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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个农村妇女,已经彻底失望了。”
听马文彬说出这句话,郑重浑身哆嗦一下。如是一个干部,市长马文彬说出对谁“彻底失望”的话,等于这个干部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了。但李雪莲不是干部,就是一个告状的农村妇女;但从市里到县里,竟无人能奈何她。马文彬从远处收回目光,又叹息一声:
“看来,我们都小看她了。”
郑重不知如何回答好。附和,除了贬低自己,等于也贬低了马文彬。在镇上羊汤馆,大家都听出来了,马文彬被这农村妇女奚落了,或骂了;这是大家没有想到了;不附和,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张张嘴,又合上了。马文彬看了郑重一眼,推了推自己的金丝眼镜:
“既然这样,就按你的方法办吧。”
对马文彬这句话,郑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按郑重的方法,郑重是什么方法?是郑重的哪一种方法?但郑重又不敢明问。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邻县当常务副县长时,曾处理过群众围攻县政府的事,用的是针锋相对的方法;这时明白了马文彬的意思,便答:
“我回去就把她抓起来。”
又说:
“借口,总能找到。”
谁知郑重误会了马文彬的意思。马文彬皱皱眉:
“不是让你抓人。人怎么能乱抓呢?借口不当,后患无穷。二十年前,从市里到县里,一下撤了那么多人,不都是因为一抓,把她关进了拘留所?你总不能关她一辈子吧?再说,她可不是普通的农村妇女,她的名字,跟过去的国家领导人连着呢。虽然老人家已经不在了,但这事的影响,还是不能低估。她是当代的‘小白菜’呀。她是一个名人呀。出了这个县这个市,没人知道马文彬和郑重是谁,但大家都知道这里出了个‘小白菜’。她的名声,比你我都大多了。她不是‘小白菜’,她不是‘潘金莲’,也不是‘窦娥’,她的确是哪吒,是孙悟空。怎么能动不动就抓呢?一抓,恐怕又抓瞎了!”
说着说着,有些想动怒。郑重身上,立马出了一层冷汗。他怪自己说话快了,把领导的话一时理解歪了,领导便把整个晚上的怒气,发到了他头上。好在马文彬有涵养,刚想动怒,又平静了:
“这事跟你在邻县当副县长不同,那是群众围攻县政府,到了‘小白菜’这里,人家可没有围攻你。什么事情都不能照葫芦画瓢,明白了吗?”
郑重平日反应挺快,现在脑袋空了,不知接着该如何回答,是明白了,还是不明白;也怕再答错了,马文彬再发火。这时市政府秘书长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赶紧打圆场:
“马市长说的对,不同性质的事情,要用不同的方法去解决。”
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既然她没有围攻县政府,我们只好采取下策,让人围攻她了。”
郑重终于明白了马文彬的意思,是让县上派人盯住李雪莲,不让她走出该县,到北京告状。但这种方式,既不是郑重的发明,也不是什么新方法;为了拦截上访的群众,各地政府经常这么做。郑重这时明白了马文彬发火的原因,并不是针对郑重,而是针对他自己:对一个告状的农村妇女,马文彬折腾一番,也没找到对付她的更好的办法;白忙活一晚上不说,又得采取下策,用堵的办法。马文彬喜欢创新,喜欢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到头来别人做不到的,他也做不到。恼怒恼怒在这个地方。为了替马文彬解围,郑重忙说:
“问题出在我们县,责任就在我们县,请马市长和秘书长放心,我们一定采取措施,劝解她留在家里,不再去北京告状,影响全国人代会的召开。”
序言:二十年后(六)
从第二天起,李雪莲家四周,站了四个警察,日夜盯着李雪莲。警察都穿着便衣,吸着烟,不停地走动。被警察看着,对李雪莲已不是头一回。二十年间,一到全国开人代会,李雪莲家四周,都会站这么几个人。有时是三个,有时是四个。有时赶上县政府或市政府换届,也会来上两三个。由于年年如此,不管是警察,还是李雪莲,都已经习以为常。大家见到,还相互打招呼。因李雪莲不是犯人,大家平日无冤无仇,这些警察见到李雪莲倒很客气,都笑着叫“婶子”。下一年来的几个人中,往往会有一两个上一年来过的。李雪莲见到会问:
“又来了?”
那人便笑:
“婶子,又来给你当保镖了。”
李雪莲在院子里活动,他们不管;李雪莲出门,他们便跟在身后。李雪莲:
“我这是多少辈积的德呀,一下有了这么多跟班的。”
身后的警察便说:
“可不,美国总统,也就这待遇了。”
李雪莲在家时,警察渴了,也进来要水喝。李雪莲也拿起暖水瓶,给他们倒水。
今年来的四个警察,俩老人儿,俩新人儿。其中一个新人儿,是过去在镇上卖肉的老胡的儿子,在镇上派出所当编外警察。二十年前,李雪莲要杀秦玉河,先找弟弟帮忙,弟弟躲到了山东;李雪莲又去镇上找杀猪匠老胡。为了骗老胡,李雪莲没说杀人,只说让老胡帮着打人。为了一个打人,老胡提出“先办事,后打人”;李雪莲要“先打人,后办事”。后来李雪莲到当时的市政府门前静坐,被警察关进了拘留所;从拘留所出来,李雪莲又要杀人,又去找老胡,答应老胡“先办事,后杀人”;老胡一听是杀人,而且是杀好几个人,一下了怂了。现在老胡瘫痪在家,也不去集上卖肉了。警察们来的第二天,李雪莲才知他是老胡的儿子。老胡长得低矮,胖,一身黑膘肉;谁知老胡的儿子小胡,却长得眉清目秀,细胳膊细腿。知他是老胡的儿子,李雪莲便与他拉话。谁知几句话拉过,李雪莲便知这孩子不靠谱。李雪莲说:
“原来你是老胡的儿子,老胡现在咋样了?”
小胡:“不咋样,还在床上躺着呢,离见阎王也不远了。”
李雪莲:“今年咋轮到你看我了?”
小胡:“欺负我呗。上个月跟所长顶了嘴,他就把这糟改事,派到了我头上。”
李雪莲:“看人不好吗?不必抓人强?”
小胡:“你说得轻巧,夜里你捂着热被窝在床上睡大觉了,我们还得在冷地里站着。虽说立春了,夜里也寒着呢。”
李雪莲:“谁让你们看我了?”
小胡:“婶子,啥也别说了,不怪你,不怪我,就怪全国开人大。”
李雪莲倒被他逗笑了。
说归说,笑归笑,李雪莲还是要告状。要告状,就不能被他们看住,就得逃跑。不逃跑,就无法到北京告状。无非离全国开人大还有七天,早去了没用。往年也逃跑过;逃跑一般都在夜里;有逃跑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这天赵大头又从县城骑自行车来看李雪莲,见李雪莲院子四周站了四个警察;他与其中一个也认识,与那人打过招呼,进门对李雪莲说:
“中国有俩地方,布岗才这么严。”
李雪莲:“哪俩地方?”
赵大头:“一个是中南海,一个就是你家。”
两人在枣树下坐下。赵大头:
“上一回那事,你想得咋样了?”
李雪莲一愣:“啥事?”
赵大头:“就是咱俩结婚的事。”
李雪莲:“大头,不管我想得咋样,这事儿都得往后搁一搁。”
赵大头一愣:“为啥?”
李雪莲:“在考虑这事儿之前,我还得先告状。”
赵大头又一愣:“上回你不是说听牛的话,不告状了吗?就是不听牛的话,也该听我一句话呀。”
李雪莲便将与市长在镇上羊汤馆会面的事,如何引起的冲突,如何不欢而散,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赵大头说了。李雪莲:
“他们欺人太甚。”
说着说着又生气了:
“本来我不准备再告状了,说给他们,他们就是不信,把我当成了骗子;我说听了牛的话,他们认为我在骂他们。上回我给你说牛的事,你就能听懂;说给他们,他们怎么就不懂呢?为啥我说什么,他们都往坏处想呢?不把我当成坏人,能派警察看着我吗?他们步步紧逼,又把我逼上梁山了。原来不告状是为了自个儿,现在不告状就成了窝囊废;不去告状,他们还以为是警察看死了我呢。原来告状是为了告秦玉河,现在告状是为了告这些贪官污吏。既然他们把我当成了坏人,我不能让他们消停。他们怎么还不如一头牛呢?”
赵大头听后,也觉得市长他们不懂事。李雪莲本来不准备告状了,他们又把矛盾激化了。他们把矛盾激化没有什么,也耽误了赵大头的好事。赵大头搔着自个儿的大头:
“能不能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呢?还按咱们原来说的,放下告状,过咱们的安生日子?”
李雪莲:“不能。事情逼到这种份儿上,我咽不下这口气。心里有口气在,就是咱俩结婚,我也过得不痛快。”
赵大头看到事情无可挽回,不禁有些发愁:“没想到事情成了成了,又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李雪莲这时说:“大头,我想求你一件事。”
赵大头一愣:“啥事?”
李雪莲指指院外:“院外有四个人看着我,我要想告状,就得从家里逃出来,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你能不能帮我逃出去?”
这又是赵大头没有想到的。赵大头:“是让我帮你打架吗?”
李雪莲:“打架行,不打架也行,只要能帮我逃出去。”
赵大头又犯了愁:“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四个人呀。”
又说:“再说,这是与政府作对的事,后果很严重呀。”
李雪莲不禁火了:“我都跟他们作对二十年了,你连一回都不敢作对,还想着跟我结婚;两人想不到一块去,就是到了一块,这日子也过不成!”
赵大头慌了:“你别急呀,我这不是在考虑吗?你连考虑都不让呀?”
李雪莲倒被他气笑了,说:“大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二十年前,我曾经考验过在镇上卖肉的老胡,老胡没经得住考验,你可不要学老胡呀。”
赵大头:“老胡我倒不是老胡,只是一时想不出好法子呀。”
李雪莲:“你回去好好想吧。离北京开人代会,就剩一个礼拜了;三天后来见我,帮我逃出去。”
但三天之后,赵大头没有来。李雪莲知道,一考验,又把赵大头考验出来了;赵大头也成了二十年前在镇上卖肉的老胡,光想着与她成就好事,不想沾惹另外的麻烦;见麻烦来了,转身就溜了。没有赵大头,李雪莲也不能不逃。逃跑要在夜里。但这天是阴历十五,天上一个大月亮,把地上照得雪白。一更、三更、五更,李雪莲从茅房扒着院墙往外看,四个警察都吸着烟在蹓跶呢;明显不是机会。硬着扒墙往外跑,被他们发觉了,李雪莲四十九了,这些警察都二三十岁;李雪莲是一个人,他们是四个人;李雪莲也跑不过他们。一次逃跑没有成功,反倒让他们提高了警惕,说不定第二天就会来七八个警察,那样就更不好逃了。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李雪莲吃过好几回这样的亏,只要一次没逃成,被他们抓住了,他们就会增派警力,下次更不好逃了。一直等到天亮,李雪莲没敢动作;天亮后,太阳升起来了,大日头底下,更不好逃了。
一天无话,到了晚上。李雪莲盼着天阴,谁知天仍很晴朗,万里无云;天刚傍黑,一个大月亮,又迎头升了上来。李雪莲便骂,连天都不帮她的忙。这时有人拍门。李雪莲以为是警察寻水喝,打开门,却是赵大头。赵大头推一自行车,车的后座上,驮一大纸箱。李雪莲没好气地:
“你不是不敢来吗?咋又来了?”
赵大头把李雪莲推到院子里,从自行车上,开始往下卸纸箱。纸箱打开,从里边掏出三只烧鸡,四只酱猪蹄,还有五只卤好的兔脑袋;又“嘀哩咣当”,掏出六瓶“老白干”。李雪莲看得呆了;突然明白赵大头的用意,拉过赵大头的大头,照他脸上亲了一口:
“好你个大头,我以为你没种了呢,谁知你在想计谋;我以为你是个榆木脑袋呢,谁知里边还有不少鬼点子。”
赵大头挥挥手:“赶紧点火,再去炒几个热菜。”
待酒席在正房安置好,赵大头出门去寻警察。虽已立春了,夜里也寒,四个警察,捡了一些树枝,在西墙外烘了一堆火,四个人伸出八只手,正蹲着向火。赵大头与其中一个认识,便喊:“老邢,别在风地里冻着了,进屋喝酒吧。”
老邢站起来,笑了:“正执行任务呢,哪里敢喝酒?”
赵大头:“不就是看人吗?人在屋里,在屋里眼睛不错珠地看着她,不比在院外保险?”
四个人相互在看。赵大头:“再说,你们看这人,其实也不用看了。”
老邢:“啥意思?”
赵大头:“你们看她的目的,不就是不让她去告状吗?今年跟往年不同,今年她不告状了。”
老邢一愣,接着冷笑:“这话谁信呢?”
赵大头:“李雪莲要和我结婚了。今天这酒,就是定亲酒。她要跟我结婚,还会去告过去的离婚吗?”
四个人又相互看。老邢:“真的假的呀?”
赵大头:“这事开得了玩笑吗?就是我想开,人家一正经妇女,也不会跟咱开。这人,今年你们算白看了。”
老邢搔着头:“你说的,倒也入情入理;就怕进屋喝酒,让所长知道了,回头再骂我们呀。”
谁知老胡的儿子小胡,率先离开火堆,进了院子:
“人家都要结婚了,我们还在外边傻冻着,不是有病呀?”
其他三个人相互看看,也犹豫着跟进了院子。
酒从晚上八点喝起,一直喝到夜里三点。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拘谨,老邢还对这喝酒有些戒心。但看李雪莲欢天喜地在炒菜;上菜的时候,靠在赵大头身上,让赵大头往她嘴里送猪蹄筋;终于相信赵大头的话是真的。酒一喝开,就没了边。一开始是对喝,后来又划拳。不知不觉,三只烧鸡,四只猪蹄,六个兔脑袋,全到了人肚子里;李雪莲炒的六盘菜,只剩下些汤汁;六瓶五十七度的“老白干”,也进了他们五个人的肚子,平均每人一斤多。赵大头到底当了一辈子厨子,一斤多酒下肚,没事人一样。老邢,小胡,全喝得倒在桌下,昏睡起来。还有一个警察去了茅房,栽倒在茅坑旁。剩下一个醒着的,也想上茅房,但腿软得站不起来。赵大头和李雪莲从容地收拾了行李;收缴了四个警察的手机,装到一个布袋里,扔到房顶上;将自行车推出院子,将院门反锁上,趁着月光上了路。屋里那个醒着的警察,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站起来追人,但腿软得站不起来;挣扎着爬到院子里,爬到院门前,用手拍着院门,大着舌头喊:
“回来,你给我回来!”
赵大头骑着自行车,李雪莲坐在后座,搂着赵大头的腰,早已走出二里开外。
序言:二十年后(七)
李雪莲跑了,县里、市里大乱。一开始没乱到市里。第二天一早,县长郑重闻知李雪莲跑了,大吃一惊;他没敢往市里汇报,还想把事情局限在县里解决;用县里的警力,把李雪莲找回来。李雪莲逃跑,肯定是往北京告状。他连忙布置警力,盘查县里所有的汽车站;有一条铁路路过该县,县境内有一个小客站,慢车停,快车不停,又赶忙派人往火车站盘查;另外,凡是去北京的路口,都派警力堵截;不但堵截去北京的路口,北京在北边,凡是往北去的路口,高速公路路口,省级公路路口,市级公路路口,县级公路路口,乡村公路路口,连各村往北去的小道,都布置了堵截的警力。总共动员警力四百多名。但一天过去,四百多人,没有堵住一个人。这时市长马文彬,已经从公安这条线上,知道李雪莲从家里逃跑了。马文彬主动给郑重打了个电话,头一句话是:
“郑县长,听说你今天很忙啊。”
郑重便知道纸包不住火,事情已经露馅了,忙说:
“正要往市里汇报呢。”
马文彬:
“给市里汇报顶什么用?我想知道的是,兴师动众,找到这个农村妇女了吗?”
郑重只好如实答:
“还没有。”
马文彬不禁有些动怒:
“我说过多少回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要‘防微杜渐’,不要‘因小失大’,怎么一而再、再而三,总在小的细节上出问题呢?一个县那么多警察,怎么连一个农村妇女都看不住呢?事情出在警察身上,但根子在哪里呢?我看还在我们领导干部身上。是没有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呢,还是没有责任心呢?这可让我有些失望。”
对于干部,马文彬一说对谁“失望”,谁的政治前途就要走背字了;虽然说的是“有些失望”,这个“有些”,已经让郑重出了一身冷汗;何况还有“没有责任心”几个字。郑重忙说:
“是我们没有尽到责任,是我们没有尽到责任。”
忙又说:
“请马市长放心,我们一定接受教训,保证在两天之内,把这个妇女找到。”
他说的两天,也是全国人代会召开前的期限;再过两天,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就要召开了。听郑重这么说,马文彬笑了;不过这笑与平日的微笑不同,是冷笑:
“你说的保证,恰恰是不能保证的。这个妇女不是一块石头,在深山里藏着,等着你去搬,她身上长着腿,腿上长着脚,你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如何在两天之内找到她呢?”
郑重被马文彬问住了。本来他表的是一个态度,没承想被马文彬抓住了话把;上级如抓下级的话把,如蛇被打了七寸一样,下级就无法动弹了;郑重像被打了七寸的蛇一样,在电话这头张张嘴,答不出话来。马文彬似乎也不想跟郑重再啰嗦:
“我后天就要到北京开人代会了,我不希望我在北京开人代会期间,与‘小白菜’在那里会面。”
又说:
“整个市丢丑不丢丑,在下丢丑不丢丑,就在郑县长了;郑县长,拜托了。”
说完,挂断了电话。郑重举着话筒愣了半天,仍不知所措;接着发现,自己的衬衣衬裤,从里到外都湿透了。马文彬最后一句话,可有些冷嘲热讽;冷嘲热讽之下,份量不可谓不重。郑重抓起桌上的茶杯,摔碎到地上;又抓起电话,把县公安局长叫了过来。县公安局长也忙了一天,午饭、晚饭都没顾上吃。郑重见到他,劈头就问:
“你忙活了一天,那个逃跑的农村妇女找到了吗?”
问得跟市长马文彬问他的话一样。公安局长哆哆嗦嗦:
“还没有。”
回答得跟他回答马文彬的话也一样。郑重的怒火终于发泄出来,盯着公安局长,两眼冒火:
“养你们,还不如养一条狗,连个人都看不住。”
又说:
“明天之内找到她,让她来见我;找不到,你带着辞职书来见我!”
公安局长一句话不敢再说,慌忙又跑出去找人了。一边继续添派警力,一边让人把看守李雪莲的四个警察,老邢小胡等人,连同李雪莲那个镇的派出所长,直接送进了监狱。把他们送进监狱不是把他们当犯人;跑了一个人,也够不上判刑;而是让他们看管犯人,当小牢子。当小牢子,在公安部门,算是最苦的差事了。公安局长骂他们,骂得跟郑重骂他一样:
“养你们,还不如养一条狗,连个人都看不住。”
又骂:
“不是不会看人吗?那就从头学起,从看犯人开始;看上十年,也就长了记性!”
镇派出所长一边喊冤,一边又把老邢小胡四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老邢小胡四人一边自认倒霉,一边还有些庆幸:他们在李雪莲家喝酒的事,被他们四人共同瞒了下来;只说是执勤时不小心,让李雪莲跑了;如果被发现执勤时喝酒,就算“玩忽职守”,又该罪加一等了。
一派忙乱中,法院院长王公道倒从容镇定。李雪莲的案子跟法院直接连着,但李雪莲这回逃跑,跟法院这条线倒没有关系;看守李雪莲的是警察,属公安局,跟法院是两个系统。
序言:二十年后(八)
李雪莲和赵大头从李雪莲家里逃出去之后,两人骑着自行车,并没有往北走。从家里逃出去是为了往北京告状,北京在北边,按说应该往北;但李雪莲告状告了二十年,与警察斗了二十年心眼,自个儿也长了心眼;李雪莲的村子地处这个县的东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往西、往南、往北,离县境皆一百、二百多里不等;只有往东,距县境六十多里;从这个县逃跑,只有逃出县境,才算逃出这个县警察的手心;于是李雪莲指挥赵大头,骑车并无向北走,而是向东。往东不往北,也给警察摆一个迷魂阵。两人刚逃出李雪莲的家有些兴奋;但骑车走出十里开外,又开始紧张;害怕家里醉酒的警察醒过来;而且一个人已经半醒,就是腿软动弹不得;待他们醒过来,或腿脚能动弹,他们马上就会往上汇报;如县上知道了,全县马上就成了天罗地网。赵大头拼命蹬自行车往前赶。骑出二十里,浑身上下的衣服全湿了。李雪莲要替赵大头骑车,赵大头又逞能不让。李雪莲死活跳下车,赵大头才停下车来。李雪莲载着赵大头走了十五里,赵大头也歇了过来;骑车又换成赵大头。终于,在天亮之前,两人逃出了县境。往前又骑了五六里,两人下车,坐在路边一个桥墩上喘息。李雪莲:
“阿弥陀佛,总算过了第一关。”
赵大头:
“还是你的主意高,咱往东不往北。到了外地,再去北京不迟。”
李雪莲:
“大头,多亏你帮我,要不我也逃不出来。”
又说:
“已经出了县,你就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个儿来走。”
谁知赵大头梗着脖子:
“不,我不回去。”
李雪莲:
“你要干嘛?”
赵大头:
“我已经回不去了。你想啊,我帮你灌倒那么多警察,又帮你逃了出去,已经在跟政府作对了;回去让他们抓住,他们岂能饶了我?”
这倒是李雪莲没有想到的。赵大头又说:
“这结果,我早想到了,我也是破釜沉舟。”
又一笑:
“再说,你去北京告状,我在北京待了三十来年,地方比你熟啊。”
字字句句,都出乎李雪莲的意料。李雪莲大为感动,一下抱住赵大头:
“大头,等这回告状回来,我就跟你结婚。”
赵大头被搂得也有些激动:
“反正我是豁出去了。只要结婚,哪怕你以后还告状,我年年陪着你。”
两人歇息过,又重新上路。到了当天中午,两人来到邻县的县城。赶路赶了一夜一上午,两人都有些累了;同时害怕他们县的警察在本县没有抓到他们,搜查范围从本县扩展到邻县,大白天易被人堵住;于是在县城城边找到一个饭馆,先吃了一顿饭,又在一条偏僻的胡同里,找到一个小旅馆住下,打算歇到晚上再上路。一是为了省钱,二是两人都已不拿对方当外人,两人只开了一个房间。同开一个房间,并不证明两人要干什么;谁知一进房间,赵大头就把李雪莲抱住了。抱住也就抱住了,刚才在路上,李雪莲也抱过赵大头。但赵大头抱着抱着,把李雪莲捺到了床上,开始剥她的衣服。李雪莲忙拼命推赵大头,挣扎起身:
“大头,别闹。你再不起来,我就急了。”
三十多年前,两人还是高中同学时,赵大头把李雪莲叫到打谷场上,曾抱住李雪莲亲,李雪莲推赵大头一把,把他推翻在地,赵大头被吓跑了。二十年前,李雪莲头一回到北京告状,住在赵大头的床铺上;赵大头半夜进来,李雪莲明白他的意思,让他“该干嘛干嘛”,又把赵大头吓了回去。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二十年过去,赵大头不是三十多年前和二十年前的赵大头了,李雪莲明明说要急了,赵大头也不怕,仍死死捺住她,剥她的衣服:
“亲人,我等了几十年了。”
也是经过一夜一上午的奔波,李雪莲浑身乏了,挣不过赵大头;让李雪莲感到奇怪地是,赵大头也奔波了一夜一上午,怎么还这么大斜劲儿呢?加上赵大头要陪李雪莲去北京告状,两人也说过要结婚的话,挣扎几个回合,李雪莲也就不再挣扎了。终于,李雪莲让赵大头剥光了。赵大头也脱光了自个儿的衣服。连个过渡都没有,赵大头一下就入了港。李雪莲二十一年没干过这种事了,一开始有些紧张。没想到赵大头入港之后,竟很会调理女人。没入港之前着急,入港之后,反倒不着急了。他身子不动,开始舔李雪莲的耳唇,亲李雪莲的眉和嘴,又舔李雪莲的奶。待李雪莲放松之后,下边开始动作。这动作也不是千篇一律,他轻轻重重,左左右右,竟将李雪莲的兴致慢慢调了上来。这兴致,也二十一年没有了。待李雪莲兴致上来,他又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大动起来。突然之间,李雪莲竟涌上来高潮。李雪莲开始大呼小叫。高潮之后,赵大头还不停,又前后夹击,使李雪莲又涌上来一回高潮。李雪莲又叫。当年李雪莲跟秦玉河在一起时,也从无有过这样一波接一波的兴奋。这个赵大头,表面看憨厚,谁知也不是个好东西,在这上头,竟也积下许多手段。赵大头也五十出头了,没想到奔波一夜一上午,还攒下这么大的火力。终于,两人大呼小叫完,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这时李雪莲哭了:
“大头,你可别忘了,你这叫强奸。”
赵大头忙给她擦泪,又用手拍着她的大腿:
“咱俩白耽误三十多年。”
又悄声问:
“你说,痛快不痛快?”
李雪莲倒不好意思起来:
“大白天的,你不知道害羞哇?”
又将头拱到赵大头怀里,悄声说:
“一辈子,还没这样过。”
正是因为这场事干得好,接着就扭转了他们要去的方向,和要去的地方。赵大头给两人盖上被子,两人露着头,赵大头攥着李雪莲的手:
“亲人,我问你一句话,人是愿意跟自个儿喜欢的人在一起,还是愿意跟不相干的人在一起?”
李雪莲:
“这话多傻呀,那还用说。”
赵大头:
“人是愿意跟亲人在一起,还是愿意跟仇人在一起?”
李雪莲:
“这话一样傻。”
赵大头:
“那好,既然你说我这话问的傻,那就证明你也傻。”
李雪莲一愣:
“啥意思?”
赵大头:
“既然你明白亲人和仇人的道理,我劝你还是别告状了。告状,就是离开亲人,跟仇人在一起。”
又说:
“如果把仇人告倒了,这状告的也值,可你告了二十年,不是也没个结果?”
又说:
“二十年没有结果,今年再告,也不一定有结果呀。今年,不管是你,还是仇人,和往年也没啥区别呀。”
李雪莲:
“这道理我今年也悟出来了,一开始我也不想告状了,还不是听不听牛的话;全是那些贪官污吏逼的,让我生生又要告状;他们总把我的话往坏处想,总把我当成坏人。这回告的不是秦玉河,是这些贪官污吏。”
赵大头:
“我也知道,这些贪官污吏,比秦玉河还坏;正是因为他们比秦玉河坏,跟他们折腾起来,会更费工夫。更费工夫不说,更折腾不出个结果。”
李雪莲“呼”地坐起:
“反正我咽不下这口气。”
赵大头拍了一下巴掌:
“我说的就是这个。为了一口气,你已经折腾了二十年;为了一口气,再折腾二十年,咱都七老八十了。跟他们治气没啥,不是白白耽误了咱们自个儿的好事?”
又用手摸李雪莲的下身。李雪莲又慢慢躺了下来。赵大头:
“俗话说得好,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跟这些人折腾,你是一个人,人家是一级一级的政府,你是赤手空拳,人家有权有势,一有事还能动用警察,现在我们不就被人家赶着跑?咱那里折腾过人家?折腾出结果折腾不出结果咱倒也不怕,问题是,咱把自个儿一年又一年也搭进去了。你还想在这泥潭里扑腾多少日子?咱何不自个儿把自个儿救出来,过咱的痛快日子?”
又悄声问:
“你说说,咱们在一起痛快不痛快?”
没有今天的痛快,也就没有这场谈话;这场谈话放到过去说,过去也说过,李雪莲不会听进去;有了今天的痛快,李雪莲觉得赵大头说的也有道理。放着痛快的日子不过,再去跟那些贪官污吏折腾,倒是把自个儿全搭进去了;二十年前,自己才二十九岁,还有工夫折腾;现在四十九了,再折腾几年,真把自己的一辈子全搭进去了。赵大头说的也对,世上无人帮自己,只能自己救自己了。或者,正是赵大头今天一席话,救了李雪莲。李雪莲不说话了,眼中涌出了泪。要说有恨,她好恨过去的二十年啊。赵大头又替李雪莲擦泪:
“你要回心转意,咱们回去就结婚。”
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