来事情已经办成了,赵大头就要跟李雪莲结婚了;但赵大头与贾聪明的交易中,还有赵大头儿子在畜牧局转正工作的事;可上次给县长汇报时,贾聪明没有汇报赵大头儿子的事;赵大头反过来追问此事,他便不好回答,两人在电话里吵了起来;没想到这电话被李雪莲听到了,于是事情就败露了,李雪莲就跑了。听完事情败露的始末,郑重更急了,骂贾聪明:
“你上次为什么不汇报?你这叫瞒情不报,你这叫‘因小失大’!”
和上次市长马文彬训他时用的成语一样。王公道瞅准机会,又在旁边添油加醋:
“还不是因小失大的事,他瞒情不报,是光惦着自己当副院长了,他这是私心。”
又说:
“好端端的事,因为一己之私,又把各级政府搞乱了。”
郑重的火,果然又让王公道挑起来了,指着贾聪明:
“你的名字没起错,你不是‘真’聪明,你是‘假’聪明;你不是‘假’聪明,你是过于聪明,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又问王公道:
“李雪莲跑到哪里去了?”
王公道抖着手:
“不知道哇。”
看郑重又要发火,忙说:
“看这样子,肯定又去北京告状了。”
郑重:
“既然知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去北京,把她给我抓回来呀!”
王公道愣了,嘴也有些结巴:
“郑县长,抓人,是公安系统的事呀,跟法院没关系。”
郑重:
“怎么没关系?二十年前,这案子就是你们法院判的。再说,你不跟她还是亲戚吗?”
王公道忙说:
“啥亲戚呀,八竿子打不着。”
郑重指着王公道:
“我看你也是‘假’聪明,我告诉你,这事躲是躲不掉的,如果再出事,我县长当不成,你法院院长也保不住!”
又瞪王公道:
“别想蒙我,往年,你们法院也去北京找过李雪莲。”
王公道吓得浑身出了汗,忙说:
“郑县长,啥也别说了,我马上带人去北京。”
郑重:
“不是光去就完了,是把北京的大街小巷给我篦一遍,把李雪莲篦出来!”
王公道带着贾聪明,屁滚尿流地走了。王公道和贾聪明走后,郑重镇定下来,决定给市长马文彬打个电话。马文彬正在北京开人代会。上次给他打电话时,告诉他李雪莲的事情圆满解决了,她要跟人结婚了,还得到马文彬的表扬;没想到两天过后,又鸡飞蛋打;但郑重不敢瞒情不报,上回李雪莲从家逃跑,郑重想遮掩一时,后来被马文彬知道了,主动给郑重打了个电话,郑重马上陷入被动,让马文彬说出“有些失望”的话。这次李雪莲逃跑,情况比上次还严重;上次从家里逃跑,是就上访而上访;这回与赵大头闹翻,心里还憋着一肚子气;上回逃跑人代会还没开幕,现在人代会正开得如火如荼;如汇报晚了,再让马文彬知道了,马文彬就不是“有些失望”,会是“彻底失望”;事情就无可挽回了。不是说李雪莲的事无可挽回,而是郑重的政治生命就无可挽回了。但拿起电话,他又有些心惊胆战,两天前说事情已圆满解决,两天后突然又节外生枝,事情像打烧饼一样翻来覆去,就算及时汇报了,马文彬也会气不打一处来,就像郑重对王公道和贾聪明气不打一处来一样。拿起电话,又放下了。如此三次,他动了个心眼,没有马上给马文彬打电话,改成给市政府秘书长打电话;市长马文彬在北京开会,秘书长也跟他去了北京;想先探一下秘书长的口气,然后再斟酌向马文彬怎么说。这时郑重又感叹,过去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邻县当常务副县长时,曾处理过群众围攻县政府的事;没想到调到这个县当县长,遇到一个李雪莲,被她的事情折腾得前怕狼后怕虎。他不明白的是,李雪莲闹的是婚姻的事,二十年来,各级政府怎么插手到人家的家务事里了?而且越插越深;李雪莲本是一农村妇女,她的一举一动,怎么就牵着各级领导的鼻子走了?这过程是怎么演变的?大家到底怕什么呢?郑重一时想不明白。但感叹归感叹,事情迫在眉睫,又不能不马上处理;事情虽然拧巴,但又得按拧巴来。电话打通,郑重向秘书长汇报了李雪莲事情又翻烧饼的情况,秘书长也吃了一惊:
“那个妇女不是要结婚了吗?怎么又要告状呢?”
郑重没敢汇报贾聪明为一己之私,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向上级汇报情况,说下级无能,等于在说自己无能;也属节外生枝;便说:
“本来他们就要结婚了,两人在外地闹了些矛盾,这女的就又跑了。”
把责任推到了赵大头和李雪莲头上。秘书长:
“这事有些被动呀。”
郑重忙跟着说:
“可不有些被动。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们也料不到呀。”
秘书长:
“我说的被动,不是这个被动。昨天晚上,马市长陪省长吃饭,省长在饭桌上,也问到‘小白菜’的事,马市长便把‘小白菜’要结婚的事当笑话说了;当时省长笑了,其他领导也笑了。一天过去,笑话真成了笑话,让马市长怎么再向省长解释呢?”
郑重听后,出了一身冷汗。郑重明白,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了;事态已经从市长扩大到了省长。事情总在翻烧饼,郑重不好向市长解释是一回事,连带市长不好向省长解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是郑重不好向市长解释,市长不过对他“有些失望”;连带市长不好向省长解释,市长对他就不是“有些失望”,也不是“彻底失望”,说不定马上就会采取组织措施。马文彬在干部任用问题上,从来都是雷厉风行。虽然郑重也是马文彬提拔的,但此一时彼一时,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郑重浑身上下的衣服全湿透了。他先向秘书长检讨:
“秘书长,是我工作没做好,给领导惹这么大的祸。”
又说:
“秘书长,事到如今,该怎么办呀?”
又哀求:
“您也是我的老领导,不能见死不救呀。”
秘书长倒是个忠厚人,也替郑重想。沉吟半天,在电话里说:
“事到如今,只能用笨办法了。”
郑重:
“啥笨办法?”
秘书长:
“你从县里多抽些警力,换成便衣,让他们在李雪莲之前,赶到北京,在大会堂四周,悄悄撒上一层网。”
又说:
“当然,北京的警力,在大会堂四周,已有一层网,你把网撒在他们外边;如李雪莲要冲大会堂,在北京警方抓住她之前,我们先抓住她。”
又说:
“只要李雪莲不在大会堂出事,哪怕在北京别的地方出事,性质都不会那么严重了。”
又说:
“就当保卫大会堂吧。”
郑重听后,也眼前一亮,觉得秘书长的主意高明,马上兴奋地说:
“我代表全县一百多万人民,感谢秘书长的大恩大德。”
又说:
“我马上去布置警力。”
又说:
“还求秘书长一件事,这事能不能先不告诉马市长,我们尽量在我们的范围内解决。马市长的脾气,您也知道。”
马上又说:
“当然,我也知道,这么做,您替我们担着好大责任。”
秘书长:
“我尽量吧。但关键还在你们,这网要布成铜墙铁壁。”
郑重:
“请秘书长放心,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误,这回再不能让它出纰漏,我们一定布成铜墙铁壁,就是一头蛾子,也不会让它飞过去。”
与秘书长通完电话,郑重马上将县公安局长叫来,让他马上抽调几十名警察到北京去,换成便衣,在人民大会堂四周,在北京警力之外,再布上一层网,抓到李雪莲。郑重:
“上回,就是你们把李雪莲放跑的,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这回再出纰漏,就不是撤你职的问题了,我直接把你当成李雪莲抓起来!”
上回在警察手里跑了李雪莲,公安局长已如惊弓之鸟;后来听说跑掉的李雪莲,又要与人结婚了,不再告状了,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听说李雪莲又跑了,马上又紧张起来;虽说李雪莲第二回跑跟警察没关联,属节外生枝,但没有第一回跑,哪来第二回跑呢?现在见郑重脸色严峻,马上说:
“请郑县长放心,我马上抽调人,坐火车赶到北京。”
郑重又火了:
“火烧屁股了,还坐个毬火车,不能坐飞机呀?”
又说:
“事到如今,时间就是生命。”
公安局长马上说:
“马上坐飞机,马上坐飞机。”
又解释:
“办案经费紧张,以前没这习惯。”
这时郑重多了个心眼,往北京派警力布网的事,他不准备告诉法院院长王公道,仍让王公道带领法院系统的人,去北京大街小巷寻找李雪莲。双箭齐发,也算笨办法。郑重又对公安局长交代:
“这是秘密行动,不准告诉任何人,连法院也不能告诉。”
公安局长:
“别说法院,我连亲爹都不告诉。”
屁滚尿流地走了。
序言:二十年后(十一)
王公道带领法院十四个人,已经来北京三天了,还没有找到李雪莲。王公道并不知道县里又派了几十名警察,在人民大会堂四周撒了一层网,以为寻找李雪莲的任务,全在他们这拨人身上。十四个随员,加上王公道,共十五个人,三人一组,分成五组,在北京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其中两个随员,往年来北京找过李雪莲,便由这两个随员,带两组人,去搜查李雪莲往年住过的小旅馆。这些小旅馆,大都藏在破旧的胡同深处,或在大楼的地下室里,又脏又臭。除了旅馆,还有李雪莲在北京认识的老乡,开小饭馆的,在建筑工地打工的,在北京卖菜的,或在北京街头捡破烂的,凡能找到的人,都寻访到了。该寻访的地方和人都寻访到了,不见李雪莲一丝线索。另外三组人,集中搜查北京所有的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一是盼着李雪莲到京比他们晚,来个守株待兔;二是揣想李雪莲在北京住不起旅馆,夜里到火车站或汽车站的屋檐下歇息。但三天下来,火车站、汽车站换了千百万人,没有一个是李雪莲。天天找人不见人,王公道便把火发到了贾聪明头上。来北京找李雪莲,贾聪明本不想来,王公道像县长郑重逼他一样,训斥贾聪明:
“你哪能不去北京呢,你是始作俑者呀,不是你,今年整个法院都跟找人没关系。你为一己之私,毁的不是你自己,而是整个法院,你还想躲?”
又说:
“不是你去不去寻人的问题,是你寻到寻不到人的问题。如果寻不到李雪莲,在县长我把撤职之前,我不撤你专委的职,我请示中院,开除你的公职。”
贾聪明自知理亏,只好哭丧着脸来了。也是想戴罪立功,寻起人来,劲头倒蛮大。但一个人能不能找到,和找人劲头大小是两回事。连李雪莲是否到京都不知道,就是到京了,连她的住处都摸不准,满世界乱找有啥用呢?不找人,不知北京之大;不找人,不知北京人多;茫茫人海中,似乎找到是一种偶然,找不到倒成了必然。找不到人,就得继续找;何时人能找到,没有丝毫的把握。也跟北京的警方接上了头,凡去一个旅馆,或一个建筑工地,或一个菜市场,或一帮捡破烂者的居住地,都和那里的街道派出所取得了联系;所有火车站、汽车站的派出所也都去过;拿出李雪莲的照片,让人家辨认。一是北京正在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北京角角落落的警察都忙;二是来北京像他们一样寻人的,全国各地都有;此类案件,并不是他们一家独有;北京的警察就顾不过来。因为忙,对外地的求助者就爱答不理。你拿出一张县法院的介绍信,还有拿市政府、省政府介绍信的呢;王公道等人还有些气馁。倒是有几处北京的警察,看了他们的介绍信,还感到奇怪:
“找人应该是公安呀,法院的人怎么上了?”
这时王公道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贾聪明:
“你问他呀!”
倒弄得北京的警察一愣。贾聪明像罪犯一样,羞得连地缝都想钻进去。不但王公道对贾聪明没好气,来北京找人的其他十三个同事,也皆埋怨贾聪明无事生非,为了自己当副院长,把大家都带入了火坑。到北京找人,不同于到北京旅游看风景;旅游心里无事,就是个玩,找人一脑门子官司;旅游一天早早就歇着了,大家找李雪莲天天找到凌晨两点;凌晨,才好在小旅馆、汽车站或火车站堵人;皆累得眼冒金星。这天找到凌晨两点,回到宾馆,大家又累又饿,鸡一嘴鸭一嘴,又埋怨起贾聪明。贾聪明为了向大家赎罪,提出请大家吃夜宵。大家便问吃什么,如每人一碗馄饨,也就别费这劲了,还不如早点歇着;贾聪明便允大家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再上几瓶白酒。好不容易把大家吆喝上,贾聪明又去王公道的房间喊王公道。王公道却寒着脸说:
“人没找到,还有心思吃饭?”
但一眼就能看出,王公道不去吃这饭,不单惦着找人,更主要的,是不想给贾聪明面子。如吃饭院长不去,这饭不等于白请了?贾聪明又拉下脸求王公道:
“王院长,知你心里有气,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又故意扇了自己一巴掌:
“啥也别说了,都是我爹害了我,当初让我帮领导解决难事和急事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王公道这才磨磨蹭蹭,跟大家去吃饭。惟一让人感到安慰的是,三天没找到李雪莲,三天过去,李雪莲在北京也没有出事。王公道盼着,哪怕这么瞎子摸象再找十天呢,只要十天李雪莲不出事,那时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就闭幕了,就算找不到李雪莲,也能回去交差了。县长郑重一天一个电话,追问李雪莲抓到没有;虽然三天没抓到,王公道把只要再有十天不出事,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议一闭幕,大家也能交差过关的道理讲了;没想到郑重在电话那头发了火:
“胡说,有这思想,就肯定会出纰漏。”
又说:
“腿在李雪莲身上长着,脚在李雪莲腿上长着,你咋能保证她十天不出事?”
又说:
“现在人代会才开到三分之一,越到后面,越容易出事,可不敢麻痹大意。还是那句话,抓不到人,你带着辞职书来见我!”
王公道唯唯连声。但抓一个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人当然还是要抓,同时盼着李雪莲不出事,也不能算错。
天天找李雪莲到凌晨两点,夜里风寒,找人找到第四天,两个随员病了。白天还只是咳嗽,到了半夜,发烧三十九度五。王公道忙让人把他们送到医院打点滴。折腾到第二天早上,高烧仍不退,又大声咳嗽,一人还咳出几条血丝。第二天找人,不但病倒的两个人不能上街,还得另抽一个人在医院照看他们。本是五个小组,缺了三个人,王公道只好把剩下的人,临时编成四个小组。另有一个随员老侯,突然又闹着回家,说再过一周,是他老娘去世三周年的日子;他爹死的早,他从小由寡妇娘带大;三周年的事,还值着他张罗呢。又噘着嘴说,原以为找人也就三五天的事,谁知成了持久战。听说老侯闹回家,其他随员也人心浮动。王公道开始批评老侯,是个人利益重要,还是工作重要?放到平时,不但让老侯请假操办他老娘的三周年,正日子那天,王公道还会亲临现场呢;问题是李雪莲又到北京告状,国家正在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重要,还是你娘的三周年重要?身为国家干部,不知道孰轻孰重?像剃头挑子一样,不知道哪头轻哪头沉?哪头冷哪头热?是什么原因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你娘的三周年连在了一起?正是李雪莲告状;要恨,你就恨李雪莲吧。又许诺,若老侯以大局为重,不再回去参加老娘的三周年,继续留在北京抓李雪莲,待抓住李雪莲,老侯由助理审判员升审判员的事,回去法院党组就研究。连打带哄,软硬兼施,才将老侯留住,也才平息了大家的情绪,稳定了军心。
转眼又过了三天,李雪莲还没有抓到;但这三天过去,李雪莲在北京仍没出什么事。王公道一方面找人找得心焦,同时又三天没出事,心里仍感到安慰。盼着再有一个礼拜不出事,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一闭幕,从上到下,大家都跳出了这个火坑。又怀疑李雪莲在跟大家玩猫捉老鼠,根本没来北京,去了别的地方,再一次改主意不告状了;又觉得她告状告了二十年,狗改不了吃屎,加上她与赵大头又闹翻了,正在气头上,也许不是不告状,是要找个关键时候告状;不是没来北京,是在北京某个地方藏着,正谋划人代会换届选举那天,再闯大会堂呢;马上又出了一身冷汗,觉得县长郑重骂得也有道理。
这天清早正要出门,一个在北京开饭馆的老乡老白,带领一个人来找王公道。为查找李雪莲的线索,前几天王公道带人去过老白的饭馆。说是一个饭馆,也就巴掌大一块地方,三五张桌子,卖些馄饨水饺杂碎汤等小吃。王公道以为老白发现了李雪莲的行踪,来提供线索,心中一喜;没想到老白指着另一个人说:
“王院长,这是毛经理,也是咱老乡,晚上想请你吃饭。”
王公道马上没了情绪:
“那可不行,正执行任务呢。”
老白知道一帮人在抓李雪莲,怕她冲击大会堂,便说:
“吃饭是晚上,晚上人民大会堂不开会,李雪莲冲进去也没用,不用担心。”
又说:
“累了七八天了,该喝一杯解解乏了。”
又将王公道拉到一边,悄悄指着王公道十多名随员:
“就是晚上巡逻,也该他们去呀,你是领导,就不必亲历亲为了。”
话说得句句有些愣,但仔细听起来,又话糙理不糙;王公道被他逗笑了。王公道指着老白带来的那人:
“他是什么人?”
老白又悄声:
“实不相瞒,说是个经理,出门也说自个儿是搞贸易的,其实就在北京卖个猪大肠。”
王公道一愣,和一个卖猪大肠的坐在一起吃饭,有失法院院长的身份。老白见王公道错愕,忙又说:
“但他卖猪大肠,和别的卖猪大肠的不同;北京市场上所有的猪大肠,都是从他这儿批发的,他可不就发了吗?”
王公道点头,不该以职业论高低;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接着又有些怀疑:
“他一个卖猪大肠的,请我吃饭干什么?”
老白:
“没事,都是同县人,相遇在北京,想结识一下王院长。”
王公道:
“别蒙我,说没事的人,恰恰有事。”
老白只好说实话:
“老家有个案子,想请王院长帮忙。”
王公道如惊弓之鸟:
“是离婚案吗?”
老白知道王公道被李雪莲离婚的案子吓怕了,忙摆手:
“不离婚,不离婚,有点经济上的纠纷。”
有经济纠纷王公道倒不怕,但也没有马上答应,只说了一句:
“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