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换作别人说这种话,宋运辉一早拍案而起,这不是调戏他吗。对雷东宝他也想拍案,可终是忍住。也懒得说话,闷头吃菜。雷东宝却不想放过他,一叠声地要他说。宋运辉心里真疑问,当年姐姐是怎么对付雷东宝的。宋运辉也有耐心,不说就是不说。
两人吃饱回到房间,雷东宝坐下就道:“你刚才一直跟我拗劲,我知道你大领导不方便在手下面前服软。现在我们两个人,你说吧。”
宋运辉叹口气,疲倦地道:“你只要相信我是为你好,你就相信我的话。但我的话是不是有理,这件事上面我们两个站的立场不同,看出来的理由不一样,你不用一定要我说服你。就像以前我爸让人批斗,批斗的人心里认为他们占着理,他没错,可我们一家不那么想。理没有绝对。大哥,你有你的理,我不是你上司,没法让你服从我的理,我说再多的理你也不会认同,白说。你若是勉强因为我是谁而相信我的理,照着我的理做,你心里别扭着,你也做不好。你说呢?其实我该说的理前面都已经说了。我再讲一点我的经验,任何有关钱财分配办法的改动,都不能太激进,不要一步到位,否则一定会引起极大反弹……唔,就是那些没得到好处者的极大反对。你们小雷家分配方式这回的改变,步子跨太大了,是质变。”
雷东宝听宋运辉绕来绕去说了半天,道:“你到底什么理由?”
宋运辉愣了一下,道:“你不是一直睡不着地在愁吗?你愁的还不是集体资产让你们挖墙角,你担心名不正言不顺吗?就是这个理由:集体资产,不能擅自转为私有。”
雷东宝道:“你这里的集体资产都是国家一五一十投资的,当然不能私有。我们那儿不一样,我们都是靠自己搞起来的。我要是一开始就说我开砖厂我当个体户,你们给我干,我岀工资,现在这些钱不都一开始就是我的了吗?我哪里还用才拿10%?全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我已经够客气。”
宋运辉听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也有理。”
“那你说……”
“为自己,为家人,别做出头鸟。我的意见:雷霆公司这个形式好,第一年先别挖村集体的墙角,先依靠村集体的实力,向外发展贸易。不要给新公司太多唾手可得的好处,是逼他们自我发展的关键。第一年所赚分配后,看看村里大家意见,再看看社会环境变化,你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一步一步来。你以前那么激进,是因为小雷家本来就是穷到底的,折腾得起,可你也因为一次冒进让我姐早早离开我们。现在小雷家家大业大,你也已再婚,你凡事要考虑再三。”
宋运辉提到宋运萍的死,雷东宝立刻跟挨了针刺的气球一样,立刻缩了进去。一下子几乎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就顺利接受了宋运辉的建议。他没再跟前面似的大声,而是叹气道:“挖集体墙脚这种事,我没当回事。其实我是不想对不起村里那些人对我的死忠。”
宋运辉听着“死忠”两个字,心下骇然,自觉把它们改换成“死心塌地的信任”。而雷东宝对他姐姐的旧情,让他心中好过不少。
回去,雷东宝依然召开五人会议,把雷霆公司分阶段走的想法说了。红伟、正明、忠富三个人面面相觑,不肯吱声。雷东宝再三问三个人意见,只问岀红伟一句话,红伟说,那样的话,雷霆公司的总经理太难做了,他顾得了建材厂顾不了公司,为了别两头都落空,他还是专心顾住建材厂为好。雷东宝生气光屁股朋友不帮忙,一口应承下来,这个贸易公司他自己来。
三个人忽然都想到,这么一来,他们三个不都成了只管生产的车间主任?但是,雷霆公司已经在他们的支持下成立,雷东宝坐在那儿一张脸跟雷公一样黑,他们暂时都没法再有言语。
雷东宝说干就干,第一件事是把三个实体所有供销人员全部抽调出来,腾出村办会议室给他们办公。又把三个实体其他电话都拉来村办,只给每家留下一个号码。他出手,谁敢拦他,谁又敢有半句异议。红伟、正明、忠富三个人脸都黑了。红伟更是后悔不迭。
而抽调出来的供销员们,却看到另一片天地,相信属于他们的机会来了。
雷东宝自己近来没做具体销售,他只能缠着宋运辉给他岀主意,宋运辉给他岀主意,让他分成铜材、钢材、建材、电器、食品等五个部门,让各部门独立核算,自负盈亏。
于是,雷东宝成了总经理,下面添了五个经理。小雷家的财权在雷东宝一声令下,全部集中到雷霆公司。一群人摸着石头过河。即使有五个经理原先的熟悉门路,可到底雷霆公司的模式还有待磨合,一行走得风风雨雨。
梁思申圣诞前一天收到来自国内的包裹,打开一看,却是来自杨巡,很是惊讶。她识货,扒开碎纸条看清紫檀花开富贵妆奁盒,爱不释手,一看就感觉这玩意儿逃不出清三代。但看到明晃晃亮晶晶突兀不搭调的新镜子,再看杨巡写的字迹漂亮的信中说他怎么新镜换旧镜,她真是欲哭无泪,对着崭新的镜子做了一个苦瓜脸,足足维持了十秒钟。
杨巡心中虽然没说什么,可梁思申还能不清楚为什么,她不愿欠杨巡的情,照着这紫檀妆奁盒的价,给杨巡买了一只名牌钢笔打火机套装盒,与送给宋运辉的礼物包裹在一起,邮寄给宋运辉,请Mr.宋帮忙转交。
这一回的圣诞和新年长假,她没有回国。而她的同学们和同事们却都各回各家,过他们家自己的圣诞。包括这半年一直跟她走得亲密的老同学。她对圣诞节没什么感觉,就抱着提琴去她做义工的老人院,给那里的圣诞做伴奏。
夜深人静回来,一个人驾车“唰唰”地趟过无人的公路,从黑暗走向另一处黑暗,似乎总也走不出浓浓黑暗的包围,她忽然感觉非常寂寞,非常孤独。周围静得像真空,她迫切需要声音填补真空。停车翻出磁带,却是猫王经典。一会儿,熟悉的旋律在车厢弥撒开来,“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声声问,问得梁思申越发孤独,一个人靠着椅背垂泪。远近黑暗中虽有喜庆灯火,可那些都是冷得,冷得跟路边的雪一样,与她无关。
回到一个人住的小窝,录音电话有绿灯闪烁。打开,却是老同学的声音。老同学说,在新年钟声敲响的这一刻,他要大声说,我爱你!
梁思申握着脸流着泪,喃喃重复,“我恨你。”她这才明白,她的这个圣诞,为什么如此脆弱。
第二部 1992
程开颜和同事一起去市局送资料,事情早早办完,两人却都不急着回家,中午在市局食堂吃了饭,到市里逛一圈儿街,才乘大客车回县局。路长人困,刚上车时候还聊了会儿天,一会儿两人都倦了,坐位置上闭目养神。
但是,后面两个乘客的大嗓门聊天却令程开颜坐立不安。别人或许听不懂,程开颜却听得清清楚楚,后面两个男人议论的正是她的丈夫宋运辉。后面两个男人估计是东海厂的,他们没想到隔墙有耳,只管肆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将厂里上至厂长,下至工段长的所有人一一议来。当然重点照顾厂长宋运辉。两人说,宋厂长这么一个没有辉煌出身的人凭什么年纪轻轻踢走马厂长登上主位,实在是因为宋厂长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此人之心计从年轻时候就可以看出,据说当年杀开血路抢得总厂副厂长独养女儿,从此奠定人脉基础。一个人连感情问题都能如此精心运作,何况其他。听得程开颜直生气,什么嘛,当年明明是她倒追宋运辉,这帮人怎么可以这么颠倒黑白。但她没出声反驳,自她爸当上官儿之后,她从小在金州听的这种胡说八道多了,从小受爸爸告诫不得争辩,如今自然也不会争辩。但她听着生气,一边又是心虚,怕旁边同事听见了怀疑她丈夫是个什么狗官,偷眼瞧去,见同事肃然端坐,似是睡着。程开颜都没敢试探同事究竟是不是睡着,只得一个人浑身尴尬着,听后面两人继续批点,听到两人换一个人议论,她才如释重负。
她憋了一路,回到家里才有公婆可以一起议论。她告诉公婆,举凡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拉帮结派,排斥异己等罪名,他们共有的亲人宋运辉全占了。宋家二老听了忧心忡忡,他们的好儿子怎么可能变成那么一个他们从来最厌憎的人呢?三个人在厨房间在晚餐桌讨论再三,一致觉得,那两个男人的话是诬陷,是无中生有。他们的宋运辉,他们每天看着,看着他辛苦工作,看着他拒绝送礼,这些都是实实在在,蒙骗不来,怎么可能变得如此陌生。不可能。
但是,他们虽然在心里否认,却又都吊颈期待宋运辉早点回家稍作解释。
等到宋运辉终于带着一身烟酒臭味回来,被家中老老少少这么一问,不由笑了,没想到自己现在存于工人心中的形象会这么差,口碑如此不堪,几乎跟所有大中型企业老大一模一样,或许可以称为“模式”。他没解释,但反问:“有没有说我贪财好色,不学无术?”
程开颜回想了一下,摇头。宋运辉就道:“这就是了。他们说的都是工作方式问题,工作时候总有侧重有倾斜,没被照顾到的人口岀怨言也是有的。附属车间的人还眼馋重点车间呢。可对于人品,他们没法指责。你们以后别操那些心。”
众人一听,这才放心。宋季山见儿子又是揣一大堆东西准备上楼去书房,就略带着欣慰随口问一句:“又工作没做完,带回家做家庭作业?等下半年猫猫上小学,你们还不得一起抢书房?”
宋运辉笑道:“一到春节都是些吃吃喝喝迎来送往的事,反而没时间干正事。前两天看到《人民日报》上一篇社论,好像有些意思,我让办公室整理岀这一年有关此事的报摘,我得看看,或许是今年两会以前的放风。”
宋季山点头:“是啊,该看,该看,你都做到厂长了,犯啥都不能犯政治错误。政策一定要学透。”
宋运辉答应着,却有点阳奉阴违。他看政策是为行动,怎么一样。他走进冰窟一般的书房,橙黄的灯光似乎都不能温暖书房半分。他才说了一声冷,程开颜就伸出手给他看,“你看,以前家里有暖气片,我都忘了冻疮是什么滋味,现在年年都长冻疮。小辉,我们搬去公房住吧,保暖好一些。”
“也一样,钢窗都漏风的。这小院子挺好,猫猫还有个跳绳打乒乓的场地。你冷了就点上电暖器,别净想着省电省钱。”
“怎么能不省着点呢?我工资可比你们厂职工低多了,净靠你一个人赚怎么够啊。”
宋运辉笑道:“我厂里哪有你那么清闲的?小猫,替我揉揉肩膀,我今天看一天图纸,脖子都僵了。”
“行,我最拿手。”程开颜摩拳擦掌,却将冰凉的小手伸进宋运辉衣领内,冻得宋运辉轻呼一声“谋杀亲夫”,程开颜大笑。不由想起车上听来的两个工人议论的话,说宋运辉是杀开血路才攀得她这个总厂副厂长女儿,程开颜想与宋运辉议论一番,但见丈夫低头认真看剪报,就闭了嘴。这丈夫,那是她们程家一家紧紧攀着他。
宋运辉不知就里,翻开剪报第一页就看到剪自差不多一年前《解放日报》署名“皇甫平”的四篇文章,才看一眼标题,就忍不住弹指一赞,“老崔的眼力不错,拿这四篇打头阵,与我想的一模一样。我正要找的这四篇。”程开颜一看,发黄报纸上的标题分别为《做改革开放的“带头羊”》、《改革开放要有新思路》、《扩大开放的意识要更强些》、《改革开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备的干部》。程开颜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奇道:“这几年不一直在喊着改革改革吗,我都从你嘴里听到好几回了。”
宋运辉道:“不一样,我们的改革一直是曲线行进,这两年反和平演变,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改革调子降到低潮。不过这四篇毕竟来自《解放日报》……”他说着往专题报摘的后面翻,翻看其中标题,嘴上停顿好一会儿,才又慢悠悠道:“我今天看到《人民日报》也终于又弹改革的调子了,题目是《在改革开放中稳步发展》。看来,这一年来针对皇甫平文章的争鸣,应该是有个总结性发言了。”
程开颜好奇地道:“爸爸以前不看这些的,怎么你净关心这些,这些跟你做厂长又没关系的。”
宋运辉不便说岳父不懂政策,才会被水书记捏着走。他只能道:“现在时势不一样了,改革开放时期,得跟对中央脚步。猫,让我安静看差距。”
“不嘛,我要暖手,不说话不就得了。”程开颜不肯走开,令宋运辉很有引狼入室的感觉。宋运辉无奈,只能肩负程开颜的半壁江山。不过程开颜沉默了会儿便觉没意思,悄悄下楼跟公婆一起看电视去。
宋运辉一个人慢慢将剪报看个透彻,时间已是差不多半夜,一家人早都睡了。他揉着眉心疲倦地想,目前已经开始二期前期工作,并已洽谈设备引进,需不需要配套大手笔地改革现有工厂制度?虽然有今天剪报阅读垫底,对于前面一年来的发展脉络已有清晰认识,可是,这就动手做大手笔,会不会在系统内太过突出?可是,不动手,旧体制对生产销售的局限又是令他不愿再忍,尤其是对比着杨巡那边花样百出的手法,他更有暮气沉沉的疲累。要不,找个借口,以配合设备进口为幌子,从新设备引进人员那个口子开始试点新制度?就如过去在金州时候对新车间的有限改革?
天寒夜长,此时想起过去金州时候的新车间,想起当年的那一团火热,再想当年摸索的改革之路,心里犹如翻看历史书一般的明晰,竟是又看出当年表面现象的背后。联系如今自己肩头的压力,不得不感慨当年水书记的魄力,水书记原是可以随大流不做排头兵的,可见水书记这人性子中也不安分守己。
他走下楼去准备盥洗睡觉,却见窗前屋檐下挂着高高低低的腌货,外面清凉的月光将这些香肠、酱肉、板鸭、风鸡、鱼鲞等的身影投射到里面地板,落下老大一地的斑驳。年货还没发,父母也不会大举买那么多的东西,这些东西还能从哪儿来。他虽然一直拒绝受贿,甚至把家庭地址迁岀厂宿舍范围,不公之于众,可总有人无孔不入。有些都已经是勾肩搭背的老友,拒绝钱财可以,可这些鱼肉之馈,他都已经不好意思开口说不。不由想起程开颜说的车上两个工人对他的议论,这要是让那些工人知道他家鱼肉多得冰箱塞不下,他的人品问题也得受质疑了。谁知道,哪天“贪财好色”的帽子真会戴到他的头上。
这两年,自担纲东海重任以来,面对种种愈发加码的诱惑,他真是心惊胆颤。而他自己为着项目所做的人际勾兑,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他都没拿到自己口袋里。只能如此了。
而他,后天又得去北京出差,拜年。
杨巡快马加鞭赶着进度,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一年天寒地冻的,白天温度都降到了零下,不得已将泥水工工程停了,提前让水电木工进场。杨巡很希望过寒假的弟妹们能过来他这儿过年,让他可以继续赶进度,无奈杨逦一年下来依然没有软化迹象,当然问都不用问,不会过来过年。杨巡只能停了这边,交给已经在这边安家的寻建祥帮忙看管,他开着拉达车,大包小包地塞了满满一车,赶回家去。
除了杨速还在上班,过寒假的杨连和杨逦都在。杨连看见大哥,情不自禁给了个大拥抱,搞得杨巡挺不好意思,杨逦则是淡淡的,大哥在的时候她就闷在自己窝里不出现。好在杨巡回家就脚不点地到处呼朋唤友,杨逦因此不用自闭。
当然,杨巡回家第一件事,是给妈妈上坟。杨连想跟着一起去,杨巡没让。他一个人上山,就像平时跟妈妈做汇报似的,一五一十地把这一年来的大事小事做了详细汇报,甚至还谈到他心仪的洋气女孩梁思申,用梁思申隔海隔洋寄来的打火机点的蜡烛香火。
梁思申却并没接受到杨巡传递的信息,她在犹豫之下,才接受了久不通音讯的外公的邀请,去外公家过除夕。
事情是源于她的一个邮件。她料到外公家记恨她,不会接她电话,不会放她进门,因此妈妈电话里跟她说了上海老屋拆迁的事,她想来想去,只有用邮件形式将此事传达给外公。她寄给外公的信件包括拆迁通知的传真件,包括她和妈妈一起去上海,在老家旧址拍的几张照片,以及一张现今的上海地图。她并没有投石问路的意思,不过是想完成一件使命,打算着让包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没料到外公竟然会让秘书打电话来邀请她去过除夕。
她是硬着头皮去的,她劝说自己,这只是为了完成妈妈的心愿,帮妈妈去看看外公。她实在是讨厌两个舅舅,还有,她如今到底是为自己过去打的那场比较决绝的遗产官司有点汗颜。
这几年,她自以为沧海桑田,可走近外公家,看着略带中式园林格局的户外绿化,感觉外公家变化不大,似乎连树木花草都不曾长大,还低矮了一些似的。她坐在机场租来的车上深呼吸几口,才将车子熄火,挽起拎包走出车门,她没拖出车后的行李箱。
屋子里面也几乎没变,连佣人也没变。但梁思申被留在玄关等候,等佣人进去通报。她淡淡站着,这时候反而心情平静了,看看镜中的自己,已非当年青涩。一会儿,外公亲自出来,却没走近。两人默默对视会儿,外公才开口道:“请进来喝茶。你舅舅他们都还没下班。”
梁思申不由松一口气,讨厌的舅舅舅妈们不在就好。跟外公进去里面。陈设也几乎没变,不过现在梁思申开始能看出好来,那瓷器,那木雕,原来都有来处。但外公却戴上眼镜仔细打量她,一直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并不胆小,从包里掏出一件件的东西,摆到前面矮几上,先挑岀一件,交给外公,“外公,新春愉快。一件小小礼物,请您笑纳。是我从国内带来的西泠印社的印泥。这些是我回上海拍的照片,有老宅的,也有新外滩的,外公要是喜欢……”说到这儿,她停下了,因为看到外公正慢吞吞翻看她送的印泥和印泥盒。
外公看了会儿,语气缓慢,却目光尖锐地问:“你现在过得好吗?应该不错。”
梁思申微笑:“是,挺不错。”
外公了然地点头,道:“谢谢你的印泥。西泠印社的印泥倒是一如既往,难为你从国内带来给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外面的青花釉里红小盒,才让人生买椟还珠之思啊。看来你现在真是过得不错,不错到能讲究这些了。”
梁思申还是微笑,心说千挑万选的礼物,看来外公识货。她不愿小人得志似地声明自己脱离外家后过得很好,可又难忍当年被舅舅们视作穷亲戚的恶气,就想了用这一只清三代的印泥盒说明问题。但既然外公看透了,她乐得大方,“这是妈妈提醒送的礼物。”
外公点头,也不再问,打开相册看老宅照片。一看被搭建得乱七八糟的老宅,老头子情绪激动了,指指点点问题非常之多,梁思申一一解答。外公终于充满期待地问:“你爷爷不是高官吗?有没有办法让老宅免予拆迁?或者我回去跟他们谈谈?”
“我爸爸已经努力了,可是那儿需要经过一条高架公路,没法让公路为老宅改道,再说爸爸毕竟不是上海市的。妈妈让问外公,有什么需要保留的,她尽力拆下来保留。还有上海市政府补偿的拆迁款,她让我在这儿折合成美金支付给外公。”她将一张支票取出,推到外公面前。
外公没取支票,却来回翻阅相册,连连叹息。好久才有些赌气地道:“算了,早已给破坏得差不多,我早年亲手挑的彩色玻璃一块不剩,连屋架子都残缺不全,还留什么留。唉……”他将手中相册摔到矮几上,梁思申看着心想,还是一样的躁脾气。“支票拿回去,没几块钱,留给你用。你现在做什么?毕业没有?”
正说着,一个表姐先回家来,对梁思申倒也客客气气问好。梁思申心说她回家时候,堂兄堂姐们都说她生活奢侈,养尊处优,她自己也觉得是。可现在与表姐稍一对比,立见高下,表姐才是真正的养尊处优,而她则需要奔波照料自己的生活。一双手伸出来,怎么都不可能有表姐的绵柔触感。形容中,更是没有表姐的悠闲单纯,她则是因觅食行动带来的一身精明锐利。
这一认知,令梁思申锐气大伤,沉吟许久,直到表姐上去更衣,她才缓过劲来,与外公简单说起近况。外公眼里的惊讶稍微抚慰了她,但她说完这些,就与外公告辞离开,不愿意吃那拿腔拿调的年夜饭。外公眼里却是更添惊讶。
行李箱子原封不动地拎回,梁思申坐在夜班飞机上,思绪万千。没对比不知道,对比了才看清自己的身份。想到与表姐同样出身某家门第的高中同学,想到她一直来相处时候的有劲没处使,现在才明白,两人不是同一种人。若是她当年没出国,而是一直依附在爸妈羽翼下,虽然物质生活没那么优裕,可她终是不需这么早为生活操心操劳的吧?因此如今,除了风花雪月,有些生机勃勃的话题,她还真没法与同学交流,说了,找不到丝丝入扣的响应。她确实喜欢同学的英俊帅气,可就是一直不愿承认他是男友,原来是因为没法在同学身上寻到支持点吧。她闭目暗叹,还以为爱了呢。
静悄悄回学校上课,回吉恩手下上班,只觉得生机勃勃地干活的同事分外可爱。
杨巡开着车子回家,虽然这车子比较老式比较陈旧,可毕竟这既不是拖拉机也不是小平头卡车,这是村里第一次开进来的小轿车,着实在村里轰动了一下子。多少老少特意为了看这辆车子而来,不惜翻越山头,多年来第一次走出家门。杨巡最先还颇为得意地带着几个老小在村子里的机耕路上兜一圈,才一天下来就疲了,将钥匙交给杨连,有人上门,让杨连带领参观。
但杨巡开着车子去小雷家时候,却是一点没体现出什么优势,小雷家村办门口,雪亮的两辆新桑塔纳。棱角分明,比拉达可漂亮得多。
虽近年末,可村办人来人往,依然办公不息,一点没有农村常有的春节前后懒散景象。杨巡才将车子停到村办摩托车群边,就见老相识正明匆匆从一办公室出来,神色不快。杨巡当即伸出头招呼一声,“正明厂长,拜年拜年,呵呵。”
正明闻声一低头,见车里居然是过去的老客户杨巡,不由惊道:“杨巡?呀,发达了?”
杨巡钻出身来,笑嘻嘻关门,顺便踢车子一脚:“发个屁达,租来的车子。正明厂长这身皮大衣老噱头。”
正明勉强笑笑,不甚热情地邀请:“去我那儿喝杯茶?要不你还是见了书记,回头去我那儿吃饭。”
杨巡笑道:“正要找你,我那儿开了个电器市场,问问你要不要去弄个摊位。我先给书记拜年去吧,等下找你去。”
正明脸色毫不掩饰地一沉,“这事儿,现在不归我管了。你找书记说吧。杨巡,拜年了,有空过来坐。”说完就沉着脸走了。
杨巡怔怔地看了会儿正明背影,心说难道正明被收了权?才发愣着,里面传来雷东宝一声大嗓门,“杨巡,死哪儿去了?快进来,老子看看你长高没有。”雷东宝说完,里面传来众人一阵哄笑,办公室玻璃窗后探出无数脑袋。
杨巡悻悻的,他这几年迅速成长为有头有脸的杨老板,那种被人当小孩子取笑摸头皮的事情早已成为历史,而且是几年前的历史了,这会儿雷东宝这么说,他当然并不会反驳,可心里并不舒服。他只得整岀笑容,若无其事地大步走进办公室,进门便派香烟。
雷东宝看着杨巡,感觉这小子长进不少,说话做事,多了些派头,少了点滑头。他不等杨巡东家长西家短地招呼齐全,就大声道:“小杨,你今年管理费呢?”
“还没到帐?我来前已经电汇过来。忘什么不行,怎么会忘了缴管理费。喏,我带着单子。”杨巡趁机将打招呼行动告个段落,坐到雷东宝面前,将银行开给的电汇存单给雷东宝看。“书记,怎么小办公室不坐,凑大办公室热闹来了?”
雷东宝将单子看了看,交还给杨巡,“这是临时的,我把我们所有外勤都集中起来搞个公司,为以后联系业务方便,打算把办公室搬到市里去。正在市里找办公室,找到就搬。你呢?看你混得好啊,一个人做生意,车都有了。”
“那是借的,拿来充门面的,哪有书记气派,走出去前面两部车,后面一群人,呵呵。书记,拜个早年。”说着公然把一包香烟老酒往雷东宝桌上放。
雷东宝也没客气,说声“谢了”,就收下。“小杨,我听说现在私人去工商注册容易不少,你干吗还挂着我们小雷家的名头每年交管理费呢?这笔钱自己用着多好。”
“我那儿规模大,还得替工商管着各摊位的经营,得替税务管着市场统一开发票,要是挂的私人名头,有些手续不让办啊。谁都知道我那市场是个人的,可谁都非要我拿出集体资质来不可。我就那么喜欢交管理费给村里吗?还不如咱拿出来玩了吃了。书记,一年多不见,你又发福了啊。娶个饭店老板娘做太太,别的不说,口福就是好。”
雷东宝哈哈一笑,才待说话,却见忠富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进门也不找雷东宝,直接奔向一个外勤人员,劈胸抓住那外勤人员就道:“你怎么进的豆粕?你怎么进的豆粕?你跟我去,你要敢吃一口,我放过你。”说着就把那外勤往外拖。
那外勤自然是不肯去,回头向雷东宝求救:“书记,前天进的豆粕,你有签字的。就是前天那批。书记……”
雷东宝这才发声问:“怎么回事?”
忠富一点没放过那外勤的打算,愤愤地冲着那外勤道:“怎么回事?你说怎么回事?你跟书记说怎么回事!贼胚,他妈的,跟我进了那么多年货,你存心搞……”
“忠富,好好说话,到底怎么回事?”
“这贼胚,趁过年进的好料,豆粕都霉臭得近身不得。后天就是春节,全国都休息,想退都来不及。人能休息,猪还得吃饭,这春节十天猪吃啥?等死?猪只好吃霉豆粕,到时想退货都没法退,这贼胚不是给我设圈套?跟我进那么几年货,死人都知道进什么货,这贼胚心里有鬼,骗书记不懂行,还赖书记签字。”
杨巡见此变故,心里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悄悄把椅子往墙边转移,冷眼旁观,一声不吭。果然见雷东宝瞬间眉毛吊起,杀气腾腾起身,劈手将那外勤从忠富手中抢来,一言不发,“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杨巡心说,雷东宝发火了。
雷东宝打完耳光,依然揪着那人,狠狠盯着他,牙缝里只冒出一个字,“说!”听完忠富所述,雷东宝不懂也懂了,这事儿有极大猫腻。他怒火中烧,最恨有人骗他。
那外勤本想抵赖的,此时被两个耳光一扇,啥念头都没了,一声都不敢岀。雷东宝等半天没听见响动,就大声喝道:“四只眼?叫来。”立刻有人跑出去找四眼会计,愣是把四眼会计从年货分配现场找来。雷东宝这时放了那外勤,退身坐回自己办公桌,指着那外勤对跑进来的四眼会计道:“他家,爹妈兄弟四户,停发今年年货,已发的也追回,一根鸡毛也不给。妈的,贼胚,想揩村里的油。”
那外勤顿时傻了,没想到雷东宝还想得岀这种连坐的主意,这下他还不给父母兄弟揍死?一时都不顾双颊肿痛,连声道:“我做错事情,我立刻联系对方退货。我立刻……”忠富这时候反而一言不发,冷冷站一边看着,什么都不说。杨巡忽然想起刚刚身为登峰电线厂厂长的正明离去时候的怒容,估计也是遇到差不多的问题。雷东宝这个外行领导内行,那么大一个摊子,刚上手时候还能不出问题?他见那外勤哭丧着脸过来打电话,就闪身让位,跟依然呼哧呼哧的雷东宝说声“我去看看正明厂长”,就快速脱离风暴圈。
忠富见此也走,但他没打招呼。雷东宝一眼看见就又大喝一声:“忠富你去哪?处理完再走。”
忠富冷冷道:“喂猪去。”
雷东宝不强留,铁塔似地坐那儿盯着忠富出去,忠富走得如芒刺在背。雷东宝等忠富走得不见,才收回眼光看那外勤说电话,听外勤说得不是回事,他便凑到电话边问外勤:“他不发货?”
外勤忙道:“那边厂长说他们厂今天开始休息。”
雷东宝问:“你知道厂长家在哪里?厂长爹妈家在哪里?”
外勤道:“知道,在……”
“那好,告诉那厂长,要么他发货,要么我这边发人,两卡车人去他家过年。我雷东宝说到做到,等他一句话。”
外勤战战兢兢转达了,那边立刻传来哇啦哇啦不断的骂声,雷东宝听不清楚,也不想听,就盯着外勤腊月天冒着黄豆粒大的汗珠不断解释,不断做出私人承诺,终于那边喀嚓一声挂了,这边外勤跟雷东宝说:“他们立刻发货过来,不远,明天一定到。”
雷东宝还能听不出外勤承诺的是退还好处,他抬手又是给个耳光,骂道:“蜡烛,不点不亮。我等着,年前不到,我把你们连夜赶出小雷家,以后也别想进小雷家门。你们也都听着,谁敢采购中下小手,全家三代开除岀小雷家,房子收回。妈拉个逼,想蒙我,摸摸自己卵蛋几只……”
这边雷东宝对着一屋子外勤破口大骂,那边杨巡逃出暴风圈,向正明厂里去,回头却见忠富也愤愤跟了出来,走得比他更快,眼看追上他。他只得有口无心地打个招呼:“忠富哥,一起去正明厂长那里喝杯茶?”
没想到忠富正火着,一听这邀请,就闷头跟上了。杨巡悔得不行,心说别让雷东宝看见以为他有事没事搞串连,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两人一起到了正明办公室,正明也是臭着一张脸。忠富直接就问正明:“你也是材料进货岀问题?质量问题?”
正明摇头:“规格不对,我要的紧俏货不给进,我不要的垃圾货进那么多,我年后开工吃啥啊。”
两人同叹一声气,搞得杨巡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连忙递烟给两人,宽慰道:“都有一个过渡期嘛,慢慢来,慢慢来。大节底下的,生气犯不着。”
忠富看着杨巡若有所思,看得给他递火的杨巡毛骨悚然。忽然忠富一拍桌子,道:“我也做个体户去,一家子养一百只猪,也比辛辛苦苦养一万只赚得多。”
正明看看杨巡,道:“小杨,我们不拿你当外人,你可别给我们说出去。”
杨巡陪笑道:“妈的,别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们不正希望我传话给书记,吓唬吓唬他吗。谁耐烦管你们雷家自家的闲事,我离开这个办公室就回家去,过完春节就离家,你们的事跟我无关。不过我倒是欢迎你们春天里到我那儿作客,我带你们海边玩去。”
正明一笑,道:“我以后没钱才去你那儿,你不许到时候嫌我吃穷你。”
“嫌啥啊,你去我逮住你不放,给我做电器市场的头儿去。正少个懂行的,只怕你嫌我那儿工资低,规模小。”
忠富叹道:“正明,你看他多快活,自己给自己做,赚赔都是自己,哪来那么多窝囊气。”
杨巡心说,他多的是窝囊气,进去机关,哪个小毛子都敢训他,都因为他是个个体户,不能撂挑子。但他依然笑嘻嘻地道:“忠富哥,这话我倒不是威胁你,刚才书记的态度你也见了,你是小雷家的人,你自个儿最清楚,你那位置是想坐就坐,想撂就撂的吗?我即使不在老家做事,每次春节回家,也都是带着烟酒要把村里书记村长拜一遍的,那叫拜土地爷。何况你们。你们说,这过年过节的,何必拿想不开的事搞自己脑子呢。”
正明和忠富相顾哑然。杨巡见机,殷勤提出请两人吃饭,两人都没胃口,推辞了,杨巡于是顺理成章地告辞离开。走到外面,心里想着雷东宝一个人也难,又要顾着村里发展,又要把全村老老少少摆平了,还得让几员大将心甘情愿地卖命,他想着都难。遇到今天的事,换他还真不知道怎么两全其美地解决,他很想回去了解雷东宝是如何解决,以便取经,可又不愿此时钻那台风眼自讨没趣,还是乖乖走了。
回家看到妹妹的白眼,不由心底失笑,他还担心雷东宝呢,可他自家才四个人的事都还没摆平。
杨速坐着机关,虽然最后几天早已无所事事,可依然得捱到最后才能放假,还是杨巡开着车去接杨速回来,杨连当然也一起跟着去。杨逦在楼上看着虽然眼馋那车子,可硬是忍着不下来,铁骨铮铮。
这一年,杨逦由杨速照料,也渐渐肯听杨速的话。可杨速全听大哥的话,一点没有含糊,气得杨逦生气杨速没骨气。杨逦本想在饭桌上噎杨巡几句,但抬眼看见杨巡墨黑的眼光,心中略寒,不敢出言捋那虎须,只是闷声不响。杨巡也不去招她,既然杨速半年下来都没软化了杨逦,他也只好再等,等杨逦夏天考完高考再说。
杨逦反正年夜饭吃完就上楼,三个哥哥都看着她走,没办法。等上面轰然传来关门声,杨巡才收回目光,对杨速道:“老二,坦白你的女朋友。”
杨速一惊,杨连却看着杨速开笑,“二哥,哪儿露出马脚让大哥看出来了?”
杨速尴尬地道:“八字还没一撇,再说机关里穷,我留不留得住她还难说。她是个小学老师,挺温和善良的一个姑娘。大哥,等杨逦考完,我早点出来跟你做事吧。”
杨巡点头,“可以。你这件毛衣是她给你织的?”
“原来问题出在这儿,呵呵。不是,这是科室里一个阿姨帮我织的,我人缘好,那些大妈大姐都帮我。有时候我拿给杨逦的好菜也都是委托他们帮做的。”
杨连大笑:“白让大哥吓岀真相来,哈哈。”
杨速尴尬地笑道:“大哥现在眼睛太厉害,大哥两只眼睛对着我,我五脏六腑都跟透明的似的,啥都不敢瞒着。大哥可以做刑警去了。”
杨巡一笑,道:“别瞎扯,是你自己胆小。初二拿些东西上她家走走,礼多人不怪。老三呢?”
“没,没有。我听妈的,安心读书。”
“没出息。”杨巡这个大哥却是另类。
杨速小心地问:“大哥,你呢?你的个人问题更该解决了。”但杨速不敢提戴娇凤。
杨巡大大方方地道:“我看中一个人,她在美国读书,跟她比,我跟老鼠对比孔雀一样。不过谁知道呢,十二生肖里面,老鼠照样排第一。”
杨速道:“大哥,我们兄弟俩,要钱没有,力气一把,你只要吩咐一声,我们赴汤蹈火。”
杨巡笑道:“嘿,玩儿你哥了,你有才啊。这两天罚你教我读英语。”
“大哥饶命……”
三兄弟说说笑笑,可只要稍一冷场,那就是彻底的冷场,三个人的脸色都是沉重。妈妈去世一年,三人都是非常想念。静默中,忽然听到楼上传来轻轻的哭泣,杨逦也是想妈了。三个人更是无语。
大年除夕,更深夜长。
韦春红总算是春节闭门歇业,本来说好雷东宝开车去接她,可临了雷东宝却是来电说有事忙碌,她只得自己骑着木兰摩托车来,后面放满年货行李。
小雷家人看见她倒是客气,都争着与她招呼寒暄,但到了雷东宝家,雷母照样是爱理不理的老太君样。韦春红这回学乖,进门就是一个厚厚的红包,也别什么金项链金戒指了,直接还是给钱最实惠。果然,雷母眉开眼笑。立马认了这个儿媳。
韦春红这才又将摩托车开岀去,把儿子接来雷东宝家。雷母背后悄悄问韦春红,怎么还不怀孕。韦春红可真说不出,她也不知道,她也真想跟雷东宝生个儿子。可肚皮不争气,硬是不见动静。看着雷东宝挺喜欢她儿子,还特意带着她儿子上山打麻雀,她真希望让雷东宝有个亲儿子可疼。
雷东宝这个春节过得满腹心事。雷霆公司运转不久,麻烦不断。资金有限,进来的产品有限,却要首先满足村里的三个实体。因为给实体的货色都是成本价,相关经手人不大有赚头,不大有赚头就不大有奖金,因此大家都想尽办法做尽手脚,把东西卖给他人而不给实体,搞得实体差点无米下锅,忠富正明红伟他们就来造反。再有类似霉豆粕这样的陷阱,一个小小雷霆公司才刚开业没两个月,竟是矛盾百出。雷东宝头大万分,骂下这头冒出那头,每天都跟填满炸药的雷管似的,到处放炮。但是,放炮之余,他还是得收起暴躁,一一校核与三家实体的往来,千万不能将正明他们的工作积极性打压了。
初一时候,无数人川流不息地上雷东宝家拜年,看得韦春红的儿子惊诧不已。韦春红则是作为主妇,热情地茶水招待。虽然忙得没有坐的时候,可是她今年才算是真正有了主妇的感觉,虽苦犹甜。士根他们四个当然都是来了,不过年初一谁都事儿多,雷东宝没多留他们,约他们四个初三晚上一起吃饭。
初三那天,韦春红最忙,一个人独立烧岀一桌大餐。以她本事,自然不在话下。雷东宝想帮忙,可只有帮倒忙,韦春红也不愿男人帮忙,硬是把他推出去,还不如要她儿子帮忙凑手。雷母自然是老太君一样地一边儿看,本想指导几下的,可惜韦春红厨艺太好,她插不上嘴,只得作罢。
士根等四个都不敢拿架子,虽说是晚上吃饭,可人早早来到雷东宝家集合,等候开会。谁不知道这顿饭并不容易吃啊。雷东宝也没二话,坐下就跟他们四个讨论村里的事情。韦春红儿子好奇地站一边儿听,只感觉像是吵架或者训话,听了会儿没意思,还是帮他妈去。
大家话题转来转去,终于转到雷霆公司上头。雷东宝一下就把话放桌面上,“你们别老挑毛病,我问你们一句话,这个公司,如果换成你们来做,两个月内,你们能做到我今天这地步吗?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谁能做得比我更好,说出来,我让位。”
众人都是不语,他们有自信管好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块,但未必能按得下其他两块滑头外勤的调戏。雷东宝可以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甚至还可以开除谁的村籍,他们可做不到,也不敢做,怕晚上回家挨闷棍。要全面顺利管好雷霆公司,还真是难。但这么一承认就等于承认自己年前理亏,他们硬是不能说。再说,大家都干得好好的,何必节外生枝弄出个雷霆公司来,又不是原先说的初衷,这种不三不四的集资公司,他们没兴趣。还不如照原样来做。可是,说了有用吗?雷霆公司才被雷东宝兴兴头头地办起来,难道能因他们几句话就关门大吉了?那不是拿全村老小的集资当儿戏吗?因此说了是白说,白说谁还说。
士根见大家静默不语,就打个圆场道:“新体系上场,都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大家都不能心急。书记,他们三个也是为工作着急,又不是跟你有什么个人恩怨,你那么严肃干什么。”
雷东宝不客气,直说:“个人恩怨没有,个人小算盘不少。看集资公司搞成这性质,你们都埋怨我多事。他们几个外勤跟我玩心眼,你们几个跟我闹脾气,巴不得我火气上来解散公司恢复老样子。我告诉你们,死了这条心。这几天管下来,我越管越管岀味道,问士根哥,第二个月利润是不是上来了?你们啥都别闹,乖乖听我话,等年底分红。”
忠富终于忍不住,道:“书记,我们争的不是你管我管的问题。只要你管得好,那种霉豆粕的事情不再出现,我乐得少做事。可是书记你想过没有,进销都让你包了,我不用出门,不跟同行交流,我这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猪肉好销,为什么好销,不知道现在大家爱吃肥肉还是瘦肉,不知道我养的种猪该怎么合理分配繁殖季节,不知道现在市面上肉长得快饲料用得少的优良品种有没有出现。产销脱节,导致销售不能指导生产,生产又不能鼓动销售调整方向,我们两头都是盲目行事,总有一天我们养岀的猪跟不上市场。我这儿还算是简单的,正明那里的产品好几个系列,数不清的品种,现在产销脱节,生产的盲目生产,销售的盲目销售,进料的又盲目进料,等哪天仓库挤压了,你们等着看好戏。我们有私心有杂念,没错,可我们也不肯让我们管的猪场毁在我们手里,到时候被全村老小唾骂。书记,我今天也说实话,雷霆公司这么做,行不通。”
雷东宝听着吃惊,他都没想过其中还有这等影响沟通的不良反应。他问红伟:“你也这样?”红伟毫不犹豫地点头。雷东宝怒道:“集资公司第一个方案时候你们怎么都不说?让你红伟当总经理你也肯当。那时候我拿膏药封你们嘴巴啦?现在一说以前挣的钱不归自己,你们又撕橡皮膏了?啊?”
都知道雷东宝发火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岀,红伟和忠富两个于是低下头不说。韦春红在里面听见,本想出来劝劝雷东宝,大年初三的发火晦气,但她想到自己一向不管小雷家的事,平日里也不在小雷家行走,小雷家的事她还是少插手为好。再说雷东宝解决得了,不用她夫唱妇随。
唯有正明依然抬着脸道:“书记,忠富哥要是不说,我还没想到脱节问题,我也正纳闷,怎么这阵子家用电线积压那么多。这么一说就对了,按道理说,最近北方市场家用电线低谷,我因为现在不直接管销售,这些问题没直接反馈给我,都给忽略了。我们倒不是以前有意不说,有些事没做过之前,预先想都想不到。”
雷东宝道:“这就是了嘛。没做过的事,我们能想到多少想多少,没想到的谁也别怨。既然已经上手了,埋怨啥都没用,只有想办法做到底。我说你们有情绪,你们这几天净找我茬,你们给我想过一个办法没有?你们的事,你们怎么与销售协调,你们自己最清楚,这些人以前都归你们管的,现在你们要他们做什么,他们敢放一个屁?你们把这些问题往我面前推,都不想着解决,你们不是闹情绪是什么?不是存心要我好看是什么?说!”
正明连忙收声,不敢顶嘴。有些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谁有理,要看谁说话。雷东宝咄咄逼人,谁跟他论理。但忠富却是越听越气愤,不愿再忍,开口为自己争辩。“书记,我们提反对意见,就一定是闹情绪吗?我们一声不响把新公司成立后的不适应自己承担下来,怎么不见你说我们没情绪?再有,我们为什么不能闹情绪?书记分配不公,我们做多拿少,还要求我们这也做到那也想到,对我们要求特高。我们难道是小娘养的?我忠富不会说话,不会拍马屁,我只会做,书记你要看不惯,开除我,我没怨气,你找听话能干少拿的人替我。你要找不到人替我,说明我厉害,我值大价钱,你加钱给我。我觉悟就那么点点高,我到现在还不是党员,我不够格,我只要求公平。”
士根坐一边听得心惊,一直伸腿下面踢忠富,反而被雷东宝抓住,让忠富完整说完。等忠富说完,雷东宝问:“那你要多少?我们上一回第一个集资方案,你会不会觉得拿太多?吃下去会不会把你噎死?我都没胆吃,你们有胆?你们别吃又不敢吃,吃不到又怨我,你们这样对我也是不公平。妈的我今天脾气真好,还跟你们杂种讲理。我说你们急什么,现在开始起,赚的钱大头都在集资公司,照我们现在发展势头,没两年就把前几年的利润都赚来了,这笔分成不少。你们看长远一些不行?第二,你们现在跟我闹情绪,你们光顾着跟我闹情绪,可你们想过长远没有,你们甩手不管,我只好让别的机灵的管,哪天雷霆公司里面的那几个做强了,他们会逼我坐下谈重新制定分配比例,谁都不是泥捏的好货。到时候你们怎么办?红伟你别眼睛瞪得铜铃一样,这种情况你被我提醒了才想到,算你猪脑,你们听我说下去,乖乖都别插嘴。”
雷东宝给自己倒茶,喝上一口,才道:“第三条,你们不当家不管事,我当着整个村的家,我不能撑死你们,饿死他们。你以后拿大钱住洋房,旁边住着个不出五服的雷家人饭都吃不上,你有脸你好意思?第四,公平是没错,妈的我还想公平呢,以前一个个提拔你,你们孝敬我一根毛没有?村里给你们机会把你们培养成材,你们怎么报答村里?妈个逼,要走,自动退出房子,退出自己和爹娘老婆儿女户口,退出以前爹娘老婆儿女从村里领的钱和福利,你不让村里占便宜,你也别占村里便宜,公平合理。我话说到这里,吃饭,边吃边讨论。”
忠富听得脸色通红,心中气闷,红伟和正明则是活动开了心思。士根这时候就不说话了,一直低头吸烟。韦春红早在里面听得心惊肉跳了,一听“吃饭”两个字,连忙搬着热菜出来,也顺带把雷东宝埋怨上了。“我说你这是怎么做的主人家,客人来了光听你说话,光知道撒自己臭脾气。你也不看清楚,不是自己人能对你说那么大实话吗?你还那儿挺委屈,要真弄个奸的来,什么都顺着你,什么都是你对,背后把你搞得恶人一样,自己偷偷摸摸做好人抢了你的功劳,最后一顿卷包把你害了,你才哭都没处去呢。忠富哥,他就那脾气,别跟他拗劲儿,随他去,三天两天他就想通了。他死鸭子嘴硬,往常你们不在跟前时候一个劲夸你们好,见了你们就死样活气装上了,什么嘛。”
韦春红这边没说完,士根那边一张脸唰一下全红了,但其他人都没留意到他,对于其他人来说,韦春红的出现恰到好处,将刚刚被雷东宝搞僵的气氛稍微调和。雷东宝于是顺势伸手把忠富按到位置上,一边道:“我跟你说啊,忠富,你要再敢说走,我妈个逼先杀了你,再去自首。我说到做到。我们五个兄弟,最苦最难的都熬过去了,别好日子面前反而闹翻脸。以前是一条心,现在还是一条心。你有意见,打骂都行,我也稀罕你啥都敢说的脾气,村里就你最能跟我对着干,可你不许说走。说走就不拿我们当自己人了。记住啊。”
韦春红忙道:“长记性最好是连干三杯啦,我把酒满上,呵呵。正明兄弟看起来饿坏了,两只眼睛盯牢一盘鲱鱼干不放,我说你们别光顾着说话,可怜可怜我们正明兄弟。妈,您也稍微喝点不?”韦春红虽然问着,下手却是不由分说把雷母的酒杯都满上了。一转眼,却看到士根一脸尴尬相,她不知道士根为什么表情特异,这只能回头再跟雷东宝说了,此时,她就热情地拿了她儿子的筷子给大伙儿夹菜,先给雷母,第二个就给士根,一口一个“士根哥”,叫得士根满脸堆笑道谢。
正明和红伟两人灵活,连忙借赞美好菜调剂气氛,韦春红等他们一轮酒干了,利索地又给大伙儿把酒倒上,这才回去厨房。饭桌上五个人这才又安静说话。前面大家把话都说开了,好也说了,歹也说了,大家都亮岀底线,后面的话就好说许多,忠富正明红伟三个终于答应在雷霆公司兼职,主管原先属于他们名下的那部分业务。韦春红不时插进来调节一下气氛,雷东宝想胖起嗓门都不成。只有士根怅怅的,为韦春红无意扫到他的话尴尬。
当然,不免的,雷东宝还是有所退让,三个人在雷霆公司的兼职,都拿不错的工资。
一桌饭终于吃得胜利结束,雷母早早已经去睡觉。等送走众人,韦春红也没让雷东宝帮忙收拾桌子,一边自己利索忙碌着,一边问雷东宝,“士根哥刚刚坐上桌的时候怎么一脸尴尬相?你看到没有?”
雷东宝回忆会儿,道:“没留意,当时光顾着忠富了,妈的忠富脾气还是老样子。”
“会不会我说什么得罪士根哥了?”
“你怎么会得罪……哦,我想起来,我们集资,士根哥不敢做,他一份名字挂着,钱没岀。被你一说他多心了。”
韦春红撇嘴,“他还真机灵,这份钱不出,他就是好人。可又打量你们不会年底分红时候少他一份。他倒是又做好人又拿好处,两手抓,两手都硬。”
雷东宝一愣,不由笑道:“别胡说,他不是那种人。他就是胆小,他没那么多坏心眼。哎,你这是干吗?”
“烟别吸了,先泡泡脚,鞋子给我,我给你换双鞋垫儿。”又招呼儿子过来一起坐下,“脚盆子大,你们爷俩一起泡着,水不热了招呼我一声。”说完忙自己的去了。
韦春红儿子乖乖坐着泡脚,都比雷东宝还安静。雷东宝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小孩子,带着酒意,想起自己差点出生的孩子,要是在的话,也读小学了吧。想到他看不到自己亲生儿子,眼前韦春红的儿子看不到生身父亲,不觉怜惜起眼前的孩子。
“小宝,你爷爷奶奶家住得好吗?干吗不跟你妈一起住?”
“妈说饭店里人杂,不好。我也想跟妈妈住。可现在妈妈跟你结婚了,奶奶说我不是你家人,我以后别想跟妈妈住了。”
“什么屁道理,你爱住就住过来,我当你老子,你当我儿子,以后没人敢欺负你。可你妈忙饭店,不肯住过来,你做做你妈思想工作。我妈不会做事,我忙,都照顾不了你,你最好动员你妈住过来。”
韦春红在里面听着高兴,但还是出来道:“小宝爷爷奶奶宝贝着小宝呢,不肯放他过来住。唉,当年那是抢着要养小宝。来,脚挪开,我给添点热水。”韦春红当然也不敢把儿子放到雷母手下,那到底与亲爷爷奶奶不同。
雷东宝不疑有他,就伸手揉揉小宝的头,道:“明天带你去高一点的山,不信就找不到野兔。”
韦春红看着嘻嘻地笑,“好啊,带点钱去,打不到买也买它几只来。我准定烧大大一锅汤等着你们。”
韦春红的儿子欢呼雀跃。雷东宝枪法好,训练有素,今晚吃饭又是跟霸王似的威风,小宝引以为偶像。
雷东宝当然枪法好,部队训练出来的,他还会自己调准心,将一杆气枪调得无比顺手。又问人借了一杆猎枪,带着韦春红的儿子第二天一早就出门,钻进深山老林乱摸。没成想,真给他打到一只山鸡,两只野兔,还有好几只鸟,两只松鼠。他看看一大堆的收获,心里也有些得意,带上小宝,杀奔陈平原家,因为陈平原曾跟他提起过爱吃野味。反而是小宝一听说去大领导家里,心里忐忑的,有些害怕。
雷东宝熟门熟路摸到陈平原家,拎岀一只野兔一只山鸡,带领小宝上楼去。陈平原一看,倒也喜欢,尤其喜欢山鸡那几根尾巴毛,先拔下来插花瓶里了。雷东宝坐在沙发上,看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一堆烟头,陈平原笑容里带点勉强,就直捷了当地问:“陈书记,他们说古河村村长抓了,那是要你好看,对不?你别太当回事,谁嘴里都有准头,进去不会胡说。”
陈平原勉强笑道:“你胡说什么,他抓进去跟我什么相干。不过这话倒是真,嘴巴得有些准头,关死也不能说,否则放出来谁都避着你,再没人跟你做朋友。”
“那当然,没义气的人谁理。古河村那个到底怎么回事,还真背后指使人打死俩啊?”
“那神经病,当几天村长就以为他是黄世仁了。东宝,不提这些。野兔你哪儿打来?”
“想去我带你去,你自个儿摸不到路。”
陈平原沉吟良久,道:“行。东宝,今天不留你。我得立刻出去找个人,你开车带我一程。”
雷东宝开车带着陈平原到市里一处大院,放下陈平原才与小宝一起回家,一路一直在想,那个古河村村长据说与陈平原关系挺好,不知道是不是他对陈平原那样的好。古河村长搞废品处理,自己做老板,虽然企业没他小雷家的规模,可人家拿来的钱全进自己口袋,派头可比他雷东宝大得多。他们好多废铜就是问古河村进的,彼此常有接触。以往也没见古河村长有那么凶狠啊,嗓门还没他雷东宝响亮。听说那村长这回花钱买通人杀了两个逼问他要债的,结果给查出来了,看来是个借钱赖帐的主儿。看陈平原今天那样子,那村长不会也是曾通过陈平原问银行借过钱吧。
杀人抵命,那村长进去了,明知要死了,会不会放开手什么都说了?要那样,陈平原可能就惨了。但雷东宝相信陈平原要是惨了的话,嘴巴不会那么没准头。刚刚陈平原自己不已经说了?雷东宝把心事放一边不理,心说他怎么也跟士根似的胆小如鼠了。
春节过后,雷霆公司换一种模式崭新运行。有忠富他们三个熟手管理,下面关系一下理顺。尤其是红伟那边,红伟本来就比较闲,常帮着朋友介绍钢筋水泥,这下自己有了贸易公司,他就直接推销钢筋水泥什么的给朋友,红伟那儿的生意局面最先打开。反而是忠富这人比较闷气,谨守本份,他那一块一直只顾到自己。而正明越忙越疯,两眼挂满红血丝,人走路都跟车轱辘似的转得飞快。士根看着这样的发展,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里倒是开始活动,要不要跟雷东宝要求把他的那个份子给补上。只是实在没脸开这个口。
雷东宝吃一堑长一智,这回贸易公司的事,不再放任三员大将由着性子做。他这回逮谁问谁,非要把每笔交易的来龙去脉搞得清清楚楚。红伟和正明两个被他搞得非常烦,可也没办法。但雷东宝就这么把生意的事情摸了个熟,心里想,也没啥难的,也就比过去的规模大点,意思还是差不多。他既然搞清楚,那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插手,目标是要绕开所有供销社之类的经销商,直接跟经销商背后的厂商取得联系。他比正明红伟两个空闲一些,他就拎上行李备足名片,一家一家地上门拜访厂家。
这期间,自然耽误了镇里县里还有市人大组织的学习会议,尤其是耽误了邓小平南巡重要讲话精神的学习。县里不知道雷东宝村里闹了个雷霆公司那一岀,原先做县长的现任县委书记见他上任后雷东宝不再勤着上门说话办事,心里有些不快。就在一次会议前特意强调,小雷家必须雷东宝出席。没想到会议时候一问,雷东宝还是出差没来。其实这回倒不是雷东宝有意不来,而是出差去到小地方,他又是个随性的人,没有随时打电话回来联络遥控的习惯,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个会。但雷士根如此解释,新书记却并不太信。新书记心头难免留个不小的疙瘩,认定雷东宝如今财大气粗不给他面子。
这个时候,古河村原村长在看守所里,见保命无望,果然一股脑儿地把这辈子做过的坏事全咬了出来,自己没命,说什么都要拖上几个陪绑的。因为那村长买通杀人的案子大,影响大,破案还是省里派人下来协助,务求抓出杀人凶手后面的团伙,他这一咬,立刻上达省里,省里异常重视,下人下令,秋风扫落叶般地将陈平原等人直接拿下,双规都省了。
雷东宝出差带着丰硕果实回来,正好听到陈平原被抓的消息。他累得在韦春红那儿昏天黑地睡一天一夜醒来,打算开始到处问讯行动,开着车子才回到村里,却见好多人远远围在村办外面,交头接耳。他坐在车里问一个村民这是干什么,那村民说,据说上头派人下来查帐,把士根管的财务室全部查封了。现在士根在里面配合调查。
雷东宝忽然想到,不知道士根把那些送人钱财的说明单子放在哪里,要是正好放在财务室的保险箱里,事情闹大了。雷东宝这时候真希望士根听到风声已经销毁那些东西,或者早已转移到别处。这时真是后悔过去的大大咧咧,听任胆小如鼠的士根为了以后什么说得清楚,把那些单据都留下,他还规规矩矩在上面签上字。早就应该销毁了它们,烧光才干净。雷东宝在车里发了好一会儿愣,不想进去村办,转个方向盘,就开岀村去。
才没开几圈,雷东宝忽然想到,他干吗离开?逃跑?他怕什么?他做那么多,既没自己昧下,也没给自己谋利,他理直气壮,他有什么可以怕的?那么回去?
雷东宝几乎是匀速地在路上开了一截路,终于没有回头,而是一踩油门直奔县里。他心里很慌,士根曾经的警告清清楚楚地被他回忆起来。如果没有意外,上面来人查封财务室干什么?既然查封财务室,后面的事情就清楚明了,他肯定得担负起行贿的罪责。那他现在该怎么办?他很想找个懂政策的人商量商量。这个时候,他还能找谁?当然是找最可靠的。他回去韦春红那儿,想给宋运辉打个电话,做个咨询。
但没想到,刚刚离开时候还没事,才去村里转一圈回来,车子还没停稳,前前后后上来几个人围住了他的车子,其中一个他认识,老相识了,是镇工办的李主任。李主任态度挺好,笑容可掬,却是打开门就不由分说地坐了进来,客客气气地道:“老雷,我们到县里去一趟,把有些事说说清楚。都是工作,请你配合配合我们。”
雷东宝心说完了,看来连进门打电话的时间都没了。他没说话,也没反抗,静候处置。
韦春红听得门前有人停车,下意识探头出来,还以为雷东宝什么忘拿了,结果却看到几个彪形大汉硬挤进雷东宝的车里,将雷东宝拉到后面,他们占了驾驶位。韦春红急了,连忙跑出来大声斥问:“怎么回事,东宝,东宝……”
雷东宝深深吸口气,想嘱咐几句,可看着被紧闭的车窗,知道说也没用,索性不说。车子一溜儿开走,抛下韦春红站在空地里惊惶失措。
雷东宝出事了。毫无疑问,雷东宝出事了。韦春红不是寻常没见过世面的女子,最近陈平原等一干人有去无回,她早有耳闻,昨天也曾提醒了刚出差回来的雷东宝,因为早知雷东宝与陈平原走得近。今天这阵势,虽然她还是第一次见,可还能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天哪,她要救雷东宝。
可她竟然没能迈上门口台阶,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在门口起不来。天啊,东宝到底犯了什么事,东宝到底有没有得救?她心慌意乱地直坐到屁股冰凉,腹内打鼓,这才摇摇晃晃起来,跑去厕所拉肚子。关进小屋子里,一时胆怯,怔怔落下泪来。
但韦春红也没多哭,擦掉眼泪出来,先浓浓煮了一碗生姜汤喝了,立刻打电话给小雷家村里她最熟悉的忠富。忠富接到电话也呆了,一连串的“什么,什么”。但忠富也清楚雷东宝肯定有什么,从今天上面派人查封财务室,到以前铜厂炸了后雷东宝想尽办法筹款,这其中有的是辫子可抓。他只是意外,再意外,从心底来讲,他认为,雷东宝这人其实比清白还清白,可有时候,有些事情怎么说呢?
“嫂子,别急,我们都会想办法。你那儿有没有路子?”
“再有路数,也都只是些县里的熟人。这回陈书记都进去了,我还能找谁去?这县里的人避讳都来不及呢。忠富哥,东宝以前那个小舅子,你认识吗?找他行吗?总是自己人。”
忠富想了想,道:“嫂子,书记这件事,我们村里会出力保他,你先放一个心,我这就找人商量去,我可能是村里第一个知道书记进去。宋厂长那儿……有些玄,他们以前走得很近,这两年……你也知道的。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管,不过也……”
韦春红道:“我明白你意思,你们跟小宋说,我一直敬重他姐姐,只要他出声,我愿意退岀,只要他能救东宝。忠富,还有村里这边你帮我盯着点,你们千万组织上去跟县里说清楚啊,东宝这人其实最傻的,他没捞钱,他只是威风个外场面。”韦春红太知道人情冷暖,嘴里苦苦相求,心里着实没底。
忠富道:“我们都知道,我们每天看着最清楚,嫂子你放心,别人我不敢说,我一定尽力。我这就跟红伟他们商量去,士根哥给留在财务室配合查封,暂时没办法。等下给你答复。”
但打完忠富的电话,韦春红一点不敢放心,因为她听出忠富显然也是没主意了的样子。她稍微思考了一下,便把店子交给手下暂管,她跨上摩托车直奔小雷家。
果然忠富已经与红伟在一起商议,正明不在村里,暂时找不到人。韦春红进门,忠富和红伟都是默默地看着她,没好意思开口说。韦春红失望地道:“你们不管吗?”
红伟内疚地道:“我们不是不管,我们也刚被通知不许离开,等候调查。工作组已经进村,副镇长带头。我们已经把意见反应上去,可看起来没用。不骗你。你如果有其他路子,赶紧着手。”
韦春红听了呆住半晌,才凄然道:“我还指望着你们组织出面,总有点力道。看来都指望不上,人走茶凉啊。”
忠富道:“嫂子放心,书记与别人不一样,人走茶不会凉。等这边可以让我们自由,我立刻去找宋厂长,当面与他说,他不好拒绝。我们见过好几次面,这点面子他会卖的。”
韦春红又是发呆,看来组织能指望,可组织帮不上忙。“你们什么时候能自由?”
“不知道。要不,我们先打个电话,我跟宋厂长更熟一点,以前他大学时候还在我手下实习过。”
红伟说着就要绕去忠富办公桌,韦春红一愣,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按住电话,不让他打。电话里说话,那翻脸太容易了,一点不用面子。红伟一想也是领悟,一时无计可施,不由扭头问忠富:“我们这电话会不会被监听?”
忠富想了会儿,颓然道:“我们……应该吧。算起来我们是同伙,看刚才通知我们时候口气那个严厉。”
红伟翻出笔记本,找到宋运辉电话,交给韦春红,“嫂子,我这边电话要给监听的话,你那儿估计也逃不掉。可好歹你自由的。你出去给宋厂长打个电话,起码让他知道这事儿,外面电话你可以说得详细点。”
韦春红无话可说,可不,小雷家这五个人向来一起决策,逃不过雷东宝,基本也逃不过这几个,刚才忠富红伟的话也算是说到足了。她收下宋运辉的地址走出去,外面风大太阳亮,她给照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定下心来骑上摩托车,她忽然咬牙决定,干脆直接上东海厂找宋运辉去。人总得有几分香火情,说啥雷东宝以前做过他几年姐夫,宋运辉要真出言拒绝,她滚钉板给他瞧。
韦春红取了钱,又冷静将店子交待了,就赶去火车站,直奔去找宋运辉。
当门卫报给秘书说厂长嫂子韦春红找,秘书一下“嘁”了回去,厂长哪来哥哥,表哥堂哥都没说起过,哪来韦春红韦春绿。韦春红被门卫反驳,这才想到自己急疯了,又兼一夜没睡糊涂了,忙又说,是厂长大哥雷东宝的妻子,十万火急事找。秘书知道雷东宝,这才要门卫先好生招呼,他找宋运辉汇报了。宋运辉对于竟然是韦春红来找,异常吃惊,为什么雷东宝不来?他隐隐皱起眉头,心中感觉这十万火急有异常。
一会儿,秘书带韦春红进来。他一看到披头散发的韦春红一改当年柜台后面齐整精明模样,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要秘书带上门出去,有什么事都半小时后再说。
韦春红看着宋运辉这儿一道一道严格的门子,看到宋运辉办公室机关似的布局,看到东海厂一望看不到边的规模,心里立刻把宋运辉当成救命稻草。等秘书掩门出去,她“扑通”一下,跪在宋运辉面前。宋运辉正给韦春红倒茶,见此大惊,热水瓶中滚烫水冲出来,烫到他左手,手中杯子都甩了出去。
“你……你起来,大哥怎么了?”
“东宝给牵连进去,宋厂长,只有你能救他了。”韦春红被宋运辉托起,也没坚持,坐到旁边沙发上,“嗳,宋厂长,你的手……”
“你别管,大哥怎么回事,你说得越具体越好。”宋运辉将手浸入旁边洗手盆,“还有雷士根他们有没有出事?”
韦春红见问,心里明白,她把宋运辉想岔了,看来宋运辉肯管,否则不会问那么详细,否则只有堵住她的嘴,让她说不出话,再冷冷打发了。她连忙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宋运辉的手一直浸在水里,拧眉听着,等听完才发觉自己站了半天,被烫红的手别说是已经浸凉,都已经泡发。他还是站着,在韦春红焦虑的目光紧盯之下考虑好久,才坐回办公椅,沉吟着问:“大哥进去应该是与前县委书记有关。大哥前面一天跟你说的看来并不确切,你其实也不知道核心内容。”
“是,我只知道他和陈书记很要好,但他们有没有……”韦春红三枚手指做出数钱举动,“我真不清楚,数目就更不知道了。士根他们应该清楚,可他们的电话现在据说不能打。我当时怎么就忘了问他们具体多少钱了呢?”
宋运辉看着韦春红江湖气的举止,可这回他来不及感慨,他现在满脑子忙着找办法先了解情况。别说雷东宝有行贿嫌疑,他怀疑雷东宝村里搞什么集资公司,这种挖集体墙角的举动算起来罪名也不小,都不知道去年雷东宝到他这儿商量之后怎么在做,要真已经有了侵吞村集体资产举动的话,雷东宝真是罪上加罪了。村财务一查封,有什么猫腻查不出来?只要有心。但他确实是不便打电话去小雷家问,问了,估计要么雷士根不知情,要么不敢说。
韦春红一直盯着救命稻草,见救命稻草一直转着铅笔发呆,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宋厂长,你老家还认识人吗?你打个电话去,人家一定卖你面子。”
“叫我小宋。”宋运辉放下手头铅笔,不用翻电话号码本,熟门熟路地拨出一个电话。他跟老家基本上是恩断义绝,老家往事不堪回首,他一向无心经营老家的人脉,以前,反正有事找一下雷东宝就是。现在雷东宝出事,他能找谁?当然,通过关系绕来绕去总是能找到人的,但这样找到的人有没有用,却是一个大问题。
他找的是老徐,几年前老徐是雷东宝那儿的县委书记,又是雷东宝的好友,找老徐,最起码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捷径。但是,在接通电话报上名号的瞬间,宋运辉忽然想到不妥。现在雷东宝犯的事正是行贿老徐身后的陈平原,如此敏感时候,一向行事谨慎的老徐敢贸然出面吗?别引火烧身,让调查组把怀疑的目光聚焦到老徐身上才好。既然雷东宝能行贿陈平原,又何尝不会行贿老徐?否则平白无故两人何以如此交好?连他都不会相信,别人又会怎样怀疑?可是,这时候挂电话已经晚了,老徐的声音已经在那端响起。
“小宋,小宋,心太急了吧,才离开北京,又来电话催我。赶紧的出国考察去,我让你缠烦了。”
“老徐,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讲,雷东宝,我大哥,出事了。昨天给带走,估计是‘两规’,他还有个市人大头衔。昨天同时查抄小雷家村财务,副镇长领导的工作组也已经进驻。从我几年旁观,大哥有事。他现在的爱人在我办公室,可惜她知道不多。”
韦春红不知道这个“老徐”是何许人也,仅仅是听宋运辉说电话,就感觉老徐的官职可能比宋运辉大,而且,她又从宋运辉嘴里,听到新的一层信息,难道人大头衔可以保护雷东宝?看来做官的人想的就是不一样。只是,她看着宋运辉觉得他太镇定了点,要是急点就好。
老徐那边则是好久的沉默。过好久,老徐才道:“小宋,我了解一下,再跟你通气。”
宋运辉只好放下电话,老徐那边连雷东宝岀什么事都没问,他心中很怀疑,老徐不想湿手抓面粉,惹这一摊子麻烦事。他放下电话,韦春红也失望,这么短的电话,鬼都听得出没意思。
宋运辉不知道老徐什么时候会来电话,不知道老徐会不会来电话,只好无奈地把电话拨给最顺手的杨巡。
“小杨,你认不认识老家县里的官员?雷东宝雷大哥进去了,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打听一下?”
“雷书记?”杨巡惊住,“宋厂长,大概是什么事?”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有没有空过去帮我了解一下。你常进出小雷家,你方便。不要打电话。”宋运辉把韦春红跟他说的那些情况择要跟杨巡说了。
杨巡听得好一阵子发呆,“好,我立刻过去。我公司还挂靠在小雷家,我……我得回去看看。宋厂长你有没有什么要带去?”
“没……哦,这儿有个人,你过来一起带上。”放下电话,宋运辉看着韦春红,道:“我不留你,你在县里关系也广,赶紧回去也好作为。有情况随时联络。等下你跟小杨一起回,他会照顾你,他也很会办事。其他关系,等我一个个找过去。你留个你常用的电话给我。对了,三天后我得出国,你就直接找小杨商量。”
韦春红前面听着有理,但听到最后,不禁急了,“宋厂长,如果东宝还是你亲姐夫,你三天后会出国吗?我们真没人能找了,只能指望你了。”
宋运辉被说得一阵尴尬,只能耐心解释:“就是我亲姐姐被抓,我也只能出国去。我们这回出国不是去玩,也不是开会,而是需要考察和谈判,需要现场决定很多重大事情。我是厂长,天下刀子我都得去。大哥的事情……我跟大哥相识十年,不需要你对我着急。”
“那你倒是急给我看啊。”韦春红看宋运辉那么平静,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急得肝火旺了,也不管谁是谁了,更不管宋运辉最后一句话对她的暗示。
宋运辉看着韦春红,一言不发,随她闹去。他依然转着铅笔想他的路子,想了会儿,打电话找市里的朋友询问,这样的一个身份,这样的一件事情,会是如何的处理程序,又如何可以探知消息,最要紧的是,量刑如何。
听得这些,韦春红气得发抖的人才平静下来,探到宋运辉桌边旁听。这会儿,她倒反而从宋运辉的平静神情里,看到力量。她是聪明人,从宋运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重复的话里,听到不少头绪。她看宋运辉又打了几个电话,又是进一步明确之后,才见宋运辉放下电话,呆呆盯着墙壁发愣。这会儿,她不催宋运辉了。
这时候杨巡敲门进来。宋运辉示意杨巡关门,便严肃地道:“你们去,记得要做这些事,记牢……”他不写在纸上,只是边想边说,说一件,问清两人理解不理解之后,才说第二件,一直到口述完毕,再问一句:“你们都记住了吗?”
杨巡点头,韦春红虽然心力交瘁,可也尽力记住了。杨巡却忽然问一句:“宋厂长,镇上会不会接手小雷家的那些企业?”
宋运辉摇头:“我至今还不知道这事情性质有多严重,除了跟你说的这些,不清楚是不是还有其他。可我估计还有其他的事。如果真是不幸,很可能连锅端了,士根他们也一个都跑不掉。这种情况是最差打算,可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小雷家所有会被镇上接手。你怎么会问这些?”
杨巡皱眉:“我还挂在小雷家名下,要是小雷家整套班子换了,我可能得麻烦。最近有些跟我一样的红帽子企业出事,挂靠企业换班子后,不认前任制定的挂靠协议,打官司告状地要讨回我们这些戴红帽子的财产。”
宋运辉一惊,看着杨巡愁得墨黑的脸,道:“这是个问题。你现在的资产不少,任谁见了都会起意。估计小雷家只要换掉大哥和士根两个,你的事情就麻烦了。现在看来,大哥基本上是逃不过,即使……处分还是会有,村支书是不能当了。大哥与士根两个,逃不过大哥,基本上也逃不过士根,五个人全部端掉的可能性稍小,但两个人端掉的可能性很大。你得有心理准备。”
杨巡一张脸更黑,“雷书记一向不沾手钱,钱的事都通过士根村长。要岀事情,肯定两个人一起岀。我……唉,即使为了我自己,我也得豁出去救雷书记。”想到老家几乎没有的人脉,杨巡眼睛都直了。回去,他得靠以前一起做生意的老乡引见,一五一十地从最初做起。他弟弟杨速,才跑腿的一个,哪儿排得上号。“宋厂长,你老家认识人吗?同学,邻居?”
宋运辉摇头,将韦春红介绍给杨巡:“大哥的爱人,开着县里最好的饭店,交游一定有,你们多交流。小杨,我相信你无孔不入。我这边会再找人。”
杨巡直着眼睛看了韦春红半天,心里满是怨气,硬是吞进肚子里不说。小雷家那样,却害他可能倒八辈子霉,毫无疑问他这回回去得放血,放血后还不知道他的红帽子如何。宋运辉理解杨巡的心情,不得不出言安抚杨巡。
“小杨,你放心去办事。即使是最坏结局,只要在本市打官司,有我。”
杨巡听了这话,虽说心下稍微一宽,可他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有些事哪是一句话那么容易了。他欲哭无泪,欲言无声,只会连连摇着头,冲宋运辉抱抱拳算是作别,垂头丧气而去。
宋运辉送走两人,心头七上八下。刚才一位朋友在电话里的话他没跟韦春红说,那朋友说,进去两规的人,几乎没有不交待的,三天问下来,神仙也挺不住。基本上雷东宝所做的那些事,想瞒过是不可能的,眼下外人能做的,大约就是在定罪量刑上面下一点功夫。但如果此案涉及者众,尤其是涉及的头面人物多,那么处理时候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了,唯有判决之后,再徐徐图之。
宋运辉点上一枝烟,心说,陈平原和其他相关涉案政府工作人员等,那些人的关系网只有比雷东宝更广更密更有针对,想让雷东宝获得异于他们的轻判,几乎等同六月天飞雪一般的不可能。最多,他只能做到让雷东宝这个行事任性又留下一大把辫子给人抓的人别被抓作祸首处理,别被判得太重。如果照此定位,他带上杨巡展开的援救工作,可能更有效更实际可操作一些。可那样的结果,对杨巡就不利了。只要雷东宝被定罪,如果加上雷士根也被定罪,杨巡头顶上的红帽子岌岌可危。因此,杨巡会接受他的定位吗?
宋运辉一枝烟没吸完,就动手毫不犹豫地拨打杨巡的手机。自然,雷东宝对他而言,是重中之重,就算是他不愿意看到韦春红,可如他刚才对韦春红所言,他和雷东宝十年的交情,又岂是心中几个疙瘩可以抹煞。杨巡的问题,他只能放到后面考虑了。在雷东宝面对的牢狱之灾面前,他必得侧重挽救雷东宝。
杨巡接了宋运辉的电话后,不得不将车停靠到路边,无法继续开行。他的脑筋只要稍一遛弯,就能想清楚,宋运辉的目的何在了。可宋运辉能惘顾他杨巡的处境,他杨巡能惘顾自己的处境吗?如果雷东宝的案子身后没绑着他公司的挂靠关系,他当然也愿意照着宋运辉说的做,他愿意提供这个帮忙,出钱出力,把雷东宝那儿的损失尽量降到最低。可是,问题牵涉到了他,牵涉到他穷尽多年赚得的所有资产,涉及到他妈付出生命支撑起的家业,涉及到他杨家一门今后的生计,要他还如何为朋友两肋插刀。宋运辉说得容易,可真若有人接管小雷家,官司打起来,即使最后能赢,最终吃苦的还是他杨巡。他太清楚自己目前紧绷的资金链,他都已经为了建设资金而做出种种努力,包括提前出租电器建材市场的摊位,他的资金链不堪一击。他哪里经得起官司。
杨巡想来想去,越想越悲哀,他毕竟只是个无依无靠的个体户,他人微言轻,他除了照着宋运辉说的去做,还能如何?他无力说不,他没有资格拒绝,更没有资格表达他的愤怒。因为他知道,宋运辉是他在这里的靠山,而众所周知,宋运辉是他在这里的靠山,因此,宋运辉才可以惘顾他的好恶,将任何事情强加给他,他还只能欣然接受。本来,他救雷东宝,为自己,也为以前雷东宝给予他的恩情。而今,他的心头有些感觉已经变味。
而再变味,他也只能做。他别无选择。他自己的事,他只有在完成宋运辉指定的方案之下,另做安排了。
杨巡考虑到未来可能的变故,不得不先回自己的办公室,把所有银行里的资金转进自己的个人帐户,免得遭遇传说中其他红帽子企业的悲惨下场。若是小雷家真是两大头尽去,真是未来被镇政府派人接管,那么,以后跟他打官司的可能就是镇政府这个国家机关,他从来都知道,民不与官斗,跟镇政府打官司,即使不输,也会九死一生。他只有现在就做最坏打算。
然后,他开车载着韦春红上路,心里憋屈,老拉达车子开得跟云霄飞车似的,车身抖得跟散架一般。看得旁边的韦春红担心紧张得脖子疼,比做一天的婚宴还累。等到杨巡靠边儿加油,她连忙钻出来坐后头,眼不见心不烦。但心不烦路上的事儿了,却又开始烦雷东宝的事。她是雷东宝的妻子,可是,他们说话讨论,都撇开了她,并不征求她的意见,当她透明,她却只能什么怨言都没有,好像她欠宋运辉似的。可她是雷东宝合法的妻子啊。
杨巡于车流激荡之中,忽然听到后座传来的压抑啜泣声,不由一叹。“你啊,哭什么呢。你好歹还有人帮着你一起想办法。雷书记这人最多行贿,不会受贿,就算是实打实判刑,也不会多少年,再靠人活动一下,很快就出来,你们最多有些日子不见面,这日子不会太长,你一个人也不会苦到哪儿去,你就想开一些。我就惨了,你知道吗?我已经注定上千万资产得毁了,我会穷得倒欠一屁股债,这辈子还有翻身机会吗?我不知道。所以我比你更想救出雷书记。可是,宋厂长已经明确告诉我,雷书记想无罪是不可能了。明知我已经没希望,可我还得去做,你说我现在什么心情?求求你,别哭,饶了我。你会亲自来求宋厂长,我知道你是狠角色,你就再忍忍吧。”
韦春红一时无言以对,到此才算是真正明白大伙儿的打算了。她不由喃喃地道:“宋运辉这个人真冷。”
杨巡没搭话,但在心里说,宋运辉要是个婆婆妈妈的,能混得到今天位置吗。其实怪谁都没用,只能怪自己没出息。人宋运辉也还不是一穷二白一步一步往上窜的。只是杨巡心冷,上一回,他眼看已经积攥万贯家财了,忽然来个煤矿瓦斯爆炸的事,无缘无故他就让老王给拖累了,一败涂地不说,戴娇凤都离他而去。这回,又是那么的莫名其妙,好像老天见不得他好,追着他跟他没完没了。他真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会败在别人的事上,一次又一次,他郁闷至内伤。心头无法不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沮丧来,这老天,到底要拿他这个先失去父亲,后失去母亲,还拖带着三个弟妹的人怎么样啊。
星夜兼程地赶回老家,把韦春红送回饭店,杨巡坐在车上发了会儿呆。去弟弟那儿住?他倒是出钱给杨速买了房子的,可是,遇到那么大事,会不会影响杨速的心情,乃至影响正紧张准备高考的杨逦?杨逦为了安心读书,最近没住学校宿舍,而是与杨速一起住。杨逦闹着与他分家,与杨速可没分,以杨逦的脑瓜,还想不到这房子不是才开始工作的杨速买得起的。杨巡几乎没太大犹豫,还是决定不去杨速那儿,想随便找个旅馆住下。可是想到即将到来的破产负债可能,他心里凉凉的,车子徘徊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良久,弃便宜旅馆于不顾,转而杀奔市里,住进一家新开三星级宾馆。钱……花光它。恨死。
一夜,哪里睡得着觉,虽然是又饿又累,可杨巡躺在黑暗里,看了一夜天花板。直到早晨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他才终于能看清天花板的模样。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床头柜,不觉碰翻电话筒,淅沥哗啦闹出烦人声响。他气得一跃而起,看着电话生气。但随即鬼使神差地,他照着话机上说明,拨打岀一个国际长途。
杨巡没指望那边能有人接,估计会又是电话录音,因此听到话筒里传出真实的似是微笑着的声音,他如中大奖,身不由己站了起来。“你好,我是杨巡,中国的,杨巡。你今天倒是在啊。”
梁思申不由看看时间,奇道:“你那儿才清晨啊,这么早。我才回家,你有事?”
杨巡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往给梁思申打电话前,都是千思万想想好话题,可这回,他根本就没想好,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这回死定了。”
杨巡在东北工作过,普通话很不错,梁思申确信自己没听错,等待杨巡下文,却没等到,想了一想,大致想到了什么,“你项目定得太大,导致资金是不是出现紧张……嗯……就是钱们青黄不接?”她一时忘词,只好挑相近的说,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
“不,我计划得很好,本来不会有事。可是,对了,你知道红帽子企业吗?”
“知道,宋老师跟我提起过,我也了解过,听说你公司就是红帽子企业,真不公平。”
“对,很不公平。我的问题就出在红帽子上。给我挂靠的是宋厂长以前姐夫做书记的村集体,因为生意交往,我们很熟,他们答应给我挂靠,我每年交纳一定的管理费。有这种关系,我公司工商执照上的单位性质就变成了集体,可以做大。但是我公司所有者那一栏,写的是小雷家村。这种事法律并不允许,但大家都在做,虽然彼此签订协议,可这协议法律上不承认,挂靠纯粹是靠私人关系,私人信用。可现在宋厂长的前姐夫岀经济问题给抓了,另一个相关的人可能也逃不过,小雷家村村务很可能被镇政府派下的人接手。类似事情我听说很多,接手的人为显示自己清廉,必须清算前任的老帐,也为做出成绩,清理起挂靠的红帽子企业来,下手忒狠。再说我资产不少,又是一块肥肉,正好弥补小雷家村这回的损失。所以我估计,我死定了。”
国际电话的效果再不好,梁思申都能听得出杨巡的沮丧,她一时也没空想杨巡为什么找她说,她家又与杨巡家不是一个省,帮不上忙。她只能安慰道:“你别心灰意懒的,这事儿应该说得清楚。比如你可以让权威机构证明你所辖资产的实际出资人是你,而不是那个村庄。”
杨巡叹气:“这是一个办法,没错。可你想过没,他们如果一上来就跟我打官司,申请诉讼保全,给我封上几天,我本来就紧张的资金链会怎么样?不用等判决,我自己乖乖缴枪不杀得了。抵抗是死,不抵抗也是死。”
梁思申想了一想,还果真如此。“那宋老师能帮忙吗?”
杨巡又是长长一声叹息,“希望我没事,能逢凶化吉。可能这是我打给你的最后一个电话,如果出事,以后就打不起了。”
“不会,你会解决问题的,我感觉你思维非常活跃,不拘常理,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办法。还有,即使出现最坏结果,凭你的能耐,东山再起也不是难题。别难过,你一定行的,只要你努力,不放弃。”
听着这话,杨巡混沌一夜的心里犹如注入一汪清泉,顿时神清目明,“你说,我能行?”
“是的,这种事如果放别人身上肯定没希望了,但你肯定还有20%的希望。你赶紧去那村庄所在地,跟当地乡镇官员周旋,把工作做在前头,而别等他们下手再做反应。会有希望的,总有讲理的人。”
“实际上,我昨天一听说就开车赶来,现在已经到了。”
“这就是了嘛,我就说你行的,看你愁的。来,打起精神,出去吃顿饱饱的早餐,收拾干净脸面,办事去。”
“是。”
“祝你好运。”
“是。事成我会打电话给你。再见。”
很神奇,杨巡恢复平静。他依言洗脸刮胡子,干干净净,打起精神出门。
一晚上乱成一团的思绪,此时迅速规类为两线,一条线,是照着宋运辉说的做,另一条线,则是开始接触接管小雷家的镇政府官员。他跟宋运辉通了电话,再就此事商议该去找谁后,昂然出发。他不信,他杨巡会向某些倒霉的红帽子看齐。
宋运辉不晓得杨巡是经过了怎样一夜的辗转,现在竟然已经恢复平静和理智。他放下电话,赶紧洗漱吃饭,先送宋引去学校。照常上班,但他先打电话给司法系统的朋友打探消息。暂时还是没有消息。
宋运辉便投入紧张工作,后天出国,今明两天太多事情要赶着做。但生产会议期间,后勤科长却忽然冲进来,报说幼儿园来电话,宋引忽然上吐下拉给送进医院,怀疑是急性阑尾炎。宋运辉顿时变脸,立刻中断会议,回办公室给家里打电话,给程开颜单位打电话,要他们都赶去医院。他这边也派了厂办得力人手带着一辆车去医院,以备女儿万一转院。可他硬是走不开,这会议,开得如坐针毡。女儿,他最宝贝的女儿。
渐渐有消息传来,果然是急性阑尾炎,已送市医院,准备手术。宋运辉草草结束会议,直奔市医院。但是手术室门口,只见他父母和厂里职工,却不见程开颜。刚才打电话到程开颜办公室,没在,难道也在开会走不开?她那算什么会议。宋运辉焦燥,跟他父母一样坐立不安。厂办的办事员上下联络,等办完事情,宋运辉就叫他们两个先回去,他自己留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更不知坐下起立了多少次,终于手术室门打开,女儿被推出来。一个中年医生跟岀来,看见宋运辉迎上去,就了然这是院长嘴里的东海厂厂长,医生挺客气,非常详细地跟宋运辉讲了究竟,保证这只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手术,更保证手术成功。宋运辉当然清楚阑尾手术要这么个市里最好医院的主治医师外科主任出手是大材小用,可事情出在女儿身上,再理性的头脑也变为感性,做爸爸的只有焦急,恨不得替女儿挨那一刀。宋引终于被安排进干部病房,安然睡觉。脸色有些苍白,其余全部无碍。
宋母这才慢慢止住泪水,宋季山看看这宽敞干净的双人病房,跟刚从外面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堆药的儿子说:“小辉,我们不要搞特殊化吧。”
宋运辉皱眉:“特殊时期,唉,特殊化一次。再说我们猫猫在幼儿园好歹也是班长小干部。”
宋母听着不由含泪“噗嗤”一笑,打了儿子一拳,“还老不正经。你放下药回去吧,晚上再来。知道你忙。”
“你们先去吃点饭,我这儿守着猫猫,等下你们替换我。”宋运辉掏岀钱包交给父母,推不肯走开的两人出去。自己回来,对着苍白的女儿静坐。都不知道怎么会阑尾炎,真是预先一点征兆都没有,饭吃得好好的,车上也唱唱笑笑的,下去都不要他抱,自己跳下去的。好好岀的门,忽然就给手术了。真是病来如山倒。
但是想到他后天就出国,显然是不可能为女儿的手术拖延时日,他心头担忧。市里与县里好一段距离,他不在时候势必没法好好派车给他们,他们三个,看护起来就麻烦了。到时候,老的老,没用的没用,叫他如何放心得下。而这时候程开颜还不知在哪儿,他现在有些后悔不要大哥大,否则联络起来多方便。
宋季山夫妇很快吃饭回来,宋运辉的秘书也跟上来,带来苹果和糖果糕饼,也给宋运辉办好医院食堂的饭菜票,非常贴心。宋运辉跟父母交待一下,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到厂里,先给程开颜电话。没想到程开颜却是正等在电话边。
“猫猫阑尾炎已经手术完,没事,住市一院住院部五楼510。你赶紧回家收拾猫猫换洗衣服,还有脸盆热水瓶饭碗筷子等物,立刻赶去医院,准备晚上陪护。对了,早上你怎么不在?”
“猫猫痛不痛,我怎么不在呢……”
“你早上哪儿去了?”
“我……我去买一下软面抄,顺便逛街了。”
“一条街每天逛,才多大地方,你还没逛够?赶紧请假,回家收拾好给我电话汇报收拾了些什么。”
“好的,你别那么凶啊,我又不是……”但程开颜还没说完,电话那端已经挂了。她只好无奈地去找局长请假,心虚,当然不敢指责宋运辉,更别提要求宋运辉派车接送一下。
宋运辉挂了程开颜的电话,气得也不想吃饭,立刻根据计划,召集会议。反而是秘书回头拟了个清单,偷偷找上回家的程开颜,告知程开颜要带上的具体东西,又叫小车班悄悄跑一趟,也别给厂长知道了,把程开颜接去医院。因为早知道厂长太太是个没用的。
而此时,接二连三的电话一直打进来。秘书记录下来,见缝插针地汇报给会议间隙回来拿资料的宋运辉。其中一个来自本市司法系统的电话说,很不幸,小雷家财务室查出不少行贿证据,白纸黑字,数目和受贿人一清二楚,数目不小,十多万。又有人举报雷东宝带头组建什么集资公司,侵吞集体资产,举报内容正在调查中。秘书告诉宋运辉,打电话来的司法系统同志给予两字评价,“真傻”。
是,真傻,宋运辉都料不到雷东宝会傻到留下白纸黑字的行贿证据,至此,雷东宝无幸免可能。
宋运辉感觉自己是拚着十二分的毅力才坚持到下班的,可下班时间,他却还不能走,他还有好多工作必须完成,而他的心已经飞向医院病房,飞向正在回家处理雷东宝事宜的杨巡那儿。他是吃着秘书给他打来已经放冷的饭菜上路去医院的,饭菜放在旁边位置上,遇到顺畅的地方,或是红绿灯,赶紧塞上几口。却直到医院都还没吃完。那时,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
宋引却是醒着,而且双眼活跃着,一看见宋运辉来,就大叫一声:“爸爸,猫猫痛。”看到爸爸,宋引刚忍下的泪水又冒出来。
伴在床边的宋母立刻转身看来,见到儿子,就道:“你还来干什么,后天出国,行李还没整理呐。猫猫挺好,医生很负责,下班后还特意来转了一下,看看我们猫猫。”
“我不看一下猫猫,能放心吗。妈,你吃饭了没有?”宋运辉早已旋风一样刮到女儿床前,听女儿对他絮絮叨叨,一边设法安慰女儿:“猫猫,你们班上其他勇敢的小朋友最多摔一跤流一些些血,他们不哭不稀奇,可有些小朋友打针还要妈妈抱着哭呢,我们猫猫就不一样了。以后老师问谁是最勇敢的小朋友啊,我们猫猫第一个举手,告诉老师,猫猫开刀住院都不哭呢,就是痛得冒眼泪,猫猫也是不闹出来。”
“是的,是的,爸爸,猫猫回去跟老师说。”但猫猫强忍着不哭,却还是苦着脸道:“猫猫肚子痛。”
宋运辉听着心如刀绞,恨不得此时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好在宋母帮了儿子的忙,宋母娴熟地给猫猫讲故事,讲着讲着,将猫猫的精力分散开去,讲着讲着,猫猫倦了,宋母张罗着让猫猫在床上小便了,就让猫猫睡觉。病床很小,可猫猫睡前只要奶奶搂着,宋母只好艰难地半身躺在床头,让猫猫放心地睡着。宋运辉忙找来凳子垫到老娘身下,可床高凳子矮,宋母照样是吃力。
一直等宋引睡熟了,宋运辉这才问老娘:“开颜呢?怎么一直不见她?我厂里车子送她来的。”
宋母沉吟:“我不大放心开颜守着。她太年轻,不懂伺候病人。再说猫猫从小就是我带大的,生病时候最需要我,醒来就一直要我抱着不放。”
宋运辉皱眉:“你年纪一把怎么吃得消,平常都要失眠了,这儿一夜熬下来还了得。”
“没关系,爱失眠的正好伴夜。你们年轻人爱睡着,万一半夜猫猫醒了叫不应,猫猫会心慌。等明天开颜来接替我,我就能睡去了。你回吧,你这几天忙。”
宋运辉更是皱眉,老年人熬夜,与年轻人熬夜,岂可同日而语。他要程开颜赶来,就是要程开颜担起夜晚陪护猫猫的工作,没想到留下的还是他妈。他看看病房内医院有意留下的一张空床,对母亲道:“我经常出差,一半行李总放皮箱里没取出,出国也没啥大不了,回头不用半小时整理。妈,我一向睡得晚,不如你先去那床上睡着,我陪猫猫上半夜,等我要睡时候叫你起来,你陪下半夜。”
宋母嘀咕:“你啊,别哄我,别等我一觉醒来已经大天亮,你自己守了一夜。”
宋运辉只得笑道:“那也没什么,我以前还做夜班,回头白天就查资料,没事。再说后天出国,飞机上得坐一天,正好这儿累了上去飞机睡。妈,医生说今晚是猫猫最折腾的时候,你先睡着,等我折腾不住肯定得叫醒你。这会儿趁猫猫睡着,我又夜新鲜,你赶紧打个瞌睡。现在两个人守着不合算。”
宋母想了会儿才道:“好吧,你平时十一、二点睡,你到那个点儿就叫醒我。猫猫打了很多吊针,万一她想小便,你用尿盆接着,拿这块布旁边挡着,这些软一点的卫生纸擦干净,手得轻轻托起猫猫的腰,别让拉着伤口……唉,算了,你还是叫醒我。刚开颜就要抱着猫猫去厕所小便,你们年轻的个个粗心。”
“哦,有数,妈你睡去,我看猫猫嘴唇有些干,给她弄点水润润。”
宋母一看,果然,不由感喟:“唉,还是你心细,那做妈的……”但随即缄口不言,洗脸睡觉去。宋母并非对儿媳没意见,可见过多年前儿媳日语读不好与儿子那场闹得挺大的怨气,和儿媳从来做事不经大脑的种种,老两口儿背后暗暗商量,有什么不行的,他们两个悄悄添补了,别告诉儿子让小两口闹矛盾。儿媳看来不会长进,而家庭安稳太要紧。
宋运辉见老娘这样说,不由跟着问一句:“开颜明天来?这安排是谁出的主意?”
宋母连忙道:“我说的,我让她回去,猫猫也更粘我。”
“知道。妈你睡,我关了灯想些事。走廊灯够亮。”
宋运辉看老娘睡觉,料想她也睡不太好,主要还是担心儿子半夜不会叫醒她,担心孙女半夜起来没人照料。再想到程开颜,不由怒气中烧。这当妈的,今天什么日子,别人要她回她还真就回了,上不能体恤婆婆的老迈,下不能体会女儿的痛苦,做人要是没脑袋也就罢了,可连起码的道理都没有,活得可叫浑浑噩噩。女儿刚开完刀,她忍心走开,一颗心还真坚硬。以前以为她工作不好,不爱用功,总昨天叫嚷着出错挨批,今天担心着工作压力,起码家里照料得好,与他爸妈合得来,没那么多婆媳纠纷,现在看来……她只管住县城一条商业街。人,活得怎么在做人都不知道了,这么漠然,真让别人无力。
宋运辉忍气,掏出纸笔,趁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给明天早上会来接班的程开颜留纸条,要程开颜明晚别先急着离开,等他下班过来安排他出差时候一家人照顾猫猫的时间表。他估计,程开颜明早肯定不可能早来,不可能坐五点的早班车在他还没离开医院前赶来。对着这样无知的妻子,还有对着这样逆来顺受吃苦耐劳的父母,他真是担心得不敢出差。他一向不愿意让厂里的人太接近他的家务事,此时他没办法,只好打定主意,让秘书天天过来看一趟,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
他久久看着熟睡的女儿,看着有一半长相酷似妻子的女儿,心里发狠,说什么也要亲手管束起来,不让女儿学她妈,惹人瞧不起。
又不由想到雷东宝的事。也是如此让他痛感无能为力。当下办事,谁不知道其中有关系需要勾兑,可谁能像雷东宝那样清清楚楚给人留下把柄。这一来,不仅雷东宝自己逃不脱惩罚,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证据确凿,手脚都做不出来。宋运辉能理解他那个司法系统朋友的感叹,“真傻”,不,岂止是真傻。雷东宝做事风风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终于撞到南墙。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慎露在外面。
宋运辉因为陪着女儿无法睡觉,杨巡却是疲累得快抽筋,却无法入睡。自从小雷家财务室被抄岀行贿的真凭实据,县机关内部一下众口齐骂,而县政府对待小雷家的态度也忽然转向强硬,杨巡真是欲哭无泪。
刚才与朋友介绍的相关人等吃饭,有人摇头说,本来陈平原的案子,大家谁都留着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丝万缕的关系,谁都不愿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厅盯着,可省厅到底盯着的主要还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经济问题,大家都等着风头过去再作处理。可现在好了,出了这么白纸黑字的凭据,不仅陈平原罪上加罪,罪无可赦,又拔出萝卜带岀泥,害其他一帮人今天陆续被招进去说明问题。因此惹得全县上下人人自危,担心有人豁出去拔出更多萝卜牵岀更多的泥,或者让擦边球小伤筋骨。也因此,个个都将害事态严重化的雷东宝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骂个臭死。
这会导致什么?杨巡自己有些猜到,也在饭桌上咨询了有关人等。大家一致认定,这下,对小雷家村这个行贿集体的接管,将真刀真枪。县里肯定得做出严厉而明确的表态,必须派得力人手下去,彻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经济问题,以给上级一个交待。而接管的具体当事人,则是说什么都不敢在处于关注焦点,又有行贿前科的小雷家灵活机动,肯定得公事公办,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被人背后议论。而难保,更有接管人是得陈平原等人提携照料,那么,在对小雷家村存在经济问题处理的时候,更会无限上纲了。
杨巡没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励下,一天跑下来,却得到更差推论。他早知道这等处理经济问题的敏感时期,他即使想走关系请人情,已经是艰难,因为谁都不愿在敏感时期和敏感问题上沾染敏感因子,他势必将在挂靠问题上付出巨大心力,求得多位掌权人士说话,承认他的公司只是挂靠而不是小雷家所有,才能算是勉强完结。这对他这个已经离开家乡很多年的人来说,已是艰难,因为这已经涉及到千万资产。而眼下,被雷东宝和小雷家行贿证据被搜这么件事一搞,人人自危,那些原本可以弹性的,可以在最大值和最小值之间游走的定性,将会走向从严。若不是身心俱疲,杨巡此刻都想驾车连夜赶回办公室,立刻着手应付即将到来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说他能在别人看不到希望之处硬是发现20%的希望,他也承认他有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团,希望?何在?不仅是他没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东宝的希望在哪里,他和雷东宝,几乎是百分之百得给从重从快了。
杨巡恍惚睡着了,恍惚又没睡着,累得浑身稀软,脑子却不肯停顿。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只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只,以求六六大顺。他还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酱的豆腐脑。饱饱暖暖地吃完,脑袋反而停滞了,睡意袭上心头,似乎除死无大事,吃饱睡足再说。
但回到饭店,杨巡硬是把自己用凉水冲醒,等到七点半,就开始拨打宋运辉工厂办公室的电话。却直到差不多八点才被宋运辉接起,他没想到宋家也有事,从来上班早到的宋运辉也会准时。
杨巡照旧保持着礼貌,想先客套几句,可宋运辉早就一句话就将话题转入正题。
“小杨,你来电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没法接触到电话,对不起。听说小雷家财务查抄岀行贿证据,看起来你在那里的跑动得换个策略。”
“宋厂长,我要跟你说的也是这事。这事几乎已经传开,上午我去找人,有人还答应帮忙,下午都拒绝我,有人还说,雷东宝?谁还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劝我别管,话说得很难听,我就不复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没人愿意帮雷书记,更多人可能顺手打压一把。而且听说现任县委书记对雷书记印象不好,县长也不喜欢雷书记,我看想在县里扭转局面有难度,未来只能走市里的路子。宋厂长,你有没有市里的路子?”
宋运辉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没想到雷东宝的犯傻,还犯到官官相护的体系。对了,证据的搜岀,不仅让陈平原罪上加罪,还更牵岀一批其他的人。这些人都是本乡本土成长起来,在小小一个县衙里面沾亲带故,牵累其中一个,还不招惹一伙的人憎恶?如此,可见在县里着手,根本无用。
而市里?宋运辉揉着眉心,疲倦得想不出主意。“小杨,你看呢?我明天出国,两个礼拜后才回。雷书记的事,需要你着力了,你帮我辛苦一下。”
杨巡直接道:“现在凭我从小到上地跑,没用。说实话,凭宋厂长老远找关系,你的级别也不够。再说我的事和雷书记的事牵连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会跑。但我起码在目前已经看不到希望。宋厂长,这事我会一直看着,一直摸清情况,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运辉叹息,“小杨,你回来吧。对了,有没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没有提出保雷书记?”
杨巡继续直言不讳,“有个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告了雷书记一状,说雷书记新搞的一个集资公司目的是什么……”
“啊,这个我知道,村民什么反响?”宋运辉已经无奈地看到雷东宝众叛亲离。
“村民都骂。士根村长他们几个不敢出门。”
“唉,有数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韦春红说一下情况。小杨。多谢你。”
上面还能找谁?与雷东宝不同一个省,他所有的人脉,只剩远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还没来电。显然,他此时再去电,已经不合适。唯有……唯有早一天飞往北京,面见老徐相求。可是,女儿还躺在病床,父母妻子都无法托付,还有厂里一大摊的事没吩咐完。他唯有两步走,先要办公室问今天有无去北京的机票,他自己则去电老徐办公室,了解老徐今明两天在不在。
反馈很快回来。中午十二点,有一班飞机飞北京,是他最不愿意坐的前苏联“图”系列飞机。而老徐办公室的人员说,老徐这几天都在。宋运辉只能加速起来,派人买机票,写下纸条吩咐程开颜多做夜间陪护,然后干脆叫上常务副厂长同车,一路交待未来两周工作重点,又赶紧回家收拾了行李行头,急匆匆先飞北京,连去医院看一眼宋引的时间都没有,纸条还得装在信封里,让秘书带给程开颜。一家人,现在都留在医院陪着宋引。
想到女儿最痛苦的时候他无法陪在身边,想到女儿小小身体上五花大绑似的绷带,想到昨晚女儿看到他时候深深的依恋,还有想到白发父母因此多一层的操劳,他心如刀绞。此去两周,他除了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
可他还是必须立即赶去北京。
此时他深深感觉,如果程开颜可以托付……
但程开颜不能托付。他此时既然不能一个人撕成两个用,只能撕碎了心。他一路在心里念叨:猫猫,宝贝,爸爸非常爱你,爸爸回家一定好好补偿你。
下了飞机,他直奔老徐办公室。
老徐看到筋疲力尽的宋运辉,不知道宋运辉这是为了女儿为了心疼老母一夜没睡,还以为宋运辉是为雷东宝的事奔波如此。他见面就了然地道:“我没想到东宝做出这么多蠢事。没想到。”
宋运辉一听也是了然,老徐已经着手。“谢谢,谢谢老徐。大哥这个人,唉,现在村民都在反他。”
“难为还有你为他操劳,了解他的人都会帮他。把你了解到的情况说说。”
宋运辉将杨巡了解的和他了解的都说了,老徐静静听着,并没插话。等宋运辉说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国?”
宋运辉点头,“我即使不出国,也已经看不到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帮大哥。老徐,请你帮忙。你了解大哥为人。”
老徐叹息,心想,当年奉劝雷东宝与陈平原为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看来,似乎只能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来解释。雷东宝的成长轨迹,伴随着农村的改革开放进程,这进程,这轨迹,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都难以预料。老徐以前是说什么都想不到,雷东宝会是因这么两件事获罪,以前,最多是以为他会像天津大丘庄那个禹作敏一样,传说占据村庄做其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电话中通过政策引导,不让雷东宝无知者无畏。可没想到,事情会出在这两处,而其中集资公司的事,还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运辉说,他还不会想到问到这一岀。
“你……集资公司的事,你为什么不劝阻他?这问题性质非常严重!”
“我劝过,也差点闹翻脸,我已经把话说得非常难听,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来胁迫,才让他放弃念头。可金钱的诱惑还是惊人,他回去还是上马集资公司,不过不再是原先设想的慢慢掏空村集体资产转为村民所有。但这个转变,哪里解说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闯祸,因为有全体村民支持,因为实质是给村民带来好生活,才会处处化险为夷。我本来也想从这一点出发为他开脱。你今天一说集资公司,一说村民反他,我们还能从哪里着力?师出无名啊。我原想把他作为一个农村改革进程中的活标本,向他们省领导阐述基层做成一些事的困难,作为一个带领全村人致富的带头人需要做出多少牺牲,还想说集体的帐不能算到一个带头人头上。可是岀了集资公司这么一件一看就是为个人谋利的事,东宝,唉,他以往的成绩只能一笔勾销了。”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的考虑又是不一样的高度,但至此也只能无语叹息。
两人感叹半晌,老徐转了话题。“你尽管出差去,东宝的事,我再看看。说说你出国去的事。我建议你这回出去,就你们工厂的发展,帮我打听一下国外融资的事。八十年代初,仪征化纤通过中信公司对外发行债券,引入资金,到后来我国其他行业与国外资本合作合资,解决国内企业发展资金不足的问题,这在当年,几乎是开创性的大事。你出去侧面了解一下,你那样的企业引进外资,有些什么利弊,有些什么障碍和优势。你们这个行业,也需要开创。”
即便是忧心忡忡,宋运辉还是眼前一亮,“是条路子。”
“对,不要故步自封,只知道伸着手问国家要钱。你资质好,人又年轻,还是个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这方面的优势。南巡讲话你们应该已经学习领会,改革和开放,两者相辅相成。如今政策已经明朗,你应该乘这股南巡春风,为自己设计新路。现在你已经牢牢掌握东海厂,应该从事务性工作中脱身出来,做些高瞻远瞩的事了。”
“是,老徐,谢谢你提点。”
“不用谢。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优势,有什么体会和消息,多多与我交流。我目前了解这些融资方式……”
“老徐,已经下班时间,边吃边谈?”
“不去,跟你这个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经快一周没跟儿子交流,儿子快不认我。我在这儿跟你说完,三言两语。”
果然是三言两语,老徐取出一些资料,交给宋运辉拿回去路上看。宋运辉回头找地方住下,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回家,问到只有老父一个人在家,程开颜果然听话陪在医院,他总算是有些放心。嘱咐父亲回头要母亲回家休息一天,老年人身子拖不起。而雷东宝的事情,有老徐如此关注,他已经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国做出事来,回报老徐,也才可以进一步要求老徐。
杨巡回到在建中的电器建材市场时候,天色已暗。他走出车子,站在一团墨黑的树荫底下,看已经结顶的市场,心中感慨万分。如无意外,不用过多久,这个他花无数心血建起的市场,就得被人觊觎了。他若是已经把摊位卖了倒也罢了,可他只是租赁出去。没想到即使手头没握着货物,即使已经做上妈妈嘴里说的十拿九稳的“地主”,他依然可以遭遇灭顶之灾。若说前一次受老王出事牵连,可他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也有卖伪劣电器。但这回,他招谁惹谁了?红帽子又不是他想戴的,他不过是被迫戴上红帽子,他为了红帽子还求爷爷告奶奶,在小雷家陪足笑脸,又奉上不菲的管理费。凭什么小雷家出事,最先肃清的是他的红帽子?如果说红帽子违规,那他们倒是弄个文件出来给他一条活路啊。他勤劳致富,他不偷不抢,他办市场丰富市民生活,他还解决那么多人的工资收入,他做得比那些国营企业还多,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体户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他就那么傻那么爱戴红帽子吗?他是走投无路给逼的。
杨巡气愤地看着自己的心血,满腹牢骚。不由想起梁思申的话,是,这太不公平了。苦点累点都没什么,可想到自己作为一个个体户,受到如此的不公平,他心里气愤。
他没做坏事,他只是不能在贫瘠的土地上做一个喂不饱自己,喂不饱一家的农民,他要吃饭,妈妈弟妹们要吃饭。可他又没办法像个城市户口一样地可以让政府包分配,他只是个农民,他只有靠自己努力挣钱养家。可他做的是与别人一样的事,为什么总遭低人一等的待遇?连自己挣的钱都不能名正言顺属于自己,还得挂着别人牌子,这下好,人家翻脸了,他的财产得充公了。
这个时候,工地上的人都歇息了,左近都是农村,一片寂静。只有火车经过时候才带来地动山摇。杨巡没心思回家,靠着树干对着还没粉刷外墙的市场发呆。他气愤了一阵子,后来心中便除了气愤的情绪,其他什么都不想了,就呆呆站着。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但忽然间,一个影子般出现的黑影打破由屋顶昏黄照明灯营造出的静谧,杨巡没处着落的目光立刻有了焦点,没处着落的思绪也忽然有了起点,没处着落的情绪更是找到兴奋点,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大盛,一如发现猎物的豹子。
小偷。年轻的小偷。有把力气的年轻的小偷。没三分种,杨巡就得出精确答案。依然没三分种,杨巡心中制定捕猎方案。
那小偷大概打死都不会想到,就算是时运不济给遇上个尽职的门卫吧,可哪来这么个如此不要命的门卫。他手里还抱着一捆铁杆呢,可那人上来不要命地拿拳头往他身上招呼,就算是打到铁杆上也不在乎,小偷一下给打懵了,手中钢筋全数落地,砸了小偷的脚,也砸了杨巡的脚。但小偷却见那人根本无视钢筋的阻拦,依然奋不顾身地往前冲,浑然视他这么个大汉为无物。小偷心下怯了,扔下钢筋,往广阔天地里找处最黑暗的所在,撒丫子就逃。
杨巡却压根儿不想放过那小偷,操起一根落在地上的钢筋,一根筋地撒丫子地往前追上。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即便是小偷看上去牛高马大,即便是依照常规看杨巡肯定体力上不是对手,但一个人若是豁岀命来,连皇帝都要拉下马,何况其他。小偷眼见后面那追上来的人闷声不响死追,寂静的夜里除了高频率脚步声不闻其他,而有那么几次,小偷稍微脚步一软,后面钢筋已经呼啸而来,小偷差点吓死,只觉得今天只要慢跑一刻可能便会葬身这黑暗之中,不知不觉,小偷向着光亮有人处跑去,只望遇上路到哪个大侠。
杨巡什么都不想,就是闷头追,心里充满燃烧着的愤怒。终于追上小偷,他却发现有人护住了小偷,而他却被另外人从后面抄上,猛地摁到地上,反手压住。面对一室严厉责问,小偷和杨巡两个都是气喘吁吁,无法说话。原来,小偷跑进了市公安局特警支队。特警看到杨巡手操钢筋,目露凶光,毫不犹豫就认定杨巡是个行凶现行,两个人涌上身死死压住他不让走。杨巡在下面本来就喘不过气来,这被一压,差点肺部涨裂。
直到杨巡终于缓过气来,事情才水落石出。特警都忍不住笑了,说这真是天下奇闻,小偷给追得逃进警察局避难。唯有杨巡笑不起来,事情怎么到了他手里全都变味了呢?本想抓个小偷出气的,结果小偷反被警察保护起来,他还得被特警当凶手一样地扑倒,胸口还给撞得闷闷地疼。所有事情怎么到了他身上,都成不公平了呢?
杨巡闷闷地从特警支队出来,手中依然持着一杆钢筋。虽然小偷被特警留下,可他并不高兴,他胸口一团子恶气还没岀,怎么高兴得起来。
路上既看不到宾馆门口常停着的出租车,也看不到游弋的三轮车,天太晚,街道就跟死了一样。杨巡也不知道刚才追小偷究竟跑了多少公里,此时也累得跟死了一样,出了特警支队,就蔫头耷脑坐在路边发呆。才是初春,夜风很冷,杨巡却满头大汗。他不知道该起步走,还是从此躺倒不干,他心头一片抹不开的阴霾。
终于力气恢复,他才怏怏起来,拖着脚往市场方向走。以往市场到特警支队的距离,踩一脚油门眨眼就到,可今晚走在这只有几盏昏黄路灯的马路上,却似乎永找不到头。杨巡走得灰头土脸,刚才那一场长跑几乎抽干他的力气。好不容易走到空旷处,郊外的夜风带来清爽气味,但路灯却反而没了,走路全凭天上一弯新月。周围没人,鬼都没有,杨巡依然闷声走着,甚至目不斜视。
忽然有卡车开过,带来一阵光亮,却溅起路中央一个水坑里的漫天水花,溅得杨巡满头满脑都是水。杨巡毫不犹豫就操起一块石头砸出去,石头却没追上车,气得杨巡终于指天画地破口大骂出来。他要骂的人太多,要骂的事太多,嘴巴却只有一张,饶是他伶牙俐齿都赶不上胸口一团浊气的喷涌,才骂上两句,便只剩“啊……啊……”的嘶叫。他叉着腰在黑漆漆的夜里嘶叫良久,才感觉胸口闷气稍散,人脑子清楚了一些,可支撑着他走回市场的力气又消失殆尽。他不得不再次席地而坐,直到天蒙蒙亮,才回到车上,一个人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后座,沉沉入睡。
梦里,他似乎见到妈妈,他如常地跟在妈妈身后边做事边诉说最近的不快。可妈妈越走越快,他却两腿犹如灌铅,步履维艰。终于他追不上妈妈,他所有的话依然憋回肚子,而他又似乎知道妈妈会一去不回,他急得只有泪流满腮。
杨巡是在市场建筑工头的拍窗大叫中醒来,醒来时候浑身酸痛,包括喉咙也痛,眼睛也痛。对于工头的请示,他有些心灰意赖,还忙个啥?忙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为人做嫁衣裳。他随意嗯嗯啊啊了几声,就开车走了,回家关上门继续睡觉。他想到要给梁思申打个电话,可是终于没打。若是告别的最后一个电话,大前天晚上已经打了;若是报喜的电话,喜从何来;而若只是随口的絮叨,他一个大男人,今儿落到这等地步,哪儿还有脸找喜欢的人说。他竟是无处可说。既便梦中的妈妈回到世上,他此时也不会说,他已经不是婴儿,不是少年,他是男人,他必须担负重任,他最灰暗的时刻不能让妈妈弟妹们跟着操无谓的心,他依然会像过去煤矿爆炸累他积蓄殆尽时候一样,事情过去东山再起的时候,他才会偶尔云淡风清地提上一句。还是昨晚在旷野的嘶吼,才能消解一二。
杨巡好生睡了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起来后无所事事,发了半天的呆,却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工地上。他不知道此刻除了来工地,还能去哪儿。他不知道不工作,他还能做什么。他几乎是惯性地做事,似乎他生到世上就是为了做事,他前世一定是牛是马是骡子。做着事情,真是比睡觉还有效,杨巡做着做着,人又活了过来。虽然他心里反感,可还是给韦春红打电话,给刚在老家认识的新朋友们打电话,还给士根打,给正明打,不管对方吞吞吐吐还是语焉不详,他都要轮流问一遍,这么一天天地下去,他坚持着每日一问。
可不知为什么,雷东宝的案子从这个时候起,外传的消息越来越少,案子似乎进入地下。
但越是进入地下,杨巡越是担心。而他唯一知道的是,进入小雷家的清查小组刚刚离开,又一个工作组进入蹲点,全面接管小雷家日常管理。还是清查时候的那个副镇长牵头。正明说,那副镇长铁面无私,下来先剥夺了他和士根、忠富、红伟四个人的权力,他们四个现在赋闲,还得随时配合调查,交待情况。
清理挂靠公司的手还没伸出,可杨巡仿佛已经看到那只手近了,近了,越来越近。连忠富、正明、红伟三个小雷家的支柱都不惜清除,杨巡猜知,那副镇长手中的刀子一定雪亮。
他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才能挡开那只手。
唯一知道的是,如此风口浪尖之上,他现在若想托关系找那副镇长说话,一准是碰一鼻子冷灰。说不定还把副镇长的眼光招引到他的身上。
与杨巡差不多,宋运辉这几天出差国外,也是度日如年。但是工作必须做,何况工作也是他纾解烦闷的办法。否则,难道要他把这些跟部下说?期间也有与秘书通电话,秘书总是跟他说家中情况安好,宋引满一周拆线后安然出院,早又活蹦乱跳。宋运辉这才算是放下家中这一头的心事。
可是等他在上海虹桥机场岀关,看到迎在外面的秘书,心里却“咯噔”一下,感到坏事了。果然秘书告诉他,老太太积劳过渡,感冒转成肺炎,宋引出院之时,也是老太太住院之日。宋运辉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最差的情况果然被他预料到了。他不能再等,要求厂里开来的面包车星夜兼程,赶回家去。路上,秘书告诉他,老太太总是不放心儿媳做的事,非要日日夜夜在医院盯着。而老太太最不能放心的是儿媳陪夜的问题,说是考察了儿媳一夜后再不放心,宁可要儿媳白班她自己轮到夜班。而老先生每天早上去菜场买菜,一早做了营养色相俱全的饭菜来回市里,一周下来也是面无人色。秘书说,他看着不放心,陪老太太熬了几夜,可终究不可能帮上太多。现今宋引已经回家,由程开颜在家照料,老太那边是老先生日夜陪着,还有工厂派去的人。还有寻建祥知道后也是天天上去探望,送菜送饭。
宋运辉听着脸色铁青。他料想得到,程开颜的问题肯定是更严重,只是秘书不方便说出来。他这回没有放过,非探根究底地把事情问个清楚。果然不出所料,程开颜没法好好照料病中的宋引,做事总是无能无脑,不能想想宋引刚做手术有什么不能动,有什么不能吃,也不能好好问医生或是自己看书学,不得不令他母亲晚上操劳,父亲白天操劳。她倒不是不想出力,她也是守着病弱的宋引天天垂泪,可是她不得其法。
秘书在说明时候一再解释说是程开颜从来没做过这些,又担心伤心,难免手忙脚乱。但宋运辉心中却是留下无比清晰的两个字,“蠢货”。依然结婚也有一子的秘书虽然不说,心里却想,幸而宋太太嫁的是宋运辉那样的能人,若是换个丈夫,遇到家中出乱子,哪里有那么多双手伸出来帮忙。可秘书也不由替那个面粉团娃娃似的程开颜担心,厂长发起火来,有得她受了。老娘累垮,厂长能放过她吗?这么没用的妻子,天下还真难找出几个。也只有从一个厂长家走进另一个厂长家,才养得出来。
宋运辉后来就没有再就此事说话,一路听取秘书汇报工作。但秘书看宋运辉总是间隔一段时间犹如胸口憋闷似的呼岀一口长气,心里暗说,这就是“气鼓鼓”。宋运辉感慨,反而是工厂却是一点事儿都没有,一个个聪明人干着本职工作,用脑子做出来的事,基本上不会有岔。
回到市里,他先去母亲住院的病房。一夜奔波,到病房时候,已经接近中午。老两口看见风尘仆仆的儿子,消瘦一圈儿的脸上都是露出光彩。宋季山是个懂行的,跟儿子解释起病情来头头是道,说到底,就是累的。宋运辉心疼得不得了,只会抓着老娘的手红眼圈儿。
等父亲解释完,宋运辉问了些母亲的感受,又问要吃什么他叫人送来,宋母早笑呵呵道:“吃的东西多着呢,小杨每天送好吃的来,今天这饭店的肉,明天那饭店的鱼,天天不重样。小杨那张嘴还灵光,他一来连护士都忍不住笑。小寻送来的粥最好,小寻爱人细心,粥里的鸡肉都要细细撕成丝。猫猫刚能吃粥的时候,看见小寻送来的粥眼睛跟狼一样。”
宋季山也笑道:“你快跟他们说,以后别送来,我们说了多少次他们都不听,一定说你不在,他们代你行孝。”
宋运辉心中温暖,但还是问一句:“程开颜来过没有。”
宋季山两口子都敏感地听出儿子连名带姓称呼儿媳,心头都觉不妙。宋季山忙道:“我们不敢让她来,她带着猫猫,猫猫又是刚恢复,上车下车不方便。再说也怕传染猫猫,医院里不干净。”
“她要真想来,跟我厂里打个电话,谁会拒绝派车。”宋运辉冷冷地,鼻子里也忍不住哼出一声。
宋母忙道:“哎,小辉,你不能这么想。你自己忙,常不顾家,平常开颜担着一家的事,已经够辛苦。这回也都是她挑大梁,我们老的还要给她添烦,真是……不中用了。”
宋运辉再度冷笑,“她担着什么家事,连猫猫生病都是恋着你而不是恋着她这个做妈的,还不说明问题?原来我在家时候她装给我看的,还以为都是她哄猫猫睡觉。每天只知道逛街逛街,猫猫都还比她正经几分,知道回家跟爷爷背诗。妈,你安心养着,我去找找医生问个清楚,回头我带猫猫来看你。知道你想猫猫了。”
宋母听了着急,只好道:“小辉,你要这样想,我担心。你别气开颜,否则我晚上睡不好觉,养不好身子。”
宋季山也道:“你忍忍,都是出国没休息好闹的,火气太大。别一回来就寻吵架。这几天开颜一个人带着刚出院的猫猫,也辛苦。”
宋运辉听父母那么说,尤其是不忍逆了生病中母亲的心意,只得忍了,回头找医生了解病情。回来,却看到杨巡已经带了饭菜过来。不等杨巡看见招呼,宋运辉先主动上前握住杨巡的手,左手拍拍杨巡的肩膀,感慨地道:“小杨,这几天谢谢你。难为你压力那么大,还来照顾我爸妈。”
杨巡明了这一握的分量,但没居功,只是道:“宋厂长以往这么照顾我,我今天才有报答机会。”
宋运辉又是拍拍杨巡的肩,没有再说。候着宋父宋母吃完饭,宋母倦怠了午睡,宋运辉这才和杨巡一起离开,找就近小饭店吃饭。走到外面,宋运辉就迫不及待地问杨巡:“小雷家那边的事怎么样?有消息吗?”
说到小雷家,杨巡的脸就挂了下来,长长叹岀一声气,“东宝书记真傻啊。我昨天才听说士根村长恢复工作了,还是做村长。我逼问士根村长才知道,原来东宝书记把所有责任都认了,说他自己本身就是个恶霸,在村里说一不二,别人都没法做主。还说士根村长一直不同意他这么做,他成立集资公司,只有士根村长反对,因此士根村长是村里唯一一个没出钱集资的。三个下面的厂长也是被他逼着答应集资,要不答应他就开除他们。听说估计再过几天正明他们也会恢复工作。宋厂长,这事对我算是好消息,就算是士根村长不敢阻拦镇里县里清算挂靠公司,起码也能给我通个消息。但东宝书记这么大包大揽担下责任,别人就难帮他了。村里人还照样骂他。”
宋运辉皱眉想了好久,才道:“大哥,唉,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的是小雷家,没想想自己怎么脱罪。”
杨巡道:“他这么费心保存士根村长他们四个的实力,可是等他不知道哪天放出来,那些人还能认他?啊对了,韦嫂子让我跟你说一声,东宝书记的妈由她接去县里了,省得留在村里挨人家骂。”
宋运辉点头,心说韦春红倒是个好样的。“大哥这个人,小雷家经济是他儿子。小杨,你的事你勤着打听清楚,方便我们这边提早行动。”
杨巡苦笑:“宋厂长,我本来还真怨你,以为你只顾东宝书记不管我了。不过现在看来,小雷家工作组做事非常狠辣,我的事……我的事……我但愿真能有需要请宋厂长帮忙的时候,那就好了。”
宋运辉无语,可见,杨巡的事,有多棘手。
杨巡又道:“东宝书记那儿还遇到一个问题,没一个律师敢给他辩护。都说他们以后还想在本地混,不愿得罪人。这是韦嫂子说的原话,看来她已经给东宝书记找律师。”
“律师不是问题。小杨,随便吃,今天不耽误时间。”宋运辉才刚回来,私人公家都有无数事等他,吃饭形同完成任务。“小杨,律师我会找,你的事如果真打官司,也着落在这个律师头上。不过……律师能起多大作用。”
杨巡道:“问过朋友,说是找个司法局或者法院出来的律师,但这些地头蛇效果再好,去到外地也没用。而且,他们能有宋厂长一句话有力?”
宋运辉淡淡笑了笑,他想到出国前老徐原本设定救雷东宝的招数。确实,有些时候,何须律师。
回到家里,却没见到母女俩个。宋运辉急了,几乎是窜着跑上楼梯把房间搜了个遍,都没发现一个人影。不是说程开颜留家里带宋引吗?人呢?难道又逛街去了?他总算是没失去理智,盛怒之下往县教育局打去电话。没想到,程开颜果然在教育局。
程开颜听到丈夫回来的消息,自然是高兴的,尖叫着笑道:“小辉,不是说晚上才到吗?嗳呀,这几天我们可真是累坏了……”
“猫猫呢?”宋运辉不耐烦听程开颜的话,直接打断。
“猫猫跟我上班呢,大家都说她好乖,好漂亮。”
“她不能上课,你还带她上班?她中午睡一觉怎么办?今天中午睡了没有?她需要多休息恢复身体你知不知道?叫猫猫听电话。”
程开颜没想到丈夫一上来就没一句表扬,气鼓鼓地把电话交给宋引,宋引拿起电话就道:“爸爸,猫猫想你,快来接猫猫。”
听到女儿的声音,宋运辉一颗坚硬的心才柔软起来,温柔地对着话筒道:“爸爸很快就来接你,你让妈妈陪你出来到门口等着。乖,爸爸给你带了好多好吃好玩的。”
程开颜看女儿接电话却是如此雀跃,可见丈夫的火气只针对她。她回想一下,感觉坏就坏在不该带着猫猫上班。因此收拾好工作带着女儿到门口等宋运辉,看见丈夫从车子里出来,她就急着解释:“爷爷奶奶不在,家里冷清着呢,我就带猫猫来上班了。猫猫也爱热闹呢,她想午睡的话,我肯定翘班带她回家了。”
宋运辉抱起女儿好好亲了几下,才道:“中饭也是在食堂吃的?你可真做得出来,猫猫得的可是肠胃疾病。”
程开颜一时尴尬:“现在中午还没午睡时间,回家做来不及。”
“回家做你也做不出什么,你都退化到肉饼蒸蛋了吧。既然你可以翘班带猫猫回去午睡,那么翘会儿班给猫猫煮一顿适合她的饭菜,很难?你一下这么热爱工作了?猫猫,走,爸爸带你看奶奶去。”
程开颜见宋运辉扔下她往车里走,她忙追上道:“我也要去看爸妈。”
“不劳你,你安心工作。”宋运辉在车里放了他欧洲之行买来的小熊和小公主,宋引一钻进车门就看见,两只眼睛就离不开,都没空去瞅妈妈一眼,看妈妈眼里迅速冒出的泪水。宋运辉也不看程开颜,放下宋引,经过程开颜身边,扔下一句轻哼,“越来越木。”便迅速开车离开,不让猫猫看到程开颜的哭。若不是因为猫猫,他断不止只说这么几句不痛不痒的。
程开颜被一句话说得珠泪婆娑,她带一个康复的女儿容易吗?他回来却一句好话都没有,分明是把他爸妈生病的气岀到她头上了。程开颜委屈得直哭,心说这要是在金州就好了,她现在一个人在这儿只能任凭宋运辉欺负。她越想越钻牛角尖,同事出来相劝也不听,哭哭啼啼回去家里,收拾了一包衣物,自己赶去火车站。她要回金州。
宋运辉带女儿回家,好生亲密了会儿,见程开颜没跟来,就把女儿交给司机,让司机带去市医院,他自己则是很无奈地赶去厂里。一直到晚上,他才能带着疲倦下班,赶去医院。他中途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到家里拐个弯,把应该已经下班的程开颜带上。在医院里,宋母笑着说,看到猫猫的小脸,比吃药都管用。而宋季山则是悄悄把儿子叫出去走廊,问儿子与儿媳怎么了。
宋运辉冷笑:“她竟然带着猫猫上班去,她什么时候这么热爱工作了?完全是凑热闹。她既然这么能干,早可以来你们这儿转一转,她既然不想来,我硬拉她来干什么。”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懂事,你怎么忽然计较上了?”
“平常没事,她爱不懂事不懂事去,现在什么时候,你们住院一周她竟然不来看一眼,她竟然给猫猫吃食堂,食堂那早稻米猫猫现在能吃吗?她是越活越回去了。”
“是我们让她别来的,不能累到猫猫。她听我们话,你别怨她。”
宋运辉又是一声冷笑:“我哪儿怨她,我怨她她听得进?她还觉得她有理呢。”
宋季山听着心下着急,干咳一声道:“你别这么做,这话传出去影响不好。不知道的人会说你以前靠着丈人升官,现在位置坐稳了,就看开颜不顺眼。”
宋季山这话不说则已,一说出来,宋运辉急了,简直是火冒三丈。宋运辉硬是看在公共场合的面上,从齿缝中迸岀一句话:“我是小白脸?”
宋季山忙道:“你这是干什么嘛。你是不是我们还能不知道,可人言可畏。”
宋运辉冷笑:“让他说去。”转念一下,终于恍然,“你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供菩萨一样地供着程开颜?你们……你们怎么还这么委屈自己?好吧,就算是我们势利,你们以后不能委屈自己,拿出长辈的样子来。唉,我以前瞎眼,还以为你们友好相处,原来是你们委曲求全。”
“也没有,开颜这人小孩子脾气,心地却好,我们也喜欢她,没委屈自己。”
宋运辉再度冷笑:“遇到你们这样委曲求全的公婆,她还要怎么样。”宋运辉不愿再听父亲的劝解,先自回去病房。又说笑会儿,看时间不早,不能影响宋引将养,只得带上宋引回家,他想的是,后天大约可以出院,他明晚来陪一夜。而今晚,他能开车回到家已经算有万分毅力,他累垮了。不由再次叹息,程开颜,程开颜,做人竟能做得如此行尸走肉。这回无论如何都得给她一个教训,什么人言可畏,他怕过谁来。
但没想到,回到家里却不见程开颜。难道是赌气离家出走?她能去哪儿?这什么时候,她还闹出走?想到程开颜的没用,宋运辉有些慌,可想到她无知至无耻,又怒气中来,不可遏制。心说,他妈的,凭她那些能耐,想出走也走不远,最多猫在什么同事家里,跟他玩心眼。他强自冷静地快手收拾宋引,准备带她睡觉。他自己也是几乎两夜没睡觉,他也得早睡,即使一肚子无名火也得早睡。
但他进家门没多久,门口就传来急促敲门声。宋运辉心说,来了,要演戏给他看了。他放下女儿出去开门,见果然是程开颜要好的同事,心中再次冷笑,不出所料。宋运辉心说,他一定竭力配合演戏。但不等他说话,那同事就急着问:“宋厂长,小程在家没有?我今晚一直过来看,一直没见你们家亮灯。”
宋运辉客气地道:“她不在,我才回来。”
那同事急道:“坏了,看来她真回娘家了。你接走女儿后,她哭半天,我听她提起要回娘家。我担心她一个人……”
宋运辉听了顿时只有岀的气,没有进的气,两只眼睛都突了出来。那同事忙道:“宋厂长,你忙,我把信送到总算放心了,你肯定有办法。”
宋运辉瞪着那同事离去,狠狠一脚将门踢上,黑着脸回去客厅。可看到正坐在小椅子上等他来洗脚的宋引,忙把怒气吞下去,装作云淡风轻,心里的怒气早已星火燎原。他匆匆替女儿洗好脚,没时间立刻送女儿睡觉,将女儿裹在毛毯里放沙发上。宋引不知就里,还觉得挺开心的,说自己像不倒翁。
宋运辉可笑不起来,这儿到金州得在省城换一次火车,若是时间不凑巧换不上,就得在省城找地方住下,而火车站又鱼龙混杂,凭程开颜这么蠢的一个人……他不敢想象。他翻出笔记本,看到本市火车时刻表指明下午只有一班火车去省城,五点才能发车,那么程开颜应该还在车上。他毫不犹豫地抓起电话打给本市认识已久,经常一起开会的公安局长。他火冒三丈,为了女儿他克制了脸上的表情,却再也无法克制说话的刻薄,他告诉公安局长,他爱人今天精神出了点问题,一个没看管住就离家出走了,估计正在哪班火车上,请局长帮忙把人找回来,云云。局长一口答应帮忙。
宋运辉相信警方的力量,这才放心带女儿上楼睡觉去。女儿好久没见爸爸,闹着不肯睡,可宋运辉真是累得想一头栽倒不起来。硬撑着放倒女儿,他就下来守到电话机边。这时候他杀人的心都有,可现在就是给他刀子,他也提不起来,他累得两眼打晃。
终于公安局长电话进来,说人已经找到,看上去精神很萎靡。他问是委托省城兄弟到站接应,明天火车送回,还是今晚就在半路下站,请半路市局同志帮忙送回。宋运辉选择了前者,再是千恩万谢。人终于找到,他不再担心,但怒气更炽。刚才对着电话,他真想对市局局长说,接应个什么,关一夜明天押回。他终于能够睡觉。
第二天睡醒,宋运辉才想到昨晚做得不妥,两夜没睡加旅途劳累,他肝火太旺了些。早上也只能带上女儿去上班,把女儿交给相熟的寻建祥妻子带着,在招待所休息。他则是大把工作要做,出国完成的考察,需要立刻布置落实。他把去火车站接逃妻的事掼给寻建祥,这事,他可真没脸交给秘书去处置了。他把经过跟寻建祥约略说了下,希望寻建祥做个调解员。
寻建祥对于他们夫妻的事比较清楚,但再怎么清楚,调解前也得问清楚宋运辉的意思,免得越调解越出错,反而影响人家夫妻关系。他在电话里问:“你的意思是什么?我总得把你的意思传达给她。”
宋运辉略一考虑,道:“金州别的厂子弟女婿怎么在做,我也怎么做。看起来我没必要独立特行,传统之所以成为传统,还是有存在理由的。”
寻建祥没废话,一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回头细想,呆住,宋运辉终于翻脸。想了又想,心里感叹,传统还真是强大,他看着宋运辉一家这么过来,这一家终于也逃不出传统的一套。但想想程开颜在女儿生病婆婆累病这一阵子里没头没脑的表现,若换作是他,可能耳光都过去了。宋运辉早不应该娶那种养娇的子弟。但又反过来一想,那时候在金州,凭他都还娶不到妻子,哪里还敢奢望厂子弟,要是有厂子弟送上门来,他想都不会想,娶!再说了,小时候捡到箩里就是花,哪里会考虑那么多,他当年不也是看着小麻雀般的女孩当宝吗?人还不都是一样的,结婚时候宋运辉才多大啊,又没经验,哪里知道娶的是那么个麻烦货。寻建祥有的是办法替好友找到理由,三下五除二,刚才的感叹全部消失。
他都不用跟程开颜讲道理,他脑袋里有的是无数实例。别以为找个好女婿就可以鱼肉到底,除非是找个笨瓜,聪明人迟早翻脸。想清楚,以后一大家子都靠着宋运辉。寻建祥知道这话说出来伤人,而且残忍,程开颜这人本质不坏,她也不是有意伤人。可是,想到好友一世辛苦却没法像他一样可以回家可以跟妻子有商有量,想到好友家里有事都需自己操心操劳而从来不能像他家一样他在前面冲锋妻子在后面押阵,想到最近几天好友家的兵荒马乱而他妻子却是照顾了自家还不会走路的婴儿又能照顾到宋家父母晚餐,他其实这会儿想抓起电话给宋运辉,程开颜想走让她走,离婚算了,这种女人比他妻子脚趾头都不如。
他是想到做到,立刻打电话到宋运辉刚添的大哥大上。他直捷了当地问宋运辉:“你们还有没有感情?”
宋运辉听着一愣:“你别乱扯。我们还有猫猫。”
“我没乱扯,我有理由。你说,你有心事时候找谁?我一向跟老婆说,你没有。以前你还冲我发泄,现在整个闷嘴葫芦。你从来压根儿看不起你老婆,我老婆虽比我小,但我们有事一起商量。你说你们这种关系算是什么夫妻关系。你最多因为女儿不考虑,我看你也因为做着官,怕名声不好不考虑。现在没人得罪你,我得罪你吧,但话说前面,你要听着不高兴,别拿我老婆出气。”
宋运辉听着愣了半天,才叹声气,道:“你说得都对,但你只要劝她别再给我添乱。我家……我不想破坏它。”
寻建祥心里十万个为什么,可也只能照做。回头去火车站接了程开颜,那个陪着的警察还仔细地跟他咬耳朵,要他小心看好程开颜,说是有轻微精神问题。寻建祥听了真是哭笑不得,心说宋运辉可真损,这理由也想得岀来。他又想,两夫妻都这样了,还维系着干吗,离!
可看着程开颜可怜的样子,他来前想好好多损话没法说出来,对着程开颜的泪眼,他说上一句,吞下两句,说得不耐烦之极,没十句话就不肯说了,中心思想几乎没说,心说这事应该交给他老婆。领着程开颜走到广场上,请她上摩托车,程开颜却道:“我不回去。我要回金州。”
寻建祥将头扭过,不去看那泪眼,狠下心道:“妈的那也离了婚再走,屁股没擦干净走什么走。”
程开颜却呆住了,离婚?一张脸顿时煞白。寻建祥心里念叨着好男不跟女斗,勉强地转回头,一看程开颜那样,奇道:“不离婚你回金州干吗?不存心不想过日子了吗。哎,你又不是十七八岁小姑娘,说走就走。你就算是要走,换别个做妈的,就算是跑出去讨饭也要带上女儿,就你还真放心把女儿扔下,也不想想小宋一头是老娘一头是女儿哪里照顾得过来。老实说你不想离我也要劝小宋离,没见过你这样当人老婆的,你以为人家娶你进门是当你太婆供着啊,你算老几?就算是水书记女儿也轮不到做太婆。我再告诉你,你爸以前上台靠拍水书记马屁,现在上台靠你老公,全金州谁不知道。就算今天让你逃回娘家,你爸也会亲自把你押回来,到时你连你爸老脸也丢光。上车,哭什么哭,小宋对你够客气,你还不知足。”
寻建祥一顿发作完,才心说完了完了,什么委婉什么策略,都没用上。他只图自己嘴皮子痛快,却得辜负宋运辉的嘱托了。再看程开颜,却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倒了。寻建祥忍不住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赶紧叫辆大发车将程开颜送进医院。程开颜没大事,一会儿就给抢救过来,寻建祥索性顺手将她送进宋母的病房,看着程开颜拉住婆婆的手大哭不要离婚不要离婚,他郁闷而走,实在呆不下去了。程开颜怎能这么粘乎,他老婆不是这样,他周围弟兄不是这样,没见过这种轻不得重不得,道理讲不通,难为宋运辉还跟她生了女儿。
回头唉声叹气地把事情告诉宋运辉,宋运辉只淡淡地说,“随她去。”
程开颜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问题严重了,想到寻建祥的话就不寒而栗,只会拉住宋母哭得死去活来,要公婆帮她的忙。宋季山也是个实心眼,对儿媳的要求只会说,“儿子认同你,我们才是一家,儿子不认同你,我们也没办法。”程开颜只有继续哭。宋季山其实真想跟她说一句,拜托别影响病人,可实在说不出口。老两口这时也厌烦上了这个媳妇。
宋运辉早一步下班,从招待所带了特制饭菜,带上女儿赶去医院。宋引坐爸爸车子的时候一向很兴奋,今天是啃着炸鱼排一路小嘴唧唧喳喳不停。宋运辉看着宝贝女儿,心说他怎么可能离,离了女儿怎么办。他的心思,还真是句句都让寻建祥说中。但虽然不会考虑离,对于程开颜,他心中厌恶感加重。
到医院看到哭得鼻青脸肿的程开颜,他只俯身给一句,“不许在猫猫面前哭。”就不再理她。一家人坐下吃饭,程开颜哪有胃口,可硬是不敢说了,就是塞也要塞下去。唯有宋引心疼妈妈,一个劲问妈妈为什么哭,宋运辉抱走宋引,温和地告诉女儿,“妈妈看到奶奶生病在伤心呢,猫猫生病时候妈妈也哭。猫猫别惹妈妈,妈妈现在跟猫猫去年养的含羞草一样,碰不得。”宋引不信,硬是伸出小手指戳了妈妈一下,没想到程开颜见只有女儿搭理她,心头百样感受,忍不住流下眼泪。宋引这下信了,不敢再招惹妈妈。
吃完晚饭,宋运辉暂时留下母亲一个人,把父亲妻女送回家。一路之上,程开颜坐在后面眼泪汪汪,忍不住叫一声“小辉”,却被宋运辉冷冷一句话堵回去,“请以后叫我小宋。”宋季山旁边听着不语,装瞌睡。程开颜无奈,只得再问:“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说我做吧。”
宋运辉又是冷冷地道:“请你闭嘴,我不想在猫猫面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宋引感觉不对,小声地问:“爸爸跟妈妈吵架?”
宋运辉道:“没,爸爸妈妈讨论很严肃的问题,就跟你们幼儿园老师开会一样严肃。”
宋引一听有理,“噢”了一声就不语了。宋运辉这才又对后面的程开颜道:“看见没有?长点记性。饶了我们daugther,这个词你应该懂。”
程开颜不敢说,心说自己怎么做什么都错。等到回到家里,程开颜想追出去跟又要回医院伺候老娘的宋运辉说几句,宋运辉却坐在车里跟她冷笑,“我还以为你追出来想代我去陪我妈。你我,还有什么需要说的吗?伺候好猫猫,用肥皂给她洗一遍手。”
程开颜看着宋运辉开车离去,又是哭泣,却没有办法。她又不是不想做好,可他们要她怎么做啊,她怎么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
宋运辉回去路上一路想着寻建祥的话,黑夜之中,他真诚地问自己,到底与程开颜有没有感情。但是什么叫感情?若是说当初对刘启明那样的一见钟情,那是没有的,若是说符不符合寻建祥说的理由,那也是没有。可他和程开颜相处那么多年,总是有感情的吧,他们是一家人。他一路脸色阴晴不定,但到了病房,他妈担忧地问他是不是真要离婚,他却是毫不犹豫地说不会。他一路想明白了,他不能做别人口里的中山狼,也不能让猫猫没有妈妈,再有,他爱惜自己的羽毛。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是太煎熬,若不是这回猫猫和老娘接连生病,寻常不会出现那么多不快,而这几天这等盛况哪有可能常有。算了吧……
幸好老娘的感染已经好转,只是身体虚弱,一夜倒也没事。这一场混乱,总算是闹哄哄地过去了。
等宋运辉亲自接老娘出院的时候,岳父的电话也如期而至。没比宋运辉预期的早,因为宋运辉估计岳父不是程开颜,岳父需要前后周密的考虑,不会没头没脑就来电话,也没比宋运辉预期的晚,岳父心疼独养女儿。听到岳父声音的时候,宋运辉心下冷笑,可见传统都是经过实践考验实践筛选的。
程书记电话里问:“小辉,开颜昨天打电话来,整哭了一个小时,怎么回事啊。”
宋运辉将车子停在一边儿,胸有成竹地回答:“这事本来我也想告诉爸的,但想想夫妻间小事,又没什么大不了,自己解决就是,还是不要打扰父母。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其实只跟开颜说了几句话,我想不到她为什么口口声声离婚,还不怕危险逃回家去。爸,我等下再给你电话吧,我正开车,接我妈出院。”
程书记被宋运辉的话说得怏怏的,挂下电话,对身边的老妻道:“今天礼拜天,不知道开颜家怎么闹饥荒。小辉这回语气不善,看起来两人问题很大。我真担心开颜。”
程母道:“给开颜打个电话吧,不行五一节回家一趟,小两口冷静一下也好。”
程书记摇头:“别,小辉那样的人,又那么年轻,外面多少不要脸的女人盯着,幸好小辉是个正派的。你要开颜回来……”
“那我们跟小辉说说吧,开颜从小什么都不会,他们结婚时候小辉又不是不知道的,他到现在才要求开颜,不是太过分了吗,人不能得志便猖狂啊。”
程书记摆摆手,道:“亲家母住院了,刚刚小辉说接他妈出院回家,在路上……看他回家怎么在电话里跟我说吧。再说他现在就是想猖狂,我们也没办法啦。”
程母叹道:“按说,猫猫住院,婆婆住院,我们开颜已经够辛苦了,小辉这样还不能好好待我们开颜……”
两夫妻在家唉声叹气,鞭长莫及,只能等女婿来电说明。这二十多分钟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电话响起,程书记立刻将手按到电话上,但没立刻拿起,直等电话铃声响过三声,才拿起,声音四平八稳地道:“小辉,到家了?”
“是啊,爸,最近出国两周,好久没打电话问个好。开颜也在边上,你们先说?”
“啊,你说吧,开颜一说又全是哭,一个小时没几句干货。按说我们不该插手你们小夫妻的事……”
“爸,我很欢迎你插手。事情是这样,猫猫阑尾炎住院,虽然对于大人来说不是大事,可小孩子哪里痛哪里痒的说不清楚,需要有知疼知热的大人照料。开颜不会照料,也没有好好学着做的意思,照顾的工作基本是年迈的猫猫奶奶担着,因此奶奶等猫猫出院就病倒了。我很遗憾的是,我妈病倒住院一个礼拜,开颜没去市里看上一眼,名义上说是因为要在家照料猫猫。但是我回家时候看到她带着猫猫上班,而且不顾猫猫消化道疾病刚开过刀,给猫猫吃食堂的粗糙中饭。在猫猫面前,我不便责备,更不可能吵架,我不愿影响猫猫幼小的心灵,但开颜只听我说了几句话,却不管猫猫还休养期和我妈正住院,不管我出差后刚刚下了长途飞机又长途汽车回来,两夜没睡,她丢下人出走了,我不得不请求公安局的朋友连夜寻找。我更遗憾的是,她被朋友接回来后口口声声倒打一耙说我要跟她离婚,导致我爸妈都一致指责我,说我忘恩负义。开颜就在电话边,爸你可以问她我有没有一句撒谎。”
宋运辉说完,不等程书记说,就把电话塞给了程开颜,料想程开颜肯定又得哭哭啼啼,就出去外面院子,抱起女儿到公园玩去。他不愿再多解释,解释清楚,就算程家承认是程开颜的错,那又怎样?回头不时用新用上的手机打一下家里电话,一直等不忙音了,才施施然背着女儿回去。
回到家里,宋母一看就笑道:“别总是背着抱着,医生说猫猫也要适当走走锻炼脚劲。”
宋运辉笑道:“还能让我背几年?等大了想背都背不到,现在能背多背背。爸种的是什么?”
宋季山这才加入说话队伍:“碗莲,刚一个老朋友送来的。小辉,我把别人送你的一套评弹磁带送他了,他喜欢的。”
宋引过去看,好奇地问:“爷爷,金鱼会不会把碗莲吃了?”
宋运辉冲他妈做个眼色,就关门进去屋里找程开颜。宋母想方设法留住宋引不让进去,估计里面两口子得吵架。
果然,程开颜看见宋运辉进来,就避开眼去,小声道:“爸爸让你回来给他个电话。”
宋运辉淡淡地道:“以后有什么话,最好长话短说,也可以提笔写写信。长途七毛钱一分钟,你一个电话打下来,几乎是低收入人一月工资。虽然说是公家付钱,我们也不能这么糟蹋公家的钱财。”他说完,才拿起电话给岳父打。“爸,很对不起,刚才怕猫猫看到她妈妈哭,又跟着哭,就抱着猫猫出去了。唉,这两天每天这样,大人哭小孩闹。”
电话那端传来程父的一声叹息:“是啊,当爸爸的哪个不心疼女儿啊。”
听程父这样,宋运辉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只能道:“是,爸爸,我明白了。”
“开颜小孩子气,我和她妈没在眼前盯着,你又忙,让你爸妈受累了。你帮我向你爸妈道个谦,是我们以前太溺爱开颜了。”
“爸,快别这么说,我们小夫妻的事害你们操心,真是罪过。”
“小辉,你妈现在好些了吗?”
宋运辉与程父又客客气气说了会儿话,就挂下电话,面对程开颜,也没好意思多说,叹一声气走开,看外面祖孙三个晒太阳去。但想了想又回来,他自己也差点不自觉了。忙进去厨房烧菜做饭。程开颜怯怯地跟进来,也来帮忙。宋运辉斜她一眼,没吱声,但也没将要洗的鱼肉类东西扔给程开颜洗,自己洗了切好。程开颜基本上插不进手,但好歹进来就没溜走,不像以前看到婆婆在忙碌她就不插手了似的。
宋运辉在心里捶胸顿足地想着:生活啊,生活啊,真是他妈的。
雷士根恢复村长职务后,基本上不作决策,大事小事都是向工作组汇报了才做。但是上传下达的任务,他还是需要完成,不可能所有的事都让副镇长过来坐镇着。这回是副镇长代表工作组传达命令,让忠富、红伟、正明三个人恢复工作。
士根接到这个命令,很是高兴,放下电话就兴冲冲去找三个人传达,心说事情终于是解决了。他先到最靠近的红伟家,又找到正明家,三个人一起来到忠富家。忠富却是淡淡的,不冷不热。
士根高兴地道:“终于好了,这一下东宝书记不用在里面担心厂子停下来了。你们说说,后面的工作我们怎么开展的好。”
正明立即伶俐地道:“我们前阵子老挨骂,这一下没开个会就恢复工作,会不会太简单?下面会服吗?”
红伟道:“这倒没问题,以前怎么管,现在还是怎么管。不过……正明那儿摊子比较大些,不服的人多。”
士根忙道:“这些话都别说啦,红伟等下自己去上班,忠富也没问题吧。正明,我等下与你一起过去。”
忠富这才幽幽地道:“士根村长,你压得住吗?”
士根尴尬地道:“不行也得行啊。否则怎么办,让登峰和铜厂烂着停着?上面的意思是,把集资公司解散,集资的钱哪儿来哪儿去,按银行利息记息,其他所得三三分,你们每家厂三分之一,以后还是以厂为主导。我看也只有这样了。东宝书记把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解脱岀我们四个,还不是希望我们在他不在的时候管住家业。我们就是压不住,也得硬着头皮上啊,不能让东宝书记白受罪。”
忠富冷笑道:“东宝书记的这个责任,本来不会成为罪名。法不责众,大家都交了钱,那就是大家都同意的事,即使镇上县里认为不妥,也不会全赖到东宝书记身上,不需要他出来担负罪名。可正有你士根村长一个人岀淤泥而不染,而不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不出资,就坐实集资公司这件事肯定性质不对,肯定是我们几个核心的人瞒着村民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也正好坐实老猢狲的诬告。现在你脱罪了,你当然要好好大公无私地表现表现,我不行,集资的事是我催着书记做的,我不能书记说我没事我就有脸回去老位置坐着。我坐不住,那位置烫屁股。恳请村里还是另找一个能人替代我。”
士根一下子红了脸,包括正明和红伟也一时避开眼去。好一会儿,士根才道:“忠富,这是我不对,害了书记。我请求你能不能看在书记面上把养殖场做好,让书记在里面能够放心。我现在没别的能做,只有拿行动出来,把小雷家村好好支撑住,等书记出来交给他,别让书记出来看到啥也没了,伤心。这些都是书记的心血啊。等书记出来,我主动退位,作为谢罪。”
忠富道:“我跟你想得不一样。我本身就是看着书记面子留下来,既然书记被冤枉,我也没必要留着,我倒是要走给那些镇上的人看看,这些个位置有多香,我们多爱呆着,书记又捞多少好处。我也要给村里那些没良心的看看,我忠富哪儿对不起他们,拿个合理的份子还得挨他们骂十八代祖宗。这帮人不穷到底不会知道我们好处,不会知道书记原先多想着他们。正明红伟,你们别学我,你们要是换个地方,没村里那么多投资垫着,你们难赚,到底义气要顾,自己收入也要顾。我随便出去养几只猪就能拿回在村里一年的收入,我走给他们看。”
红伟犹豫着道:“忠富,可是养殖场好不容易架起那么大盘子,你要一走,不是得毁了吗?”
忠富冷笑道:“我没书记好心,我可以跟着书记建起养殖场,也可以亲手毁给他们看。让他们看看,别以为做几天苦工拌几把猪食就他娘的有资格对我对书记指手画脚。有些人犯贱,需要血淋淋的教训。”
士根虽然极端尴尬,可还是劝道:“忠富,你那样痛快是痛快了,可书记回来看到树倒猢狲散,十多年心血变成废墟,他会怎么想。我还是厚着脸皮替书记守住家业,不能让老猢狲他们当权啊。”
忠富道:“我这人说话做事认死理,以前书记在,我也不一定对他客客气气,现在书记不在,我倒是要为书记做些事。我整也要整倒养殖场,让那些没良心的看看,书记在与不在不一样,让那些没良心的后悔去。士根村长你不用劝我,你没书记那威信,我不会服你。哪天你养殖场撑不下去了,你打报告给镇里,翻我十倍收入,再要承认集资公司没罪,可以请我回来。我可以压一万块跟你打赌,养殖场少个我,不到一年必败。你们走吧,以后小雷家的事与我无关。”
忠富起身送客,士根他们坐不住,红伟讪讪地道:“忠富,何必呢。我们好歹还是朋友。”
忠富道:“对,我跟你和正明还是朋友。”
士根越发没意思,叹息而去。红伟定定地看了忠富会儿,才拉上正明离开。
但没过多久,红伟又折返忠富家,又是讪讪地道:“忠富,我也走。”
“你?你这是干吗,你也得顾你收入啊。”
“这几年挣的钱够做老本,出去后也不开厂,做贸易。我跟那些罗纹钢厂水泥厂什么的熟,生意做得起来。不能让那些没良心的看死,他们骂我,我还得挣钱养着他们,我没那么犯贱。”
忠富感动,伸出双手握住红伟的,道:“我嘴巴坏些,以前也常跟书记闹,可书记的功劳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回集资公司的罪名全是让我们催出来的,我们得自己心里有数。”
红伟叹道:“忠富,我没你忠心,被你提醒还得想半天。跟书记老同学到现在,这点义气一定要讲。再说,一带两便,我们也不该再呆在村里做义务劳动啦,以后肯定风声更紧,别说集资公司,就是现有的收入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那些镇里的现在权大得很,看我们钱多还能不动什么念头。走吧,我们又不是不靠着村里就吃不了饭的。”
忠富道:“我还烦士根,本事没有,小心过头。要不是他不出集资款,要不是他怕这怕那留着证据,书记哪里会有事。让我以后听他的?等太阳西边岀吧。”
红伟也是抓着忠富的手,再三紧握。两人虽然知道出去后单独创业不易,可多种因素之下,两人还是毅然选择离开。两人都觉得,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起码,书记不在,没人敢横到收回他们的房子,赶出他们的户口。不过都没直言,都是心照不宣。
杨巡终于找上宋运辉。宋运辉从大哥大变声的话筒里依然能听得出,杨巡这个一向嬉皮笑脸的人难得也有说话紧张的时候。但宋运辉正忙,与杨巡约定晚上与市宣传部长会餐后再联络他。
宋运辉的老同学方原从美国来,被宋运辉安排着了解东海厂已经完工的一期和正待起航的二期的技术,又被宋运辉邀请给全体技术人员做前沿科技报告,并会后讨论,就一期现有设备和二期待定设备的改造更新展开讨论。但宋运辉听着觉得不实用,到底学校的与工厂的有脱节。那个报告相当不错,非常有启发,但是讨论就差强人意了,到底是学校注重理论更多。
但不管效果如何,宋运辉借机布置任务下去,让所有技术人员学习国外先进技术,争取日日有创新。又将任务布置给一位副厂长,让他牵头在全厂范围宣传开展“日日创新,人人争做技术标兵”活动,有奖征集整改意见,即便是一道小小工艺的简缩,一颗小小螺钉的移位,都是创新的一部分。
有人不信宣传,移一颗小小螺钉都算是创新?于是有个小青年与寝室诸友一起窃笑着,往一只信封里加入一条合理化建议,说某条疏水管位置不合理,正好布置在某某通道上,情况紧急时候很容易成为绊马索,影响安全。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信件第一天拿上去,第二天就见到厂长头顶蓝色安全帽,亲自过来查看。看了之后没走进控制室,便离开了。那几个小青年心说,嘁,还说一颗小小螺丝钉移位都行,穿帮了。
但没想到,过一会儿,技术科的人就过来测量,而车间主任则是笑嘻嘻过来控制室,说某某几个中头奖了,打响日日创新活动第一炮,厂长刚刚打电话来大力表扬。这倒让几个小青年不好意思了。而更让他们不好意思的还在后面,下班时候,竟然门口宣传窗也上了。几个小青年都没想到还有这等殊荣,虽然还没说有什么奖金,多少奖金,可人的自豪感一下上来了,回家硬是轻飘飘地得意,当然嘴上是不认的,嘴上都是说这有什么这有什么。
这第一炮虽小,却跟千金市马一样,一下在东海全厂职工心上眼前燃起希望。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原来厂长真的说到做到。
于是建议不断呈上。宋运辉每次都是自己亲自过去看看,如果遇到的是工艺问题,还走进控制室与工人交流一下。无他,他感觉,他亲自出马,才能让工人感觉得到其中的重视。他想,东海厂有什么?东海厂没有历史,东海目前规模在同业中偏小,产品在同业中不是尖端,成本更是没有什么可说。东海厂要立足,要发展,要获得上级青睐,更要获得资金划拨,东海凭什么?而他宋运辉一不是上面有人,二没几个久经考验的老友,三没在系统内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凭什么立足,凭什么保证自己不遭遇老马一样命运?都唯有“技术”两字。他必须保证东海厂有过硬的技术,尖端的技术,还有尖端而不可替代的产品。唯此,他才可能不可替代,东海厂也会有长远发展。当然,他得加倍辛苦。创业的人需得多付出一份辛劳。
宋运辉的辛劳除了工作上的忙碌,还有交游方面的忙碌。比如今晚与宣传部长的会餐。他感觉自己现在少了好多学习的时间,每天都是很晚才能回家,看技术书籍,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
与宣传部长的会餐差不多结束时候,宋运辉早一步打电话给杨巡,让他到会餐宾馆一楼大堂吧见面。这家宾馆是刚刚开业,港资,三星,目前是本市最上流。而此时已经有其他宾馆纷纷申请立项。
杨巡早就等得着急,一听召唤,飞车赶到。正好看到宋运辉在大堂与人握手告别。杨巡在一边耐心等着,看着宋运辉与之握手的那人,心说宣传部长的脸常在电视上见到,他可真会占近水楼台的便宜。
等终于宋运辉有闲了,杨巡才露脸上去招呼。宋运辉看看人头簇动的大堂吧,沉吟道:“我们另找地方吧,你上我车。”
杨巡道:“宋厂长不嫌的话,上我办公室谈。这些话原是不方便让外人听到。”
宋运辉点头,两人一起奔赴杨巡的办公室。开到一处大厦,宋运辉下来奇道:“你这会儿还有心思搬办公室?”
杨巡勉强笑道:“人越晦气时候,越要弄些新鲜刺激的东西让自己高兴。”
“没那么简单,你杨巡睡工地啃地瓜都行,哪会讲究这些。”
杨巡这才会心真笑:“让宋厂长猜中了。现在食品日用品市场租得太好,我把我占的两间办公室也租了出去,挣来的租金来这种讲究地方付了房租,我还有赚。我想着,越是有问题的时候,越要把门面弄光鲜一点,让别人琢磨不透。否则要都看着危险问我讨还电器建筑市场的租金,我就死定了。”
宋运辉一笑,果然,杨巡会打算。上去电梯走进办公室,见果然焕然一新,布置有些正规的样子。下面是灰色化纤地毯,上面是白色石膏板吊顶,清爽干练。宋运辉不由赞一声:“不错,挺有实力的样子。”
“没办法,以前就是穿着破衣烂衫都没事,现在快要出事,人家都盯着我看呢。宋厂长请坐,晚上不喝茶吧?”
“不喝,本来就睡得不好,还哪敢喝茶。你也坐。说说,小雷家那边准备动手了?”
“小雷家那边最近事情真多。忠富和红伟一起走了,不肯再干,听说副镇长亲自出面挽留都不干,只有正明留下来。工作组还是依照原计划,从各系统抽调老会计审计村里所有的帐,听说没什么大事,士根村长的帐一向清楚。”
“那你的挂靠企业得被他们查出来了?”
“是的。正明跟我说,士根村长只是解释了一下,没有坚持说我的公司不是他们村里出资。”
“为什么?这很容易说明。”
“听说审计组说只凭合法合规的书面证据说话,而正明说,士根村长想保住位置,不愿硬顶审计组,免得他自己作为知情人之一也给牵进去。正明还说,士根村长跟他商量,两人一定要忍辱负重,在小雷家顶住,替东宝书记守住小雷家。那就势必牺牲我。”
“士根?他还没迂腐够?”宋运辉惊讶,却也觉得顺理成章,谁让士根一向是个保守小心的人。“如果只凭合法书面凭据说话,那他们采取措施是难免的了。是不是红伟和忠富离开小雷家后,对小雷家影响很大?”
“是啊,这个影响对我来说太要紧了。红伟这人一向精明,手头的客户都是他自己抓着,他一走,别人都没法接手,整个建材厂几乎停产。忠富技术好,以前都是忠富一手抓配料比例,他这一走,先死鱼虾,现在据说开始死猪。那些镇上的人都急了,找忠富和红伟,可两人提出条件,要县里认定集资公司无罪,还要工资翻十倍,镇里和县里都不敢答应,这事情就这么拖着。这两块只有亏没有赚,正明说,小雷家的资金一下吃紧了,银行还贷压力很大,都是通过他赚的来还,他们已经把老本还出去了,资金越来越紧缩,眼看下半年可能要无法还贷。再加上那些客户听说小雷家出事,都是不敢做大,小心观望着,正明那儿的量现在也上不去,利润很受影响。因此,镇里说什么都要盯上我这块肥肉了。”
“要命。”宋运辉皱眉。要是小雷家的企业这么搞下去,总有一天越缩越小,一直到关停。没错,这样更显得杨巡这块肥肉的丰腴。
“我今天找了律师后给你打的电话。律师说,先从老家那边找相关人游说,不过我看这希望不大,我认识的人都还没那么大面子。律师还说,镇上完全没必要到我们这儿打异地官司抢夺我的市场,直接就在那边告我侵吞公款,顺便还可以再告东宝书记挪用集体资金,罪加一等。政府在当地告我,我哪里还有赢的可能?”
宋运辉更是皱起眉头,杨巡那一摊子要是再加到雷东宝头上,雷东宝判死缓都有了。“你有没有跟士根说这个问题会捆绑上东宝书记?”
“还没说。我估计说了也没用,现在他做不了主。我准备跟你谈了后,明天过去一趟直接跟他说。起码他能努力一把。”
“他妈的。”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骂岀一句粗话。“我都已经找到那边市长在党校的同学出面说项,要添上这事,大哥还出得来吗?这个士根,我真想掐死他。”
“我明天还打算联络一下忠富和红伟,看看他们能不能为我为东宝书记回去村里。”
“你那红帽子到底怎么戴的,具体说说。”
“我公司的资信证明由小雷家开岀,才能到这边工商注册。出资也是我的钱先打到小雷家,再从小雷家汇来,到我这边账上。如果他们硬要不认,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再说现在县里对东宝书记很不友好,对我们更不会网开一面。”
宋运辉皱眉低头考虑,好久才道:“我再想办法。问题看来越来越严重。”
杨巡也叹岀一声长气,“宋厂长,我这两个月,人整整轻十斤。白头发都出来了。”
宋运辉下意识地看看杨巡年轻的脸,无言以对。闷闷而回。
回到家里,见程开颜还等着他,他倒是惊奇。面对程开颜递上的一杯菊花枸杞茶,奇道:“怎么想出给我喝这个?”
“妈说,你老在外面吃喝,要喝些这种东西清火保肝。”
“我又不喝酒。”不过宋运辉还是把茶喝了,“以后不用等我,你还是平时对爸妈和猫猫用心些,早起把早餐弄丰富点。爸妈老思想,总是泡饭,猫猫会营养不良。”
“那你看吃什么好?我说早餐啦。”
“有荤有素,荤的给猫猫和我们,早上的营养很要紧。爸妈可能喜欢素净些的。上去睡吧,我想些事。”
程开颜还想问要些什么荤的,最好怎么做,但见宋运辉眉头紧锁,不敢打扰,做个鬼脸上去了。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的背影,不由摇摇头,一下又变成小媳妇了。
他往菊花茶杯里又添些水,想了半天雷东宝的事情,终究没想出招数。不过这条新出来的枝杈,他明天还是得尽早告诉老徐。反而是杨巡这边,他这几天与律师接触下来感觉,只要他出力,对方想到这边查封杨巡的资产不是那么容易。
但想到这一来往插手干涉司法进程的道路越走越远,不由摇头苦笑。救雷东宝,救杨巡,他并没感觉有多少对不起良心。说他干涉司法,那真是……宋运辉想到四个字,“逼良为猖”。
杨巡准备赶赴小雷家之前,忍不住开车拐到食品日用品市场对街看了会儿。天还早,市场还没营业,可那些摊主们早已大车小车地推着货品进门,场面之热闹,不亚于早上的蔬菜批发市场。杨巡看着又是骄傲,又是心碎。这地方曾经啥也不是,只有长途汽车开过时候扬起一蓬灰。是他开起的市场带旺了这块地方,当然,最旺的还是他的市场,目前他的市场摊位转租价已经是原来的翻倍。可想而知,等摊位租约到期时候,他下次收租就能大赚。可是,他等得到下次吗?
他的市场大门朝向东南,早晨的太阳把门口两只铜球照得金光闪闪,从市场出来的人个个似乎是迎着朝霞,激情满怀的样子。杨巡正是背着光,愈发显得阴暗。但他还是被已经早早上班监管着市场的寻建祥发现了。寻建祥大步穿过街道,走到杨巡身边。反而是杨巡先抢了话说。
“大寻,你这么早来?不帮你老婆带一把孩子?”
“丈母娘在。你怎么来那么早?脸色不对啊,昨晚干嘛了?”
“你看你,想歪了吧。昨晚我跟宋厂长在一起说了一夜话。大寻,这边如果有事,打我上回给你的那个电话。”
“怎么,事情还没了结?”
“没,更糟。你说我这人运气怎么这么糟。幸好我还有你们这帮朋友。大寻,这边托付给你。”
寻建祥瞅瞅杨巡,觉得今天杨巡的口气很怪,“你怎么好像是去自首啊,这话怎么说的?不会有什么事?”
杨巡郁闷地道:“哪是去自首的,是自投罗网去,弄不好真就给抓了。大寻,反正拜托你,有大问题你还是先打宋厂长电话吧。唉。”
寻建祥看着杨巡,真诚地道:“兄弟,自己小心。这边的事你放心,会替你守住。电器市场那边我也会每天看看去。”
杨巡拱拱手,叹息了声,上车离开。谁知道呢,万一那边做事雷厉风行,他回去正好自投罗网也难说。即使不是自投罗网,也不知道哪天开始市场就不是他的了。好在还有朋友可托付。杨巡想到当初寻建祥老是管着他支出的时候,他怨声载道,还相商宋运辉,把寻建祥剥离出去,一时有些内疚。但又想想,这又何尝不是朋友长久相处之道呢。
杨巡从食品日用品市场离开,巡回告别似的又来到电器建材市场。电器市场基本轮廓已经出来,这几天已经进入扫尾阶段,房子里面已经清理干净,窗户待擦,门外停车场也待整理,再过十天就要开业。屋檐的一溜儿广告牌,十有三四已经放上花花绿绿的广告,这个地方比起食品市场,显然花头少得多。
已经有人在清理广场,拿锤子敲掉水泥渣。杨巡坐在车上看了会儿,没精神走下去,他最近有气无力得很。正要离开,却见到有几个人从大门走出来,看穿着不像是做工的。杨巡以为是看摊位的,要换作以前,他早迎上去,但最近积极性不高,懒得主动出击。看到门卫往他这边指点着说什么,他便不急着离开,但也懒得下去,就坐在车里,摇下车窗等着。这才注意到附近停了一辆新车,好像还是国外来的好车。看来是有钱的主儿。于是杨巡下意识地掏名片。
那些人果然冲着杨巡走来,杨巡只好跳出来等候。越看,感觉这些人越有来头,不像是打算租摊位摆摊儿的个体户。果然,名片递来,其中一个竟然是市里的副局级干部,那个年轻的大约三十多的,叫萧然,则是挂着公司董事总经理的职务,看上去非常洋派的样子。看那副局级干部看上去对那年轻的很是殷勤,杨巡看人老练,心说那年轻的一准是什么长的儿子,而且那个长一定来头不小。
那个萧然看了杨巡的名片,客气地道:“原来那家很兴旺的食品市场也是你的?杨经理很不容易啊。你这个市场准备……唔,电器建材市场,好,你打算近期开业了吧?”
“十天后,十六号,到时欢迎萧总光临。萧总看样子不是来租摊位,来看看?”
萧然道:“给我设计办公楼的设计师说,这间市场也是他设计的,我来看看。”
杨巡一听,心中似曾相识,想了会儿,忽然明白面前这人是谁了,设计师提起过,他也过去看过,市中心最热闹地方新华书店拆了让给了这个人,省里哪个领导的公子,难怪有个局长跟随陪同。但萧然仅仅是过来看看那么简单?“哎呀,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你萧总。我这市场比起萧总的来,差远了……”
“你这里面的摊位租金多少?食品市场的每年租金是多少?”
杨巡心里一凛,不由想到惨遭拆除的好好的新华书店,想到一直没付的建筑设计院的设计费,心说他的市场要是让这人看上了,哪里还能落下个好,弄不好就给巧取豪夺了。他笑道:“倒是记不住,还得回去查查帐簿才能知道。最多比菜市场租金贵点吧。”
“噢。看来收益不好。买你的食品市场,五百万够不够?”
萧然看似淡淡说来,杨巡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心说果然有问题。他笑笑道:“造价都不止五百万,再说现在除了一些日常管理费,付一些工人工资,没多少开销,只要等着每两年收次钱,我哪里肯卖。喏,这个建筑市场加火车路那边的仓库我倒是愿意卖,反正也才开起来。这市场光基建方面我整整投入一千五百万,加上一些其他费用,一千八百万。我其他不保证,这里的摊位已经全租出去了,不用一年,这儿也是食品市场的热闹。”
萧然一笑,“一千八百万,你狮子大开口。你还不如索性说不卖。”
杨巡继续陪着笑脸道:“呵呵,价没乱开,局长只要查查我从国托借的钱就知道,光问国托就借了七百万,再我十年生意做下来到底有些积蓄,还有这儿预租的租金,我说一千八百万是保守的,因为知道你们可以查我的帐,也因为,说实话,我哪舍得卖。眼看着都可以坐着看钱进来了,卖了不可惜?我啊,不肯做生意,以前做过生意,最怕货品砸在手里,烧了淹了,血本一转眼没了。做市场好,他们租摊位的生意做不下去是他们的事,我这儿铁打的江山,只要人气烧起来,不怕租不出去。我一个美国做市场研究的朋友说过,美国人做生意,做大了也喜欢买些好物业出租,挣铁稳的租金,又可以等物业升值。我两个市场都才做起来,人气还没烧到最旺的时候,现在卖,我亏。再过两年,租金翻倍了,我的卖价也可以翻倍了。”
杨巡说着说着,忽然心中隐隐生出一个新的想法,妈的,要是把市场卖给眼前这个高官的公子……于是,他悄没声地转换了口气,吹嘘起自己的市场。
萧然鄙夷地微笑道:“这市场已经全部租出去了?我没见到几家摆上货物啊。”
杨巡笑道:“刚刚天还没全亮,里面暗,萧总一定没看清楚,现在差不多东窗全亮了,里面光线足够。我带你进去看看,那些已经做好的架子,都是空着等摆放货品的。别看大模样相近,细节都有不同的,因为我要在市场里统一货品摆放,让人进来一看就整齐舒服,我要求他们货架规格必须大致统一,呵呵。现在已经摆上的大多是要出动铲车的笨家伙,不怕现在现场乱晚上给谁搬了去。那些瓷砖镜子啥的都还没放上呢。”
萧然立刻点头,道:“那劳烦杨经理带我们进去看看?”
“请。”杨巡带人进去,这儿指点,那儿说明,果然是所有摊位全部已经出租。其实,还有几家没出租,是杨巡看着基建的钱已经够用,不舍得再打折租出去,打算等人气烧旺了,租个好价。但他现在经验丰富,即使没出租,也给做出已经出租的样子,让人一进来就看到市场的兴旺。这一点,即便是行内人也完全可以蒙了过去。
萧然认真听着,但那副局长却问杨巡:“小杨,你走那么快干吗?后面老虎追着吗?”
杨巡忙笑道:“我准备回去一趟老家,请些个老领导参加市场开业典礼。呵呵,路挺远,想早点上路,半夜可以赶到。对不起对不起,我走慢点,呵呵。”但他还是看了看手表,计算时间,心说晚饭得在路上吃了,又得半夜才能到老家。
萧然将目光从货架移开,若有所思地看杨巡举止,等杨巡将眼睛从手表移开,他都没移开眼睛,只是高姿态地说了句,“那就耽误杨经理几小时时间。我们这就看看你的帐目去。”说完,他就带头出去了。
杨巡惊住,等好一会儿才体会岀萧然那话背后的意思;真的要买?他连忙跟着快步出去,一口道:“不行,我不卖。”
“你刚才不是还说一千八百万要卖?”
“我两个市场,本来互相可以照应,算是联号市场,要是卖了一个,我另一个不是影响差很多?我这个建材电器市场就是靠着我食品市场的牌子,人家信我,知道我做的市场能旺,才抢着来租。我还等着电器建材市场带旺食品市场,让人一看就知道我实力强,租我这儿放心。不像那边有家二手设备市场才开没两个月就到了,那些租户那个狠啊,我这儿就不会,我联号的,让人放心。要么两个市场一起卖,要么一个都不卖。不,我都不愿卖。”
“小杨,你消遣人?”旁边那个副局长端庄地喝了一声。
“不,哪会。”杨巡立刻不出声了,看萧然走出外面指挥一个跟班打电话叫会计去杨巡办公室的所在。一行到了车前,萧然对杨巡道:“杨经理,你坐我车。你食品市场开多少价?”
杨巡不满姓萧的嚣张,便开始有意装傻,大惊道:“两个一起买?你买得起?个人买还是国家买?”
萧然回头冲副局长道:“哈,他说我买不起。你听听。”
“对啊,设计院他们说的,说你付不出钱,设计费都没付。”
“嘁,我们萧总会付不起?看看这车子,一个轮胎就够。”
杨巡冷笑:“我车子也是租的。”
萧然和副局长反而笑了,副局长道:“小萧你别在意,生意人说话直。”
萧然再次鄙夷地道:“十足钻钱眼子里的。”
跟班连忙道:“对啊,都赚多少钱了,还不肯买辆车用用,这种拉达,零件都找不到了吧。抠门了。”
杨巡不语,坐在比宋运辉的车还高级的车里,心绪起伏,考虑盘算着如果卖市场的得得失失。他们爱笑话随便笑话去,他才不在意,其实,他也无法在意。至于办公室里的帐目,他是不怕给看的,他早就做足费用,方便开业后大大地折旧,摊薄利润。另外,他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起码,将所有资产卖给这个萧然,他还可以带着钱远走高飞。
但是,这俩市场倾注他多少心血,又明知有无限美好的前景,卖掉,怎么舍得。这是非常优良的资产,尤其是食品市场,如今摊位费节节高升,意味着他未来租金的超出预期,如此坐等收钱的好地方,他哪里舍得卖掉。他一时脸上阴晴不定。萧然在一边坐着,斜睨杨巡的脸部表情,轻轻一笑。
一行几乎是强行闯入杨巡的财务室,杨巡很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可就是没办法。陪同的那副局长可以掐死他。萧然带来的财务挺不错,不仅很快就把两间市场的造价查出,也很快查出市场的租金。萧然得到全部数据,就起身道:“杨经理今天别上路了,等我电话。”
杨巡只是黑着脸道:“我不卖。谁会卖生钱的聚宝盆。”
萧然戏谑地笑道:“只要价钱合理,天王老子都能买。”
“那也不行,我哥不会答应。”
“哈哈,叫你哥也过来等着。”萧然边说边走,旁若无人。
杨巡后面跟一句:“我哥才没那么空,他是东海厂厂长宋运辉。”杨巡说这话的时候,挺起胸膛,一副朝中有人的模样。
萧然微停脚步,看着副局长道:“还有些来头嘛。难怪你一个愣小子也能有今天。”
杨巡索性继续装傻:“你什么来头?”
萧然哈哈大笑:“小子,你以为打扑克牌吗?请你哥来,我不跟你谈话。”萧然大笑而走。
杨巡却听出其中细微变化,前面,是“叫你哥”,后面,是“请你哥”,可见姓萧的不得不顾忌宋运辉的身份。既然如此,他装傻到底,免得被姓萧的欺负到底。但事先,必须与宋运辉通一下气。
宋运辉听了杨巡解释,便语气严厉地道:“小杨,这事你必须清楚强调,我与你的市场无经济关系。”
“是,这我知道,怎么能让宋厂长羊肉没吃到,反而染一声膻呢?以往我打着你牌子出去的时候都是这么在做的,大家都知道你是非常重旧情的人,才对我如此关照。”
“那就好。你的意思是,脱出市场,逃了和尚也逃了庙?”
“是的,就算是他们开始清算我的红帽子,他们也不敢乱动萧总的东西。我这样想,就算是萧想压我价格,我也卖,总比到时给封掉的强。这回我看,就算最后没有被封,我上下活动花出去的钱也能让我九死一生。而且我看那些跟我一样的红帽子后来上告啊反诉啊上诉啊,几年折腾下来我看也没结果,跟政府怎么打得赢官司,我耗不起。不如拿了钱,人藏起来,钱稍微处理一下,化整为零。他们抓不到钱,对抓我这个人也没啥兴趣了,东宝书记那儿他们也不会多去折腾一个罪名。”
宋运辉想了会儿,道:“金蝉脱壳,不,壮士断臂,也好。只是你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我听你说起过,你本来有很多打算。可怜的。”
不知怎的,杨巡听到“可怜的”这三个字,竟是鼻子酸酸的,不由伸手拧住鼻子扭到疼痛,才深吸口气,道:“保存实力。”
“那大寻那一块呢?”
“宋厂长放心,我会处理好。大寻也是我的朋友。”
“好,有人来电话的话,我这儿会应付。你如果改变主意,立刻知会我一声。我等下去二期工地,你如果找不到我,打我秘书的传呼。”
“宋厂长,让我怎么感谢你。对了,有件事你也尽管放心,我这儿处理完,立刻去老家处理小雷家的事。”
“算了,别送上门去。我已经跟正明联络过,士根等会儿会打电话给我,我来处理。”
“宋厂长,我要真有你这么哥就好了……”
“灌我迷汤呢,你。快好好想想,怎样应付人家的强行收购。方方面面想得周全些,别东西姓了人家的姓,钱一分没到账上。”
杨巡笑嘻嘻答应着,放下电话心里有了底。宋运辉一向如此,从不对他信誓旦旦地保证,但只要答应的事,宋运辉总有办法做到圆满。 而萧然的收购,他想通了,别管那人有多嚣张,什么都别在意,他只要在意结果。这姓萧的,实在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到哪儿找来头那么大的人去,有姓萧的顶着,那些想打他红帽子主意的人,只有知难而退。只要眼看着争不到他的资产,一段时间过去,清理小雷家的那帮人自然会放过他。除去那姓萧的,还有谁敢接手他的市场?
这时候,他反而有点迫不及待地等待萧然的来电了。
宋运辉却接到那副局长的电话,那副局长说些工作上的事,送上地方政府的温暖之后,问起杨巡的事。宋运辉于是情真意切地给副局长“回忆”他在插队时候受到杨巡一家的照顾,如何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希望以后多多看在他的面上提供方便。宋运辉估计,效果应该是很不错的。
但令宋运辉和杨巡都没想到的是,没多久,萧然竟客客气气地亲自给杨巡打了个电话,说明他不会夺人之爱,希望以后有空和宋运辉一起吃顿便饭,交个朋友,这市场的事就别提了。杨巡放下电话,真是欲哭无泪,天哪,竟然弄巧成拙。他这时候真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要不要这会儿转过头去,自己找上萧然,说他非卖不可?他哭丧着脸坐办公室里,翻来覆去地想,去找,还是不去找。
但是,即使去找,之前也得把事情来龙去脉弄个清楚吧。杨巡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个地方。是因为萧然忌惮他背后宋运辉的身份吗?可能。虽然宋运辉并不隶属地方政府,可是既然同在官场,总有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萧然即使来头再硬,也得稍微掂量。但是,萧然纯粹只是因为看宋运辉面子吗?杨巡想,未必。原来是如此气势汹汹志在必得,忽然偃旗息鼓斯文客气,其中并不能用一个面子来彻底解释。莫非,萧然在财务室摸透他的底细,顺藤摸瓜找到了小雷家?
想到萧然可能已经找到小雷家,而更有可能直接从小雷家当地政府入手,也不再与他杨巡谈话,直接通过那边打官司这边查封,双管齐下的办法接手他两家市场的话,那真是比原先预计更雪上加霜。想到这儿,杨巡脸色煞白。如果这样,他真是连置喙的余地都没了,等着束手就擒,乖乖把心血凝成的市场交出。
宋运辉这时候却在二期工地上接到雷士根的电话。听到士根稳吞的声音,宋运辉真是气不打一出来,真不知道天下哪来如此保守的人。
但宋运辉还是力持礼貌,走到安静处接听电话。“士根哥,我想跟你说说最近的事情……”
“宋厂长,你——你应该清楚,电话里说不方便。”
宋运辉心下生气,但嘴里已经冷静地道:“士根哥,你放心,我是党员,也是国家干部。我的话很简单,也很原则,有些事我希望你跟组织上解释清楚:一,雷东宝组建集资公司不管初衷如何,最终目的是扩大经营,方便开展工厂注册范围之外的贸易工作。而他被抓之前,也没有瓜分村里已有资产的企图;二,雷东宝行贿是村集体行为,而不是个人行为。尤其是其目的并非为个人,而是为集体;三,你必须把杨巡挂靠小雷家村集体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并出示有效证据说明。这并不只为杨巡个人,更是为雷东宝解脱。如果确定杨巡不是挂靠,那么,雷东宝岂不是犯了私自转移挪用侵占公款的罪名?那是与贪污类似的罪名,是原则性问题。士根哥,希望你认清现实,不要给雷东宝雪上加霜。”
“会……会这样?说东宝书记贪污?怎么可能……”
“不然,你以为将以何种形式收回挂靠公司?总有一个里应一个外合,不是主事的大哥下手,难道是你士根哥暗中在财务上做的手脚?”
“没……”士根下意识地叫岀声,随即喃喃地反复:“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士根哥,你可别害了你们的东宝书记。”
“我不会。”士根立刻否认,“那么是我做错了?”
“你以前怎么决定,我不会插手,以后怎么决定,我依然不会插手。作为一个党员干部,我唯一希望的是,请你尊重客观事实,坚持用事实说明问题,有问题,别隐瞒,没问题,别栽赃。”
士根喃喃地道:“宋厂长,你说重了。你不知道,现在村里好多人蠢蠢欲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从维护小雷家安定,维护成果不要旁落出发的啊,我……”
“士根哥,对不起,打断你一下。对于小雷家的村务,我不会插手,这是原则。但是对于影响到一个人的原则性的是非问题,我一定要搞清楚,尤其是我的亲戚朋友。这关系到东宝大哥的人品,声誉,和未来生活。士根哥,我清楚你的意图,也清楚你怎么在做,但我反对一切糊稀泥的办法,尤其是往东宝大哥身上糊稀泥。”
“唉,我怎么办才好,怎么办?要不,我让我一个侄儿过去宋厂长这儿一趟。”
“不要想当然,要多学习多了解法律知识,按正规合法的程序办事。人你就别派来了,我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句话,不会再多,我不愿做私下交易或者动作。”
士根放下电话,愕然,现在的宋运辉,官腔好大,态度好高高在上。但是,士根更愕然的是宋运辉的话。他相信,宋运辉打这个电话来不是无的放矢,他细细回味宋运辉刚才所说,越想越委屈,宋运辉态度变化如此之大,是不是宋运辉把他看作是什么人了?他心里烦躁了好一阵子,才又回头吃透宋运辉的话去。但是,难道真的如宋运辉所言,清理杨巡的挂靠公司,会影响到东宝书记?若真是如此,还真的得找律师把政策问清楚了。
士根思来想去,再想到如今村里的凋敝,心中很不是味道。这是不是间接地也说明了他不是那料?他多少对自己有些失望。以前,总觉得雷东宝鲁莽有余,现在才知,步步艰难,走不一般的路,需不一般的勇气。难道,也要他拿出雷东宝的鲁莽,来对抗县镇两级的决定?他该怎么做?做了之后,后果又会如何?他几乎是一下想到无数可怕后果,最令他头痛的,还是老猢狲一个堂侄最近的活跃,大有向村干部位置问鼎的意思。如果让那人上位,士根无法想象后果。
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既守住小雷家的江山,又将问题说清楚?士根抓破头皮。尤其是面对如此严重的后果,他真是无法下手做出决定。这一点,宋运辉可知道?
宋运辉当然清楚士根这人畏首畏尾,原没指望士根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但只希望士根在有人下来调查的时候实话实说,别总跟打乌贼仗似的把水越搅越混。他这时深刻体会到,未必聪明人就能把事情做好,最要紧还是做事的态度和方式方法。比如杨巡,他暂时没看出杨巡有多少绝顶聪明,但杨巡做事就是有效有力。
比如,杨巡一直等到下班,估摸着他在车上了,才打电话给他,除非是十万火急需要他立刻知道的事,杨巡不会在班上打扰他。杨巡在电话里将萧然的意思说了,又说了自己的猜想,语气里满是无奈和叹息。
宋运辉听了,不得不将车子停到路边,掐了电话安静考虑。萧然真想取道小雷家入手,雷东宝更加麻烦。萧然为了得到市场,只会把挂靠这件事往死里砸,砸死才方便他低价顺利地接手。可是,萧然是省里某人的公子,他目前的影响,却只能是市里。萧然若调转枪口从小雷家入手,他现在一点招儿都没了。
此时,他深知,他说一声“我尽力了”而不再挽救雷东宝和杨巡,那两人都将无话可说。还能要他怎么办?他是真的尽力了,而且是十二分地尽力。如今他工厂上二期,他本来就已经精力不济,他还得分心小雷家惹岀来的事,要不是有杨巡可以方便地供他差遣,他将更心力交瘁。可是,他又怎能不管?他怎能眼看着雷东宝身负行贿侵占挪用等罪名将牢底坐穿?他想了好一会儿,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不回去吃饭了,便赶去市里,找司法局局长吃饭请教。他终究是年轻,不懂官场太多套路,他需要有人指点他最好的切入点。
但是,司法局长给出种种可能,却最后都被两人同时否定。在当地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亲朋好友帮忙,有些招数想使也使不上,何况雷东宝又把政界的人拉下马那么多,这是多大的忌讳。
宋运辉无可奈何,知道从自己角度入手的话,已经此路不通。他送走司法局长,开车回家路上,沮丧得气闷,一时无法集中精力开车。他将车子停在路边,摇下车窗吸烟。想了好一会儿,决定给韦春红打个电话,通报消息。
韦春红听到是宋运辉亲自打来,而非让杨巡传达,很是吃惊了会儿,一时忘了客气应答。宋运辉也不想跟韦春红客套,直接将话说明。他给予韦春红很洋气的称呼,因为他既不愿称大姐,更不愿称嫂子。
“韦女士,东宝大哥的事,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很难有所作为了。根据我咨询政法系统有关领导,大哥的罪名如果没有意外,将会比较严重,除了行贿,还有侵占、挪用等罪名。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怎么会又多一项?又哪儿岀问题?”
“跟小杨的挂靠有关,这事儿,士根不认,罪名就很容易按到大哥头上。我在做士根的工作,但难说,即使士根出头,也不一定有用。大哥的妈现在还住你家吗?”
“还住,她不敢回去。我找雷士根去,刀架脖子上也要他把话说明白。”
“可能没用,这是上面想不想听的问题。现在看来,只有从上面着手开展工作,可是,上面我不认识人。不过我会继续努力,你在就近听到新情况新变化,也尽管给我电话。”
“噢,知道了,我会处理。我这儿生意做不下去了,我这么高级的饭店,以前吃饭大多靠公款,现在人家绕着我走,我得卖了饭店搬市里重开去,这个电话很快没人听。等我搬好给你打电话。”
宋运辉原以为韦春红会像大多数女人一样来句“那可怎么办啊”,却没想到不仅没有,人家还当机立断搬了生意做不下去的饭店。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哥的妈跟去吗?”
韦春红也没隐瞒:“她不敢一个人回小雷家,可又不放心跟着我走,怕我欺负了她,一定要说给我去市里新饭店洗菜洗碗去。我哪能要她干这个啊。跟你宋厂长,我说句没良心的,救得岀尽力救,救不出也别钻里面拔不出来,别把外面的人也拖死。总之我们手中还是要抓着钱,你抓着权,我问人了,都说就算是给关进去,以后还是得花钱找关系打点,让早点出来。宋厂长你是明白人,我要做什么先跟你说清楚,免得你误会,这边东宝的所有事情,我还是一如既往。”
宋运辉心里感慨,确实,这是保存实力谋发展的办法,难为韦春红一个女人家做得出来。难怪……难怪雷东宝信誓旦旦后,会违背诺言娶了这么个女人,原来真有她厉害的一面。他也不愿在韦春红面前示弱了,道:“我会尽快请朋友帮忙引见你们那边的市长,前一阵彼此都不得闲。这事,得跳出县的地域处理。你确实别瞎忙了,保存实力要紧。”
从电话收线的一刻起,宋运辉才第一次有了正眼看韦春红的想法。
而没多久,杨巡放在老家的朋友就来电汇报,萧然果然去了那里,开始广泛接触有效人脉。萧然开始釜底抽薪。
这让宋运辉认识到,权力追求的道路上,没有最高,只有更高,永无止境。此时他算是与韦春红共勉,保存实力,谋求发展。
杨巡的电器建材市场如期开业了。从几个受邀而没到场的地方官员名单中,杨巡看出萧然的影子逼近。杨巡心头异常恼火,解决完开业事宜,将还有些乱糟糟的市场一把扔给熟手寻建祥,他赶紧着乘火车赶回老家。他心里憋着一股毒气,听说姓萧的正在他老家地盘出没,他非要做些事情出来,让那孙子明白明白,什么叫做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杨巡回到老家先找韦春红这个因为官司而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一说萧然在本地活动的事,韦春红大怒,孙子,她老公给抓进去坐牢,啥人都敢欺负到头上来了。但她怒完,却也一时束手无策,问杨巡有没有办法给那孙子一个教训。杨巡说,他知道有这么个武疯子,最见钱眼开,只要给钱,要那武疯子做啥就做啥。他说他是个被萧某人盯上的,希望韦春红出面邀岀那武疯子,砸烂萧某人的车子,让姓萧的明白,没人是孬种。
韦春红也正是为了丈夫的事气不打一出来,见有出气的所在,一口答应,先跟着杨巡去找出武疯子,以后便是她自个儿接触。她向来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一个武疯子虽然头脑不清,可她还是有办法将疯子说正常了。
杨巡则是接着找去小雷家,找到雷士根。他在士根面前,没二话,先拍出一万块钱,放到士根面前。士根连忙把钱推回,道:“小杨,你的事,你也知道,我没办法。”
杨巡又掏出三万,放到士根面前,“这些是定金,只要你一句话,咬牙坚持住我的公司是我的,只是挂靠,并且拿出真凭实据交给我洗清我,这些都是你的。你的未来也不用愁,我会安排你,只要事成,我给你一套我那边的房子和家具,让你管我的电器建材市场。”
士根闻言,将钱摔回杨巡怀里,不屑地道:“还没轮到你小子来我面前狂。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小雷家,为书记回来把江山交还给他。你给我再多钱也没用。”
杨巡没二话,毫不犹豫将钱收回,塞进包里。阴恻恻地道:“士根村长的意思是,你可以什么道义都不顾,什么道理都不讲,只要坐定村长位置,抓牢村里一把手的权,是吗?”
士根发怒:“你走,轮不到你来指点。”
杨巡“嚯”地站起来,冷笑道:“狗逼急了跳墙,人逼急了……你以为你有命坐住村长位置?雷村长,夜路小心。”
雷士根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看着杨巡出去,却连骂都骂不出来。但是,心中却是生出大大的恐惧:是,杨巡要是被搞得倾家荡产,还能不找上他拼命?又想到前几天宋运辉劈头盖脸的一顿子官腔,他心中更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杨巡走后,韦春红才安排武疯子趁萧然进县衙办事,让武疯子操起铁棍将雪亮如镜子的车子砸了个稀巴烂。早有人吆喝着过来阻止,但是武疯子哪里听得进,将铁棍舞得烂雪片似的,勇往直前。韦春红见此悄悄溜走,心中称愿。
萧然果然大受惊吓,留下司机善后,连夜乘过路火车离开,不敢久留。回去立刻调查是不是杨巡所做,却得知杨巡这几天好好在市场呆着。于是有人分析,他这是得罪了地头蛇。若是在自己老爷子的地盘,萧然即便是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武疯子背后黑手,但那是别人的地盘,他有能量,但没那么大能量跟疯子没完没了。一时收敛许多,不敢再亲去收拾小雷家。而他不亲自去,自然效果打了折扣。
士根也听说了萧然的遭遇,立刻联想到杨巡的威胁。他不知道武疯子背后究竟是谁支使,但他感觉得到背后风声呼呼。他都有些怕走夜路,怕真有闷棍呼啸而下。
可是,要他怎么做呢?现在镇上自己行事,都没来询问他的意见。他找到主管副镇长说明问题,主管副镇长敷衍了他,他一筹莫展。而村里的资金却是越发吃紧。但是,对于所有有关雷东宝的议论,他不再闭口不言,他开始主动向大家说明雷东宝的难处,和雷东宝的考虑,就像宋运辉说的,拿客观事实说话。但毫无悬念地,这些消息被人告发上去,他被训斥,被要求与雷东宝划清界线。
雷士根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每天忧心忡忡地数着蚂蚁走路,才人到中年,腰背却是明显地驼了。正明也是日子不好过,但正明比士根狂多了,遇到有人反他,他一改以往的文明,开始对骂,下黑手,非搞得人一家子赶来赔罪才作罢。谁的话正明也不听,以前只听一个雷东宝的,没办法,他见了雷东宝就怵,本能地没底气,对士根就不同了。等他带领的铜厂和电线厂慢慢缓过气来,镇里特地开会表扬了他,他顺势彻底将两个厂揽为自家天下,村里再难插手。
而忠富原先辖下的养殖场终于没人有本事统揽全局。镇上特意请市县的农技人员前来指导,可总归不是系统统抓,指导工作成本高而效益低。尤其是牛蛙等特种养殖,农技人员心中也是没底。士根无奈,只得做出清栏的决定,将能卖的猪鱼虾牛蛙等都卖了,免得死在手上砸在手上,最后一文不值。很快地,养殖场一片萧条,养殖工人没活可干,没工资可领。
那红伟原先管的预制品厂也没差多少,红伟做得更绝,成立公司后,回头就把得力人手抽在,随即处处给小雷家的预制品厂设卡,真正搞死了预制品厂。
又加正明不肯再交出财权,村财政顿时入不敷出。所有村民断了原先优厚的福利。小雷家上下顿时怨声载道。
这上下,都没半年的时间。而这个时候,关于陈平原连带经济案子的审讯工作也告一段落,准备交付庭审。
杨巡听到韦春红的汇报,又查证萧然真的不敢再去,这才汇报给宋运辉。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没想到最原始的办法,也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杨巡又说,有人开始向他暗示,让他将两个市场卖给萧然,以谋脱身。
宋运辉笑道:“看来敌人是纸老虎。”
杨巡摩拳擦掌地道:“我现在不卖了,他妈的,要他再敢跟我过不去,我豁岀全部身家,一辈子阴魂不散地缠死他,看谁比谁有耐心。”
宋运辉微笑:“先别下结论,如果真是对抗不住,还是卖个好价钱,全身退出为上。这事现在且慢考虑,我去北京核审设计去,回头请出个高人来,回老家找市长谈。从现在通过市长党校同学的朋友与市长的间接对话来看,我们的父母官是个有能力有思想也有人情味的人。我开始对从高层入手解决这个问题,有了一些信心。”
杨巡一听,毫不掩饰地跳了起来,原本坐着的人兴奋地绕着椅子转了几圈,才又重新坐下,道:“宋厂长,你这么说出来,说明绝对有六七成把握,宋厂长,我的下辈子全靠你了。”
宋运辉笑道:“我有太太有孩子,不管你的下辈子。”
杨巡嘻嘻一笑:“明白明白。我等着,这下我可以睡安稳觉了。”
宋运辉正色道:“我其实没有把握。请不请得出高人,还心里没底。怎么请出高人,他肯打个电话呢,还是跟我亲自去一趟呢,也没底。关键是有这么一件行贿领导的案子摆着,高人会担心若花太多精力拯救东宝大哥,会招致他自己受人非议。他曾答应我帮忙,可至今没响动,我担心就是因为这个。但不管了,时间已经拖得太长,我必须在大哥受庭审前做完最后挣扎。你也做好两手准备。”
杨巡点头明白。但既然还有最后挣扎,他就不急着卖出市场。再说,交易双方,谁心急,谁受困。他即使拖,也要拖到最后一刻,即使法院传票来了也不管,除非有人穿着制服把他抓走。
但杨巡同时,也做了两手准备。他恨萧某人,他不信这天下除了姓萧的,就没第二个有权有势的人。他开始在机关朋友圈中打听谁能与萧某人争风。
宋运辉收拾行李再次北上,寻找老徐。
但杨巡还是高兴得早了一些。宋运辉才去北京,他晚上和朋友吃完回电器建材市场的办公室睡觉,正看报纸呢,被赚开门抓走。杨巡满脑子的挣扎,却忘了手脚上的挣扎。见到门卫惊恐地缩在房间里看着,他想大声叮咛,嘴巴却被捂上。杨巡都一时来不及想他为什么被抓,而是想到该找谁通知大寻,通知宋运辉。待到被抓到一辆挂着老家省名车牌的面包车前,杨巡却不想都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
他心中反而就跟悬念得以解开一般,吊了几个月的心事终于当啷落地,反而安心。要来的终于来了,那就死心塌地地接受。从今天开始,做另一番打算。
杨巡表现岀的忍让和配合,很快让来抓他的干警感觉出来。干警把他塞上车,与本地配合行动的警察告别后,一行开着面包车连夜上路回家。杨巡被铐在车把子上,见那四个干警也没把他怎么样,就放下心来,很是友好地问:“同志,刚才我没听清楚,到底为什么抓我?”
一位并没太如杨巡想象中的庄严,而是好声好气地说:“你啊,别明知故问,拿话套我们。现在开始好好考虑,究竟错在哪儿,回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另一却是快性子,直斥道:“为了抓你,我们连夜来,连夜回,你小子这时候别跟我们玩心眼了。刚才跟你说了,你涉嫌伙同他人贪污挪用公款,金额巨大。你自己想好吧。”
杨巡叹一声气,轻声嘀咕:“那明明是我的钱。前一阵镇上来电话要我上交每月利润,我跟他们解释我只是挂靠,没用小雷家村一分钱,反而每年上交管理费,他们不听,还威胁我要把公司抢回去。这倒好,干脆抓了我走,回头他们要怎么收拾我的公司,我也没办法了。唉,个体户难啊。”
夜路寂静,反正闲着没事,四个干警就好奇问杨巡究竟是怎么回事。杨巡对这事也没啥可隐瞒的,把自己创建两个市场的事一五一十跟车上的人说了,尤其是把钱的来源说得清清楚楚。那几个干警听着都是将信将疑,动用他们审讯犯人的手段翻来覆去地问,问得杨巡头昏脑涨差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对政府撒谎时候,才有前面开车警察好言相劝。
“杨巡,你要相信党和政府会调查清楚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杨巡舒服地坐在车椅上,叹息道:“只怕等我清白了,公司也垮了。现在不是他们不知道我清白,而是他们从上到下不想给我清白。小雷家村长为了填补他们书记被抓后的财务困境,非常需要我这笔资产。我上回去找过他,他就是不肯答应拿出当年我们签订的协议去镇上说明白这事。镇里的人我也去找过,他们说他们不承认被抓书记跟我签的协议,只认我公司工商注册资料写的内容。一半当事人赖定我,我现在又被你们抓了,你们说我还有啥指望。”
几个干警都沉默了,这事他们目前作为执法人员,不便随便表态。但心里都是觉得杨巡这人还真是挺冤,就那么一个程序不合法,给人揪住小辫儿了。因为那么一点心态上的小谅解,这一路之上,四个干警对杨巡便和气了许多,起码当作平等人看待,路上见到早点摊儿下去买早点,还顺便同样给杨巡带一份,一点没亏待杨巡。杨巡也让他们放心,说他不能跑,他必须回去交待清楚事情,跑了反而更无法说明问题,更无法回去公司,等于白扔了一笔资产再也没法要回。
杨巡于是挺被优待地送进看守所,承那四位干警仗义执言,他进去挺受优待,并没吃上寻建祥说起过的那些苦头。但是,一进看守所,人就完全与外界隔离。虽然肉体并没受什么折磨,粗茶淡饭对于杨巡来说也无所谓,可是,想到外面莫测的风云,想到萧某人的虎视眈眈,杨巡就跟一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豹子,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担心,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急躁,自己也开始能感觉得出自己心中的暴躁了。
他最想知道的是,他最大的指望宋运辉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他被抓的事,有没有有效行动起来,采取措施。
宋运辉进北京公事,晚上几乎是很罕见地婉拒设计单位领导的宴请,赶着去见老徐。
老徐是早已约好的,还是在老徐家见面。宋运辉被领入客厅,却见饭桌边不止老徐一个,还有其他陌生的两个。老徐见宋运辉进来,握手时候拉着宋运辉给其他两位介绍,说得很是推崇。
“就是他,我刚跟你们介绍的,我看着他读书工作,现在真给我们省挣脸。小宋,两位都是前辈,是我的老领导,老上司,现在依然是你老家的父母官。你在外面做得好,回家时候怎么也不说拜访拜访领导,说起来大家都还不认识你。”
大家一阵寒暄握手,互相介绍认识,宋运辉才知,老徐请来的是省里的父母官。都不知老徐怎么请到。等刚一坐下,宋运辉忽然想起来,对其中一位胖胖的省长道:“省长,我想起来,我当年还在金州时候,您是那儿的市长。我们新车间进口设备开工剪彩,您当时也在场,还跟我握过手。”
省长扬眉一笑:“对,有这回事,当时你也在场?”
“是的,我指挥开工,省长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候嘴唇老大燎泡,看见的人都笑。”
省长“噢”地一声,笑道:“记得记得,我们当时可没笑你嘴上燎泡,都惊讶你年纪轻轻竟然能担此重任。那么大一个工程,当年你们水书记可真敢放给你指挥。真是个人才,不错,不错。”
省长说着,又伸过手与宋运辉紧紧握了一下,很是重视。老徐见此笑道:“他们现在的东海厂准备上二期,规模比当年金州的新车间要大,技术也更先进,不过对于已经身经百战的小宋来说,这些都已经是小意思了吧。当时他们部里就是看中小宋这个长处把他调到东海的。小宋,我们这一代的都很羡慕你们新一辈的,正好赶上好时候,有那么多大事可以做。”
宋运辉笑道:“可我当时还被水书记骂不知足,水书记说我每天跃跃欲试地怂恿他改这个造那个。”
“哦,老水现在可好?好多天没见他。”另一个省厅领导关切询问。
“前几天水书记刚去了趟我那儿,身体比前几年还好。我正好需要制定东海二期的详细工作计划,请水书记过去发挥余热,帮我们查漏补缺。水书记的行政经验,真是一宝。可我在金州时候还没那么深的体会,总看着我姐夫的小雷家村飞速发展,嫌我们金州发展不足。水书记前几天还提起,说那时看到我们这一批小年轻那么亢奋,他不知多头疼。”
众人听了都笑。省长笑道:“改革初期确实存在农村快于城市的现实,农村搞承包好几年后才有工厂承包。我还记得当时全省还学习过一次小雷家村的经验,老徐,是你上报的吧?”
“是啊,那时候我还是县委书记,小雷家带头人雷东宝的冲劲很让我感动。他们是真正从一穷二白过来,这方面小宋比我更清楚。小宋,你给两位前辈领导说说。”
宋运辉明白,这是老徐给他的机会,于是根据年代,一一清楚回忆过来。不回避错误,不夸大优点,因此听上去客观公正。杨巡的事他暂时不提了,相信只要雷东宝的事情得到正确处理,杨巡也跟着没事。
两位领导听得很专心,不时提出原则性的问题。好在宋运辉一向了解政策,对于小雷家发展路上与政策的冲突,或者对政策的超前,他并不回避,但他更多是解释那些冲突和超前产生的内在推力,包括市场的要求,和人心的思变,他不愿表现出一厢情愿的样子,只是给予他们客观,再客观的现实。他相信,眼前两个都是沉浮官场多年的老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想蒙他们,他还不是那块料。
省长听到小雷家集资办雷霆公司的反复思考,不由对老徐道:“雷东宝这个人有时候太自说自话。”
老徐道:“性格决定。当年他要不是自说自话,不会泼胆领先周边乡村一步,带领小雷家走出贫困。可现在也是因为自说自话,对于原则性的公私问题认识不清。估计走到现在,他心里存在混淆,他就是小雷家的公,小雷家的公事就是他的私事。”
省厅领导点头道:“对,有因有果。再说,我们的改革一直是摸着石头过河,经常是有一部分人因为某些机遇,率先冲到前面。当时看到时候会以为他们违背法规,可后来制度的跟上,几乎可说是为他们除罪。这一方面鼓励他们更加敢闯敢做,可另一方面不免也在诸如雷东宝同志这些人的心中留下一个不好的误读,以为政府默许他们一再挑战政策。”
宋运辉承认:“知识的局限,认识的局限,令他们中间有些人跟不上形势。走到一定台阶之后,没法进一步学习提高。比如雷东宝,老徐和我都算是苦口婆心为他解说政策,可最后打消他借公谋私念头的,还是亲情。我有次问大哥,你们怎么了解政策。他说平时去镇里学习文件,不过他经常懒得去,平时大多通过电视看新闻。我问他看电视能有看报纸一样激发思考吗?他说他跟我不是一类的人。可见厅长说得有理,他们因为理论只是没法跟上,才会导致对政策的误读。”
省长也道:“对的,背上那么多资产,积累那么多经验后,还是盲目,这不应该,看来我们要对这部分同志加强政策时事的学习和引导。小宋,你继续说雷东宝同志怎么犯事。”
宋运辉继续一一讲来。但等宋运辉说完,老徐却对省长道:“要不让小宋回避一下,先回去宾馆?”
省长笑道:“那怎么行嘛,小宋饭才吃到一半,怎么可以赶他走。小宋,吃菜,我看你光顾着说,没动过几筷。”
宋运辉连忙对省长夹的一筷子菜表示感激,但还是谦逊地道:“我担心会不会因为我跟雷东宝大哥的关系,影响我的表述。要不我还是回避一下,免得干扰讨论。”
省长笑嘻嘻地道:“坐下,还有问题要问你,别想临阵脱逃。”
但其实他们后面并没就雷东宝的问题做太多议论,宋运辉也知道,作为一个领导人,不便根据一面之辞做出判断,没那么不负责任。倒是他们与老徐交流其几项省里发展计划的审批。宋运辉这才明白,老徐是凭什么把这两位父母官请来,心中感激不已。
等送走两位领导,老徐关上门就道:“小宋,今天谈话的结果,我并不很乐观。你跟我说说你准备见市长的计划。”
“老徐,怎么谢你。”
老徐摆摆手,“这是我跟东宝的事,不用你谢我。你赶紧说说,不早。”
宋运辉道:“我已经通过大哥过去的手下史红伟收集到过去日报对小雷家的所有报道,我已经根据这些报道写了一份材料,很简单,可也才写到一半。”他从包里掏岀材料交给。
老徐看看,道:“你现在哪有时间,能写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你不容易,跟东宝的这份情谊能维持那么多年。”
“我这是应该,可我真没想到你能这么大力帮忙。今天还为这事特意请我们的父母官到府上吃饭,不知给你添加多少麻烦。”
老徐笑道:“东宝这人,有他的可爱,也有他的可恨。不过不失为一个真心好汉子,也不失为一个有魅力有性格的人。他这人啊,有天生的向心力。可有时候真是可恨,无知得可恨。你今天说得不错,把他的正反两面都摆到桌面上,不会引起反感。可是去市长那里也准备那么说?”
宋运会意:“我有数了,我倾向一些,再提些要求。不过书面材料还是折中,回头我可不可以给省长一份?”
“好。市长那里我会先去个电话,以前同僚。小宋,以后必须找出时间,常回老家转转,那也是工作。”
“是。”
老徐看看宋运辉,道:“看来你刚才也听出来了,别愁眉苦脸,东宝行贿的罪责不可能逃脱,你早应该知道。”
宋运辉点头,“我……唉,担心大哥,他这样一个人,关上个几年,出来性格都挫平了。”
老徐却道:“东宝应该接受一些实质性的教训,这对他有好处。他需要思考,需要挫平后的圆滑,不能再一意孤行,为所欲为。”
宋运辉低头承认,他也感觉雷东宝现在有些无法无天,可雷东宝真受挫折,他还是不忍心。“我仿佛能看到胖得像球一样的大哥眨着无辜的眼睛,憋牢里委屈。”
老徐忍俊不禁,“小宋,你也有那么感性的时候。”但老徐随即脸色一紧,“东宝有功要奖,有罪要罚,你不能过额要求。”
宋运辉这才不得不调整思维。虽然他和老徐一起帮雷东宝的忙,但他差点弄混了身份。老徐的态度却已经传递给他,公是公,私是私,他别想暗渡陈仓。毕竟,老徐与雷东宝的关系才是朋友。
但等宋运辉回到宾馆,却有同事告知,秘书来电,说厂长的好友大寻紧急寻找厂长。宋运辉心下一凛,本能地感觉到,杨巡出事了。果然,电话打去,那边寻建祥说,才刚饭后发生的事,杨巡连话都没留下一句。还是留守的门卫是杨巡老家带岀来的人,尽职地找到他家把事情告知。宋运辉只会摇头。若说雷东宝的麻烦还有一些自身因素的话,杨巡简直是六月飞雪般的冤。不由想起以前梁思申大声为杨巡这样的个体户鸣不平的话语,可怜的杨巡,怎么会投胎做了个体户。
事已至此,宋运辉对杨巡的事暂时无能为力,不得不静等雷东宝的处理结果。只要被认定雷东宝只有行贿一罪,那么也就说明挂靠成立,杨巡也就没事。不然,他宋运辉还能干涉司法?而杨巡的市场就是市场,市场搬不走吃不掉,就算是有萧然这样的人妄图染指,但只要事实证明市场是杨巡的,难道萧然还能强抢不成?
可是,宋运辉也知道,事不宜迟。雷东宝的事,必须在开庭前有个着落,而杨巡的事,也是夜长梦多。这么多事经历下来,宋运辉已经知道,节外生枝的事层出不穷,以后还会有。
可他如今这么忙,这么忙,恨不能把一个身子撕成两个使。一半放到小雷家去,一半留在东海厂。对了,他还要放一半在家里,宋引都说她天天见不到爸爸的面。
是不是能者多劳?宋运辉感觉,以前他是找着事情做,而现在则是事情扑面而来,非得逼着开始学会他抓大放小,责权下放。可纵然如此,雷东宝的事,他还是无法下放,杨巡的事,则是不忍下放,这两件是,他必须揽在身上。
但担忧过,行动过,下一刻,宋运辉便收拾心情,平静地召集这回一起来北京的成员开会讨论白天与设计院的对话,斟酌明天需要强调的事宜。一码事归一码事,宋运辉现在虽然不能做到完全控制情绪,可也已经能做到不把情绪带到下一件事情上去。
宋运辉终于取得老家市长约见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后。这几天,几乎是他和寻建祥一起软硬兼施地抵制住当地工商部门对市场的查封,但也造成挺不好的影响,当地人开始传说杨巡的两家市场雇佣了来自新疆青海的劳改犯看场子,很有流氓嫌疑。
那是因为宋运辉还没出差回来时,区工商很不正规地过来要求市场停业整顿,厘清投资人资格后再开业。当时就被看守的寻建祥顶掉,寻建祥说杨巡还没被判刑,谁知道是不是给错抓,怎么可以据此把市场查封。区工商说寻建祥不懂政策,寻建祥说他法律方面自学成才,又是一声大吼,要所有他带来的去新疆青海自学法律的人工进来给区工商检阅。区工商看到一屋子传说中的重刑犯,顿时吓得口齿不清,不敢停留,钻过人缝逃离。
这消息自然传到幕后指使人的耳朵里。萧然不由联想到他爱车的恐怖遭遇,做事时候不免患得患失。宋运辉回来了解情况,也没客气,要寻建祥找两个面目不善的去萧然公司敲敲门看两眼巡几遭。宋运辉发现恶人还须恶人磨,对付有些无赖,只有祭岀流氓手段,杨巡此前已经用过一次,他现在再用,依然灵验。但他还是去市工商打了招呼,起码,有行动的话,让先通知一声。
回到家里,听到女儿说幼儿园哪个小朋友因为打人被老师批评,宋运辉感觉人怎么长大了以后,人生观全颠倒了呢。
宋运辉终于见到市长,他没想到,市长见到他很客气和热情,一开始就说,本来应该早点见面,可因为前一阵出去学习,一直没法安排专门时间见面。前几天则是去省里被省长找去谈话了,谈话的内容之一,就是小雷家的问题。省委省政府对农村改革中出现的新问题非常重视,以小雷家为典型,专门召开一个专题会议,邀请相关县市领导出席,讨论小雷家出现这种变化的深层次原因。
市长没有隐瞒,将会议就雷东宝问题做出的决议告诉了宋运辉。会议结论,雷东宝的问题必须一分为二,雷东宝所犯的违法问题,必究;但是对于雷东宝在改革摸索过程中所走的歧路,党和政府必须肯定他的积极性,但对他的错误采取教育引导的措施,而不能因为一个错误而否认他过去的摸索成就,一棍子打死。
市长说,他也一直关注着雷东宝的案子,考虑在南巡讲话春风下如何正确客观对待农村改革前沿分子的问题。农村改革因其前沿分子的起点低,觉悟参差不一等因素,改革道路行走到现在,出现不少需要面对的现实问题,雷东宝的例子就是一个典型。下一步市里将根据专题会议精神,就此问题广泛开展基层教育,提高干部群众对改革的认识。
同市长的会谈非常友好尽兴,这位市长也是工厂出身,对于宋运辉的东海厂很有兴趣,两人有相通话题。说到未来进一步改革开放的方向,宋运辉把自己了解的吸引外资种种方式与市长进行探讨,市长也提出如何引进外资解决现有国营企业机制僵化、技术老化、资金不足等方面的想法。两人为此延长会见时间,一直谈到中午饭桌上,握手再见时候充满惺惺相惜。
为此,市长又特意安排宋运辉与小雷家顶头上司的县委书记会谈,让宋运辉帮雷东宝跟主事的县委书记沟通交流。有市长铺路,会谈自然比较顺利。宋运辉为了雷东宝,拍了一下这位现任县委书记的马屁,又把他接触过的从老徐开始的三位书记回顾了一下,也把他与老徐因小雷家开始至今的友谊渲染一下。那县委书记原也跟雷东宝没有太大的怨气,再说已经从省里开会回来了解了上面领导锐意改革的态度,他自然顺水推舟了一下,做了个顺水人情。
宋运辉没法有时间等到层层办完手续,接杨巡出来;再说也是有意要把好消息跟韦春红通一下气,他走出县委,便找到韦春红的饭店去,却见韦春红正叉着腰,披头散发地指挥工人拆卸搬运东西。他进去时候,正好听见韦春红尖着嗓门骂人,骂一个拆错螺丝,差点摔坏吊灯的工人。那些工人哪知道这吊灯是韦春红的宝贝。
宋运辉旁观会儿,等韦春红骂完一段,才上去拿两枚手指轻轻拍拍韦春红的肩,没想到韦春红一会头,扫来刀子一样眼光。等到韦春红看清是宋运辉,才转颜为笑,道:“你怎么会过来?哎呀,我这儿正拆着,没法请你喝茶。”
“我简单说两句,得连夜赶着回去……”
“自己带车子来的?”韦春红往外一看,“一看就是好车子,大领导就是不一样。东宝怎么样?你肯定是为东宝的事儿来。”
宋运辉道:“我们遇到好领导,大哥有福气。不过行贿的罪名不能免,刑责逃不过,一段时间内大哥人身自由还是问题。不过其他集资公司等的事,省市县都已经有定性,回头也会通过镇工作组到村里宣传,恢复大哥名誉。杨巡的事也不再受牵连,明天有关手续完成,他可以出来。我实在等不住今天得回去,想托你去接他一下。”
韦春红一听,念一声“阿弥陀佛”,总算放下心来。“小杨有大弟在这儿,你看我明天肯定也离不开新店子,我会让他大弟去接。那东宝会轻判吧?听说好多行贿的都没判就给放出来了。”
“大哥行贿数额巨大,又涉及太广,估计没那么轻易放出来。你还是相信政府公正处理吧。”
韦春红撇撇嘴,“相信?要没你上上下下的跑,哪会一下忽然咕噜咕噜冒包青天?我不是睁眼瞎,知道谁在出力。谢谢你,宋厂长,我以前心急冒犯你,你别挂心上,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等回头东宝能让探视了,我好好跟他说说。”
宋运辉笑笑,不去搭理韦春红的那些江湖气,只是道:“我最近做大项目,比较忙,没时间常跑来这边。大哥判决下来后,还得你多费心探视照顾了。不过你千万要跟大哥说明,他问题的从轻,全是现在南巡讲话带来的政策好,全是省市县三级领导的好意。你别挑起他的对立情绪,别让他在里面憋岀一肚子气,对以后出来重新开始不利。我走了,不打扰你,你忙。大哥不在,你一个人多担待多辛苦些,一个人带着婆婆,也要注意安全。”
韦春红听得宋运辉话中态度的转变,不由感动,送走宋运辉后,回头想起来,鼻子酸酸的。心说,宋运辉也是个大领导,当然,领导也有不少好人,但要看是对什么人了,以前的宋运辉,可不怎么的。
杨巡在里面度日如年,忧思如潮。忽然稀里糊涂被放出来,走出阴寒环境,放到灿烂的夏日阳光下,一时天旋地转,不能适应。把等在外面的杨速担心得半死,杨速好不容易才把胡子拉碴的大哥唤醒过来,唤岀人气。
但杨巡一恢复神智,立刻赶着抛出一大堆问题:“我的市场怎么样?谁放我出来?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杨速被问得手忙脚乱,忙道:“要不是韦嫂子通知我,我还不知道大哥在这里。韦嫂子只说是宋厂长帮的忙,其他也说不上来,我都问了。大哥,我们先回去,你洗个澡。”
杨巡点头,心说果然是宋运辉,宋运辉这回的恩情可大了。他骑上杨速摩托车的后面,却忽然问道:“老四快考了吧?在家复习吗?”
“老四七号考,大哥。你别担心,老四成绩好,不怕考不上。你别那么小心。”
杨巡想了想,“去找个旅馆,不回了。你给我留意着点,哪儿有公用电话,停一下。”
“大哥,回家吧,我不信老四看到你那么辛苦还跟你怄气。家里有电话,洗了澡吃点东西慢慢再说。再说你这样子,让熟人看见多尴尬,影响你形象。”
杨巡摇头:“去旅馆,都最后几天了,不冒那险。电话立刻找,我等不及。他妈的,我进去得蹊跷,有人正好赶着宋厂长出差时候弄死我,肯定有人赶紧趁机对我市场下手。我现在眼睛还有些不适应,你帮我留意。”
“大哥……”看着杨巡浑身脏污,脸庞削瘦,杨速恨不得代大哥受那老罪。他出来做过,知道其中辛苦,因此比其他两个弟妹更能体会大哥的艰难。他眼睛热热的,发动起大哥留给他开的摩托车,上路先找公用电话。
终于找到,杨速眼看着大哥飞速扑向电话,恶虎下山似的,忙跟去将钱放台子上,自己回头找刚刚看到的一个茶叶蛋摊儿去。杨巡拨通自己的大哥大,一听到接通,而且对方传来的是寻建祥的声音,一颗心顿时放下一半。
“大寻,没事吧?”“小杨,你出来了?”两人几乎是同是抢着说话,又一起忍不住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一边儿公用电话老板拿杨巡当神经病。这一笑,让杨巡心中安心暖心,比看到杨速还开心。原来这就是兄弟。
“市场没事,今早小宋就跟我说了你今天出来,我总算放心了。妈的我再让他们跟姓萧的几天,吓死那龟孙子。”
“怎么回事?姓萧的又来?打死他,我抵命。”
“哪用那么拼命。你再也想不到,这是一贯正儿八经的小宋给我岀的馊主意,他让我每天派两个面相最凶的去姓萧的公司门口转悠,不时拿摩托车跟着人家好车在城里兜风,咱不惹事不犯法,把那姓萧的吓得没办法,又没理由叫人抓我们,后面几天鬼影子都不见一个,不知躲哪儿去了。我让人继续盯着,没事也烦死他这孙子。”
“痛快,痛快。”杨巡听着再次放声大笑,听得那电话老板直皱眉头。“大寻,多的不说了,谢谢宋厂长,谢谢你。市场开着,你管着,宋厂长照应着,我不担心啦,我洗澡睡觉去。哈哈,我明后天办点事,晚点回去。”
杨速从旁边农堂口买来四只茶叶蛋,正好听到大哥歇斯底里的笑,心里发毛。待得大哥打完电话,看大哥交电话费,杨速却发现大哥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怎么回事,但总之是里面坐着的日子不好受吧。杨速心下难过,不再将手中茶叶蛋交出,而是不动声色地剥好了,才交给杨巡。
杨巡一见茶叶蛋,眼睛里面迸岀的亮光简直赛焰火喷发,一把抓来就三下五除二地塞进嘴里,嘴里连说:“好吃,好吃,几年没吃这么香的茶叶蛋了,以前我们火缸里煨一罐子,一人最多也只能吃到两只。你也来一个,好吃。”
“大哥慢吃。”杨速都来不及剥,眼睛却心疼地看着大哥两手捧着一个鸡蛋热情地吃,又把第二个递上,不专心,自然是剥得斑驳。杨巡接来,又是两口解决问题,但这回不顺,吃猛了,蛋黄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转眼脸色憋得血红。
杨速吓得连忙扔下手中茶叶蛋,给大哥捶背,好不容易才听大哥“呃”地一声出来,他的眼泪也跟着下来。杨巡回头看见,沉默了一下,可随即便笑嘻嘻道:“我这身衣服好几天没洗,你回头打两遍肥皂都洗不掉手臭。我衣服可以扔,你手可不能剥皮喽。不要你剥茶叶蛋了,你现在也臭。”
杨速含泪道:“大哥,你为我们辛苦了。”
杨巡笑笑:“走,我要洗澡。开好房,你去拿几件衣服给我。刮胡刀别忘了拿。”
杨速连忙答应,载上大哥去常住的旅馆。但眼泪一时收不住,涓涓滴滴而流。杨巡在后面看见,心下欣慰,反而安慰大弟,“别难过嘛,比起东宝书记,我这才几天嘛。十二天,正好一打。再说人家也知道我冤,我在里面没吃苦。对了,老二,等下你给我拿来衣服后,留下摩托车给我用,你回去上班去。我得找两个人。”他有意说得挺多,分散大弟的注意力。
杨速想到大哥刚刚微微颤抖的手,哽咽道:“大哥,听我一句,又不是天上下刀子,你再心急也给我今天好生休息一天,睡个好觉。有事明天再说。大哥……”
“行,行,听你的。”杨巡真有点受不了长得比他高的大弟流眼泪,连忙一径地答应下来,但心里想,等杨速离开他自会行动,他哪儿歇得住。但没想到,洗澡下来,又吃两只茶叶蛋,往床上舒舒服服地一躺,却早沉沉睡了过去,雷打不醒。杨速不放心回来看一眼,他都没听见。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还以为这是第一天下午。好在杨速早送了早餐来:豆浆,肉包,生煎,好大一堆。
杨巡再次吃得如恶鬼转世,将一堆早餐收拾了,就征用杨速的摩托车,赶赴小雷家。他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他跟雷士根没完。
杨巡在村口找到一条木棍,操着这木棍杀去村办,进去看见雷士根就劈头砸下。雷士根本能一闪,那木棍砸在书桌面上,硬是砸裂桌面。士根吓得连忙躲避,一边大叫:“杨巡,你干什么,不要犯法。”
“犯法?老子没犯法你都能陷害老子坐牢,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打死你也是坐牢,不打死你也会被你害得坐牢,老子先打死你捞个痛快。”杨巡将木棍舞得呼呼响,追着士根往外跑,早有村人闻讯探头,看到杨巡神情跟疯子一样,想拦可不敢拦,但也有人回家扛锄头准备助阵。到底不能让外人欺负了雷家人去。
正明正好有事出来,见此连忙跑上来,勇敢地迎上杨巡,一把抱住不放。嘴里说着好话,“小杨,你可出来了,我担心死你。走,上我那儿喝茶去。”
杨巡被正明抱住,嘴巴可没给抱住,大声怒骂:“担心?你们担心你们书记去,要不是省里专门开会给你们书记平反,你们书记杀头的罪,把我也连累进去坐牢。你们知道这都是谁干的?都是雷士根这畜生。我前几天找这畜生,要他向上级说明,你们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他不管,他只要做定村长,我们死活他不管。我明明挂靠小雷家,全村人都知道,这畜生竟敢昧着良心说是我和书记伙同挪用小雷家的钱,呸,你们小雷家哪儿拿得岀上千万现金给我?畜生你以为诬告我和你们书记等我们判了死刑你就能坐稳村长位置啦,你休想,我杨巡九条命,我就是死变鬼也要杀了你。正明哥,放开我,别让他跑。”
士根一时心虚,只得大声道:“我跟你说了,这是镇上面的决定,我解释了没用。”
杨巡却是今天存心赖上士根:“你放屁。要不是领导们明察秋毫把我放了,我本来还真信了你的鬼话。现在知道,不是领导没长眼,而是你诬告陷害。还有,你们集资公司的事,你们书记花多少心血,为个公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讨生意做,眼看着生意做起来,利润来了,这个畜生他自己没出钱,眼看别人有钱拿他没钱拿,他就想出个大家都别想拿的损主意。你们书记是那种人吗?我就是跟他多年老交情,只拿小雷家名字挂靠一下,你们书记都要我交管理费,公私分明,他会贪你们一点点钱?他要想贪,只要免了我管理费,我把一半钱交给他,他就能发财。只有你这跟着书记最近的畜生敢诬陷他,你披着忠臣的皮害书记,你这畜生最奸,害死书记你能当书记,你眼红这位置。可怜你们书记,为了村里发展行贿,罪名还都自己担着,不舍得要这奸臣陪着坐牢,他还蒙在鼓里,以为这畜生是忠臣。你们书记结果有什么好处?好处大家享受,坐牢他一个人坐,好歹我陪着他坐几天。坐牢啊,我昨天出来都站不稳,我才坐几天,你们书记已经坐几个月。他妈的都是这畜生害的。现在省市县领导都已经认定你们书记只有行贿一条罪,没别的罪,我总算放出来,你们说,我要打死这畜生,有没有道理?正明哥你别拦我,我今天非打死他。”
杨巡说话放机关枪一样,密不透风,雷士根都没法插嘴,插嘴也插不进去,只会声嘶力竭地喊:“你胡说,你侮蔑,你胡说,你诬蔑……”
但村人可就不那么想了,听着杨巡又是省长又是专门会议地一说,都被杨巡权威地将思维引导过去。再说村里刚刚断了全村的福利,本来大家都已经心里在嘀咕怀念过去在书记领导下的美好时光,这一会儿两者一结合,还什么真相,他们愿意相信的才是真相,大伙儿一致将愤怒的眼光射向雷士根。士根见此不得不声辩:“是老猢狲告的书记,我再解释工作组也不听。”
杨巡却道:“一个局外人能告倒书记?我这回坐一次牢给审讯了以后最清楚,政府是讲理的,是要看确凿证据的,要告书记,凭老猢狲拿点道听途说能告得倒?书记是谁啊,是市人大委员,县府直进直岀的人,能一告就倒?都是你畜生做的手脚,你故意留着行贿凭证让工作组查出来,把书记陷害下牢。你还喊冤,秦桧都比你清白。他妈的我以前一直当你是好人,我坐牢了才知道你是谁,畜生,没良心的畜生。”
杨巡恨雷士根,再加他对小雷家这一阵子的事那么清楚,硬是牵强附会诤诤有辞地将雷士根越描越黑。也存心的,为了报答宋运辉,他要扭转村人对雷东宝的不良印象。他做到了,他以一个才刚被释放的充满深仇大恨的苦主形象出现,让众人有点不得不信。起码有一点大家相信,要不是原本被定为书记罪名之一的挂靠公司的事没事,杨巡怎么可能被政府放出来。经杨巡“血泪控诉”,大家都恍然,原来其中有雷士根小算盘在。这一相信,便连带着把杨巡其他的话也相信了,大家都在心里初步建立起一个概念:对了,书记本来就不该是那么有私心的人,谁都知道的,哪能一下变得那么坏了,也就只有身边最信任的人才能把书记搞死啊,这雷士根还真奸。
便是连正明都听着糊涂了,小声问杨巡:“真的?”
杨巡狠狠道:“假的?我坐牢难道是假的?我都给他害得坐牢了,我还能有假?我都要杀人抵命了,我还有假?”
士根面对周围一双双变得怀疑起来的眼睛,面对指鹿为马的杨巡,气结,悲凉地道:“我这儿发下毒誓,我要是存心做什么对不起书记的事,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我现在所做一切,都为以后等书记出来,把小雷家囫囵交还到他手上。我有为了小雷家对不起杨巡的地方,可我没对不起书记。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士根说完,驼着背怏怏走了,众人都看着他,唯有杨巡在他背后冷冷地道:“你这毒誓发得好,什么叫存心做对不起书记的事,谁能剖开你肚子看出你心里怎么想?想赖也没那么明着赖的。你承认你昧着良心陷害我了是吧?那是我放出来了,杀到你面前来了,你赖不掉了。你存心欺负书记关在里面,跟你死无对证,你才能发什么狗屁毒誓,你还想骗谁啊。你们别信这畜生鬼话。”
众人原本有感于士根的悲凉,心中稍微犹疑,但被杨巡这么一说,都又被杨巡牵走思路。正明也狐疑地看着士根的背影,见士根不再辩解,心中又信又不信。他嘴里邀请着杨巡去他那儿喝茶,眼睛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士根背影,心里打定主意,即便是以前为了电线厂和铜厂的生存而不肯交钱给村部,以后那就更不能把钱交到雷士根这样的人手上了。是,他为自己闹独立找到充足的理由。
杨巡则是看着雷士根的背影狠狠地想,想欺负老子?老子劈不死你也玩死你。
正明拖杨巡到办公室,亲自端茶倒水,询问杨巡被抓进去几天的情况。杨巡很干脆地道:“一句话,让我出来想杀人。”
其他跟进来的人惊道:“那书记……”
“还用说。我进去还是受照顾的,那些政府的人看我冤,好心跟里面打了招呼。书记让雷士根那些行贿条子害得得罪多少人,他在里面能有好日子过吗?我说你们中间哪个但凡有些良心的,找门路托关系帮书记走走人情,让他在里面少受点罪。”
外面一个声音笑嘻嘻地传进来,跟着人也出现,“小杨,你道是你那么神,几句话就能让政府帮你在看守所说话?当然你水平好也是有的,一张嘴说得几个要紧的人都同情你。后来的好日子,就靠忠富第二天不经意间知道你进去,帮你做的活动了。”
杨巡朝外一看,竟是红伟,忙起身道谢:“红伟厂长,我也奇怪我日子怎么这么好过,可再好过,里面那也不是人过的日子。多谢你和忠富厂长。”
红伟摆摆手,示意杨巡坐下,笑道:“知道你来闹事,我赶紧过来向你打听些事儿。你这里面进去一遭,肯定已经摸透里面的套路,你跟我说说,我现在已经跟忠富为书记做了这些……”红伟一一说明他和忠富为改善雷东宝在看守所的生活而做的努力,“你看,有没有做到点上。”
杨巡还在考虑,正明已经道:“后面的事我来吧。”
红伟意味深长地笑:“村里刚刚岀过事,多少碧绿的眼睛都盯着你这块肥肉,你哪儿拿得岀钱来活动?”
正明道:“你们还不是用的自己的钱?”
杨巡道:“钱跟钱不一样,红伟厂长现在挣的钱都是自己的。不,我现在要喊红伟经理了吧?你们做的基本都到位了,我听说书记这个案子很快就会审理,省市两级也已经有指示,你们还是等着判了以后做努力吧。”
“肯定会判?行贿?”
“听今早宋厂长电话里的意思,肯定会判。”
“唔,行,小杨,回头常联络。我现在做钢材,挂物资局名下,顺便也做些水泥,以后你要水泥钢材的话,给我点生意。正明,大哥大还我,那么喜欢,你自己也可以去买一个。”红伟将正明手中的大哥大抢回,匆匆与杨巡握手话别,说是去找忠富说明去了。
杨巡见正明挺喜欢大哥大的样子,就开解道:“大哥大这东西家里用着好,养岀用电话习惯了,这一到出门就麻烦了,老想着找公用电话,好像一会儿不打电话天要塌下来一样,麻烦。对了,你们还是用集资以前的工资考核办法吗?”
正明鼻子里“呼”地一声,看看办公室里其他的人,搔搔头皮没答应,只是站起来道:“走,中午我请客,给你压压惊。单独请你,够意思吧?”他一手就拖了杨巡起来,走到外面才问杨巡:“你刚才骂士根村长那些话到底几分真?我听着都让你搞糊涂了。”
杨巡笑道:“你爱信信呗。嚯,车子归你开了?好。当然得快配一只大哥大。”
正明却盯着杨巡道:“你现在真有千万资产了?怎么扩张那么快?”
杨巡笑道:“千万资产是有,可负债也不少。不像你,你再负债也是村里的,债主找不到你头上。我负债,债主都找我。现在红伟经理也差不多了,忠富厂长也一样吧。”
正明发动车子开岀去,嘴里嘀咕:“可你们责任与收入对称啊,我现在责任那么大,可收入被这回的事一搞,别想再提了,想想都心里不平。早知道应该跟红伟忠富一起走出去,起码人家也说我义气,唉。”
杨巡听到这儿,眼睛一亮,心有所思。他的心,在说与不说,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别人之间激摆。正明瞥见杨巡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一动,好言相求:“小杨,杨老板,我们多年交情,说起来我和你联系最多。你每天见那么多生意人,你倒是给我岀个好主意。”
杨巡还是第一次听小雷家的负责人对他那么客气,心里一时什么味道都有,既有洋洋得意,也有高兴欣慰,还有一些小小的酸楚,他从一个小杨馒头,也能混到今天。因此心情分外爽快,将本想收为己有的主意免费派送。
“我那儿电器建材市场有不少摊位是国营或者集体企业负责人的亲信家属租的,你有数了吧?”
正明不由刹住车,停到路边,“你意思是……”
杨巡只得明说:“刚刚红伟经理进来我就在想了,不让你们组建集资公司,村里人看着你们多拿心里不舒服,那么现在红伟他们走出去自己开公司,你跟外面的公司做生意总没事的吧?村里人看不见摸不到,心里也没那么多话要说。你手头那么多东西,交给别人还真一下不能放心,交给红伟倒是知根知底。”
正明转念一下,“哈”地笑岀声来,连连笑道:“有数,有数,呵呵,交给别人不放心,交给红伟哥没二话。你那儿摊位还有没有?租给我一个。”
杨巡有点不舍那么好的机会给了红伟,但都已经给了,也只好死心,他还真有些犹豫,自己有没有那么多时间打理买卖电线之类的事。因此,租金上是要小小割一刀的。回头,他把寻建祥早租到的摊位,用高价转租给红伟的公司,算是两边都帮。
事后,不断有这个公司那个私人地通过各种渠道向杨巡提出要求购买两处市场,杨巡却是风声鹤唳地都看到那些询价人背后有萧然的影子,他再也不敢放出诱饵打动萧然的一颗狼子野心,怕再惹事端,索性都是一口回绝,不卖,他说什么都不卖。
他感谢寻建祥,信任寻建祥,便把电器建材市场也正式交给寻建祥管理,他放心。他感谢宋运辉,知道送钱肯定送不进去,就悄悄到房管所通过各种关系,出钱把宋家如今租住的房子买下来,证照上面都是用的宋季山的名字。杨巡送别人东西的时候,总是方便的很,他有的是办法。但对于宋运辉则是不同,他对宋运辉因感激而崇敬,当然就有些小心翼翼,不敢在宋运辉面前乱来。
但是,不把房子的事与宋运辉说明又不行,那房子每月要去房管所付租金的,若是不及时把事情告诉宋运辉,到时间也不知谁去付租金,若是宋家人还好,若是东海厂哪个马屁精帮办着,那就麻烦了,对宋运辉名声有影响。而杨巡又知道,宋运辉这人是个多注重名声的人。
杨巡没法拖太多时间,只得找时间去宋家投案自首。而且,他也知道跟其他人说没用,只有找宋运辉本人。总算在星期天才约到时间见面。他非常乖觉地挑着时候,下午两点到,正好大人小孩午休结束,又不算太晚,不用影响人家一家晚餐团圆。
果然,他到宋家时候,看到一家子老小都聚在太阳退去的院子里,宋运辉则是爬在人字梯上,照着下面老两口的要求在上面绑从电线里剥出来的铜丝。宋运辉看到杨巡进来,就笑道:“小杨,你坐会儿,我把丝瓜棚子搭好。我答应了好几天,今天才有空,再不搭丝瓜藤得没处攀了。猫猫,给叔叔倒水。”
其实是猫猫妈进去倒水,因为宋引坚决要求给爸爸扶着梯子。杨巡在下面看着道:“宋厂长做什么事都认真,搭个丝瓜棚子都方方正正,每一边几乎一样长度。”
宋季山在一边儿笑道:“我们还都埋怨他慢,搭了一早上才那么点,下午等我们睡完他才又搭岀两平方米,又不是绑鸟笼,要那么精致做什么。”
宋引立刻揭发:“杨叔叔,爸爸说给猫猫做小兔兔笼子,一直赖帐。”
杨巡忙道:“回头杨叔叔给你做一只。你要什么样子的?”
程开颜端水出来,好奇地看着杨巡问:“小杨,你真进去过?怎么一点没变呢。”
杨巡笑嘻嘻道:“大寻也说我才进去那么几天不算,以后见他还是得喊大哥。什么东西这么香?嚯,栀子花。”
宋运辉在上面拧紧一根铜丝,绷直了拿手指弹一下,发出一声脆响,才道:“大寻没让你喊大叔,那是他进去几年脾气变好了。我看你这十几天什么都没变,一出来就去小雷家捣乱。”
杨巡才要说话,却听旁边宋母轻轻地问一句,“你在里面有没有见东宝?”
宋运辉一听,不由低头看了他妈一眼,但不出声,同时看到他爸也拿眼睛看着杨巡要答案。杨巡忙道:“看到了,不过是远远看到,没说上话。书记瘦不少,没办法,里面吃不饱。不过看上去精神挺足,走路还是噔噔响的。有人在外面托关系照应着他,你们尽管放心。”
“噢,谁?”宋运辉在上面问。
“红伟和忠富两个,他们出来做生意,手头有点活钱。看起来正明想跟他俩里应外合,正明也想好好帮书记。”
“士根呢?”
“士根现在有心没力。村里都发不出钱,他工资也成问题。正明说士根做事往前看一眼,起码往后得看三眼,想到的比别人多,做出来的比别人少。”
宋运辉听着觉得正明说得有意思,低下头却又见父母两个都不监工了,一致巴巴儿地看着杨巡,心里知道,两人对雷东宝还是有感情的,毕竟那么多年。估计父母都希望从杨巡嘴里听到有关雷东宝的更多消息。他想了想,道:“我们厂要新造一批宿舍,电线电缆什么的,你让红伟跟运销科联系一下吧。”
杨巡本来想踊跃地说,他也可以做,可转念想到,宋运辉忽然冷不丁提出要提供生意给红伟,估计事出有因,是想要红伟把挣来的钱花到雷东宝头上去。他立刻不提自己想做,忙又补充:“红伟现在还做水泥钢筋的生意,要他到时候也拿个报价来?”
宋运辉想了想,最终还是道:“算了,小杨,还是你来做吧。回头东宝大哥那边的事你多留意着点,庭审那天,你代我到个场。”
杨巡开心得差点窜起来,东海的二期在建,不知又得造多少宿舍,那是多大的生意啊。“放心,我跟他们都打过招呼,我大弟也帮我留心着。程序我现在已经全知道,里面没白去自学一遭。”
宋运辉终于把丝瓜的网全部绷好,伸手拉了拉,自信地道:“好了,天罗地网,这下贼都翻不进来。”宋运辉说完,收拾工具下来,却见女儿还坚定地扶住梯子,他反而没法下,宋母看见忙把宋引拉开,宋运辉才得下来,引杨巡一起去书房说话。
关上书房们,宋运辉就有些紧张地问:“小雷家那边又岀什么事?”他看出杨巡进来时候神情有些不自在。
杨巡忙道:“没,那边没事,就等着开庭。开庭应该也是走个过场。韦嫂子认识几个人,她到时会通知我。我……我真没大事,这回宋厂长帮我那么大忙,我还一直没上门来感谢一下,心里一直记挂着。”
“呵,我道是什么事。大寻一个人管两个市场,可以吗?”
“好,没话说,本来管一个市场真是埋没他,害得他每天都闲得想拿抹布擦灭火器了。现在闲了反正跳上摩托车到另一个市场,总有事等着他。反而我闲了。”
宋运辉笑道:“大寻啊,变得真多,以前我们同宿舍时候,他闲下来就喝酒打架。小杨,有什么事你直说吧,你一天两个电话跟我约,不会没事。”
杨巡道:“还真没什么大事,就……”他类似于羞羞答答地把用牛皮纸档案袋包好的证拿出来,摊到宋运辉面前。
宋运辉心说果然有事,估计又是要请他帮忙看看重要合同。他拿出来一看,却惊住,“小杨你这是干什么。”
杨巡诚恳地道:“宋厂长,我绝对不是行贿,我又不是神仙,一早知道你们宿舍项目要开工。我是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你一直拿我当自家弟弟照料,这回要不是你,我倾家荡产了。可是你又什么都有,不要我帮,我真想不出做什么才好,每天内疚得睡不着。这房子,产权拿下来才好修一下,瓦片翻一翻,窗户重新做,住起来才象个家。我真没别的意思,就只是弟弟想送样东西给哥哥。”
“咳,你胡闹。拿回去退了,我不要。你帮我把大寻安置好,把市场做好,保证大寻平稳收入,我还得谢你。这回放你出来的事,我也不是特意帮你,东宝大哥没事,你当然也没事,你不用特意来谢我。你拿回去,不拿回去我生气。你这是把我看成什么人。”
杨巡不肯接宋运辉递来的牛皮纸袋,低头低声道:“宋大哥,你最了解我,你看我从小吃苦,现在爸妈也没了,弟妹们还得我拉扯着,我做什么都得靠自己,以前只有我妈知道辛苦,现在只有自己知道了。说真的,那么多年生意做下来,本来是不相信还有什么好人的。可这回你和大寻这么帮我,我就是被抓进去时候心里也很坦然,我不怕,因为知道外面有你和大寻在。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遇到大麻烦没急得喷火。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更没有坏心眼,我只想让对我好的人日子过得舒服些。我可以不做东海厂宿舍扩建的生意,表明我不是放长线钓大鱼想要从你那儿捞什么好处。我这回的心意很单纯。希望宋大哥也仅仅只拿我当好朋友看待。”
杨巡的话,说得宋运辉都不忍狠下心来批他,宋运辉只得挥挥牛皮袋,道:“朋友有送那么重礼的吗?你把这个拿回去,我反而只稀罕你放回来那天捎来的桃子、咸菜、咸笋、豆干这些东西,我们全家都喜欢。”
“那不一样。宋大哥,你现在即使是要我拿回去,我又往哪儿放呢?房管所卖岀的东西又不会收回。”
“你把名字改你的,我问你租。”
杨巡笑嘻嘻地道:“大哥,我会拿你的租钱吗?再说,这房子你做户主了后,老老小小的户口也可以迁过来,以后猫猫就近读小学中学也省得你动用特权找人找关系了啊。大哥,这只牛皮纸袋就放你这儿,以后你办什么证件,就是装只电话拉条有线电视线也方便拿取,省得非要写上我名字的,办事还要叫我。哪天你们厂子别墅什么的房子造起来,你不爱住这儿,搬那边住去,宁可那时候再把房子还我也不迟。你这性子,又不会怎样的。”
宋运辉一时给搞得挺犹豫,杨巡说的也是有理,租着房子住,每次要办个什么,家里几个都派不上用场,都要他厂里派谁去房管所开证什么的忙碌,非常麻烦。再加猫猫面临上小学的问题,虽然他为着程开颜,一直与县教育局几个高层的敷衍得很好,猫猫上学不是问题,可是老拿这些小事麻烦人也没意思。再说猫猫还没上学,他就把特权搞到前面,令猫猫从小享受特权,宋运辉认为这也不是件好事,对猫猫身心发展不利……
杨巡见宋运辉沉默,忙起身道:“这些先寄存着,我得去接一下国托老总太太,我先走啦。”
杨巡不等宋运辉反应,一早一溜烟地跑了。等宋运辉拿起牛皮纸袋起身,脚步声早传到楼下。宋运辉对着牛皮纸袋看了半天,心里非常矛盾,最后将袋子扔进他专用小柜子里,不再去想。他确实有计划等二期顺利上马产出之后,改善全厂职工生活条件,他届时……如果搬走的话,把纸袋囫囵还给杨巡吧。
梁思申终于结束边工作边读MBA的苦难生涯,心里不知多惦记妈妈做的好菜好饭,早早跟吉恩请了假,订票回家。进关时候见到几个中国人面孔,难得有个不歪瓜裂枣样的男子,她不由看了两眼,却发现那男子似乎面熟。那男子见有东方族裔美女看他,微笑着就过来招呼:“请问是华裔吗?需要我帮你填卡吗?”
梁思申摇头:“不用,谢谢。可是我怎么觉得你面熟?”
男子大方递过护照:“我叫虞山卿,护照上照片是过去在国内照的,应该说变化挺大。”
梁思申接过护照一看,不由笑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原来是以前被她奚落过的虞山卿。“看来我没认错,好多年前我在金州总厂外面一家小饭店里见过你。对不起,以前比较胡闹。你是出差还是……看样子你好像在美国呆好久了。”
虞山卿稍一回忆就想起来,也没太在意,笑道:“地球真小,你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我为美国一家公司工作,还是做老本行,已经在申请绿卡。对了,这回我先去北京转一下后,得南下去看看你的宋老师,有没有兴趣同行?你们现在还有没有联系?”
“当然有联系,你要去看宋老师正好,我给他搜集了些资料,还有信件,本来想到家再寄给宋老师的,这下我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捎带?我到北京才能取出行李交给你。”
“哦,以前你也给小宋寄书寄资料,小宋从来只给看不给借,呵呵。这回还是化工资料?我也给他带了些前沿资料,回头估计他还会抓住我逼问上半天,他对前沿资讯可追得紧。啊,难道你也做我们这行业?”
“不,我在华尔街,我带给宋老师的是一些融资案例。”梁思申掏出名片给虞山卿,虞山卿也忙拿出他自己的交换。
“哦,目前国内因为邓小平南巡讲话,又掀起一股建设风潮。可不少企业因为资金不足,无法尽善尽美,比如你宋老师的二期,也是遇到资金紧张的问题,不得不在设备上有所取舍,幸好他是个懂行的,知道怎么取舍可以把影响减到最小。你们在华尔街的公司有没有考虑向中国投资?中国现在非常需要外资。还是说小宋,他曾经希望设备提供公司以设备折价作为投资,可惜没谈下,否则倒是个好办法。”
“是,宋老师说起资金来总是很头痛,可是我们对国内市场做过考察,国内企业普遍包袱沉重,尤其是以前你们金州总厂那样的老企业,每家都身负无数退休职工,而机构内部又是人浮于事,非主营附属经营多于主营,令投资者望而生畏。”
“东海厂目前没包袱,我看小宋的经营思路也是比较现代,把那些后勤都扔给社会。东海厂应该说是优质资产,再说有个好主事的。你们可以考虑东海厂啦,东海厂资金只要一解决,小宋这个拼命三郎肯定立刻上三期,我就有大业务了,呵呵。”
虞山卿只是说笑的,并不信眼前这个小姑娘有什么能力,口气也是比较轻佻。但梁思申却听进心里,心里动起了念头。不过梁思申没说出来,却转换了话题。她和虞山卿不熟,不愿意将心事拿出来同虞山卿商量,再说,因为以前的小小敌意,现在对虞山卿依然没好感。但有件事她得打听清楚,觉得有意思,“虞先生,以前小饭店遇到的那位小姐,现在是你太太了吗?她有没有在美国?”
虞山卿却是性格里喜欢与漂亮女孩搭讪的,闻言笑道:“都是被你破坏的,你那一通经典点评,害得我看见她心里就犯疙瘩。我太太很美丽,现在带着孩子住在北京,我也不把他们带去美国了,估计我很快会被派驻中国。你有没有考虑在国内投资一些房产?我这回带钱来,准备在亚运村买套房子。现在听说资金实力雄厚的纷纷到国内买工厂,资金实力跟我一样只是工薪的,回国买房子。呵呵,你看我班门弄斧,你做那行的肯定比我更清楚。”
“唔,我也有听说,港台东南亚的财团有那动向,偏都还打着爱国的旗帜。”
“对喽,你消息果然灵通。不过梁小姐这样的人才还是留在美国享受生活,回国吃苦的事还是交给我们男子汉来做,呵呵。你如果准备在北京买房子,跟我说一声,我北京朋友多。”
梁思申听着不舒服,便微笑道:“我更喜欢上海。这回我堂哥和人开发一片别墅区,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办事,我在堂哥的项目里获得特殊优待,堂哥照着我给的图纸和我划定的区域给我单独造一幢,我回去验收,不知道他给我造得变型没有。”
虞山卿立刻闭嘴,心说这女孩真骄狂,一点没变。就跟上回在金州时候一样,虞山卿再一次自愧不如。因此,上了飞机,就按座号就座,没再愿意跟梁思申坐一起。梁思申称心如意,庆幸虞山卿知趣,没贴着上来,否则一路十几个小时,耳朵还不生茧。她并非不知道善意待人,但她不愿意为不必要的人做出忍让。
飞机到达北京,虞山卿被妻子儿子接到,梁思申投入父母的怀抱。虞山卿没宋运辉那么自律,他也不管妻子在场,一定要上去跟看似高官的梁思申的父母认识认识,握一个手,交换一下名片,又提醒梁思申把箱子里的资料拿给他带去东海厂。
等终于在门口告别,梁母不屑地对女儿道:“那位虞先生,出国镀金几年,市侩本性不变。”
梁父微笑:“少了市侩簇拥,功成名就的人会缺少一种乐趣。”
梁母道:“难怪你家呢,旧时谢王堂前市侩,而今飞入儿子家。”
梁父也不示弱,“你家,王四娘家市侩满蹊,子子孙孙无穷匮。”
梁思申从小听多类似斗嘴,但她功力大逊,没法将唐诗宋词信手拈来,只好道:“我们的工作都是围绕金钱转,我们是典型市侩一家。”
梁父笑道:“市侩很有意思吗,都要争着做。”
梁母反唇相讥:“问岀这种弱智问题的人才是真没意思。”
一家人都笑了,梁思申知道,从来都是爷爷奶奶家欺负妈妈,妈妈回家就欺负爸爸出气,早已形成良性循环。他们挽起行李上了旁边的国内出发,同去上海。梁思申此时除了手中一只拎包,什么都不用拿,行李都交给爸爸拖着。她好奇地问妈:“这回你们怎么这么隆重,两人都来接我?”
“你爸说,值此你去留两彷徨的关键时刻,要用家庭的巨大温暖把你拉回家里。”
“可是你们平时电话里都没说,还说支持我在美国发展,今天才忽然说出来为难我。”
梁父尴尬地道:“接到你确切回家时间的电话那天,我和你妈妈都高兴得没睡着。我们才决定,我们的私心应该说出来,我们想要你近一点,离我们近一点,就算是在上海发展也好。”
一家三口本来被外人虞山卿一打岔,都没跟往常似的见面先哭一场,但这下被梁父一说,母女俩的眼圈都红了。梁思申摇着爸爸的手嘟哝着道:“你们怎么不早说呢,公司刚跟我签了三年合同,我这下肯定走不成。”
梁父忙道:“不急,不急,现在回国也很难找到适合你的位置,你在外面多锻炼几年回来也好。我和你妈妈只是说个我们的意见,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愿。”
梁思申做个鬼脸:“又来了,又跟电话里一样伪充大方了。”
梁母无奈地笑道:“俗话说,荞麦三只角,越小越恶,我们家现在全听小的。”
梁思申当仁不让:“那当然,基因好。”
“既然你回不了,还买梁大的上海别墅干吗?他让你解决滞销货,你还真替他解决啊。”
“梁大气愤我当年捡便宜买下爷爷的五万股原始股,我有意气他说我用卖股票的钱买别墅绰绰有余。对了,爸,股票卖了没有?”
“没卖,我看还不到时候。”
“就是。刚刚经济复苏,我看也不是卖股票的好时机。爸,我带来美元付梁大,我们别管你的银行,在黑市兑人民币吧,人家说现在黑市要比银行里高三块多。”
梁母终于替从来不舍得说女儿不是的丈夫打抱不平,“你爸懂还是你懂。”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国内的情况,可能是爸爸懂多些。”
“这话明显不服。”梁父看着女儿一直眉开眼笑的。
“那当然了。”梁思申笑道,“妈,等你们退休了住到上海,那就不用梁思申了,可以改名叫梁于申。”
“可别,人家还以为我们冒充香港武打小说作家呢。唉,梁大还说,他要安排你跟什么人见面呢,又看中你的钱?”
“爸爸在呢,魑魅魍魉来也不怕。我也正想见见,听说印尼金光集团在香港注册的中策公司,目前正在大举收购国内公司,我很好奇,那么多国营公司要打包出卖吗?究竟他们能给什么价?上回我和吉恩他们一起来的时候,他们卖企业的心还没那么迫切。因为南巡放开了吗?爸爸,是吗?”
“差不多。先看看梁大的人怎么说,不过你别答应。买国企涉及的政策非常多,你手里的钱若真捂不住想投出来的话,还是投到省里去方便。上海这个地方,水太深。”
梁思申立刻严肃地道:“爸,我只运作资金,我不要运作梁家的势力。那很……腐败。”
梁父听了不由脸上一热,不过对着女儿,他没气性,还是笑着道:“那样很好,有骨气。看着梁大梁二他们到处打着父辈的旗帜招摇,我看着也不喜欢。可对自己女儿,总想网开一面,呵呵。”
梁思申道:“我以前不是跟你们说起过一个叫杨巡的个体户吗?可怜的他,戴着红帽子办企业,差点让人赖帐当作挪用集体资产罪抓了,刚刚关了十二天才给放出来。我就不给他们遭遇的不公平雪上加霜了。”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你忘了上回你宋老师怎么跟你说的?爸爸做行李去。咦,手上又换什么了?”
梁思申忙把手上一串木珠子褪下来交给妈妈,“妈你闻闻,好香呢。这是印度白檀,最好的檀香原料呢。我还带了些别的香料,都在大皮箱里。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弄到那么大一块龙涎香,我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处置它,要是也做成串珠儿,那好像太浪费了。”
“是了,我替你想到,你别墅外面种花种树的,干脆设立一个主题,全部用能开香花的草树。这事儿交给妈,妈帮你全国植物园地物色树种。”
“我说了,别墅给爸妈退休了住。妈妈最古典,正好养花莳草。我是城市女孩,我还是住公寓楼算了,我养自己都成问题,还养花呢。”
梁父做了行李回来,笑眯眯地跟着妻女两个进安检口,全然没一点大领导的样子。一家三口上了飞机,正好一行,女儿自然是坐在中间。梁思申看看爸爸鬓间的白发,看看妈妈眼角的皱纹,虽然爸妈两个都比同龄人看上去年轻,可梁思申开始心疼:原来爸爸妈妈都老了。
梁家第三代的老大梁凡,长得荣华富贵,一团骄气。当年刚大学毕业时候,还是个目中无人的公子哥儿,可几年工作下来,虽然依然派头十足,可那种孤芳自赏的气概却隐在背后,而显山露水的满是惟我独尊的气概。既便只是来机场接小叔一家这么小的家事,他竟然出动轿车两辆,司机两名,跟班两个。其中一个跟班似乎都没干什么正经事,只要给梁大提好砖块似的大哥大就行。
但梁大在旗鼓相当、甚至地位身份高于他的人面前,则是举止含蓄大方,绝无当下新发财主们的逼人富贵气。
梁大引领小叔一家来到一辆黑色别克林荫大道前。梁父见了先微笑道:“老大换车还真快,去年还是皇冠,今年又改美国车了。”
“而且美国都去年才上市。”梁思申绕着看了一圈,“不错,后面够坐我们一家。”
梁大听着心里挺得意,亲自开门请小叔一家坐进去,梁思申落在最后。梁大自己坐进副驾位置,回头问梁思申,“小七,你现在开什么车?记得你以前说开欧洲两厢车。”
梁母则是问:“你外公开什么车?”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外公用宾利,外公老派,用司机。我现在用的是Cherokee 84版的Chief。”
梁大奇道:“是切诺基?你女孩子开那车?”
梁思申笑道:“是,我们好几个同学特意为了抵制新Cherokee买了84版,女孩子开这车威风,阴阳调和。”
梁母笑叱:“又乱用成语。”
梁大继续好奇地问:“你们那儿谁开我的林荫大道?”
“中归中矩的人,但反正不是我们。”
梁大笑道:“玩个性!你给我的别墅设计也是玩个性,要不是我给你盯着,他们不知道给改成什么样。不过材料受限,有些没法做到。那么多大面积的窗,你就不怕贼跑进门吗?小婶,前面就是,你看看大门怎么样。小婶眼光最好。”
梁母一看,笑了,“跟囡囡爷爷住的大院一样门禁森严,不如围墙顶再滚一圈儿铁丝网。不晓得里面有没有造得跟碉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