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讪讪的,本来是想谦虚一下,可没想到小婶一点不客气。更见小叔护着小婶,也是跟着笑,他没法回嘴。他现在贷款还仗着小叔呢。梁思申没那等领悟力,并不觉得好笑,只是道:“不知道头顶飞机飞来飞去吵不吵……”才说到在一半,车子已经进大门,她一看周围,不由奇道:“天,怎么造得这么整齐,间距也那么小,鸡犬相闻了。”
梁大脸都黑了,没好气地道:“这是台湾设计师设计的,我们没用红瓦白墙砖,已经口碑很好了。”
唯有梁父厚道地问一句:“卖完了吗?”
这一问,才把梁大问回魂来,“一放出去就卖完。他们附近一个也是别墅区,房子没我们造得漂亮,可也卖完。上海有钱人真多,我那个合伙人没骗我。小七,这儿大半是外销房,以后很多跟你一样的人入住。到了,你们认得出哪幢是你们的吗?”
梁思申跳下去,一眼就看出是哪幢,但没说,笑眯眯看着跟岀来的妈妈的反应。果然,只听妈妈一声重重吸气,眼睛嘴巴都是滚圆。随即,梁母踩着高跟鞋飞奔向房子。梁思申在后面慢慢跟上,对梁大道:“大哥,谢谢。”
梁大问道:“你外公以前在上海的家真是这样?”
“更大。这是我拿着照片请同学缩的。你自己没在这儿置下一幢?”
“有,你左首一幢,再左首是我合伙人的,哼,就这中间五套不算鸡犬相闻。”
梁思申笑道:“你那幢不漂亮,太规矩,为什么不抄袭我的设计?”
“我还没抄袭你的设计,你都那么尖酸,我要是真抄袭了,以后还想见你?我不喜欢你的设计,区域划分不明显,客人一进门就把一楼一览无余,太没隐私。窗户也太大,但可移动的窗户太少。看以后冬天不冻死你。”
梁父最先只是听着,没说。但进门一看房子四大皆空的结构,不由摇头,“囡囡,你没老大务实。老大工作几年了,到底是想法不一样。厨房没隔开,以后做个煎鱼红烧肉的,还不把一屋子人臭死。房间也不说隔小点,以后空调打起来多费。”
但是梁母却看得爱不释手,拉着女儿的手激动地道:“里面也差不多,以前家里客厅铺着进口花岗石,你外婆常招朋友们来跳舞,客人来前佣人先打上滑石粉,我那时候虽小,可心里还有印象呢。囡囡别听你爸的,他们碉堡里才把房间隔得跟集体宿舍似的呢。”
梁大笑道:“小婶现在要跟我们算变天帐。呵,小叔,我合伙人来了,他是……”梁大靠近梁父,耳语几句,梁父立刻点头“唔”了一声,两人一起迎岀去。
来者是个与梁大差不多年龄,大约三十来岁的男子,与梁大同一个重点大学毕业,当年一起当学生干部,一起做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样的高干子弟,也是差不多的飞扬跳脱。来者一来就与梁父紧紧握手,连声道:“非常感谢梁叔叔帮我们解决资金问题。我们已经把贷款连本带息归还,幸好赶在大限之前归还,没有做对不起梁叔叔的事。”
梁父微笑道:“难得你们第一次操作大项目这么成功,非常不容易。老大一直提起你,说你是这一行的新星,没想到这么年轻,更不容易。自古英雄出少年。”
梁思申旁边听着,心说爸爸够假惺惺。再看梁大的搭档李力,心说到底是上海人,与老家那帮高干子弟又有不同,穿着很是熨贴,举止甚有风度。不过,梁大其实已经是很不错。只是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实在看不出梁大有什么好。
那边梁父已经与梁大李力说到一起去哪儿吃饭。梁母却拉着女儿走上二楼,看得激动不已,一定要请半年病假给女儿装修这房子,说要根据少少的记忆,装修出老宅的风格来。梁思申却道:“妈,你吃那苦头干吗,大的东西让老大辛苦,他反正也要装修,他已经要我从美国买了浴具厨具拿集装箱打包回来了,看来那位李先生的也是其中一份。我买了三幢别墅的东西,六套浴具,三套厨具,好多灯具,三套中央空调,还有我这套的意大利花岗石,一只柴油取暖锅炉,一些五金,一些家具,反正正好装一只集装箱。等房子大致装潢好了,妈妈你再来布置。”
梁母听了倒吸冷气:“囡囡,你太浪费。”
“不浪费,妈,下去走好。我说服老大相信我,从国内采购进口的还不如我们一起从美国采购了打集装箱过来合算。这边的接收代理单位是老大找的,他有本事。他肯定也有本事找到合适的装修工人。”
没想到梁大正等在楼梯下,闻言道:“小七,你向我保证你挑的东西一定漂亮,要不行的话,我找你退货,还有李力的也要还你。”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货已售出,概不退换。你教我的。大哥,等会儿你把我和妈妈先顺路送到银河宾馆,我们休息一下。我把给你买的东西的照片给你,我给你买了彩色玻璃浴室吊顶,非常欧洲。”
梁大惊道:“小七,不会吧,不会那么恶俗吧?”
“是不是教堂的那种彩色玻璃?那种很精彩,可以把浴室的灯装在彩色玻璃上面。”那位正与梁父说话的李力插了一句。
梁思申冲梁大道:“听见没有?你若不识货,请转手给李先生,我没给他买浴室吊顶。我们都有一间浴室非常大,如果没有一些岀彩的,光是用这边单调的白瓷砖,会像医院。”
李力道:“我也正考虑这个问题,可惜当时梁凡没跟你说瓷砖也装些回来。梁小姐,我学建筑,回头由我监工保证你房子的装潢品质。”
梁思申忙笑道:“怎么可以让李先生大材小用。那么李先生的房子是自己设计的了?”
“是,我带着钥匙,去看看吗?就在旁边。”
李力说着,引梁思申出去看他的房子。留下这边梁父梁母抓住梁大就问这位李力人品民族籍贯,当然,最要紧的是:婚否。谁都看得出李力正冲梁思申孔雀开屏,也谁都看得出梁思申对李力相当客气。梁大说这位李力别的都好,唯独女友众多,没办法,太出众。梁父梁母立马心领神会,这种危险人物不能接近。
梁思申走到太阳下才感觉挺困,打起精神跟着李力看了一下他中式风格浓郁的外墙设计,非常喜欢,感觉有文化。李力也没否认,很是耐心地告诉梁思申,这是苏州哪家园林风格的墙头,哪家园林风格的屋檐,哪家园林风格的门楣,等等,说起来果然是如数家珍。梁思申一向最服气术业有专攻的人,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却是认真记忆。
“仅仅是看外面,中式风格与西式建材结合得真好。”
“是,改良中式。我准备里面的装潢也是用改良中式,说什么也不敢用大木桶洗澡,大灶烧饭。这边请,那儿晒。”
“梁大要是不肯用彩色玻璃,看来不能转手给你了。”梁思申顺着李力虚虚的一指转身,却见李力正凝神看着她。她不是个传统的,见此笑笑,走开。
李力后面微笑跟上,道:“北京颐和园石舫上就有中式棂格配彩色玻璃,别有风味。对了,苏州离上海不远,你如果喜欢,我带你过去看看。还可以顺大运河转道杭州。苏州的美,需要走街串巷慢慢品味。而苏式家具向来是中国古家具一大风格独特的派系。”
梁思申听着非常心动,但脚步却是已经不听李力地往别墅外走。“我正想找个时间去苏州,很想把手中几块和田玉仔料交付雕刻,很想看看你说的苏州园林。可惜……我只有很短的休假,对不起。”
“苏州很近,我是最好的导游。只要给我一天时间,明天晚上送你回上海。”
梁思申很是心动。可明天早已买下机票安排回家,只得遗憾地道:“我希望我下次来上海的时候,最好的导游能有时间。嗯,有个问题请教,你建造这个别墅区的公司,是私营还是国有?好像机制很灵活。”
李力一笑,却坚决地道:“国营,当然是国营。”这时到了梁思申别墅的门口,面对梁父别有意味的眼神,李力却此地无银地道:“刚才看了我的别墅,我感觉梁小姐比我更适合我那幢中式改良小楼。”
梁思申微笑:“那才是牛头不对马嘴。”
李力目送梁家三口上车,却从后窗见到梁思申坐下就蜷到梁母怀里,小孩子一般。对比着她刚才参观他别墅时候优雅的举止,李力微笑。梁大看见,一点没客气地告诉后面的一家,“小七,李力对你有意思。”
“很正常。”梁思申一口当仁不让。
梁大不以为然,“你们的口气倒是旗鼓相当。”
梁父梁母的眼光在女儿头顶交流,心中倒是想法一致,女儿明天就离开上海,管他李力张力,明天都成过去式,因此他们绝不插手。梁思申懒得再说,埋头睡觉。等晚饭时候被妈妈叫醒,头重脚轻地冲了个冷水澡下来,看到爸爸与梁大李力两个似乎已经谈了很久的样子。梁父看到女儿穿一身挺淑女的珠灰纱裙,看不出以往经常穿着的夸张,这才松口气,看向李力,但他看到李力却张扬地凝视他的宝贝女儿,这令梁父非常不满。
梁思申从来习惯被注目,老美只有更张扬的,她不以为意,先延请妈妈坐下,她才坐下,看到桌面放一张上海地图,就拿起来问梁大:“大哥,你说你下一个项目在哪儿?什么规模?多少投资?”
梁大刚才与梁父说的正是这件事,但被敷衍。见七妹问起,就指着地图,与李力一起详细介绍。梁思申听了,看看爸爸的神情,了然,便摇头道:“你们这个投资和计划,即便是我上回与吉恩来上海了解的投资项目中,你们的项目也已经可算是一点优势都没有。你们做的是商务楼,可这点点的规模……我语文不好,总之是效益不会好。”
梁大在家人面前一点不含蓄,“所以才要跟小叔商量扩大贷款规模。小七,我们的规划大厦旁边是一家制衣厂,因此我建议你收购这家工厂。等我们大厦投入使用,你的制衣厂就成黄金宝地了,而且那时附近在建的地铁一号线也可以开通。这方面李力可以帮忙。”
梁思申看一眼梁大,又打开地图细看那位置。梁母却道:“梁大,你该不会要你妹妹出钱买下土地给你留着吧。”
梁思申看着地图笑道:“大哥打的就是那主意。等他和李先生想用了,就让李先生想办法弄一纸拆迁通知书,然后那制衣厂就跟外公的老宅一样,说拆就拆了,只给我们一点点钱意思意思。”梁父听了哑然失笑,不再担心女儿不小心答应梁大。
梁大大窘,道:“小七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怎么可能占家里人便宜。我希望你投资这家制衣厂,是希望你的资金能帮我们保住这块地皮,等地铁开通,我们的大厦建成,你的地皮升值,那时你卖给我们,正好转手获得不菲利润。我不想肥水流入外人田。”
梁思申没再与梁大理论,李力既然可以巧取豪夺把一家制衣厂卖给她,当然哪一天翻一下脸也可以把她手里的制衣厂拿走。她才没那么傻,这种事她回家时候跟着堂兄堂姐听得多,即使有梁大保证又如何。她只是埋头看手中梁大给的项目可行性计划,看着这份不规范的计划书心中暗自计算。
李力今天除了说明,不参与要钱的工作,看到气氛冷场,就微笑道:“不早,梁叔叔梁阿姨,要不我们上去用餐?”
梁思申跟着父母上去,但一直手持可行性计划翻看。到了楼上餐厅,因为是大圆桌,大家坐得比较散,她就靠近爸爸,将心中的疑问说给爸爸听,主要还是计划中她认为的数据不合理处,和梁大他们高得不成比例的管理费用支出。梁父欣喜于女儿的快算,点头轻道:“我没算这些,不过我看老大那派头,大约知道他的钱都跑哪儿去了。”
“我算他们的人均工资开销,差不多都可以与发达国家媲美了。而且这个项目的周期比别墅长得多,爸爸……”
“放心,我没答应他们。三十层商务大厦又不同小别墅,不是闹着玩的。”
梁思申笑,亲昵地道:“是啊,爸爸对国内事情的了解可比我深入。”
梁父这才放大声音,笑道:“你又只承认纵深,否认我横向的开阔。”
梁思申装傻,“我没睡醒,爸爸总抓我话里的纰漏,没见过做爸爸的这么小心眼的。”
梁大忙道:“小七,你学的是管理,我们的计划你看出什么纰漏没有?”
梁思申笑笑:“我语文一半已经还给小学老师,剩下的一半只能勉强看得懂几个数字。我只看岀,你们的计划真是像武打小说里写的四两拨千斤:自有资金那么少,规划却那么大。我收回刚才说你们计划没优势的话,你们已经很有想法。”
一桌子的人越听越不是滋味,可看上去梁思申又满脸似是真诚。只有李力,原先接触梁思申不多,心想这还是个小姑娘,再说中文说得不好,可能是词不达意。可梁大却不会那么想,堂兄妹从小一起长大,梁思申从小就是说正经话的时候,往往都是背后设陷阱的时候,那小子哪天老实过。梁大就直接问:“小叔,小七的意思,也是你的意思?小叔,可最近资产增值得厉害,你看,我们操作别墅项目也是四两拨千斤。小叔,你支持支持我。”
梁思申笑道:“让大伯伯指家银行给你,别老缠着我爸,我爸今年的弹性留给我,早在北京就答应我了。”
梁大只得道:“小七别胡闹,我跟小叔谈正经事。”
梁思申嘻嘻一笑,不予理睬,开始跟妈妈说悄悄话。她相信爸爸自有办法对付梁大的厮缠,也相信梁大东山不亮西山亮,从她爸这儿得不到好处,自然能通过大伯伯疏通其他银行贷款,只是手续麻烦点,程序多一些而已,她才不担心,梁大也不会太焦急上火。那个李力地头蛇要梁大加盟,还不是看中梁大是棵摇钱树,以梁家在省金融界的根深蒂固,梁大有的是办法。当然,最捷径的当然是找她爸。
果然,梁大后来再提,梁父就是一句“好好吃饭”,梁大便识趣不提。梁大是个傲气的,能如此厮缠,已经不易。于是话题转入其他海阔天空。一时,除了梁思申这半个毛子,其他都是中文底子扎实,见多识广的人,大家今晚聊的是老上海在这几年的变迁,梁思申几乎只能旁听。梁母与李力聊得兴致勃勃,梁父也是,弄得梁大后来都没趣,心说李力这是存心讨好小七的父母。梁思申也感觉到了,于是她与妈妈换个位置,与梁大讨论别墅装潢。
但梁思申心里却想着梁大那个项目的投入资金,与项目旁边的那家制衣厂,她忍不住要求梁大陪她过去看看那一片地皮。梁大正没趣着,就找个借口,与梁思申一起出来。两人驾车着这块地方看了一圈,梁思申指着制衣厂旁边一块黑魆魆的所在,道:“把那块也拿下来,规模就有了。”
“那是一家灯泡厂,不小,比制衣厂可大多了。”
“我看看。”梁思申下车,以步当尺,量了制衣厂,又量灯泡厂,心中记下数字。梁大担心安全,只能陪着,大热天热岀一头的汗。等两人绕一大圈终于回来,却见车子旁边停了另一辆车子,一个人哈哈笑着走出来,正是李力。
“我知道你们肯定逃来这儿。怎么,梁小姐有兴趣?”
梁思申笑笑,“对你们的项目没兴趣,但是对这块地有兴趣。”
梁大也微笑:“你想虎口夺食,那是不可能的。”
李力却道:“梁小姐如果愿意合作,甚至合资,我们可以更改计划,扩大规模。不过一千万人民币并不……”
梁思申一口打断:“两千万,而且是美元。李先生可以给我什么待遇?绝对控股?”
“小七,你没那规模,少吹。”
李力一时无法说话,他现在只能设定梁思申说的两千万美元是真实,可他又怎可能让梁思申绝对控股。他微笑道:“我回头召开公司高层会议讨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建议。”
梁思申想到李力说那句“国营,当然是国营”背后的意思,大致猜知李力的退缩,便也不再勉强,要求梁大送她回去宾馆。李力提出反正倒时差睡不着觉,不如逛逛夜上海,梁思申拒绝了。回来路上,梁思申对梁大道:“大哥,其实你没控制着你们的联盟。”
“资金都是我在控制。”
“可即便是我,都可以说出无数合理办法转移资金,让你无从管起。何况是李力那样一个地头蛇。看到没有,今天他说起想跟我合作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样子,没你什么事儿。”
梁大一时无语,默默开车。但开着开着,缓缓停到路边一个角落。梁思申见此道:“我们虽然经常吵架,可我还是见不得别人欺负我们梁家人。你纯粹是李力的融资工具。”
梁大反问:“这样的合作有什么不好?我不用操心别的,拿我应得的一份,有什么不对?”
“我只是担心。对于自有资金投入这么少的公司,如果仅仅操作一个可操作性强的别墅项目,你应得的一份不会少。但是对于大厦这样操作难度高,操作周期长的项目,你融资来的那些钱可危险了。别人可以丢卒保车,你呢?”
梁大想了好一会儿,道:“我想想。”但又不死心地问一句:“你的两千万美元?”
“试探李力的。喂,你已经被李力吸引住,我们可是旁观者,三思三思。”
梁大答应,但一颗心却是在利润预期和风险预期之间徘徊。
梁思申见此,真是恨煞,恨不得伸手敲破梁大脑袋,强行灌输风险意识。可惜,现在她可以帮助梁大提高认识,可不能帮助梁大接受认识,她只好徒呼荷荷。
回到宾馆郁闷地一边整理行李箱里的东西,一边跟父母谈起她的发现。她兀自发表高论,“梁大作为梁家第三代,生在父母羽翼下面,从小没有吃过苦头,从来一帆风顺,他不知道做事之前,最先应该考虑的是留下逃生的后路。他现在没风险意识,将那么重要的资金的支配权交在李力手里,万一市道不好呢?李力可以打包裹走开,他可就害死自己,害死梁家第二代了。他真是不吃苦头不知道后路的重要,我怎么提醒他都没用,他只看到丰厚的利润预期。利润固然重要,可是大灾大难之下能够脱逃那才算真本事,真收获。梁大那个新项目起码需要两年,两年里面会出现什么波折,他真一点不考虑吗?……”
梁思申对着大皮箱发表演讲似的说得兴起,一点没留意到爸妈两个的眼光在半空剧烈碰撞,交换着惊异、忧虑、和关心。终于梁母打断女儿发言,道:“囡囡,那意思是你吃过苦头知道留后路了?你一点都没跟爸妈讲,你还一直跟我们说你在美国花好朵好的,是不是那年与外公官司之后……”
“没……”梁思申本能地否认,可说出之后,才想到,自己刚才的长篇大论里面,可能泄漏了一些在美国独自生活辛酸的点滴。“其实没太大问题,外公给的钱应该够我读完大学,但我那时候有些担心万一毕业找不到工作呢?别的同学都有家可以依靠,我却是可能连回家飞机票都得担心。因此我开始学习怎么增值我手头的钱,可那时候炒汇心态不好。幸好后来Mr.宋帮我,他让我工作,自己赚取利润。手头钱多了再去炒作钱,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其实也没什么辛苦。”
“可你都没跟爸妈说。”
梁思申忙笑道:“又没多长时间,只有中学最后半年等待官司结果,和大学第一年有些心慌。后来就顺了。再说我的同学们都很好,他们都鼓励我。你们看,只用这么短短时间换取我现在的坚强,不是很合算?”
梁思申越是说得轻松,做父母的听着越是伤心。梁母索性抱住女儿哭泣,惹得梁思申都觉得自己委屈起来。
“爸爸,快劝劝妈,我现在有目共睹的好,没什么可伤心的。这是真的,真话。”
“可是,我们当爸妈的其实更喜欢看到孩子笨笨的,可无忧无虑的……”但梁父很快就看到女儿急得想跳的神情,连忙改口道:“行了,不说这些,我们还是说说笨笨的梁大。囡囡你的心意很好,指出的问题也是相当尖锐,切中要害……”
“又来了,先来几句肯定,再来个但是,你怎么改不了的职业病,对女儿不用那么虚伪。”梁母心疼女儿,但又不能责怪女儿不说,只好拿丈夫撒气。
梁父只能无奈地笑,只能跳过过场,直接说但是。“囡囡,爸爸举个例子。如果有人刚生一个孩子,正喜气洋洋庆祝,你过去跟那家子人说,你孩子以后肯定会得流感,现在应该如何如何避免,你孩子以后肯定会衰老,现在应该如何如何保养,等等。这话虽然良药苦口,一点没错,可这个时间下面,谁愿意听?没骂你一句‘扫兴’已经是客气。你跟梁大也是一样,道理都是说给愿意接受的人听的。你心意正确,可手法急躁。如果你在人家孩子感冒时候再说话,那就成雪中送炭了。”
梁思申一听,有理,可怎么才算是正确的方法?“那我们就得眼睁睁看着梁大做错事情?”
“作为家里人,你如果有那认识有那能力,最好的还是不声不响替梁大把障碍扫清了。对了,说起来我想起你宋老师,小宋心思缜密,他才是那个不声不响为囡囡扫清障碍的人啊,囡囡妈,我们什么时候得上门去谢谢小宋。”
梁思申一听,前思后想着,不由心虚,若不是爸爸提醒,差点没体会到宋老师对她的拳拳关心是如此不易,如此难得。“爸爸,所以Mr.宋会成为那么大工厂的领导,那是与他的做人做事肯定很有关系的,是不是?真好,上帝先保佑Mr.宋,可我真没良心。”
梁思申看手表已是吉恩他们上班的时间,便电话过去询问亦师亦友的吉恩,有那么一家没有负担只有优势的中国大型企业,其国外融资可行不可行。她还跟吉恩说了一下自己曾经在宋运辉咨询时候想到的几点看法,几条操作思路。吉恩听了很有兴趣,觉得如果这个企业真的能如梁思申所言那么简单,那么,简单的案例倒是可以成为打入中国的试水场地。他要去传真号码,让梁思申稍等片刻,他立刻考虑需要梁思申具体了解的数据和条规。
梁父梁母对女儿的报答方式非常赞许,也非常支持,纷纷拿出自己的知识献计献策。梁父更是站在政策的高度,想到如东海厂这样的大中型国企引进外资时候需要对上做到的工作。做父母的,即便是心中早已红尘滚滚,看透人生不过如此,可对待自己的孩子,总是一厢情愿地希望,自己的孩子会是尘世间的一个例外。
梁思申接到吉恩的提示传真,回头自己好生考虑,做出一份方案草稿,一份让爸爸拿去办公室传真给吉恩,一份让爸爸传真给宋运辉。但梁父不甘心做一个二传手,发传真之前,一定要宋运辉的秘书找到宋运辉,跟宋运辉通一下话。他没提以前宋运辉对女儿的关照,人家不说,做了也不说,他也不说,做了也不说。这点品格,他可不能落了下风。
宋运辉与梁父时有通话,不过大多是过年过节通个电话说一声好。对于梁父格外的关心,宋运辉心怀诧异,不过很是受梁父关心的启发,对于梁父提出的越过市级银行,直接找到省行签订贷款协议的尝试建议,他很有兴趣一试。宋运辉如今英雄受困于床头金尽,对来自梁思申的境外融资欢迎,对来自梁父的省行融资,一样来者不拒,乐于尝试。
杨逦拿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立刻跟着二哥,背上两人所有行李,踏上东去海边的火车。一路之上,她一直担心两件事,一件事是大哥会不会骂她。大哥两只眼睛凶起来的时候,简直如同两口通往地狱的深井。另一件事,是大哥会不会祝贺她高中。妈妈已经不在,她现在才觉得,大哥是如此之重要。
杨逦是忐忑不安地跟在二哥身后出的火车站,难得的老实乖觉。原本说好的是到大哥办公室找大哥,但忽然听到二哥喊一声“大哥”,她忙抬头看去,果然见大哥微笑着迎上他们,大哥的微笑随着慢慢接近,而慢慢放大,终于变成大笑。这样温暖的笑容,终于让提了好几天心的杨逦把一颗心“咚”地放下。大哥做得很自然,好像中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拎走了她手里的行李,看着她说老四越来越好看。
杨逦终于坐上大哥的汽车,看着车外大毒日下挥汗如雨的行人,她心中为大哥充满自豪,可她真没脸说出来,她以前错得太多,现在一下改口,她觉得心里别扭。杨巡看得出小妹的尴尬,也没勉强,只是上了车翻来覆去地看录取通知书,一个劲儿欢喜地说,“真好,真好,我们家一个比一个出息,越考学校越好。老二,过两天我们一起开车送老四上学去,上海,不远。”
杨速笑道:“老三呢?怎么不来?”
“老三在宋厂长厂里社会实践,花头真多,做小工嘛就做小工,轮到大学生头上就变成社会实践了。老四,交大啊,连宋厂长听说了都说好,还说要请客祝贺。我跟宋厂长约约,后天星期六晚上,我请他。”
杨逦这才期期艾艾地找话说:“只是考个大学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大哥别破费了。”
杨巡笑道:“我跟老三也说了,你们只要好好读书,能读多高就多高,能出国读就出国去,我供着你们。”
杨速道:“现在再加我的一份子。大哥,我们去妈妈墓地说了。”
“很好,很好。”车厢里一时有些沉默,三兄妹毕竟还是一说到妈妈都是难受。
终于到了杨巡办公室,杨速见大哥把所有行李都拎出来的意思,奇道:“大哥,你住的地方与办公室在一起?”
杨巡笑道:“老板老板,白天做老板,晚上睡地板,我住办公室地板。你们暂时也跟我艰苦一下,老四住会议室。”
杨速和杨逦面面相觑,没想到钱赚那么大的大哥对他们那么大方,置下房子家具给他们,可自己却睡办公室地板。杨巡见此却又笑道:“我一个人买个房子住不方便,不像办公室每天有人打扫。老二既然来了,第一件任务,给我们买套房子吧,以后估计我们一家聚在这儿的机会更多。”
杨逦更是更是内疚,为自己过去对大哥的态度而惭愧万分。以前,她真不懂事,如果不是杨速在她考后,在她了解分数满怀欣喜之后,将情况说明,她到那时候还憋着一股子劲,想要拿着录取通知书向大哥耀武扬威呢。杨速还说起当年妈妈和大哥一起趁家中经济情况稍有好转,逼他回校读书的事。杨逦现在才知,妈妈是牺牲了大哥的学业,养活他们三兄妹。她当初还那样对大哥,真是没良心到极点。
但杨巡才与宋运辉一说,宋运辉就让三兄妹收拾收拾,晚上一起吃饭。说是一桌子的老熟人。
杨巡立马掏钱让杨逦买衣服去,那么聪明的妹妹,他炫耀都来不及,绝不能让妹妹白衬衫黑裤子将就了。杨连也早早乘厂车回市,与大哥他们汇合,四兄妹整齐体面地去新造三星级宾馆赴宴。寻建祥和妻子抱着孩子也来,七个人围大圆桌坐下,却见门口走进一男一女,被服务小姐领来他们桌子。男的在这么热天气里竟然穿着长袖衬衫,一丝不苟。女的长身玉立,却是穿得怪里怪气,上身鹅黄衫子,下身深紫宽腿窄脚长裤,都是绸缎料子,灯光下熠熠生辉,光怪若离,即便是站着,都似乎全身闪动,万般妖娆,更何况是款款走来。
寻建祥先看见女的,一见就笑了,对妻子道:“原来是梁思申来,难怪。”但随即看见旁边的人竟是虞山卿,一张脸顿时阴了下来。虞山卿见到桌上竟有寻建祥,一时也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杨巡则是一看到梁思申,就站了起来,两眼跟着梁思申光波闪耀。梁思申见此,冲杨巡摆手打个招呼,便走到寻建祥面前,轻笑道:“大寻,机会来了。以前你带着我欺负虞先生,今天我们人多势众,还加上个小寻宝宝,看虞先生哪儿跑。”
虞山卿忙借机笑道:“原来以前你们是有意找上门去欺负我,我还真败在你俩手下。大寻,以前对不起你,金州的环境让人变质。现在我们都已经出来,听说你做得很好,恭喜你,真替你高兴。你家宝宝真可爱。”虞山卿说着,忙掏出包里一只原来准备送给宋引的小熊,交给小寻宝宝,又送出一瓶香水给寻建祥太太,非常客气热络。
寻建祥一时也难以发火,伸手不打笑面人,握了握虞山卿的手,便把他介绍给杨巡去对付。虞山卿对付杨巡,则是职业了许多,他一向风度翩翩,进退有据。梁思申见寻虞会面安然度过,这才放心,刚才宋运辉已经在电话里交待于她,如果他还没到,要她帮忙调剂寻虞关系,她总算是不辱使命。她与上回已经见过面的大寻妻子说了几句,送上礼物,这才坐那儿冲对面的杨巡微笑。
杨巡连忙把弟妹们都介绍给梁思申,语气里满是难得的不自然,和满满的骄傲。梁思申一听说杨逦刚考上交大,而且还是理工科,不由“咦”了一声,道:“真了不起。”不由心想,难怪说老子英雄儿好汉,看来基因还是要紧的,杨家一门聪明,杨巡那脑子就不知道有多活。
虞山卿却又特意伸出手去与杨逦握手,笑道:“小校友,很难得遇到。现在高考越来越激烈,女孩子考上理工科更难得。祝贺祝贺。”又不由回头问身边的梁思申,“你在哪个大学上本科和MBA?”
梁思申报了两个名字出来,虞山卿一听就笑道:“有人生来就是混顶级的,是让人在她面前自惭形秽的。”
宋运辉带着程开颜和宋引一起匆匆赶来,听得桌上欢声笑语,这才放心,将程开颜介绍给虞山卿和梁思申。梁思申这是第一次见到程开颜,一见程开颜肥白脸上有点糊开的蓝紫色的纹眉,立刻想到明永乐青花瓷的特征,想到进口苏麻里青的颜色,不由暗笑。宋运辉看出梁思申眼睛里的变化,有些恼火,因道:“梁思申你这是穿的什么衣服,明天去厂里可不许这么乱穿。”
虞山卿与程开颜是老相识,寒暄时候见程开颜一个劲警惕地看梁思申,心下了然,笑着打圆场道:“他们混华尔街那一行的女性,平时上班穿得比男人还男人,连酒会都穿工装。梁小姐又是东方人,又是年轻小姐,自然是穿得更加刻板。物极必反,出门当然是怎么风情怎么穿了。这一年几十万美元的年薪不好挣啊。”
梁思申做个鬼脸,才不当回事,却蹲下去与眼睛亮晶晶看着她的宋引说话,“你是猫猫?”
“是的,香香阿姨。我还叫宋引。”
“唔,香香阿姨,好听。阿姨让猫猫也变香香猫猫,这串珠子香吗?猫猫戴上。”
宋引闻着喜欢,高兴地道:“猫猫是香灵猫。”
梁思申笑死,抱起宋引坐在她身边,程开颜立刻贴着猫猫坐下,非常警觉。那边宋运辉送一只皮包给杨逦,恭贺她考进那么好大学。杨逦生嫩,看着那么大的厂长不知道怎么称呼,就说“谢谢宋叔叔”,听得一桌子人哄笑,宋运辉也笑。梁思申笑道:“哎唷,我宋老师宋老师地喊了十多年,可终于有人自甘堕落跟我同辈分了。”
众人再次大笑,虞山卿更是道:“那也得你心甘情愿,否则你这张嘴饶得过谁。”
“没办法,小学还傻着的时候看到大学生辅导员多崇敬啊,后来想改口都不成,只好阳奉阴违勉勉强强地喊Mr.宋,再不肯喊宋老师了。”
众人又笑,杨巡再想不到梁思申是个这么活泼的人,坐在对面看得眉开眼笑,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司马昭之心。唯有程开颜认真地道:“可毕竟还是老师,不一样的。”程开颜心说,怎么能不认老师呢,危险啊。
梁思申微笑,一脸诚恳地道:“是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程师母教导得是。”
虞山卿强忍住笑,扭过脸去不对着宋家夫妇,免得宋运辉尴尬。宋运辉真是无语,可今天杨巡的伶牙俐齿指望不上,杨巡正对着梁思申发花痴。好歹寻建祥见此道:“呀,我们干坐着大笑干什么?点菜,点菜,大家都说一样自己最喜欢吃的菜,小宋说他公款请客。”
服务员小姐正好站在梁思申身边,梁思申洋人脾气,也不知道谦让,转头道:“我要吃油爆虾,要吃煎带鱼。呀,我数学不好,两样了。猫猫呢?”
“猫猫吃葱油饼。”
杨巡忙道:“上回的鳝背你也喜欢,我就要葱爆鳝背吧。”
杨家其他三位个个心中一声哀叹:大哥啊,一向英明的大哥啊,也不能这样没策略啊。
宋运辉看看杨巡,再看看梁思申,两下一对比,一笑。虞山卿更是一点不客气地拿着垂怜的目光看杨巡,好在杨巡今天不计较。唯有寻建祥一点不客气地冲杨巡笑上了,笑得杨巡终于讪讪的闭嘴。
宋运辉本性严肃,遇到梁思申在场,却是没办法严肃,只得岔开话题,道:“你们两个住一个宾馆倒是方便,明天杨连也到宾馆汇合吧,厂里派车来接。呃,你们兄妹该不会都跟着杨巡住办公室吧。”
“前阵子忙得没心思,明天开始让老二买房子,还好办公室大,房间多,大家临时挤挤没问题。”
梁思申心说杨巡这人可真是实干,不像梁大,实力不知有没杨巡强,车子已经换了几遭。“你官司的事真没问题了?有没有赶紧想办法把红帽子摘了?”
杨巡道:“宋厂长帮忙,真没事了。不过红帽子还得戴着,没办法,个体不允许注册这么大规模的公司。”
梁思申关切地道:“合资的行不行?我可以提供身份给你,听说外资获得的政策优惠很多。”
杨巡眼睛一亮,道:“我去问问。”
宋运辉一笑:“早已经替你考虑过,不行,外资暂时不能进入商业领域。”
梁思申笑道:“好,小杨可以心理平衡了,外资和你个体一样受歧视呢。杨逦妹妹,介意不介意离开哥哥们几天,陪我在宾馆住几天好不好?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有些害怕,你千万帮我个忙。”
杨巡和宋运辉都是心说,梁思申这人独自美国都敢闯,还有什么害怕的?借口。大约是看着杨逦一个女孩子家住办公室不方便,不显山不露水地帮一个忙。杨巡也没推辞,大方地道:“谢谢,正好让杨逦学学你。等下饭后我送杨逦过来。”
梁思申答应,斜睨了程开颜一眼,正好被虞山卿看到,虞山卿心说,这女孩子可真会做人,这么一下就消了程开颜的担忧,否则,知道她一个人住宾馆一个房间,程开颜的担心还不百上加斤?宋运辉也体会到了梁思申的苦心,不由心下叹息,无奈地看了一眼程开颜。
很快,虞山卿便抓住宋运辉谈起设备的问题。他如今见多识广,与身在学术界的宋运辉老同学方原又是不同见地。梁思申听着,有听没懂,见寻建祥妻子抱孩子出去小便,主动请缨帮忙,领着她们找洗手间。走到餐厅门口,遇到一行人进门,一个个冲着奇装异服的梁思申看。杨逦看着真是羡慕,立刻觉得自己新买的裙裤没劲了,轻声跟大哥说,她要学梁思申,读书又好,人又能打扮。杨巡实事求是地说,这辈子估计难学,尤其难学的是梁思申良好出身带来的气质上的举重若轻。杨逦初生牛犊,不信这邪,非要这几天学个究竟。
但杨巡看到那个刚进门的萧然,郁闷,看到萧然一步三回头地看梁思申,更是郁闷。但想到梁思申肯定看不上萧然,才心下如出气般舒服。等到梁思申回来,他就指给梁思申看,那个人就是前一阵子搞得他无比颓丧的公子。宋运辉也是久闻大名,扭头看去,却见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梁思申不由感慨:“看不出,人面兽心。”杨巡听着大感欣慰。
宋运辉却是看看梁思申,警告道:“梁思申,本地只有这么一家好宾馆,与这人得低头不见抬头见,千万别招惹。”
梁思申笑嘻嘻道:“Mr.宋真有长辈样。”
宋运辉哭笑不得,虞山卿笑道:“谁敢欺负梁小姐?这人十年前就能欺负我,不让她欺负已经上上大吉。”
寻建祥一听,欢声大笑,小声告诉妻子是怎么回事。寻妻更是喜欢梁思申。但寻妻以女人的直觉,明显感觉岀宋运辉对梁思申的关切。她看看黑瘦精干的厂长,再看看美丽风情,却不是花瓶的梁思申,心说难怪今晚程开颜坐立不安。
虞山卿又与宋运辉说起正事,梁思申无聊,拉起宋引的小手道:“猫猫,跟阿姨一起去找冰淇淋好不好?杨逦妹妹一起去不去?”宋引立刻踊跃响应。
杨巡闻言立刻道:“一楼西餐厅有,大堂吧也有。可以要他们拿上来。”
虞山卿实在忍不住,抽空给杨巡一句:“你真煞风景。”
宋运辉笑道:“你一向最能揣摩女孩子心思,一点没改。当年全厂女孩围着你转。”
梁思申临别赠言,“还是我们程师母慧眼独具,不上虞先生的当。”她带着杨逦和宋引,下去大堂吧吃冰,宋引喜欢这个软软香香的阿姨,一定要跟梁思申坐一起。杨逦还是第一次到这么高档的环境,左右乱看,梁思申便要杨逦拿出身份证来,到总台补登记一下,要来早餐券。杨逦一定要跟着,看个究竟,心里非常羡慕。
再回餐桌,给大寻女儿带去冰淇淋,杨巡早已望眼欲穿。
饭后,大家各自回去,虞山卿与梁思申在大堂喝茶。两人就东海厂目前的地位,与可能达到的境界交换看法,梁思申需要虞山卿的专业意见,虞山卿则是想怂恿梁思申将东海厂做成一个项目,两人一拍即合,又是套路一致,更因虞山卿英语好,术语懂,不用梁思申费劲憋岀中文,于是两人谈得非常有效果。这一谈,基本补充了梁思申明天要与宋运辉对话的思路。甚至有些只需要再跟宋运辉求证一下,而不需费劲查问。谈话时候,两人都是顺手做下记录。
那个萧然包着饭店一个房间,饭后下来消遣,看到梁思申是那样一个人,便不愿惹她,知道是个华侨是个过路神仙。一会儿杨巡送杨逦过来,萧然就抽身走了。对于杨巡身边的杨逦,他还看不上眼。
杨逦跟梁思申上去,彻底为梁思申的随身用品倾倒。小姑娘还是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如此宝贝自己。
梁思申一早收拾停当,走到大堂等候东海厂的车子来接。宋运辉昨晚说的是七点半,她提前了十分钟下来,以便悠闲地把挂了块硕大塑料门牌的钥匙寄存到总台。没想到,楼下除了东海厂的司机,其他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几个。虞山卿也早已衣履笔挺拎着个大包等在楼下,杨巡正与他说话,而杨连则是只有旁听的份儿。这些人看到穿着中归中矩白衬衫藏青西裤的梁思申,都是一愣,随即会意而笑,都想起虞山卿昨晚的解释了。
梁思申打个招呼,去总台办理手续,却不料长长总台面前人山人海,都是要求入住的。总台的小姐一边客气解释暂时没房,一边熟练收起梁思申的钥匙牌。梁思申忍不住问总台小姐:“昨晚全住满了?”
小姐忙得披头散发却眉开眼笑地说:“是啊,除了四间豪华套房,全都住满了。这几位客人得等今天退房的房间做出来后才能入住。”
“是不是有旅行团或者会议?”
“没呢,天天都这样。你们是外宾,又是东海厂订房,才优先照顾。”
“天哪,恭喜发财,奖金多多。”梁思申差点翻了白眼,如此高的开房率,简直是奇迹。返身出来满是人,她下意识举起大皮包拦在胸前,却见身后一个人大惑不解似的看着她,她一看,可不正是昨晚杨巡指给她看的人面兽心萧然。她没搭理,闪出人丛。这时候杨逦才吃饱饱地下来,两眼雪亮,恨不得立刻左右没有旁人,她可以叽叽呱呱畅谈第一次吃自助餐的感受。
虞山卿笑问梁思申:“你们在美国上班就这打扮?我还真有听说没见过。”
梁思申笑道:“不,在美国全套,马甲、西装、小领结,一件不少。”她随即便转头跟杨巡道:“小杨,这儿宾馆竟然几乎全部住满,你听说市内还有没有其他宾馆开建?对了,即便是东海厂订房,我好说歹说死磨硬缠,他们也才给我九折。还有昨晚餐厅这么高的上座率。这生意太一本万利了。你官司结束,何不考虑上个宾馆?”
虞山卿又抢着道:“做投资的人还真能发现问题。”
杨巡瞥了虞山卿一眼,但还是等虞山卿说完,才道:“我打听过,投资不小。光是每个房间的平均装修费就要十万,很多东西需要全套进口。”杨巡拿手指半空画一圈,“这样的投资我拿不出,我倒是有建议宋厂长来市里开个接待宾馆,不过宋厂长说他不愿背太多非主业包袱。”
梁思申笑道:“大投入意味着高门槛,高门槛意味着高收益。咦,Mr.宋的车子怎么还不来?”
杨巡一指门外,道:“这不来了吗?有什么厂长,有什么下手,不会早一分,不会晚一秒。”
虞山卿和梁思申一起出去,虞山卿忍不住对杨巡道:“你不如退而求其次,造个二星的,现在这样的宾馆也少,都还是招待所改建。”
“唔,我想想。”杨巡答得有口无心的,却专心地给梁思申拉门,“晚上再一起吃饭?我知道一家油爆虾做得最好的饭店。”
梁思申微笑,但一口拒绝:“谢谢,晚上肯定没时间。再见。”
车子一开,虞山卿笑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什么感觉?”
梁思申笑道:“前辈珠玉在前,岂敢班门弄斧。”笑语着,她便取出一份手稿,交给虞山卿,“你看看,这样的想法离你的构思还差多远?Mr.宋会不会接受这样的构思?”
虞山卿接了就看,没二话。梁思申心说,这人自命风流,做起事来,却是个正经的。
两人且走且议,一直到工厂,直把前面的司机郁闷死:没一句听懂的,没一句插得上话。可正因如此,司机反而对两人无比崇敬,觉得这两人肯定是有本事的。
两人到了厂里,宋运辉分别亲自介绍了之后,便把他们交给相关人士接待。如今又是恢复过去外商人来人往的热闹,众人已有接待套路。不过宋运辉对虞山卿放心,对嫩生生的梁思申却是不敢大意,介绍之后,坐在一边看梁思申举重若轻地说明议题,简介思路之后,才微笑地看看梁思申今天严谨得有些过分的打扮,留下自己得力秘书,离去。
被宋运辉留下的秘书从厂长这些举动中,立马体会岀其中的重视。而且看出,厂长除了重视这个议案,却更重视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女孩子。这不能不让秘书浮想联翩。
梁思申哪里知道这些细微曲折,还以为这是应该的。她开始与在座认真讨论一个个数据的生成和来由。因为不是同一套会计系统,因此每一个数据的取得,都需要问清来龙去脉,从源头上探寻到数据脉络,一路寻来若是都对得上号,才算通过。以免牛头不对马嘴,获取错误信息。因此,大量时间花在核对脉络之上。梁思申原本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半天就可以完成,下午她便可以回去宾馆整理数据,做出初步报告,晚上传真给吉恩,没想到,却卡在基本问题上面。
财务处的人原本抱着对“外来和尚会念经”这句话的怀疑,不过是因为厂长亲自开场,才稍有重视。最先有些烦梁思申的细致,但后来却慢慢被梁思申一追到底的认真工作态度所折服。可梁思申中文说得还行,写的时候却不得不时时请教旁人,怕岀差错,这就成了大家轻松取笑的亮点。梁思申也无所谓,解释说自己先简体后繁体弄得邯郸学步,整岀个黄皮白肉的香蕉样,反而不会写中文。
宋运辉下午开场时候又到窗口看看,听赶紧走出来的秘书大致汇报情况后,便不再牵挂,相信梁思申自己做得好。倒是挺诧异,原来她一边读书一边工作,还真是象模象样地在工作着。听秘书汇报,看来梁思申是个熟手,不像新手上路。
等忙了一天,夏日的天色都已黯淡下来的时候,宋运辉从二期现场回来,经过会议室,看到虞山卿占用的那个会议室已经熄灯,而梁思申占用的会议室灯火通明。他站在暗处,透过窗户凝视,见里面大家一天忙碌下来,都是东倒西歪,唯有梁思申一人腰板笔挺,梳在脑后的发髻一丝不乱,姿态依然优雅如天鹅。那样子的认真,令梁思申全身如同散发熠熠光泽,就如她脖子上那串珍珠项链的柔和纯正。这一刻,宋运辉忽然觉得梁思申很美丽,不,是魅力非凡,她已不再是个单纯活泼的小妹妹。他不由驻足。
但有人嘻笑打骂着上楼的声音惊醒宋运辉,他忙从会议室窗口走开,回去自己办公室。坐到办公桌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跳得如刚做贼逃回。他愣住了:天,他想哪儿去了。
直到传来敲门声,他才回过神来,不得不干咳一声,才开腔让门口人进来。秘书进来说看到这边灯亮,问他有没有什么安排。宋运辉问会议室的讨论还要到什么时候,不如明天继续。秘书领命出去,但宋运辉也跟了过去。他问财务科副科长谈得如何,财务科副科长说,有这么几个内容,不知道该不该透露给外商。
宋运辉没回答,看向梁思申。梁思申立刻道:“不如这样,这几项内容你们整理一下,告诉我大致概念,让我心里有个数,但我不记录到会议纪要中。宋老师,相信我,我不会做双面间谍。”
宋运辉看到梁思申真诚闪亮的眼睛看着他,一时不敢对视,扭过脸去,又看向财务科副科长递给他的几项内容,却是干脆地道:“小梁,工作归工作,立场一定不要模糊。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吧,明天继续。”
梁思申有些失望,她本意完全是想为宋老师做成一件事,她确实模糊了立场,将立场明显偏向宋老师。可没想到宋老师不领情,但宋老师也没错,工作归工作,做领导人都是那样,没感情可言。就跟她爸也一样,工作时候连爷爷都别想插手。她略带沮丧地“噢”了一声,垂眼收拾一下资料,却还是认真地拿出刚才她的记录,交给宋运辉秘书。
“这些是我们今天讨论得出的专有名词中英文对照,请你拿去打印并复印,明天会议上可以参考。即便……以后也可以用得上。宋老师,请给我半个小时,我想就今天的会议,和昨晚与虞先生的讨论,有几点想法需要和你交流。”
“啊,好,我送你回城,边走边说。”又回头对秘书道:“这份英汉对照找谁连夜做一下,你拿纸笔跟车记录。”
梁思申本想说,最好是私人对话,但忽然想到国内国情与国外又有不同,便是释然。她从小听多妈妈对爸爸的“教导”。妈妈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总叮嘱爸爸作为一个年轻干部,最不能在男女关系上犯错误,哪怕是被谁捕风捉影了也不行,那会影响名誉。宋老师如此年轻,又身居高位,还没有爸爸那样的坚实身份背景,自然行事必须步步为营,不敢稍微行差踏错。一念至此,梁思申豁然开朗,当下遵循宋运辉“工作归工作”的基调,起身微笑道:“为安全起见,宋老师最好请个司机师傅开车。我的中文并不过关,可能需要宋老师配合思考。”
宋运辉看一眼秘书,秘书便领命而去。梁思申拉大距离,以工作时候常用礼数,请宋运辉先行,自己则是大声感谢了在场诸位一天的配合,才跟岀门去。宋运辉看在眼里,按说应该是为梁思申的机灵大方松口气的,可心里却是万般的不情愿。可这不也正是他自己想要的吗?
两人走到楼下,等在车边,等候司机,启动了车子,都没进去的意思。夏天的夜晚还是热烘烘的,绿化很好的厂区里蚊子逼人。宋运辉想说些轻松的,却一时张不开嘴,不知道说什么。反而是梁思申微笑地问:“虞先生先走了吗?”
“噢,他中饭后就走了。不过他去趟北京,很快再过来。他的工作作风倒是一点没变,节奏总是把握得非常好,有生活有工作,两全其美。再忙的时候也不忘风度。”宋运辉说到后来,忽然感觉味道不对,他这是想说明什么。
梁思申笑道:“那是应该的,做人应该有种态,说白了,死也要死得有模有样。”
宋运辉笑了一声,但忽然想到多年以前,虞山卿有意刺激他的话,那是刘启明说的,说他姿态不美。那么多年过去,其实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也以此严谨要求自己的。但今天看到梁思申一天会议下来依旧珍珠般的美好姿态,他终于看到距离。以前,说到底还是不肯承认的,可今天,面对比他小很多的梁思申,他没有理由可寻,差距就是差距。他昨晚还笑话杨巡,其实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幸好秘书跟来,笑道:“厂长,我已经跟您家去了电话,说有工作不能回家吃饭。外面热,车里坐吧。他们都真佩服梁小姐,一天下来,穿着长袖子,就硬是不挽起一下。虞先生也是,虞先生还下了工地。”
梁思申笑道:“这还是好的,在美国,有时全身盔甲在太阳底下活动一天,全身湿透,也不能脱一下,这是我的职业要求。我坐前面。”
宋运辉微笑,却坐到驾驶座后面的位置,与梁思申形成对角。坐进车子就道:“小梁,有什么议题,我们抓紧。”
“好。我需要了解一下高层管理的态度。问题有五……”
秘书立刻摊开纸笔,掏出小手电挂车椅背后,记录。司机赶着过来,见此什么都不说,一声不吭把车开岀去。唯有宋运辉觉得这样很好,他喜欢这样的环境,喜欢这样的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因为刚才有关姿态的问题想了一下,他唯有投入到得心应手的工作当中,才觉得心境自由,收放自如。
梁思申问完所有问题,满意地合上本子,由衷地道:“宋老师,我一如既往地佩服你。从那时候辅导员始,你总能最言简意赅说明问题。”
宋运辉听了一笑,伸手熄灭一直晃在他面前的手电。“我本来想表扬你的,可被你一说,我没法再开口,否则成互相吹捧了,成什么话。”他在黑暗中看着梁思申年轻光洁的侧面,微叹道:“可惜,你这样的人才,不肯回国。”
“不,我正考虑回国,但我在寻找最合理的回国方式。”
“唔,对,不能放弃对事业的追求,不能放低对自己的要求。一个人,工作着才是最美丽的。”
梁思申不由得笑,“宋老师,你是彻头彻尾的工作狂,跟我的老板吉恩一样。可是对我来说,不!套用你的话,工作归工作。我最多只能做到跟虞先生一样,掌握好工作节奏,工作生活两不误。”
宋运辉听了也笑,对秘书道:“现在的年轻人会生活。”
到宾馆下车,却看到杨巡大步迎上来。宋运辉心头不快,但就此止步,等杨巡出来,他微笑道:“小杨,你在正好,我还有些事,你陪小梁吃个晚饭。”
梁思申大大吃惊,回头看向宋运辉。宋运辉仿佛是看到梁思申眼里的失望,心头如被什么揪了一下似的,但还是立刻硬下心肠解释道:“我需要跟人饭桌上说几句话,不好意思。小杨,把你熟悉的好餐馆说出来让小梁挑挑。”
梁思申回过神来,忙不慌不忙地道:“明白了,宋老师走好。我明天早上七点半还是在大堂里等。”
等宋运辉的车子离去,梁思申才摇摇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和莫名其妙的杨巡一起走进大堂。杨巡看玉人如此,不由问一句:“不愉快?”
梁思申摇头,“工作就是工作,没什么愉快不愉快的。只是……宋老师活得太艰苦了。”
“是啊,他们厂里人都说宋厂长是拼命三郎,有人被宋厂长砸下的工作逼疯了,个个在后面跺脚骂,可都还真心佩服他。你今天工作上一接触,知道辛苦了吧。”
“不是,不全是。咦,杨逦妹妹呢?”梁思申不愿跟杨巡背后议论宋运辉,说宋运辉最逼的还是他自己,逼得他自己六亲不认,这话怎么能说给杨巡听。她索性岔开话题。
“我让两个弟弟带杨逦唱卡拉OK去。你看上很累?回去休息吧,我等下给你送餐上去,别出来了。都说跟宋厂长做事是奔命。”
梁思申摇摇头,“你在西餐厅等我,好吗?我一会儿下来。”
“好。不过这儿西餐厅的牛排能砸死人,别说我没警告你啊,他们都说得带着牙医来这儿吃牛排。”
梁思申被杨巡略带夸张的表情引得一笑,“小杨,我一天会议下来脑子很紧张,有没有放松的地方?”
杨巡笑道:“有,路边摊儿,喝啤酒吃螺蛳划醉拳,可惜你肯定不会去。你先上去,我想想。”
梁思申看看手表,“二十分钟。”便进去电梯。杨巡对着电梯想了会儿,忽然飞奔出去,找去路边摊挡,急急吩咐做了几只菜,压下钱给老板,才能连菜盆一起取走。又一气买了四瓶啤酒,要老板一起捧到车上。这才又飞奔回宾馆,正好,二十分钟,看到梁思申换了一身衣服,简单黑色T恤和牛仔短裙,走出电梯。
“我买了煎鱼,炒螺蛳,花生米,拌黄瓜,炒面,还有啤酒,我们去水库边吧。今天月亮很好,水库边肯定安静。”
“蚊子会不会大合唱?”
“蚊子还会抬轿子,不过别怕,我是山里长大的,有办法。”
梁思申想了想,道:“算了,太远,西餐吧,几天不吃有点想了。”
杨巡挺无奈,心里估计梁思申黑天黑地的不敢相信他,也是,凭什么信他?两人坐下,梁思申要了扎啤,不等菜上来,先喝了一口,冰凉感觉顺喉咙而下,顿时如四肢百骸一阵舒爽。不愿看着杨巡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直接问:“小杨你请说,你什么事找我。”
杨巡已经吃过晚饭,也是一扎啤酒在手,他心里想的只是想看看梁思申,但知道这么说出来肯定会出事,他无论如何都得说些别的。“你早上说的门槛,我很有兴趣。一天跑了几个地方,规划局,建设局,旅游局,还有工商,问下来,果然很多人存了造两星级宾馆的心思。另外纺织局和二轻局申报造三星,旅游局准备把原来的旧宾馆改造成三星。谁都看得见肥肉,谁都想吃。我干脆问旅游局的,本市四星有没有市场。他们不敢答。”
梁思申并无吃惊,“你准备跨四星门槛?不过那么大投资,可不能想当然,需要事先计划好了。我有个堂哥正好有份并不算是太好的可行性计划,但还算是系统,基本上把需要考虑的项目都考虑进去了,你需不需要参考?”
“需要。我也觉得不能拍脑袋,我想就造价再跟别人商量商量。”
“好,借用你的大哥大,你帮我拨个号码。”梁思申报岀梁大的电话号码。杨巡一边拨一边吃惊,不清楚这意味着梁思申记忆好,还是她对堂哥的电话熟悉。
但梁思申满脑子都是东海厂的数据,即便是冲了个澡,也没法把自己放松下来,杨巡也看出梁思申不能专心,就没深入说出自己的想法,转而说些市场里发生的趣事。那些市井趣事,梁思申从没听说过,也觉匪夷所思,这才听得双目闪亮,笑声不断。简单饭后,她便上去整理今天会议资料,对杨巡说了抱歉。但杨巡已经挺满足了,他今天终于逗笑了梁思申,看到她开心的笑,这已经是进步。
梁思申那是真的上去工作,既便杨逦回来,也没停止。完了收拾资料下去,到商务中心发出。这才回去房间,拉上窗帘。
但她不知道,有个人去而复返,坐在车里一枝一枝地吸着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直到那扇窗户的窗帘拉上,宋运辉的双眼才停止激动的搜寻,闭上眼睛,却精准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盒里。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是饿着肚子回到家门口,却过家门而不入,一个转弯又赶半小时的路、加一次油回到宾馆。他满心的只想将梁思申叫岀来,随便找个借口单独谈话,他有的是话题。可是他最终没走出车门。
晚上十一点,小姑娘终于睡觉了。她真是个聪明实干的好女孩,应该早早休息,明天还有一整天的会议等着她呢。宋运辉怜惜地想着,却没想到自己也要睡觉,也要早起,明天有更多工作面对。他怜惜着梁思申,他却满心的甜美,流淌不息抑制不住的甜美,他一个人在寂静的车厢里笑,回想着与小姑娘认识的点点滴滴,想到两人由来已久的对世界认识的交流,对彼此知识范畴的促进提高,呵,原来,两人一直心意想通着。
认清这一点,宋运辉满意地驾车而回。不需要空调,也不需要磁带播放音乐,降下车窗,腥热的夜风都透着甜润。宋运辉忽然感觉天温柔得如黑丝绒一般,星俏皮得如同梁思申的眼睛,而家中小院盛放的茉莉花香,以及草虫鸣叫,都似是梁思申衣带搅动的风,那么清新,那么甜美。
他以前夜归时候怎么从来不知?
是,他爱,他在爱。
他此时已经不再为真相而惊惶失措,他此时开始享受那种美好。当然他也知道,他不能有所作为。那种无法作为的感觉是苦的,可他此时却也愿意享受这带着香味带着甜味的苦,因为这种苦让他感知味蕾的苏醒,进而感知小院里的花香虫语是私语缠绵,感知被垂下的丝瓜撞击一下是有趣的钝性碰撞,感知碗莲缸里金鱼尾巴扫岀的涟漪如流波漱玉。他进而联想到咖啡,他不厌其烦地半夜泡一杯不合时宜的咖啡,站在小院里细细地品。
这咖啡是别人送来,放了多日,早已板结,可宋运辉今夜喜欢这咖啡的味道。以往一到晚饭后,他总是拒绝所有影响睡眠的饮料,比如茶,比如咖啡,他严谨得刻板,因为他不愿意不良睡眠影响第二天的工作。而今夜,他心甘情愿地堕落。
他喝完咖啡,卷起父母中午睡觉的一领草席,摊到书房地板上独个儿睡。没料到,他睡得很好,很放松,连梦都没有。第二天按时醒来,也没流连床榻的痛苦,浑身都是活力。
他愉快地下厨切葱花,打鸡蛋,拌面粉,为一家人摊鸡蛋饼,不厌其烦。看到程开颜睡眼惺忪一头乱发地下来,他也能视而不见。等全家人都起床下楼的时候,他正对着面前一桌子的杰作高兴,蛋饼、肉粥、牛奶,唯有他的是牛奶加了咖啡。他还在桌子中间插了一朵院子里刚剪下的月季。
众人都好奇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可他只是笑而不言。
而杨巡则是睡不着觉。起来三四次,冲了三四次不算凉的凉水澡,还是浑身燥热。眼看两个弟弟睡得那么好,他倒也不羡慕,索性不睡了,爬到办公大楼的天台上晒月亮吹冷风。还好蚊子没功力飞那么高,下半夜的天台也已经凉快,他反而靠着阴凉的水箱睡着了。
当然,一大早,城市最早的阳光也晒到他屁股上,他下来洗漱一下,也不顾两个弟弟的侧目,赶去宾馆陪梁思申吃早饭。他到的时候,餐厅都还没开门,他硬是等了会儿才进去,还看了好一会儿服务员摆台。
梁思申却是有点辛苦地被饭店的morning call叫醒,先去商务中心拿了吉恩的传真,一路看着传真去餐厅。却不想被人从后面追上,拦住。她看去,却是有些憔悴的李力。李力微笑看着她,温柔地说,“梁凡半夜让我帮忙发一份传真,给你。我开一夜的车,总算赶在传真前把原件送到。君子不辱使命。”
梁思申诧异地看着李力,惊讶得失声。好久才道:“谢谢,谢谢,不敢当。我请你吃早餐。”
李力疲倦地闭了下眼睛,“我好像更需要休息。可总台没房间给我。”
梁思申忽然感觉李力那种头发微乱的倦态非常性感,一颗心顿时乱了半拍。“啊……先吃早餐,若还没房间……如果不介意……嗯,有时间,请跟我去上班,我请他们安排招待所。”
“好。”李力也是密切注视着梁思申的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特殊的内容。因此李力尝试着伸出手去,托住梁思申的臂弯,但被梁思申避开了。李力一笑,没再尝试,跟上梁思申一起走进餐厅。这对俊男倩女的同时出现,把热络了一晚上、苦等到早上的杨巡惊呆了。
杨巡仿佛至此才能明白,原来梁思申还有其他的社交圈,梁思申这样的美女应该早有别人追求,别人也不是瞎眼。梁思申当然清楚杨巡的意思,只是觉得没必要,以后也没交集,因此不予点破拒绝。此时她也没打算做贼一样地避开,就把李力介绍给杨巡,普通朋友一般地认识认识,大家围坐一张圆桌吃早餐。取餐后,梁思申让李力把原件交给杨巡。杨巡心中很想拒绝,可不愿做得那么没派,只好收着,心里想着出门就撕了它。
李力敏感地看看杨巡,心中略做对比,便不放到心上。他只是很大方地跟梁思申道:“你尽管看传真,别耽误你工作。”
梁思申虽然答应,但没好意思这么用功,等会儿车上反正多的是时间。正好杨逦也取了早餐来,梁思申一看,兄妹俩面前的盘子都是堆得山尖儿似的,而她和李力面前的盘子则是简单得多,她的是两片面包,一只煎蛋,几片水果,一杯豆浆。至于吃相,不提。而她看到杨逦看到李力的时候羞答答的,眼皮想抬不抬的,说话则是跟蚊子叫似的。
李力本来没吭声,但吃到一半忽然问一句:“你反对梁凡跟我合作?”见梁思申点头肯定,又追问一句,“为什么?”
“梁大连这都跟你说,究竟是你太精,还是他太傻?可见这不是平等合作。”
李力微笑:“我喜欢这样势均力敌的对话,我也把你的话当作对我的赞美。不过你有没有考虑过,当我拿下如此稀缺地段地皮的时候,有多少人捧着钱来找我?其实我也是有相当优势的。”
梁思申一笑,李力虽然说得婉转,可言下之意很明白,给梁大面子才选择跟梁大合作。梁思申有些强词夺理地道:“既然如此热门,不如拿下地块,直接转手,投资少,见效快,效果好。”
李力不以为然地反驳:“对于一个热爱建筑的人而言,有什么比在显眼地段竖起一件自己的作品更有吸引力的?任何丰碑,都不如一件百年作品。”
杨巡一听,就想说这个李力聪明面孔笨肚肠。不想却听梁思申真心实意地应了声,“有理。”杨巡愣了一下,直觉地认为梁思申这是客气,给人面子。但他却把李力的这句话记住了。
李力却是眉飞色舞地道:“看着理想变为蓝图,蓝图变为成品,那过程中的享受,无可比拟。”
“是。”梁思申依然赞同。
“好,既然我说服了你,你得帮我说服梁凡。不然梁凡这两天老拿我当不良小人。”
梁思申笑道:“不,我承认你的理想主义,但不承认其他。你那不是职业精神。”梁思申自我感觉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觉得李力即使有理想,可理想在他那个项目中也不会占太大比重。“啊,对了,想请教你,最近什么书好看,我这回带些回去。”
李力便也不再提上海的事,想了想,道:“刚岀的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你一定喜欢。等下我去书店看看,如果没有,把我的一本给你。还有前两年台湾人三毛写的系列……”
梁思申笑道:“三毛的早看了,没那么夸张吧,我也去过。还有呢?港台的我接触得多,不用推荐了。”
李力无奈地道:“要我怎么说?你干脆到我书柜里自己去翻吧,我自认几乎把福州路的好书都淘来了。”
“真的?那以后你搬去别墅,我岂不是可以近水楼台?”
这样的话题,杨巡一句都没法插嘴,杨逦也还嫩着,应付高考都来不及,这方面的事知道得少,杨家一家大约只有杨连此时说话有份,可惜不在。杨巡好生灰心。李力却是应付自如,“好多书我还来不及看,便宜你。有些可是书店也未必找得全的稀缺货色。”
“非常好。”梁思申很喜欢。可惜时间不允许,她没法多说,匆匆吃完算数。而李力却因魅力而早早获得总台小姐让他插队拿到的房间,终于没跟去东海。杨巡很是失意,连杨逦都看得出来。梁思申当没看到,匆匆踏上东海厂来接她的车子,告别杨家兄妹离去。
至此,杨巡基本上弄清李力这个人的身份,高干子弟,他妈妈的又是高干子弟,他这辈子接二连三吃瘪在高干子弟手里。但杨巡也苦笑着安慰自己,从东北时候被人打得无招架之功,到如今跟萧然可以有来有往,谁知道跟那李力未来有何交集。他捏着手里李力给的可行性报告,却也不小心眼儿地撕了,回头先看清楚了再说,知己知彼。
梁思申心里却是愉快,心情就跟清早的太阳一样亮堂。令她更高兴的事,宋运辉今天心情也很好,对她没再如昨天那么避嫌,而是温和地待他,却有求必应。工作更因昨天的磨合,今天效率大增。梁思申一天来的心情都很好。到下午四点的时候,早早结束了工作。
但她还是小心了一下,问秘书可不可以这时候找宋厂长汇报一下。她现在觉得宋运辉有些可怕,领导样子太足。秘书候着宋运辉的忙碌告一段落,引着梁思申进厂长办公室。宋运辉见到她,就示意秘书出去,和气地问她:“两天下来,有什么想法?”
梁思申道:“就目前来看,不算是优质的赢利资产,不过是可以预期的优质资产。但我目前掌握的只是财务数据,有关工厂发展前景,我需要就项目发展规划,回去寻找专门评估。因此项目发展规划的二期,希望能给我一份英语资料。项目发展的三期预计,我主要是听取虞先生的意见,应该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有效资料对待。还有,我希望有一份市场预期。这可能超出合理要求范围。”
宋运辉微笑听取,一边在纸上用铅笔择要记录。等梁思申说完,才道:“二期的英语资料,一星期内给你。三期的预期,也是一星期内给你。市场预期……我这儿有份年初制定的年度计划,你先拿去看看。目前销售工作基本符合计划。未来两三年的市场,我可以给你做个展望,但不能以此为准,也是一个星期。然后,我需要对你提要求。”
梁思申犹豫了一下,爽直地道:“宋老师,虽然我们是在严肃地谈工作,可是……你太严肃了,让人害怕。”
宋运辉听了忙笑道:“好,好,我改。”不错,他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不免形之于色。“我的要求不高,有来有往,希望你随时跟我联络,告知进展。”
“会的,我可能还会做内奸。”梁思申这才觉得好受些,觉得这屋里的气氛一下松弛下来,“还有,我明天准备走了……”
宋运辉一下茫然若失,脱口而出:“昨晚有事走得匆忙,今晚单独请你吃饭,赔礼道歉。你想吃什么?”
“海鲜,特色海鲜。可现在,让我参观工厂好吗?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工厂。”
“好,先跟我来看个总体。”宋运辉带梁思申走到地图前,两手比划着道:“你看,这个半岛,我们现在才占着这么一小部分,二期结束,是这么一块。我的理想是,吃下整个半岛。到窗口看看。”两人来到窗前,宋运辉指点着告诉梁思申,这儿做什么,那儿做什么。然后才叫人来,扔一顶安全帽给她,要人带她去主车间。
纵横交错的钢铁丛林看得梁思申钦佩不已,又听陪同人员说,宋厂长对主要设备了若指掌,她现在虽然觉得宋运辉有些生分,有些严肃得可怕,可敬佩之心却是油然升起。也觉得自己前面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她没看到,数据背后,是那样一个钢铁城市,而这才是一期呢。
她一直要求看到码头才回,一切,已非她上回来时可比。她本来已经有些勉勉强强才叫一声宋老师,叫出来的时候更多揶揄,而已经习惯喊Mr.宋。一圈儿看下来,她又有叫回宋老师的感觉。
“非常壮观,真令人激动。尤其是想到负责的人是宋老师,啊,我真自豪。我回去一定好好努力,一定要促进三期尽早上马。我也要做壮观的一份子,这真是人一辈子最好的丰碑……”
时间已经下班了有一会儿,宋运辉和梁思申一起下楼去。听着梁思申有些孩子气的激动,宋运辉心里高兴,一径宽容地笑着,一边不断与路过的同事招呼。他已经想明白,他不能占有这个美丽的女孩,也不愿因为自己复杂的背景伤害到梁思申,她是那么的美好。但是他要让她高兴,竭尽全力地满足她。而他,只要旁观她的幸福,他想,他应该满足了。
他亲自驾车,载着梁思申往外走,一边信口报岀哪家饭店有哪些特色,让梁思申挑选。两人轻松议论着,汽车驶岀大门。夕阳虽然当头照进车窗,可宋运辉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夕阳这暖暖的色调很是沉醉。但忽然身边的人连声惊叫,“停——停,停……”一只手也急急搭了上来,正好搭在宋运辉手上。宋运辉不由紧急踩下刹车,但自觉将手拿开,不愿亵渎。他这才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黑色不知什么车,应该是挺不错的车,而一个年轻高挑男子正大步向他们的车子走来。
这个人,不认识。宋运辉直觉到了什么,心头一紧。这时候梁思申已经按下车窗伸出头去。
“你来这儿有事?”
“找你,门卫说你还没出来,我想总等得到。”
“你这么等着?”
“是啊,我相信只要你出来,肯定看得到我。这位……”两人对话着,李力终于走近。宋运辉看到,是个儒雅帅气的男孩子,不会比他小多少,但也不会比梁思申大多少。
“宋老师,是我小学时候的辅导员,现在是东海厂的厂长。”梁思申又探回头,对宋运辉有些尴尬地介绍:“这位叫李力,我大堂哥的合伙人,昨晚连夜给我送份资料来。”
宋运辉力持温和地道:“请他一起去吃饭吧。”
梁思申将话传过去,李力立刻答应,但是站着不动。宋运辉当下领悟,坚忍着用最平和的声调对梁思申道:“去吧,上他车去。我在前面带路。”
梁思申却没犹豫,对外面的李力道:“你跟我们车子后面。宋老师带我吃海鲜去。”
宋运辉稍有欣慰,但还是坚持道:“天开始暗下来,他人生地不熟,万一跟错就糟了。你这两天好歹有些熟悉,帮他在旁边指点着点,去吧。”
梁思申听这么说,倒也觉得有理,笑说着“两个臭皮匠”,开车门下去。宋运辉看到那个李力满面笑容地俯身跟他打了个招呼,致谢的意思,然后两个年轻人披挂一身夕阳走向另一辆车。那边,李力绅士地抢前一步给梁思申打开车门,而梁思申的脚步是轻快的。宋运辉看着心如刀割。
原以为打算旁观梁思申的幸福,可是眼看到她的欢笑,他却如此心痛。他忍痛着将车开岀去,只觉一转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滴血。就像他给宋引讲故事时候讲到的小人鱼的故事一样,他也是化尾为足,忍着钻心的刺痛,旁观爱人的幸福。
然而,还不仅仅是旁观,他还在菜桌上做了一回长辈。好在他大哥大电话众多,他终于找个合适的电话,找借口离开。离开时候还拍拍李力的肩膀,收获李力感激的笑容。
宋运辉继续死忍,忍着将车开岀一段,这才停下,泛岀一脸辛酸。旁观,哪儿那么容易。
而在宋运辉离开后,梁思申掰起指头回忆,长辈一样的宋运辉究竟应该多少年纪。说出来,别说是李力,她自己都不信,宋老师竟然这么年轻。她禁不住圆睁双目,一连串的“天哪”。李力这时候一声“嘿,你别动”,掏出一枝自动铅笔一本笔记簿,“唰唰唰”画下一个人像,然后笑着转给梁思申。画中人神情惊异,灵动若生,不是她是谁?梁思申快乐地征求了李力的同意,将画像撕下来,收藏进自己的皮包。
他们两个谁也不会想到,不远的地方,宋运辉一个人猫在漆黑树影之下,面若死灰。他才活了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时。
此后,宋运辉喜欢上咖啡,什么都不加,唯有浓浓的苦,和香。
而今,连寻建祥都不会知道他的心事。以前他还会有痛恨,有激愤,有怀疑,而今,他认为到他现在的年纪,一切因果,都已是自作孽而已。
雷东宝在里面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后是煎熬,后来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数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了,就他等啊等啊,对外界一抹黑地等。而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后,被转移到劳改农场后的第一天,就有人过来探访。这让他充分感觉到,外面的人没抛弃他。这个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听话因此麻木下来,差点以为没权没势等于被世界抛弃的雷东宝,终于有了一些感动。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来探望他的人,他想知道,究竟谁对他有良心,谁对他没良心。他跟着管理员出来,其实急得恨不得飞奔,可终于没有,他已经如同关进马戏团的狮子,懂得听取号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谁,是谁,是谁!他眼前无数人面滑过,等他最后到达那房间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门之隔处与自己打赌。他最希望一门之隔的人是宋运辉。
但他赌输了,外面的人是世人认为最应该来看他的人,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妈,一个是他妻。雷东宝心中挺没良心地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在他心目中,这两个人是毫无疑问该来看他的人,她们俩不来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东宝被关了那么多天,亲情的承认他并不太挂心上,他现在下意识地最要的是友情是社会的认同。而唯有宋运辉,一个人身上集合了他所有的需求。
但是,宋运辉没来。他等着两个女人哭完,他被她们哭得有点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问的问题与她们俩无关。
“我一会儿给审这个问题,一会儿被审那个问题,最后只判了我个行贿罪,是不是你们在外面替我折腾了?怎么折腾的?”雷东宝问完,看看两个人继续抽泣,没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问:“小雷家现在怎样了?”“他们几个死哪儿去了?都不来看我?”……
好不容易,韦春红才勉强止住眼泪,虽然内心对于雷东宝没问一句家里的事有些不满,但想他在里面受够委屈,她也不计较了,开始哽咽着回答。
“你的事,哪天等宋厂长来,你再问他吧。我们全都使不上劲,我们最多想办法让你在里面的日子好过些。其他的,后来听说都还是省里发话的。我只知道,就在那么一天,宋厂长找上我,说事情了结了。”
“唔,应该是他。”雷东宝心里挺满意。“他知道我判了吗?”
“知道,杨巡一早告诉他了。判的那天他没来,听说他挺忙的,全世界地满天飞。小雷家的人也都来了,但今天轮不到他们,他们都得排队等。”
“是谁?都来了些谁?”雷东宝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了过去,急切地盯着韦春红。
“都来了。士根是一派,忠富红伟正明是一派,还有一派是年轻的,说不上名号的。三派人见不到你,在外面打架呢。”
“怎么会成三派?怎么回事?打什么架,听士根的不就得了?”
韦春红沉默了会儿,道:“最先村里都对你有误会,以为你不知道贪了多少呢,县里更是没话说,谁都绕着你走,当你瘟生一样,害我饭店也开不下去,只好搬市里开去了。妈也在村里呆不住,跟我搬去市里。唉,雷士根这个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你,可做出来的事,哪件都不对,还不如不做。这蠢货,我杀了他的心都有。”
说了这些,韦春红渴望地看着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东宝,等待着,等雷东宝问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抚她夸她坚强,最好还能跟宋运辉一样地表扬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苍白了的雷东宝并没问,而是低着眼皮想什么。韦春红看着雷东宝,却也没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样了,她还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里发生的那些曲折告诉雷东宝,怕一心只牵挂着小雷家的雷东宝受不得那打击。
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诉雷东宝,他出事后,那些村里人怎么骂他,怎么当着她的面骂,都骂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着,只好求儿媳收留。韦春红听着,一边小心地打量雷东宝的脸色,她真害怕雷东宝会生气,会暴跳如雷,担心雷东宝这个啥都不怕的霸王在这么个环境下面拍桌子闹事。但是,她发现自己担心得多了。她看到雷东宝瞪着眼听着,但神色木然,并无激动。韦春红心里反而提起另一种担心。
雷东宝是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被关在里面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小雷家村竟然连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小雷家村的时候,他却正牺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紧牙关忍受苦楚,只想保留小雷家的实力。可是……他们都忘了他带给他们的好处了吗?他们都瞎眼了看不到他的功劳吗?还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的老娘,他托付错了人?雷东宝心中无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帮人还来看他干什么,他只看到他老娘都没法回家的现实。
韦春红没有打断婆婆的话,但一心留意着雷东宝的反应。那么多时间都没看到雷东宝哪怕冒出一丝丝的怒气,她从担心,变为害怕了。她真怕雷东宝已经不再是雷东宝。
韦春红连忙打断婆婆的絮叨,讲忠富和红伟反岀小雷家的事说给雷东宝听,讲正明把持小王国的事说给雷东宝听,又把村里现在青黄不接,村人又想起雷东宝好处的最新现实说给雷东宝听,还说了现在那帮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钱培养岀来的大学生们发出的清醒的第三种声音,那帮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发展,认识雷东宝的巨大作用,并且与正明他们争鸣。
雷东宝依然沉默地听着,间或地,只是伸手将韦春红穿在外套里面的衬衣的领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领口纽扣,都没其他动作,和脸部表情。他失望,彻底的失望。韦春红的叙述虽然解了一口他刚才差点咽不下去的气,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红伟,哪个人是真正体会到他这么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帮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红伟悍然出走剥夺的利,才能让他们认识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没人看到。
他关在里面半年多的所有想头,竟然都错了。而他那么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错了。
韦春红担忧地看着雷东宝的沉默,终于忍不住逼问:“东宝,你想什么?你说句话啊。”
雷东宝还是等了会儿,才道:“不说小雷家的事,你看见士根,要他回去。说说你,饭店搬到市里,生意好不好。”
韦春红实事求是地道:“没以前好,只能勉强维持。市里好饭店多,又是做出名气的,人家都冲那儿跑,我的不突出。”
雷东宝现在也只能束手无策,“委屈你。”见韦春红点头,再看韦春红憔悴的脸,他别过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钱,你都取出来,把饭店好好搞搞。我没多少钱,你全用了吧,反正我里面也用不到。”雷东宝本来不想说那么多,但怕他不说明白,他老娘阻止韦春红用钱,只好罗嗦到底。
韦春红点头,叹道:“我看看。”但心里暖暖的。因是知道雷东宝不是个甜言蜜语的,但他的行动够说明问题。他们只是半路夫妻,即使半路夫妻,也没两年,而且还没孩子。想要恩情比海深,韦春红想都不愿想,她看得太多,才不会轻信。因此雷东宝能做到这样,她够领情了。
雷东宝却起身道:“你们回吧,早点回去,晚上还赶得到家。以后没事不用来看我,我在里面挺好,不吃亏。”
韦春红却是恨不得拉住雷东宝,再好好看清楚,可没办法,这毕竟不是寻常环境。“东宝,我给你存了五千块钱,你别省着用,多买些饼干糖果吃吃。”
“知道了。”雷东宝转身走了,没多少犹豫。但临到门口,却又转身,嘱咐一句:“你给我守住啊。”
韦春红一愣,饶是她伶牙俐齿,此时也说不出话来,看着原本宽阔得跟门板似的雷东宝的后背,现在瘦成半掩的门,而那半掩的门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时身边雷母的哭声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着一起哭哭啼啼,搀扶着一起出去。两人竟是因此同一条心了。
雷东宝则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见所闻,没一件是称心的。不说小雷家的,就说老婆,想了那么多天女人,今天见了却跟见到老娘一样没感觉,怎么脸上都是皱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么想是没良心,可他还是失望。
而对小雷家,他那一手开创起来的天地,他除了冷笑,只有冷笑了。他以前原来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原来那些就是他所谓的心血。
雷东宝才刚到劳改农场,暂时还没被安排工作,与老娘等见面回来,犯人小头目安排他擦楼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谁敢要他做这等罗嗦事,他一早端起脏水盆兜头扣下去,但现在,他连马桶都刷过,擦个楼梯又有何难。而且,雷东宝今天异常配合,一句废话都没,拿起抹布就奋力擦洗,那架势,就跟以前在部队时候想争做先进分子似的积极。小头目看见还觉得这样子挺合理,知道雷东宝刚才见媳妇去了,新犯人见媳妇还能有什么好事,肯定对方想跟他离了。天雨逢屋漏,谁这时候还能开心起来。
雷东宝机械似的擦着栏杆,心里反复思考韦春红带给他的这些少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运辉帮他减轻刑罚一项,其余都令他绝大失望。他选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对。他奇怪了,为什么会不对。以前他经常出差,经常偷懒,可只要村里有雷士根在,就不会乱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听他的,就剩听雷士根的。怎么他一个出事,雷士根就压不住了呢?还有红伟,还有忠富。这两人终于让小雷家人认清他的作用,可这两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毁了。雷东宝想着又是心痛。
可才心痛一小会儿,雷东宝就想给自己一巴掌,那帮没良心的,他还心疼个啥?可想着想着,又心痛了。那是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啊,他这么多年一门心思地经营,一颗心全扔在小雷家了。看现今连福利都发不出,一半实业倒塌,他岂止心痛,简直是滴血。即使事实证明小雷家离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兴不起来。雷东宝的心矛盾着,冲击着。原先的冷笑,几桶水擦下来,变为伤心。
雷东宝在晚饭后,躺在新人不该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着外面黑暗的天,不觉想到当年小雷家的老书记。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理解老书记为什么会自杀。老书记即便最先确实没脸见人,可最后上吊那一刻,可能更多的是失望,失望于那个时候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为老书记过去的功劳呐喊,为老书记的功过做客观定调,确认老书记担负的过大责任,以及没相应配套的利益分配。而这其中,也有他雷东宝的一份“功劳”。老书记当年的失望,如今也让他雷东宝尝到滋味了。
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东宝满心灰暗。令他都不愿去想,等他服刑完毕,该回哪儿去,怎么回去。虽然他已经知道,照如今的势头,他已经无法照原计划回去了,可他现在都灰心得没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来。
但饶是再灰心,雷东宝依然能察觉周遭的变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的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变,竟是人人羡慕的散仙般好活儿:管泵房。所有人见了他,脸上都是有了笑意,言语间都是带上客气。雷东宝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动了。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外面替他活动,以往,他或许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经叵测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还敢指望谁来帮他?而今,有谁帮他,是他的运气,再非理所当然。
他独个儿清闲地呆在泵房,闲时晒太阳睡觉,倒也闲散快活。不久,血色恢复了,松垮的肉皮又贴紧骨肉,整个人恢复精神。可他心里不快活,整个人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没劲。不过不再如以前那时候似的说出来嚷出来,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处于什么环境,还有他说话的份吗?他更多时候是看而不说,硬生生给自己的一张嘴上了胶条。这一看而不说,没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计的琐碎人情。原来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阴柔功夫。雷东宝不用参与集体劳动,更有机会旁观者清,看得惊诧不已。
这时候,又说有人来探监。别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却得一周一次。
他进去小屋,看到两个人在,一个是红伟,一个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杨巡。这回的小屋与上回见老娘老妻时候的又是不同,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谈心的,而红伟也是违规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事。没人监督。
雷东宝打开包袱,浓香扑面而来,他顾不得说话,先下手拈了块红烧牛肉大嚼。红伟看得目瞪口呆,杨巡在一边儿却是笑道:“红伟哥你没进这里面清汤寡水几天,不会知道。我才给关了十几天,出去当天,我弟弟买茶叶蛋给我吃,我狼吞虎咽地差点噎死。书记慢吃,喝口茶。”
雷东宝哪里肯喝茶,却是奇道:“这明明是春红烧的红烧肉,她怎么没来?”
红伟忙道:“书记你总得给我们机会,我们也是说服了韦嫂子才抢来机会。忠富和正明两个要知道他们稍微离开一下我就有机会进来看你,一准得跟我闹翻了。他们两个这两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面活动。”
“小杨呢?小杨你来,是谁指使的?”
杨巡忙笑道:“还能受谁指使,宋厂长呗。宋厂长自己实在掏不出这么来回三天的整时间,让我一定帮他好生来看看大哥,问问书记需要什么。”
雷东宝听着心里终于舒服不少,这世道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讲利,也还有老娘、春红,还有个宋运辉跟他讲情。“红伟你先别说,让小杨说说我的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春红说你跟着小辉最清楚。”
“还真是除了宋厂长,没比我更清楚的了,我还跟着书记进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几天,可惜当时见到书记却没能招呼。”杨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里,想要搓圆捏扁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何况更是这么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临其境的。有些情节,连红伟都是第一次听到,雷东宝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动作,一对眼睛渐次恢复神采,从一包肉转向小杨。却是没人提醒他们探监时间言简意赅,注意时间有限。
雷东宝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还不如杨巡知道得清楚。连红伟都是听傻了,才知道他看到的一件事的背后还有另外好多件他所看不到的事。难怪当初竭力奔走,却是一事无成。但红伟回顾前后,还是叹息道:“虽然是宋厂长在忙碌,可说到底还是上面领导一句话的事儿。”
杨巡斜睨红伟一眼,下面踢他一脚,嘴上却是大义凛然地道:“别看领导只是那么一句话,那一句话是容易说出来的吗?书记平时的一点一滴,上面领导都是看在眼里,要是换个人,换我杨巡,领导理都不会理我。”
红伟这才想到,这儿不是家里,不能乱说。雷东宝则是一边吃着,一边闷声不响看着听着杨巡说话,心说这小子机灵,说不出的机灵。一句话,把方方面面都安抚了,只除了踩他自己一脚。以前还真没太在意这小子的机灵。
红伟见雷东宝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啃咬牛筋,只得道:“书记,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说说吧。”
雷东宝实在是不想听小雷家的事,可红伟那么热衷,就让他说吧。于是点头。可红伟说的没比韦春红说的多上多少内容,雷东宝听得意兴阑珊。只是他现在涵养好了点,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懒得打断。
红伟说完,道:“书记,雷士根在外面,我不高兴让他跟来,你看有没有什么话跟他说。”
雷东宝终于放下手里的肉,他实在是撑饱了。虽然还有食欲,可肚皮装不下。“你们想办法,让我早点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杨也一起在活动。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要你个示下。”
雷东宝定定地盯着红伟,盯得红伟心下有些冷。好一会儿,雷东宝才问:“我的话还有用吗?”
红伟忙道:“村里都是你一手抓起来的,你的话还能没用?”
雷东宝硬是把冲到唇齿间的话咽下不说,淡淡地道:“下回让士根来看我,我有话跟他说。你这么传达出去,士根这人小心,不会信你。小杨,回头跟小辉说,我早出去的事,他别操心了,都已经不是最大问题了。还有要他帮我多谢老徐。对了,有个忙要你们帮我,春红搬到市里的那个饭店现在没起色,你们两个都是长年跑江湖的,给我出出主意,怎么让火起来。”
杨巡笑道:“最近时兴吃粤菜,就是广东菜,上桌先点一盘基围虾,都成惯例了。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东宝想了想,道:“小杨,你带着你韦嫂子出去见识见识,她小地方出来的女人,到了大城市就吃不开。红伟,你以后在市里请客的话,多光顾她的饭店。还有,士根面前,你想我说些什么?”
红伟忙道:“是啊,书记说得一点没错,你太了解士根这人,他没见到你真人说话,不会信任何人。书记,你见了他就跟他说说吧,别当小雷家村是不会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着背着,他得放手让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严实了。”
“正明不是已经闹独立了吗?”
“章还抓他手里,独立也是有限。万一镇里又想岀个馊点子来,我们招架不住。”
雷东宝点头,下一步便看向杨巡,要杨巡说话的意思。杨巡忙道:“我正准备去上海考察宾馆饭店,不如韦嫂子找时间跟我一起去,上海一趟下来,该学的也差不多齐了。”
雷东宝奇道:“你考察那些干什么?也想开饭店?”
杨巡道:“我想建个宾馆,可拿到人家一份办公楼的可行性报告,才知道这种大工程里面套路太多,我以前也去住过四星级宾馆,可那时候光顾着看人,没留心看别的。”
红伟笑了,有意调节气氛,拿杨巡开玩笑:“这也太丢脸了,住到宾馆光挂着看外国人的脸。人家鼻子比你高吧?”
“是啊,是啊,人还都一股臊气,只好拿香水压着。他们男男女女都喷香水,走进电梯里,我真能让熏死。”杨巡心里却道,哪是看外国人,他两只眼睛光顾着看梁思申不放了,谁知道老外鼻子有多高。
雷东宝这才一笑,说句还真听小辉这么提起过,这才三个人说了些外面的闲话,说物价又有开始涨的势头,说大伙儿又想着囤积东西了。又低声说了几句他们在外面找人帮忙的活动,雷东宝就赶着他们回去了。雷东宝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这会儿却是靠着墙根晒着太阳,慢慢撕着一只鸡腿吃。今天的会面,挺好的,有些事儿看起来让他高兴。
当然,他心里清楚得很,红伟与杨巡这两个人来,当然有些过往交情在里面,但更大原因,还是因为“利”这一个字,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杨巡为什么这么积极?杨巡与他没直接利益关系,可杨巡得瞅着宋运辉的眼色。而红伟,不是他现在眼睛有问题,将他人好心当作驴肝肺,他却是清楚看出,红伟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面前说一句话,说什么话呢?红伟已经说了,正明需要一个印把子来名正言顺。估计不止正明吧,红伟何尝不想回去原来的预制品场?
唉,看起来以后做事,得放明白些,别自己一腔儿血气,也得顾着别人感受。但是,雷东宝从杨巡和红伟两人的言语行动中,也终于学会一门学问:牵制。如果没有宋运辉和雷士根两个人在利益上的牵制,他就只能被动等待外面的人发发善心,救援于他了。不像现在,他反而更加确定,他在牢里的日子会过得挺好,他服刑的日子会比较有弹性。而这一切,都源于宋运辉和雷士根的为人。宋运辉是没的说,做人越来越让人无话可说了。而别人都说士根如何如何,他却不以为然,士根缺乏大气缺乏机变,那是没错的,但士根基本可信,这才是一切。士根与宋运辉不一样,士根也有他的小算盘,有他的小权术,可士根即便以前不是最清楚地知道,现在经历他雷东宝入狱这么一段时间,士根也应该看清楚,离了他雷东宝,雷士根不能活。因此,士根最能知道他该怎么做,士根那些个小性子,逃不出到多远去,因此会更加忠诚于他雷东宝。别人看不出士根的好,可他看得出,有士根在,小雷家的天即使塌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小雷家在雷士根手中,等于是在他手中。若换个别人,哼,他最多是做个太上皇地给供起来了,小雷家还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他挑的人,没走眼。
红伟的传话,终于让他看到另一个侧面的士根,一个被人谩骂背后的士根。这个新的认识,令雷东宝心里愉快,他毕竟还是与老书记有所不同的。原因在于他看对了人。
他慢悠悠地吃着肉,这时候,心里和胃里都有饱的感觉了,不再嘴里叼着一块,手里捞着一块,眼里盯着一块,两眼碧绿。他悠闲而好心情地想,士根来的时候,他该怎么与士根说。他当然要感谢忠富红伟正明对他的帮忙,但是,现在他懂得,这些人还得有所牵制。他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傻兮兮地一门心思只想着集体的好,只想着把事情干成了。他如今也知道,他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一条他未来可以顺利回去小雷家的后路。
他一整天地将小雷家的人梳啊理啊,心里如走一盘棋子,这个人放这儿,那个人放那儿,然后走棋看三步,每个人的作用,他都要好好思考再三。他第一次地,如此精细地盘算着小雷家的人事任命,而不再凭着血气凭着直觉,一锤定音。
他慢慢地将韦春红做的牛肉猪头肉鸡肉吃个舒服,晚上回去,却大方地把剩下的一半在牢里分了。众人见他简直如见恩人,再加他前几天从小卖部买了东西也是大家有份,此后大家都喊他大哥,他的大事小事,除了吃喝拉撒等需要他自己做的,其他都有人包圆了去。
很快,一星期又过去,雷士根奉命前来探望雷东宝。雷士根带来的是他自家媳妇做出来的好吃的,花色繁多,但不像韦春红对雷东宝知根知底,知道只要一味肉就能让雷东宝欢喜到底。同来的还有正明,正明带来上海新岀的三枪牌内衣数套,摸上去非常舒服。雷东宝虽然自己几乎是瘦去一半的肥肉,可看到苍老的士根还是惊住了。他看着两鬓花白的士根,简直不相信,自己才在牢里呆了不到一年。他都忘记了桌上好吃好喝带来的巨大诱惑。
“士根哥,你这算怎么了?生病没有?”
士根一听这个“哥”字,眼泪都来了,只觉得这世上幸好还有东宝还是理解他的,他一切辛苦一切委屈,这才算是不枉。正明却哪里知道这些曲折,看着只在心里说,雷士根可真会做戏,都把事情搞成那样了,他还好意思在他这样一个知情人面前演戏。
雷东宝没想到士根会岀眼泪,愣了会儿,伸手拍拍士根的手,也不知怎么劝,索性跟旁边的正明说话。他问了电线厂和铜厂的事情,知道最近杨巡拿来一大单东海厂宿舍区电线的生意,又是宋运辉做主提前付款进来,解了登峰厂资金难的大问题。登峰只要解决资金,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照旧好好地转。雷东宝鼓励了几句,便让正明先出去外面等着了。
士根这才收了眼泪,与雷东宝对视。“东宝,我没用,做什么错什么……”
雷东宝摆手,“有对有错,错的是你本事不好,小雷家又不是那么容易管的。但你印把子抓得牢,位置抓得牢,这事儿对,做得好。你听着,我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雷东宝也不清楚士根会不会听他的,但他当仁不让地先说了,口气就跟过去在士根面前下命令一样的坚决。他相信,士根是个有太多主意却抓不住一个主见的人,而这主见,需要有人强行塞给士根,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样。士根接受或不接受,他都得说,他唯有这一机会。
他让士根回去先把两辆车子卖了。士根说一辆被清算小组的副镇长开去了。雷东宝说不管,卖了,要买主自己找副镇长要车去。拿来的钱,村里收着,也不发给村民。村里要是没钱,说话都不响,一定要捂着钱才行,几十万也好。
第二步,把村子里的实业承包出去。谁有钱,谁承包。但尽量包给原先就管着的忠富和红伟。原本就是小雷家的人,知根知底,不怕他有钱不交承包费,也不怕他做不好。但忠富那儿投入较大,需要村里出钱援助。村里只可打借条借出卖车的几十万,绝不可以以不收承包费来支持。如果再不行,他们支不起两个场,就把猪场什么的分割了承包,甚至一排猪舍一排猪舍地分开包,一定要保证村里拿得到承包费。有这场地在,只要运作得好,不怕招不来凤凰。
……
雷东宝一一细说,难得的事无巨细,雷士根一一倾听,时时点头。雷东宝所言,也正是雷士根所想之中的一项,此刻被雷东宝说出,士根便似心中有了根底,知道后面的事该怎么做。士根要的就是那么一根主心骨,但这个主心骨也不是谁都当得上,那是需要他多年认证才能确认。比如雷东宝,士根也不是一开始就信的。但信了之后,便成了习惯。即便是今天,虽然知道从这儿问雷东宝讨了主意去,回头镇里县里要是知道了,需有罗嗦,也知道雷东宝的主意并不算高明,他知道还可以举一反三,如此这般。但他好歹有了主心骨了。
最后,雷东宝给了士根一句话,“你回去,就跟他们说,这是我的主意。”
“镇里……会反对,这话不能公开说。”
“谁让你公开说,你只要跟相关几个人说。其他那些没脑袋的,以后什么都不用跟他们说,说了也白说。”
“还有,东宝,你跟红伟他们几个提提,别总冲着我闹事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雷东宝看着士根的眼睛,道:“你当然压不住他们。可小雷家想活过来,离不开他们。”
士根被雷东宝的眼睛压迫得低下头去,“书记你在的时候,他们都还要时常折腾,他们哪儿会把我放眼里。”
雷东宝道:“他们三个,你不是对手。你听我的,正明之后也有几个新窜上来的小年轻,你可以这么安排他们……”雷东宝把这些个年轻人的位置跟士根说一遍,“你跟他们几个说清楚,这位置是我给的,给我做好,也给我顶住,这是他们自己出头的机会。你这人别的地方使不上劲,你只要替我出面顶住他们,不要让他们退缩。”
“正明他们反对的话,怎么办?”
“告诉他们,他们反岀小雷家,多少人恨他们,最反他们的就是这帮年轻的。我让他们做些退让,是为让他们回来,把位置坐稳。先少废话,把位置坐回来再说。”
雷士根想了半天,才叹道:“书记,也只有你想得岀这样霸道的主意。我去试试,往后让他们两派人相互牵制吧。”
雷东宝见士根聪明地领会了他的本意,都不需他解说,心里放心。但道:“你别自以为是,回头你得扯出我的牌子,否则没人服你。这事儿,你有空找小辉说说,小辉如果能发话,更好。”
“会不会……忠富红伟不肯答应,不肯回来承包?”
“那是不可能的,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士根领命而去,去的时候,似乎背都直了些。
雷东宝回来,坐水泵房外,又是思索许久。不错,他对士根也不敢全信,因此,他的主意,是极大分散所有人手里握的权力,包括士根手里的。而且,他非要设计着士根必须仗着他的支撑去做事,让士根明白没他支撑寸步难行,也要大家因此知道,是他,依然掌握着小雷家背后大权。他雷东宝不会轻易放弃小雷家。
只是,当初兄弟般的情谊呢?雷东宝对着脚边一朵小小黄花发了会儿呆,最后叹了一声气。他若是一无所有的话,兄弟,还哪来的兄弟。他只有如此了。
杨巡带着两万块钱,做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作派,与杨速一起去上海住宾馆吃饭店去。遵照雷东宝的嘱托,他们带上韦春红。但韦春红肯跟他们一起吃遍黄河路的饭店,却不肯跟着他们住四星甚至五星的宾馆,自己找家旅馆住下了。一行三人倒是真开了眼界,上海这花花世界什么都有,什么新奇的都看得到,外国要命地贵的东西也能在上海见得到。韦春红拿着一只傻瓜相机到处拍照,准备回去重新装点饭店之用。
杨速此时打扮又与杨巡不同,到底是学生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文化衫,胸前一个“禅”字,后面则是一个“烦”字,外面套一件墨绿磨砂真丝夹克衫。杨巡说,明明是件老头汗衫,写上俩字就变文化衫了。杨巡则是白衬衫配浅灰色西服,看上去挺干净。而周末能出来的杨逦皮带上别着一只索尼随身听,两只耳机只有说话时候才肯取下一只来。杨巡旁边听着都是嗤啦嗤啦的噪音,挺是不屑一顾的,觉得这十足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过他对杨逦把本来说要拿来听英语的随身听变成听歌,并无意见。他有钱,买得起。他还跟杨速一起给杨逦寝室搬去一张单人席梦思,让小妹舒服睡觉。
吃中饭时候,杨逦一定要把新买一盒磁带的歌放给杨巡一起听,硬是把一只耳机塞进大哥的耳朵里。杨巡一边与韦春红就这家饭店的布局和菜单交换看法,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耳机里有些声嘶力竭的歌声,并没太当一回事,既然杨逦一定要他听,他就听着呗。但忽然,一阵嘶哑中带着激昂的旋律传进杨巡的耳朵,如此反复第二次时候,他不由专心捕捉,终于在第三次重复时候,他听出其中的歌词: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杨逦见大哥果然专心起来,得意地笑了,跟二哥道:“我给大哥听的是郑智化的歌,我就知道大哥肯定会喜欢,这是有沧桑的人才能体会的歌。我们班的都可喜欢了呢,可我说他们都是天凉好个秋,为赋新词强说愁,大哥才是真能体会这歌的人。”杨逦一边说着,一边献宝似的把歌词指给大哥看,又动手把歌再放一遍。
杨巡心说,沧桑个头,再多沧桑也不能挂嘴边,把现在的日子过好才是实货。他就只喜欢那四句,多少次,他都是在风雨中擦干眼泪,继续前进,就跟这首歌里唱的一样。他跟着歌声将歌词看下来,终于完全弄清那四句歌词是什么。但看清楚了歌词,杨巡忍不住笑了。梦,他又不是杨逦,哪来的梦。他向来是前有狼后有虎,哪来的时间做梦,都是实实在在地突围、突围,让一家人好好活下去。如果把妈换作老水手,妈只会对在风雨中哭泣的他说,老大,你必须!他笑笑,将手中的歌词传给韦春红,“你看,我妹说这歌是我们这种人听的。”
“你跟我哪儿同。”韦春红立马将杨巡从阵营中拖出去,但还是看了歌词。看完笑眯眯看着杨逦,将歌词还给杨巡。杨巡一看韦春红的脸色就知道她心里在笑什么,他将歌词交给杨逦,笑道:“大哥神经粗,生活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想那么多梦啊啥的。”
杨逦一张嫩脸立刻红了,反而是杨速笑道:“大哥别不承认,我们怎么会没梦呢?我们以前一天忙下来,常躺在床上吹大山,说我们要什么要什么,还不是做梦啊。”
杨巡笑道:“那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哪想得到什么海洋、文明的,我们都想着好吃好穿、实实惠惠的东西。”
杨逦立刻不服气地道:“那梁小姐呢?大哥别否认,她是你的梦想。”
杨巡顿时一脸尴尬起来,但还是强词夺理地道:“现在顺利了,当然想什么做什么,以前饭都吃不上,还什么梦啊梦的。喏,喏,这首《年轻时代》说的就是你们。”
韦春红笑问:“哪位是梁小姐,我怎么从没听我们杨兄弟提起过呢?小杨,你也真是太不上道了,有这一茬说什么也得跟老姐姐提提,我们都能替你帮忙不是?”
杨巡只得道:“哪有,看他们说的。梁小姐是个国外长大的女孩子,特别漂亮,特别有气质,还特别聪明,谁见了都喜欢,可……”
韦春红从这“特别”有三中听出不同,笑嘻嘻地道:“男人嘛,都一样的德性,找老婆时候好高骛远得很,也不想想这样的老婆肯不肯伺候你脸色伺候你吃穿。”
韦春红这话出来,别人有可无可,杨逦却是大大不服,“娶妻子又不是找老妈子,结婚是对所爱的人最好的承诺。一家人是平等的,不存在谁伺候谁的问题。”
韦春红又不会跟杨逦这么小的人计较,婚姻这种事,没经历过,一个小小姑娘能知道什么,她只微笑着道:“是啊,年代不一样了,现在女孩子比我们那一代的幸福。我们都落伍了。”
“不,这得靠自己争取,千万不能认命。”杨逦认真地要跟前辈女人争个水落石出。杨巡随便她去。
韦春红不动声色地微笑道:“你说不能认命,又为什么说你大哥喜欢梁小姐是做梦呢?所以说,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那不是一回事。”杨逦被韦春红噎得无言以对,脸色通红低头吃饭。
杨速想笑,又忍着不笑,怕娇气的杨逦受不了,一时面目古怪。杨巡早知道妹妹不是素有小阿庆嫂之称的韦春红的对手,见此笑道:“做人做事其实都是两套标准,对自己的亲人都是格外心疼些。我们杨逦心疼大哥,对我的要求就不那么高,省得我累死。”
韦春红听了呵呵一笑,举起啤酒杯道:“小杨,你好样的。”与杨巡对喝一口之后,她又道:“我看这儿的有些菜,还是都广州空运过来。你说,这儿是上海啊,每天与广州都有飞机跑着,我们那儿只我一家的话,飞机一星期才给跑一趟广州,谁给空运啊。运来也不知能活一星期不。唉,粤菜,粤菜,有些难啊。”
杨巡指着一盘基围虾,道:“成本高,价钱也高啊。你看看这基围虾,才几只,要九十八元一盘。”但多的,杨巡就不说了。他若是积极鼓励着韦春红上粤菜馆了,万一生意不好,韦春红还不得难看了他。
韦春红一脸为难地看着那基围虾,嘀咕道:“除了虾肉硬实点,虾壳能整个儿脱出来,你说哪有河虾好吃?这人啊,一张嘴巴真不讲道理。”
杨巡笑道:“韦嫂子如果不想广东进货,也可以从我们海边进货嘛。反正也是海鲜,现在大家只讲究吃海鲜,谁分得清楚是粤菜还是哪儿菜的?回头要厨师,我也可以找给你。”
韦春红还是犹豫,这决心要下的话,可是下大了。看样子现在这店面还不够用,得换个更敞亮的,起码得整岀一个宽敞的门厅,铺上红地毯,放上玻璃鱼缸,让进门客人看到海里的鱼虾在这块陆地的饭店里生猛地游。而饭店最要紧的厨房,看来她也是插不上手了,这几天吃的菜,大多是她从没见过的没想过的,如果饭店想上档次,说什么都得找个大价码的厨师来当厨。这一切,得下多大决心啊。
以往,韦春红饭店的每次变化,都是循序渐进,都在她可控范围之内,在她那一间屋子下面两层做足道场。可是,若照着雷东宝说的上粤菜馆的话,这变化可就是改头换面,彻底质变。韦春红忽然觉得,要是有个人可以一起商量一起着手该多好,雷东宝要是没待那里面,她可以跟雷东宝讨个主意打个商量。现在就算钱都在她手上,可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敢这样子地花。看看眼前这餐馆,手笔太大了。光是头顶的这些灯,就把雷东宝当年送她的吊灯全比了下去,她要是想给饭店改头换面,那是方方面面,事无巨细,都得考虑啊。她能行吗?韦春红有些动摇了。
杨巡见韦春红明显是考虑什么的样子,便不去打断。他也是看着饭店,比较着吃过的宾馆餐厅,再回头回味那本差点被他撕了的可行性报告。当时他看到那么厚厚一本的是时候,还心说小题大做,他那么大的两间市场都那么来了,什么报告都没有,现在不也好好的。等这会儿用心看了这些饭店宾馆,考虑到开建的方方面面,才知道他以前那两个市场算是简单,现在考虑的四星级宾馆则是大不相同。多看一项,对那可行性报告就多一份体会。难怪梁思申要他参考那报告。但他也不免心里酸溜溜地想,原来那脸色苍白的小白脸还真是有点花头的。
正想着,韦春红问杨巡:“小杨,看了这么些,你准备上手吗?”
杨巡点头:“想,更想。”
“可那么多东西,我们以前见都没见到过,更别说用过,你不说别的,你现在回去,能造得出四星级的房子来?你哪儿去买那些个漂亮大理石,还有沙发啊,地毯啊那些东西,我们以前见都没见过,都得从头学起,可房子造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来得及学吗?我们不说别的,就是这儿摆的这些个花都不认识啊。”
杨巡笑道:“这倒不用担心,我已经问过,他们都是问香港人什么的要的设计,我们才多少眼界啊,国外的人设计出来的才好,东西也从国外买。我只担心钱。本来还以为只一个屋架子最值钱,还想着哪儿要十万块钱一个房间。现在看来,十万都还不够,光一个卫生间,包括瓷砖全套进口,已经占去一半。这钱啊,用起来哗哗的,还得拖上两三年才能完工。可就是得有这钱的门槛,以后才能赚更大的钱。”
韦春红疑惑了,怎么杨巡跟她考虑的完全不一样,她问道:“你自己一点不懂,你那么多钱哗哗地用岀去,不怕他们骗你?真让香港人设计,香港人骗了你,回去猫香港不出来,你哪儿找人要回钱去?你不担心这些?你担心钱有什么用,你要不熟悉,钱哗哗的都填了无底洞。”
杨巡奇道:“这也能成门槛吗?没关系,谁都不是生来就知道的,边打边算,边算边学,别人能行,我们一样也能行,又没比别人差多少。宋厂长那么大的工厂都造起来了呢,相比之下,我们才多大房子。最关键是钱,有钱就能用能人,有钱就能做得好。”
韦春红不以为然,“杨兄弟,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做起来晚上睡得着觉吗?”
杨巡见韦春红步步逼问,不似常态,忽然意识到,韦春红哪是在问他杨巡,而是在问她韦春红自己,她想借他杨巡的嘴,说出“是”或是“不”,韦春红投入这花花绿绿的大上海后,心里一时没了主意。他又如何能替韦春红拿这么个大主意,他笑道:“肯定睡不着觉,但让我先想着呗,我现在闲得慌,找点事情想想,折腾一下自己,省得让人拉去打牌搓麻将。韦嫂子,我先想着,等条件成熟了,再上手,有备无患。”
韦春红听了,果然松一口气,“是啊,先打算着,多看看,多问问,钱也开始计划起来。对。”
杨巡见果然是那意思,便更加注意自己的说话。“可不,现在每天变化多大,就说这么好的饭店,以前别说进来吃饭,真是想都想不到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可现在你看,进也进了,吃也吃了,更好的地方住也住了,你说,以后哪一天条件成熟了,自己也造了,说出去谁都不会说我是说大话吹牛……”
杨逦这时候才插话一句:“这叫志存高远,立足眼下。”
对!这回韦春红和杨巡都赞同杨逦说的话。韦春红心想,眼下老家条件没上海那么好,可不能好高骛远,只能志存高远了,等条件成熟才做打算。杨巡却是想到,对了,一定得志存高远,比别人高,比别人远,意思就是比别人想在前头,比别人跑在前头。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说的就是这道理。
韦春红思虑停当,当机立断别了杨家兄妹,卷包回家,就此次上海之行,对自家饭店菜品和饭店软装修做进一步改良,改洋气。而杨巡则是要杨速陪妹妹逛街,他自己则是一张地图一份可行性报告,独自来到李力那个项目的所在地,对着实际环境,对着地图,再一次深入研究那份可行性报告。他看到有关项目地理环境的描述中,有说项目距离火车站直线距离多少公里,实际车程多少时间,距离规划地铁一号线出口多少米,距离某某高架出口多少米,周围有些什么楼堂馆所,预测人气将近几何,等等。
杨巡看着心里笑嘻嘻地想,他无师自通,办第一个电器市场的时候,就本能地想到火车站这个交通方便、人流如织的好地方,后来办的两个市场都是基于同样的考虑,与这本可行性报告所言,思路几乎没什么两样,他真是天才啊天才。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将环境彻底考察了,又循着地图找去其他几家著名宾馆,循着可行性报告的思路,分别将这些宾馆的地理位置客流可能情况粗粗分析了一遍,心中顿时有了宾馆所需地理位置的概念。他本来还觊觎着萧然拆了至今还未开工建设的市中心宝地,现在想来,那块地段热闹是热闹,可地皮狭窄了些,缺少退后一步建停车场的位置,人流也烦杂了些,三教九流都可以一步从街道跨到宾馆门口,宾馆玻璃门与街道太没有距离。对于好宾馆而言,未必是个合适位置。不过,依然是个好位置。
杨巡边走边看,边看边想,很晚才回到居住的四星级宾馆。但才进大堂,就被笑眯眯的大堂副理拦住,大堂副理说,杨先生登记入住的是两位先生,可现在有位小姐这么晚还在房间,敬请杨先生协助配合宾馆管理。杨巡连忙解释这是自家妹妹,但显然大堂副理是不肯信的,不过人家大堂副理笑眯眯地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我们很为难,令杨巡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耿到底,只好带着大堂副理和一个保安上楼,上去给他们看了身份证,这名字明明白白一看就是兄妹仨,人家才作罢。
杨逦看着很气愤,说刚才在大堂吧看到一个老外搭上一个不认识的女孩,两人一起上楼都没人理,她听得懂他们说什么呢,大堂副理怎么不管,只敢管中国人,窝里斗。杨巡一想,对啊,他干吗那么配合那么不让人家的为难?但再一想,住这四星级宾馆已经算好了的,以前住在旅馆里,门都不能锁上,随时别人都可以进来检查,而且还哪那么客气,谁跟你笑眯眯的呢,床底都要翻一遍。杨逦说国人真没尊严,杨巡就说算啦算啦,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被抓进去坐十二天都没处说,给查一下身份证又怎么了。
杨速没大哥小妹两个口齿好,他听了半天后总结,国人就是崇洋媚外。但那个时候,杨逦已经换了注意点,换上新衣服给大哥看了。杨巡看杨逦换上一件据说是外贸店里买的米色水洗真丝短披风,那种一看就有别于小城市甚或过去小村落姑娘的风姿,他不由叫了一声好,但随即,便认真地对弟妹两个道:“我决定了,一定要上四星级宾馆。”
妹妹杨逦这么一个乡下小丫头,打扮打扮就能出落得跟上海姑娘似的。他也要打扮,他要用先进的实力来打扮自己。男人,光穿衣服漂亮又什么用,男人要有让人瞧得起的实力。
梁思申回去,将初步报告交上,经过一次会议讨论,大家都觉得东海厂是个不错的项目。于是,评估工作就在吉恩的亲自挂帅下展开。梁思申心里高兴,自然是非常积极。一则,终于没有辜负对宋运辉的承诺,二则为能帮上宋老师的忙而欢喜。她本就工作刻苦,自然,东海厂的案子,她更是心甘情愿地拿回家做。
但打宋运辉的手提电话真是麻烦,她从打爸爸手提电话的音质中领教过。本来国际长途的通话质量已经不好,打那手提电话更是时断时续,因此只要固定电话找得到人,梁思申坚决不打那个9字头的号码。但她星期六晚上的时候打给厂里,难得宋运辉周日没在厂,她便理所当然地打去宋运辉的家。
接电话的是程开颜,程开颜非常敏感地听出电话那端是梁思申。对于梁思申,程开颜虽然列席饭桌亲眼看到梁思申,又已经帮他们确认师生身份,可心里说什么都不敢大意,总感觉梁思申这个人是妖,浑身说不出的妖气。她知道对方是梁思申后,便浑身套上铠甲,进入战备状态。
“小梁吗?你好。星期天没休息吗?”
“程师母好。我这儿是周六夜晚,加班。请问宋老师在不在。”
“噢,他在外面种花。对呀,你上回送我们猫猫的木头珠子,真是奇怪了,怎么现在还那么香。”
“那是檀香木,木头本身含有香脂,香气不会消退。程师母,请帮我叫一声宋老师,有问题十万火急需要请教他。”
“礼拜天还那么要紧吗?他好不容易才休息一天呢。你什么事跟我说吧。”
梁思申听着连翻白眼,这程师母也太天才了些,警惕性可真高,也不看看她和宋老师究竟是什么交情,想得真是下作。但现在电话把持在程师母手里,她只能好声好气地道:“也好,国际长途费用高,我长话短说。有关东海厂引进国外资金的问题,我需要知道,东海厂有没有这个自主权?如何与国家划拨款进行区别?外资进入需不需要经过严格到令人绝望的审批才行?先这三个问题。”
程开颜没想到梁思申是真抢实弹地问问题,当然答不上来,支吾起来。而宋家最爱接电话的其实是宋引,小人儿一看电话被妈妈抢先了,只好在一边儿乖乖地听,却从妈妈的答话里听出这电话找的是爸爸,立刻悄没声跑出去找外面种花的爸爸去了。宋运辉进来,见程开颜背对着门冲着电话嗯嗯啊啊,似乎没有要去找他接听的意思,以为宋引小家伙谎报军情,或者是大家共同的朋友来电,就走过去听他们说什么。程开颜看见宋运辉忽然出现,心里发虚,连忙把话筒塞给宋运辉,自己避开。
宋运辉疑惑地接起电话,却听里面即便是经过电话变调,依然严正的声音,“……程师母,请你不要以歪想耽误事情。这些问题你无法转达,请你放下捕风捉影的误解,请宋老师……”
宋运辉只得干咳一声,就中打断:“梁思申,是我。星期六没休息?”宋运辉蓦然接到梁思申的来电,而非传真,又从梁思申的话中猜到程开颜与梁思申说了什么,他一时极其尴尬,说话极不自然。
梁思申绝没想到,自己终于忍不住做出的有理有节的抗议却被宋老师听到,想到宋老师因此的尴尬,梁思申心慌意乱之下,做出最本能的职业反应:“唔,对不起,Mr.宋,我题外话说多了。周末没休息,我想尽快把东海厂的事争取岀一个初步结果来。”但她毕竟不是个杨巡那样没话也能找出三句话的人,说完这些,就有些茫然地接不上话了。
程开颜走开一边儿,偷瞧宋运辉脸色,却见宋运辉一张从来都异常镇定的脸竟然红到脖子,两只眼睛更是杀人一样地四处搜寻,程开颜连忙缩头猫进楼梯下面,不敢让宋运辉的眼光扫到,知道惹恼宋运辉了。她也不知梁思申在电话里跟宋运辉说了什么,惹得宋运辉脸红脖子粗的,可真是个妖精。她怎么就从来没能让宋运辉的情绪如此激动呢?她不信其中没鬼。
宋运辉下意识地搜寻,没见到程开颜,嘴里则是心不在焉地道:“这事真得你多操心了。我正在外面种花,有朋友送我几棵牡丹花的种子,据说得当年种下育苗最好。啊,对了,你刚才说有几个问题……”
梁思申听岀宋运辉果然的满心不自在,她想到自己这么尊重的人被家里一个无知愚妇弄得脸面无存,也不知这种事有多少次在宋家发生,宋老师工作中又不是只接触她一个年轻女性,她为宋老师难过,自己反而不尴尬了,这才说话顺溜起来。“Mr.宋,我在上海的别墅也正在装潢,请我大堂哥和上回你见过的那位李力先生帮忙。正好想要在外面种花种树呢,他们问我种什么,我都不知道,不知道美国的花怎么和中国的花对应起来,只好全扔给我妈做决定。我妈说外面全种上香花,咦,我觉得是个好主意,Mr.宋自己会种花,有没有好的建议呢?我家与上海的经度纬度差比较多,好像Mr.宋这儿正好差不多呢。”
宋运辉以前哪是个爱花的,他以前从无什么其他爱好,前不久才忽然,忽然地开了窍,可这窍开得却是那么痛苦。而今却被梁思申无意地问起,他需得收敛心神,才能徐徐说来:“我家外面的院子一般都是我父亲在打理,他以前学中医,因此对草药有特殊爱好,自己从周围山头收集适合本地栽种的草药,把家里院子种得满满当当。我平时也没时间,偶尔才帮帮忙,建议说不上来,不过感觉院子里的植物有个主题,是很有意思的事,尤其是中药,总让人体会到苦中有甜,甜中带涩的别样境界。你的香花主题也是不错,女孩子嘛,应该。这样吧,我请我父亲拟一份本地比较容易生长的香花香料名单给你参考。”
程开颜虽然避开,可并没走远,一个房子能有多大,她把宋运辉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果然,说什么公事,说什么国际长途费昂贵,两人拿起电话还不是肆意聊天,真拿她当白痴吗。她听着宋运辉以难得温厚的声音对梁思申说电话,她的心都痛了,宋运辉何尝如此耐心地待过她?梁思申有不懂,他这么详细解释,还拖上他老爸帮忙,她不懂,宋运辉就是鄙夷,待遇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她听着听着,越想越是难过,躲在楼梯下黯然泪下。
梁思申那儿听了高兴地道:“真好,谢谢Mr.宋。只是我忽然变卦了呢,我觉得用中药做花园,这是多有深度的一件事。能不能……能不能麻烦爷爷帮我拟一份稍微简单点的,可操作性强一些的单子?”
“你多大院子?”
“大约三百平方,因为大堂哥是开发商,我才有机会要求单独设计。”
“老天,上海寸土寸金。梁思申,你现在看来真是不错。”
“是的,我自认我是中学同学中,目前发展最好的。当然,继承遗产的除外。Mr.宋如果在美国,肯定只有做得更好,不过Mr.宋的事业更是终身成就,我上回参观之后,至今还在为Mr.宋骄傲。”
“呵呵,谢谢。”宋运辉听着心里愉快,觉得梁思申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而不像程开颜总是磨磨叽叽,说他一个大厂长,享受待遇比过去金州的厂长差许多,可他还这么忙。程开颜哪里能体会到他的乐趣,这就是境界,一个人的境界,受限于眼光。“这样吧,我让我父亲最近整理岀一份可观赏,可闻花香,又与中药有关的明细来给你。你跟我说说你工作上遇到什么问题。”
“好。Mr.宋,我们经过研究我拿回去的这些数据,以及你后来传来的三份文件,我们认为东海厂的现状是一家高速成长中的企业。而对于未来的预期,我们初步确认,结合中国国情,我们认为持续高速成长的可能性比较大。再加二期三期产品预期已经可以达到出口标准,我们看好。我们现在的考虑是,根据我们原来的讨论,我们注资参股,未来拿到香港上市,在政策上会不会遇到很多障碍,你们的决定权有多少?其次,目前国内合资的前提设定,似乎是以合资带来先进技术,先进管理,以及资金,对于我们这样只带来先进管理,同时却又带来紧箍咒的资金,会不会排斥?再有,目前类似东海厂这样的大中型国企,长期是国家划拨资金为主,连银行贷款都是不很常见,我们这样的资金,会不会被允许?会不会需要经过严格到令人绝望的审批才行?”
“这些都是好问题。你回去后,我与相关部门已经有沟通,有的支持,有的有疑义,最大障碍就是你们的身份,如果你们是一家先进国外同行,可能合作会相当顺利。但有个好消息是,我们已经组织学习六月份国务院通过的《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转换经营机制条例》,在条例中,我们国有企业被赋予十四项重大经营自主权,因此我们目前正面临新一波企业改制的起步阶段,这十四项自主权,对于我们国企步入市场化经营非常有利。你看,你的两个顾虑几乎可以说迎刃而解,以后的决定权,更多在企业自身。而其他问题的,我们可以努力,事在人为。我明天上班,把条例传给你看看。”
“是,我们听说这个政策,也已经拿到文本,不用给我传真了。但是我们有疑虑,会不会有反复啊?都说……政策多变。不过,这是私人话题。”
宋运辉一听这个“不过”,都忍不住想笑,多可爱认真的工作态度。“那我也说说从我个人角度看这个问题。从我工作以来,经历着调整、改革、调整、改革这样的螺旋型发展道路,从总体来说,方向一直是朝着改革开放迈进的。至于有些特定阶段的特殊情况,你别多有顾虑。现在还不是强调进一步开放了吗?而杨巡那边私人经济那一块的发展,你可以看到,更是直线迈进。我相信,生产力会推动生产关系的变革的,经济体制改革的步伐不会停滞。这话,你听得懂吗?”
梁思申对于生产力生产关系的问题,不是很懂,因此嘀咕一句:“听不懂,硬听。”
宋运辉听着觉得非常有趣,“哗”地一声大笑出来,刚才的尴尬不快退到脑后。于是,宋运辉将政治经济学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统一,与梁思申讲了一遍。梁思申这才清楚还有这么一种名词。
程开颜等宋运辉放下电话,依然痴痴地站在楼梯阴影下面,回想宋运辉打电话时候的欢欣和耐心。这样的语调,傻子才相信他们两个无辜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调情,当她程开颜是死人吗?
宋运辉放下电话,便四处找程开颜。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径直来到楼梯下面,正看到程开颜咬着嘴唇死死盯着他,眼睛里滚动着泪水。宋运辉也不语,静静盯着程开颜。他没做什么,他对得起家庭,而程开颜太过份。他都不愿解释,也不愿吵架,只盯了会儿,便转身走开,继续种他的花去。
程开颜也早知道丈夫不会搭理她,但她要说个明白。她追上去道:“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接听她电话时候,眉眼都花了,嘴巴恨不得滴下蜜来,有你们这样的师生关系吗?”
宋运辉鄙夷地站住看着程开颜,“这个问题,你已经问第几次?我又已经回答几次?你如果相信我,却还问那么多次,那么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你如果不相信我,我回答你也没用。建议你打电话问问你父母,该怎么处理,但请不要谎报军情,粉饰你自己,抹黑于我。”
程开颜听了噎住,无法回答,心寒地道:“你这是对待一个妻子的态度吗?”
“那么先请问,你自重了吗?你给我抹黑时候,你想过是怎么对我?你电话里胡说八道时候,你想过你对待别人是什么态度?”
“可是我是你妻子。”程开颜顿足。
“建议你先做好一个合格的人。”宋运辉不屑地离开,对于后面程开颜声嘶力竭的“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的问话不予搭理。
宋母候着儿子走近了,才轻声急切地道:“小辉,你别气她了,你好好跟她说说吧。两个人过日子不能这样,对猫猫也不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经在书房睡了几天了吗。”
宋运辉轻描淡写地道:“妈,市区的宿舍区正在建造,上回我把房子让出去给更需要的,这回我准备要一套。是那种两层带阁楼的小别墅,你看你要不要和爸搬去住?”
“不要,这儿住着挺好,要是住到你们宿舍区去,左右都是人盯着我们这些厂长家属,还怎么做人啊。可……你不会搬去那儿住吧。”
宋运辉笑道:“我这么打算。我把程开颜挪到市教育局去,她爱热闹,这儿住着太拘了她,以后我市里晚上有事的话,也可以就近有个落脚处。但她一个人实在带不好孩子,猫猫还是跟着爷爷奶奶过,我基本也住这儿。”
宋母立刻警惕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闹分家啊?不行。你有什么话跟开颜说个明白,别这么阴着人家。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官做大了,想做陈世美。”
宋运辉郁闷地道:“为什么一定要跟我的官位挂钩呢?你们每天看着,难道看不出来,我每天进步,她每天不进反退吗?难道我进步是错误的,她退步反而是值得同情的?妈你放心,她即使再不是个合格的妻子,我也不会主动提出离婚,除非她自己提出。但我不愿见她,我也没办法,这么几年,我尽力了。她自己不对自己负责,我无能为力。”
宋母急道:“你是不是另外有人了?你要死了,怎么可以这样。”
宋运辉轻道:“我没有人。我现在是别人丈夫,我不能也不会做出轨的事,那么多人看着我呢。”
宋母急得眼泪流了出来:“你们怎么闹成这样,那你可怎么办呢?猫猫怎么办呢?”
“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是怎么过。她本来就做人做得木知木觉的,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妈,别担心,最多以后饭桌上少放一对碗筷。”
“小辉,不要这么绝,再想想办法,你本事好,你多想想。我们一家人不容易,开颜又没大错误,你做什么一定要下手那么狠呢?你要真这样,唉,要不我把猫猫丢下,我跟你爸回老家去,看你还离不离得开开颜。”
宋运辉没想到妈会这么说,他一时接不上话来,低了好一会儿头,才道:“妈,我本事再好,可我也是凡人,工厂事情已经够让我操心,家里的事,还是饶了我吧,让我清静清静。妈,我还是你儿子啊。”
宋母听了这话,本来垂着的眼泪变为大滴大滴落下,“我是怕你被人戳着背脊骂死。”
宋运辉点头道:“妈,我知道怎么做。别伤心,这样反而更好,她也省得每天疑神疑鬼,劳心费神。你跟爸说说。”
过一会儿宋季山带宋引外面小河岔里捞鱼虫回来,宋引看到奶奶和妈妈都在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问谁都不说,她也忍不住哭了。宋运辉抱女儿上去书房讲故事,心里更加坚决,说什么都要把程开颜分出去,否则以后多的是这样不正常不健康的环境。
分家这件事,宋运辉并没与程开颜提起,也让他爸妈别提。直等着厂里别墅赶着造好,内部装修也完成,他才殷勤亲自开车载程开颜抱着宋引去市区逛了一天,然后才领到新房子,漫不经心地提起以后就搬来这里。把程开颜高兴得还以为宋运辉回心转意,再说,她也喜欢住在市区,逛街多么方便。不久,宋运辉便把程开颜的工作关系户粮关系都调到市区,这种事现在对他来说,易如反掌,都不用他自己出面,秘书全部帮他完成。宋运辉跟程开颜解释,让猫猫再跟着爷爷奶奶半年,等县中心幼儿园毕业,小学就来教学更好的市区读书。三言两语,就把程开颜赚来市区别墅,从此程开颜独守空房,他只偶尔在市区忙碌到太晚,才到程开颜处略住。他终于不用天天勉强自己面对程开颜,那原本也是一种煎熬。
程开颜最初感觉不对的时候,还闹了一下,被宋运辉大义凛然地教育一番,说她不以丈夫事业大局为重,好房子先让给她住,她还反而心生不满,程开颜都觉得自己理亏,不好意思再闹。可没等程开颜寂寞下去,东海厂一帮女马屁精们就蜂拥而上,包围了程开颜。那帮人多会伺候程开颜脸色,天天陪着程开颜进出,弄得程开颜简直忙碌快活得丈夫不来都不在意了,反而丈夫很晚回来一趟,还影响他们一屋子人打牌唱卡拉OK。
倒是两厢里都满意的结局。宋运辉大大松一口气。
不久,去北京办事,遇到金州的闵厂长。闵厂长说起程书记退休提要求,想好好安置儿子的事。闵说,现在总厂准备把设在海南的办事处撤回来,因此如何安置程书记儿子的问题就摆在眼前了。宋运辉知道,前阵子岳父把儿子弄到油水足的海南办事处去了,据说是炒地皮,但见面说起来,宋运辉都不知道大舅子在做些什么,口才倒是练得发达不少。宋运辉只知道大舅子倒了很多海南椰子汁给金州总厂做福利,也希望他的东海厂买椰汁发福利,早被宋运辉否决了。如今闵特地约好跟他北京见面商量,无非是闵卖个好给他,要他记下人情而已,诺大金州,放置一个肥缺给他大舅子还是有的。但可想而知,闵肯定不会因为退休一个程书记,而给程儿子一个肥缺,当年闵还是分厂长的时候,都已不把当时身为总厂副厂长的程放在眼里,现在更不会。但一定会因为他宋运辉,而给程儿子好位置。因为无论他当初是怎么出的金州,只要没公然撕破脸皮,他就与其他那些金州出来的一样,是理所当然的金州帮的一员。作为总帮主的闵,自然需要记得他的好处。这就是他宋运辉工作十年努力十年的结果。
宋运辉有些戏谑地笑问闵厂长:“他能做什么?”
闵厂长笑道:“有,他能帮妹妹看住妹夫,出谋划策。”
两代女婿出身的两个厂长相视而笑,宋运辉道:“那请闵厂长帮忙给他个事务性的重要岗位,总厂最需要螺丝钉啊。”
“行,去你一手弄起来的新车间做副书记兼工会吧,升正科,我照应不到的时候,你自己去罩他。”
宋运辉一听就笑了出来,“这什么职位,硬派的,老闵你现在也圆滑了。”车间一向不专设副书记,都是车间主任兼的,这个位置一看就知道什么来由,程开颜的哥哥坐在这种位置上只要稍微居安思危一下就能清楚想保住位置必须如此这般。也就闵这样同是女婿出身的人才想得到这种缺德主意。
闵厂长得意地笑,自己受的气多了,便是在别人那儿出一口也是爽快。宋运辉也没立即投桃报李,但两人坐一起议论了好一会儿当前政策的应用。说起来,闵也是个硬手腕干实事的,但当年一山不容二虎,现在隔山相望,倒是惺惺相惜,经常见面就有无数话题了。
杨巡从上海回来,便着手照着李力的可行性计划,编制自己的计划。他做得很认真,为此四处考察询价。当然,最主要的文字工作,他还是交给了杨速。他出力最多的是找规划局的友人,仔细琢磨哪块地他可以拿到。
可各色地块比较来比较去,都逃不过一个最基本问题,他究竟还是不能用个体名义上如此大的项目。但是要他再用小雷家名义注册,打死他吧,他再也不敢了。现在两个市场还挂着那红帽子,那是实在没办法,但如果新造宾馆依然挂红帽子,更大投资下去,他以后只怕睡觉都得睁一只眼了。
但是,他现在还有其他办法吗?他想到有人说起的花钱移民到什么小岛国,然后用外商名义来投资。外国的个体户就不是个体户了,叫做外商,外商是政府的座上客。如果说小雷家那顶帽子叫红帽子,杨巡不知道外商这顶帽子是什么颜色。
杨巡先不忙着移民,他还记得自己戴红帽子遭罪时候,梁思申说过用外商名义帮忙的话。既然那时候她可以帮忙,宾馆如果挂梁思申的名头,岂不是方便许多?小雷家是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兵,谁知道哪天班子又有变化,他杨巡又得吃一次苦头。而梁思申如果挂名,杨巡想来想去,觉得梁思申不是那种翻脸不认账的。他想请梁思申帮忙搞一个假合资,除了解决帽子问题,还有享受外资企业的种种优惠,当然醉翁之意,也在想多接触梁思申。
等他将可行性报告做出个大概,就打电话去找梁思申。此时,天气已寒,海边虽然不会呵气成冰,可阴寒刺骨。梁思申对于接到杨巡的电话倒是有些意外,还以为杨巡知难而退不会再找来,她还能看不出杨巡接近她的主要意图是什么。再接到杨巡电话,她都心里有些佩服,这人,真是百折不挠。
“杨先生,快新年了。做什么呢?有没有启动新的项目?”
“正为这事找你。我照着你给我的可行性报告做了一份四星级宾馆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可记得你上回说,那份报告并不太好,我想请你帮我看看我的报告,你是内行,你又在国外看得多,你能提供我意见。”
“可是,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你的资金实力够了吗?四星级,不同于三星,建筑要求高许多。”
杨巡道:“资金需要融资解决。不过现在最大问题是身份。我问了,现在最吃香的身份是外商,我想冒昧请你帮忙,你在我宾馆项目里虚假入股可以吗?只需要你提供身份挂个名字,不需出资。我保证,一定做好这个项目,不会坑你。”
“三星不可以吗?”梁思申有意回避。
“三星和四星,一个是门槛问题,你说得对,资金门槛高,技能门槛高,超越我的人就少,另一个问题是,我第一次接触三星级宾馆,一次是外面看,一次是进去住,都是我最倒霉的时候,但四星,呵呵,我遇到你,很高兴。我一定要上四星。你手头有传真机吗,我这就传给你。”
杨巡反正脸皮够厚,直接说出来,等着梁思申要么含羞不语要么大发娇嗔。没想到梁思申那边却是笑嘻嘻地给了一句,“我的荣幸。你暂时别传给我,我圣诞之前去北京,圣诞时候去上海,不如你传真到上海,又清晰又便宜。”
“好,挂名的事你别当负担,不挂名我也不会强求。不过千万请你看宋厂长面上给我提些建议意见,我周围都找不到那样的高人,四星级项目,本市都没人做过。”
梁思申一笑收线,心说杨巡这人可真有趣,不过,给他挂个名也无妨。这么大的项目,杨巡自己出资筹资上马,他这么多年生意做下来,当然知道风险利益所在,当然知道如何回避风险。钱是杨巡自己口袋里掏出来,他当然不敢有所闪失。即使最后造到一半停顿了,损失也是杨巡的,她这边的责任,容易逃避得很。她可以仿照金光集团,到香港注册个离岸投资公司,没多少麻烦。
她现在的麻烦是,人仰马翻地安排筹划老板吉恩上面更大的老板拜访北京高层,并洽谈包括东海厂的几个项目。她很快就得收拾先去北京打前站,与几个项目首脑先行会谈。总得谈出个有眉有眼,才可以写出报告,交给老板的老板,让老板的老板出面时候知道讲什么,讲什么不会错。工作都是他们做的,手是老板握的。
她还得与吉恩一起拜访上层官员。有些官员是香港方面同事安排,但更多则是需要她想方设法找关系。通过梁家人找关系,通过宋运辉找关系,不过,这已经差不多了。只要三个电话,总能联络到要找的人。除了她的个人关系,主要还是她扛出去的牌子,如今大伙儿对外资都欢迎得很。
这样的忙碌,这样的充实,她喜欢。她更喜欢她这回的圣诞假期可以回家去过,可以回她上海新装好的家。李力和梁大都准备圣诞时候乔迁,而且两个时髦的人准备一齐举办一个Party庆祝入住。她可以接了妈妈过来一起玩,妈妈肯定也是喜欢的。
心里欢喜之下,忍不出搬出数学的喜好,拿一桌子的数字做个小小游戏。她对东海厂的销售数据很有感觉,报告写得无聊,她需要游戏松快头脑,她给东海厂的销售做个数学模型。她一边做,一边窃笑,嘴里鼻子里不断唧唧哼哼,不就是人类活动的痕迹吗,只要是人为的痕迹,总是有章可循,不信做不出一个模型来。只是不晓得一本正经的Mr.宋拿到这样的数学模型会是什么表情,肯定气歪嘴巴又说不出来,谁让他一定要端着老师的架子呢。
做到半夜,眼睛看着电脑上面的数字文字都会飞了,这才完成,打印出来,哈哈笑着传真给宋运辉的秘书。她知道这么匆匆做出来的模型仿真效果不一定好,但先扔过去气死送老师这个严谨的人再说。
宋运辉哪知道这茬啊,看着满纸的公式,不知道梁思申想说明什么问题。但他看到传真上面的一行句子,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送给宋老师玩”。他就不动声色地将纸收起来,赶明儿北京会面时候当面问她。这小姑娘,哪里会知道他见她一面有多艰难。就为这个特别的小姑娘,看看她,玩都玩得与众不同。
后天,东海厂引资组的几个组员即将赴京,与先到北京的梁思申等会谈。他也非常想去,但他不能。即便是他平时去一趟北京犹如家常便饭,可此时也不能。
杨巡却是知道了梁思申到上海的日期,他早早就在那别墅附近定了房间。但他一点没放松自己的事情,依然东奔西走为宾馆位置忙碌。有天有人告诉他,何不动动萧然那块处于闹市中心地块的主意。听说萧然如今转移方向,正打市第一机床厂的主意,因为据说有外资对第一机床厂产生浓厚兴趣,有合资提供先进技术,并包销大部分成品的打算。萧然想事先拿下第一机床厂,成为合资中方,往后享用国外先进技术,一本万利。
杨巡听了只想杀人,他妈的这真是比在原新华书店上面造大楼更轻松快活的赚钱办法,只要跑几处科室将机床厂所有权换手,回头合资以后,老外管技术老外管销售,萧然真是只要翘着脚等收钱便是了。厂子就在他姓萧一家的势力范围之内,赚来的钱难道害怕老外偷走了不成,这又不是开小店,老外可以卷包就走。这人啊要是投胎投对地方,以后就一帆风顺了。
杨巡想到,萧然若真有转向打算的话,首先,萧然手头资金未必允许他两个项目都做,其次,市府也未必愿意看着这么一块中心地段总是荒着不开发。只要萧然真正有心,这块地可能很快转手。虽然这块地并不是最理想的所在,可这是市中心啊,这种地段万里挑一,打灯笼都找不到。不管以后开发成商场或是宾馆,反正当下是事不宜迟,一定要快速着手。
杨巡找与萧然接近的朋友去向萧打听,结果这几天萧然因机床厂的事去北京见外商了。杨巡急也急不起来。
反而是梁思申见到了萧然。她是在香港同事的餐桌上见到萧然,萧然也显然认出是她,两人只是客客气气寒暄几句作罢。萧然想不到曾经穿得风情万种的梁思申来自这样的企业,先还以为可能是跟班之类的花瓶,后来一桌饭吃下来才知,原来还是总部钦差。梁思申则是没想到萧然竟然涉足实业领域,还以为象萧然、梁大、李力等这些个公子们最爱做的是倒手买卖的差事,人轻松,赚钱又多。
饭后她问了香港同事才知,萧然这一单,他们只是做个咨询,项目所在地就在东海厂附近,市第一机床厂,是个相当规模的机械企业。而这萧然的身份,正是机床厂代表。梁思申对于萧然的这个身份心有怀疑,她接触的做工厂的人都没那样子,但也难说,公子哥儿横行起来,能量极大发挥。但她没闲暇关注此事,她日程表安排得密不透风,饭后就是与某些相关官员的会见。这是吉恩干的好事,吉恩实在吃不消中午这个纽约半夜的时间出来见人,所有活动都安排到早上或者晚上。好在现在中方官员真配合。
忙完之后,回到房间,立刻收到萧然电话,要求见面一谈。梁思申不晓得这人找她什么事,很是勉强地下去见面。萧然竟是一见面就送上一副精致苏绣,精美得让人一见就无法不喜欢。
梁思申没动面前的礼物,只纳闷地看着萧然,道:“萧先生希望我把苏绣转送给谁?”
萧某微笑道:“古人有说化干戈为玉帛,我把这苏绣作为帛,希望能抵消梁小姐心中的些许误会。小小的礼物,梁小姐不会见笑吧。”
梁思申有些费劲地听完萧然的话,道:“我不清楚你说的干戈是哪项。会不会是萧先生心中有什么误会?”
萧然一笔荡开去,说起其他。“我这回来京谈的项目,将为我们市引进好几项目前领先于国际的先进技术,而且,未来的产品也将由外方负责销往国外,为国家争取外汇。这方面,梁小姐一定也清楚。”
“我不清楚,这是香港同事从事的工作。”
萧然有些疑惑地看着梁思申,道:“但无论如何,这样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还是希望梁小姐大力支持。我年初与你的朋友杨巡在小事上有些误会,目前已经解释清楚,但总感觉杨先生对我深有误会。希望梁小姐不会受杨先生的影响。这小小礼物,是我一点小小诚意,希望梁小姐转达给杨先生。”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不是什么大事。”梁思申这才动手将礼物推回萧然面前,“你放心,我是爱国华侨,我不会在引进外资的事情上做坏事。何况香港区的项目与我们无关。礼物请你收回去,我们有严明制度,这样的礼物足以令我引咎辞职。”
萧然将信将疑,但送出去的礼物他可没好意思收回,只是笑着道:“只是小小丝绸上面绣几朵花,并不值钱,梁小姐尽管收着无妨。”
梁思申笑嘻嘻道:“骗我老外?这样的手工出来的双面绣,再配这么一只让人生出买椟还珠之思的嵌螺钿漆盒,还说不值钱?萧先生不要害我哦。”
萧然见梁思申说话爽直可喜,这才相信她刚才说的爱国华侨的话,笑道:“既然如此,我可不敢害了梁小姐。不过真不行吗?我只说我们是亲朋好友,他们老外知道个什么。”
梁思申微笑道:“不,天地都知道,良心也知道。萧先生,既然没别的事,我回去休息了,不早,明天我们还有很多工作。对不起。礼物我不收,结帐你绅士优先吧?”
萧然笑嘻嘻起身:“再谈十分钟?我们彼此认识一下,OK?”
梁思申并不喜欢萧然,纯粹是杨巡那儿先入为主了,但也不至于去捣乱他的合资大事。不过她是个爽快的,既然说十分钟,那就再坐一会儿,又不是太要紧。“我都尽量避免说中文时候带入英文了,你们反而一口一个英语,真怪。我们怎么彼此认识一下呢?我早知道你是谁了,你也知道我是谁。还有什么更多的?”
萧然却被这么直的话问住,一时说不上来,只会嘻笑。好不容易才很没面子地冲口而出一句:“你的性格非常可爱。”
“谢谢。”
“听你口音,你应该是从大陆出去的吧?但性格又不像大多数留学生,你性格都有点像美国本土出生的人,俗称香蕉的。”
“没错,我很小就出去了,你眼光真好。但你的性格与大多数高干子弟差不多,没什么出奇。只是我很奇怪,你怎么做起实业来?实业又苦又累,回报率不高,不是你这样的显赫高干子弟做的事。”
萧然微笑道:“实业救国。高干子弟做事,也一样是天地知道,良心知道。”
梁思申不疑有他,“你真不容易,佩服。我最佩服我的老师,你们那儿东海厂的宋运辉厂长,他真了不起。”
萧某笑道:“回头我还正准备新年时候与宋厂长见一次面,讨教工厂管理的经验。如果梁小姐届时列席就好了。”
梁思申微笑:“有机会的。十分钟到,君子守诺,我上去了,再见。”
萧然笑送梁思申,他留梁思申十分钟倒也没什么企图,纯粹是夜长无聊,找个解语花蜜聊半夜也好。又知道毛子直爽,最好三言两语能有几个机会。不过这下他是真正放心了,估计梁思申再不会因杨巡的事跟他捣蛋。
事后的谈判,果然并无节外生枝。萧然放心不少。
梁思申则是回去就将萧然放置脑后。不久,宋运辉就来了,与吉恩就某些事宜交流了一天。说实话,梁思申并不担心宋运辉的能力,但担心宋运辉能不能适应这样的谈判,一直像个内奸似的提心吊胆着。后来一直见宋运辉应对自如,尤其是与吉恩谈到细节时候,各色数字信手拈来,不需翻看资料,在场谁都佩服,这才发觉自己多虑。而且她看到宋运辉手下也是一口流利英语,强将手下无弱兵的样子,她很为宋老师自豪。因此她也小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可不敢让宋老师批评了。有些语言上的歧义,她就主动友好地提出纠正,使会谈交流顺利。
回头,吉恩私下对梁思申说,他没想到号称陈旧老迈的中国国企有这样精干的领导班子,这样的领导班子,令人对他们的管理,对他们的未来放心。
但吉恩与梁思申都没想到,在与有关部门对话的时候,会遭遇当场争议。有一位领导当场质问宋运辉,这样的合资,既不带来先进技术,又不带来先进管理,纯粹是一种资本运作。等到合资公司上市,外方却可以通过股市攫取成倍利益退场。这样的合资,究竟能为东海厂带来什么?究竟真正便宜的是谁?那位领导说,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原则性问题。
梁思申觉得这种问题小题大做,还原则性呢。资本运作本是很正常的事,资本运作得好,获取相应效益也是很正常,何必说得好像运作资本的就跟空手套白狼似的呢?对工厂运作,他们自然没法插手,但是对于上市,他们可需要做大量工作,他们并没闲着。再说,上市之后,这是双赢的事,东海厂因此可以扩大融资渠道,不需再向国家伸手要钱,何乐而不为。
梁思申见到宋运辉解释了,但后来他们一方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久,宋运辉站出来说抱歉,说暂时中断会议,他们需要内部讨论。吉恩与梁思申等人不得不退场。但一整个早晨,都没恢复会谈。吉恩估计,中方争辩激烈了。梁思申更是异常揪心。她不明白,不是说有国务院通过的新文件给与企业自主权了吗?为什么还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等待的时候,梁思申向吉恩说抱歉。幸好,吉恩说这不是她的错,连中方内部都产生巨大分歧呢,明显看得出,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两个极端阵营里的人都不少。
中午时候,宋运辉宴请外方,非常周到,但也非常无奈地说对不起,有关议程不得不押后。
当着众人的面,梁思申不便直言相问,知道此时问也问不出来。她看到宋运辉看向她的时候,眼睛里有话,这话,是三个字,“对不起”。她在征询吉恩的意见后,告诉宋运辉,这不影响她们总部大老板来访,以及与更高层会面。
但是,梁思申心想,看样子,会面将少一项实质性内容。只是奇怪了,怎么有人会有这样的刻板想法。
梁思申饭后赶上一步,私下询问宋运辉,有没有办法单独交流一下。宋运辉摇头,今天会议的局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来者应该说都是积极响应引进外资的主儿,也已经了解阅读他们引进工作的简要报告,为什么在听了外商的介绍后,忽然会做出这么不可理喻的反映呢?而且,看样子,有这不可理喻想法的还不在一个两个。都是在了解到上市溢价发行,老外会赚取多少利润预期之后,忽然好像觉得不能这样便宜了老外的样子。坏就坏在他预先没说清溢价,而老外又太实在。
这一意外,令宋运辉不得不改变预设方案,安内先于攘外。
萧然晚上完成一天工作,疲倦地下楼找酒吧,想喝上一杯舒缓神经。却见到梁思申已经在座,而梁的对面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面部轮廓坚毅,肤色偏黑的年轻人,看似是个强有力的人。这个人萧然似乎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有哪个年轻人长成这样子的。他走过去时候,却听男的正有些激动地用英语跟梁思申说话。萧然自己英语只有高中水平,见英语好的人唯有佩服。他也不怕自己的出现有不识相嫌疑,他反正当仁不让地站到桌子旁边了,然后他看到年龄与他差不多的这个年轻男子目光如电“唰”地看过来。萧然喜欢这目光中蕴含的压力,有这目光的人,肯定是某个领域的精英。
梁思申是晚饭后几乎十分钟一个电话,好不容易才逮到迟归的宋运辉,并再三要求才拉宋运辉下来说话的。她本想问问白天的事究竟会怎么样,没想到宋运辉一口咖啡下去,滔滔不绝就牢骚开了。梁思申对宋运辉这个永远似乎风平浪静人物的牢骚大是意外,但听着听着也同仇敌忾起来,这是什么逻辑,资本运作怎么到了某些人嘴里就跟东海厂卖国败家一般罪名了,怎么会有人抱持这么低级的思考。难怪宋运辉如此生气,那些领导指出东海厂卖国败家时候,何尝不会指责身为厂长的宋运辉的不察之罪?宋老师冤大了。
但两人的话题才刚打开,因此梁思申对于萧然的出现并不欢迎。可还是客气了一下,把萧然介绍给宋运辉。梁思申见到,宋运辉与萧然握手时候,这个姿态摆的……总之很有领导样子。她从小领导见多不怪,对此只有觉得好笑。
萧然听说这是宋运辉,心说难怪了,应该有这样子,但没想到是这么年轻。不由又看一眼梁思申,心中玩味地一笑。宋运辉则是看着萧然这个人,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萧然,不像梁思申,他对萧然绝不原谅。在杨巡已经打出他旗号之后,萧然继续为所欲为,逼得他不得不动用流氓手段,这样的人,见面握手,心照不宣而已。但他不会多作殷勤,也不会继续刚才敏感话题,都已经为了避免隔墙有耳用英语对话了,旁边坐个萧然还让他怎么说下去。宋运辉索性拿出那份销售数学模型传真纸,铺到桌面上。
“这是怎么回事?”
梁思申一看,哈哈哈地笑起来,笑颜灿烂。宋运辉不得不避开眼去,搭理讨厌的萧然。“看看,小姑娘拿一堆数学公式来戏弄我们这些毕业多年的人。”
“没有,这是我辛苦一夜给东海厂做出来的销售数学模型,这可是以应用数学仿真销售实践,不是纯粹胡来。我做好后抽样检测了一下,还行的。等我最近时间闲一些我会继续完善它。”
宋运辉在看国外管理书籍时,有些就有类似公式,当时也没怎么看懂,请教了几个人也没给予太多见解,只好跳过算数。到今天才知这原来与应用数学有关。他当下就报出几个本月数据,要梁思申演示。梁思申却双手一摊,告诉他电脑不在手边,干不了。但梁思申还是问侍应生要了纸笔,就最简单的一组程式演算了一下。
宋运辉不便一直盯着梁思申计算,只得与一直旁观的萧然说一句话,“萧总也来北京公干?”
梁思申快嘴说了句:“萧先生作为市第一机床厂的代表,与我们香港区同事就合资问题有些商谈。萧先生说,实业救国。”
萧然立刻坐立不安了,这等话骗梁思申可以,蒙宋运辉可不行。宋运辉也是奇怪,他与市一机厂长有过接触,因为市一机的机械加工能力的确了得,可什么时候萧进入了?看看萧的表情,他心里想,不知萧又逮到什么肥肉了。但因着萧然的身份和他自己的身份,宋运辉不会直言质询。
梁思申忽然感觉在座沉默下来,抬眼一看,奇道:“怎么回事?不对?”
宋运辉只是将眼睛看向萧然,依然不语,而萧然不得不尴尬地解释道:“某些手续完成后,现在的市一机将归于我的公司。”
“现在还不是?”梁思申想到萧然给他的名片,上面却已经白纸黑字写着一机厂厂长。而谈判席上,萧然的同事也是认他作厂长的意思。
萧然依然尴尬地笑道:“时间问题。很快。”
梁思申认真地看了萧然一会儿,却对宋运辉道:“宋老师,这是我先得出的一个结果,你看看。”
宋运辉也不打算管萧然的事,拿起结果一看,却惊道:“八九不离十。”
梁思申得意地笑:“数学之美。”
萧然不知道数学美在哪里,这时候心急地知道,梁思申肯定要向她同事透露此事了。他感觉这个半洋人肯定不给情面,就准备从宋运辉方面入手,但梁思申这时却起身笑道:“好了,宋老师终于让我骗倒了。我休息去,两位再见。”
宋运辉看着梁思申走掉,便招手签单结帐。一边就先下手为强,把话堵死,“跟老外,就算是华侨,有些话也不能直说,他们有他们的工作原则。”
“宋厂长的意思是,谈判会受到影响?”
“多多少少。你也不用从梁小姐那儿着手,没用,我师生情面她都不会给。直接回去考虑明天怎么弥补修复吧。”
萧然看着宋运辉,忽然笑道:“谢谢宋厂长结帐。不过我建议梁小姐还是别跟那些同事说的好,别让人误以为她捕风捉影。我只不过是在酒吧说句玩笑而已,她何必当真,我们应该以各部门出具的带印章的证明为准。”
宋运辉一想,笑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好,我白操心了。我们以后还多有合作的地方,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萧然微笑道:“好,不留宋厂长,相信你工作很忙,很有几个电话要打。晚安。”
宋运辉倒是站住,看住咄咄逼人的萧然,意味深长地一笑,这才说一句“晚安”而走。这一下,萧然反而感觉有些背脊发凉,他知道宋运辉不是嫩生生的梁思申,这一笑,谁知道笑出什么祸端来,半年前的事情他还没向宋运辉说明一下呢,难保人家不记挂在心上。
宋运辉看着急忙跳起来拦住他的萧然,听着萧然尴尬地说“忘记解释几句,再请坐下三五分钟”的话,才大模大样坐回去,听萧然急急解释。
宋运辉这才清楚知道萧然对市一机的意图,心里直想骂人,但嘴上却是客客气气地道:“我也忘记解释,梁小姐小学就能出去留学,她家背景可想而知。希望萧先生不要令她太为难。”
萧然终于明白宋运辉刚才临别一笑的意思,那就是:你们两个高干子弟,狗咬狗去吧。这是底层爬出来人的普遍看戏心理。他明白后,还真出了一身冷汗,换作他自己坐上梁思申的位置,若是被人愚弄调戏了会怎么办?自然是倾尽全力,调动一切社会力量,不让愚弄他的人好过。虽然他还不知道梁思申究竟是谁家女儿,但宋运辉说得对,能小学时候就把女儿送出去读书的人家,背景可想而知。虽然他家背景不弱,可他深知一点,与梁思申那样的人必须搞好内部团结,有矛盾也转化为内部矛盾,硬碰硬没意思。
萧然知道,此时,为了谈判顺利,他只有向宋运辉低头。
宋运辉今天一天憋闷,受足不懂装懂又手握重权者的鸟气,好不容易可以冲梁思申说出,可又被萧然打断。他早看萧然不顺眼。此时见萧然终于被他打压得收敛骄狂,起码欠了他一份人情,这才见好就收。但上楼去的时候心里也是叹息,还是不得不搬出梁思申的背景,算是以毒攻毒,虽然知道梁思申不愿搬出背景。但否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想想还真是悲哀。
回头,宋运辉向梁思申打了招呼,希望梁思申不要搬出萧然的事与香港同事说起。因为这起合作的案子,成的话,萧然肯定有办法拿下市一机,一点疑问都没有,别人不用节外生枝。梁思申听得目瞪口呆,什么实业救国,这也太巧取豪夺了。听完宋运辉的招呼,梁思申道:“我怎么那么想破坏萧的好事呢?”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在国内没几天,做完好事就走。可杨巡因为跟你认识,得被人迁怒了。这种人,杨巡当不起。”
梁思申嘀咕:“我不要回国了。今天这都什么事儿啊。”
宋运辉不置可否,但一时有些不舍得放下电话,就找话说道:“今天早上的局面,大约谁都不会料到。会不会给你的工作减分?”
“如果最后不成,肯定减分。不过没关系,不会以一次成败论英雄。我已经在新拟一份报告,希望大老板会谈时候增加游说内容。我也更提醒他们看到一点,因为观念落后,这里还是一篇未深度开垦的处女地,我们有许多机会,但我们有许多导向性工作需要做。Mr.宋,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直觉不看好与东海厂的项目了,对不起。”
“我也有这直觉,可能我们这个项目太超前了一些。下一步……会见后去上海度假吗?”
“是的,Mr.宋,如果你有空,欢迎你来。树木花草大致是照着爷爷给我的单子种的,我想明年春天的时候,一定会很美丽了。可Mr.宋,很遗憾。”
宋运辉明显听出梁思申情绪低落,原因可想而知,“别难过,这只是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曲折。很难说十年以后,这个项目如果重提,可能受到多大的欢迎。我支持你的新拟报告,这才是积极态度。你做得对,你一直做得很好。”
“谢谢。可Mr.宋,你怎么办?你的老板会不会降罪到你头上?可没人鼓励你呢。”
“放心,再多的曲折也经历了,这点事情不在话下。而且作为成年人,必须能够自我消化情绪。谢谢你关心。不早,早点休息。”
其实宋运辉已经轻松好多了,没想到在梁思申面前能说那么多,而且获得共鸣,有些事情只要说出来,不知能消气几许。他今天最郁闷的是老徐的态度。老徐本应是最积极支持他引资的人,最早就是老徐提出对外引资。但在了解早上会议的情况后,老徐忽然沉默了,找不到人了,在老徐秘书处的留言,至此未获得回复,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宋运辉料到,在有些人左一个原则右一个卖国的帽子下面,老徐回避了,老徐不希望受到牵累。一个经历过这么多年官场的人,谁都知道需要回避一些原则性问题,也谁都知道沉默观望等待事情发展到熟透才可以说话。
宋运辉想到梁思申的新拟报告,不由会意一笑,这小家伙倒是转头很快,也很机灵,这是个积极摆脱困境的好办法。那好,他也照着做。他也年轻,年轻人摸着石头过河容易犯错误,但只要总结错误,整装新发就行。他可以抓住这回案子中的一点散枝开叶,如果不愿接受资本运作,那么退一步,自己寻找代理,进发香港股市。今次的被中方几乎否决的合作,起码表明一点,东海厂是个受资本青睐的企业嘛。既然如此,当然需要抓住时机了。
他考虑着,就一个电话把随行人员叫来,让大家拟定退一步的新方案。谁都不是那么容易给打死的。
宋运辉原本以为,他今晚会挺火大的,但没想到心态会如此之好,思路会如此之积极,连随行手下都被他的积极应变所鼓动,心悦诚服地努力工作。他一再地想到梁思申,但想到梁思申不久将去上海,而上海那儿有李力,还有李力殷勤替她装修的别墅,他心中叹息。
梁思申接了宋运辉的电话后,心中异常愤慨。以前听堂兄堂姐们说起的时候,并无太多感觉,还以为他们只是凭优势获取利益,现在自身经历萧然这么个人的手段,才知以前自己想得还是太光明了些。再想到曾经在萧然手底下九死一生的杨巡,也不知杨巡半年前如何生受,那姓萧的可以如此对付国营大厂市一机,对付区区杨巡只有更易如反掌。可怜的个体户杨巡。
想到这儿,梁思申心想,她可别给脆弱的个体户杨巡惹祸,人家已经够不容易,即使生命力如此顽强,可怎敌环境风刀霜剑。她虽然心中百般不愿,还是打点起笑容,下楼与萧然把酒说一声误会。不得已的,她也不得不摆摆两位伯母的娘家,两位堂姐的婆家,自己诸侯王般的二叔,也听萧然不断地把两人的关系从远方绕过来,原来爷爷辈那儿还有些不近不远的交情。梁思申心说这个萧然别的脑筋不知道,这方面的记忆可真强啊,估计出去办事,这等爷爷叔叔伯伯的喊过去,才那么无往不利。梁思申记数字时候头脑一流,可萧然的关系网络却搞得她头昏脑胀。
两人就像拿着扑克牌比大小似的亮了半天牌,萧然自知颇有不敌,言语中殷勤许多。梁思申被家谱搞得昏头昏脑之际,忽然听到萧然也打算去上海发展,在上海买了别墅,别墅就跟他在同一个区,因为他认识李力。梁思申顿时把李力也鄙视了。但说话时候,她反而笑眯眯承认自己也是李力朋友,也住那别墅区,这回正要去参加李力乔迁Party。她和萧然竟然一拍即合了。梁思申不得不把自己也鄙视了一把,看已经交谈得热络,这才连忙借口时差难受,回去休息。
上楼时候一路感叹,类似宋老师杨巡他们这些没背景的人做事不容易。
参与大老板会见的时候,梁思申自然是没份坐到会见室的沙发上,连宋运辉都只能在诺大会见厅里敬陪末座。但她看到一个姓徐的什么长在进门经过她,并和她略微礼节性握手交谈后,很是留意了她一下,她很怀疑是不是两个伯母的娘家跟这个姓徐的有关系。而那种关系,她反正是不大搞得清,也懒得去搞清。
会见的语言都是事先双方磋商过的,基本没有意外。两边老大都讲一下,就像是敲章背书。梁思申眼观六路地做好自己的本份,等寒暄结束,就坐到大老板身后做会谈记录。这一天,她着装俨然,穿藏青西式裤装,唯有盘在脑后的头发显示女性身份。
会谈结束,宋运辉忙于送客的当儿,忽然听到老徐问他:“小宋,外方那位女孩你认识吗?”
宋运辉一看,指的正是梁思申,一时心下警惕起来,但还是道:“梁思申,跟我们合资洽谈的主力,年轻有为。”
“帮忙介绍一下,我有个问题想问问她。”
宋运辉觉得老徐这个要求太过突兀,但想到梁思申复杂的身份,倒也不用太过担心,这才引老徐与梁思申见面。他没想到,彼此介绍后,老徐却微笑地问出一句打死他也想不到的话,“是龙涎香吗?”随即,他看到梁思申眼睛一亮,灿烂如星。
“是的,龙涎香,而且还是灰白色的。半年以来,还是第一个人准确说出是什么。”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布包,打开,里面是灰白色比小指甲还小的一小块东西。
宋运辉见到老徐竟是莫名的激动,接过小布包摘下眼镜细细端详。他不清楚,这么小小的东西难道非常珍稀?他看到梁思申也是很高兴有人识货的样子。过得一会儿,才听老徐说,“我很小时候闻过这种香味,但都已经做在香囊里,只闻其味,不见其形,后来破四旧什么的,这些就凭空消失了,不过记忆中还留着这种味道,今天难得见到实物。”
梁思申相当大方,将老徐递回来的龙涎香推回去,道:“这块龙涎香大约很高兴换一个识货的新主人。我还有,这块您留着吧。”
老徐连忙笑道:“怎么好意思。龙涎香贵胜黄金,又比黄金更加难得,我怎么可以夺人之爱。”
梁思申笑道:“是的,非常难得,以前我外婆只有小手指那样大的一块,去世时候还要带着走呢。我的一块较大。”她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是我替一位老贵族做些小事,又用那么大一瓶白檀油换来的。您是真喜欢,而且真识货,这小小一块您留着吧,说实话,这东西还真难找,全靠缘分。不留下这一小块可能您会后悔好久呢。只是那么小的东西,实在不好意思号称送人。”
老徐听着笑,看了看宋运辉,宋运辉也笑。“老徐收下吧,小梁以前是我学生,一向为人真诚。”
老徐倒也没犹豫,终于收下,但微笑道:“不能白拿小梁的东西。小宋啊,我们约个时间,你带小梁去我家,我也有些收藏的小东西让小梁挑一件玩玩。礼尚往来。”
宋运辉本以为老徐只是说场面话,没想到老徐是真的与他约时间与梁思申约时间。但是梁思申大老板中老板小老板都在,哪里找得出时间,老徐只能作罢。却令宋运辉和梁思申都没想到的是,老徐晚上专门差人送来一件小小礼物,梁思申打开一看,竟是一只做工异常精美又保存完好的香囊,倒出香囊里的小小物事一看,却是一粒小小羊脂玉挂件。梁思申激动得连忙问宋运辉要了老徐电话,打过去表达感谢。
宋运辉旁边听着,不知道老徐那边说什么,只听见梁思申说,“我太喜欢了,我一直想拥有这样一只香囊……是,一看就是内造的……还有羊脂玉,我原以为我手串上的两粒从和田玉人手腕上磨来的籽料已经是顶级了……呀,这下换成是我放长线钓大鱼了,我赚了……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去您家看您的收藏吗?……好啊好啊……天,真的?宝钗用过的那种土定瓶?……是,我有一只甜白釉的,哪天您去美国……是,一屋子呢,我带着照片。我,可我……九点后可能才自由……那我九点后来,我一定要打扰您……”
宋运辉看到梁思申欢呼雀跃,却真是不懂梁思申有什么可以那么高兴,也没想到老徐竟然愿意晚上九点之后还接待小客人,那是极大例外。他接着接听了老徐的电话,老徐请他拔冗一起去,说是虽然与梁思申言语投机,可毕竟是个女客,夜晚不是非常方便,须得请宋运辉帮忙。宋运辉答应了,回头问梁思申究竟看什么去,梁思申说古董玩物。
但后来梁思申被老板们拘住,九点都无法脱身,宋运辉只好帮忙打电话给老徐推辞。宋运辉没想到,老徐口气中竟还是挺遗憾的样子。真不晓得这一大一小哪根脉搭在一起了。
宋运辉拉开窗帘看向窗外,北京的天空此时正在下雪,扑到窗玻璃上的雪花晶莹柔白,犹如老徐送梁思申的和田白玉。宋运辉不由得感慨,出身,出身带来的机遇自是不用再说,出身带来的情趣爱好,看看梁思申与老徐的一拍即合,看看老徐对梁思申的随和友好,那是他多年争取而不得的。而这些,他只有寄希望于他的女儿——宋引了。
他,则是开荒的牛。
第二部 1993
梁母先女儿一步,早早赶来别墅。本想帮女儿忙,先把卫生打扫了,让女儿清闲。不想被梁大接来别墅一看,什么都是妥帖的,除了人气,其他什么都有。原来是李力早让人把房子整理了,平时也有李力的保姆过来抹灰一遍。便是梁大也熟悉,进门就把空调开了,房子顿时慢慢暖和起来,很是奇异的,房子一暖和,房间里面家具的线条似乎都柔和起来。
一楼大开间,除了佣人房和卫生间,其他都是敞开的。厨房的家具是整套从美国带来,原木配不知什么做的台面,非常厚实华美。梁大介绍说,大家看了都说这厨房好,回去都叫木匠照着做,可五金跟不上,只能学个样子。台面则是只能用花岗石代替了。
梁母东摸西摸地看,啧啧称好,“老大,我们家也算是好的,从来都是吃机关小灶,可比起囡囡的来,还是差很远啊。”
梁大道:“我们是穷国的富人,跟小七怎么比。小婶,你今晚住我那儿,这边床上什么都还没有,小七不让我们开她那几大包放窗帘床上用品的包,上面还给画了大叉叉,写上不许动。”
梁母抿嘴笑:“当然不能让你们动,女孩子的这些东西,任你是她堂哥也不能动。我来吧。”
梁大在背后白了这个小婶一眼,这小婶从来就特别资产阶级,以前爷爷奶奶都斥责,反而现在大家一窝蜂都赶着这等调调儿学了。他也学,可就是没小婶那种矫情。但他才想把小婶往楼上引,却听外面车子声响,扭头一看,是一辆出租车停在外面车道。梁母也停下看去,却见女儿从车里钻出来,也没看房子,低头大步走到车尾,大力拖出两只大皮箱,又从后车位拖出一大一小两只箱子。等梁母惊诧之下赶出去,梁思申早已把箱子全部拖出,过去跟司机算账。
梁大里面看着大是惊诧,看不出堂妹竟然力大无穷。他忙走出去帮忙,拎起一只箱子就觉得重。梁母心疼,但梁思申没让她拎,自己拖起一只箱子进门,一边回答母亲提问。“一半是老大李力他们的东西啦,这两个奢侈鬼,衬衫一人一打,还有内衣毛衣大衣运动服篮球鞋网球拍香水护肤品,爱俏得不得了。当然,还有爸爸妈妈的。幸好同事一起来中国,否则我这么多行李,罚款都罚死了。”
梁母一听,倒是应该,梁大李力两个虽说是顺手把这个房子装潢了,可她知道女儿这人难弄,这半年来不知多麻烦人家,好多钱可能都还是这两个人垫着的,就算是两箱东西全送也是应该。再看女儿,穿的是薄薄一件毛衣,外配厚厚一件长黑呢大衣,一头卷发随随便便梳个麻花辫儿。反正梁母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看。梁大才不会对着这个毛毛虫小七戴玫瑰色眼镜,他一边帮拎一边取笑:“小七,大力士呵,看不出啊。”
“我今年练boxing,咱现在整个是蓝领的胚子。”梁思申将最后一个箱子拎进,这才甩了大衣,欢呼着与妈妈再次拥抱。
“拳击?亏李力还拿你当淑女。”梁大摇头,“小婶,等会儿去我房子吃中饭,我吩咐保姆了。我先走一步,公司有事。晚上李力回来可能要请客,我也会在。哼,李力不知道请的是野人。”
梁母也不是个好惹的,笑嘻嘻道:“老大,你也不用来,你这张脸从小看到大,不稀罕了。把你那个传说中反传统反封建的女朋友拉出来陪我们就行。”
梁思申一听,奇道:“老大也玩性格了?”见梁大夺路想跑,忙道:“老大别走,你的衣服拿给你。”
梁大这才蹲下,看梁思申从箱子里拿出他的衣服,一看之下,爱不释手。“小七眼光还是不错的。”
梁思申索性把李力的也都整理出来,与梁大一起抱到李力的房子。李力房子的保姆见惯梁大,放手任他们参观。梁思申上去看到李力卧室是铁灰色真丝寝具,楼上楼下全套不上漆的红木家具,不由咋舌。再回头看梁大的房间里也是差不多,但梁大的显然是进口家具,异常奢华。两家房子比较,就跟她新背宋词所说,“竞豪奢”。回来跟妈说起,两人都感慨,说梁大和李力真能花钱。
随即,母女俩开始布置窗帘寝具,两人说不完的话。梁母看着女儿矫健地跳上跳下,娴熟利落的手法,不由想起梁家其他第三代,估计包括梁大等男孩都不怎么会做家务,可见女儿这几年一个人在外面是吃苦的。但这话也不能再问,女儿不会回答。她最想知道的女儿跟外公打官司那半年生活费从哪儿来,周末上哪儿去等问题,女儿都一概回答是同学爸妈帮助解决。想起这个,梁母便觉得自家女儿过得再奢侈也是应该的,因为都是靠她自己,而梁大之类的则是差远了。
但有一个问题是要搞清楚的,梁母问:“囡囡,李力是不是真跟你有那么回事?梁大好像认定你和李力的关系了似的,他以前不是说李力这人女朋友多吗。”
“妈,这事你别太封建,李力不过是看我相比国内的人稀奇难得,我不过是看李力相比其他国内人有趣一点,普通的男女朋友而已,你不用想得太复杂。李力的祖宗说过,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梁母一想,可不真是如此。但又一想,女儿小小年纪怎么能看得如此清楚,这才是大大不妙。她不得不厚起脸皮,忐忑地问:“囡囡,你在美国有没有李力那样的朋友?”
梁思申笑了,连声道:“妈咪,妈咪,妈咪,我不是乱七八糟的女孩,我也没时间乱七八糟。你放心,但你别多问了,这问题多不好意思。”她一边说着,一边拎起熨斗将床单在运输中揉绉的部分熨平。
梁母只得再拿丈夫的话安抚自己,女儿现在是美国女孩,当初送她出去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放她自由学习,现在就应接受这样的女儿。
这时候梁思申已经熨好窗帘,跳开来站到门口,开心地道:“好了,妈妈,我们的虽然没梁大的豪华,可我们的床睡着更舒服。这间主卧是你和爸爸的,我们现在布置我的卧室去。妈,你不用动手,我来。”
梁母放手让女儿抱走一捧窗帘寝具,后面跟着女儿走去次卧。从小跳舞的女儿身材非常美妙,有修长的腿,窄翘的臀,纤细的腰,和曲线美妙的颈。这样的女儿,放哪儿都是发光体,梁母想像得出女儿身周群男环伺。她可真想替女儿筛滤那些男子啊。可惜鞭长莫及。
梁母这才看明白,女儿还说不如梁大他们的繁华,其实床上用品和窗帘配套,用足心思,肯定花钱不少。
一套房子这么布置下来,才终于有了人气。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撒到地毯上,令人忍不住慵懒得想叹一声气。梁思申这时候和妈妈一起坐在茶几前,擦拭着从寝具包里掏出来的瓷器玉器。梁母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严禁别人动她的这几个软包装,原来是内里另有乾坤。
梁思申忽然道:“妈,我有点不想和李力他们晚上吃饭,只想和妈妈一起吃。”
“行,等下我们问问梁大的保姆,让她带我们去菜场。我知道你准又想吃妈做的好汤了。”
“不是这个原因。其实我这回挺沮丧的,替宋老师做的项目给黄了,失败的原因,我真是想都想不到,吉恩他们议论起来纷纷摇头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得想钻地底下去。总算宋老师临阵不乱,另想办法准备独立从香港上市,才算是我们前面的功课没白做,可以顺利转交给香港区。我还是遭批了,我也害得宋老师遭他的上级严厉批评。可同时,一个高干子弟的项目却顺利通过了。那个高干子弟巧取豪夺一家效益还算不错的中型国企,拿来与日商合资,以后他就可以坐收渔利了。他现在都还没注资进那家国企,明显是合资成功他才注资,合资不成他抽身走人,可那样的事情却反而成了。那人还是李力的朋友,是我们这房子的邻居。”
梁母道:“不想吃就不吃吧,不过因为这个理由不理李力,有点牵强。”
“我也知道,应该把工作当作球赛,球赛结束后交战双方应握手友好,更没理由迁怒只是观众甚至路人的李力。可我就是想不通,找宋老师谈话,被宋老师也批评了。他说他已经承认自己的错误,错估领导的心理承受力,我也应该借此事了解中国国情,而不能一味抱怨。他说凡事都有程序,不能急于求成。他还批评我娇气,不能接受曲折失败,这么点曲折根本不算什么。宋老师还给我讲了那个个体户杨巡的故事,杨巡真是有九条命,不说他以前的起落,就说他最近,他辛苦建起的两个贸易市场,中途他母亲还劳累过度送了命,他妹妹因此跟他反目,可等市场赚钱了,刚才说的那个高干子弟就觊觎上了,还把杨巡送进去坐牢十二天。杨巡可说是九死一生,可人家意志力那个强,现在又打算上四星级宾馆了。再一个是宋老师的姐夫。他姐夫作为村书记,为了村里的发展行贿上级领导,现在被抓了被判刑了,村里人却好多还不理解他,以为他捞饱了,其实没有,他理想主义得很。可他姐夫还在牢里想方设法指导村里的工作。好,我被宋老师说得没怨气,可我生气了。若说社会资源是一只蛋糕,可当梁大萧然李力等人可以轻而易举侵吞掠夺优良资源的时候,其他人怎么办?宋老师付出过人的努力,杨巡付出血泪,宋老师的姐夫付出自由。以前我认为行贿是罪恶,可在现实之中,却不是非黑即白,还有深深浅浅的灰色。如果说行贿是罪恶,可那些导致资源分配不公的梁大萧然李力们怎么算?他们才是本源。所以我厌恶他们。如果说那是一场球赛,那也是满场黑哨的球赛。”
梁母惊异地看着女儿说这些话,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我们一家也是高干子弟,你爸在工作中也是很受优待。”
“是的,那是抢别人的资源。”
“囡囡,别想那么多。社会环境是这样,我们不抢,可优惠也会自己送上门来。你爸已经说过,我们够吃够穿够住,女儿有自己有发展,我们做到手别乱伸,那就行了。管住自己最要紧。”
“可悲哀的是,老板鉴于我这回在大老板会见大领导准备工作时候的出色表现,打算以后让我侧重分管中国区的业务,我以后会经常回国。原因是什么呢?因为我是高干子弟,很多别人找不到的门,我找得到,别人找不到的人,我扯着‘梁’字大旗一个电话就行。我这算不算抢了别人的先机,违反公平竞争原则,抢跑?”
梁母低头擦拭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瓶,好一会儿才道:“囡囡,你不能因为看到的眼前几件事就否认所有高干子弟。权力,可以行善,也可以作恶,不能一概而论。比如说你用你的身份,帮助你宋老师解决资金问题,这就是善用。比如你在安排大老板会见中容易找人,其实衙门里的人应该是这么方便让人找的,你拥有的关系只是让他们还原为人民服务的本职。而且你组织的会见也是令双方都受益的,这不能说是侵占别人利益。象你说的那个高干子弟,那才是十足恶棍,梁大李力他们,也过多躺在祖荫下面享福,他们已经侵占别人的机会。囡囡,不要拿别人的错误苛责自己,妈妈看着心疼。”
“妈妈,你总站在我一边。”梁思申爱娇地在妈妈肩上趴着,“妈妈,我是不是很傻?我前所未有地觉得我傻。”
“没有,梁家第三代,不用看都知道你最行,现在连你爷爷奶奶也默认。妈妈那是相当的扬眉吐气啊。囡囡,这只瓶子是做什么的?”
“这只应该是仿品,仿宋代汝窑胆瓶,不过这只算是仿得好的,瓶底也是老老实实写着大明成化,从线条和釉色来看,我怀疑是个玩票的文人所为,做工相当好,釉里也添了玛瑙,你看,釉色跟玉似的,还有细细的裂纹,只差一个胎体颜色稍微不对。”
梁母细细地看下来,笑道:“果然好,跟那《红楼梦》里写的似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只胆瓶啊,有灵气。”
“是的,背了唐诗宋词才知道,有些需要好多话来描绘的东西,一句诗却可以把千言万语都概括了。妈妈,你真狡猾,转移话题。”
梁母哭笑不得地捶了女儿一拳,笑道:“小坏蛋,连你老娘也不放过。好啦,高干子弟的事多说无益,你自己知道怎么做就行。不爱跟李力吃饭,正中妈妈下怀,打电话推了吧,我们自己吃。这瓶子摆哪儿好呢?你这儿也没博古架。”
“这些东西正正经经放起来就没意思了,既然喜欢,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插一枝花,放几只水果,都是好的,每天都可以看见。若怕敲碎,地上垫了厚厚地毯就是。”
“唔,手法是大了点,可意思是对的。这两只墨绿的是……”
“碧玉荷叶碗,玉质不算一流,可那么大一块玉能这样已经算是上乘。雕工却是一流。我是买下一块碧玉请土耳其人雕的,余下的雕了这几只小杯子,还有几粒珠子。妈妈你看,这只清代和田青白玉香炉放在这两只碗中间,每只碗里注水,漂一朵白玫瑰,该是多美。”
“假洋鬼子露馅儿了不是,放夏天开的栀子花才是最好呢。这屋子外面好多香花,有你放的料。这几天漂几朵腊梅,闲花照水,行了。”
梁思申做个鬼脸,与妈妈一起继续摆放这些小玩意儿。她告诉妈妈,自己这么几年挣的钱,一半在这些小玩意儿上面了。梁母少少地知道女儿这几年挣了不少,想到上百万的美元都换来这些小玩意儿,不由强烈心疼。可这些小玩意儿却是真的好看,尤其是当梁思申拿出辛苦收集的那些香料来,梁母更是爱不释手。做女孩子时候的梦想,却在女儿一辈身上实现了。
但梁母却也烦闷地想到一事,如此出色的女儿,眼中可还看得上谁。这才是最大麻烦。
母女俩出门买菜回来,天色已暗,看得出别墅一大半的房子已经亮灯,可见已经有人入住。安步当车,说说行行,倒也难得闲适,反而是陪她们去菜场的梁大家保姆先骑车回了。母女到得家门口,却见门口放着大大一束玫瑰,廊灯下面看着,异常难得。梁母笑了,“哦哟,李力来过,肯定是他。我们正商量着明天买花去呢,他就送上门来。有女儿真好,有人送花上门,嘿嘿。”
梁思申两手拎满东西,腾出手开了门,才看地上的花。一看却大笑了,“妈,妈,是爸爸送的。祝……王女士、梁小姐新年快乐,哈哈,爸爸真可爱。”
梁母闻言,忙在料理台上扔下买的菜,赶紧凑到门口来看,母女俩乐不可支。梁母尤其感慨,虽说当年与丈夫结婚,婆家一直没好脸色,可有丈夫的爱护,小家庭生活过得多么甜蜜。她趁机也教育女儿,“囡囡,你看,找对象要找你爸爸那样的人,家里会体贴妻子爱护孩子,外面又会做事撑场面,做人还知情识趣,会让一家人都开心,那才好。”
“这就难度大咯,妈妈要求太高。妈,我现在还不打算……”梁思申还没说完,院子木篱笆门外面有人扬声说话,打断母女俩对话,“梁小姐,可找到你。我们能进门吗?”
梁思申朝外看去,见黑地里有两个人,但看不清楚是谁。另一个人也说话,“梁小姐,我李力。伯母好,新年快乐。”
梁思申轻轻跟妈妈说一句,“另一个人就是我下午跟你提起的那个高干子弟。他怎么会来?”但说着话,人也只能迎出去。虽然知道木篱笆门从外面可以打开。外面李力穿着一身黑色长大衣,长身玉立,身形潇洒。其实萧然也不差,只是梁思申对他的印象先入为主地坏了。
梁母看着两个年轻男子进来,脱掉大衣后都是深色西装,也觉得萧然人模人样的,真看不出手段有那么狠毒。两人都对梁母很尊敬,李力一看梁母有下厨的意思,立刻就打电话给家里的保姆,让过来帮忙。梁母微笑地看着,却并不拒绝。萧然当然从旁边看出那么点意思来。
李力微笑看着梁思申,“很累?那还出去买菜干什么,开个单子给我保姆不就行了?”
梁思申本来爱屋及乌地烦上李力这个高干子弟,可见了真人却心软了,李力笑容那么有味,声音也是那么有味,跟夏天见的时候差不多。见问,她瘪了瘪嘴,道:“很倦,不想再为一顿饭一本正经。”
“这可怎么好,工作很烦心?”李力看梁思申脱了黑色及膝长棉大衣后,里面穿的是宽松的米色毛衣,米色裤子,都是很柔软的样子,柔软得令人想紧紧抱一把。“还是一来就布置房间,累着了?可别也累着伯母才好。不过窗帘之类的装上,房子漂亮好多。我不敢替你另添家具,怕不配套。房子看上去还是有些空旷。”
“还没谢谢你呢,房子装得相当好,好得超过我的原意。空旷就空旷吧,最好小偷也嫌。”梁思申将粗粗的麻花辫子甩到身后,看向萧然道:“萧总不是准备节后与日本公司签约吗?怎么还有空出来玩?”
萧然笑道:“看你这么倦,我都不敢提我的事了。我们刚谈下合同,可中文翻译文本照着我们的意思,英文的……据说一字之差,意思就可以差许多……”
李力补充道:“我们第一次跟列强打交道,不敢大意。萧让我找找上海有没有合适的人帮看看,确保无虞。这样的人还真难找,我介绍了你,没想到你和萧已经认识。”他又对萧然道:“你看,明天行吗?今天梁小姐才忙碌一天。”
梁思申忙道:“我记得一月三日日商就要去现场商谈合同最后事宜,时间很紧。再说香港区的工作我并不熟悉,萧先生提起的资料我没看过,我也需要时间消化。就今天开始吧,事不宜迟。萧先生请相信我,我今天所站立场纯粹是私人,李先生不会介绍错人。”
梁思申的话说出来,李、萧两个都笑了,李力当然清楚,这是他面子够大,纯粹是因为看在他没介绍错人的面子上,梁思申才今天就开始动手。而萧然则是放下一百个心,不由伸手心照不宣地拍拍李力的臂弯,以示感谢。梁母在一边看着,心说女儿说话够大方。刚才还真有些担心她耍情绪呢,这样,彼此面子上须不好看,以后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李力道:“你这儿书房还没台灯,不如去我那儿,或者萧那儿。”
“不去,你那儿不是中央空调,冷。不如你们先回家吃饭,我这儿慢慢把台灯装起来。”梁思申看一眼手表,“七点钟我们开始工作。”
“我们帮你装。”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不,不是行货,我得自己装。”
萧然微笑道:“我先走一步,七点准时来。”
李力笑道:“我保姆在这儿,只能留下蹭饭。梁大师总是需要个把打下手的,我胜任。”
萧然一笑离开。梁母看着心说,这萧然看上去是挺讲道理的人啊。可见人人都会两面三刀,不知道李力背后一刀是什么样的。她也不怕人家嫌她碍手碍脚,吩咐了保姆该怎么做,便跟去书房装台灯。
原来这是梁思申收来的一些破口或者漏底的明清薄胎瓷,有官窑,也有名家手笔,可因为破了相,价钱猛跌。梁思申买来,因势利导,将这些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的薄胎瓷细细打磨,做成灯罩。只是梁思申一直对灯座不满意,只好将就。李力旁观着,这才明白梁思申为什么不让别人动手。若不是梁思申自己知道,谁能清楚,一只水墨绘就寥寥几朵墨荷的大碗该朝着哪儿放。李力叹为观止,原来梁思申是这样地在玩。
梁母却知道,女儿这是在外公家受刺激了,奋力想过得更好给外公舅舅他们看。那是每天少睡两个小时都甘心。
但虽然有梁母在场,两个年轻人装配一盏灯的时候总是有手脚接触,撞上了,相视一笑,温馨如点亮了的薄胎瓷灯罩。但所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儿的风雨,便是不识相地不肯离开的梁母。
再抬起头,李力不得不换了一种眼光,看房子中他原先没见过的摆设。原来这一件那一件,小小东西里面,都是凝聚心思,都有来龙去脉。那不是他竭力模仿个大轮廓可以比拟。比如那维多利亚式的圆镜子,随随便便放在乒乓球桌般大的书桌上,工作累了抬头望一眼,正是女孩儿心思。而一块拳头大的寿山白芙蓉随形章顺便就做了镇纸。不懂的人可能只会觉得好看,可懂的人却看出道道。而更多的,是李力认都不认识的。他开始自惭形秽。他原先一向自傲于他的见多识广的。他真不懂,梁思申这个半洋人怎么知道那么多中国传统的东西,他哪知道梁思申在中西合璧洋为中用的外公家寂寞地陪着类似好东西好几年。
李力都不知道还有哪件东西又有什么来历,害得他下去用餐端起饭碗拿起筷子时候,都要忍不住暗自端详一番,怕做错说错什么,怕就像他经常嘲笑暴发户似的,被梁思申母女给嘲笑了。果然,梁思申说,那筷子是乌木镶银,东南亚货色,《红楼梦》里提起过,就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候。李力都觉得自己也差点成了二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不知道梁思申怎么看他这个人。李力第一次地,极端地不自信起来。
七点,萧然带着助理准时敲门。四个人坐书房说话。老大的书桌四个人用都富富有余,尽可以将文件满桌摊放。
梁思申先将英语文件大致看了一遍,以求心中有数,她看英文可比看中文顺手得多。看完,便将英语的翻译出来,与萧然手中的中文翻译文本逐条对照。可她中文词汇毕竟没那么专业,翻起来不得不东拉西扯地解释一通才罢。可好歹,还真找到两处对不上号的地方,不过大家都觉得不应该是陷阱,而是翻译错误。李力不得不陪着,一直陪到晚上十一点。
本以为对照结束,事情完成。没想到梁思申将手中英文部分整理清楚,对萧然道:“我有几个临时想到的问题,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
萧然忙道:“请讲,求之不得。”
梁思申道:“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你们的合同。我看到,这儿一栏,应该是你签名。但问题是至今你还不是市一机的一员。我只说个万一,万一合同另一方什么时候想毁约的话,他们只要提出当年你的签名是虚假签名,因此而宣布合同无效,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应对?这种情况很容易发生,合资后,外方可以看到过去资料,你的身份变迁就瞒不住了。”
萧然不由一愣,看住梁思申好一会儿无语。确实,梁思申今天是站在私人立场上,友好地提示他,而不是告发,因此才让他认识到事情严重性。他好久才道:“我明白,我这就去抓紧。还有呢?都不知怎么谢你,指出这么重大的纰漏。”
“不用谢。我第二个问题是,你这合同中所谓先进技术的引进,似乎没有具体化条规,究竟是先进设备的引入,还是中方员工出国培训学习,还是合资双方联合组建科研室研究新技术,这方面似乎应该明确一下,效果大有不同。”
萧然忙道:“我们讨论的是引进先进设备,员工培训,以及部分中国没法加工的部件引进,因为我国有些材料处理技术没法靠引进几台设备过关。”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给你补充在这儿,你自己把中文部分补上吧。引进设备具体事项前面已经谈了,我给你补充一些细节,是需要你再跟对方谈的。比如设备安装时候外方来几个人,费用谁负担,来几天,超过几天费用又怎么算。中方员工培训接待工作如何。这些小细节可能也比较费钱,需要谈判时候考虑得周到些,吃穿住行都得包括,毕竟,日本的费用比美国还高。另外,建议你提出组建联合研究室,掌握核心技术才是合资最终目的。”
萧然又是连连点头,让助理记录。“熟人好办事,而熟悉业务的人能办成事。太重要了,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梁小姐。”
梁思申却对着“熟人好办事”怄气上了,心里反感顿起,将原先想说的几句话吞了回去,微笑道:“差不多就这些,该考虑的你们都考虑到了,我最多只能指出一些操作上的小问题。不好意思,李先生都得闷得打瞌睡了。”
李力忙笑道:“哪里会,我就跟白听了一堂课似的。其实很多原则性大问题我们倒是不大会忽略,反而一些细节性的操作方面的问题,我们因为没做过,就没有认识了。”
“是这样。萧先生,我的老师,你也认识的宋运辉,他多次引进国外设备和技术,又多年从事外贸,他对中方该做的事清楚得很,只有比我更清楚务实,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找他请教。他英语也相当好。”梁思申想让萧然对宋运辉屈服去,有意放出诱饵。
“一起吃过饭的宋厂长?”李力想起那个与他似乎差不多大的宋厂长,没想到那是个有真本事的。
萧然道:“宋厂长比较忙,可若是有事,我还真要找上门去。”话是这么说,萧然心里却是裹足。北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他自知,不是宋运辉的对手。
梁思申这才起身送客。感觉李力虽然依然温柔,可总是有哪儿不对劲。
妈妈已经在新的床上睡觉,可梁思申一时睡不着。今天按说是帮人做事,手有余香,可她厌恶这件事的当事人,帮忙后心里一点都不愉快,即便是在帮忙的当时,她都有想出坏主意做小手脚的意思,可是看在李力面上,硬是将口吐讥讽的冲动都抑制了。当然,她也清楚自己这忙帮得消极,以往,她拿到项目,都是先看总体,先揣摩主流意向,大致推测其中得失,但这回,她只抓住了细节,懒得顾全大局。大局,早已毋庸置疑地被玩转于萧然的鼓掌之间了,她替考虑大局干什么。她还嫌自己帮多了,可又没办法,本性如此,看着刚在国际市场蹒跚学步的国内企业,她总忍不住伸以援助之手。祖国太穷,经不起经济列强以成熟商务经验盘剥。
再独个儿静静回想那份合同,却总觉得漏洞颇多,最大的漏洞便在所谓的技术引进,其实只是核心零部件的引进。说到底,等于没有引进技术,把市一机当作低级加工厂。但梁思申感觉萧然对于她的引进核心技术才是目的的提醒似乎并不关心在意。她想了想便也明白了,萧然的目的便在赚钱,而技术研发却是那么耗钱的勾当,萧然即便是技术消化都不愿做,只想着尽快将权势转换成资产,资产转换成摇钱树。这是多么短视的行为,这也只有萧然那样的人才做得出来。
而且,梁思申无法不想到外方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虽然合同表明,总经理由中方委任,经营权也是中方掌握,可是,没有掌握核心技术的中方,即使拿着一枝签字的笔,又有何用?梁思申实在看不到萧然所谓的主导权究竟在哪里,这主导权太不堪一击。而且……梁思申想到一条她在资金操作中常用的招数,她都忘了那份冗长的合同中有没有提起相关事项。她抓起窗帘往外看看,周围房子的灯光都已熄灭,这大冷天的,人们大概都已经睡觉。梁思申只得作罢。
说到底,心里总是存着那么点不甘心,带着点不愿为虎作伥的心理。
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忘了也便忘了。
程开颜打算元旦请假回金州探望一下父母,她想带着女儿一起回家。打电话到宋运辉的手机,宋运辉正好在工地上,接通电话,先听了宋运辉几句教训,斥她屡教不改,不分事情轻重,上班时间打他工作电话,又斥她下班忙着赶局,只有上班时间有空打电话。
程开颜无奈地拉着一张脸,任宋运辉教训了,谁让宋运辉教训的都有道理,她无法反驳呢。等宋运辉教训完,她才提出要求,“元旦三天,我想带着猫猫回娘家。前面一天你送猫猫来市里吧。”
“你一个人,带着猫猫乘火车?”
“那你跟我一起去嘛,你都好久没去金州了,爸爸说都好久没跟你聊天了。爸爸刚退休,闷得慌,要我们去热闹热闹呢。”
“我刚北京回来,没时间,你不能一个人坐火车,带上两个牌友吧,车费我们出,给你爸热闹热闹。猫猫没法跟你去,我已经给她请假,让她跟杨巡的车子去上海玩。有场演奏会,让猫猫去现场看看。代我向你爸妈问好,说我为三期找钱找得紧张,抽不出空过去。”
“猫猫不去,你一起去吧。哥哥进了新车间,想你过去正好和所有新车间领导吃顿饭呢,那些人都是你老部下,骄狂得除了听闵的,就只听你的。你帮哥哥说说话。”
“这都什么老皇历了,我离开金州那么多年,人走茶凉,谁还记得我。要真有用,你哥哥搬出我名头就是。我元旦也有事,去看大哥。没别的事了吧,我挂了。”
程开颜急道:“你……你都好几天没来了。快带猫猫过来市里啊。”
“有空你不会自己去看猫猫,没见我都出差两周了吗,难道还要爸妈带着猫猫去市里看你?你到底长没长脑袋?回你爸妈家好好问问你该怎么做。再见。”
宋运辉最烦程开颜总挂在别人身上过日子,对于那些没脑袋的提议,越来越没好脸色。接了电话回到二期码头临时指挥点,再看码头主要设备吊装。老赵对他的进出都没什么反应似的,但厚厚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却常斜睨过去看厂长一眼。老赵在前两个月忽然被从生技科抽回来又负责码头工作,什么前面谈话后面勉励的人事常用套路一点没有,令老赵被贬那么多日子的怨气没处诉,如今需要压工作给他,也不给他提条件的机会。但是老赵坐到原来位置,遇到事情却一五一十地担上责任了,没办法,他天生这个命。可心中对这个身形比他单薄,却将他指挥于股掌之间的厂长恨得牙根痒痒。
但这会儿大家都全神贯注看吊装,大冷天海面风大浪急,吊装难度不低,没人多说废话。老赵自然也知道,若不是有那些难度在,厂长也不会赶着从北京回来第一时间来到现场。老赵虽然艺高人胆大,而且施工方也有指挥员在,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不敢时时因为厂长到来而心有旁骛。临时指挥点鸦雀无声,众人凝神屏息,空气中只有风声涛声。
终于,在吊装就位之后不久,老赵中气十足地吐出一声悠长的“好”,有这老法师定调,大家这才掌声欢呼声一片。宋运辉也是放下一颗心来,走到老赵面前,道:“老赵,借过说话。”
老赵只能过去,但嘴里却道:“赶紧地,我还得去看看衔接得好不好。”
宋运辉笑笑,道:“应该这么负责。未来两天,工作的重头基本在码头,你元旦就别休假了。我这回不准备加班,有事去一下外地,路上可能也联络不上,码头的工作就靠你了。”
老赵皮笑肉不笑地道:“奇怪了,厂长怎么冲我请假了。我哪敢拦您啊,你爱去去呗,爱住四星五星也去住呗。”
宋运辉依然只是笑笑,轻描淡写地瞄老赵一眼,便转身走出临时指挥点,去现场查看,都还比老赵快上一步。老赵气闷,人家这明摆着表明,只是跟他老赵打个招呼,他老赵自作多情干什么。可人家又不跟他拗劲儿,老赵都没法继续冷嘲热讽。只得憋一小口气,跟去现场,得,他还反而成了厂长跟班,跟着。
宋运辉看老赵在现场欢快的劲儿,笑视。但他在码头的现场少说话,即使有份说话也不说,外行人言多必失,他可记着以前金州基层对不懂技术的水书记的嘲讽呢。他只是听码头其他技术管理人员跟在他旁边向他不断解释。
一直等到吊装完毕的设备初步固定下来,宋运辉这才走到激动的老赵身边,拍拍老赵的肩膀,让老赵听他说话。“你说,一个工程技术人员,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令人激动的机会。可是,我们紧跟着就有更大型的三期!”说完,宋运辉意味深长地笑视老赵三秒,便转身走了。老赵愣住,他从宋运辉的笑容中,看出一句宋运辉心底的话,“看你老赵舍不舍得走。”老赵看着宋运辉的背影,郁闷地想,真有紧接着的三期?更大型?那意味着更漂亮的设备?宋运辉还真攥住他命根子了啊。
老赵不知道,宋运辉看似轻描淡写地发落了他,其实一直暗中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确认他确实垂头丧气地认了命,这才放心自己驾车,连夜奔赴雷东宝劳改的农场。宋运辉不能再不去看雷东宝,杨巡已经传话给他,雷东宝一定要他去探望。本来应该是在那边出力最多的杨巡同行的,但他需要杨巡带着宋引去上海跟难得来一趟的梁思申开眼界,只好让红伟先去处理探访事宜。
终于在九三年的第一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
雷东宝看到宋运辉,没二话,直接就叫红伟出去外面守着,别偷听,别进来。宋运辉好笑于雷东宝依旧说一不二的气势,但他却起身送走红伟,还主动陪个不是,让红伟气顺。等宋运辉转身,雷东宝就嚷嚷道:“你死哪儿去了,这么多天也不来看我。”
宋运辉笑道:“少罗嗦,知道你里面日子快活的很,我不担心。有什么话快说,别辜负我赶一晚上的路。我晚上睡一觉,明天大清早还得赶回去。”
雷东宝道:“你看看,我瘦了这么多。也不说关心一下。”
“我一直胖不起来,我都没怨。不过瘦点好,健康,以前你胖得不象话。但体型改了,为什么脾气不改改?还以为你这回应该吸取教训。”
雷东宝道:“我吸取教训了,但我现在没法好脾气,你知道吗?我现在不能求着他们来找我,我得压着他们来找我。这里面呆久了,看得多,看清楚人的良心没法良多久。小辉,小雷家的预制品场和猪场准备让红伟、忠富两个承包,这是我发话他们才能承包。现在他们还没坐稳,你说,等他们坐稳了,我在这里面还有屁用场?”
“他们两个是熟手,坐稳不用半年,春节后就能见效吧。”
“对了。你说等他们坐稳,我还怎么回去?小辉,赶紧想办法让我出去。”
“我一直让杨巡在跑这件事,红伟他们也在跑。但按你的刑期,起码还得坐到明年这个时候。”
“明年?还一年?你不如直接判我死刑当场枪决。你给我办保外就医,我这么胖,他们说,弄个肝硬化什么的出去,方便。”
宋运辉沉吟,好一会儿才道:“杨巡跟我提起过你目前的举动,我也料到你可能在为回去做准备。但你以为你真的回得去吗?你以什么身份回去?你回去打算坐什么位置?你想过没有?你如果保外就医回去,你最多只能通过士根操纵局面,你不可能再恢复书记身份。可首先,你名不正言不顺,再加通过士根过滤,发号施令的威力剩下多少,可以预期,不会比在这儿的威力大,但反而容易让人认清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其次,你若是敢稍微举动大点,你以为没人敢把你假生病举报了?你以为上面有些想看着你倒霉的人能容忍你那么舒服?再有,你到底想清楚没有,你想要什么?还是那个管着三家实体的虚位,还是别的?我的问题可能残酷,可对你,你还是当作良药苦口吧。”
雷东宝好一会儿的沉默,低头看着桌面沉思。宋运辉的问题太残酷了,残酷得犹如一根闷棍,把他热切盼望了半年的心打得跟眼下室外温度一样的凉。可问题是,他即便是不深思,也愿意相信宋运辉所提问题的残酷,相信宋运辉的分析有理。
宋运辉等雷东宝想好半天,才继续开口:“大哥,你想明白点,你回不去的。因此你在里面时候不如与人为善,积点功德,让他们一辈子感谢你。忠富,是个好样的,你得侧重,可惜你我都帮不上忙。红伟,也是不错,你让士根在人手上配合一下。正明那儿,我在给你造舆论,让谁都知道他这位置是你给的。你静静在里面修养一年,收收心,等待出去后东山再起。”
雷东宝沮丧得都不愿说话,什么,近半年来的打算都泡汤了?不,他需要好好想想,他现在晕了。
宋运辉耐心地等,也不再说话,看着雷东宝耷拉着嘴角深思。雷东宝果然是瘦了,不过还好,没皮肉松弛的感觉。人却居然白了。有改变的是,原先一往无前的冲劲。现在的霸道,多多少少有些虚张声势的意思。毕竟是虎落平阳,困于囚笼。老徐后来见面就没再提起雷东宝的事,对于他的偶尔提起,老徐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宋运辉心想,作为朋友,老徐已经是足足的尽力,他如果再有要求老徐,那就是他的不识相。如雷东宝所言,时间长了,良心能拖多久?倒并不是别人没良心,而是人类的遗忘功能,与生俱来,无法抗拒。而雷东宝算是以前积德,所遇到的人在宋运辉看来,都已经算是很出人意料了。
雷东宝思索着宋运辉的话,可是心里却又是有另外一堆问题抗拒着宋运辉的话:他真的回不去那生他养他的小雷家了吗?他真的要放弃心血打就的江山吗?雷东宝心中异常的抗拒,可还是因为这些话是宋运辉所说,他只能去顺着想,逼迫着自己去想。
宋运辉看着雷东宝风云变幻的臭脸,伸手拍拍雷东宝的手背,道:“慢慢想,不急。想好了跟杨巡说,我再确定下一步你怎么出去。”
雷东宝急道:“你意思是,我要是想回小雷家的话,你就不让我保外就医?”
宋运辉不否认,“回去小雷家的话,恐怕等待你的是羞辱和失望。好马不吃回头草,连韦春红都看得很明白,再辛苦,也得一举把饭店迁到市区。”
雷东宝无言以对,当然,他是有话说的,他又不是不会强词夺理,他只是不愿跟宋运辉强词夺理而已。“那你想关死我啊。”
“哪有的事,一年后肯定要把你弄出去的。只是保外就医这样有风险的勾当,如果没有你的性格收敛来配合,我难道想看着你再回里面蹲到刑满?你啊,什么时候能学会前进三步,站住想一会儿,或者甚至不惜退后一步。”
雷东宝不语,既不答应,也不否认,只是觉得没意思。宋运辉怎么管到他头上来了?可结合着前面的话,又清楚宋运辉是为他着想,他才说不上话来。他感觉宋运辉现在说话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说话当仁不让,就跟大多数一把手一样。
但雷东宝还是问了句:“你说,你姐要是在,我会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宋运辉被雷东宝问得愣了一下,却实话实说:“我姐姐的去世,都没能让你收敛多少,我不以为她在世会影响你多少。而且,你现在已经另娶,你还是多想想另一个人吧。”
雷东宝却道:“我在里面,想更多的是你姐。其实你姐要是在,她会改变我的。她耐心好,会磨,我又爱听她的,唉。我回想起来,我跟你姐结婚后,变了很多,细心很多。下次你来,或者杨巡来,带张你姐照片来吧。”
宋运辉再愣住,没想到雷东宝会提出这要求。好久,才略带违心地道:“另一个挺好,程开颜要是有她一半,我做梦都笑出声来。你别不懂珍惜,别等失去了才想到人家好处。”
雷东宝却是坚持,“我都关在里面了,没别的指望,这点小要求你都不肯满足?”
宋运辉也是硬下心肠拒绝,“照片都是我爸妈存着,我爸妈不会答应。”
雷东宝很是失望,举起拳头冲宋运辉扬扬,无奈地道:“那你多来看我,两天三夜嘛,不要说抽不出时间来。”
“大哥,我这回连元旦出来,都是冒一定风险的。再说工厂现在大规模上马新设备,一年内都没太多时间。不过我春节一定会再来看你。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来。这回给你带来的是北京的酱肘子和烤鸭,已经不是很新鲜了,你吃个意思。”
雷东宝想了会儿,道:“要你妈做你姐以前常给我做的茭白炒香干,还有鱼干。我这儿有得吃,现在只馋这些。”
宋运辉没想到老虎会提出想吃素,不由摇摇头,可忙接着又点头答应。都不忍心拒绝。两人又说了一些话,还是三句不离小雷家。分手时候,两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令雷东宝放心,见面时候因为监狱管理人员在场,因为红伟在场,没有如此握手,雷东宝总是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现在这么有力一握,他放心了。他可以安心思考宋运辉今天提出的那些尖锐至残酷的问题。
可泵房的阳光无论如何都没有过去小雷家砖窑边的阳光温暖。
杨巡原本借的那辆拉达,真是除了喇叭不响,其他什么都响,两年下来,他都学会修车。这回租赁到期,他反复心疼地考虑了,终于还是决定买辆新车。出去风光那是别说了,所有人都似乎有同一种想法,似乎他换新车说明他又哪儿赚大发了,越发相信他。最要紧的是,拉达修车费都拖死他了,权衡之下还是买新车。可杨巡极其不舍得买进口车,一样是四个轮子,何必花那大钱,只是杨巡也清楚,他好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老板,买辆刚从口彩极好的大发改名到夏利的没尾巴车也太小气了点,他没有其他选择,唯有买上海大众的桑塔纳。他想买黑的,就跟大多数机关领导开的车子一样,可是没有,他只好买了辆深蓝的。
杨巡觉得深蓝挺美,好多高档西装就是深蓝色,可见男人适合深蓝。
杨巡开着深蓝的桑塔纳,载着小宋引,和一大堆行李,被一向干脆强硬的宋运辉拎着耳朵千叮咛万嘱咐,才被放马上路。杨巡只觉得身上压力千钧重,他自己都还是随随便便度日呢,却得照顾小宋引一路。上路之后,宋引可开心了,可以去上海玩,可以没家长管,可以跟着一向有求必应的小杨叔叔,她一张嘴都没停过,一路跟着宋运辉塞在录音机里的儿歌磁带唱歌。那些小蜜蜂小鸭子的儿歌杨巡都还是第一次仔细听,再加宋引学钢琴培养出来的良好乐感,声音脆生生的又好听,杨巡本来以为带一个小孩上路是挺麻烦一件事,这下不觉得了。
但一个小时后,事情来了。一会儿宋引渴了,杨巡非得从硕大行李包里翻出一只带吸管的,据说是宋运辉从国外带来的猫猫专用杯,宋引才肯喝;一会儿宋引要小便了,小姑娘已经知道害羞,决不肯路边一蹲随便解决,把杨巡那个为难啊。而且小姑娘冬天衣服穿得多,一层层地穿起来就头大。一会儿宋引又饿了……
杨巡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又在进上海市后莫名其妙地被罚了若干款,傍晚,终于将宋引送到梁思申的别墅门口。看到别墅门口温暖的灯光,杨巡那个如释重负啊。他是说什么都不敢带着宋引住宾馆了,他对付不了,小姑娘事儿太多。他想到活得更精致的梁思申,他相信梁思申对付得了。他都没先去住宾馆,直接先找到梁思申的别墅。
而宋引这时候也是累得欲哭无泪,又饿又困。
梁思申接到杨巡从门卫打进来的内线电话,就裹上一件大衣,礼节性地出来迎接。若是对李力他们,她最多站在门口,已是仁至义尽。但是对杨巡这个出身低微的人,她不愿自己稍微的疏忽就伤了人,她的有限社会经验告诉她,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在乎这些细小礼仪。
但梁思申跑到车前,却惊住了,她看到车里显然还有个小小人儿。灯暗看不清楚,等杨巡停好车打开顶灯,她才看清,里面那个耷拉着脸的小姑娘是宋引。也真难为杨巡带这么小姑娘走这一路了。梁思申赶紧跑到宋引那一侧,打开车门,微蹲下去,柔声道:“猫猫,跟阿姨进屋好吗?”
宋引嘟着嘴巴,眼泪却吧哒吧哒地落下来了。梁思申一时也是无措,看看杨巡,杨巡道:“坐长途车很累,猫猫累着了,我又不大会照顾。而且还没吃晚饭。”
“宋老师可真敢,也不让个大人跟着照料。猫猫,来,阿姨抱进去。”梁思申不再指望宋引自己跳下来,抱起小姑娘,裹在大衣里,冲回房间,“小杨,你自己跟上,外面冷,快请进。”
梁母在屋里等着,看到女儿抱进一个小姑娘,大吃一惊。及后知道这是宋运辉的女儿,立刻热情得不得了。梁母有经验,先给宋引脱了厚厚冬衣,又是拿热热的水给小姑娘洗脸洗手洗脚。梁思申帮不上别的,想到冰箱里有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冰淇淋,忙取出交给宋引,这下宋引乐了。
但梁思申一顿忙碌下来,才发现杨巡还没进来。忙又旋出去看,却见杨巡还钻在车后座愁眉苦脸地收拾宋引的行李。梁思申大笑,还真难为了杨巡,于是进屋拿了只大盆,让杨巡把东西暂时先扔进大盆里,走里面灯光下慢慢整理。杨巡这才拎了宋引的大行李,又从后面拎出一只大帆布袋,跟梁思申进屋。
梁母常有听女儿说起个体户小杨,还以为是那种贸易市场里面练摊儿的摊主形象。及至杨巡进门,放下东西,站直了,梁母看清楚,杨巡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与她女儿站一起差不多高。人长得浓眉深目,剃着个干净的小平头,态度笑容可掬,整个人透着股活跃的灵气,观之可亲。倒是并不低俗。梁母惊讶了,这似乎不像传统个体户的形象啊。再看杨巡的衣装,笔挺西装,虽然下摆有些坐绉,可衣服合身合适,并不像时下三教九流个个将紧巴巴的西装穿得象浙东小木匠。没比李力他们差,只是,脸上缺些书卷气,多些江湖气。
杨巡走进别墅,原以为可以看到一屋子的富贵,却没想到,除了一屋子的热,一屋子的香,看过去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并无想象中纸醉金迷的感觉。杨巡有些吃惊,但嘴里早已说里面真温暖真舒服了。与梁母见面,梁母是个一望即知的官太太,养尊处优的样子。杨巡以伯母称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梁思申早已抓起电话打给宋运辉。“宋老师,宋引刚到,有些累,还没吃饭呢,挺乖,小杨做得很好。要跟她说说话吗?”
宋运辉正等着这个电话,忙道:“还好,还好,我还真有些担心。有人送了我两张上海新年音乐会的票,我想让学钢琴的猫猫受点熏陶。不过看来小杨不是陪着看的料,你有时间吗?你正好会小提琴,我这是存心要差遣于你了。”
“嗯,我有,我会陪去。宋老师一回家就很忙?”
“是,而且猫猫的妈妈又要趁两天元旦,回家探亲一趟,否则她可以陪着去上海。小梁,还有个不情之请。猫猫跟着小杨住宾馆不方便……”
“嘿,我正要提出呢,我虽然不大会照料,可正好我妈妈在,猫猫跟我妈说得可好了呢。”梁思申拿着话机,走到宋引身边,单膝跪下让宋运辉听到宋引说话,然后就把电话转给宋引打。
趁着宋引说电话的当儿,梁思申轻声对杨巡道:“我跟宋老师提了要求,小宋引这两天就跟着我们住,你看行吗?你一个人带着小姑娘进进出出也拖累。”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这么客气,忙笑道:“我谢你都来不及,我也算是耳朵好的,可愣是听不懂小姑娘唧唧咕咕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有这音乐会的门票。”杨巡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门票两张,递给梁思申,“也你行行好带她去吧,你们母女俩正好两张票,小姑娘可以跟进去。这种什么交响乐我听着得睡着。”
梁母听了却道:“小杨,明天还是你和我们囡囡一起去,我听见交响乐最头痛。再说你开着车子来,负责接送。回来正好一起参加李家的派对,他们可要疯到半夜呢。”
但三个大人说话的时候,却都听清楚宋引对着电话泫然欲泣地说想爸爸想奶奶想爷爷,可就是没说想妈妈。梁思申惊异,悄悄拍拍杨巡,拉到远处,才轻声问:“小杨,程师母和宋老师怎么啦?”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这么敏感,竟然从宋引的话里听出不妥来。他考虑了一下,才回答:“宋厂长厂里给他分了一套市区的住房,也是别墅,当然没你的漂亮。现在厂长夫人搬到市里去住了,工作也迁了过去,孩子跟着爷爷奶奶还是住在离厂子比较近的县里。”
梁思申听了杨巡如此委婉的解释,又想到见过的程开颜的言行举止,心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叹一声气,为宋老师惋惜。杨巡倒是吃惊,没想到自己这么隐晦的说法却被梁思申理解了,他最大的疑问是,梁思申也没比他妹妹杨逦大多少,而且一辈子养尊处优,这样的人怎么会如此细心入微?而他妹妹杨逦,却是有时真让人欲哭无泪啊。
梁思申低眉想了会儿,抬头却见杨巡一脸疑惑,还以为杨巡还没看出宋运辉家有不妥,忙佯笑道:“你看我这蝎蝎蜇蜇的性子,太无聊了。你有没有在宾馆住下?不如也住我们这儿吧,房间多,宋引也熟悉你,大家热闹点。”
“好,那我把行李去拿下来。谢谢。”杨巡自然是一万个愿意,但杨巡一点没忘记追问一句:“梁小姐,宋厂长家的事,你见面最好别跟他提起。我有个不明白,你条件这样好的人怎么也能看得那么清楚,抓住那么小小的一个细节?我家杨逦,很多时候我非得敲锣打鼓才能让她明白。我两个弟弟也没强多少。”
反而是梁思申看着杨巡笑道:“你太会奉承人了,我哪有那么机灵。比你差远了。”
杨巡并不讳言,“我会看人眼色,是从小做小生意训练出来,生意做不成就没饭吃。一次吃苦头,二次长记性,都是逼出来的,我家老二虽说也做了一些生意,可总是没那么吃苦,现在很多时候没那么灵活。你呢?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家那几个弟妹,尤其是杨逦,长长记性。”
梁思申沉吟良久,看看母亲并没留意着这边,才轻道:“我刚出国时候,还很小,过了五六年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梁思申摊摊手,“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心理上的巨大落差。”
这样的回答让杨巡目瞪口呆,“我还以为你一帆风顺,是个谁都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女。”
梁思申微笑道:“索性我把另一个你可能心里藏了很久的疑问也打开了吧。宋老师是个很好的人,他当年尽他的力量,帮我解决我父母都帮不上忙的大问题。我非常敬重他,感激他。可惜我能力有限,没法在宋老师最热衷的事业上帮老师的忙。过去吧,随便吃些晚餐。”
杨巡再次吃惊,原以为宋梁的关系,无非是宋运辉现在地位超群,自然是身边门庭若市,梁思申才会拿着一个久远的什么师生关系拉上交情。而宋运辉当然也不会放过梁思申背后的背景,两人的关系自然紧密。而且,他甚至还有其他桃色怀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那么一段过往。他如今也是欠下宋运辉天大人情,都不知如何可以快快偿还,他非常理解梁思申对宋运辉的心情。但他也看出,梁思申似乎并不愿意过去的事情让父母知道,这种心情他也理解,他在外面吃苦,他也不会告诉妈妈。至此,他才看出,光彩照人的梁思申背后,竟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当然,他不会将这些在饭桌上提起,但他心里却觉得,与梁思申的距离更近了。
梁思申虽然不知道怎么照料宋引,可是爱屋及乌,对宋引非常殷勤,她妈妈在喂宋引吃饭,她看到宋引喜欢吃海鲜,也不急着自己吃饭了,赶紧替宋引去鱼刺。宋引这时候有些恢复,又是饿急了,饭吃得相当好。梁母也非常喜欢这个小姑娘。
众人终于缓一口气了,梁思申才对杨巡道:“那位萧总,就是……”她看到杨巡会意地点头,心中满意杨巡领会迅速,接着道:“他的合资谈判估计很快能成,他对各方面条件没太多坚持。因此,估计他很快,会在新年上班后没几天内正式入主市一机。估计他有一阵子可以忙了,你最近不用太提防他。”
“这么快?”杨巡有些吃惊,想了会儿,问:“你了解他入主市一机,有没有带资金进去?”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肯定要拿钱买下市一机的资产,才能把资产换到他公司的名下。可是他神通广大,他有没有可能不出钱就把市一机归到他名下,钱以后慢慢付?”
梁思申想了想,道:“有可能。不过我建议你别管这闲事,你没法管,也管不了,多管还得惹祸。”
杨巡道:“我当然没法管,他别来管我,我已经感谢老天了。但我得搞清楚一件事,他如果真金白银地入主市一机的话,他就没钱开发市中心一块已经拆出来的地了。这块地我已经看过红线图,足够我开发宾馆,这地段太好了,下面还可以开商场,这么热闹的地方开商场,以后租金没的说。不晓得你有没有经过那条街,闹市里拆出来很明显一块,瘌痢头似的。”
梁思申一想,不由得笑了,“你反应可真快。倒是个很好的机会呢。”
“是的,萧的资金实力,我怀疑有限,因此拆了那么多日子,到今天还没正式开工。只要他在市一机真金白银地出钱了,他肯定得卖出那块地。我可以全额付款,他为什么不卖给我呢。”
梁母一直旁听着,这时候忍不住问一句:“既然是好地,旁人当然也看得见,凭什么萧总一定要卖给你?再说,有前嫌在,他更不会卖给你。”
杨巡道:“伯母说得有理。但我肯充冤大头,愿意让他敲一笔竹杠,让他心里满意。这样的好地,凭我公司的性质,凭我没什么背景,我一辈子都拿不到这样的好地,只有问别人买二手,我想得明白。”
梁母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有如此气量,真是把韩信学个十足十。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这么推崇他。
梁思申笑道:“如果这样,我就不留你了,你晚上住宾馆去。我有办法让萧然把钱全部注入市一机去。但如果你在这儿,被他见到了,他会怀疑我受了你的什么影响,与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其他努力,你自己回去做吧。”
杨巡欣喜得眼睛灿若流星,“你只要能替我制造萧某资金紧张问题,其他我全部能做到,我有的是人帮我传递消息给他。哈哈,太好了。”
杨巡正欣喜着,小宋引却道:“小杨叔叔,爸爸说过,嘴巴里含着饭,不能说话,不礼貌。”
杨巡被宋引在梁思申面前揭露,一张脸皮再厚也挂不住了,老脸顿时一红到脖子。
梁母都笑了,梁思申也是忍俊不禁,但硬是死忍。她越是这样,杨巡越是心虚。可他还是收拾起脸面,笑道:“也是,你们吃饭真好看,刚才梁小姐给猫猫剔鱼刺时候,都不用动手,全部用刀叉做完,真卫生。我都还不知道西餐怎么拿刀叉,以后开宾馆的话,走进自家西餐厅,我这老板第一个出洋相,呵呵。”
梁母这时候都有点服气杨巡的能屈能伸了。她笑道:“小杨,请允许我倚老卖老,我有些粗浅的吃中餐规矩,你要是听着还有些意思……”
“伯母,我从小长在农村,出来后也没谁特意教我,都靠看别人怎么做事,可衣服可以买,规矩买不来。伯母肯教我,那是抬举我,我先谢谢伯母。”
梁母见杨巡说得诚恳,倒也喜欢,果然等着喂好宋引,就耐心教杨巡饭桌礼仪,一边不断纠正杨巡现有陋习。杨巡虽然聪明,可这种阳春白雪的东西学起来费劲,他学得笨手笨脚,满头大汗,把西装都脱了。梁母看着有趣,教得开心。
饭后,宋引让梁母领着上下参观了一遍,对梁思申屋里一只大大的鸭嘴兽毛绒玩具爱不释手,抱着拖来拖去。但很快她就倦了,毕竟小小人儿赶了那么远的路程,被梁母哄睡在主卧。杨巡则是跟着梁思申进入书房,两人商谈可行性报告事宜。
梁思申事先看到小宋引眼皮打架,问杨巡道:“你开了一天车累不累?要不先把报告放我这儿,你先去宾馆休息,明天我去找你,你还是别来这儿了,萧明天会来这儿参加一个Party。”
杨巡道:“你要是不累,我没事,我皮实。”
梁思申看一下厚实的报告,犹豫了下,还是道:“你还是回去,这么多内容,我得好好看完想一下,不可能今晚就跟你谈什么。我经验有限,得给我充裕的思考时间。”
杨巡心说,没关系,你看你的,我看你就行。但这话怎么说得出来,说出来梁思申得跟他翻脸。他只好讪讪地道:“那行,我先回去,对了,我们家杨逦,小姑娘花钱太快了,这还是在读书呢。你有什么办法教教她?”
“不是自己的钱,花着心里不踏实。我有过教训。不过你做哥哥的有实力,又能提供,倒也无所谓。”
“我不是不肯给钱,我就怕把她培养成纨绔子弟了,那可怎么对不起我妈。我得去看看她到底怎么在过日子。”
“你这大哥又当爹又当妈的,可真不容易。你可以给她充足的实物,但限制零用钱数目。不过小姑娘刚刚进大学,开始学打扮谈恋爱,花销大点也是应该的。”
杨巡在门口想了想,道:“我得跟她说,你的吃穿都是用自己挣的钱。你别出来,外面冷,一冷一热容易伤风。留步,留步。”
梁思申于是没有跟出去,站在门边看杨巡上车,开走,这才回来。梁母说,这个杨巡也是想打她女儿主意的。不过抛开他想打她女儿主意的妄想,这人倒是极其可爱上进的。梁思申赞同,两人都觉得杨巡非常不容易。
梁思申回头静心看杨巡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一看之下,便清楚,杨巡是下真力气做这报告的,研究调查工作做得充足,数据翔实可信。比之李力那份华而不实、花拳绣腿的报告,杨巡的这份才真正有了点“可行性”的意思。而杨巡这份报告,却是脱胎于李力那份之上,更有对比。
梁母跟着女儿坐在书房,捧着一本从李力硕大书橱里挑来的书看,见女儿最先是认真看那份报告,大约九点之后,那些地球那端的人起床上班了,她看到女儿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出去,据说是找同学找朋友咨询相关问题。然后一个一个电话回来,一张一张传真纸吐出来。梁母很喜欢看女儿工作的样子,那么娇嫩的脸,却又是那么认真,真是矛盾的完美统一。
但梁母终究是熬不住夜,抛下女儿回去睡觉。梁思申自己对宾馆行业不懂,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她必须找人把方方面面弄清楚,因为这个宾馆项目,还是她最初提醒的杨巡,而且,她清楚以杨巡的实力,杨巡输不起。
等万事俱备,已经凌晨,她打着哈欠下楼查看门窗,却看到杨巡拎来的一只帆布大包却没拎走,还放在门口,可能是被垂下的窗帘不小心遮住,当时谁都忘了提起这个帆布包。
梁思申心说杨巡怎么拎那么个难看的行李袋出来,但刚才杨巡到宾馆后来个电话说明房号总机,也没听他提起遗落要命行李在她这儿。她伸手拍拍帆布包,却觉得是什么硬物。她看包没锁着,好奇地拉开一看,却见一袋子的旧木料,擦拭得干净,老旧毕现。梁思申稍一打量便清楚,这全是名贵木材的老料。
既然不是私密物件,梁思申就拿出来看了。她比喜爱瓷器更喜爱老料,看着这一堆有些可能来自桌子,有些可能来自椅子,有些上面雕花宛然的小料,她忍不住一块块摊在地上辨认。心里隐隐想到,杨巡拎这一堆木料进来,不会无的放矢,可能是送她来的。这个礼物,她相当喜欢,杨巡怎么能想到送这么别致的礼物。有几人能知道,这等破木料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呢。这其中,有紫檀,有海南黄花梨,有金丝楠木,还有几可与紫檀乱真的老酸枝。还有一件药杵似的东西,颜色看似黄花梨,却是纹理不对,她小心刮起小小一块求证,见新出木料色泽娇黄如蛋黄,肌理细腻如象牙,竟是上好黄杨。
梁思申顿时想到,她的几个台灯灯座有料了,没想到千万里的辗转,还是回到故国,才能找到与薄胎瓷灯罩适配的东西。她想,不管这些东西是不是杨巡打算送给她的,即便是杨巡准备送给别人,她也要横刀抢之,甚至一块不拉地抢来,不惜不要脸地搬出帮杨巡做的那些大事小事来市恩。她实在是喜爱,也不管杨巡的企图了。
第二天,依然寒冷刺骨。梁母和梁思申都感觉小宋引穿的衣服不够好看,梁思申便交给妈妈一些钱,让妈妈带着宋引去逛店,她则是与杨巡联系了,奔赴杨巡所住宾馆。见到似是等候多时的杨巡,梁思申劈头就问那只大帆布包里的东西。
杨巡被梁思申提起,才想到有这茬事儿,看到梁思申热切的眼神,顿时得意地笑了,道:“送你的,都忘了这茬事儿。这些都是我让收旧家具的收来的小料,还有三四根大料背不过来,你要喜欢,我什么时候等有卡车来上海,叫人捎来。”
“非常好,我非常喜欢,昨晚没经你同意就拿出来玩了好一会儿,谢谢你。我现在真想就留在国内,将这些木料拿出去加工。”
“你可以留下图纸,我叫人加工。我认识几个老师傅,带着老花镜做工,手艺是好得没话说,慢也是慢得没话说。”
梁思申一笑,道:“不急,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介绍那些老师傅。”
杨巡笑道:“看起来我上回把牌子做坏了。他们跟我说,那只紫檀木盒子配上新玻璃镜子,傻透了。”
梁思申一听,开怀大笑,杨巡终于自己意识到了。杨巡看着梁思申的大笑,心说还真少有女孩子肯这么大笑的,梁思申底气十足,笑起来自然也不遮遮掩掩。两人这才转入话题。
梁思申拿出晚上多方咨询后得出的结论,一点一点地与杨巡商量,在国内,这些那些的有没有必要添加或者删除。但有一项开销,梁思申觉得肯定必须支出,那就是员工的培训。而且她感觉这个培训费用相当厉害。
“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到,他们服务非常规范,比如进来敲门的次数,间隔时间,还有,他们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抛出去,落到床上就基本不用再拉扯了,这都需要招式。比如餐厅的服务,从哪儿上菜,怎么换骨盆,我基本上……在国内的三星饭店很少享受过这样的规范服务,只有合资的,或者有国外公司管理的宾馆才有。把一个从来连宾馆门都没进过的孩子培养成合格服务员,而且还得是在你们市目前只有三星级宾馆的前提下培养四星级服务人员,估计得送到上海来了。你想,这笔费用支出会有多少。肯定不菲,必须列入预算。”
杨巡想了想,道:“是啊,我都得培训。不然下面人做得好不好,我看了也不知道。”
“这方面,我建议你找专业人士,出高工资聘请。我看你在工资支出那一栏里,预算的支出偏小。加个零都不为多。”说着,梁思申不由分说,就在杨巡所做报告上面,出手添了个零。“你也已经在预算里考虑到未来一年两年建筑成本和人力成本的增加。现在再看看这些数字,你觉得自己的实力够造起一座四星级宾馆吗?我怎么总觉得资金不是存在缺口,而是根本性的不足?”
杨巡没豪言壮语地回答没问题,而是拿起报告皱眉沉思。原先这份报告出来,他已经在为筹资犯愁。宾馆,毕竟不是贸易市场,那些高级奢华的部分无法省略。这一颗一颗的星分出的级别,在星级宾馆评定标准里,那是有绝对的硬杠子,他问旅游局的人看过。现在的数据,这也没法省,那也没法省,又被梁思申一说,新添巨额费用。再加上,如果萧某的那块地真的被他吃来的话,支出又将超出预算多多。
梁思申见此,善意提醒,“千万不要冒进,这个项目是需要巨额投入的项目,而且是中途万一资金跟不上,已有部分一无用处的项目。”
杨巡没看梁思申,摆摆手阻止梁思申说下去,也终于忍不住摸出香烟来点上。梁思申想了想,摸出包里的计算器推到杨巡面前。杨巡见此,冲梁思申一笑示意,抓走计算器。这个笑,全然没有杨巡平时笑的样子,倒是很有职业精神的虚假的笑。梁思申也忍不住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笑,第一次见到杨巡的时候,只觉得他象老鼠,现在真是一日千里,变化大了。她不去打扰杨巡,将那些数据在心里大致心算,可以相见,杨巡的资金缺口太大。她想到一些替代方案,或者说是循序渐进的方案,但不清楚国内可不可以这么做,安全等方面有无保障,因此暂时不说。
杨巡几乎是燃尽一支烟,这才从椅背上直起身,将报告又平摊到桌面上,对梁思申道:“你听听,我有两个打算。第一个打算,如果能吃下萧的地,我现在的资金预算只够造起一家商场和宾馆主楼的壳子。我可以让出一年租金,让租我场地开商场的租户自己装潢商场。以后,反正已经竖起来的大楼不会有建筑安全问题,可以筹集资金慢慢装修。考虑到九二年一年以来物价的飞涨,还有我那两家市场的评估价越来越高,我怀疑我造好的大楼也会升值。我只要把一部分先盘活,派上用场,说明我的项目是活的,就能拿这大楼贷款去。第二个打算,如果没有吃下萧的地,其实反而麻烦。我在别处任何地方都没法把底层的房子盘成店面。这个项目,可能真得因为资金原因推迟了。不过我有个想法,我可以找钱多的国营单位合资,旅游局的倒是想跟我合一下,可惜他们没钱,但我可能还是会要他们加一股,这样以后评定星级酒店时候就是自己人评自己人。我还可以找谁呢?除筹到这些钱,还有,他们最好有很多外国客人……”
杨巡说到后来,其实已经忘了对面的梁思申不是他自己弟弟,有些不成熟的话说出来未必合适。他自顾自地皱着眉头,嘀嘀咕咕将脑袋里所有想法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梁思申坐在对面,继上回银河宾馆初见之后,再次见识杨巡迅速发散的高效思维。而当年至今电器建材市场成功的事实证明,杨巡当年的思考完全有效。梁思申默默听着,渐渐认真起来,将谈话记录到纸上,等杨巡说完,她都已经记了满满两张纸。
杨巡说着说着,忽然抬头发现梁思申没有任何反应,却是拿着写满英文字母的两张纸靠到椅背上思考。杨巡一时也不知道梁思申这是什么意思,估计她是听烦了他没有头绪的说话,可人家素质高,有礼貌,不肯出言打断他胡言乱语,干脆不理他。杨巡挺沮丧的,有意大声嘀咕了一句,“看来,只够造家三星级的。”
梁思申被杨巡忽然的大声惊了一下,抬眼看杨巡一脸郁闷,道:“那还不如不造。如果能拿下萧的地皮,不如索性商场上面造办公楼,省心。”
“是啊,我就是想造四星,我想死了要造四星。”杨巡实在忍不住,忘形地做了一个扩胸动作,咬牙切齿地道:“事在人为,不信造不起来。前一阵在上海参观四星级宾馆,有一家宾馆进去就有四条很漂亮的大理石柱子,一问,用的全是意大利进口的花岗石,一条柱子得一百万。烧钱吗?烧!可烧得值吗?值!一看就是派头。回头再看三星级的,看不上眼了,什么印度红花岗石也拿来做地板,铺的地毯没弹性,全不是回事。你想,这样一家四星的竖起来,起码十年里面,市里没一家能赶得上的。现在开发区发展得那么好,外商投资来得那么多,以后只有更多,你看,换你两年后来,看见我的宾馆,你还肯住原来那家三星的吗?”
梁思申听着杨巡近乎慷慨激昂的发言,不由笑了,这话说得好像两年后宾馆肯定造起来似的。“我肯定住你家四星的。”梁思申一本正经地说。
杨巡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野鸭还没打来,嘿嘿……啊,都几点了,吃中饭去。”
梁思申收起自己记录的资料,拿起杨巡给她报告,问一下,也收进自己包里。去餐厅路上,梁思申忽然问起,“还准备挂名中外合资吗?”
杨巡笑道:“当然想,挂个中外合资的牌头,别说政府看见我亲热,就是招工都比国营企业有优势,我还问过银行,银行不肯贷给我这个个体户,却肯贷款给合资公司。你说我现在挂名是村集体性质,其实是个体户,想找个好一点的会计,人家都还吊着卖,外地人更不肯来,说是没法办户口。这要是合资的话,那些人得打破头走后门让我招。啊呀,我又想到一个省钱办法,你说,我每个部门都花大钱招老手来,放到职高去,给我定点培养一群小姑娘出来,那培训费不是省下一大半来了?我只要打着中外合资的名头,又给职高解决分配,那些职高看见我还不亲死?梁小姐,你只要答应给我挂名,我也跟付小雷家村挂靠管理费一样,付你管理费。”
梁思申笑道:“看来我得吊着卖,管理费比例提高。”
杨巡也跟着笑,他听出梁思申松口,有答应给挂名的意思了。“你的管理费肯定高,我还得请你经常出来晃晃呢。还有,以后你来,住宿吃饭一条龙全免。”
梁思申嘻嘻地笑,但直到在餐桌边坐下,才道:“再给我几天思考。你也回去想办法咨询一下我这个洋个体,与你这个土个体的合资,政策上有些什么要求,有没有我接受不了,无法做到的内容。我也回头经过香港时候查询一下,从香港投资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杨巡听着这话,忽然觉得一只耳朵在跳。心里想到,只是挂名,梁思申何须做得如此周密?
然后,杨巡便听了一顿饭的天方夜谭。梁思申告诉他,她天南海北旅游接触到的各色风情的高级饭店,那种奢华精致,真不是什么一百万一根的花岗石柱子能撑得起来的。但有些精致,梁思申明显留意到,杨巡是无法体会其中妙处的,杨巡更中意挥金如土的奢侈,比如意大利的金马桶之类的噱头。因此,梁思申心中揣测,杨巡肯干加苦干,是个做事情的人,可是,会不会最终搞出来的是个奢华元素堆积得如闹哄哄乱糟糟若集贸市场的怪胎?以杨巡的眼光,能不能合理有效地选择专业人才?她觉得,这才是杨巡四星级计划中最大的疑问。
因此,对于后面杨巡不断放出的合资善意,她始终守口如瓶,她绝不打无把握的仗。不过,她愿意帮忙,借名字给杨巡,做一个假合资。
杨巡却是始终摸不透梁思申的心意,感觉这女人真是出乎意料的难搞。可问题是,自从他富起来后,见多的是女孩子臊眉搭眼往前凑的,尤其是现在西装笔挺,大哥大包小巧,还有汽车一辆,连挺稀罕的女大学生也向他低头,他总能一眼看透那些女孩的用心。唯有梁思申,妖精一样的狡猾,看似简单直爽,可总是难以掌握。他想,这肯定与梁思申是国外长大有关,见多识广。
但无论如何,梁思申只要肯借外商的牌子给他用,他已经无限感激了。他一个个体户办的公司,如果能凭此跻身中外合资的行列,那无疑是鲤鱼跳过龙门式的身份飞跃。不说别的,他即使是买车,都可以少交一大笔的税,车头挂上一块噱头的黑牌照。
梁思申吃完中饭就走了,杨巡其实很想留住梁思申多说说话,可是没门,他再好的口才,见了梁思申也露怯。他只好又找出去,有的放矢地看上海的那些豪华宾馆。
梁思申回到自己崭新的别墅,站院子里看看稀稀落落的绿化,实在是还看不出好来,却见李力别墅门口有人进进出出地搬运东西,她走过去看,见李力正站在屋子中央指挥大家搬桌子挪椅子拉彩灯,喜气洋洋好不热闹。梁思申见李力没看到她,就走过去打个招呼,说上几句,为了陪宋引看演出请一小段时间的假,才走开。李力今天请的还有几个是住别墅区没回家的老外住户,他其实很想问问梁思申国外原汁原味新年晚会的场面布置和晚会程序,可一想到梁思申屋里那些在他看来心思用到极致的摆设,又闭嘴了。他倒不是怕眼光有限被梁思申嘲笑,那是客观因素受限,没办法,而是怕问了却做不到,被梁思申看死。
梁思申从李力家出来,却欲哭无泪。心头出血啊,她从美国特特意意背来的一身行头,看来今晚用不上。李力家没有中央取暖设备,估计晚上就算是人多人气足,也不可能热到哪儿去,她怎可能穿一身晚装出席。当初装潢之前的采购,她提供选项,可梁大和李力都没选择中央空调,她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考虑。妈妈也是对中央空调千般不满,说是耗电太过,看在怕女儿冻着的份上才咬紧牙关地用。可出门时候,关空调比关门还积极。梁思申有些不能理解妈妈梁大李力他们的想法,他们又不是用不起。
进到自家别墅,扑面的暖香,梁思申心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暖。
正好宋引睡了午觉下来,梁母搬出一堆给宋引买的衣服,三个人欢天喜地换着试,把宋引高兴得不得了。自从宋运辉坐正厂长大位之后,宋家家境改良,可毕竟没梁思申那样的大手大脚,梁母又是个手头散漫的,再说梁家也是有心报恩,因此宋引有知以来,还是第一次一下买那么多衣服玩具。她都还是抱着个新买大熊猫睡觉的,别提多开心。
梁母一向眼光挑剔,梁思申小时候的衣服,她都不愿买街上的,而是自己照着上海买来的裁剪书做,现在给宋引买的衣服,梁思申看着都觉得好。梁思申一高兴,扑上楼去,把本来准备给晚上用的晚装穿下来,给妈妈看。梁母一看,“噢哟”一声,两眼闪亮。原来是一件太阳黄的曳地长裙,只一根吊带绕过颈子吊住,衬着雪白双臂和雪白半截玉背,梁思申从楼上下来时,当真是摇曳生姿,步步生莲,只是梁母有些不好意思看女儿前面开得极深的大V领。反而是小小宋引还挺封建,吐着舌头刮脸羞羞。梁思申学着模特儿扭来扭去,一口一声“好看吗,好看吗”。梁母笑说,好看是好看,就是穿不出去。宋引却说好看,可是真流氓。弄得梁家母女哭笑不得。
梁思申笑着刮宋引鼻子,“小封建,我小时候还想学女特务呢,可比你开放多了。”又摊开手,露出一把化妆品来,“看,还没完,你们看我彻底改变风格。”
梁母和宋引眼花缭乱地看着梁思申拿不知什么粉硬是把雪白皮肤弄成闪着细细金光的太阳棕,一头卷发飞瀑而下,两只眼睛画得如烟熏似的,一张嘴唇却如粉红蜜桃。再配上累累垂垂的莱茵石手串,硕大莱茵石耳环,再看,果然味道全变。如果说妆前的模样是优雅的天鹅,那么妆後的模样虽然依然优雅,可是充满野性的张力,犹如蓄势待发的优雅的豹,与被拳击练得圆润弹性的双臂相得益彰。这回,梁思申则是跳起来,问妈妈怎么样。
宋引说,还是刚才好看。梁母却看着女儿低低声念,“阿弥陀佛,幸亏李力家没暖气。”心说宋引当然不会觉得好看了,这打扮,那是狩猎用的,狩猎异性专用,梁母都不好意思多看女儿。可还是忍不住问:“囡囡,你在美国就这么穿?不怕……不好意思?”
梁思申一听就明白妈妈的意思,哈哈大笑,笑得梁母也跟着笑起来,女儿这样子太快活了。可正好这时候门铃响,梁母一听,就恨不得冲上前去,掩在女儿身前,做英雄保镖状。可女儿早快她一步开了门。
进来的是端一只大纸箱的梁大,一进来见大厅有小婶和一个女孩,顺着小婶眼光才看到门后露出一只头的梁思申,他也没看清,就道:“小七你鬼鬼祟祟躲门后干嘛。小婶,我拿来一些水果,小叔怕你们俩没车子,偷懒不肯拎水果回家,索性不吃……”梁大忽然看到梁思申从门后出来,顿时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七,你干嘛……”
“梁大,向后转,背对小七。”梁母忍不住发话,不许梁大看女儿,堂兄妹也不行。到底美国是美国,中国是中国,国情不一样。
梁思申看梁大果然乖乖转过背去,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打跌。梁大嘀咕道:“笑什么,你晚上敢穿出来?看不冻死你。”
“所以我遗憾死了,只好穿给妈看。大哥,哎,你们晚上会穿什么?我学着点,省得妈不放心。”
“男的都是西装,你想女的能穿什么,这么冷的天,反正下面是裙子就行。小婶,下午要用车吗?要不要我把车留下?”
“小七要去看音乐会……”
“妈,这种小事别占着老大的车,我自己打电话叫车。容易记呢,让你拨四个零,2580000。”
“要不……梁大你晚上没事吧,陪小七一起去,我一听太重的音乐就偏头痛。”
“没办法,小婶,我有事。这个……小姑娘是谁?”梁大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心中好奇得要命。
“我小师妹。老大,你回吧,看你怪不自然的,你怎么也这么封建呢。”
“我怕小婶剥我皮。那我走了,小婶再见,小七,晚上穿好看点,我得显摆显摆你。再见。”
“唔,等等,萧然这人跟李力好像挺不错,一起来找过我,你认识他?”
梁大想都没想,就道:“他跟李力关系好,我不喜欢他,这人做事太草菅人命。小七,你也少惹这种人,不过量他也不敢对你怎么样。”
“对了,就是草菅人命,老大你明察秋毫,萧这种人是衣冠禽兽。我跟他接触几次,若不是最后摆出梁家,他嚣张得很。谢谢你,晚上不会给你丢脸。你那个性格女朋友到场吗?”
“不到,她不适合那场合。”梁大出去时候,还是忍不住看了梁思申一眼,“小七,你这样子,李力看了得出鼻血。”
等梁大走后,梁母才道:“梁大还算正派,女朋友护得紧呢。”
“可李力太复杂,梁大不知道会不会吃亏。”
“放心,李力只要是个心中有数的人,不敢让梁大太吃亏,梁大舅舅放不过他。囡囡,要不,我们搭配你晚上的衣服?”梁母对此事也是热衷得紧。
“麻烦大了,我还真没带着那样的衣服来。”但说归说,母女俩抱起宋引一起上去,三个女人一头扎进梁思申的衣服堆,梁母感慨,难怪要带上那么多箱子,全是衣服。梁母又想,以前回家没带那么多,这回怎么反常,难道是……女为悦己者容?为李力?还需要悦李力吗,简直是手到擒来。
梁思申独自带穿着新衣服的宋引出门去听音乐会,原以为带小孩子听音乐会是一件苦差,得时刻留意关注小孩子的嘴,别制造出噪音。没料到,宋引却对台上演奏的音乐熟悉得很,听高兴了还跟着哼哼两句,手舞足蹈。梁思申本来想听到半场就走的,料定宋引不会有耐心,见此,当然奉陪到底。中场休息时候,她耐心问宋引怎么熟悉的这些音乐,一问才知,原来是宋运辉只要在家时候就放着音乐,早上送宋引上学去车上也放,宋引从小耳熟能详。一家子就只有他们爷俩爱听吱吱嘎嘎的外国音乐。梁思申似乎还记得小时候她说起音乐来,宋老师全然不懂的样子,没想到现在连他女儿都懂,宋老师这个人,可真是非人的刻苦。也可见,宋老师对女儿培养的意图,肯定那个宋师母插不上手。
因此,听足全场,带兴奋得叽叽喳喳的宋引回家,梁思申换装出现在李力家晚会现场的时候,已经挺晚。
梁母原以为女儿起码得过了半夜才回来,她留下门,打算着先上楼去睡觉,明天丈夫一早就会赶来呢。没想到她才上楼梯,却听门被打开,竟是女儿与梁大一起回来。梁母惊了,认定出什么事,急忙下楼,却正好听女儿问梁大:“你们究竟是什么聚会?为什么会有大麻味道?”
梁大一听惊住:“你说什么?你有没有搞错?”梁母都惊住,大麻?
梁思申正色道:“我进门闻到大麻味道,跟人说几句要紧话就装肚子痛出来了。不愿跟这种人混搭,也不想伤了晚会主人。”正好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赶来,梁思申忙道:“说我进卫生间了。”便钻进一楼卫生间里面。外面梁大和梁母都是被梁思申这几句话震住,钉在当地没法动弹,直至门铃响了好几遍,梁大才过去开门,将晚会主人李力迎入房间。但梁家人都不约而同不提梁思申的话,敷衍了李力,将李力硬送回去晚会。
一会儿等梁思申出来,梁大才低声问:“小七你确信不会搞错?”
“我中学就知道这玩意儿。你回去看看谁有区别于醉酒的迷幻状兴奋的,以后离那人远点,去吧,好好玩。”
梁大没走,抓住梁思申问了好些常识性问题才走。梁思申等门关上,就对妈妈道:“妈,我真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