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吧,爱怎么想怎么想,我还一脸喜气呢。”
“那你顾忌着回去早回去晚干什么?”
宋运辉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一直地笑,好久才说了实话:“太晚,不方便。”
梁思申笑着喃喃一句,是英语,但估计是俚语,宋运辉听不懂,但宋运辉猜得出梁思申一定是在取笑他。他讪讪地笑,拿梁思申没办法。对梁恩申,他重不得轻不得,只有难以招架。还真如虞山卿所料。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梁恩申一早就打电话来要求一起早餐。宋运辉的作息比梁思申早几乎一个半小时,梁思申来电时候宋运辉早已吃完做事,也没多想就直说了,梁恩申便也作罢。但随后宋运辉想到,如果不是作息差别,他敢让梁思申过来吗?过去他一直坚持不让家属插手总厂事务,不带家属出席非私人场合,而且约束家属不跟同事交往。当然那是与当时的那个人有关,现在换作梁思申呢?宋运辉立刻想到,首先,吃个早餐与公事无关,其次,梁思申是个知道进退的人。
晚上本来有餐叙安排,但宋运辉没有参加,早早去了梁思申的别墅。他的同事们并没有因为厂长离开而感觉群龙无首,反而是齐齐松了一口大气,头顶少了一座大山,大伙儿该参加餐叙的餐叙,没份参加的赶紧趁机游逛夜上海。还有才第一次来上海的同志则是去领略尚未全线贯通的地铁,买上一张票,从头乘到尾,又从尾乘到头,乘个舒服。
宋运辉当然知道梁思申还没回家,他无非是想越接近她越好,另一方面,他要给外公机会。因此他出现在别墅的时候,寒暄过后第一句话就是:“思申还没下班?”
外公不疑有他,只笑着道:“你不去接她下班?早一分钟见到也好啊。”
宋运辉也笑道:“不大好吧,他们企业要求严格。”
“对,我在国内办事,还见人们带着孩子上班,真滑稽透顶。你吃过饭没?”
“没。呵呵,吃过外公精心准备的点心饭菜后,别的饭菜还真看不上眼。今天太阳这么毒,外公没出去?”
“出去啦,到我自家别墅去看看,跟竺小姐去听个评弹,再去喝一杯茶,我也在等饭吃。”其实外公经常带竺小姐回来吃饭过夜,或者外面吃了才回,才不会老老实实小孩子似的单飞。他是算定宋运辉会来,只是不知道宋运辉迟来早来。“你忙些什么?呵呵,今天精神还行吧?思申可能会挺晚回来,与对岸美国同事接上头才能回。”
其实宋运辉早与梁思申通过话,梁思申说过尽量早回家。“思申很敬业。今天见了一拨人,一天从头到尾都是谈,惟一遗憾就是有些人还在抱着计划经济不放,冀望用行政命令拓展市场,这样的企业怎么培育内在提升动力?即使是跟我们谈了技术帮助又能怎样?我看是治标不治本。”
外公果然被宋运辉语焉不详的几句话搞得心痒难搔,但还是不肯主动提出要求,只得笑嘻嘻地道:“你们国企……连英国那个老牌帝国都在搞撒切尔革命,大规模实行国营企业私有化,我看你们还能挺得了多久。”
“哦,撒切尔革命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私有化是怎么做的?”
“我看,你们迟早也会走这条路。”
两人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心照不宣地谈上了话,一个不再提收徒,一个不再提要求,倒是各自在某个角度开诚布公,搭上了线。外公终究是个见多识广的,他横跨中西,又历经风雨,在商场沉浮一个甲子,对于市场经济不仅仅是见多识广,而更多的是纵深的对比见解。这方面,则正是宋运辉所欠缺的。外公坐上餐桌,左手一杯说得上名号的白兰地,右手一支小钢炮似的雪茄,一径滔滔不绝。幸好宋运辉是国内少有的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人,外公才越说越兴奋,要是遇到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外公会将手中杯子砸过去。可饶是这样,宋运辉还是挨了不少骂,被骂见陋识浅,墨守成规。外公而且还什么都说,连切雪茄都要说个明白。宋运辉虽然挨骂不少,恐怕比工作以来挨骂总和还多,可依然受益匪浅。只是他手中的一杯酒则是一点没动。
梁思申终于做完手头工作,急着往家赶。回到家里,一屋子的香烟臭,正是外公还坐在饭桌边放毒。梁恩申白了外公-眼,走到自她进门就一直看着她的宋运辉身边,俯身贴脸过去。弄得宋运辉在外公面前很是尴尬,但还是亲了她脸颊一下,拍拍她让她上去换衣服去。
外公看着笑道:“这世道,女的比男的还不要脸。”
梁思申闻言也没回头,就道:“香烟很臭,我开了楼上主卧的窗户放蚊子通风吧。”
“干吗开我的窗户?你怕熏死开你的。”
“你那房间才能最充分交换空气呢。”
“妈妈的。”外公不得不掐灭雪茄,因为知道这个外孙女干得出来。“灭了,你不许开窗。”完了才对一张脸变得笑眯眯的宋运辉道,“你是过来人啦,你有办法,趁着她现在意乱情迷,赶紧做下规矩,否则你一辈子让她骑头上。”
宋运辉最烦“过来人”这三个字,就当耳边风,只淡淡地道:“祖孙何必一直作对,我找时间会劝劝思申。我们继续吧,刚才说的那家厂,原本上交审批的进口设备外汇批复被一家省电缆冒领了,他们只好继续用国内设备,这是乡镇企业在与国企竞争中常遇到的政策难关。正如您刚才说的,大家也都说国企是正房嫡出,乡镇集体企业是二娘养的,个体户更是外面生的野种……”
外公听到这儿才笑起来,道:“你别看野种,野种只要坚持到底,跟那诗里说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路子多得很。你看上回搞思申的那个个体户,能屈能伸,是个精怪,为了挽回局势,大冷天在门口跪上一夜都做得出来。”
宋运辉这才明白梁思申说起杨巡的时候何以冠上“无赖”二字,满口不屑,原来杨巡还做出过这种事。可杨巡估计也是没想到,跪了之后梁家依然没放过他。想到梁父对侵犯女儿之人的严惩,宋运辉不由得脊背发凉,不知道如果梁父不认可他的话,会做出什么举动。梁父对他,估计能成亦萧何,败亦萧何。
外公不知道宋运辉在想什么,看他惊讶,就笑道:“是啊,你做不出来吧?你们都是被惯坏的,所以你们常高不成低不就,不肯放低姿态。你再说,那家二娘养的电缆厂只好怎么样?有没有调整策略?”
宋运辉只得收起心神,道:“有。考虑到省电缆的专和精,他们受条件限制,只能从广度入手。他们现在的考虑,一是撇下低门槛设备,着力扩大高门槛设备的产能,这个考虑已经在实施,他们动作很快。第二个考虑是整合周边小电线厂,为他们补充低门槛设备生产的产品系列。但这方面的实施有一定难度,需要当地政府和舆论的配合,也需要他们的市场人员积极开拓市场。可我看他们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制定一个行之有效的整合政策,充分保证整合后那些小厂生产的稳定,保证小厂听他们指挥,还得给小厂留下一定利润空间。”
宋运辉说话的本事自然不同于雷东宝,雷东宝说了半天的事被他改头换面一说,就清楚了好多,容易被多少有些不大熟悉国内市场的外公听懂。梁思申换了衣服下来,坐到宋运辉身边吃饭,倒是没再做亲热举动打断宋运辉。
外公听了笑道:“这个容易啦,我六十年代在东南亚一带做过,你要他们八抬大轿来抬我,我教他们去,有意思,这个从广度拓展的主意有些意思。做这种事一定不能全指望政府,你得什么无赖手段都使出来,黑的白的一起上。就不知你说的那家公司负责人敢不敢做。”
宋运辉道:“这人人称雷老虎,当过兵,坐过牢,以前的造反派书记只怕他。为人粗中有细,有鲁智深的性格。不过没良心的事他不会做,他心地很好。”
“你姐夫?”梁思申问一句,见宋运辉点头,她继续吃饭,并不插嘴。不过她所谓吃饭,也只是有限地吃些素菜。在宋运辉面前她不用掩饰什么,毕竟小时候豁着门牙最傻的样子都让他见过。
外公道:“鲁智深好,我喜欢的是鲁智深,不喜欢武松。《水浒》你全看了没有?你信不信这里面一百单八将,我可以一个不漏全背下来,现在还能背。”
宋运辉听了笑,今天这么久地谈话下来,他看出老头子爱好天马行空。便道:“我也行。最喜欢是鲁智深醉打山门。这种事我姐夫也干了不少,有些事说出来听着都好笑,但他村子里的人都很听他,只要他一句话,说一没有二。要不是他们现在一个电解铜厂太脏,外公去那儿住几天也不错,夏天避暑。”
外公了然地笑:“哪儿刚发展起来都是一样,牺牲环境,倒也不是有意要牺牲,人没钱的时候不拿性命当回事。等年纪大了七病八痛冒出来,才会想到爱惜性命,拿辛苦赚来的钱延长小命,都不知道好好享受。”
外公说了半天,就是不说到底要怎么整合。宋运辉心里清楚,外公又想跟他做交易了。他便不再盯住外公,开始与搁下筷子的梁恩申说话:“只吃这么一点?”
“小姑娘,漂亮衣服比性命还要紧。啧啧。”外公对梁思申向来没好话。
梁思申道:“晚上运动少,摄入太多糖和脂肪,燃烧不完会沉积下来,肥胖和脂肪肝就是这么来的。你说的整合,我手头正好有一个案例,是香港同事整理的,今年初发生在浙江温州的正泰集团以加盟形式整合同行业三十八家小企业。这个案例被我们当作值得研究的典型案例来对待,明天我找出来给你。对于你姐夫的企业,应该有很高参考价值。”
宋运辉眼睛一亮,“哦?你把资料给我,我也正考虑怎么发展关系企业,本来周六过来是找你商量这事的……”
两人都是会心而笑,他们昨天还哪有时间?梁思申道:“正泰的模式估计你用不上,你的比较正规,你那儿我的本事就用得上了。等我给你做个方案,你看过之后我们再讨论。”
外公的如意算盘被梁思申半路拦截,心头郁闷,抢着道:“企业的事情不能照搬照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环境,别傻不拉叽地人家做什么你也做什么。你叫你姐夫亲自来接我,我要是看着他顺眼,替他出几个主意。”
宋运辉将与雷东宝的关系简单介绍一下,才道:“你上回见过,不过那次他现在妻子生病,心情不好,没跟您说上什么话。我这就给他电话让他过来。只是外公辛苦,具体行程我会让我大哥好好安排。他们农村比较好玩,外公过去散散心也好。”
梁恩申非要与老头子对着干,就拉起宋运辉道:“我们去那边,跟你先谈谈正泰,我已经看过那个案例。或者你的事,我先把设想告诉你?”
外公眼看着宋运辉被拉走,心里打翻醋瓶子一样的酸,但他是个骄傲的人,才不愿公然去抢宋运辉,因为知道肯定落败,他知道这个时期的男人对朋友最没良心。他们坐到沙发上,他就远远坐到他的罗汉床上,放上巴赫的大提琴曲,看他刚收集来的解放前的《申报》。
两人说的是宋运辉的事,梁思申把自己所知道的案例一个一个地翻出来,问宋运辉有没有可行的。只是梁思申不老实,说一个案例,就要讨一个彩头,他只好耍赖用吻来付账。最先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外公,后来便当外公为无物。梁思申说的这些案例,宋运辉没听过的,他一时还难以想到,但是梁恩申只要提一个头,他基本上就触类旁通,自己能领会应该怎么做了。国内国外的那些丰富经验,点亮他急欲继续向上的活跃思维。
雷东宝来上海前,先与宋运辉见一下面,商议过后才转到上海。他挑的是周日到,因为宋运辉说周日梁思申休息,可以帮着他一起说话。雷东宝再次见梁思申,用的就是不一样的眼光了,如今那是在帮宋运辉相媳妇。在机场接上头,他便把一只信封递给梁思申,然后看着这个比程开颜更细皮嫩肉,看上去更难伺候的梁思申,心想宋运辉苦头吃不怕。但心里又想,越细皮嫩肉才越配得上宋运辉,宋运辉在他心里,那是多出挑的一个人啊。
梁恩申还以为信封里是宋运辉让转交的信,一摸有这么厚,顿时笑逐颜开,带着雷东宝去停车场的一路就撕开信封来看。打开却看到里面是一沓子的百元大钞。她奇道:“大哥,你拿钱给我干什么?我不缺钱。”
雷东宝忙道:“这是我和春红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我们都高兴小辉总算肯找对象。”
梁思申觉得很有意思,道声谢就收下。心里不免琢磨,送还什么东西才好,不能占人便宜。而且她发现一个严重问题,该如何在别人面前称呼宋运辉?还叫“宋老师”,那似乎有些滑稽,叫名字或者跟着雷东宝叫“小辉”,又不习惯,可是Mr.宋是她和宋运辉之问的私人称呼,不能给别人共用。一时左思右想了几分钟。好在雷东宝不是个话多的人,上车后没问东问西,只两眼炯炯朝路边打量。好半天才说一句:“上海现在跟个大建筑工地一样。”
梁思申点头道,“所以很灰,每天回家鞋子上面可以写字。今天如果谈话后还有时间,我带大哥上海转转。”
“好。”雷东宝很干脆,没多余的话,对梁思申也没表现上太多好奇。他只是时时看看梁思申,并不相信这么嫩生生的人能做好什么事。
反而是梁思申笑道:“大哥,你别替你的小辉考察我,他心里有数得很呢。”
雷东宝一听就笑了,“你倒是个直性子,好,我喜欢。更要命的是,你是明白人,好。”
梁思申一听“要命”,忍不住也大笑,这个雷东宝真有趣,难怪宋运辉说他像鲁智深。虽然《水浒》看到一半她就扔了,可鲁智深的形象还记得,是个胆大心细的人。
雷东宝下车,正好看到院子木篱笆上面爬着的金银花和凌霄花开得热闹,他笑道:“小辉爸最喜欢种花。啊,你还种橘子了,好。房子看着挺老,还是旁边的新。”
梁思申也不急着进去,陪着雷东宝站在院子里。“房子是仿造我外公解放前在上海的寓所,故意做旧的。”她想了想,又道,“我造了这房子后才被告诉一句中国老话,树小房新画不古,一看就是暴发户。嘻嘻。”
正好李力与一个女子从院子外款款经过,两人打个招呼,说上几句有关那边商场的话,梁思申感觉李力与那女子有情侣的感觉。她这会儿什么想法都没了,她有宋运辉。雷东宝一边儿看着,都替宋运辉感到危险,这两人隔那么远的距离,不能天天见面,而梁思申又是个美丽年轻的,认识的油头粉面的人看上去又多,宋运辉怎么能放心?
外公一直坐里面观察着院子里的雷东宝举止,见到的是一个没有做作的粗人。但见梁思申与邻居说个没完,他不耐烦了,让小王去把两个人叫进来。雷东宝却是惊讶,这家连佣人都是外国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派头,他还是第一次见。
雷东宝看着梁思申与小王说英语如倒豆子一般,心里万分佩服,开始担心宋运辉能不能降伏这个女孩子。进到屋里。见到外公,他认识,元旦那会子见过。但上回在宾馆见,即使老头子的翡翠再绿,钻石再耀眼,他都没啥感觉,今儿个走进这宽大豪华的冷气房,看着一屋子说不出的荣华富贵,他有些被震住。再看老头子感觉就不一样了,说那真是有老太爷的样子。外公今天也是有意穿一身中式绸衣,上面万字团花,电影上放出来的老财主一般。
外公见雷东宝一双张飞似的环眼瞪着他打量,一点不避讳,本来想摆的谱都有些摆不出来,笑着道:“雷先生,一路辛苦,请坐。喝点什么?”
“喝啥都行,就别咖啡。”雷东宝照着外公的手势坐到太师椅上,但一碰到下面的软垫子,就又起身,抓起软垫子放旁边一张太师椅里,他喜欢硬板凳,何况这是夏天。外公饶有兴趣地看着,一边指挥小王索性拿酒来。雷东宝看到小王在他身边茶几上放下一只玻璃杯,一瓶酒,也在外公那儿放下同样的,奇道:“你跟我喝酒?你酒量好?那就拿大碗嘛,我陪你喝个痛快。”
外公笑道:“我要是年轻二十年,我陪你喝。今天算了,玻璃杯将就吧。少喝点,我们先说话。”
梁思申坐一边监视,见老头子对雷东宝挺和善,心下称奇。
慢慢地,外公与雷东宝的谈话开始展开,外公没说别的,只是好奇打探雷东宝当兵时候做些什么,出来时候又做了些什么。如果是宋运辉讲述这十几年来的事,外公和梁思申都不会觉得什么稀奇,惟独雷东宝的不同,雷东宝立足的是两人都不熟悉的农村,那些分田到组,又分田到户,还有与宋运辉商量着跟政策打擦边球的故事,都是外公与梁思申闻所未闻的,两人听得目不转睛。其实雷东宝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料,他净偷工减料,可故事本身精彩,再加外公问个没完,情节基本没有遗漏。
雷东宝其实是想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两个听众着实称职,他又杯酒下肚,谈兴大炽。说到最后,道:“别看我现在活络,上海也能来,但定期还得去局子里报到,登个记,说明我没逃走,听话着呢。”
外公点头,但等了会儿,见雷东宝没了下文,奇道:“没了?”
雷东宝也奇道:“你还想听啥?”
“你不说你那家集体企业的事儿?你光说怎么造的,怎么扩的,又不告诉我规模,我怎么知道你现在要怎么做。”
“那倒是,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说半天,要是说大了我没好意思,说小我又不甘心。再说我这么好一个企业,几句话说得清楚吗?你绕着那么多车间走一遍就得起码一个小时,还不能干别的,靠我一张嘴巴怎么说得完?”
外公没觉得雷东宝这是在勾引他去,这话要是从宋运辉嘴里说出来,他得转个弯来理解,咂咂话背后有什么阴谋。他向雷东宝举举杯子,示意将杯中酒都喝了,就站起来,围着雷东宝看了一圈,又伸手拍拍雷东宝宽厚的背,一直嘿嘿地笑。梁恩申看得莫名巧妙,心说外公此时嘴角应该挂上一串口水更合适。雷东宝也奇怪,道:“老王先生,你外孙女婿是小辉,你看我干啥?”
外公终于转到雷东宝面前,道:“我喜欢你拉,你这人一看就是好汉子,你说的整合杂毛小厂设想,我看也只有你这种人能做,换宋江一样的小宋就不行。思申,你问问今天还有没有去雷先生家里的航班,你这就给我买票去。”
“谁是宋江?”梁思申看《水浒》最讨厌宋江。
“好好好,你才是宋江。快打电话。”外公说的时候,两只眼睛却是一直眉开眼笑地看着雷东宝,嘴里喃喃道,“有意思,一定很有意思。”
外公老狐狸一样的眼光,饶是雷东宝胆大如牛,这会儿也不安起来,拿眼睛瞪着回去,道:“你想吃了我?”
外公笑道:“我一辈子都想做几件大刀阔斧的事情,可惜一辈子狡猾成性,事到临头又圆滑,现在年纪大了更做不起来。你好,你很好,你一定做得到。呵呵,李逵打架不好看,只有鲁深打架才好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鲁智深醉打山门,就是鲁智深拔树也好看,好看!”
梁思申打电话问民航航班,一只耳朵听外公这么说,真是大惊失色,老头子今天何以如此实惠?再看雷东宝,她更多好奇,但她真没想到,外公这么狡猾的人竟然会与直爽的雷东宝合拍。这世界真是奇怪。正好有一班飞机晚上飞雷东宝家乡,梁思申拿起护照身份证就出去给两人买票,这下不愁老头子欺负雷东宝。
连宋运辉接到梁思申送走外公后的电话,也是吃惊,但是想到过去同样也是圆滑周全之至的老徐对雷东宝的青睐,倒是为此意外找到解释。他起先还以为雷东宝见了外公后,还得他与外公割地赔款做一番交易,外公才肯折节下交。而今事情之顺利发展,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前路的顺畅。
外公因为带着须臾不肯离的小王,雷东宝这一路就轻松不少。上了飞机,外公就熟门熟路地睡觉。雷东宝还是第一次坐商务舱,幸好这钱是外公掏的,要不然他肯定换做后面狭小位置的那种。外公虽然假寐,却是年纪大了难以入眠,眼睛时不时微微睁开一条缝看一眼雷东宝做什么,会不会跟很多难得坐上飞机的国人一样,兴奋地等待着空姐配发食料。外公没想到雷东宝东张西望一阵后就轰然睡下,很快就传递给周围人他睡得很香的信息。外公好生羡慕。
外公更没想到的是来接他的是一辆出租车,幸好这出租车是桑塔纳,不是没尾巴的夏利。外公当下就不客气地问雷东宝:“你不是说几个车间转一圈就要一个小时吗?为什么连一辆车都买不起?”
换做别人,对这种赤裸裸的责问肯定心生反感,雷东宝却不当回事,回道:“就算买辆桑塔纳,所有手续办下来得三十来万,这三十万我能添多少设备。我现在钱紧,车子暂时不考虑。这辆车我包了,一天给二百五十,你随叫随到。”
外公道:“我呸,最烦有些人只盯住小钱,还桑塔纳,没出息。中国人办是最讲什么?最讲面子。你里子可以不要,面子一定要光鲜,走出去谁都敬你三分,没里子也变有里子了。别跟我说钱紧,只要是发展良好的企业,全都钱紧。钱紧就去借啊,靠你这泥腿子才拔出来的样子,谁借给你?你做这么多年企业,你难道还会不明白,银行专门喜欢借钱给手头钱用不光的企业,你就是装也要装出钱多得外水漂的样子来。妈妈的,直爽过头,就是傻。”
外公一路牢骚,说这地方一到晚上怎么连灯光都见不到;又埋怨机场出来的道路都如此颠簸,城市没一点形象;再埋怨经过市区时候竟只能看到屈指可数的几幢高楼。雷东宝心胸宽,听着不理,反而还是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受不了自己的城市受贬低,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硬要与外公辩,外公正愁找不到人歪理,这下开心死了,一路杀得司机落花流水。但雷东宝不搭理外公的牢骚,外公却偏要加油在雷东宝面前晃,让雷东宝坐不住,可惜一路没有得逞。
因为雷东宝在被骂的晕头转向之余,不免想到过去的辉煌,与外公的话一印证,发现外公骂的全是在理。对啊,过去那些报纸啊政府啊都看中小雷家什么?谁能看到小雷家里的里子?他们看中的都是小雷家最先的簇新拖拉机队,看中的是小雷家给村民造的一水儿新房和宽阔马路,看中的是村里成排的厂房和与众不同的特种养殖,还看中的是他雷东宝过去无数金光闪闪的荣誉。当年他们拨钱给他的时候,谁看得到他举债经营?人大多数是凭印象做事啊。雷东宝这一路都被外公骂得开窍。
可雷东宝心里也为明天犯愁,这老头子嘴巴这么刁,要是到了小雷家也大放厥词,他可不一定在当耳边风了。雷霆公司是他儿子,他怎能容忍儿子被别人刁难?可是宋运辉告诉他,这个老头子心里有货,挖掘出来都是宝。雷东宝虽然相信宋运辉的话,可是不大相信这个老头子,一天接触下来,只觉得老头子有点不正常。但考虑到这老头子是宋运辉女朋友的外公,雷东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将老头子接待好,免得宋运辉的女朋友飞了。他送老头住进宾馆,老头自己付钱开的套房,给菲佣住标准房。雷东宝回家,赶紧打电话回村让四宝好好布置一番明天迎接。
第二天一大早,雷东宝穿上一件崭新的短袖白衬衫去陪外公吃早饭。外公一看雷东宝衬衫上面折痕还在,就忍不住看着这张粗脸想笑。又看雷东宝吃起三十块一份的自助早餐来,几乎能把三十块吃回来的排山倒海架势,外公都胃口大开,跟着多吃了一小碗白粥,半只咸鸭蛋,雷东宝看着都替这三十块不值。
好不容易上路,出了城区,很快就是间断的田野。外公看着点头道:“难怪晚上没灯火,原来出了城就荒凉。”
雷东宝道:“我们南方算好的,农村一般房子现在是小洋楼,城里人住的还不如农村。你去西北华北,出了城,那对比大了。”出租车司机昨晚被外公削得哑口无言,今天不敢再轻易开口。
外公点点头,可还是一脸似是不怀好意的笑,雷东宝都不知道外公心里又想着什么坏水。过一会儿,外公指着外面一块已经被土石方填平的空地道:“那儿要建什么厂?”
雷东宝道:“不知道,去年这是时候已经这样了,听说是外资。这儿整块地方属于开发区管辖。”
“到处是开发区,不是开发区就是工厂区,哪儿的外资?”
“台湾。听说项目很大,省市领导都参加了开工仪式,那时候我还坐牢。”
“搞了一年多,就运来这些绿帆布盖的东西?”两人说话的时候,车子才刚开出这块空地,纵深望去,更是有一望无际之感。
出租车司机实在忍不住,道:“就这些,去年运来时候我正好跑过这地方,还以为过几天就得变样,没想到盖上绿帆布就没动静了。不过东西都运来了,肯定很快得建起来。”
“一帮流氓。”外公了然地笑道,“台湾人比大陆早发展几年,他们吃过的苦头正好搬到大陆来用。我这半年多看来看去,就台湾人和东南亚人在大陆最流氓。这么一大块地,靠这些帆布盖的破铜烂铁哪够?他们明摆着是欺负大陆人没经验,拿些破铜烂铁放到路边显眼地方占一块好地,等着开发区兴旺起来,他们的地值钱了就卖掉。这种事我们以前在台湾和东南亚也干过,台湾人学的倒是快,呵呵。”
雷东宝听着点头:“原来老流氓在这里。”
外公听了失笑,“妈的,说话能不能婉转点。”
雷东宝听了也笑,刚才说出去时候没觉得,现在一想,这可不是骂人的话。趁着外公难得地安静,他将外公刚才的话回味了一遍,问道:“他们凭啥肯定地皮一定会涨价?”
外公道:“现在都有报道说大陆从八八年经济加速,物价飞涨,虽然中间耽搁一下,可前年又开始加速,你有没有感觉到物价在涨?”
“有,有,钱越来越不值钱。”出租车司机快嘴先接了一句。
“国外报纸都指大陆的经济增速有水分,造假,不过即使没官方统计数字那么高,只要来大陆亲自走一遭,谁都看得出明显增长,没办法,基数小。我告诉你拉,东宝,你要记住。经济快速增长的时候,如果物价也控制不住地涨,这个时候要留意通货膨胀。如果大陆政府控制不好通货膨胀,那种抢购风又得回来,什么都涨价,疯涨。但笨蛋才去店里买电视机买录像机,聪明人买地,买黄金,买美金。我这么大岁数,已经看了几起几落,事事万变不离其宗。台湾人经济起步时候也是这条路,现在台湾好多富翁大字不识,他们凭什么富?因为他们有祖宗留给的地。台湾人刚经历完这些,成了四小龙之一,手里有钱正好来大陆圈地等通货膨胀,等发财。你们大陆的政府刚开放,不懂这些,还以为大买卖上门。都不晓得这些地是多少价钱批出去,我看不会高,那些台湾人当然肯定地皮会涨。”
雷东宝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外公说的这些,连老徐和宋运辉都从没跟他说起过,但他深有感触:“我承包出去一个养猪场,都要看他们承保数量给个优惠价格,领导人看台湾人一来就开发这么大一片地,还不给个最低价?不用说再等一年两年,去年到现在他们已经大赚了。老王先生,你怎么不来买几块地?”
外公笑道:“我不买这种的,没多少赚头。再说我也懒得再操心,我想找人替我操心。”
雷东宝笑道:“我替你操心。”
外公一点不客气道:“你不够格。”
“那你看中谁?”
外公笑而不言。这一路外公都挺好说话,尤其是一进村,看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村路,两旁长得成规模的绿树,和附近整齐的村社,对比来时路上所见,外公虽然没说,但瘪着嘴点头赞许。等看到村办,即雷霆公司办公室门口打出“热烈欢迎爱国华侨王老先生莅临指导”的大红横幅,外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但随即,外公开始一路冷嘲热讽,幸好跟随记录的小三性格温和而谦逊,从头到尾忍让。雷东宝一声不还嘴地跟着,雷东宝不知道梁思申与外公的恶略关系,还想着就算是为了宋运辉的结婚大事也得忍。可是听到后来,发现外公说的大多数话都是至理名言。而且从外公进门后的问话看出,这个老头子对于经营管理非常精通。
外公在财务室坐了一个小时,问的众人敢怒而不敢言后,就抓了雷东宝和小三走开,单独教育财务该怎么做。他要雷东宝不能以成本定价钱,而必须以市场价格定成本,这个方向绝对不能搞错。要财务不能只知道被动地记账缴税,而是必须成为企业管理的左膀右臂,主动分析解剖数据,介入企业的日常经营,比如一二三四条……雷东宝听个大概,知道以后该怎么扭住下面的人做这些,而小三则是听得如痴如醉,才知道自己以前自觉自发地偷偷做表格分析预报现金存量是个高明行为。他不断发问,即使外公总是笑话他问出傻问题,他都厚着脸皮认了,只要学到就行。
中午,外公非常满意地吃了一顿他指定的家养猪肉,他一个人吃了两只红烧猪蹄和几块红烧小排,又吩咐晚饭也在这儿吃,把剩下的两只猪蹄都给他留着,别人不许吃。要不是雷东宝见过外公的排场,谁见到外公吃猪蹄的样子都会认为外公是个骗子,哪有大富翁看到猪蹄爱不释手的?但雷东宝不明白外公这样的人怎么会想到吃猪蹄。
下午,本来雷东宝叫来几个骨干人员如红伟正明等几个,让外公问经营方面的问题,等几句话下来,雷东宝当机立断,要小三将全村所有大学生全部叫来,技术员工程师也叫来,满满一屋子人听讲。外公从最上游的进货开始,问为什么不买铜矿,为什么要做精炼。红伟回答是,铜矿冶炼都不挣钱,这个行业的钱现在都是精炼的在挣。外公不是个听到这种回答就罢休的,他一定要问清楚,这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那个阶段的价格是多少,为什么这样,等等一系列问题。大家被外公犀利的问题问得面如土色的同时,却也学到思考问题的方法
中午陪着外公一起吃过猪肉的人这才相信外公是有才的。
外公晚上到底是没有吃完两只猪蹄,他累了,回车上没与雷东宝说话,闭着眼睛打盹。
雷东宝送外公回到宾馆,即给宋运辉打电话,想汇报行程,没想到宋运辉正与陶医生通话。雷东宝奇怪,都已经有了梁思申,宋运辉为什么还与陶医生夹缠不清?
原来宋运辉周日送女儿和母亲一起去少年宫,没想到正好遇到陶医生,陶医生难得主动叫住他,要求请他吃一顿饭。宋运辉当时正赶着有事,可请陶医生直说,陶医生却支支吾吾难以开口。他大概知道陶医生肯定是就分房的事情找他。全市企业都在赶传说的分房末班车,市面上房源紧张,医院手头未必有多少房子,而抢着要的人则是众多。按照传统分房政策,都是照顾有婚姻家庭的,行政级别高的,然后才考虑高职称人员,陶医生难免处于劣势,可是陶医生一说到个人的事,就表达不利落,说半天都没说到点上,可宋运辉好歹还是听出就是有关房子的事。宋运辉算是了解陶医生的清高脾气,又看到过陶医生而今的艰难居住条件。若非走投无路,无计可施,陶医生岂是个肯开口相求的人?他即使一心一意爱着梁思申,可对陶医生还是敬重,他愿意帮这个忙。他没再逼问,就说明天有空再找陶医生细问。
他回去一查,正好一院院长一个亲戚在东海总厂,这回也赶上分房,他跟院长商量一下,双方达成一个桌底下的交易,他便轻易地完成对陶医生的许诺。他第二天就给陶医生打电话报喜,把陶医生感动得什么似的,陶医生一辈子硬脾气,不肯求人,难得打定主意求人,别人却不等他说出口就把事情做好,令她现在开始忏悔,过去对宋运辉是不是太坚壁清野了点。她终究还是矜持,想请宋运辉吃饭以示感谢,可愣是无法拿出工作中权威而肯定的态度让宋运辉答应,她因此更是感激,人家帮她做了大事还不要谢呢。可是也因为请不到宋运辉而满心无以言表地遗憾,为此她总是牵肠挂肚着。
宋运辉自以为磊落,没想到雷东宝因为陶医生帮忙甚多,心理倾向陶医生,而责他不该有了梁思申还招惹陶医生。宋运辉觉得挺委屈,没做解释,打断雷东宝的责备让说主题。他已经换了一个手机,比原先砖头般的那种稍小些,因此举着听好半天也不大会累。雷东宝便将一天情形说明。老头子的那些话即便是冷嘲热讽,宋运辉听着还是觉得很可取,只恨雷东宝嘴笨,不能全部说出。雷东宝说到应该根据外部价格定成本,而不是根据自己成本定销售价格时候,宋运辉失笑,他想起当年在金州时候的事了。当时流通渠道单一,国家收购,土豆鸡蛋一个价,可是他爱惜新车间新设备,硬是不肯降低成本而太修改生产参数,为此绞尽脑汁,出尽百宝,那时可真是单纯啊,难为水书记一直容忍他。
等放下电话,他想来想去,觉得老头子这回的行程与他原先心里设定的不一样。原来他以为老头子对雷东宝企业有了兴趣,现在看了,更多的是对雷东宝这个人有兴趣,今天一天的动作,应该更像是单纯去帮助雷东宝提高经营水平的,而非其他。如果真想插手投资的话,有些话老头子今天不应该说,这老头子虽然已经有些悖,但思维却是依然清晰成精的。难道老头子说要“找人替我操心”,那找的人,真的是他宋运辉?那么说,他原先的猜测无误,老头子想法设法要收他做徒弟的目的就在于此?
可是,他已经这么忙,他还能不能分出时间给其他工作?他肯定地想,他应该能。
他却未必想牵扯上外公。梁思申跟他说的那些案例让他很有触动,他回来后已经就自身企业情况想到很多。老家那家厂他算是浅尝辄止,给东海总厂的技术人员解决一部分收入问题就够了。从效果来看,这个尝试不错,双方得利,对方很欢迎。那么,如果试用梁思申说的那些办法呢?有些他东海总厂碍于体制无法做到的灵活措施,能不能用那些需要东海总厂伸手相援的下游厂家上去?
雷东宝照旧早上来到宾馆迎候外公。可是直到他呼噜呼噜把饭吃完,还是只见到小王,不见老王,可惜小王跟他手舞足蹈半天他都听不懂一个字。雷东宝只好跟着小王去老王套间,在外面客厅里等。等到九点,才见老头子穿着睡衣出来,雷东宝当即起身道:“老王先生,你看上去挺累,我看今天别去小雷家,我带你市区里走走看看。”
外公坐下先喝一杯乌龙茶,才道:“好。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你昨晚回家想了没有?”
“想什么?”雷东宝说出来便想到老头子要他想什么了,忙道,“想了,我还布置他们几个都好好想,回头都给我上一份体会报告,考虑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我想,首先我们的财务制度要改,然后是我们村以后的控制外来工厂用地,我们村的土地加起来可比那些台湾人占的要多多了。这是我们小雷家的钱,也等于雷霆公司的钱。可昨天老王先生没说我们要怎么整治周围那帮杂毛。”
外公笑道:“我昨天之前还不知道你们周围是怎么回事,昨天一问才清楚,我倒是问你,你整治那些杂毛干嘛,吃了饭一把子力气没地儿使吗?有些人好大喜功,只希望摊子越大越好,不管利润多少……咳咳,今天不骂人,骂人是个力气活。”
老头子咳了几声,又拿浓茶润喉。雷东宝在一边看着,道:“你明明可以省点力气好好说话……”
外公立刻抢白道:“那做人还有什么味道,做人切忌做个什么都好,那就是没味道的人。就跟我徒弟一样,要不是看上思申,他都没一点人气。不说这个。东宝啊,我脑筋好,主意高明,这辈子我想出来的事,基本上没错,所以我不用跟谁讲理,我只要骂下去,让人照着做就行。我还是省力,省了做人思想工作的力,这力最磨人。”
雷东宝道:“我不行,我大老粗,会做错事。再说三个臭皮匠,顶过一个诸葛亮,我要放手让所有臭皮匠都动脑筋,他们多做做,一个个都给培养出来独当一面,你昨天见的小三和其他几个年轻的,都是我这边村办企业搞起来才送去读大学的,现在用着都多好,个个是把好手。”
外公深深看着雷东宝,冷冷地道:“听说你坐牢那几天,村里几个好用的妄想撇开你自立山头?”
雷东宝当仁不让地道:“只要我在,没人立得起来。我不怕他们强,他们再强,也得给我办事。我不会干别的,我只管人,我关注他们这些人,他们管住公司的事。”
“你怎么管?你管得住那个史红伟的小心思?你管得住雷正明的拉帮结派?你管得住你花钱培养出的大学生抱团?”
“这些都是小事,细节,我抓住大方向,照顾他们小私心,做人要大度点嘛。他们下面怎么拉帮结派怎么抱团,我都不管,他们谁敢做得出格,我打一拳,压下几天,自然太平,没什么了不起。你放心,这种事,我现在越做越顺手。我现在闲的慌,才想收拾那帮杂毛。”
外公没想到雷东宝这么说,本来藏在嘴里准备打击雷东宝的话反而关死。他原来想说的话是:“你才做几年,凭你那些见识,你配说有你在没人立得起山头这话吗?”外公直至看了雷东宝会儿,很多人会因此被他看得头晕目眩,避开眼去,雷东宝没有。外公不由得叹了一声气道:“你气度天生。唉,东宝,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逃到你这儿来吗?”
雷东宝奇道:“你逃?你干吗逃?谁对不起你,你说一声,我帮你收拾。”
外公摇头,“非也,非也。你知道吗?我在老法租界买了套老花园洋房,洋房需要整修,现在已经完成结构加固。今天有一批装饰材料设备从美国运来,虽然有口碑很好的专门公司负责托运,可还是需要我去做点收,需要我去指挥存放。你知道,我老了,没力气了,我只想享受现成。我只好逃你这边来,把这些事情给思申去做。我逃来你这儿,她才认栽,肯请假接手我的事,她没办法,呵呵。”
雷东宝这才知道老头子踊跃来这儿的原因。便道:“早知这样,你不如留我在上海,我帮你看着现场。”
外公又摇头道:“你不行,那些东西你起码有一半不认识。不说这些,你那儿我基本已经看清楚,不用再去。我今天跟你讨论下一步你可以怎么做。我有几个方案,供你选择……”
雷东宝一下来了精神,几乎是趴在沙发扶手上,凑近外公听老人家讲话,咻咻呼吸逼得外公退避到沙发扶手的另一侧。外公的方案果然不止一个,雷东宝已经从宋运辉那儿看到的正泰公司案例是一个,其他,则是外公这么多年国内国外看多的商界风云。雷东宝听得目瞪口呆,觉得哪个案例拿来都比他原先设想的高明,哪个案例都可以拿来翻版了即刻给小雷家用上,面对如此多的案例,他反而挑花了眼。
外公斜睨雷东宝一脸惊呆,点头道:“东宝,不得不说,你真是个能用的人,连我都肯拼着一条老命来给你出谋划策,你这人身上看来有个气场,招人。唐僧取经,来匹白马驮他,刘智远打天下,来个瓜精送来盔甲,你啊,现在有个老的有个少的人尖子辅助你。”
雷东宝知道唐僧,不知道刘智远,但大致知道外公说的话意思。对于外公的感慨,他奇道:“少的是……噢,是小辉。不瞒你说,还有别的好多人,现在已经去了北京的徐书记,其实以前的县委书记陈平原对我也挺好,给我出很多主意。我心里都记得他们,我嘴巴里不太会说,可老王先生,你说我选哪条路最合适?”
“路子得你自己选,我只给你提供方案,不帮你承担责任。”
雷东宝点头,觉得自己果然没脑袋得很,他帮老头子杯子里续上茶,终于离开沙发扶手,躺回自己沙发背上抱着肚皮闭目深思。外公这会儿才能做直了,若有所思地对雷东宝左一眼右一眼的看,越看越觉得这家伙很有意思,一样是农村人出身,一样是从底层将生意做大,元旦遇到的那个杨巡,他可不喜欢得很。
雷东宝在心里掂量几种方案,他从企业能否得利、镇政府能否同意,被合并的杂毛肯不肯答应,怎样让这些问题都不成其为问题等几方入手考虑。细细将方案与他的雷霆比较之后,他睁眼道:“看来近期内想合并那些小厂,不现实。如果我想做手脚让政府支持我的合并,可是我又要做多少手脚才能让那些小厂的质量问题被政府重视,让政府头痛不过来整顿那些小厂,让我才趁机下手呢?变数太大,再加我因为陈平原的事跟政府关系不好,怕得不到支持,别弄不好把我也整顿掉。我总不能绑住他们手脚逼着他们进我的门。股份制或者签约制,看起来都不合适。”
外公听了,点点头,道:“继续说,你有铜厂,这是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
雷东宝又抱着肚皮沉思了好一会儿,道:“看起来,最好办法,我一方面扩大铜厂。一方面干脆变为支持他们小电线厂的发展。他们电线厂能发展,就多用铜,用铜总得从我手里买,我卡着他们。”
外公笑道:“这倒是新鲜。”
“不对?”
“挺好,挺好,很有胸怀的想法,只是你要白做的事情很多。这件事你可以跟你们政府商量一下,共同规划推进一种产业在区域的推广,最好给点什么优惠政策,这样你既可以少做点事,又可以趁机修复跟政府官员的关系。”
雷东宝思考了外公的话,道:“这就是你老道的地方了,想事情总是往最圆滑的地方去。”
外公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见过哪朝哪代的商人脱离政府能把生意做好的?国外都不行。别仗着你皮糙肉厚,拼死气力。”
“我没,小辉给我介绍了几个他认识的朋友,我已经跟他们认识上,以前也只有吃饭喝酒,他们文化人,看上去不高兴跟我说话,我们没话题,有这话题我和你倒是可以说了。”
外公看着雷东宝笑,但外公还是问了个严肃的问题:“铜厂的钱,从哪儿来?”
雷东宝笑道:“你又不肯借。”
外公笑道:“你生意太小,赚头也少,滚动太慢,我不高兴借给你。”
“我生意还小?你不能拿小辉那厂子跟我比啊,那不是一回事。你还说你圆滑,你说话太不客气了。”
外公畅快地笑道:“让我说话客气?等太阳从西边出吧。好啦,我们吃中饭去,去你太太饭店吃。吃完我睡觉,你给我买机票,我今明两天回去。”
雷东宝奇道:“就这么两天?再多住几天嘛,你说话我都爱听,你那么多经验不倒点给我,憋肚子里有什么意思。”
外公道:“你粗人装什么斯文,直接骂我憋肚子里烂到棺材里去,我更爱听啦。你还有什么问题,我想的到的都回答你。”
雷东宝不客气,果真将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来。有些看似不是问题,只是他过去处理过的一些事,但也被他搬出来跟外公探讨。外公听到雷东宝的有些处理方法就笑,听到这种可笑的处理办法竟然还把人治的服服帖帖,更哭笑不得,外公觉得很有乐趣,千方百计挖掘雷东宝多说事例,他当故事听。外公见多识广,早已见怪不怪, 已经难得遇到能让他感兴趣的事,遇到一个雷东宝,而雷东宝又不是刻意奉承着他,似乎是单纯,又似乎是狡猾,倒有一派天真,而且还不在乎他的挖苦讽刺,他高兴不已,如获至宝。
这一高兴,外公晚上松口,又答应留下两天,再去小雷家及其周边走走看看,为雷东宝的鼓励支持小电线厂那个发展计划提供切实可行的思路。但外公最终还是没松口答应给出一分钱的支持。
雷东宝得到很多宝贵经验,但也奇怪外公这个人,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而且还送他几件很值钱的东西,却对他的雷霆公司一毛不拔?这究竟是什么想头?
外公走后,雷东宝带着小三,与手下人员接连利用晚上时间开了好几次会,讨论下一步的工作。红伟没有参与,他不能做的太明,但内容都由小三第二天汇报给红伟。
外公提出的“产业集群优势”,当时只说了个大概,雷东宝让小三组织人手这几天查资料研究到底是怎么回事。雷东宝敏锐地咂出味道,所有的事情上面都得冠以一个漂亮的名堂,这“产业集群优势”是最漂亮的帽子,拿出去可以唬住一帮坐机关的人。雷东宝更想到通过报纸宣扬小雷家事迹的过往,报纸宣传的甜头他尝过一次之后,一直余甘不绝,这回要煽动舆论,他毫不犹豫的又想到报纸,他要小三写出能登到报纸上的相关文章。但是被小三否决了,小三明确说他不是这块料。
雷东宝既然想到了报纸,就不肯放手,说什么都咬紧不放,他又想出招术,让小三带上他们的想法,找曾经来小雷家考察过的专家取经,顺便看看谁能帮小雷家写一份赞美产业集群的文章。雷东宝本来以为这事可能有些难办,小三更是头痛要找哪些老教授买文章,大家都觉得文化人清高的很,不会做这等俗不可耐的文章。没想到,小三硬着头皮找到的第一个教授就答应了他,当然教授说的很客气,说正好暑假了,可以专心研究这一实用课题,为农村工业化建设做贡献。小三把这回复告诉雷东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雷东宝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曾是那么崇敬那些知识分子,总觉得那些人应该是气节的代表,可惜……他们应该再三拒绝才是啊。
当然,教授的文章拖了近半个月才交稿。雷东宝这才拿着教授的论文和他自己的想法,找股东之一的镇领导们征求意见,获得他们一致好评后,又被引荐到县里。但是雷东宝拒绝了直接去县里,他选择与宋运辉引荐的朋友说话,通过宋运辉的朋友,再与县领导联系。他再直爽,也知道他和县领导们之间有个隔阂,那些都是曾经主张把他抓进去坐牢的人,而他现在还在服刑期,他没法没做任何铺垫就大摇大摆地与那些领导做回同一张桌子开会。他太有名,而这名,并不光彩,起码可以让那些曾经处理过他的领导们否决他的议题。而议题从市里转一下再下来,那就不一样了,那里面有宋运辉的一臂之力在起作用。
因此,雷东宝还将外公的指导用于实践,勒紧腰带拿出全部积蓄咬牙买了一辆日本进口的丰田佳美。贵是真贵,可贵的有价值,雪亮的车子开出去,到哪儿都畅行无阻,看到车子的人都因此多敬上他三分。
雷东宝去东海厂与之合作的工地参观了一遭,果然很有规模的样子,工地门口挂着横幅显示,这是市重点工程。雷东宝想到,宋运辉以前懒得接触老家琐事,因为从小在老家很是吃苦,对老家感情不深,再说姐姐已亡,父母已跟着他去东海落脚,他应该对老家没有牵挂,如此看来,宋运辉参与老家建设,倒有一大半用心是为了他雷东宝。雷东宝以前也想到过,等这回将宋运辉的关系派上用场,他才更进一步体会到宋运辉的良苦用心。
宋运辉的这些关系,以后就是他回复地位的桥梁了。
不过宋运辉在知道雷东宝想通过报纸宣传“产业集群”的理念之后,立刻提出反对意见。他的想法于雷东宝不同,一则雷东宝现在的身份依旧敏感,不便大张旗鼓,即使只宣扬小雷家一家也不行;二则在动用政府机关资源的时候,而且有资源可用的时候,不要再另辟一条路并行,这有给相关人员施加舆论压力的意思。雷东宝听着觉得有道理,说什么宋运辉也是个在官场打滚多年的,应该最知道官场里的做派,他听着采纳就是。但是宋运辉后面说出来的话让雷东宝好生思量。
宋运辉让雷东宝此后收起张扬,小心行事,不仅做了不说,或者做了少说,即便是身份问题解决之后,也不能再如过去一般今天这边演讲明天那边上台,到处风光。雷东宝心说这不是与老王先生的理论背道而驰吗?而且买得新车后,又再次出入官场,他因此已经离以前目标越来越近,他岂能放弃。
雷东宝回到韦春红的饭店,一个人躺在床上细细梳理他过去和现在那么多年来通过各种办法认识的那些关系,以及那些关系对他和小雷家的帮助与促进,可他想来想去,也发现了一个现象,等韦春红结束饭店营业,上来洗漱时候,雷东宝便大着嗓门道:“春红,我现在发现,过去那些听说我名头,找着上门来结识我的人,个个在我出事的时候躲得一个不见。”
韦春红在洗手间里奇道:“你今天怎么想到这么严重的问题,又是跟小辉打电话了?”
雷东宝听了发笑:“可不,小辉每天板着个脸,跟他打完电话,我一整天也得脸皮发僵。”
“哎,你想得出小辉怎么谈恋爱吗?特别是对着那个娇滴滴的梁小姐,他还能板着个脸吗?我一直在好奇。”
雷东宝又笑,“我也在奇怪,他对以前那个总是像领导一样,什么都他说了算,现在这个肯买账吗?哪天我的凑去看看小辉这张脸怎么笑,连我都想不出来他什么时候坦白地笑过。我们别说他,你说我刚才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他们本来就是冲着你名气来的,要不想借些你的光,要不想攀个你的亲,他们还想靠着你求着你呢,认识你的动机本身就不纯,他们当然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
雷东宝想以前大张声势,热闹的只是一个空架子吗?不,他从那些帮衬的人手里得到的是名气,他又用名气从县里得到无数支持。宋运辉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他现在能做到不再迷失在那些吹捧里,他现在心里雪亮着呢,他只利用那些吹捧为自己办事,比如问教授买文章。
有了宋运辉朋友的鼎力相助,雷东宝又恢复了与县里的良好关系。雷东宝本来以为大家见面会有三分尴尬,可没想到一点问题都没有,县领导虽然没最初的老徐或者后来的陈平原对他客气,可对他也关心有加,起码嘴上说的好听。而毫无疑问的是,那个产业集群的建议被县领导采纳了,县里开始安排专门人手调查整个县范围内的电线厂总体规模,摸清这么多电线厂在县政府财政中所占比重,分析如果扶持这一产业将产生多么深远影响。雷东宝交上去的那篇教授的文章,自然是上得台面的高屋建瓴的理论指导,因此县里也把教授请来,指导产业布局。
本来,全市范围的电线厂,基本上集中分布在小雷家所在的区域,并且是以小雷家为中心发散。县里一调查下来,发现很有潜力可挖,一时来了兴趣。雷东宝见机会成熟,便做足准备走上会场,对着县领导,对着众电线厂小老板,提出雷霆公司愿意为家乡产业发展做贡献,愿意提供市场,提供技术,提供原料支援,等等愿望。
但是,雷霆公司在会议上抛出的善意,却并不被众多与会同业信任,大家都想着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有人免费提供大好帮助?当即有人提出,雷霆公司会不会提出一定要在签下什么协议的前提下才肯提供大好帮助,或者哪天会不会变卦?一时众说纷纭。即使主持会议的副县长给雷霆说话都不能让大家相信雷霆,大家非要雷东宝当着大伙儿的面签字画押才肯信。雷东宝心里挺是得意,因此当场拍胸保证,没什么可怀疑的,他以前领头带着小雷家人发家致富,自己没想着做老板,现在带着同行致富,雷霆公司也不想做老大,雷霆就是这么高尚,怎的?
副县长和一众与会的人都被雷东宝上不得场面的话逗笑了,副县长笑道:“老雷,我代表与会这么多人,向你提一个问题,你的表态,有效期是多少年?”
雷东宝道:“我粗人一个,不会说话。县长,这有效期很简单,只要我雷霆还是县里的行业老大,我这表态就一直有效。如果不是老大了,我想表态也没人再肯听我,这是实话吧。我雷东宝说话,从来没出尔反尔。”
副县长追根究底道:“老雷说话实在,听着比任何长篇大论都让人放心。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我们索性把心底的问题都向大家亮亮。你老雷已经跟我说了产业集群的优势,你今天索性当着这么多人再说说你提出产业集群的原因?”
雷东宝此时并不想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以免他的好主意被别人抢去,走在了前面。因为他现在没钱,银行又不敢贷,他扩大铜厂的计划还遥遥无期。他只装傻,道:“我的想法,前几天被县长批评太简单,太没战略眼光。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完全是跟那么多客户喝酒打屁喝出来的。那些客户老是跟我说,我们这儿的电线厂大的太大,不生产低档产品,比如我们雷霆;小的太小,只一两种品种,比如你们这些厂。这害得他们经常放一车下来,载不足货色回去,还得去别地采购,挺浪费时间精力,他们说要是放车子这儿转转那儿转转就能把所有货色收齐,以后他们就别的什么地方都不去了,直来我们这儿,省心啊。我当时想,好啊,我联系几家厂,把我们的产品都完善了,客户一来,一车可以装满,多好,可是你们大家不答应,怕我吃了你们。今天我告诉你们,我有私心吗?有。如果客户知道来我们县买电线省心,货多货齐,还能货比三家,以后传出去大家都来我们这儿买,我们这儿来的客户就多了。客户想买的产品一大半只有我做得出,客户来得多,我最高兴,赚钱最多,你们说我还要什么别的私心?而你们也好,只要客户来得多,你们以后都不用专门派人满天地跑外勤,只要等在家里,把产品码在门口,客户自动上门,这多好。这个产业集群想法,现在看起来是我雷霆吃肉,你们大家分骨头分汤,我当然肯出力,就这样。这是我的实在想法,我大老粗,只能想到这些。我们欢迎县长给我们更全面高深的建议。”
雷东宝的这些话来源于老王先生的教导,看在别人眼里或许是高瞻远瞩,确实是个对大家都好的主意,而且切实可行。只有雷东宝自己从外公连骂带嘲笑的谈话中知道,这种事儿前人有不少成功经验,是一个经事实证明行之有效的办法,被教授称之为“产业集群效应”。连雷东宝自己也没想到,最初一个歪打正着的想法会有如此发展的可能,老王先生果然是经验丰富。但雷东宝没说这是外商的主意,免得在座这些人又担心他有什么阴谋阳谋。
副县长站在全县发展角度作了发言,雷东宝听着觉得都是废话。等县长说完,他带头提道:“县长,能不能给点政策?既然扶持,我们雷霆出技术了,县里能不能出点钱给我们大家,支持我们的发展?”
副县长道:“我们今天先确定一个议题,并听取大伙儿的意见,供讨论研究。今天的会议听下来,大家基本上认为这个思路是可行的,对不对?今天的会议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有什么话不要憋在肚子里不说。”
没人提出反对意见,但有人小心地道:“县里要是给政策就好了,最好给好的税收政策,贷款政策,那样我们一定能做的更好。”
副县长笑道:“县里既然重点扶持,一定是会有所表示的,你们回去耐心等待,如果有时间,你们可以向老雷学习,踊跃向上级部门建言献策,说出你们的想法。”
雷东宝带头鼓掌欢迎,会议成功结束。从会场出来,雷东宝请大伙儿一起去饭店吃饭,互相认识,加深交情,即使以后县里没出台正式扶持政策,他雷霆公司还是会把今天会议上的表态落到实处。但他也明确提出,谁家要是挂着登峰澄峰的牌子,他是只会打击不肯帮扶的,他不做冤大头。而谁家要是做见不得人的劣质电线,他也只有打击不肯帮扶,他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整个县电线电缆行业的名声。
雷东宝说完这些话后,硬仗着好酒量,一个一个地敬酒过去,讨问每个人的说法。众人果然有问题提出,比如如何处理做见不得人的劣质产品败坏本地电线行业名声的人。这事政府要是真管,大家现在可以想出办法,向县里建言献策;要是政府最后讨论研究无法管理,大家又该怎么做。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问题,但基本上,已经没人反对产业集群这么一件对大家来说很新鲜很有用的事情了,甚至还觉得即使政府不组织,自己也得联合着上。
雷东宝让小三把大家的意见记录下来,形成文字,让大家推选的几个人过目后,饭后交给县里,督促县里做出这个对大家都有利的决定。
一顿饭下来,无可置疑地,雷东宝成为全县同行大小老板的中心。
产业集群的事,在雷东宝此后的的竭力推动下,县里以出人意料的坚决态度给予支持,并形成决议,根据众人意见提供了切实可行的办法,进行了落实。雷东宝惊讶于县里的态度,没想到县里还真办实事。
但优惠政策是给了,货款却都无法解决,银行都在观望,看一群乌合之众能搞出点什么名堂。县里也在看,给政策,却不帮协调银行贷款。不过众大小老板已经觉得够有实惠了,一时都挺能听雷东宝的话。
雷东宝对上对下都坦然表示,他愿意替大家白干一年,帮大家混出名堂,因为现在这事还真只有他干得了,他有这个行业的经验,也有现成的技术和市场,但以后肯定得由县里派专人协调管理。
正好雷霆的电缆设备安装结束,有技术人员腾出空闲,雷东宝便主持开展对现有电线厂的技术认证,一家一家地排查过去,帮助修整那些小电线厂的设备漏洞,帮助培训小电线厂工人的技术操作,等那些小电线厂具备生产合格产品的条件,他才代表县里发放认证证书,让这些挂在墙头。做这些事,他都只收象征性的成本费。这些事,说是简单,其实都要花细致到家的水磨工夫,大家都是内行人,全都看在眼里,因此雷东宝获得了大家的极大推崇,大家都乖乖承认他的认证,服从他的认证,并合力宣扬他的认证。有人甚至还戏称雷东宝是共产主义战士。雷东宝当仁不让。
县里领导把他做的工作看在眼里,把电线产业整体水平提高看在眼里,把经济效益的实际提升看在眼里,把这一块经济效益对全县统计数据的影响看在眼里,更把可能带来的进一步提高看在眼里,很多以前没有直接接触过雷东宝,只因为陈东平原事件而对雷东宝掩鼻的人,因为雷东宝的实际行动而对雷东宝悄然改变了态度。当然雷东宝与现有的排场相对应的实力,也令县领导更相信雷东宝的能力。
因此韦春红代雷东宝偷偷要求镇里帮忙解决他现在身份问题的时候,没人再有异议,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应该让雷东宝将功抵过。镇里上报县里,最后由县里出力,将雷东宝头顶的帽子摘了。
雷东宝身份问题解决后,有些荣誉接踵而来,雷东宝基本恢复了过往的荣光。随着优惠政策带来的利润上升,雷东宝更是豪情满怀。他这才觉得自己是真正荣归了。
这个冬天又没下雪,可冷。
雷霆已经有适度偏紧的资金预算用来支持扩大铜厂。雷东宝当即派出人手,去已经谈下的设备制造厂签下订单,派专人盯在设备制造厂,要求加班加点将设备生产出来。而他这边,则是迅速组织工程队,开展土建工作。
雷东宝心目中,这是小雷家工业发展的一个转折点,是小雷家经历挫折之后,新的起步。就像他雷东宝重新扬帆起航一样。
杨巡加班加点地赶新市场的建设,而那个他曾经全力支持,而今落入他人手中的商场也是在加班加点的建设,没有他,那个商场照样能转。杨巡想念那个商场,可每每总是在犹豫中与那据说他还占着股份的商场擦肩而过,形同陌路。但是有关商场的消息还是不受他主观意志为转移地进入他的视线,本地日报今天报道商场如何如何,明天报道商场预计将于哪天开业。每每看到这些应该与他相关,又实际与他无关的消息,杨巡都如百爪挠心。
终于,那商场在一系列活动的烘托下,热热闹闹开业了。而杨巡的新市场,却是并不张扬地开业,没搞任何庆祝活动,只是将两边隔着的墙一推,将门口停自行车的地方连成一片。让谁一见都知道这是一个地方,跑哪个门都一样,就算大功告成。
另一项与商场那边李力和梁凡不一样的是,杨巡对新市场的开业胸有成竹,不愁收不回成本。因为不到开业,他的所有摊位都已经租出,而且是不折不扣地收回租金,他的后期收尾工程,靠的正是那些摊位租金。因为现在社会上好像大家都手里捏着钱没处去似的,也因为大家都看到原有市场摊位的效益,知道租摊位有赚头,因此杨巡经过私下调查摸底,搞清租户的心理底线,一举提高租金,而且条件苛刻,要求两年租金一次付清。他本来存着观望的意思,看如果不行,他就适当的找借口打折。没想到在大家斥骂他黑心黑肺中,摊位全租光了。效益喜人。
这真是一个遍地是黄金的年代,这真是一个疯狂掘金的年代。杨逦听了哥哥们的描述后,眼睛亮晶晶地兴奋总结。
唯有杨巡并不高兴,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料想中的成功,并无悬念,也无挑战。相比人人传颂的新开商场,他这新市场算得了什么?他想着今年的诸多事情,只会生气。
有人陆续给他介绍女友,这回杨巡再次放低要求,最后找了个在银行工作,父母做到老才混到科级干部的女孩樊净。樊净大学本科国家金融专业毕业,容貌中上,在众人眼里,是个举止优雅,能力不错的女孩,但是在见过更能干的杨巡眼里,不过马马虎虎。
杨巡就摆出行动,中规中矩地照着程序追,只是心里并不太当回事,没什么火烧火辣的情感促着他天天朝樊净那儿跑,他只是在争取一个妻子而已。
梁思申又中美两地飞了几趟,外公的老房子才终于修整完成。而让她和宋运辉都欣喜的是,国家竟然推行大小礼拜,大礼拜休息两天,小礼拜休息一天。这意味着两人可以有更多时间相聚。
外公兴奋地要求梁思申陪着验收一回。幸好这房子小院子大,外公将角角落落摸遍,都不会太耗精神,仲秋的太阳透过一树一树的花果树叶洒到庭院,更添庭院里青砖地的斑驳。宋运辉乘夜行火车到达外公新家时候,在大铜门外已经听到里面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伴着香甜的桂花气息,不待进门,已经陶醉。宋运辉都不忍用敲门声打断里面的声韵,就背手地在外面站着侧耳倾听。直等一曲终了,才举手敲门。
外公看着梁思申将他拍马屁送的大好小提琴随便一扔,飞过去扑进宋运辉怀抱,不屑地撇撇嘴,看他自己的竺小姐,却见竺小姐正两眼略带羡慕地看着那青春的一对。外公心头不快,立刻便出言打断那边还在窃窃私语的一对,“来,小宋,喝我的桂花乌龙。”又低声命竺小姐道:“你给倒一杯。”
那边的两人却兀自哝哝细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境界,宋运辉现在才有体会,原来这才叫恋爱。两人等将悄悄话说完,才一起走向外公,宋运辉这时才有空环视外公新居,而外公早已不满有时。因此外公挑最要命的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公开,我已经快瞒不住。我女儿女婿很快过来看我新居。”
宋运辉心里一刺,道:“顺其自然吧。房子整修得很不错,看上去还是旧的,但旧而不破,看着舒服。”
梁思申轻声对宋运辉道:“我准备爸妈来的时候跟他们说,很简单。”
外公吹毛求疵:“什么旧而不破,应该是旧而不败,破跟败全不是一个概念,破可以不败,破的是形,败的是气。”
宋运辉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破还是败,对梁思申轻声道:“可能不会很简单,到时我在场吧,有什么,我担着。”
梁思申惊异地看着宋运辉道:“你想多了,外公他是不怀好意,你别中他圈套。我爸妈自己都是违抗着家庭走在一起的,他们即使心里有反对,只要我愿意,他们不能管。”
外色“嘿嘿”一笑,道:“你投资乱来是一回事,你终身大事乱来又是一回事,看你爸妈不急。谁愿意花朵一样的女儿做人后妈做人填房?何况是你爸妈那样的人。”
宋运辉没想到外公揭开来说,旁边梁思申早道:“后妈怎么了?填房怎么了?古代对女人真是刻薄。不就是他过去有段历史,还有什么?还有都是你们这些外人多事的偏见。”
外公不以为然地笑道:“吹吧吹吧,到时反正我答应过你,给你当一回救火兵,再多没了。”
宋运辉为梁思申的态度感动,两眼紧紧看着眼前这张光洁的脸,有点艰难地道:“思申……”
梁思申连忙道:“我没化妆,不能近看。”
宋运辉一笑,不再继续,他了解梁思申,知道她即使有心事,也不愿在外公面前说出,免得被外公讥笑。他立刻拐到外公喜欢的话题道:“外公,有那么一家企业,以前是当地龙头,我最近过去考察,可以发展成东海总厂下游企业之一。企业优势是地理位置好,当地政策优惠,最关键的是人才多,不仅可供那家企业重启使用,甚至可以分一部分人到正扩张的东海总厂。缺陷是债务包袱重。内部管理混乱,效益低下。我目前准备分两步走,先跟他们当地政府商谈债务处理问题,如果谈得下来,第二步谈企业重组问题。今年经济体制改革实施要点其中一条,是转换国有企业经营机制,探索建立现代化企业制度的有效途径。我准备就从这个方向切入,对这家企业进行思申上次提起过的股份制改造,估计能获得当地政府大力支持,争取成为他们政府工作重点吧,如果机会合适,再争取上市。”
一老一少当下都大有兴趣,老的急道:“说详细点,数据,数据。”
宋运辉却是有意不理外公,对梁思申道:“这样的企业通过股份制重组之后,你看容不容易上市?”
外公早抢着道:“关键是注资优化资产啦。”
宋运辉不以为然道:“注资是一块,实际工作是一块,这种老企业的更新改造非常困难,尤其是里面内耗非常严重。如果不把关系理顺,不做出点效益,估计上市有困难。”他说着说着说着又把头扭向梁思申,“明晚我以前工作过的金州新任一把手约我一起吃饭,你去不去,见识见识那些老企业出来的领导?”
梁思申努嘴,摇头道:“不去,我爷爷他们都是。”
宋运辉笑道:“我等下跟他联系,推后吧。很有趣的一件事,本来他们都以为闵厂长去北京后,继任的是原副厂长,没想到空降了一个。空降的我认识,以前关系比较好,推迟一下没关系。”
宋运辉以她为重,梁思申心里舒服,道:“你去吧,我就担心我跟着你去,别人怎么看你呢,你们都那么保守。”
“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偷鸡摸狗。”
“那我穿你都皱眉头的奇装异服去,好不好?我这回带来几件呢,正准备吓你”
宋运辉只能笑道:“只要你想去,你爱穿什么穿什么。”
“可你心里不愿意,你眉毛都耷拉了。嘻嘻,我明天一定要去,穿最古怪的衣服去。”
宋运辉只能再无奈地笑,没法应答,知道梁思申真敢这么穿了跟他出去,而他无法拒绝她跟随。他对梁思申有很多愧疚,虽然梁思申嘴上说着不在意,可是他想尽量补偿,什么都依她。梁思申看着宋运辉被她挺低级的捉弄弄得没办法,心满意足地去屋子里洗水果,过一会儿,竺小姐跟进来,若有所思对她道:“真羡慕你们。”
梁思申只微笑道:“各有阴晴圆缺,都是自己选择。”
竺小姐摇头道:“我们很少选择。”
梁思申想想,坦然承认道:“是,我命很好,不过还有比我更好命的,不能比较,没底。”
竺小姐还是摇头道:“可有人连基本值都达不到。”
梁思申想了想,点头道:“是,我很遗憾。”
竺小姐犹豫了一下,才又道:“谢谢你。”
梁思申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假惺惺,连忙讪讪地一笑,逃也似的出来,坐到宋运辉身边削梨,切成小块,插上骨签,随手便交给宋运辉。宋运辉笑道:“喂,尊老爱幼些。”
梁思申一笑,转手给外公,外公撇嘴:“不吃嗟来之食。”
宋运辉道:“那么外公准备搬来这儿住了?”
“明天就搬,那儿腾给你们,以后你去没人再监视你,你们爱咋咋?”
梁思申一声:“好啊”,反而是宋运辉尴尬地笑道:“我刚才看了下,围墙外面有些乱,不像别墅有专人负责安全,左邻右舍又是思申的亲朋好友。我建议外公再好好考虑,如果你真准备搬来,我替你去找两条好一点的狗来。”
“还是你有良心啦,小宋。有人是巴不得我快点搬出来,她好跟你过小日子。我偏不搬,这儿就让它放着。”
“赶明儿成贼窝。”梁思申依然一点不客气。在宋运辉面前,她没想过掩饰自己,因为她对这份感情有信心。
外公瞪梁思申一眼,但在搬家这件事儿上底气不足,只好不理。他对宋运辉道:“小宋,你什么时候决定操作那家企业,我要求参股,五千万美元之内,你帮我决定,五千万美元之外,我再定。”
梁思申不知道她在里面洗水果的时候,两人在外面说了什么,一时瞪着一贯一毛不拔的外公无语。宋运辉也吃惊,他刚才其实没跟外公说太多,只是简单介绍一下他东海总厂的打算,和所收购那家厂第一阶段可以达到的预期。因此他小心地道:“外公先别忙做决定,还只是意向,回头我整理出资料来,你看了再定。这事我在操控。不会拉下你。”
外公拿手拍拍宋运辉放在扶手上面的手臂,道:“我听你的想法,知道你不会做亏本事,你什么资料我不看啦,懒得看,眼睛不好啦。你只要保证给我上市,再给我把手续办清楚,我没二话,你要是敢乱来,我找你丈母娘。”
梁思申“嘁”了一声,道:“知道人家不会蒙你,你就使劲把话说好听吧,人家正好心甘情愿给你卖命。”
外公道:“不要耍小聪明啦,人稍微糊涂点才会智慧。你这种人,就是成不得大事,你好好向小宋学学人家的城府。小宋这样的人一摆出来,别人就信任,你不行,你还差很远,你要没你身后的公司撑着,没人相信你。”
梁思申给个鬼脸:“你别骂我,你别骂我,你骂我有人比我还生气,不帮你。”
外公怒对着宋运辉道:“妈妈的,小宋不会像你一样没良心。”连竺小姐都低头忍笑。
宋运辉笑道:“都是越拧越来劲的性子,思申,刚才在外面听了你半曲小提琴,怎么不拉了?”
“最近忙,都快八百年没碰一下琴,这把琴真好,忍不住拉了一下。我们吃中午饭去好吗?别墅那边,梁大请客。”
宋运辉忍不住问一句:“李力也会在?”
梁思申不禁脸一红,附耳轻道:“你不会在意吧?”
宋运辉在意也得不在意,乖乖跟着梁思申走。外公再后面看着摇头:“唉,好好一个人,好好一个人……”
但梁思申上车就柔情似水地投怀送抱,宋运辉什么招儿都没有。开车途中,宋运辉隐隐想到,似乎他这个曾经结过婚的还不如梁思申老练,想到这儿,他心里无比地泛酸,找到僻静处就将车停下,将人儿紧紧抱在怀里才能释怀。无论如何,人现在是他的,以后也都是他的!
梁思申看到宋运辉对李力反应激烈,心里又很高兴,笑眯眯地靠在宋运辉肩头,轻轻地道:“我们不去梁大家,我做给你吃好吗?然后……”
宋运辉不得不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别打搅我,我专心开车,到家随便你。”
梁思申轻笑,却轻轻咬住宋运辉的耳垂,宋运辉不得不再次道:“拜托,周末路上全是自行车和人,你再这样我会闯祸。”梁思申这才坐直了,眼波流转看着宋运辉一张大红脸,看得宋运辉一路跟梦游似的,侥幸才把车子开到家。
梁大家黄粱已熟,看他借给梁思申的车子停在门口,就来敲门要人入席,可没人应他,他只得愤愤转回,暗骂小娘皮又是失信。
外公等两人走后,先想了会儿宋运辉跟他提起的企业,他在大陆近一年看下来,已经基本清楚,那些看似破败的国企,有些实在是宝,只是没有能人发掘而已,而且即使他想发掘也不得其门,那似乎是一个另外的世界。大约只有宋运辉这样的人出面,顶着个什么副厅级头衔,直接跟主管领导见面,由对方地方领导出面扫清障碍,才有事半功倍效果,这样子的投资,他只要掺一脚,便是成倍收益。问题是如何让宋运辉给他做。
利润所得分一部分给宋运辉,是一种办法。如果敢要,他倒是可以在国外给宋运辉开个户头,然而,看宋运辉现在对梁思申那顺从样子,宋运辉是说什么都不敢要他这个老外公的钱的,怕给梁思申及梁思申的娘家看轻了去,到手的鸭子飞走。如此,看来只有想办法将外孙女与宋运辉仅仅捆绑在一起,他才可以支使宋运辉替他办事。即使是梁思申,都对他只有嘴皮子反抗,要她做事还是做的,宋运辉只有更如此,到底,他是宋运辉未来丈母娘的亲爹。
外公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给予宋运辉甜头,才有他投资的甜头。
外公其实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情势肯定不出他所料,梁家不是小门小户,他可在宋运辉内外交困时候拉上一把,宋运辉自然对他感恩戴德。可外公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宋运辉一看就是少年得志的人,作为一方诸侯,为人虽然沉着内涵,可估计脾气不小,而梁家的火力却是毫无疑问的猛,外公生怕两天抗衡之下,宋运辉心高气傲拂袖而去,那就不可收拾了。外公唯有使用最保险的办法,虽然这办法极其不对他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的胃口。
外公盘算半天,又去喜欢的饭店吃了饭,才启程回梁思申的别墅,准备找电话打给女儿女婿。回来看到室内的样子,他便心里清楚,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让竺小姐先回家,他拿眼睛白白楼上,自己做客厅里打电话。
上面梁思申从浴室出来。见宋运辉抱着双臂凝视她,不由自主紧了紧浴袍腰带,还是走过去,又躺回他怀抱,一头乌黑头发倒有一半甩在宋运辉脸上,宋运辉清理好一会儿才把头发清理完,他竞还觉得这项工作倒有意思。
“你外公好像回来了,刚有两个电话进来……”宋运辉才说着,又一个电话进来,梁思申床头的话机响一声就似被下面人接起:“什么热线,频率这么高?”
两人都惊异,梁思申奇道:“外公与谁联络?呃,我们等下怎么下去?”
宋运辉听了就笑,居然惊世骇俗地说了声:“不下去。”
梁思申听了闷笑,这真不像是宋运辉的一贯风格:“可我现在真正领悟到爱情不能当饭吃。”
宋运辉自己也饿了,笑道:“我下去吧,想吃什么?”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下去。”可梁思申这话说出来,自己又忍不住地笑,她发觉自己很有做十三点的天赋,又发觉宋运辉其实也不亚于她,两人闷着又笑了会儿,才先后下楼。
宋运辉先下去,外公看见他就扔出了一句:“出息,白日宣淫。”
宋运辉讪讪地笑,道:“外公吃了没有,我做吃菜。”
“你会做菜?我看看你做的好不好,要不晚上你露一手,我女儿女婿一起过来吃。”
“什么?什么时候说的?”梁思申跟下来,一听惊住,看向宋运辉,也是脸色失色,忙问:“你……外公,你说了什么了?”
外公笃定地道:“我跟女儿女婿说了实话,他们一定要立即飞来,正好又有航班。”
连宋运辉都失去冷静,几乎是严厉地道:“外公,可是这个问题你应该先与我们商量。”
外公道:“长痛不如短痛,你们俩都已经这样了,一看就不是逢场作戏的,为什么还瞒着?你们放心,我说是我的主意,他们不敢说什么,也没敢生气,只是心急了些,急着想看女婿。呵呵。他们来,有我在,你们急什么。”
梁思申盯了外公半天,才道:“我们先吃饭,我自己去机场接人。”
宋运辉几乎是冷冷地看着外公,刚才的欢愉几乎跑飞。外公感觉到宋运辉隐含的怒意,忙笑道:“你多少大风大浪经历下来,这些小事还会紧张?放轻松点,你这样的女婿他们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他们只是一下接受不来而已。”
“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宋运辉不再搭理外公,心里隐隐猜到外公笑脸对他怒意背后用意。他走到鼓着腮帮子似是苦思对策的梁思申身边,道:“别急,我们一起去机场,我们不分开。”
梁思申道:“我没急,我不怕我爸妈,我只怕你敏感他们的态度,我怕你生气,爸妈那儿没什么。我最多掉两滴眼泪,他们准投降,只是过程中肯定又几句话不好听,我建议你还是别在场。”说到这儿,梁思申忍不住蹬足,“嘿嘿,你们都看得这么严重干什么,外公尽给我惹祸。这下小事变大,你高兴了吧?多此一举。”
宋运辉没管外公的辩解,将梁思申拉的远远的,轻道:“思申,两点,首先,我们决不能分开,我不能没有你,其次,我希望能被你爸妈真心接受,而不是勉强。我跟你一起去,我要当面向你爸妈说明态度,你不用担心我,只要最后你爸妈能答应,我怎么都可以。他们即使说我什么,我也不会记下。”
梁思申将脸埋进宋运辉怀里,轻道:“瞧你,开会分派工作的口吻都急出来了。你真的可以放心,我只要告诉我爸妈我很幸福,他们就会接受你。我只要再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在一起,他们就巴不得我们今天结婚。是你和外公想得太复杂,爸爸妈妈最终还不是想要我幸福?我没给他们找个异族回来,他们早该心满意足了。再说他们知道我脾气,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他们管得了我吗?他们两个都是非常非常理解人的人,他们才不会放纵自己的脾气,跟我们生出芥蒂,他们太在乎我,只要今天一关过去,来日方长,你的第二点不会是问题。”
宋运辉听了这些,这才点头放心,却发现后背都冷汗浸透。对的,他做管理多年,最知道。越是经历大事小事的人,其思维越有章法可寻,反而是闷在家里的家庭妇女想出来的事情做出来的举动最匪夷所思。“我太紧张,好吧……好吧……但我们中午……你千万别说,你妈会扒了我的皮。”
“偏说,竭力宣扬,说明关系已不可逆。好啦好啦,我不说,终于看到你紧张了,外公的话你别信,他跟他儿女都没什么亲情,他太自私,不会为儿女幸福考虑,才会乱说一气,我做个两个煎蛋,我们随便吃点,这就去机场。”
“我来,你休息会儿,等会儿还要开车去机场.”
“国内听说都是女主内,你看我煎蛋给你吃,我可贤惠呢。”
“恐怕你只会煎蛋。”宋运辉这才心情好转,但是对于这回另一种身份见见梁家父母,他还是满心紧张,他太在乎,唯恐有丝毫纰漏。他这才想起,以前去程家时候,他几乎就是捏着主动权进去的,他那时压根儿都不用考虑程家任何人的感受。哪像现在,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一直到外公将手拍到他肩上,他才回过神来,原来外公已经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他忙笑笑,道:“谢谢外公出手,这事越早解决越好。”
“当然,你巴不得今天结婚,干柴烈火,算你有良心。”见此,外公便也不多说,背手离开。
宋运辉被外公说的没意思,还是走去帮梁思申的忙。果然,见梁思申煎出来的蛋颇有样式,但梁思申自己早就从实招来,她只会这么三板斧。外公看两人吃饭都挤一起,恨不得你喂我我喂你,不由得对着窗户枯叶飘过的草坪感慨万千,心里愤愤地想,他们也会有老的那天。
梁思申虽然在宋运辉面前说得胜算在握,其实心里也并不是很有底。尤其是看到眼皮带着明显哭痕的妈妈,她更无法将那些带着豁出去意味的话说出来。一家人且慢开车,坐在车里将话说个清楚。梁父是见面就问:“囡囡,这是真事?到底怎么回事?”
梁思申一直到进了车子,才道:“真事。我跟宋的关系应是水到渠成,我既然回国工作,就第一个想到他,我这回没有逢场作戏的意思。我设法把他拐到杭州,设法把我们彼此的感情都试探出来了。然而我一直不能坚信他对我是不是专心,还有我们能不能适应各自发展各自事业的现状,如果最终昙花一现,我也没必要跟你们说了。本来我们今天已经决定,等爸妈来参观外公新居时候跟你们说明,没想到外公抢先。我现在很幸福,很快乐!”
梁父梁母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原来是他们的女儿主动,他们在路上一直讨论,认定是宋运辉心思周密,一步一步把他们小白兔一般的女儿骗上手,相比宋运辉,他们的女儿单纯的不像话。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这个问题由梁母提出:“这么说,你们小时候已经……已经……”梁母都没好意思说出口,这正是她过去自己否定的。
“吔。妈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点,宋被你说成说明猥琐中年大叔了,我也没那么早熟。宋一直有很多顾虑,比如他又婚史,比如他有女儿,还有比如我们不在一个城市,还有比我大七年,所以他一直不承认感情,就算最后被我逼出来,他还想先请示了你们。我对他这一点最腹诽,他不应该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爸妈都是欣赏喜欢他的人,对吧?”
梁父看看妻子,小心地道:“我们确实欣赏小宋,但自私地说,这主要还是建立在他以前对你的照顾上。对于你现在和小宋的交往,我们不反对,但也不支持。我们考虑最多的是你们两人的文化差异和身份差异。爸爸妈妈也是经历过年轻的人,可是以后呢,以后的生活需要很多的共同语言来支撑。先说你们的文化差异,你受的教育,你的爱好,与小宋有重叠吗?一点都没有。你承认吗?”
梁思申不得不点头道:“是,但是他欣赏,而且支持我的爱好。相比李力梁大他们的花拳绣腿,宋有涵养得多。”
梁父不予反驳,知道这时候反驳了没用,情人眼里出西施。“再说双方的家庭。你的起点高高在上,你的心思相对直接。小宋则是不同,小宋完全是靠自身实力从底层一步一步上来,这样的人爸爸见识过不少,他们很优秀,也很可敬,爸爸一向重用欣赏他们这些人。可是因为成长路上的艰辛,他们性格中往往带着一股狠劲,这种狠劲可以让他们做出一些你不可能想到、更不可能做出来的事。爸爸很担心,等哪天你见识到小宋真正的为人,你还会不会认可他,这种认可,是共同生活的基础。你的性格中有很多理想主义的成分,小宋却是彻底的现实。你承认吗?”
梁思申不得不承认:“是的,可是我认为宋不会对我表现狠劲……好吧,我会看不惯。我承认。但说他彻底的现实,那不对,彻底的现实是指扬巡那样的人,宋不一样。”
梁父依然不予反驳,依然循循善诱道:“最后再说你们的感情。我们不清楚小宋以前怎么跟前妻结婚的,又怎么跟前妻离婚的,但你不能否认,他前妻相对他当时,是高干子弟。囡囡,你想过这点没有?”
梁思申薄怒道:“这一点,我不赞同,你们把你们女儿的魅力看太低,也把宋的人品看太低。我不评价他以前的婚姻,他想说明我也不要听,没必要。我只相信,如果以后有什么不对,那也只会是我不要他,不会是他不要我,我们的感情非常不对等,我只感觉他在这个世上除了工作没什么爱好,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到家庭几个成员和我身上了。”
梁父梁母只好歪眉斜眼,无言以对,本来想实施非暴力合作政策,以免反而把女儿推到宋运辉怀里去,因此对宋运辉一句坏话都没有。没想到女儿什么现实都承认,似乎比他们还清醒,就跟一个情场老油条似的。俩夫妻不自觉地想到,不知道这俩人都到什么程度了。梁母终于不得不吧出一声气,道:“囡囡,我们非常担心,我们宁可那个人是李力,而不是小宋。你以前不是也挺喜欢李力吗?”
“那不是一回事,喜欢是喜欢,爱是爱,两种境界。我清楚得很。”
梁父梁母都没说话,都是耷拉着头,不肯答应。这种样子,梁思申反而难以反抗,她也只好耷拉着头陪着。好久才一再补充,“我真的很幸福。”“可是我一定需要得到爸爸妈妈的认可。”“你们三个是我最爱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放弃。”……
梁母闷闷不乐地道:“我们能阻止你吗?”
“不能。”
“那不就是。”
“可是妈妈你不能把女婿设想成太阳神阿波罗。我又不是雅典娜。”
“可你俩的条件交给任何不相干的人评议,都说你们非常不适合。”
“你和爸爸当年更不适合。爸妈,这么说吧,我足够坚强,我足够理智,我承担得起,而我现在需要这段感情。”
这句话,比外公电话里说出宋梁的关系更让梁父梁母震撼,他们齐齐地看着女儿,都在心里想,这难道是因为西方人的教育吗?他们怎么听不到有关于天长地久的意思?梁父甚至在心里想,究竟谁在感情上更现实?梁母提出女儿下车等一会,老两口愁眉苦脸地讨论半天,不得已,接受宋运辉。只是心里老大疙瘩,最大的疙瘩还是因为女儿。
宋运辉不知道梁家三口人在机场说了些什么,三个人从机场到家的时间没比他预期的长,虽然他是度日如年地等到三人进门,然后,他收到梁父送给他的一尊白玉观音挂件,梁父亲自给他挂上。他看得出梁父梁母对他没有过去的自然态度,但是,这已足够,如梁思申所言,来日方长。他非常感激梁思申独立把这件他最担心的事处理下来,她越来越超乎他的想象。
反而是外公惊讶了,事情似乎出乎他的预料。他很怀疑大家演戏给他看,因此后来一起去外面饭店吃饭时候,他一直细心观察着,却没看出什么端倪。他女儿女婿对宋运辉有挑剔眼光他反而认为是应该,谁家女婿初次上门没接受过这样的眼光。只是不明白,梁家如此降低标准低接受了宋运辉,这简直不合常理。
梁父梁母这回换了一种眼光看宋运辉,自然是处处挑剔,与当年处处好看不同,他们最受不了的是女儿对宋运辉的亲昵,而最受得了的是宋运辉对女儿的包容。回头宋运辉住到外公新宅里去,这边梁父梁母拉着女儿的手却是一个劲叹息。心里还是不愿意。看得外公眼睛出血,要他们来个痛快,反对就反对,答应就答应。可是梁父梁母敢吗?梁父说,好歹目前看来宋运辉是处处以囡囡为重的,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至于好在哪儿。两个老江湖唉声叹气,一肚子天凉好个秋。
宋运辉一个人住在外公的新宅里,他白天来的时候没进屋,原本以为新装修的放置,进门必定一股油漆胶水味,没想到月色下打开上书“拢香”二字的正厅大门,进门闻到的却是一股若有如无的淡淡辛香,竟是将外面一院子的桂花甜香逼退三尺,令今天心情大起大落的宋运辉一腔子浊气消失无形。宋运辉即便是再无雅兴,此时也能领会“拢香”二字的逸韵,要的便是这种月色下若有若无的味道,犹如拢在袖管深处的香,衣袂飞处,才有暗香盈袖。宋运辉感觉这一定是梁思申搞出来的古怪,也或许,是外公那儿的一脉相承?宋运辉无比感慨,他即使培养了宋引可以在钢琴上十指翻飞,可梁思申的有些享受他想都想不到,有如何能教宋引?
宋运辉反正也睡不着,便将“拢香”的灯全部打开,一屋一屋地欣赏里面的家具摆设。他看到一百米客厅有几张老黄木头做的床,各自与几张宽大古老的椅子错落摆放着,上面铺有厚软锦垫。那种老黄木头树纹流畅美丽,而床板上浮雕精美,宋运辉凑近看去,也闻到清晰芳香,原来进门闻到的香味来自这些家具。其中一张正是在梁思申别墅看到过的罗汉床,没想到已经搬来这儿。宋运辉心说,老头子这哪是布置家啊,几乎是布置旧家具展览馆了。
再看中间一扇硕大屏风,屏风用的也是同样的材料,上面镶嵌着一块一块的瓷板,瓷板上面花鸟草虫,美女童子,不一而足。宋运辉又欣赏了墙上雕花挂屏,以及各式各样的小小摆件,又上楼看到一张文采辉煌的雕花大床,大床木头黑亮,整张床当真是如小屋子一般,放下床前软帘,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有一只雕龙画凤的梳妆台,上面则是柔和顶灯。宋运辉看得目瞪口呆,心说难怪外公说这屋里放下的是毕生心血。至于这间卧室的配套家具,清一色的这种黑亮木头,其雕花镶嵌之繁琐,令人目不衔接,相比之下,楼下客厅那些则是古朴得多。宋运辉这个工科出身的人想,估计两种木头材质不同,有硬有软,有脆有松,有些适合雕刻,有些并不适合。
宋运辉盘旋之下,最终从上上下下的那么多张床里挑了惟一一张西式席梦思床,也是挑了与床配套的西式卧室。这间卧室与梁思申别墅的卧室又有不同,家具竭尽巧思,描金镶雕,看上去也似是古董。难怪上回梁思申打电话给他说请假清点美国运来的家具用了一整天,他当时还想不通呢,现在才知,一天清理出家些家具,梁思申已经神速。一屋子说不出名堂的东西,要他宋运辉一一认清都是难题。难怪梁思申懂那么多,原来是在外公家里熏陶出来的。
宋运辉躺在柔软大床上,想着梁思申,怀抱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迟迟未睡,但那边梁家父母还在,他不敢懒觉,也没懒觉的习惯,又早早起来便赶去别墅。
别墅里只见外公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里面做早餐的小王说,梁思申一早与她父母去火车站了,宋运辉心下黯然,他宁愿今天继续小心伺侯梁家父母,也不愿见到他们避走。过得一会儿,外公沉腰收势,结束锻炼,见宋运辉呆呆地坐着面对一盆墨兰发呆,便走过去招呼宋运辉吃饭,难得没刁钻地刺一下宋运辉,而是问道:“昨晚睡哪张床?”
宋运辉勉强打起精神道:“昨晚睡在惟一西式布置的那间卧室。那张乌黑发亮的床非常壮观,可有些不敢睡。”
外公笑道:“这就对了,那床我也不大敢睡,怕折寿。那床是思申外婆的爹爹早年从北京经天津卫,水路运到上海的,有见过的人说可能是从哪家王府里流出来的,也说不好是从皇宫出来的。后来被我运到香港,又运到美国,我偶尔中午才躺上去睡一觉。
宋运辉奇道:“都有宽裕时间把床运出去,怎么会把思申丢在国内?”
“我女儿当时出水痘,我家有规矩,只能送去思申外婆乡下娘家亲戚家养着。等兵败如山倒时,来不及了,我们一家当时还是搭上军舰逃走的,花了我这么一匣子大黄鱼。”外公放下筷子比划了一下道:“那边一屋子的东西,回头让思申教你,她学得比我那几个孙女孙子还精,以后那屋子带家具都是你们的。”
宋运辉只是笑了笑,没有应声,估计这又是外公向他抛出的诱饵。
外公却道:“你笑什么,以为我给你画饼充饥?你去问问,那边房子产权写的是思申,要不她肯为我奔走?你那女朋友,为人精得狠哪?”
宋运辉只得为梁思申申辩:“她跟我说过,当初为你办那房产证费了点周折,要不是她有来上海工作的证明,即使凭关系也未必给你办到。而且,外公其实清楚梁思申的为人,否则你敢把房产写上她的名?”
外公却摇头道:“我不是相信思申,我是相信我女儿。我女儿能把我老房子的拆迁费存着还我,思申会打官司问我要钱,我怎么敢相信思申?你别替你女朋友辩啦,你不如自己小心一点,别哪天被她剥得倾家荡产,想哭都没处去。”
宋运辉没搭理,继续吃他的早餐。这份早餐由小王和另一个上海保姆打理出来,宋运辉挑的是鸡粥和春卷,一口气吃了好多,非常美味。外公却是面前啰里啰嗦摆了一堆,大多连筷子都不沾一下,只吃了鸡粥一味。
一会儿梁思申几乎大步撞进门来,都没看别处,直奔楼上。宋运辉一见喊了声:“思申,刚回来?”
梁思申这才抬头看向餐区,连忙过来,笑道:“你们别把早餐吃完,我还没吃饱。等我一下。”
宋运辉见她笑得有些勉强,两人都是一样心思,等会儿梁思申换了家常衣服下来,他才道:“我来晚一步,没来得及送爸妈。”
梁思申没盛粥,只盯住一盘玫瑰糕吃。“对不起,爸爸周一有重要会议,今天上海又没航班,只好大清早坐火车走了。没来得及知会你。”
宋运辉微笑道:“我理解。做父母的都这样,特别紧张自己孩子。我们宋引跟我说起班里跟谁最好,跟谁不好,有些小秘密还不肯跟我分享,一定要只跟小朋友说的时候,我也特别闹心。你爸妈已经很大度,你别要求太多。”
外公抢白:“这傻大条,人家还嫌着你有孩子,你偏拿你孩子说事。真那壶不开提哪壶。”
梁思申怒道:“谁嫌啦,你别挑拨。”
外公一脸了然地道:“原来傻大条是你,那就是了,什么都说给你听,让你以为挺满足,等以后做起后妈来,你吃苦都没处说,一句话把你打发回来,你早知道的,又没瞒你,你现在叫什么苦。什么叫伏笔啊,高明。”
不仅梁思申,宋运辉也勃然大怒,眉毛倒竖。宋运辉道:“外公,真替你遗憾,做人做到连亲人都要算计,这做人一辈子,恐怕是坐立不安的。”
外公却笑眯眯地挑眉道:“你没算计过?还是思申没算计过?你们两个,少给我装纯情。”
宋运辉立刻无语,梁思申则是一言不发转身以两枚手指险险地拎来一只不起眼的插花罐子,冷着脸“嗒嗒”敲打桌面,外公见此脸色一变,立即无语,推椅起身,离开饭桌。梁思申拿眼睛斜睨着外公,将罐子小心放桌上,轻道:“老吝啬鬼看到我要敲他的宝贝才肯闭嘴。”
宋运辉看看桌上那只不起眼的插花罐子,微微叹了声气,拉着梁思申上楼。梁思申找出她这次给宋运辉带来的休闲衣服,让宋运辉换上,说别一天到晚都穿着西装。她则是又换了一套,宋运辉今天看她已经是第三套了。宋运辉有些不习惯这种厚厚棉T恤,穿上对着镜子一看,浑身不配套的感觉,忙又换上牛仔裤和一双磨砂皮鞋,再一眼,衣服非常配套,就是他一张脸太不合称。衣服虽然非常舒服,可是宋运辉浑身不自在。
而梁思申则是一身牛仔,牛仔裤而且只有半截的样子,头上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脚蹬一双平底软皮靴子,非常俏皮。宋运辉心想,幸亏这是上海,上海女孩出名的会打扮,梁思申这一身若是穿到东海,那要有百分之百得回头率了。
两人下楼,宋运辉则是又被外公叫住说话,梁思申理都不理外公,先走出门去,宋运辉却听到外面一声口哨。他都没顾得上听外公说话,立刻警觉地看向窗外,却见李力正好经过,正与梁思申说话。外公一看宋运辉的脸色,就哈哈大笑,本来想说的话都不说了,连声说:“出去,出去。”坐下捧起茶杯想看好戏。
李力却是个精乖得,一见宋运辉出来的样子,和两人相衬得打扮,立刻笑道:“吔,是不是该恭喜你们?”
宋运辉上去与李力握手寒暄一下,才与梁思申两个拿着地图步行出去。结果,宋运辉被梁思申拖进一家据说很不错的美发店,被整整修理了一个多小时,若不是梁思申陪在身边说话,他早付账走人,他一辈子的理发时间加起来恐怕都没这一次的多。可是起来戴上眼镜一看,却是整齐干净了许多。梁思申在一边得意洋洋地道:“以后你的形象由我全面负责,你不能自个儿轻举妄动。下一步,我们去配眼镜,我把镜架子和镜片都买来了,是非常轻的树脂镜片,只要眼镜店照着你的瞳距配就行。”
宋运辉不得不道:“小姑娘,不要为我乱花钱。有些衣服,比如这件,我怕一年没法穿几回。不能太过时髦。”两人确立关系以来,梁思申几乎是每次出国都为他背来一堆衣饰用品,他拒绝无效,弄得他非常头大,全是梁思申付款,叫他一张比梁思申年长的脸怎么挂得住。
梁思申道:“我又不是没脑子的,你看,这镜架还行吧?你不能说不好,这是我挑了好几家店的心血。”
宋运辉一看,是细细的黑边,稳重而不失儒雅,果然适合他。但宋运辉只能无奈地道:“又是值我三四个月的工资吧?思申,我不喜欢这样……”
梁思申不等宋运辉说下去,就带着点小哭腔,细声细语地道:“可是人家想你的时候你总不在身边,你不知道人家多不好受,只好借着给你买东西排遣掉小小一片思念,你还说人家。”
宋运辉哪里还有话说,本来还想说的比如穿戴超过工资收入的衣服影响不好,没必要被人误会等话,这下都闷进肚子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连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敢伸出手臂揽在梁思申腰间,好声好气说以后随便她。最后,都没回去别墅换掉衣服,就这么轻装上阵地去见金州新任老总——谢总。
那个以前就熟悉宋运辉的谢总惊呆了,而谢总带来的都认识宋运辉的金州人也惊呆了。其中以前在新车间宋运辉手下做过的人更惊呆,过去宋运辉年轻时候都没年轻过,今天怎么如此花俏。看着那些人的眼光,尤其是看到那些人都是一身西装,宋运辉浑身如毛毛虫爬过,坐立不安。大家都将目光看向于宋运辉一起来的梁思申,都毫不犹豫地想到宋运辉蜕变了。
宋运辉想到梁思申这身打扮很容易引人误解,在握着谢总手的时候,就以未婚妻身份介绍梁思申,众人再次惊动。
谢总拉着宋运辉入席,一路笑道:“宋厂,你知道我一到金州学到一个新词儿‘堕落’。一问才知原来这个词的祖宗是你,你问问他们,都知道吧?”
宋运辉一听就笑了,对梁思申道:“我记得以前还为这事给你写过一封信,说到进口新设备做出来的高端产品鸡蛋当土豆卖,记得吗?我气愤不过,会议上说新车间不能堕落成那样。那时候年轻气盛,都被他们当笑话记住了。”
梁思申愣了一下,看着宋运辉回想。宋运辉却早被谢总一句“宋厂不可目中无人”拉了过去。梁思申掰着手指想了半天,在与宋运辉一起入座时候,轻轻地感慨道:“都快十年了。”
“你也记得?”宋运辉心里非常高兴,若不是一桌这么多人,他有很多话要说。他那时正彷徨,却无人交流,有人听不懂,有人不能与说,他将心事全部倒在信纸上,给才读中学的梁思申,并不指望她能看懂。没想到后来梁思申看得半懂不懂,而更难得的是,她能把看得半懂不懂得事情记到现在。宋运辉一直有些担忧他和梁思申的感情,总感觉他有时候有些追不上梁思申,而每每这些小细节都能让他由衷欣慰。
众人自然都起哄上了,拿宋梁两人当作今天的话题,谢总更是追着询问两人系,宋运辉不肯说,一句“我们从小就认识”打发了过去,他的一张嘴,只要不肯说,别人休想撬开。而宋运辉更不担心梁思申,他注意梁思申表现得非常低调,没事少开口,偶尔还帮他整理一下面前的杯碟,并不像平时咄咄逼人。他还以为梁思申闷得慌,可问了却不是,他又被金州一干人拖着讨论业内的事,没法多照料梁思申,只能任凭梁思申后来菜也不吃了,净托着下颚好奇地听他们说话。
饭后,谢总硬是拉住他,一定要把两人请到谢总的套房单独说话。宋运辉知道谢总肯定有重要的事与他说,只得拉着梁思申一起去。
原来闵厂长走得不情不愿,而本来水书记寄予厚望的副总则是没有到位,谢总空降之后,发现周围一片荆棘,有些人组团抵制,有些人则是作壁上观,谢总找不到突破口,他估计那些人都是被什么势力封口,他不得不调转方向。向曾经的金州人求援,而宋运辉正是他原本就熟悉的人。
宋运辉听了谢总解释,先问梁思申道:“你会不会闷?”他有些不想让梁思申看到他处理人情纠纷。
梁思申笑道:“不闷,看你工作有意思。”两个人的时候她总“欺负”宋运辉,其实,她心里还是挺佩服宋运辉的,宋运辉言谈举止中表现出的举重若轻的风度,她喜欢看。
宋运辉只得对谢总道:“谢总上任后有没有去拜访一下水书记?”
谢总摇头:“他已经退休四五年了吧,过去认识,这回也去打了个招呼,不过没逗留太长时间。”
宋运辉谨慎地道:“我对金州现状不是最清楚,不过……水书记的影响力还是不容忽视。”他知道这个谢总的后台硬,没重大过错的话,在金州呆住无疑,他当然只有审时度势,见机行事。不过,他倒更愿意看到谢总和水书记双方和平共处。
谢总道:“你这是实心话,几个熟悉金州的同志都这么跟我说,可老闵跟我交接时候,却跟我说了几句私心话。他跟我说,他上任最大一件错事,就是没正确处理好与前一届领导班子的关系,太过放任老水的影响力,因此让他任期内的领导班子内耗不断。你当然听说过此事吧?”
宋运辉道:“有,不过水书记两个宝贝儿子一直靠着金州过活,谢总不用太担心水书记的那股势力。倒是金州内部用十只手指都数不过来的派系最让人头痛。那地方长久以来几乎自给自足,形成一个几乎封闭型的王国,每一个人身后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往往每一张嘴的背后,都可能有几十双手捂着,也可能有几十双手鼓掌支持着,这才是你面对的真实情况。估计现在都对你观望吧,所以大家都把嘴捂着。”
谢总道:“新官上任,不正是有些人的机会吗?这时候所有人都捂着嘴,不是出于观望的原因吧,我看是有什么势力捂住那些人的嘴。宋厂,都说你是新车间的精神领袖,你一句‘堕落’能沿用至今,可见你的影响力不容忽视。今天我把这几年从新车间出来的主要干部都带来了,你能否帮我一个忙,跟他们说上几句话?”
宋运辉这才明白今天一起吃饭的人为什么几乎都是原新车间的人。这些人都是新贵,新车间本来就因为引进设备,集中了全金州的人才精华,闵上任后,这帮人便得到较多提拔机会。然因这帮人年轻资历浅,暂时无法占据险要地位,自然便也无法形成金州众多势力中的一股,然而,正因其群龙无首,却也正是谢总培养新势力的得力新军。宋运辉无奈地道:“谢总你还说没法开展工作,你这一抓就找的最准的切入口啊。这帮人技术领先,作风务实,视野开阔,是帮拉得出、打得响、过得硬的好手。但是你把希望寄托到我的号召力上,我估计作用有限,我已经离开金州那么多年,我的话对他们还有多少影响力?”
谢总道:“你想,这些人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新车间。只要给他们一个理由,通过这一共性把他们拧成一个属于新车间的团体,让他们一齐发声,他们就敢开口了,人都那样。不管怎么说,他们还年轻,还需要前途,他们可能需要的就是一个安全开口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其实只需要你轻轻推拉一把就行。我不行,我不能自己出面跟他们谈,总还得坚持一个分寸。老闵也不行,新车间这帮人虽然蒙老闵提拔,可他们骨子里看不起老闵这个工农兵大学生,再说老闵现在基本赋闲,说话没分量。只有你行,听说是惟有你出席的宴席,他们那些人才会全数到齐。小宋,宋厂,我们多少年交情了?这个忙,你无论如何都要帮,今天老哥哥求你。”
宋运辉非常为难,看今天谢总拉住他不让走的架势,那是非要他当场表态不可的,可是他已经从谢总的话里看出,谢总想撇开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宋运辉感情复杂。水书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的导师,让他亲手送水书记退出金州舞台,而水书记因为过去任上压制的人太多,儿子又没出息,未来待遇将一退三千里,他如何做得出手?他这时反而看出闵的好处来,虽然厌恶水书记,可最终还是与水书记和平共处着,不像谢总,一上来便咄咄逼人,估计金州上下都已经接受到谢总的意思,才会上下一齐做出闭嘴举动。宋运辉犹豫了好久,才道:“要不,我先跟水书记谈谈。基本上他认我是他关门弟子,我的话他愿意接受。”
谢总道:“不瞒你说,宋厂,我一到金州,先拜会老同志,当然是先拜访老水。承蒙老水看得起我,对我还算热情,但我不想领情。往大里说,金州再也不能因循旧的一套体系,旧体系已经贻误太多,没有进步。全系统出名,即使老闵不提醒,我也知情。你过去被要求回金州的时候,你也曾跟我说金州内耗太大,不愿回去,对不?”
宋运辉点点头,道:“有这事。”
“往中里说,老水退而不休,不符合政策规定。往小里说,就是从我私心来说,老水这算什么?老闵是没办法,一上来就被来个下马威,可我有必要吗?小宋,我早知道你和老水关系好,但我还是把态度跟你说明白,不隐瞒你。”
谢总说这话的时候,不时拿眼睛看看梁思申,梁思申看着心说,这人当着她的面,估计有些话不便说。她从小出生于官宦家庭,对这样的对话他熟悉了,那些叔叔伯伯们上她家或者她爷爷家,需要说私话的时候,都是这么目光游移地看着她这个局外人。她不想宋运辉为难,就轻声道个歉,借口离开了。
谢总会意,等她走后笑道:“你的保密工作做的真好,这么好的一个人,亏你舍得紧紧捂住,换我早亮出来炫耀。对了,这回我也拜访了老程,听说小程现在正谈恋爱,找的是老程过去在机修分厂的一位下属,现在是车间技术员,工程师,以前没结过婚,看来不是个有出息的。小宋,你看我得怎么对待他们一家?”
“唉,不希望看到孩子她妈太落魄。”宋运辉只提了一下,便不再提起,不想在这件事上被谢总谈条件,现在明摆着是谢总有求于他,“老谢,我跟你直说,我提两个要求,第一,水书记那儿你可以给他一点尊重,他是我师傅。第二,我做你和新车间系之间的协调人,你可以答应他们什么条件?”
“小宋,对于我一上任便被树下马威,我很生气,不管是谁做的好事,后面准逃不掉老水的影子,我已经联合上面的封杀他。就算是我没有热诚,他也不能对我这么不客气,对不对?再说我是背着任务下来,上面给我死期,必须在多少时间内把金州扭亏为盈,我只有快刀斩乱麻。看你面上,我不为难老水,他只要安分守已,我也不会打压他两个公子。他应该理性地把自己看作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再说新车间系,我未来需要倚仗的就是现在群龙无首的新车间系,你不会回金州,老闵已经养老,正好我接手,他们有的是机会,但他们得与我一起做啊。”
宋运辉听了笑道:“非常彪悍的答案啊,老谢,你的风格与金州原风格大大不同。”
谢总笑道:“有人嘴上不说,下手彪悍,空降一年的书记至今令不出办公室,这谁干的好事啊?小宋,你是老水弟子,有其徒必有其师,我不用重手行吗?但我什么都要先跟你通风,我们是好兄弟,老水的事,得你同意了才行。”
宋运辉清楚,那是谢总给他面子。他与谢总的关系可以紧,也可以松,但人在业内的混,他还能作何选择?他拿着房号走出谢总的套房,这其实只是要一个表态的问题,只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牵头,众人只要知道自己是在一个群体里面说话,无形中说话做事的腰杆子就会粗壮,很容易就能摆脱身后捂住嘴巴的手。毕竟,眼前是谁都看得见命运之神在招手,而这招手的担保人是宋运辉,这么一个有身份人的担保,意味着谢总不可能言而无信。
但是属于水书记的那页历史就得翻过去了。宋运辉其实心里清楚,这一页的翻走,绝不轻易,推己及人,如果他的东海有人想接替,他会有什么想法?但是,总是要翻过去的,宋运辉心想。成为历史的水书记除了失落,估计平常的日子也不会好过,那些刘总工等曾被他打压过的人们,包括闵,谁能待见了失势的水书记?失势的水书记会面临什么?宋运辉想都不用想。但是,他只能选择谢总,只能选择请谢总对水书记高抬贵手,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人与人之间,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比如父母女儿梁思申雷东宝寻建祥,其他,都是此一时,彼一时。
与新车间那些人的谈话很顺利,大家都是聪明人,有这么一个机会,谁都踊跃。宋运辉亲手将水书记送出金州历史舞台。
回头再找谢总,谢总非常感激,竟伸手拥抱了宋运辉,连连大笑说好。宋运辉这才可以告辞离开。到下面找到梁思申。梁思申却也有话要说:“我只生气两件事,你又没戒指玫瑰,凭什么称我未婚妻?”
宋运辉笑道:“国内的饭桌习俗你可能不知道,女朋友这个身份,会被人联想到竺小姐那样的人,我不愿看到你被歧视。我也很好奇,你今天吃饭为什么这么老实。哦,对了,你还有第二件生气的事,是什么?”
“我不是生气,我是憋闷,我一想到我坐在那儿肯定被他们跟谁做着对比,就郁闷。太没可比性了。所以我装傻给他们看,让他们看你找的人麻布袋草布袋一袋不如一袋,偷笑你。”
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没想到梁思申小脑瓜里转的是这个小心思,也了解到梁思申心中的疙瘩。这个哪儿都要求顶尖的人,自然是不愿被人看低,而且,她到底是这么年轻,自然她内心是骄狂的,也好在她年轻,才会把内心的不快对他说出来。宋运辉也不得不想到梁父梁母昨晚到今天对女儿的谈话,多少对梁思申的心理造成一定影响。但好在,她对他直说了,直说就没事。他连忙紧握住梁思申的手,连连说“对不起”,梁思申倒反而不好意思了。她要到今天真正接触了,才知道爸妈的操心不无道理,面对一个有历史的人,她在许多方面不能任性,得知适当的时候闭目塞听。她原以为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没想到自己的情绪会有剧烈起伏。她欣慰的是,宋运辉包容她的脾气。而不是如外公说的,扔过来一句话:你早知道我有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出租车,上车了,宋运辉问:“你爷爷以前退休后,有没有退而不休?是不是有段时间很失落?”
“有,妈妈说爷爷一退休,整一个老小孩,什么不理智的事都做得出来,老想着权,想的生病。好在爷爷的儿子都是争气的,爷爷给其中两个儿子找的儿女亲家更争气,爷爷因此不用太失落,回去原单位好多的人依然捧着它。作为家人,看爷爷很可怜,可是如果作为旁观者,会觉得很可笑。你是不是想到水书记?”
“水书记没养出好儿子,他没办法。”
“这不是理由,他如果好好退出,帮助后人好好继位,后人会感念他。比如你不是还接济他儿子吗?”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估计是性格关系,有些人喜欢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看你外公,我有时都想不透他干什么非要跟我谈交易条件。”宋运辉本来想把今天他放弃水书记的决定说出来,但最终不敢说,怕梁思申说他冷血。
梁思申却想到了,道:“水书记跟外公一样傻,这么大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反而越来越恋栈?他会很悲惨,即使谢总不去打压他,一个正常引退的人日子通常不会好过,我看多了。你看外公也很可怜,呆在美国,每天被儿孙逼钱,还不如逃到中国看我冷脸,起码我不会问他要钱。我有时候想心平气和对待他的,可他非要刺激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想的,没逻辑可言。估计如果谢总得势,水书记会因此而受累。”
宋运辉不得不肯定地道:“这是趋势,不是我能扭转的。嗳,思申,我想到一件事,圣诞节你可以休息吗?”他有些不敢让梁思申再往深里探究水书记的事,怕梁思申想到什么。
“休,当然休,前后好多天。我去看你。我还得趁此机会帮申宝田申总把合资的事完成。”梁思申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禁先偷偷笑了,道:“东海这么小,宋厂长会不会不敢让我留宿,或者不敢去宾馆见我?”
宋运辉异常尴尬,他确实想到这些了,东海人不比上海,他这样的人进入上海,简直如滴水入海,找都找不到,可是在东海就有不同。何况他有身份要求。他只得道:“你还问,你故意。”
“我……我不是故意,可是……”
宋运辉道:“我早说了多少次,我们彼此已经非常了解,不需要再加深了解。而且你爸妈总算勉强同意,我们还等什么?你的圣诞休假,必须每一刻都跟我在一起。这回不要再推。”
梁思申大力摇头,“你欠我无数个‘三个字’。你不说,我就是不应,你不用中文说,我就是不应。”
宋运辉笑出声来,梁思申念念不忘要他的甜言蜜语,什么承诺许诺都不行,非要甜言蜜语不可,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想法。可他真说不出来。没想到她竟然这个时候逼他说,而且是无数个,她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偏他对她束手无策。他只能看看前面的司机,有人在场,他更没法说。他看到梁思申斜睨着他窃笑。
总算不尴不尬地回到别墅,宋运辉想总是逃不过,就在别墅里说,没想到外公这么晚还没睡。外公看着两人回来,很是会意地笑:“夜晚真美好,真舍不得睡啊……”外公还中气十足地拖了一个长长尾声。
宋梁两个人都清楚,外公故意盯着,让他们没好意思当着他面上楼。梁思申看得发笑,对宋运辉暗语:“你看,你看,总是气得我们想打他了,他才舒服。”
宋运辉回道:“早点答应我,早点不被他取笑。”
“哼。”梁思申甩开宋运辉的手,给他一个鬼脸,偏偏自己先上楼去。
宋运辉还真没好意思跟上去,而外公却了然地笑道:“哎呀,早婚早超生啊。可惜遇到一个狐狸精。“
宋运辉一笑,只得坐下来,索性将水书记的事简单地跟外公说一遍:“你说,我该怎么选择?水书记未来会怎么样?”
外公道:“有趣,这人可惜啊,生错地方,只有一脑门子的权。小宋,我告诉你啦,男人在世,一个是权,一个是钱,一定要牢牢抓住,只抓一个不行。还有啦,傻女人也要抓住一个别放。”外公说着,手指朝楼上指指,“这个太精啦,不过倒是跟她外婆有点像,对谁都精,就对我傻。呵呵。”
“外婆才不傻。你别听外公的,他以前被外婆管着,到底谁精谁傻呢。外婆跟我说过,女人是男人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外公有今天的方圆都是外婆规矩出来的。不过外婆是柔能克刚,外公你就自我感觉良好以为是老大吧。哼。”梁思申耳朵尖,回击外公道。
宋运辉听了,看着尴尬的外公直笑,原来外公还有这么一段,难怪现在没人管着,没规没距。外公被他笑得难受,怒道:“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你这傻小子,还不趁机赶紧表表你是她的方圆以后随便她规矩,女人就爱这一套,还以为她们管着我们,呸,让她们自我感觉良好去,她们一良好就特别傻。”
宋运辉却从外公骂骂咧咧中听出什么,也看明白,外公与外婆老夫老妻,知己知彼,只是彼此耍着花枪玩了一辈子而已。他看着楼梯顶端,会心一笑。
外公早已在一边赶紧转开话题,免得被小辈取笑:“喂,你,我问你还抱着那个水书记的大腿干什么?”
“没有。”
“那还差不多。我最烦不审时度势的人,捞又捞不上,管又管不了,湿答答哪头都不讨好。管住自己啦,起码你还能在金州说话有份,水书记要真落魄得不堪,你还能给他一口气。你到底怎么做?”
梁思申又在楼梯冒出一句:“不管就不管,湿答答找什么理由。人家还用得着你教。”
宋运辉没说真实答案其实与外公说的一致,只道:“我不插手兄弟企业的事。外公,你早点睡,我明天需要早早与同事汇合,不陪你了。”
外公不怀好意地笑,可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在小辈面前多说,再说他不想太为难了宋运辉。但忽然想到:“要不要戒指?你这点子钱买戒指肯定买不到好的,你想她戴得出去吗?别跟我说重要的是心意,那是借口。”
宋运辉嗫嚅。
外公哈哈地笑:“来,跟我来,我送你一对,一辈子的事不能将就。”
“嗯,这不好。谢谢外公。”
“你是我徒弟,我送你应该。来。”外公一把拉住宋运辉,扯进他的卧室,硬是送给他一对款式简单大方,只镶小小钻石的颜色有些发暗的金色戒指,“别看石头不大,老点子名牌货色,戴出去比那些贼亮的贵气。去吧,早婚早超生,我早见不得我徒弟被小狐狸折腾。”
宋运辉拿着两枚戒指去梁思申屋里,想让梁思申处理这两枚戒指。但门关着,里面传无赖的一声:“说不说?”
宋运辉笑道:“芝麻开门。”
“超了。”
宋运辉无奈,知道不得不大声说,不得不清楚地说,否则这扇门隔音良好。他只得气沉丹田,深呼吸再深呼吸:“我爱你”。说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外公的门,生怕外公打开门笑得打跌。
“可是你欠债好多。”梁思申早在里面笑得打跌,但依然不松口。
宋运辉只得跟开了闸门一样,有一有再,一鼓作气,终于芝麻开门。宋运辉心想,其实甜言蜜语也不难,难的是第一次启口。
其实梁思申自己买来了戒指,可惜是外公口中贼亮的白金镶钻,现在看到外公的玫瑰金镶黄钻,立刻扔了自己的戒指。外公第二天早餐看到两人手指戴的都是他的戒指,得意的鼻子里一连串的唧唧哼哼。
宋运辉白天和同事一起与人会谈,晚上回来与外公一起吃晚饭,介绍会谈情况,外公不断发表自己见解,两人说得很是投缘,当然,投缘是建立在宋运辉经常一笑置之的基础上,换作是梁思申,估计时间都不够她和外公辩论。外公果然是个有经验的人,说出来的提议高瞻远瞩,令宋运辉受益匪浅。梁思申工作忙,反而听得不多。
只是宋运辉的同事感到非常奇怪?厂长为什么要把一个与上海全不相关的会谈安排到上海?厂长晚上都留宿到哪儿?厂长为什么几次三番一夜过后改变主意?
但没多久,从金州传来的消息拨开众人面前的迷雾,秘书更拿到宋运辉交给的一叠资料,让办理登记结婚,东海总厂上下顿时哗然。秘书也就此明白宋运辉的未婚妻是谁,看来以前的议论无风不起浪。但自打知道宋运辉的未婚妻是谁之后,大家心里立即推翻以前认定的宋运辉离婚原因,而一致认定宋运辉喜新厌旧,地位高了,糟糠妻下堂了,很多人还在议论之后非常权威地给出一句“不出所料”。宋运辉对此无能为力,他只手难堵悠悠众人之口。
惟有宋季山夫妇看着儿子开始砸大钱装修房子,尤其是把卫生间装得跟镜子一样光滑亮堂,他们开始非常担忧。以前程开颜算是金州总厂的高干子弟,他们已经吃不消,再来一个从小喝洋墨水长大的更高干子弟,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应付。虽然他们在宋运辉的病床边见过梁思申,可是那时候心神不宁,没好好打量,只知道这个女孩子人是开朗的,倒是没什么架子,不说英文字母,对他们也尊敬。可此一时彼一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又不一样。再说,梁思申梁思申,这个名字后面两个字跟“死神”同音,听着真是别扭。老两口找儿子谈话,说要么他们回去乡下住,要么去县里那幢老房子住,这儿让给儿子做新房,叫个保姆带孩子。宋运辉不同意,老两口只好不搬。但是宋引却困惑了,奶奶说梁思申会做她后妈,爸爸说不必非叫妈妈不可,叫阿姨就行,但是梁思申以前却明明是她的大姐姐。梁思申到底是什么?她不要后妈,后妈不是很坏的嘛?她自己跟梁思申打电话,问梁思申怎么办。好在大姐姐的答案很简单,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叫名字也行。宋引这才放心。宋季山夫妇旁听着心里又别扭上了,这不是辈分颠倒了吗?梁思申人没到,宋家已经一团大乱。
消息几乎是第一时间传到杨巡耳朵里,是寻建祥告诉他的,寻建祥的消息则是来自宋运辉亲口播报。
对于这个消息,杨巡并没有太觉意外,他以前见过宋运辉对梁思申的情愫,男人嘛,既然喜欢上一个女人,岂有不千方百计搞到手。再说宋梁两人从小打下的基础,以宋运辉的城府,还能不手到擒来。可是认为理所当然是一回事,真正亲耳听说又是一回事,杨巡满心的不快。寻建祥当没看见。这事他不愿跟杨巡说,又不能不说。知道说了杨巡肯定满心不舒服,杨巡与梁思申两人之间的恩怨寻建祥最清楚。可不说又不行,杨巡至今依然打着与宋运辉交好的牌子,宋运辉结婚的消息杨巡若是不知,岂不是被人戳穿牛皮。宋梁两个,哪个都不会顺着杨巡的意志为转移而不结婚的。
杨巡离开办公室,回到家里睡觉。“梁思申”这三个字,目前是他最不愿提到的三个字,为此他即便是看到姓梁的人都恨不得白上两眼。可是骤然听到梁思申结婚的消息,尤其是与那么接近的宋运辉结婚,前一刻他还想这两人不结婚才毫无道理,下一刻忽然一种感觉席卷全身,他大张着嘴无法呼吸,脑袋里里瞬间空白。他知道自己无法再呆在办公室,回家裹紧被子睡觉,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没法睡着,眼前飞来飞去的竟都是梁思申的音容笑貌,依然是那么清晰,清晰得让他都想不到戴娇凤。甚至梁思申最后冰冷对他的神态他也没忘,与梁思申的过往在心头就跟放录像一样地一刻不停地放着,他不想看都不行,喊停都不行,录像自动而残酷地播放着,提示着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与他以为的并不一样。
他挣扎再三,无法摆脱,只得心里狠狠地说放吧放吧。索性关闭手机,眼睁睁看着那一幕幕不愿再回想的过往。
看着初见那一刻梁思申的惊艳,看着梁思申自始至终对他没有任何歧视和偏见,甚至还经常为他们个体户抱不平;看着梁思申真正用心地帮助他规划建材市场,规划宾馆,并由衷赞美他的机灵思维;看着梁思申倾其所有与他建立合资公司……杨巡忽然惊醒,他这辈子至今,曾经如此真心待他、欣赏他、信任他、帮助他的人,除了已经死去的老妈,恐怕只有梁思申一个,连弟妹们都不如她。
杨巡顿时坐起来,汗如雨下。
杨巡再也躺不住,在屋里坐立不安,悔恨得想以头抢地。他前一刻还恨梁思申呢,可是他有什么资格恨她?梁思申才该对他失望透顶。杨巡直着眼睛举起手,手指在半空轻弹了几下,终于一巴掌重重扇在自己脸上,他失去了最宝贵的。
而他当然也对不起宋运辉,是宋运辉将梁思申引荐给他,宋运辉也曾大力提携他,可他最后却连宋运辉也怪罪上,他真不是人,难怪宋运辉此后疏远他,连一面都不肯给见。
现在他很对不起的两个人要结婚了。他怎么说呢?他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呢?可是人家已经未必需要他的祝福。他现在已经能想到,他打击的是梁思申的真心。这样的他送出的祝福,梁思申还肯接受吗?不可能,梁思申可能巴不得离他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
杨巡这才知道自己错了,错了。以前宋运辉让他反思,他还想着宋运辉袒护梁思申,他现在后悔莫及。
而这样好的两个人要结婚了。
杨巡知道自己应该送出祝福,但他心里隐隐想到,他其实不愿祝福,他很没良心地更想念梁思申。他对梁思申的心死灰复燃。可是他还有何脸面见她?
杨巡在小小屋子里呆不下去,只拎了一个大哥大包,带着手机,漫无边际地乱走。不知不觉地走到城里的涉外区,看到不远的海员俱乐部,看到远近的大小宾馆,看到曾经他和梁思申联手买下的两家二轻局老厂子,打开厂门,看到的是他和梁思申一起参观的老厂。这些老厂,按照计划将在三天后拆毁,盖起新的市场。杨巡走出空旷的厂子,看着厂门外人迹罕至的马路,清晰地想起他第一次陪梁思申过来勘察时候的情形。那天是晚上,从萧然的宴席上下来,他对梁思申戏言,他是她的人了,其实他当时心里也正是如此渴望。梁思申这个半洋人不疑有他,竟然笑嘻嘻的接受,还当着别人的面把这句话若无其事地翻出来说,都不怕旁人侧目,她是多么可爱。
可是杨巡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梁思申这样的人肯结婚,那一定是因为有爱。
杨巡站在马路上茫然若失,冬日的街头非常的灰败,连落光了树叶的梧桐树都是灰败的颜色。杨巡又走回老厂,坐在人去楼空的收发室发呆。他错了,错了。他心痛至流泪。
杨巡坐了许久,才回过魂来,只穿了西装和一件毛衣的人早已四肢冰凉,腹中也饿得轰鸣。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早错过吃饭时间。他无精打采地垂着脖子慢慢走回家去。他想到一件要紧的事。这两片老厂区拆毁后,他和梁思申本来准备盖一条欧式购物街,梁思申拿来的设计草图和一些她旅游过的欧洲美丽街道照片都非常漂亮。但这个计划已经被杨巡打入冷宫封存,他前段时间是如此厌恶听到“梁思申”这三个字,当然不会再执行由她经手制定的计划。他现在打算造的也是购物街,不过主题是服装街,计划投入资金较少,当然也不可能漂亮到哪儿去,只是实用而已。
杨巡这时候灰头土脸地想到,与梁思申一起规划的商场没了,不属于他了。要不,不惜一切工本地重启欧洲购物街的计划?这个想法让灰头土脸的杨巡稍微兴奋起来,要不,就这么定吧。他和梁思申之间已经被毁得没剩下什么实质性东西,只有这条街的规划,若是实施出来,算是完成两人曾经意气飞扬讨论确定的梦想。杨巡不得不考虑到成本,考虑到市场对如此前卫设计的接受度,但是又不断地激励自己,算了,不想这些,难得纵容自己一次。等走到家的时候,杨巡已经心下确定,启用尘封多日的旧设计,废弃现有的实用性计划。
他这才发现他的手机从早上离开寻建祥办公室的时候一直关到现在。他连忙打开,迅捷快速地发出几条指令,让包括杨速在内的手下开始执行新的计划,不容置疑。
而他也想到,他答应今天去接樊净下班,因为昨天听樊净说她们银行今天来领导视察,办公室人员都被要求穿上银行统一的毛料套裙,以示阵容整齐。樊净怕冷,杨巡自然今天早上负责了送,晚上就得负责接。只是杨巡现在心里失去对樊净的所有兴致,勉为其难地磨蹭着出门,到了樊净的银行,樊净已经躲在大门里等了一刻多钟。可杨巡还在想着怎么想个借口,他今晚根本不想与樊净说话,更别提可能一起吃饭或者去她家吃饭。
樊净不疑有他,一见杨巡的车子来,拉开就急急冲进来,呼着气道:“你来晚了,快,快送我去家里换件衣服,今天我们高中同学聚会。今天打了你一天电话都打不通,你去哪儿了?”
“在家睡觉。”杨巡简单地回答。
“大白天睡觉?你可真能。”樊净依然没留意早早暗下来的天色中杨巡不快的脸,她正忙着将手放到出风口取暖。
杨巡没搭理,专心开车,心里开始厌烦樊净。
送樊净到家,樊净让杨巡等一会儿,她换了衣服立刻下来,杨巡虽然没应,但一直在等着。他知道樊净重视她的中学同学,当然重视中学同学的聚会。樊净从是重点中学毕业,同学大多读重点大学,不过樊净读的是普通大学。
好在樊净很快下来,杨巡又一言不发载上她便走。樊净这才感觉到杨巡的情绪,忙问:“你怎么了?今天不高兴?”
杨巡点头,依然没吱声。杨巡严肃的时候挺可怕的,樊净平时常嫌这嫌那,可杨巡真正拉下脸的时候她是怕杨巡的。她只得小心地道:“什么事啊?你可难得不高兴呢。”
杨巡几乎是有些讥讽地道:“要不等下你让我参加聚会,让我高兴高兴?”
樊净立刻笑道:“我就知道你你是装出来骗我这句话的,偏不,才不上你的当。”
杨巡没理樊净的小聪明,樊净以为这么说可以婉转拒绝他参加聚会,他才不会看不出,只是他今天没兴趣计较而已。樊净见此也不说了,她有点怕杨巡还真腻着非要参加她的同学聚会不可。
但是车到饭店,却遇到两个男同学也刚到。那两个男同学一看见杨巡送樊净来,一个拦车,一个扯杨巡,叫嚣着把杨巡也扯进饭局。杨巡挣扎不开,只得硬着头皮参加,其他同学也带着男友或者女友,对樊净这一对并不大惊小怪。杨巡没怎么说话,众人见杨巡衣冠楚楚,举手投足派头十足,都以为杨巡与他们一路。同学聚会更多的是同学聊天,抢着说话都来不及,不会太照顾到家属。酒到酣时,才开始关注随行家属。有灵活的开始与看得上眼的家属交换名片,有人一看杨巡的名片,就惊呼出来。见过杨巡的不多,但是都知道杨巡的两家市场和只有杨巡知道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一家商场。立即有人要来认识杨巡,不免地,有人问杨巡:“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杨巡没回答,只微笑斜睨着樊净,到:“你说呢?”
樊净最头痛这个问题,闻言只得道:“有什么可问的,大家还不是差不多。”
杨巡却冷静地道:“我半文盲,小学毕业。”
同学们都泛出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樊净真是懊恼死,不明白杨巡为什么非要说出来,更把初中说成小学。听着大家的窃窃私语,她几乎是强忍着不满才拖延到聚会结束,等坐上杨巡的车子就想发飙。但是杨巡却不等她发飙,早早地抢着道:“我初中毕业是耻辱吗?你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你既然这么看不起我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你享受我车子接送时候有没有想到我是初中生?你倒是精明啊,又想我钱又看不起我学历,你不三不四算什么玩意儿?你倒是拿出点骨气不要我臭钱买的礼物不要我接送,我还敬重你,你嫌弃我没文化我也没话说,谁让我文化低只读初中。可你读那么多书,你骨气读哪儿去了?你读那么多书你还买不起车让我接送,你读那么多书你也不过找个我这样的初中生,你读那么多书你到底读懂多少道理……”
杨巡骂起人来是实战派,一张嘴泼风一样,不给樊净一点反击机会,全是他在说,没说几句樊净就被骂哭了,可车在路上她不敢开门,只得被一直骂到家。两人的关系就此终结。
杨巡开着车回到家去,他只觉得自己这一年荒唐至极,他都在忙些什么,自己还送上门去让人嫌弃。那些女人,真正是懂得个屁,他们能看到他杨巡的好处?以前有人看得到,有人还由衷赞叹他思维灵活,不拘一格,可是,他那时懂个屁。他当时没领情,他大错特错。
杨巡到家后没急着下车,将头埋在方向盘上发呆。好久,才回去家里,但没搭理杨速问他为什么改变计划,而是怏怏地钻进自己房间就睡觉。他悔死了。
杨巡最终特意去省文物商店,花大价钱买了一串鲜红的珊瑚项链作为送给宋梁联姻的礼物。因为他知道梁思申肯定喜欢这种东西。
礼物还是通过寻建祥送去的。杨巡知道宋运辉本来就忙,而且现在也不大待见他。
宋运辉看到杨巡送的礼物,不懂这玩意儿的价钱,见不是金不是银,也不是珍珠玉石,以为没什么值钱,只是投梁思申所好,便收下了,让寻建祥带句话,说声“感谢”。杨巡这才安然。
宋运辉登记结婚的消息传出去,有不少人主动上来送礼,很多是属于推都推不掉的。宋运辉清楚,这等礼尚往来需要用一场婚宴来打发,但是梁思申不肯办婚礼,一来她是刚见识过梁三的婚宴,觉得那简直是一场猴把戏,一点庄重的感觉都没有;二来她出席过宋运辉与金州旧人的宴席后便断了婚宴的心,她非常不愿被人背后与程开颜比较,认为那太不对不起她,而婚宴上面她不可避免要被那种比较的目光骚扰。
宋运辉理解她,她只要一个“不高兴”说出,宋运辉便知道了她心里的疙瘩,因此没再勉强。但两人都答应让外公作法,被外公押着量体裁衣,制作了传统礼服,准备春天时候在外公的大院里拍结婚照,因为他总得好好给梁思申一个新娘子的感觉,他欠她,对外,他则宣称梁思申受西方教育,不喜欢国内习俗,太有性格,因此不办婚宴。
而梁父梁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的女儿结婚,他们虽然不是很满意,可是婚宴不能不办,婚宴与其说是新人宣告结婚的场所,不如说是新人父母的社交场所,他们得给亲朋好友一个交代。但是梁思申既然拒绝在宋家办婚宴,当然不便太不公平,在自家大操大办,便索性一个都不办。一家人沟通不下,梁父梁母只得找上宋运辉,一来二去,宋运辉与梁父梁母恢复良好邦交,但是婚礼的事情却依然被梁思申咬牙顶住,三个有头有脸的人都拿这个小人儿没招。梁父梁母也想到过找外公帮忙,可是外公的主意更馊,外公建议干脆到他美国的大宅去办。
婚礼的事儿终于被梁思申一天一天地拖下来,最终哪边都没办成。她圣诞前夕在美国出差时候与朋友说起来,满口遗憾。但与宋运辉在一起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就得面对。她把遗憾的话留在美国,回到国内,便不再提起,不想给她爱的宋运辉太大压力。
圣诞休假,她独自开着特意从美国订来,去年才出品的深灰八缸大切诺基,来到东海总厂宿舍。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她原来的那辆七十年代型号、曾经自认为非常有性格、而且练出她一身业余修车水平的老切诺基。
第三部 1995
梁思申戴着硕大墨镜,开着剽悍的大切诺基轰隆隆压着马路来到东海总厂宿舍区。她还是第一次来,到了大门口,看到里面即便是冬天,依然显得草木葱茏的住宅片区,她拿出地图来先作确认,免得贸然闯错地方。确认无误,就长驱直入,反正就这么个小区,几幢别墅,能错到哪儿去?她昨天下班后出发,中间找地方住宿一宿,今天又清早出发现在才到,早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就坚信自己的判断,懒得问门卫。
但等梁思申绕着圈子找到一群别墅,看着几乎没差多少的一幢幢别墅,忽然泄气了。现在宋运辉不在,是她昨晚叫他尽管去上班别管她的,她知道宋运辉年底不知道多忙,可是她一个人怎么自己上门跟屋里的公婆说话啊,难道站门口不尴不尬的介绍自己?她觉得不是味道,莫名多愁善感起来,这样子地进门……
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要不调头去找家宾馆先蹲下吧,等宋运辉下班接了她再过去。
但没容她多想,却见不远处一幢房子里忽忽地跑出两个老人来,正是以前见过的宋运辉的父母,二老的脸上挂满欢喜的笑容,她忽然忍不住落下眼泪,觉得这样真好,她心里有底了。
梁思申放下两大皮箱,给宋运辉打过电话,想扮着贤惠帮宋母打下手。她别的不会,打鸡蛋还行,可是宋母安排的菜里没有鸡蛋可打,宋母看着她一双娇嫩得如葱管一般的手,也不敢让她做事。反而新用的保姆都没地方挤,只好到处擦桌子。梁思申几眼看下来便知道宋父宋母懦弱得不会用保姆,她趁宋母出去应门,便自作主张让保姆进来厨房,指使保姆主勺做菜。她现在被外公发配住到被称作“锦云里”的外公宅子里去,手下一口气用了两个保姆和一个花工,要不然老大房子,那么多珍贵家具,还有新养的两只拉布拉多犬,一个保姆连抹灰都抹不过来。遑论其他。她分派保姆做事得心应手得很,与安排工作没什么两样。宋母在门口回来,见梁思申已经指挥保姆做上了事,她反而松一口气,如果是这个一看就贵气的儿媳想亲自帮她做事,她也会手足无措。
但是三个人在一起无话可说,宋季山夫妇的普通话极其糟糕,梁思申则是听力水平有点糟糕,两下里凑一起,根本无法言语。梁思申终于找出事来,上楼整理她的皮箱。但二老抢着要给梁思申拎大皮箱。梁思申连忙抢了一个过来,自己拎上楼去,终于看到宋运辉说的装修一新的楼上房间。这件卧室连着浴室,宋运辉说是他父母非要让出来给他们做新房的,楼上其他房间分别是书房,宋引的房间,和宋季山夫妇的房间。两间朝南,两间朝北,中间还有一个卫生间,都似乎是装饰一新的样子。
然后,宋季山夫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新儿媳妇从两只大的不像话的皮箱里拎出无数漂亮衣服,和无数瓶瓶罐罐。梁思申都被看得不好意思,又不便说什么,只好接受宋母的帮忙,拿大量衣服侵占一长排衣橱的半壁江山,看到自己的衣服与宋运辉的各占一半领地,她不禁微笑,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宋母抱着一件毛茸茸的衣服,惊奇地对丈夫道:“小辉说要做这么长衣橱,我们还说全家被子放进去地方都有多,看看,这都快没地方了。”
梁思申总算听懂,笑道:“我自己家里是用一个房间放衣服的。”
宋母环顾一下新房,心说有这么大吗?那得多少衣服啊,穿的过来?她将手中的毛茸茸的衣服交给梁思申挂,小心地问:“这件衣服很贵吧,是什么毛?”
梁思申已经看出公婆两个老实,而且没恶意,就实实在在地道:“这件是羊绒镶狐狸毛披肩,别担心,我有打算,不会乱来,基本上是年税后收入的五分之一拿来买这些衣服首饰。美国的收入高,我这一行的收入更高,再加上我自己又有投资,做的不错,收入不算坏。宋运辉如果去美国的话,他那样的身份,收入肯定比我好得多。”
宋季山的普通话很差,但还是想说话:“小辉跟我们说过,说你一个人在美国,非常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梁思申费劲地将脸挤成一团,即使宋季山将话说上两遍,她都没听出几个字,宋季山夫妇都被她的样子逗笑了,这才觉得这个儿媳可亲起来,看起来真如宋运辉说的挺容易相处。毕竟儿子是儿子,程开颜是程开颜,即使以前与程开颜和平相处那么多年,可儿子离婚后又给他们找来一个新儿媳,他们当然是不可能替程开颜对付眼前这个新儿媳的。他们只是担心,儿子怎么伺候这个娇贵的儿媳妇啊。
梁思申却是很放心,宋运辉的爸妈太容易相处了,比她自己的爸妈不知道容易相处几倍。她有什么话,只要直说,说明理由,老两口就会接受。收拾完后,她便自作主张,指挥着二老一起去接宋引中午下课吃饭。如此高大的车子,宋引坐在里面觉得异常威风凛凛,一扫以往坐在爸爸车子里每每被人俯视之恨。宋引也没表现异常,一见面还与梁思申拥抱一下,亲上一口,而且已经被宋运辉教着改口叫“阿姨”。宋季山夫妇看着都觉欣慰,只要和平共处就好。
梁思申没想到,载着一车人在宿舍区,却见宋运辉从门口迎出来,而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光天化日之下,宋运辉就给她一个拥抱。虽然这个拥抱带有的礼节性成分比较多,但已够让熟知宋运辉性格的家人差点晕倒。这个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肆无忌惮?宋运辉当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以前的婚姻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他今天当众这么做,无非是宣示一个姿态。没法给梁思申一个婚礼,没法在婚礼上告诉大家他有多爱梁思申,没法在婚礼上确立梁思申此后在东海总厂的地位,不能让人们一如既往地如对待程开颜似的对待梁思申,他只有用上这么一招。
宋运辉还告诉梁思申,她来了,他终于放心了。
梁思申起先不大明白,她对于中文总是有些接收不灵光,再说又被宋运辉的拥抱搞得头晕目眩,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等回头细细一想,再看看与她相处融洽的宋家二老和宋引,终于明白宋运辉那句话的意思。他们的事已经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他们已经是一家,一大家子。她担心着宋运辉与她父母相处不来,宋运辉又何尝不担心自己父母与她合不来。
宋运辉才第一次看到梁思申的车子,看着忍不住地笑。这个小姑娘,别看外表淑女,内心野得不行。他忍不住跳上去开了几步,也是喜欢,觉得很男人。然后才拉着笑嘻嘻看着他的梁思申和宋引一起进屋。别墅这一块犹如小区的盆地,多少双眼睛从窗户后面看到了这一幕,有些还是做了夜班的勉强睁开的睡眼,宋运辉最后进屋,不由自主地往周围环视一遍,才将门关上。他今天太高兴,但他再高兴也不会失分寸。
晚上的时候,宋运辉还是请了寻建祥夫妇和其他几个副厂长夫妇一起去饭店吃饭,彼此介绍。大家都是会做人的,饭桌上气氛融洽。宋引在家跟着爷爷奶奶做作业,期间还接了一个电话。等爸爸吃饭回来,宋引跑下来,挥着一本标注拼音的书拉着梁思申要求做游戏。宋运辉也凑过去瞧,见是一本童话书,宋引翻的是白雪公主那一页。宋引说她要扮白雪公主,让梁思申演后母王后。
宋运辉当即脸上变色,感觉女儿这么做事出有因。他问跟着下来的母亲:“妈,谁来过电话?”
宋母为难地看看已经蹲下去与宋引说话的梁思申,轻轻地用老家话道:“猫猫妈。”
宋运辉一变再变,却见梁思申已经与宋引咯咯笑着拉钩。他就道:“猫猫,作业做完没有?别光顾着玩。”
宋引大笑道:“爸爸别扫兴。阿姨说她做苹果,让白雪公主咬呢,阿姨说我肯定捧不住苹果。”
梁思申给宋运辉一个颜色,对宋引笑道:“苹果跑了,苹果跳到沙发上啦。”引得宋引追着满屋子笑满屋子跑,终于梁思申假装在沙发上摔倒。宋引扑上去搂住梁思申的脖子就冲着梁思申的脸重重吻了一口,欢快地大叫道:“我咬到苹果啦,我咬到苹果啦”
梁思申笑道:“不算,你咬的是苹果柄,你看,伸出苹果的不是苹果柄吗?”
宋引忙又冲回来,照着梁思申肩膀咬上一口,大叫胜利。这才肯跟奶奶上去继续做作业。宋运辉忍不住冲梁思申竖起大拇指:“你反应真快,谢谢你。”
梁思申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还跟小猫猫计较吗?猫猫真乖,知道脸不能咬,亲了我一脸口水呢。猫猫爸爸负责帮她清理。”
宋运辉清楚梁思申是寻他开心,要挟他用嘴去擦,他终究是没法在父母面前这么放肆,掏出手帕给梁思申擦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道:“别放心上,这事我会立即处理。”
梁思申踢他一脚:“你再这么认真我都不耐烦了,我又不是没见过猫猫妈,她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我跟她较真?完了,今天吃太饱,为了给你撑场子,我吃太饱了,明天起码得胖一斤。”
“我明天去改号码,以后猫猫打电话我得监听着。不怕冷的话,出去散散步,要不要?周围的护城河很漂亮。”
“好。”梁思申立刻答应,她巴不得有与宋运辉独处的空间,可是一看宋家父母就是老实人,她不便跟对付外公一样拉着宋运辉就上楼没良心地独处去。她飞快地套上羽绒服,又将宋运辉的大衣递上,两人收拾了出门。
夜晚人少,两人挽手迤逦而行。但在东海厂宿舍区,两人也仅仅说些天气真冷风真大之类的话,等走到空旷的马路上,梁思申马上道:“我跟你说个原则性问题,有关我和猫猫的关系。”
“哦,猫猫一直很喜欢你的。”
“是的,我也喜欢她,但我看你挺封建,好像我跟你结婚我顺理成章就是外公嘴里说的后娘填房似的,可是我不想做猫猫的妈,猫猫的妈只有一个。我因你而爱猫猫。并且作为一个成年人,对猫猫忍让提携,所以我做猫猫的大姐姐或者阿姨都没关系,这是一个观念问题。猫猫让我做白雪公主的后妈,或者灰姑娘的后妈,我都不会生气,因为我没想过替代猫猫心中妈妈的位置,心里没鬼。你也别培养猫猫误认我为妈妈,那是剥夺猫猫的权利。”
宋运辉听了惊讶,他心里确实有重新组成一个家庭,他和梁思申是猫猫的爸妈,猫猫是他们共同的女儿的想法,他很希望培养猫猫和梁思申之间的亲情,但没想到梁思申丁是丁卯是卯,分的那么清楚。他想了会儿,才道:“我同意你,我以后尽力做到不混淆。思申,我爱你,你很大方。但其实你很爱猫猫,而且爱的很得法。”
“猫猫很可爱,要不是她那么可爱,我为了你爱猫猫就比较勉为其难,我嘴上信誓旦旦,可能下面就使诡计对不起猫猫。你爸妈也真是……太好的人啦,我都怕闹到他们。他们会不会受不了我的脾气?他们肯定不会当面说,只会逆来顺受。对了。忘了说我也爱你,现在好像你比我还主动呢。”
“你是个很会照顾别人情绪的人。你不会乱来,他们本来挺担心,怕跟你合不来,但是我今天看着你做的挺好,把两个可以闷一天都不说话的人都调动起来饿了。我们需要一直肉麻下去吗?我又想说那三个字。”
梁思申哈哈大笑,左右看看没人,就亲了上去。宋运辉却知道周围是革命群众的海洋,警惕的眼睛如同头顶密布的星星,也就点到为止。他征询梁思申的意见道:“我担心猫猫妈对猫猫有不良影响,会不会是过分操心?看今天的事情,我担心猫猫被教会仇恨。”
“嗯,这事确实不好,她再怎么着也不能拿自己女儿当跳板来针对我,培养我和猫猫对立对她女儿有什么好处?妈妈应该先护住女儿再说。”梁思申心里其实一肚子“没脑子没策略”之类的腹诽,可是她才不要跟那种人计较,她硬是要保持姿态,无论如何不将有些话说出口。这姿态,在宋运辉眼里便是教养,他最欣赏的就是梁思申的教养。
两人各有所好,一路亲密地散步一圈才回,梁思申这才消除今晚暴饮暴食的内疚之心。
宋运辉很喜欢这样,他总觉得,自姐姐之后,他又有一个可以什么都说什么都说得通的亲人。而这个亲人,没道理的时候还会耍赖,让他现在把“我爱你”三个字当作顺口溜来说都觉得还无法确切表达自己的心意。
回到家里,宋运辉把众人送的礼物给梁思申看。梁思申看到杨巡的礼物,一把扔在旁边不要。宋运辉也并不理会。两个人的心里都不再拿杨巡当朋友,甚至熟人都不愿是。
杨巡到工厂拆迁现场转了一圈,见到杨速管理得仅仅有条,但他还是将进度检查一遍,了然在胸后,才去寻建祥那儿拿钱。拆迁即将完成,工钱必须支付。
他开车停到路边,见一辆牛高马大的深灰吉普车停他前面,这种吉普车他从没见过,看上去似乎比寻常吉普更高大威猛。他看着喜欢,不禁凑过去细看。抬头先看到吉普车里有人,那人舒舒服服靠着车椅看报纸,他这么看去。正好那人的脸被报纸遮住。他没在意,司机等候在车上的事儿他见多了,没几个老板或者官员出来办事是跟他一样自己开车的。
他忍不住摸摸车子有棱有角的线条,实在喜欢不过,又伸腿踢了一脚那宽厚的轮胎,感觉到车子晃都不晃,底盘异常扎实。他心说现在到处都在筑路,要是有这么一辆车,别说底盘这么高也不会磕着,便是坑坑洼洼也是如履平地啊,不用跟他的桑塔纳似的得捡道走。
宋母不知道梁思申与杨巡有那么一段过节,她见梁思申从申宝田那儿回来后无所事事,就邀请梁思申一起来逛市场,家里一下子添了两个人口,她说有许多东西要买,梁思申没解释,载着公婆到了市场,但她没下车,她烦杨巡,自然不愿进杨巡的店门。宋母还以为她不愿挤人阵,也不勉强,老夫妻自个儿进去了。梁思申就晒着太阳听着音乐看报纸,看得昏昏欲睡,忽觉车子一震,似是受到撞击,她一下直起身来,往外一看,却见前面杨巡低头欣赏着她的车子。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人怎么可以如此鲁莽地踢她车子,什么人。
杨巡几乎是慢如蜗牛地挪到驾驶室旁,他想与司机搭个话,讨个人情看看车里面,但是抬头,却整个人如电击一般怔住了。里面正是他这几天日思夜想的梁思申横眉竖目地盯着他。杨巡早听寻建祥说梁思申这几天在这儿,也听申宝田提起,可没想到他竟能见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看着梁思申。
梁思申几乎是在看到杨巡的同时就检查门锁,却见杨巡这种眼神,竟然不是她以为的深恶痛绝。她开始不理解了,但她不想搭理人品如此不堪的人,就举起报纸将外面的人隔离,不要再看到杨巡。
杨巡回过神来,见此无语,还能说什么?他哪里还有脸说。再说梁思申已经结婚,嫁的人是对他同样重要的宋运辉,他即使有话也不便再说。可他还是伫立好久,眼看着这张报纸没有放下的意思,只得怏怏而走,一步三回头,指望着半路能看到梁思申放下报纸,让他再看一眼,可是一直到他走进市场大门,都未能如愿。他心里非常的灰,不住回想刚才惊鸿一瞥中梁思申印象,可是都想不起来,他那时惊呆了,脑袋短路。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梁思申等在车上还能为什么?肯定不可能是为了看他的市场而来,他开始满市场的找宋家任何人。
果然他找到宋家父母。他连忙上去殷勤陪伴购物,做的滴水不漏。宋季山夫妇最高兴看到杨巡这个老乡,见到杨巡终于不用咬着舌头说普通话。他们还奇怪杨巡最近为什么一直不过去玩,还跟杨巡说起他们家现在的儿媳与杨巡是旧识。杨巡忍痛含笑,对宋家父母道:“我早就知道宋厂长对小梁非常好,宋厂长开心坏了吧?”
宋母笑道:“还用说吗?小辉成天眉开眼笑的,哎呀,小杨。你忙你的去,你也是大忙人呢。我们转转就走,小梁外面车上等着我们呢,今天不用你送。”
杨巡没走,硬是跟着宋季山夫妇买完用品,他将所有东西都拎在自己手上,领着宋季山夫妇七拐八弯抄近路走出门去。
梁思申等好久才放下报纸,这才冷冷地打量眼前这家市场,看上去市场似乎往西扩展了一些,而朝东的地方似乎又在造什么建筑,没想到杨巡还真是打不死的蟑螂,反弹如此之迅速。大约也只有这样人品的人生命力才能如此顽强,梁思申正感慨间,却见公婆被杨巡陪着从市场大门出来。她无奈,叹了口气,杨巡这人依旧无孔不入。她只得跳下车去,给公婆打开车门。
杨巡这才看清梁思申,见她穿着浅驼色短大衣不像短大衣的衣服,下面是长靴,依然如此亭亭玉立,而最要紧的是,眉梢眼角都是盖都盖不住的春意。杨巡最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见过的人多。但是梁思申只跟他说了声“你好”便找别的事做去了。杨巡想主动搭讪,心想着即便只议论一下车子也好,可他愣是开不了口,也是找着借口与宋季山夫妇说话。一直等宋季山夫妇与他告别,车子绝尘而去,他才又发了好久的呆。
完了,他心说,彻底完了。
这么好的人,即使她喜欢的车子他也喜欢啊。他当初怎么鬼迷心窍,杨巡真是无精打采了一天。
其后,杨巡不断听到有关宋梁二人的传闻,因这两人都是在本市大大有名。宋运辉自不必说,梁思申则是以财力著称,一方面当然是与杨巡合资的资金实力,一方面是与市内著名企业家申宝田的合作显示的资金实力,当然杨巡心里清楚,与申宝田的合资是申宝田的曲线救国。
有人说,宋运辉的新夫人气质相当好。杨巡心说,这还用说,他又不是瞎眼。
有人说,宋运辉对新夫人相当好,以往从来不带夫人出席应酬,现在两人形影不离,有次与几个相识官员年尾私人聚会,两人还小朋友似的手拉手到场,全场哗然。杨巡听到这条,心底泛酸,心说若是换做他是宋运辉,他可以让梁思申骑着出场。
还有人说,宋运辉的夫人对宋运辉相当好,大家吃饭闲聊,她有时就静静看着宋运辉高谈阔论。这条传闻对杨巡打击最大,杨巡太清楚梁思申是个什么样的人,别看她平日里谦谦君子一般,骨子里可是骄傲得不得了。她那样子待宋运辉,还能因为什么原因?这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杨巡无限酸楚的感慨。
梁思申这几天确实跟着宋运辉应酬,她本想不去,可是那些应酬宋运辉难以推却,她不忍心看宋运辉因为推却而得罪人,可又不愿意难得的聚会时间被应酬剥夺,干脆精心梳理后跟着宋运辉出席。宋运辉也告诉她不要有顾虑,那些人不是金州或者东海总厂的人,那些人都不认识程开颜。梁思申去了之后便知,与宋运辉参加的应酬,同合资之初与杨巡一起参加的应酬有本质的区别,这区别就在场合的档次。位置未必代表档次,但高位者自有其高位之道,即使肚子一堆草包,场面上也可做出一团锦绣。仅此已经足够,谁能要求他人个个绅士?
但这样的应酬,让梁思申看到了地方执行中央政策的一些思路。她经常与爸爸通话,交流政策视点,而爸爸的视点属于爸爸所在的地方,沿海城市又有不同,泼辣辣的更有奋发之势。比如《公司法》正式实施半年以来,对东海市企业改革重心有哪些战略性影响的问题。宋运辉就认为,过去的改革注重对企业的扩权让利,是量变,而现在的改革思路则是朝质变的方向走,朝制度创新的方向走。大家在饭桌上就“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进行了很多非正式讨论,几杯酒下肚,议论不断活跃,便各自交流着从各种渠道得来的经验和解读。
梁思申最先听着觉得他们所议是很简单的道理,难道这也需要讨论?但是渐渐的,她听出自己的浅薄来,原来他们还得通盘考虑政企分开后全市国有资产的盘活问题,还有企业职工的社会保障问题,他们着眼的不仅仅是一两家企业的生存。有一位局长说,他们局在全市有两家企业能生产出不错的拳头产品,因此资金充足,日子好过。但是其他下属企业却是被三角债困扰,又缺乏资金实行更新换代,犹如陷入泥淖,越挣扎越深陷,外人惟有眼睁睁看其没顶。但是如果局里出面通盘考虑的话,情况又会不同,比如说两家优势企业牵头,整合其他小企业,剥离弱势产业,开展多种经营,既能盘活优势企业的资金,又能有效消化弱势企业的资产负债,还可保证所有企业职工不下岗。也有一位副市长对宋运辉提出,东海总厂目前是市第一利税大户,但是东海总厂对本地经济和产业的辐射却没有,他请宋运辉考虑如何带动地区经济发展的问题。
梁思申这才清楚,除了多种经济形式之外,即便是国营经济,也还有地方、部门之分,企业婆婆太多,未必都是一统。理论上她早知道企业有隶属,但是没想到实际操作上还有这样那样的实际问题需要解决,而且看上去还挺复杂。梁思申这才能进一步深入理解前年底的《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也才能进一步领会前不久邹家华副总理在全国建立现代企业制度试点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也理解了宋运辉说的质变意义。原来这是突破原有框架的变革。从政企关系、产权关系,到企业的组织结构、管理体制等方面,都将发生重大变革。而现在,则只是开始迈出第一步。
梁思申心想,难怪外公一直看重宋运辉,原来是看重的就是宋运辉对政策的领悟能力和落实能力。
她也从一次一次的饭局中明白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道理,原来信息的获得,也不能单纯从文件或者报刊中获得,朋友在中国是非常重要的一条渠道。比如她可以从家里获得很多信息,现在又可以从宋运辉这儿得到一部分,看来,她还得在上海拓展她的朋友渠道。
因此她很少说话,而是多听,多想。当然,有人如果问起她有关国外经验的时候,她还是言之有物的,而且理论性非常强,总能给宋运辉挣足面子。在外人看来,梁思申深度迷恋宋运辉,一副贤惠妻子的模样了。
无奈彩云易散,霁月难逢,两人鸾凤和鸣不到十天。便得继续两地分居,便是宋引都依依不舍,抱着驾车欲行的梁思申哭得需宋运辉抱下来。
回到上海,梁思申便不再拒绝梁大的睦邻友好行为,有空经常参与梁大和李力他们的小圈子活动,她本身是个不爱热闹的。她更多的还是在自己的工作圈内交友,偶尔还把外公的锦云里拿出来招呼朋友。外公很喜欢这样的聚会,一高兴就扔掉别墅搬来锦云里,把小王和专门负责做中餐的保姆也带来伺候,一时锦云里的美食和锦云里的别致,还有锦云里主人的大方好客,在圈内口口相传。梁思申想请谁来,几乎没有请不到的。
不仅梁思申交了许多朋友,便是两周来一次的宋运辉跟着交了不少朋友,而且是“有用的朋友”。
一到寒假,宋运辉便应梁思申的要求,将宋引送去上海锦云里,以免程开颜以寒假为借口要求女儿去金州,或者自己来东海。经过上回白雪公主的事,他现在步步设防。而且宋运辉也觉得不再顾及情面,干脆一刀切断母女两个的关系,设法不让她们相见,免得女儿又受不良影响。他太看死程开颜,不相信程开颜是个可以被他说服的人,因为他早就认定程开颜是个不理智的人。
杨巡一直等到梁思申离开,才如溺水的人终于被拎出水面,终于走完一段煎熬日子。那几天他几乎连走路都会摔跤,只因总是左顾右盼寻找着那辆彪悍汽车的身影。因此他连市内有限的几家高档饭店都不敢去光顾,只怕进门看到梁思申与宋运辉在一起。他这时候才知道,他其实还挺能用情的,并不是杨逦说的现在是色鬼一个。
但杨巡这几天的日子依然过得很飘,人总是跟丢了魂一样,有一天竟然还鬼使神差地将车子开到东海总厂宿舍区门口,待得醒悟,惊出一身汗,他来干什么?被宋运辉看到会怎么想?
杨速自己有了女朋友,又兼男孩子粗心。只知道大哥最近心情不好,却不知道大哥心情不好的原因。只好一个电话把一向在大哥面前胆子老大的杨逦叫来,让杨逦对付大哥。
可是杨逦寒假回来,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什么。这事说来话长,杨巡无法将来龙去脉跟弟妹们交代清楚,但不说清楚又无法解释他的悔恨,他惟有不说。杨逦只好说大哥现在想扮忧郁王子。
去年春节杨巡轰轰烈烈地相亲,这个春节杨巡修身养性,除了走亲访友,就在家看杨逦带来的书,入圣一般。
雷东宝在春节前接到消息,说陈平原春节会回家一段时间,对陈平原,雷东宝心怀歉疚,他总觉得如果不是他手头的行贿证据雪上加霜,陈平原的判罪不会加重这么多。无论陈平原手指怎么伸,他小雷家有今天,到底是与陈平原的大力帮忙分不开的。当年判决之后,他们在同一农场服刑,雷东宝对陈平原多有照顾,但是陈平原那边也有人帮着活动,日子也过得不错,但两人所在营地离得稍远,没见多少次面,陈平原在里面的时候已经不怪他了。因此听说陈平原暂时出来的消息,他赶紧准备下钱物,见天色暗下来,便悄悄找去,而且还叫韦春红一起去。
雷东宝万万没想到,陈平原家的楼道门庭若市。雷东宝擦着两个下来的人进去,看到陈平原家高朋满座。好几个人认识雷东宝,雷东宝也认识好几个人。大家看到雷东宝一致噤声,只有陈平原笑道:“东宝,知道你会来,坐这儿。”
众人都有惊异,觉得陈平原挺大度的。雷东宝当仁不让地做到陈平原身边,韦春红没地方坐,只好远远捡把小凳子将就,但是韦春红松一口气,雷东宝跟她说陈平原不怪罪的时候,她有些不信,还以为是因为都在服刑,陈平原不愿得罪牛高马大的雷东宝,今儿这么一看,似乎还真是雷东宝说的这么回事。但她不明白了,陈平原何以如此大度?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雷东宝将双手一拱,当众道:“陈书记,我向你赔罪。”
陈平原微笑道:“还说这个干什么,我们在里面不是全解释清楚了吗?大家看,东宝这个人的性子我最懂,他讲义气,他这大块儿,是个小人吗?害我的事他做不出来,这不他自己也关进去了吗?他也是悔得不行啊。”
雷东宝感动,又是连连拱手,道:“没话说了,没话说了。”
陈平原道:“这儿都是朋友,东宝你也别客气,给我带什么来?我可想你以前带来的野味。”
“有,野猪肉,我早早让春红找下的。还有只野猪肚,冬天补身子最好。陈书记,你这回来,是暂时的还是不走了?保外办下来没有?”
“在办,还欠一些手续,还是你早出来,到底……”陈平原说到这儿一顿,他本来想说到底有亲戚下死力帮忙就是不一样。但是这话说出来得罪眼前这一帮总算还是把他办出来的人,他今非昔比,有些话只能也咽进肚子里算数。他呵呵一笑,将漏洞抹掉。“到底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呵呵。”
雷东宝没说啥,也跟着干笑几声,这感慨,其实两人在里面时候早就一起议论过,他今天来,有重要目的:
“陈书记,等你回来,我想八抬大轿请你给我们小雷家做顾问。我们一群粗人,只有你最了解我们。”
陈平原愣了下,却笑道:“让我考虑考虑,反正还没到时候。”
雷东宝笑道:“考虑啥呢,我这辈子难得听几个人的话,一个就是你。你就应了吧,别嫌我们庙小。”
陈平原还是微笑,没有答应。雷东宝却看到韦春红给他使个眼色,他便住口。大家又说了会话,陈平原才又问雷东宝:
“东宝,你那小舅子现在怎么样了?”
雷东宝没隐瞒,当着众人的面,把宋运辉现在的发展情况,行政级别,以及宋运辉在这边协助市里发展的事业,和这边要好朋友人等,都简单扼要跟陈平原说了一下。陈成平原听了笑道:
“呸,有那么好的桩脚,还请我去做什么顾问,我跟你说,我即使去,一不上班。二顾而不问,何况我还不想去。”
雷东宝道:“随便你怎么样,你就算是名都不挂,我还是拿你当顾问,我就认你。”
陈平原没答,但一直笑眯眯的,心情看上去比雷东宝进去时候好了许多。
等夜深人静,大伙儿一起告辞出来,让陈平原好好休息。雷东宝夫妇开车回到家里,才有可能说话,韦春红进门就道:“东宝,你这顾问的主意算是出对了,今天让陈书记很有面子。”
雷东宝道:“他下辈子财产没收了,退休金没了,总得有地方挣钱。还别说,他脑子好,以前老徐说过,陈书记说这个人是个人才,只要用得好。”
“我看他也担心下辈子收入问题,今天一屋子这么多人,真能拿出实货的有几个?他愁着呢。有几个本来还观望的,这下也不能拿出比你差太多的态度。他们啊……到底是那么多年的同僚,谁做什么都清楚着呢,总不能看着陈书记一个人吃苦。”韦春红微微撇嘴,她在县里经营了几年当时县里最高级的饭店,看多听多。
“那你给我使眼色干吗?”
“怕你说多反而错,好像你现在财大气粗可以不把原陈书记放在眼里似的,让人看着好像是你给陈书记一口饭吃。到底你以前只是个村书记,他是县书记,他怎么好意思一口答应到你手底下讨口饭吃,让大家看他现在落魄相。你看这不是后来陈书记故意问起你们小辉了吗?他现在越是这样,越要面子着呢。小辉越是能干,你还请陈书记做顾问,越说明你记情,越说明你重视她,他有面子,别人旁边也得掂量掂量你的意思,给他更多面子。”
雷东宝一想。果然是这样,笑了,道:“反正陈书记知道我,他自己会想办法让我把话说出来,给他挣面子。”
“你意思是我不用给你使眼色?真是过河拆桥,没良心的。”
雷东宝笑道:“什么话,你能,我才要你一起去,谁说你眼色不要紧?”
韦春红这才笑了,点头道:“他还真了解你。今天陈书记都没说你什么,还替你说话,这一来,以后县里的人都不好再说你什么。”
“我知道,今天当面说,以后做给他们看,会不一样,不过现在已经不一样,我替县里做了那么多事,他们又开始重视我,给我政策。”
“还是不一样,得等陈书记真的回来,有些事请他出面就行了,东宝,这么看来,我又可以回县里办饭店了,以后看来不会再有事了。或者开家分店,市里这家还留着?”
“市里这家也放着,开的好好地,别停。你回县里吧,我们来去也方便。”
“我再想想,我得把人手物色好了才行,都春节了。这事儿急不来。”韦春红忽然又一笑。
“你那小辉小舅子现在也两地分居着,比我们离得还远,你们可真是宝一对。”
雷东宝道:“他高兴着呢,就是要他每天飞他也愿意,他跟我说他现在骂人少了,我说他以前都是下面憋得慌闹得,我春节看他那张脸去,还成天拉着不。”
韦春红吱吱儿笑:“嗳,我真想不出来呢,不知道小辉见到小梁是啥样儿的,我一定要看看他俩在一起的样子,我真好奇死。”
雷冬宝也是不怀好意地笑,这事儿说到做到,他立刻给宋运辉打电话,问清宋运辉春节动向,原来是去上海过春节,他立马要求他也去。但是放下电话,雷东宝就惊讶了:“呀,小辉不让我去,小辉怕新老婆。”
韦春红了然道:“老夫少妻,都那样。”
“小辉又不老。”
“比起他那个手伸出来跟嫩豆腐一样的新老婆,当然老,再说小辉厂里又是海风吹又是太阳晒的,本来也显老。”
雷东宝听着不乐意,道:“男人显老又怎样?不是这个问题,有些女人让人一看见就不敢大声气儿,小辉新老婆就是那种人,小辉姐姐也是那种人。”
韦春红一听,怏怏地道:“你就只敢冲我大嗓门儿。”
雷东宝道:“你还真别装细巧。”说着就上楼去,将楼下扔给韦春红,韦春红关门关窗到处查了一遍,才关灯摸黑上楼。
宋运辉接完电话给梁思申打,这时候宋引已经睡觉,梁思申告诉他宋引在她的手提电脑上玩了一晚上水管工游戏,又学会好几句英语会话,与外公一起弹奏钢琴,白天还跟外公一起雕了一根乌木筷子,好不容易才肯睡觉。宋运辉听着心说除了英语,其他都是他家做不到的。即使宋引能自个儿在家弹钢琴,可哪有人跟她一起弹,在上海估计还梁思申的小提琴一起上呢。女儿在梁家的生活可以称之为经历,最初梁思申邀请宋引去上海的时候,他有点怕梁思申太操心,而他妈也担心梁思申一个大姑娘管不管得好孩子,可又不敢跟去看,没想到宋引在上海锦云里还挺吃得开,外公还挺喜欢这个总说他穿的太花的小封建。
梁思申打完电话,见外公还歪在罗汉床上,就道:“还不上去睡?不会是专门等着跟我谈话的吧?”
外公点点头,放下手头的旧《申报》和放大镜,道:“我准备出五十万给小竺开个古玩店,又卖又收,我自己也可以玩玩,你这几天赶紧给我办了,注册用你的名字。”
“别为难我,外资注册很麻烦。”
“你不行用你妈的名字。”
“不行,他们公职人员,你少给他们惹麻烦。才五十万人民币,人家竺小姐伺候你这么多天,全给她也不算多。”
“我给是我人情,我没做好前期被她钻空子是我老年痴呆,两码事。谁像你,倒贴找个先生,还替人养拖油瓶。我跟你说啦。投资也得看看人的资质,这个小姑娘脑袋不是一流,比她爸差得远,比起你小时候更差远了。你适可而止,还是留点本钱养你自己的。”
梁思申怏怏地道:“我还不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防患于未然,省的她亲娘拉去教上几天。又给我制造低级矛盾。”
外公一针见血道:“我看你还是先下手为强,不给她亲娘借看女儿制造机会见女儿亲爹,制造他们一家三口亲密相处场面,嘿嘿,没想到啊。受的西方教育,东方怨妇的一套你无师自通啊,不愧是我亲外孙女,出手比你两个舅妈漂亮。”
梁思申被说中心事,只得嘿嘿一笑揭过不提。因她知道宋运辉是个注重家教的,当着宝贝女儿的面是不肯给前妻下不了台的。可是她嘴上可以大方,心里一想到他们原一家三口坐一起笑容满面地吃饭,她就憋气,只好主动出手,找个漂亮借口断绝他们的接触。宋运辉不知道,为此还心存感激,没想到还是被外公识破。她只得道:“你等着,开店的事妈妈来了再说,宋的行不行?”
“不行。”外公否定的非常坚决,但外公并不说出原因。对于宋运辉,外公欣赏宋的能力,但是并不认可宋的人品,任凭宋梁两个在他面前表现的蜜里调油,他都认定宋运辉停妻再娶另有目的,而不是梁思申说的什么感情深厚。外公认为,再深厚的感情,若是换梁思申只是小家碧玉,宋运辉还能如此执着?不说别的,宋运辉前面一个妻子也是小小的干部,可见这人选择婚姻的功利性极强。因此,项目交到宋运辉手里执行是可以的,那是运用宋运辉的能力,可产权是不能放到宋运辉名下的,那是有去无回。当然外公不会说出理由,免得得罪。“这事不急,我先物色下门面,就这儿附近,慢慢装点起来,还有一些事,春节得来不少人。你得预先多准备几只煤气瓶,电费去交好,别让人把电线拉了。水费据说有人上门来说,哪天轮到我们抄表时候你得挨家挨户去收。呵呵呵。好玩的紧。我这儿手头现金没了。明天你带我支票走,给我去取点美金来,这几天黑市兑换价日跌夜跌,我得多换点人民币放着,你回来经过香港时候,多带点干鲍干贝鱼翅燕窝回来,我付钱。再给我带些内衣来,这边的内衣不能穿。白衬衣也带几件。还有梳洗用品,都用了老牌子。所有你帮我采购的物品,我按总价的10%支付你佣金。”
梁思申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罢,但是挺头痛。以前很多事情可以扔给梁大解决,现在搬出别墅,住着是有品位了,离工作地点也近了,可日常生活一地鸡毛,千头万绪都需她出面去做,又不能扔给外公。惟有煤气瓶之类可以交给花王,其他缴费之类的事,锦云里的电费动辄上万,还为此申请的单独路线,外公怎么可能放心让花王等人拿着这么多现金,她少不得明天飞美国前把所有事情做完,国内服务业还不发达,排队真正是逼疯人。她自己还有事呢,梁大春节结婚,不仅大伯二伯分别从老家和北京赶来,爷爷奶奶都回来,还有梁大妈妈家的亲戚也从北京来,她少不得从美国采购新年礼物分派,再加外公的衣物,她只怕三只皮箱都不够,天哪,都说结婚后家务激增。她现在深有体会。
可是她觉得有能力承担,相比起其他上海女人,她有财力,有脑力,做事自然稍微从容一些。
宋运辉拒绝雷东宝来上海过年,是因为他深知这次的春节是他的大考,不想大大咧咧的雷东宝再给他乱上加乱。虽然与梁家父母已经达成电话沟通,可是见面一起生活几天,那又是另一回事。而且,他还得出席梁家大孙子的婚宴,他届时会遇到大批梁家亲戚,那都是些什么人,梁思申早就与他说明。因此宋运辉提前打烊离开东海厂,连夜自己飞车赶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梁思申指定的美发厅修理自己。
年夜饭是与梁家人一起吃的,外公、梁父、梁母和宋引。梁思申反而还在美国,都是场面上的人,既然婚姻已经既成事实,彼此也就以礼相待,但是一桌人又没有什么亲情可以叙说,外公当仁不让地抓住好不容易见面又没梁思申霸占着的宋运辉谈投资项目进度。
梁父听着,轻轻与妻子道:“你爸想利用小宋做免费苦力。”
梁母点头:“小宋刚进门,不便拒绝。老头子真能抓住机会,但囡囡肯罢休?”梁父笑了,很轻很轻的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囡囡为个外婆遗产还得打官司,现在外公却轻易把这幢房子写到她名下,两人早已心照不宣。”
梁母哭笑不得:“这孩子,这孩子……”
梁母看着身边专心吃非常鲜美的鲍鱼的宋引,忍不住摸摸小姑娘的头发,心里想着,不知道她的亲外孙或者亲外孙女是什么样子,一定更漂亮更聪明。可估计女儿肯定现在没生孩子的打算。一直等宋运辉照顾了女儿去睡觉,梁父才正式跟宋运辉谈起他们省几家企业的情况。宋运辉有些吃惊,没想到梁父也有插手的意思。而梁父更猛,他希望宋运辉立刻着手,赶在改制试点企业筛选之前,先下手为强,免得被改制试点工作束缚手脚。梁父还说,所有的当地政府部门的工作,由他来做。
宋运辉很快明白了梁父的意思,也明白梁父话里话外的潜台词。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看来得在国内注册一家公司了。”
外公却道:“眼光别放那么窄,只看到自己手里那点子权,告诉你们,你们的银行贷款利息太高了,简直是惩罚性利率,我一辈子都没看到过几次,专门针对你们的高通胀的啦。拿那么高利息的贷款做投资,基本上是老寿星吃砒霜,万一通胀给如愿收紧,你们完啦,还是乖乖拿我的钱,我去美国银行贷款,最终收益我们三个可以坐下来谈。”
梁母看着王、梁、宋祖孙三代谈的热闹,忍不住问了宋运辉一句:“小宋,今年物价涨的厉害,你们工资涨了没?”
宋运辉道:“涨了,不敢不涨,现在外资企业招聘广告上面直接标明工资,我们不涨的话,工人都跑去外资企业。”
“涨幅大吗?”
“工资涨幅没法大,只能在奖金福利上面增加收入,跟外公谈的项目就是准备增加职工福利用,到时每人手里分一份原始股。如果不做这些打算,相比物价涨幅,我们的收入都在缩水。”
梁母听了点点头,叹了声气:“唉,我和囡囡爸爸的工资也是,钱越来越不值钱,各方面的用度却是越来越大,今年春节的礼物,还都仗着囡囡从美国背来,你们慢慢聊,我先上去休息,赶一天路,累了。”
宋运辉看看上楼去的梁母,感觉梁母的心情可能比较复杂。他一时不知道有些事经梁父插手之后,梁思申会怎么看。不仅宋运辉感慨,梁父也是心有触动,看着妻子的身影一时无语,等外公也上楼去,才有些遮掩地对女婿道:“太太理想主义,是做丈夫的成功。”
宋运辉联想到自己,不由得会心一笑。与岳父的距离顷刻拉近,道:“爸,我估计思申也理想主义,接受不了你辅助出资的想法。”
梁父自嘲:“看来我作为父亲,也很成功。”他摸出一包香烟,看看宋运辉,笑道:“你不会真戒了烟?母女俩都不在眼前,来一支?”
宋运辉推辞道:“还真戒了,谢谢爸。”
梁父有些惊异:“你倒是能下狠心,是不是准备迎接小生命?”
宋运辉笑道:“我们顺其自然,没做任何措施。”或许是姐姐去世的阴影已经淡去,宋运辉才刚结婚就极其希望与梁思申有共同的孩子,他把自己的强烈愿望与梁思申说起,梁思申勉勉强强地同意。宋运辉清楚当时看到梁思申答应的时候,他很开心,他感觉自己心里有隐隐的焦虑。“挺好,我们也才刚说起什么时候给你们抱孩子。”梁父再度惊异,看起来他和他妻子都猜错了,女儿比他们意想中更重视这段婚姻,而不是跟他们第一次说起时的潇洒态度。或许是因为说起第三代,翁婿两个人的心理距离进一步拉近。梁父吸一口烟,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眼前的客厅,道:“你对锦云里感觉怎么样?”
宋运辉笑道:“第一次来看,只看到一堆旧家具,后来才一点一点地品出其中的好来。最难得是把不舒服的旧家具改造得可以舒服地用,而且还是不计价值地摆着率性地用,这才是真正底气。需要多少文化底蕴和丰厚家底。”
梁父感慨:“梁大前阵子跟我说,看到囡囡装修别墅,本来以为这就是资本主义,看了外公的锦云里才知道囡囡的不过是中产阶级。他以前羡慕囡囡的开放式厨房气派亮丽,没想到锦云里的厨房偏居一角,关在门里,设备齐全,但模样一般,原来因为厨房不是真正富贵的主人出没的场合。阶层的不同,思维的不同,都反映在房间布置的细节上。梁大说他和他的几个朋友以前还以为自己得天独厚,看了锦云里才自惭形秽。”
宋运辉听了心说,估计这是梁父自己的内心想法,他有些明白,梁父这是在跟他解释今天插手的原因。他笑道:“我现在麻木了,还能怎么样,起码我还是占着宿舍区最大的别墅。”
梁父看了宋运辉一眼,道:“现在国家改革开放了,放进来的诱惑越来越多,我们都目不暇接,何况你们年轻人。连老头子们都闲不住了。你知道我这回最感慨的是什么吗?囡囡的爷爷。他是诗书世家出身,再加经历无数起落,本来应该全看开的,可这回竟然为找不到合适的西装来参加大孙子的婚礼而沮丧,差点为此不肯来上海。他还是离休干部,待遇已经算是高,可相比过去的生活水准,还是一落千丈了。他们没奖金垫补。”
宋运辉看看梁父已经斑白的双鬓,心里明白还有几年就要退休的梁父这是兔死狐悲了。他想了想,道:“相比之下,看看思申的外公,一样的努力,不一样的结局,不能不让人感慨。”
梁父点点头:“这些话听到囡囡耳朵里,又是腐败了。”
宋运辉微笑道:“思申已经与过去有些不一样了,最近刚帮着一家集体企业转制,使了不少心照不宣的手法。她现在分析问题很客观。”
“呵呵,现在还是你更了解她。”梁父心里有些不是味道,可又不能不承认现实,又想,其实过去似乎也是宋运辉更理解梁思申。“你今天自己开车过来,中午也没休息一下,还不累吗?”
“路上打过盹,还好。相比每天的工作量,今天算清闲。”
“身体真好,年轻。好吧,明天接囡囡的事也交给你,我肯定起不来。我上去休息了,今天拎了两次行李,才是从家里楼上拎到楼下,再从梁大车上拎进这儿二楼,现在右手臂就沉沉地酸,不中用啦。你也早点休息。对了,带着名片吗?明后天我带你跟亲戚认一遭。囡囡不办婚礼,搞得你们被动。”
梁父上楼,到楼梯口。往下看看,见宋运辉正在检查门窗关合,又看宋运辉熟练开启美国带来的报警设备,然后才留下几盏灯昏昏照着,跟着上楼。他回头跟妻子说,这个女婿做人非常努力,也非常能思考,只是有点努力得可怕,幸好是女婿,如果与这样的人共事,不知多累。梁母也说女婿看上去太深,她有些为女儿心里没底。两人心里都捏着一杆称,过后几天得以过来人的眼光好好评估女儿女婿的关系,有什么问题可以事先提点。
宋运辉回去自己卧室,好好将今天梁父意外提出的插手回味了一遍。心里想着,要不要跟梁思申说明。最终决定还是说,他刚才还打保票跟梁父说梁思申已经很客观分析现实,怎么轮到他手上又担心起来了呢?
宋运辉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出门去机场接梁思申,开的是梁思申的大切,因为听说梁思申带了三大口皮箱,他的奥迪估计不够装。初一清晨的上海街面难得的清静,就跟他刚出来的锦云里,过年的时候那些国产保姆都不肯上班,外公一点办法都没有,幸好还有菲佣小王在家,宋运辉下来的时候,小王也才刚起来,忙给他做了咖啡,宋运辉自己做的吐司,小王因与宋运辉沟通良好,很是谢谢了他。宋运辉感觉菲佣比较合理,不比国内保姆,有些太自卑,有些当家做主意识太强,幸好外公够奸,一家中外四个帮手,个个服服帖帖。梁思申还说为一个家忙死,其实若没外公帮手,这个锦云里早鸡飞狗跳,其中微妙,不是梁思申这个大而化之的人能理解的。
大年初一的国际到达出口也是难得寥落,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新年,出来的旅人带着的行李特别多,好多人一只皮箱之外,还背着红一条白一条的大编织袋。宋运辉相信梁思申再多行李也不肯背编织袋,梁思申这个人太注意形象。想到每次相聚,总能看到梁思申洗漱之后得摆弄半天瓶瓶罐罐,他再看几遍也总记不住那些瓶瓶罐罐的用处,他还算是学化工的。梁思申还每天晚上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费尽心思地搭配出来,她有那么多衣服,却总是抱怨缺这缺那,想起这些,他一个人站在空阔的国际到达出口微笑。她有时是那么理智,有时又是那么率性,有时精明过头,有时简单的没道理,内心非常骄傲……
笑眯眯地想着这些,时间过得飞快,便见梁思申推着大大一车行李东张西望地出来。宋运辉上前先拥抱了她,才接过行李车,梁思申先笑嘻嘻地道:“我爸妈昨天没欺负你吧?”
宋运辉听着不由得笑,“怎么可能,我昨晚跟你爸谈得挺晚,还说了一些你爷爷的事。今天长途飞机坐得脸色不太好,回去先睡会儿,我已经吩咐小王给你榨好橙汁。”
梁思申却神秘地笑道:“我已经在香港睡一晚上了,不过不大睡得着。你知道我昨天想到什么吗?嘻嘻,想到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笑。我看宾馆里的电视放古装戏,里面女的叫男的三郎,我想我到了古代该叫你什么郎,宋郎?二郎?立刻就想到辉郎了,哈哈,大灰狼。要不是天太晚,我当即就想跑出去买一顶小红帽跟你配套。”
宋运辉听着也笑,“你要是叫我大灰狼,猫猫得跟你理论。不问问你爸跟我谈什么?”
“呃,不问,逃不过仗着长辈身份又是考察又是试探,我问了生气。”
“没有,且不说你爸妈都是大方的人,以你爸妈的水平,他们是想试探我,也不用那么低级地拿话考察,后面几天看着就行。”宋运辉推着车子到门口,小车无法出门,这得一只一只地将行李拎到门外,让梁思申看着,他去取车接应。梁思申倒是有些不解了,爸妈拿起电话总是就宋运辉的问题问东问西,怎么见了真人反而不问了,反常啊。
风很冷,才一会功夫梁思申等得手足冰凉,等车子一来,她“嗖”地窜上车去,把行李扔给宋运辉处理。宋运辉早知如此,这是家教加出国受教育的结果。他想到那么身份俨然的梁父要等梁母上楼睡觉后才敢吸烟,还自嘲地说“太太理想主义,是做丈夫的成功”,不禁一笑。他也知道,等他上车,一定有亲吻拥抱等着犒劳他,他估计梁父也是这么被梁母收服的,久后习惯成自然。等他收拾好行李上车,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虽然早知道有这么一套,可还是吃这么一套,只觉得所做一切顺理成章。
两人上路后,宋运辉基本上没有时间说话,都是梁思申在告诉他,她回美国做了些什么事,他笑眯眯地听着,等她说完。梁思申滔滔不绝好一会儿,忽然急转直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脸色差吗?清早起来赶飞机,吃隔夜面包没胃口,吐了。好难受,飞机上还一直在反胃。”
宋运辉一愣,他是过来人,立刻敏感地道:“会不会有了?”忍不住一边开车一边看梁思申脸色,似乎他的眼睛能做青蛙试验。
梁思申也吃惊,“不会吧,这么快?”但想了想便释然,“不会,那个才刚来过。”
宋运辉一听,心里微微失望,他更敏感地觉得,梁思申语气里没他那么强烈的激动。但他还是温言道:“等下到家还是先喝点粥吧,别先喝橙汁。”
梁思申却嘻嘻地凑过来,道:“大灰狼,你非常紧张,你车子都开成蛇行了。”
宋运辉勉强一笑,“昨天你爸爸跟我谈起我们的孩子,他们也非常向往。”
梁思申吃惊,“他们不是……他们倒又急着想要了?”
宋运辉知道“他们不是”什么,
“你别再这么想你爸妈,他们现在跟我聊的很好,昨晚你爸爸还跟我谈了你爷爷的失落,推己及人,他也说到他心里的矛盾,这些与我有时的感慨很一致。你看,我们都已经聊得这么深入。”
“啊,原来你们已经暗度陈仓。大灰狼,你别一张臭脸,我们都那么聪明,要一个孩子还不是简单不过的事情。”
宋运辉笑道:“要孩子跟聪明有什么内在必然的联系吗?”
“就是逗你笑的。别急,顺其自然。”
宋运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是急,我刚才激动坏了,想到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多让人激动。”
梁思申听了反而笑,想到宋运辉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却还这么激动,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为什么,因此心里很是好受,只觉得没怀上还真是可惜。“我一定努力争取。”她说出这话,自己也笑出声来,可又忍不住感慨,“我们比较麻烦,两个人离得远。我很怕,我正着手独立主持一个大项目,怀孕会造成很大影响。不过我聪明,是不是,既然别的女人都能做好的古老行当,我也一定能行。连外公这张坏嘴都说,我们的孩子肯定是最聪明的,我非常向往看到。”
宋运辉这才是发自内心地笑在脸上,他发现自己太紧张梁思申了,有点紧张得想用孩子绑住这么优秀的她。到锦云里门前的时候,他忍不住伸手紧紧拥抱梁思申,好一会儿才放手,下去开大门。果然梁父看到就早早迎出来,他们没了热烈亲密的机会。
梁家父母带上女儿女婿去梁思申爷爷住的酒店拜年,外公不高兴一起去,但大家当然带上了宋引。梁思申也清楚大家都会怎么议论,她无所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是梁家父母和宋运辉心里都敏感着。已经结婚的梁三问梁思申怎么想着找个有婚史又有孩子的,梁思申神色自若地反问梁三怎么会有这么落后的中式想法。只因梁思申在众堂兄妹中是潮流的风向标,梁三反而觉得自己真的很封建闭塞。
梁思申应付了梁家兄姐的问候,再看宋运辉娴熟老练,不卑不亢地与她家这些达官贵人亲戚交往而不落下风,她再次问自己,究竟爱他什么?如同过去,依然没有答案。似乎与宋运辉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但因为宋运辉是第一次出现在梁家,很多人好奇地非要问个明白,为什么与那么一个条件看上去不般配的人结婚,梁思申只好一再非常肯定地回答,他非常聪明,她一向只喜欢聪明人。众人将信将疑,但都心里怀疑其中必有猫腻,两人看上去并不般配:女的流光溢彩,男的则是一看就是从下面奋斗上来的小户人家出身。
不仅是梁思申,宋运辉也在深切感受着梁家与他家的不同。这家人里面的大多数,都是跟梁思申似的,内心无比骄傲,行为上则是持以良好修养,看仔细了才能感受到有些高高在上的冷漠。他以往接触的人中,老徐也是这样的一个人。梁思申的爷爷虽然没外公那么刁钻泼辣,可也是不易对付的,他被抓住问了好多问题。令他感激的是,岳父一直陪在他身边,有什么过分的地方,由岳父出言打断。但爷爷最终还是肯定了他,只因为他是做技术出身,爷爷喜欢实干的人,而非他现在的身份修养。宋运辉觉得梁思申的爷爷和外公都是无比怪诞的人,有很独特的性格。
中午吃饭,一大家子,整整开了四桌。梁父让宋运辉与他同桌,那一桌都是梁父一辈的人,也是所谓都在官场上的人。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人物们举重若轻的随意交谈,他大开眼界。而这一餐的交谈,也令在座看到宋运辉的潜力。但这一餐饭,吃得宋运辉差点筋疲力尽。他终于见识了梁家的实力。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梁父职位并不显赫的情况下,萧然却对梁思申心怀忌惮。
第二天正月初二梁大的婚礼上,宋运辉再度见识梁家,不过当天大家的注目重心已经转移向梁大新娘子的娘家,宋运辉得以旁观。梁思申这才有时间与宋运辉窃窃私语,告诉他谁谁有什么什么。梁思申见多而倦,宋运辉则是初见欣喜,宋运辉此时已经很能理解梁思申为什么应付大场面的时候游刃有余,她根本就是在那里面泡大的。宋运辉看到女儿宋引也是东张西望没事人一般,不由得嬉笑感慨,他的心理素质还不如女儿。但估计女儿出入这种场合多了,以后也与梁思申没什么两样。
宋运辉在观察着梁家,梁父梁母则是实地考察女婿。对于宋运辉内心的真实动机,他们无法考证,但是他们看得出宋运辉非常爱他们的女儿,经常是微笑注视着放任着他们的女儿,偶尔有轻声提点,也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对待妻子的态度,都有点好得令人不能相信。梁父梁母背后反复商量,估计女儿女婿早在爱情之前已经培养出过人亲情,此后的爱情反而是顺水推舟的产物。老两口一时都有些不知如何定义女儿女婿的关系,但他们心里都想到,如果宋运辉没有婚史的话,那一切就完美了。
这几天,对于宋引来说,真是大开眼界的寒假。假期结束,跟着爸爸的车子回到家里,她一张小嘴都忙不过来,跟爷爷奶奶叙说那上海的灯红酒绿、红男绿女。宋季山夫妇都是目瞪口呆,没想到中国的土地上,还有他们想象不到的某种生活。宋运辉倒是没说什么,让父母不用在意那些富贵繁华,以后梁思申来还照样对待便是。
春节过后,宋运辉便立刻投入协助某下游企业改制工程的实际操作,他首先通过当地政府的帮忙,以及与梁家一位亲戚的联络,顺利通过层层申报和严格筛选,将项目列入省百家试点企业名单,终于获得改制的通行证。几乎与此同时,他们与当地政府临时成立的现代企业制度试点领导小组紧密配合协作,建立起试点工作班子,专门负责制定实施试点工作计划。
宋运辉手中的工作进度一如既往地安排得密不透风,而他对一半有东海厂抽调人员组成的试点工作班子的第一要求就是“高效”,由他每天傍晚亲自过问工作进展。很快,试点工作的总体指导思想便制定出来:一,根据《公司法》的精神,建立健全企业法人治理结构;二,明确投资主体,明晰产权归属;三,实现投资主体多元化,多头引资,争取吸引外资;四,调整企业资产负债结构,以多种形式消化企业原有债务;五,政企彻底分离。
外公首先拿到指导思想的传真,因为宋运辉这几天正在上海办事,所有不着急的常规传真都是传到锦云里,等晚上他回来看。锦云里的电话号码固定,大家都已经知道如果宋运辉不在东海总厂,往锦云里这个电话传一份总是没错的。外公拿放大镜看着传真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才笑了出来,自言自语道:“这个狡猾的,说得多冠冕堂皇,好像引进外资还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似的。”
等梁思申下班回家,外公把传真交给梁思申看,笑嘻嘻地道:“你看,同样一句话,你前几天的案子说得太赤裸裸,审批时候才会那么难。你以后也要站到小辉的角度看问题,站在政策高度上面说话。”
梁思申其实一直在参与宋运辉的改制试点进程,两人经常商讨如何做到一步到位,政策制定别给以后留下漏子。因此对于试点工作的指导思想早就心中有数,但是看到传真内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话要这么说。嗳,我们正在制作的一份报告看起来得重写,一份拆为两份,一份交给香港股民看,一份交给权力机构看。”
外公最初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等梁思申说完,就道:“我是不是得准备钱了?最近人民币对美元变得厉害,美元越来越不值钱,得让小辉加把劲,快点。”
“快不起来,指导思想确立到试点方案经过讨论拿出,起码得一个月。然后就得报请省体改委审批。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最后的试点方案会怎么处理那个债务重组问题,债转股?增资减债……”
“反正都是便宜我这个资本家,呵呵。”外公才不高兴关心那些细节问题,那些换汤不换药的操作,不过是程序而已。他只袖手悠然地看结果。
“你们的衣服今天拿来了,你试穿看看。不行的话,用你外婆以前的衣服。小辉身量与我年轻时差不多,也可以用我过去的衣服。现在的这些衣服,我看着不好,做工粗糙,跟解放前的做工没法比。料子也挑不出好的,都是些行货。这几天院子里花儿开得好,你们赶紧把照片拍了。”
“噢,在哪儿?”梁思申立刻有了积极性,两眼一扫,便扫到罗汉床上放着的一只绿缎包袱。这些是外公让一家他看着还行的裁缝上门量了她和宋运辉的身材后定做的传统衣服,衣服式样都是外公自己选定,根本就不让宋梁二人插手。梁思申一直好奇得很,不晓得外公会弄出什么衣服来给她穿。不过春节过后一个太阳微阴的天气,院子里曾经晾晒过一次外公外婆过去的绸缎衣服,当时满院子的花团锦簇,看得梁思申好生艳羡,尤其是外婆的衣服,在外公不耐烦的指点之下,她才知道什么滚啊镶啊的,原来过去的宽袖大袍里蕴藏着无数风流。她早就想知道给她拍结婚照穿的衣服会是什么样,拎起包袱就往楼上去了。
宋运辉回来时候,走进高墙里面的深院,立刻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清香,正是春兰吐蕊。但宋运辉知道,早上出去时候伴着一院子淡淡雾气的香气更浓,远非晚上的可比。走进院子,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高高围墙不仅将满世界的喧嚣隔在门外,连空气似乎都是不一样的。而今天最难得的是屋子里传出来外公和梁思申的笑声,虽然都是轻轻的,可是在高墙内的幽静环境里,也是清晰可闻。
宋运辉奇怪了,今天什么事情,竟然让祖孙两个一齐笑出声来。这祖孙两个,明明都是挺智慧的人,偏偏在一起总是货不对板,两个人总是为斗气而斗气,谁也不肯稍作退让,宋运辉私下劝说梁思申忘记旧事放开心胸,没用,跟外公说收拾意气为老而尊,也没用。两个人总是一个笑的时候一个生气,更多时候是两败俱伤。一起都笑的日子凤毛麟角。
宋运辉好奇地开门进去,却见梁思申穿一袭鹅黄大襟衫子,瘦高的人硬是给穿得宝塔一样扎实,整个身材淹没在绫罗绸缎里。看见他来,还假模假样地举起手中檀香扇子,扭扭捏捏冲他作个万福,脸上早已歪眉歪眼满是鬼脸了。宋运辉一见就大笑,赶紧把手里的包扔到桌上,免得笑到手软捏不住。外公也是笑得滚在床上,一串儿的“哎哟哎哟”。梁思申看见一个箭步过去,大力将外公扶正了,还真怕老头子笑得岔气。外公坐正了笑道:“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穿上这种衣服越发滑稽的人,简直是沐猴而冠。”
“真的不搭调吗?”梁思申不信,在落地穿衣镜面前转来转去,觉得自己挺美。
宋运辉笑道:“不错,我想穿着这套衣服站到外面开满花的苹果树下拍照,一定很美。你今天怎么可以早回?”
外公早抢着道:“小辉这回审美总算对了,我给你们约下礼拜天拍照,布景听我的,有些东西我开地下室取出来用一下,务必给你们布置得原汁原味,绝不露馅,任何内行人都看不出年代。小辉,你换上那件宝蓝的给我看看。”
宋运辉笑道:“我倒是认识一个识货的,在北京,什么时候拿去给他看看。真要这么麻烦吗?思申你有没有时间拍?”
梁思申在镜子面前将一头长发挽来折去,道:“你在家我当然早回,下刀子也得早回。照片当然要拍的,以后老了拿出来给孩子们看,瞧瞧,奶奶以前打扮打扮也是美女。快,我来帮你穿。”
宋运辉听着又笑。本来以为穿件衣服有什么难的,没想到还真难上手,只得与梁思申钻一起研究好一阵子,才想办法系上带子。外公只笑眯眯看着,硬是不出声指点,似是等看好戏,好歹两个聪明的孙辈没让他得逞。但等宋运辉全套宝蓝万字团花长袍配镶了不知多少花头的石青褂子穿好,外公立刻扔过来一柄紫檀木骨子的泥金扇子,让两人站一起给他瞧。他看来看去,觉得还是宋运辉的气质更像样一点,梁思申穿上龙袍也成不了太子,一脸的不正经样盖也盖不住。老头子自己先摆弄他的收藏老蔡司相机指挥着两人站起坐倒好好拍了几张。
宋运辉本来只是陪玩,可是上手以后却觉得是真好玩,尤其是他棕色长衫梁思申大红裙褂,被外公赶到书房体验红袖添香夜读书,做出种种古典样子,诸如泼墨挥毫读线装书拉手儿说话等。宋运辉真是非常想早一天看到外公接连拍了十几张的照片会是什么样子。外公眼睛不好,焦距还是宋运辉对的,他已经看到镜头里的美。玩了半天,宋运辉才想到他有电话要打,只得罢手,梁思申也才感到肚子饿得擂鼓。宋运辉跟梁思申在一起后,不知玩了多少以前从没想到过的东西,每次在锦云里的心情都是非常好,有再大压力,在回到锦云里关上大铜门的一刻,便卸了一半。
宋运辉打上了电话就一时扔不下,东海总厂也正在改制,转股份制,有关产权的问题也需调整,财务部门好多问题需要请示,宋运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外公常坐位置对面,一手话机一手铅笔,一个电话打个没完。
梁思申吃她的酸奶水果沙拉,眼睛则是专注于刚从自己包里取出的一份文件,两只墨黑拉布拉多在她身边盘旋。只有外公没事干,不时给一句“装什么样,又没人给加薪”。梁思申吃完,见宋运辉还在打电话,而且口气相当严厉,不由得轻轻对外公道:“你以前跟部下说话也是这样?”
外公转身看了会儿,才道:“我扔椅子的时候都有,这么说话还是客气的。”
梁思申道:“我们不。我也意识到我们的国内雇员说话声音比较大,有时候我皮笑肉不笑给出的指令,他们比较会忽视。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大嗓门,也不愿发脾气,宁愿拿语言来压制。”
“你们是洋行那一套,假惺惺。我喜欢小辉这样子的,简单直接,没废话。臭小子,电话费原来都是他打出来的。”
梁思申估计工厂环境下面说话也轻缓不了,但宋运辉平时说话,以及宋家人说话声音都不大,跟她家差不多。她看宋运辉没完没了,一块给他煎的牛排眼看变冷,她就倒了一杯温水拿去放到宋运辉手边,拍拍他手臂提示他喝水,又走开不去打扰。
宋运辉好不容易打完一个电话,见梁思申从烤箱搬出一只大钢盘放到他面前炕几上,里面有荤有素,都是梁思申挑了他爱吃的菜放进烤箱再加工,让他放下电话就有热的吃的。外公看宋运辉吃饭吃菜,他外孙女谄媚地切割牛排送到宋运辉嘴里,不由得撇嘴,现在的年轻人真没规矩,好起来一身轻骨头,跟他吃饭时候却狂看资料,当他没有。
宋运辉边吃边对还在饭桌边细嚼慢咽吃养生餐的外公道:“外公,传真背后体现的政策,要不要等你吃完一起说?”
“我听这个干什么,我用人不疑。”外公还挺不耐烦。
“触霉头了吧?”梁思申取笑宋运辉,但宋运辉按住她没让她就外公的“用人不疑”反唇相讥。梁思申还挺听宋运辉的,但是冲拿着大盘子去厨房交给小王洗的宋运辉做个鬼脸,宋运辉性格很强,总喜欢将她的工作也一并规划上,也不怕脑袋累着。
而其实宋运辉已经看出梁思申无法吃透政策的原因,她还太年轻,对过去政策的变化了解不深,因此也看不出现今出台政策的来龙去脉。他要告诉她那些细微的差别和进步,以及政策制定背后方方面面的考量。让她别拿到政策就跟其他洋鬼子似的只知道挑不足,看不到中国社会的发展,更无法在吃透政策的基础上有所为有所不为。但他也知道梁思申心高气傲,总是拎着她耳朵灌输也不好,他有时候就借道外公,侧面敲打梁思申。可惜外公今天不领情。
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走出厨房就道:“我们市里组织一批企业家自费赴香港考察学习,杨巡也在名单之内,这个星期天会过来上海赶飞机。他通过寻建祥跟我联系,问能不能跟你我吃顿饭,给他机会向你道歉。他说他这段时间想到很多,知道以前辜负你。我看他这话说出来,说明他总算问题看到点子上。”
“星期天我们要拍照,没时间。”
“可以晚上。”
梁思申奇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同意一起吃饭?”
宋运辉笑道:“我不想同意,他对你有企图。不过他既然目的在你,我还是问一下你的态度。”
梁思申不怀好意地道:“那要不我单独跟他吃饭吧?”
宋运辉兵来将挡,面不改色:“只要你愿意,我才不会阻止你。”
梁思申郁闷:“你不会表现出稍许稍许的在意吗?你不重视我。”
外公飞来一句:“你这些小花枪,小辉早把你看得透透,我都没好意思再看着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外孙女总拎不清,提醒你一下啊。”
梁思申怒目而视,无比郁闷。宋运辉只得连忙拉梁思申上去书房单独相处。外公总是不遗余力冷不丁地打击梁思申,因为他在,梁思申总是不设防,因此次次被外公打中,外公更加乐此不疲。
梁思申被宋运辉在后面推着上楼,嘀咕几声,才问:“杨巡现在在市里排得上号了?”
“是,这一年他资产增值很快,而且都是优质资产,我估计他的负债没以前高了。他现在做事沉稳很多,今年我已经遇到他两次,说话举止已经比较上台面。他在做欧洲风情购物街项目,说是你以前规划的。不过有些议论说他傻,这么好的地段,他没拿来把房子造高一些,比较浪费。”
“萧然呢?”梁思申听着听着又反感上了,立刻转开话头,“我听梁大说萧然现在比较焦头烂额。”
“萧然的事都被你当初料中,他现在想通过政府插手阻止增资,也跟我说想鼓动下面工人闹事气走日本人。不过人心不在他这一边,我看他没太多措施反日本人。可是政府插手,闹大了怎么办?日方通过外交途径提出抗议了会如何?我已经警告过他,不过他胆子大,又被逼上梁山。对了,你退出的那家商场走高档路线,现在生意好像并不怎么样。”
“商场方面你别替梁大他们愁,他们只要能维持日常开销就能支持住。他们的利润主要体现在固定资产增值上。这一年多的增值够他们开心的。萧然这人,只会窝里横,我早跟他说了其他抵消损失的措施,他偏不行动,自找。”
外公的书房宽大得不像话,靠墙是一色镶玻璃楠木书柜,里面大半是过去喜爱收集的古今中外书籍。有些爱书的李力来参观,一见这等收藏,顿时魂飞魄散,一张脸白了红,红了白,如此再三,依依不舍地离去。但梁思申和宋运辉甚少有时间放在这些书籍上,他们两个各占一把大交椅,趴在紫檀镶嵌螺钿大书桌上总能忙到半夜,两人都有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从纽约寄来的报纸。
宋运辉有时很想不回东海总厂宿舍区的家,可实在是分身乏术。
杨巡终究是没能跟宋梁两个一起在上海吃上一顿饭,他其实也知道是这个结果,但他是个不怕挫折的,即使知道不可能,他还是要试试,谁知道老天弄不好开恩掉下来个万一呢。现在既然没有万一,他也没啥可失落的,也终于把一颗忐忑的心思放下了。他知道自己是没指望的,但心里极其希望能化解梁思申和宋运辉对他的不良认识,看来没法如愿。他也只好作罢。只是这两个人都是丰衣足食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想通过其他渠道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悔悟都不得其门。
杨巡在上海的时间只好都交给妹妹。带着杨逦逛街吃喝,收下杨逦让他去香港购物的单子,累得精疲力尽才回宾馆睡觉。第二天就飞到了香港。原以为上海已经够繁荣,没想到与香港一比,上海简直是农村。站在四面都是高楼,抬头只能看到小小一片天的街上,杨巡这时才能领会梁思申有次安慰他说过的话。梁思申那次跟他说,站在纽约街头看到世贸中心,抬头久了差点摔跤。杨巡也终于见识到了梁思申曾经说过的吃穿用度无所不包的大型超市。看着满架子花花绿绿的商品,看到同行的企业家如鱼得水纷纷放开腰包采购,杨巡汗津津地想到,这要是哪天他那儿也有环境这么舒适亮堂,货物无所不有的超市,他的日杂市场还怎么混?
他认真地将超市逛了个遍,晚上又悄悄溜出来,独自逛了宾馆附近另一个超市。一边看一边问自己,换作是他,他愿意在这样的超市里买东西,还是在他的日杂市场里买东西?市里目前也开了一家小小超市,但那几乎是把原来的百货店摆成开架,原来站柜台里面圈养的售货员变成散养,货色不多环境没这儿亮堂宽敞,因此顾客也不多,对他的市场没任何冲击。但若是换作这样的超市呢?
几乎没人盯着,他可以随意徜徉,爱看什么看什么,有的打开罐子闻一闻都没人忽然从旁边抢出来呵斥,或者要他买下负责。在里面购物非常舒适,他即使一分钱都没花也没什么,没人管他。杨巡看得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流连到超市打烊才肯依依不舍回归。
但杨巡回到宾馆,却发觉同行的人都不在。他奇怪了,但没多费心,赶紧拿纸拿笔,记录下在超市看到的几种常见货品价格。他好奇,这么好的环境下面买东西,会不会价格特别贵?但如果特别贵的话,还有谁上门去?可如果价格不比外面小店或者批发店高,超市又是靠什么维生?还有,他的日杂市场里每天都有小偷小摸发生,大多不是职业小偷,而是不自觉的人相当多,那还是每个摊位都有人盯着呢,偌大超市又如何防备顾客往包里掖货品?杨巡还好奇那种拿货品刷一下就“啪”一声计算出价钱的机器,他买的一些东西都是这么算账出来的,又快又准。
等杨巡把价格记录,把问题记录,他忍不住脚头又痒,裤兜里揣几块钱又出去溜拐。香港的夜晚近乎不眠,转弯抹角总能见到有店面热热闹闹地营业着,而且不少食店里面人头攒动。但杨巡今天不关心这些,他东张西望地找那些士多,打听同种货品的价钱与超市的有啥不同。但是士多里的人大多不会说普通话,杨巡也怀疑他们说出来的价钱很有杀北佬的可能。杨巡完全是凭自己多年经验,从小本生意往上滚的经验与士多老板扯皮,好歹得到几个价钱,不免也意思意思买了几样小东西,受点人家的奚落。对比超市明码标价的价格,士多店并不便宜。
回来路上,杨巡心想,差不多的价格,换他自然愿意去超市,谁去那么麻烦的士多,选择少不说,还得跟老板斗智斗勇,一个不小心就上当。而且凭杨巡多年做生意经验,他很相信,士多这种小店,拿出来的货品猫腻儿也多,进这种地方买东西得祭出火眼金睛。但为什么香港既然有那么多的超市,人家小士多也能生存?杨巡脑袋里有无数个为什么,一路想得差点走错回头路。香港的市面让他眼界大开。
回到宾馆,却见申宝田们已经回来。申宝田看到杨巡就神秘兮兮地笑,杨巡看到面泛红光浑身酒气的申宝田,也心照不宣地笑。但申宝田看到杨巡竟然掏笔记录,不由得走过去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奇道:“你……你没……我们还都以为你小子溜得快,一个人搞地下活动去,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杨巡笑道:“我在看香港的集贸市场跟我们那儿的有什么不同。哎,你们上哪儿去了?看什么?”杨巡到底是卖了个关子,不肯说得详细,因申宝田也是个精明人。
申宝田笑道:“你倒是用功。我们看什么你别问,明晚吃完饭好好等着就是。”
杨巡边说边记录,看申宝田从卫生间出来,实在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道:“今天看到这些,其实三年前梁小姐已经跟我说起过,不过那时候我没概念。非得等我亲眼看到才能体会她说话的深意。”
申宝田清楚两人恩怨,但申宝田即使喝了不少酒,人也还兴奋着,却能管住自己的嘴,“年轻嘛,你已经不错了。什么时候去美国看看,我这几年去过几个国家,纽约和东京算是城市到顶了。你今天去的超市你别以为大,美国还有更大的,停车场都有足球场那么大,里面看电影吃饭啥都有,转一天都转不出来。你那市场哪天做成那样,差不多了。”
杨巡听了吃惊,“那得多大,要几层楼才能解决?”
“他们都放在郊区,老大一片地,去的人自己开车,美国佬家里都有车。我们还不行,我们这儿人出门一趟当大事情做。”
杨巡听着点头,那倒是,骑车的怎么能跟开车的比。但他心里因此益发坚定欧洲风情购物街的建设。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他没见过,而且是以他有限商业经验所想不到的,而梁思申是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生活多年,又有从事行业之优势,比之申宝田更是前瞻几倍。很多梁思申跟他说过的东西,而现在的中国大地上一年又一年得以实现。因此有梁思申原本为自己打造的规划,她肯定有过调查有过比对,相信拿出来的方案是着眼于长远的,想到这儿,他又是忍不住叹气。如果没以前的那次分裂,他今天完全可以操起电话立刻给梁思申汇报心得,从她那儿获取肯定,以轻易解开他心中无数谜团。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超市占据如此好的地段,想来得付出很多租金,而且看来固定资产投入不小,每日水电运行费也不小,因此附加在每件商品上的成本不会小,可它出售的商品却能与士多店不相上下,这其中有什么窍门?可惜,现在问不到了,现在连约请吃饭人家都不赏脸。
申宝田看看杨巡,也没深入与之探讨。自从梁思申前年找他帮忙劝说杨巡之后,他开始疏远杨巡,感觉杨巡这个人不地道。再加后来与梁思申因为假合资的事多有接触,他是个精明到家的人,识人极深,看出梁思申是个赤诚的,当然有些大小姐脾气,但还是非常讲理。他心说杨巡连梁思申那样的人都无法合作,可见其为人低劣。只因大家都是生意场上的人,而且杨巡知道他假合资的事,他总有些担心杨巡嘴巴不牢靠,因此也有意应酬着杨巡。但要想深入地交心,就没了,心可以随随便便交给不让人放心的人吗?
但杨巡是个不肯冷场的人,没话也要找话说:“申总,你都跑美国见过大世面了,还来香港做什么?”
申宝田笑嘻嘻地道:“香港东西便宜啊,我买几块手表带回去。顺便也买些金货,这边店里做出来的纯金十二生肖,小小几克黄金能做得有薄又大又亮,样子又好看,拿出去送人十足面子。正好市里组织给签证,干吗不来?”
杨巡一听大悟,“难怪,难怪,我说我们都逛超市,你一个人怎么拐进金店里去了。申总买些什么,我也买点,哎呀,美金带得不够。”
申宝田一笑,他公司的产品多年出口,他当然是老马识途。杨巡也知道这其中的差距,他想来想去,于是这回跟团参观了香港之后,回头又想办法花了点钱签证出来,决定自己一个人再跑一次香港。他得把香港细细地摸一个透。
现在他家杨速已经学到本领,可以把日常事务有条不紊地管理起来,而手下的人手也基本稳定,各就各位,杨巡可以不用时时刻刻盯在现场,他觉得有时间应该多出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他一向知道做事情应该抢在别人面前,抢在前面的人才有钱赚。而抢在别人前面的办法除了自己拍脑袋想,更要紧的是向发达地区取经。比如说向上海,向香港,甚至以后向美国取经。
他还是从上海转机,他当然知道从深圳过去更便宜,但他想先在上海调查一下市场之后再说。但看来看去,上海没有那么大的超市,他心中就留下个问号:为什么?上海人口那么多,上海平均收入又比别处高,上海出国见识过超市的人更多,为什么没有人在上海这么一块宝地开上一家大型超市?
杨巡这回没通知杨逦,他要做正经事。他比照着地图到处转悠,哪儿热闹去哪儿,一整天下来,竟然大腿酸疼。原来最近几年以车代步,人已经变得娇贵。但晚上的时候,他忍不住去到曾经进去过的梁思申家别墅。他熟门熟路,也应对得体,以为进去大门不是问题,没想到门口保安却告诉他,这户人家最近没住这个地方。杨巡奇了,这么好的房子不住,还住哪儿?反正天气已经是五月初,不冷,空气中都是潮潮的暖意,他不急着回宾馆,与保安聊了会儿天,才知道梁思申早已搬走,据说去住更好的地方。具体是哪儿,保安也不知道。
杨巡无奈,怏怏回去宾馆睡觉休息。一早收拾了去虹桥机场搭飞机,他出境经验少,因此不敢怠慢,到得太早,办完所有手续,低头一瞄手表,竟然离起飞还差两个小时。他只得坐在候机室里无聊得东张西望,看一批一批的出境者来了又走,大多是外国人,杨巡看得兴致勃勃。
没想到,他会在候机厅里见到梁思申。他见到梁思申穿着半长不长的一件看上去旧旧的线衫,下面也是半长不长的一条白色裤子,鬈发梳成马尾,身上背一只可以放进一张A4纸的大包。他见梁思申旁若无人地进来,熟门熟路地找地方坐下,根本就没看到他杨巡。
杨巡当真是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梁思申,呆了一下,当即跳起来,决定抓紧时间凑上去说话。但才等他走近,却见梁思申从包里掏出一只叫响的手机,正是最新的摩托罗拉薄型翻盖,杨巡见此不得不止步,无奈地坐在后面不去打扰。他听见梁思申一声“哑”之后,声音变得又媚又嗲,他心说一定是宋运辉的电话。他想不做小人,可是他无可避免地听到梁思申说话:“你又骗我……真的来了?可是我已经出关,去香港……当然是办事,亚太区开会……明天?唔,明天让我在香港再呆一天吧,我要去个拍卖会……不是外公吩咐,我自己想看看,外公朋友把册子送到锦云里,我看着喜欢……你只能呆一天吗……好吧……可是那拍卖会……”
杨巡心说什么拍卖会,梁思申这个人花头真多。但听得梁思申对着电话一会儿说昨晚做梦做到什么,说到关键处就用上英语,杨巡听得心里煎熬,天哪,听着这样的说话,宋运辉怎么吃得消,宋运辉怎么那么好福气。这个电话整整持续到登机,梁思申才关上手机。杨巡这才“嗖”地冲上去,站到刚起身的梁思申面前,故作镇定地道:“梁小姐,你也去香港?”
梁思申惊讶,愣了会儿,才道:“是,走吧,登机了。”
杨巡忙道:“我帮你拎包?”
梁思申只点点头道:“谢谢,不用。”便顾自走了。
杨巡在后面紧紧跟上,他只能紧跟着。等上了飞机,他就等在过道,见有人要冲梁思申身边坐下去,他连忙花言巧语跟人换了位置。他终于稳稳地坐到梁思申身边,亲切地闻到一股舒服的香气。梁思申不由得一皱眉头。
杨巡当然清楚地看到了梁思申的排斥,但是他只能硬着头皮上,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因此他也不寒暄了,单刀直入:“梁小姐,我向你道歉。我以前做错,我刚刚去年底才知道我错在哪里。我对不起你的好意。”
梁思申只皮笑肉不笑地道:“谢谢,不用道歉,你已经承受许多。”
杨巡这时觉得自己有些穷于应对,竟是想了好久,才道:“我以前那是耍无赖,以前的不算。”
梁思申听了有些惊讶,但是想到杨巡以前连跪都做得出来,又惊讶不起来,只微微一笑,欠了欠身,没作回答。从包里窸窸窣窣翻出一本资料,轻轻说声“对不起”,便打开资料看起来。
杨巡无奈,见她总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非常难过。酝酿好半天,才又硬着头皮道:“我去年底才意识到,我最大的错误是辜负你的善意。我这一辈子做生意过来,从小都是别人算计我,我算计别人,因此我已经养成习惯,做事之前先做好善后。对于你的投资,其实我心里是真没想揩油的,真的还想着具体工作我多做一点没什么,可我还是做了……坏事。我不知不觉还是防着你。对不起,我是真心说对不起,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对你说。我那时候是发疯了,我只想着你不相信我,你辜负我的辛苦,我还想怎么宋厂长申总他们都偏心你。我都没想想问题出在问我自己身上。”
听到这儿,梁思申有些动容,她转过脸看了下杨巡,但一看到这张脸,就想到杨巡过去的花言巧语,心里又厌恶。她扭过脸,面对资料,淡淡地道:“没什么善意不善意,只是投资而已。合则聚,不合则散,不用弄得太复杂。”
“不是,你对我是很善意的,我发疯过后才回想起来,合作以前你都是不计报酬地帮我,包括投资,最初起念是因为你想给我这个当时无法注册的个体户一个外资身份,省得又挂靠出毛病。我想来想去,除了我去世的妈,还没有人给过我这么多无偿帮助,我当时怎么会糊涂得连你也提防上,我那时候还挺恨你。好了,我现在说完了,不过你肯定不会相信我,我这人两片嘴唇一滑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你早知道的。我只想请你给我机会弥补。”
梁思申当然不会再相信杨巡嘴巴一滑说出来的话,“你太客气了。呵,对不起,我回头要开会,让我抓紧时间把资料看完,好吗?”
杨巡忙道:“你忙,你忙。需要什么叫我一声。”不敢再打扰。
梁思申依然不相信杨巡,她认真看她的资料,不理坐在旁边的杨巡,杨巡挺无聊的,只好看报纸杂志,帮梁思申递饮料零食。等中午吃饭时候,他见梁思申只吃了一点点,忍不住将刚才看着梁思申飞快吃完的零食递给她,道:“饭不好吃?你吃这个。”
梁思申正拿着纸巾擦嘴,闻言愣了一下,看看杨巡,看看他递来的零食,说声“谢谢”,没扔回去,任杨巡放在她面前。但是她没吃,一直到下飞机,将资料收拾进去,却将零食包放回杨巡面前。杨巡无比尴尬,让开身子挡住后面人,让梁思申先走。他跟着出去,原指望可以做把苦力帮梁思申拎行李箱,他记得梁思申这个人身外物非常多,没想到人家有车来接,他只好放弃,追着说一句他来香港是来看超市学经验。他看到梁思申回头冲他礼节性地笑笑,挥手跟他说再见。他看到那笑容淡得都没体温高。
他只能自嘲,人啊,不能做错事。
杨巡一肚子甜酸苦辣咸地出来机场,找家宾馆住下,随即出门先买双他知道的名牌鞋子NIKE穿上,开始以两只脚对香港进行地毯式的商业考察。
杨巡想从对香港的考察中摸索出梁思申设计规划欧洲风情街的思路,他同时也不想做个规规矩矩的好孩子,他要在梁思申的思路上,建立自己的思路,不被任何人左右。因此他且看且思,且思且看,看似悠悠闲闲东张西望的一个人,混在走路快得像打仗的香港人流中,异常地不搭调。
一个星期看香港,而且是有的放矢地看香港,杨巡似乎是看到许多。他看到人的经济生活水平上去之后,商业社会将是如何走向。但是他也想,相比香港人那么多钱,中国要发展几年才能达到香港人的收入水平?现在全市能有几个人能像他杨巡一样大摇大摆走进香港超市放开购物?就算是超市放到国内,货品用的是国内的物价,又有多少人敢进去超市?杨巡心底下怀疑,估计国内人们走进超市,一半货品要么进了他们肚子,要么进了他们口袋。
这次考察下来,杨巡心中对超市的评价一边倒,那就是目前暂时不可行。而其中最大的原因,则是他在东北与老王一起做煤矿生意导致大大吃亏的那一次积累下的经验,手头不能持有太多容易搬运损毁的货品,尤其是超市为了保证货架琳琅满目,那不知得有多大一个仓库存放货品,谁能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个水火无情,或者查封哄抢呢。他是吃过大亏心有余悸的,不知不觉地总是有了一点倾向。带着这种倾向看超市,他越看越感觉超市目前并不可行。他心说难怪申宝田出国看到连电影都可以在里面看的超市,回国却没有行动,别人也不是不会算计。
倒是让他对欧洲风情街的布局有了新的想法。他看了香港那些活跃的街市,看到那些橱窗内外的光怪陆离,想到欧洲风情街的建筑设计也是用了大量大面积橱窗,他想到,可不可以也弄出这么一个跳跃时尚的风格来,让人一走进这条街,就感觉走进香港甚至走进连他都没去过的欧洲?
说到时尚,他就想到杨逦,那小家伙真能花钱,刚去读书时候身边只有两只皮箱,现在竟然有了四只,满满的都是衣服。开店最能赚的就是杨逦那些女孩们的钱,赚的都是黑心钱啊。杨巡知道那些在外资企业工作的女孩子们寻常一个月工资有一两千,吃饭又要不了多少钱,剩下的全花在衣服鞋子上,满大街的都是那些人在逛街。像他的日杂市场赚的都是一些细水长流的辛苦钱,一家子来市场批发一趟,出手还不如女孩子们在店里买一件衣服花的钱多。估计梁思申也是对这门道最有数的,跟梁思申前后接触那么多次,他就没见梁思申有哪件衣服重复。看香港也是,满街都是做女人生意的店。
但杨巡想归想,还是找几个朋友商量欧洲风情街的租户布局。因为他照旧是没等房子造好装好,就已经造出去声势,早早跟人签订出租协议,收取租金用于建设了。这是他的老套路,比问银行贷款不知道合算多少。如果真是要将欧洲街的布局朝着他香港参观回来后的时尚意图发展,看来有些租户必须劝退。那些人的什么糖果店五金店之类的自然是说什么都不能出现在时尚街区的,风格格格不入。但是签约的租户肯退吗?因此杨巡不能轻举妄动。
但是能给他出好主意的人不多,毕竟不是所有朋友都走出过国门。但都感觉现在百货店正是女装区大于男装区,据说销售额也是大于男装,这个时尚街的定位应该有点意思。杨巡几天征求意见下来,见没个真正能说出甲乙丙丁的,心里失望。寻建祥妻子却否定杨巡所说的女人开销比男人大的说法,她说男人在衣服上面的开销要么没有,要么惊人。比如现在流传说男人的衣服可以不显山不露水,但是领带皮带鞋子手表拎包却不能不精,这一精就是上万元的开销。
杨巡听了心说也是,他刚从香港买的手表就值两万多,那还是中档的,要是上面镶上几颗钻石,就跟梁思申外公有次戴着的那种一样,那就难说价。还有他现在的包和衣服,他很早的西服就已经上几千了,这价钱不知可以买几件杨逦的衣服。弄不好百货商店那么多女装,加起来还不如小小区域内的男装贵。杨巡想来想去,先决定与原本签约交钱了的与时尚不相衬的租户解约?问题是合同白纸黑字,人家已经交了钱,他凭什么解约?
杨巡想来想去,把原本每间实用面积二十几平方的店面房改成两间二十几平方合在一起并为一间的规制,然后分别找人谈话,要么解约,要么再出一倍的价钱租下更大面积的店面。因为他的合同后面本来就有一句附加,说最终租赁面积以店铺交付时候的实际面积来定。所有人都吃了一个哑巴亏。有老实的拿回租金算数,但大多数租户不肯罢休。最先租户还只是单打独斗,但渐渐地这些租户联合起来,天天轮班到欧洲街现场办公室报到,闹得不可开交。有天晚上,更有人操起工地现成的砖瓦,将沿街一侧的大玻璃窗敲碎好几扇,等保安闻声赶来,那些人早不知所踪。
杨巡不吭气儿,悄悄安排老乡晚上埋伏,恭候破坏者。接连等了三夜,又有人出手砸窗,被老乡们一举逮住,打个臭要死,还被扔进派出所好生处理。而第二天欧洲街上就出现几个挂着橡皮警棍拿着对讲机的保安,谁再进办公室闹事,打出去,没二话。那些租户自然是不肯就此罢休的,哪儿有压迫,哪儿有更强的反抗,一时欧洲街工地鸡飞狗跳,而杨巡的出手则是越来越没情面。终究乌合之众敌不过杨巡花钱雇佣的保安,没多久,反抗烟消云散。
这个结果,早在杨巡意料之中,他已经自重身份不再参与现场,最多隔着窗户看着外面争端,鼻子里面“嗤嗤”地冷笑。但是店铺收回来了,回头又找谁去开店,却是大大的问题。
宋运辉出差去上海没遇到梁思申,但还是自觉晚上住到锦云里去,正好看到上回拍的结婚照已经拿来,有大有小,大的当然让挂着摆着用,小的一式五份,一份宋家,一份梁家,另外备用。宋运辉正好因为试点企业上市的事要去北京活动,他略一思索,便将一份照片好好包起来,放进行李箱里,带去北京。
到北京的头天晚上,宋运辉单独请老徐吃饭,希望老徐帮忙为试点企业列入上市名单出力。两人坐下没几分钟,老徐就提起宋运辉到底跟谁结婚,宋运辉便凑巧地将照片拿出来给老徐看。老徐一看第一张,就不由得笑道:“小宋,你也搞这一套?听说现在年轻人拍婚纱照,你倒是比他们还超前啊。这照片是在哪家照相店里拍的?布景非常正宗啊。上海的……王开?”
“是请人在她外公家拍的,布景也都是她外公亲手布置,摆设方位据说一丝不苟,非常有讲究。你看这几张彩照用的是新做衣服,那几张黑白的都用的是她外公外婆的旧衣服,连我这个外行都看得出其中的考究。”
老徐听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的人家出来,难怪看着地道。这些衣服真漂亮,不过新不如旧,旧的确实考究。还有家具……当然,呵呵,你俩更出众。小宋,我家还有两个更爱好的,照片能不能让我拿去给他们看看?明天还你。”
宋运辉知道说的肯定是老徐的父母,忙笑道:“当然可以。如果老人家方便,非常欢迎他们去上海作客。我是个见识不深的,很难描画。她外公家的房子是民国时期的老房子,深宅大院的,里面的摆设更是她外公一辈子的收藏,这些照片里拍的还不到十分之一。她外公是归国华侨,年纪大了,喜欢找也是有文化的同龄人说话。我曾跟他提起过老徐你家,他向往得紧,可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肯定很欢迎你这样的知音过去。要不我安排一下?那边房子大,住一个班的人都可以。”
老徐冲宋运辉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宋运辉巴不得巴结他,宋运辉正找他办事呢。可他实在抵不住照片带给他的诱惑,点头答应。但心里奇怪,这种人家的姑娘,又是自身年轻有为的,怎么会嫁给宋运辉这么一个乏味的官僚?
宋运辉闻言大喜,连忙又追上一句:“最近抽得出时间吗?我刚从上海来,院子里一棵几十年树龄的香橼花开得正好,坐在下面,那花瓣直往身上掉。还有蔷薇木香什么的,她外公说,过了这一季,夏天院子里都只是些晚上才开的香花了。”
“神仙福地。”老徐满眼掩盖不住的向往,道:“我家老爷子以前也是在上海的,解放后才搬到北京,对上海依恋极深,即便没事,每年都要去上海走一遭的,他只说再不走,上海的旧迹会拆得越来越少,小宋,这些是他们老年人的情怀,你不会懂。我晚上回去就做工作去。东宝近来在做什么?”
宋运辉有些惊异老徐几年以后再度提起雷东宝,心想难道邀请老徐一家去上海的作用这么显著?“大哥去年开始花大力气整合全县的小电线厂,通过县里的大力配合,和他们的技术输出,现在做到每家小电线厂都能做出合格产品。今年,也就不久前吧,听说效应已经显现,不少客商闻风而至。包括小雷加自己电缆厂的订货量都大幅提高,现在有几条生产线得开三班做。基本上已经形成集群效应。”
老徐听了奇道:“东宝怎么想出这生意来的?他倒是个天生的带头人,虽然做事态度稍嫌粗暴些,可他能天然服众。噢,对了,我怎么能忘记你这个军师,呵呵。”
宋运辉笑道:“是我太太外公出的好主意。不过大哥也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对了,原来的陈平原书记也已经保外,现在被大哥邀请做小雷家的顾问。现在给大哥出主意的人多的是。”
老徐听了就笑,但他没有就此置评,只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太太外公真丰富。”
“是啊,他是一本厚重的书。”宋运辉感觉老徐有些不想多谈有关雷东宝的话题,他也不便继续,只能费尽心机寻找另外的,“金州又换老总的事,不知老徐听说了没有?”
“嗳,老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我正想找人问,又不便让他们误以为我想插手。”
宋运辉心下松了一口气,吃饭到现在,总算是找到老徐能共鸣的话题。现在的老徐位置显要,虽然依然对他亲近,但是话题上面不随便了许多,宋运辉一上来就感觉说话费劲。而宋运辉又不会喝酒,无法借酒调节气氛,心里非常担心餐叙结果。好歹,活了。他连忙从谢总上任开始的步步为营说起。这顿饭总算吃得非常顺利,时间虽然不长,但两人说得意犹未尽,因此自然而然就因着共同经历过的复杂的金州说起国企缺陷、国企改制、宋运辉正在着手的协助地方改制试点项目的种种考虑,以及试点工作问题的种种解决方案。宋运辉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断调整着自己的话题深度,务必将他的请求完整地传达给老徐,并让老徐先做初步认可。
老徐听着听着觉得试点工作确实有不少新思路新观点可寻,因此放弃本来听汇报的心态,与宋运辉认真探究起来。后来实在忍不住,问道:“小宋,你这些想法与你那位投行的太太有关吗?”
“不仅与她有关,还与她外公,以及我们一起认识的朋友有关。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与企业向市场经济过渡中遇到的实际问题所引发的需求和思考有关。这回试点市有好几家类似企业,规模有大有小,设备技术有新有旧,发展前景参差不一。我们的考虑是有机捏合这几家企业,集中资金优势,引进先进设备和技术,提高我们东海厂下游产品的深度加工能力,形成能拿到国际市场去的拳头产品。从目前进度来看,试点方案获得省里通过后,我们已经着手通过招商引进三千万美元的外资,又通过关停兼并小企业,转让小企业资产获得一千多万人民币的资金,还通过债务重组,合理解决拖垮企业的三角债和陈旧债务,并已经联系洽谈先进设备引进。应该说这个速度不算慢,令人难以想象的是,那些老企业在试点工作中焕发出来了全新的精神面貌……”
老徐插道:“他们可能等这一天也等急了。需求产生动力,不错,我们很多改革是由下而上,包括最初的联产承包,都是需求促进思考,思考促进改变,改变形成实践,又通过总结实践获得理论,再从上到下地推广。你还记得当年小雷家他们的闯劲吗?”
宋运辉听了微笑道:“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胆可真大,大哥也幸好得到老徐你这样开明的县委书记的支持。”
老徐听着也是会心一笑,喝了一口酒,悠然想了会儿,才道:“你这个星期六星期天让东宝也去你外公家,我们三个聚聚,好久没见东宝啦,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他们老人家归他们老人家聚会。”
宋运辉惊喜,忙道:“大哥当然有空。那就定这个大礼拜。”
等饭局结束,站饭店门口送走老徐,宋运辉不由得长长呼出一口气,好累,比开一天的车都累。与老徐谈得再好,毕竟已经不是过去那么随意了。虽然老徐对他依然重视,而且将他视为一系里面的人,可他们的交情离放开怀抱还远着呢。老徐对于他的某些要求还是口风很紧,他只有寄希望于老徐一家的上海之行。
那些事儿与外公切切相关,宋运辉与外公一商量,外公自然一口答应。
但是外公答应之后,宋运辉便想到一个问题,虽然梁思申今天身在香港,可礼拜天的时候应该可以回来。他很想梁思申,可是又有点不希望梁思申参与礼拜天的聚会。因为那天他肯定比较拘谨。对于老徐,他心中一向没有把握,他总感觉老徐从来是用着他,又防着他,甚至还带着些不苟言笑的严正而藐视他。宋运辉对老徐接触到上海锦云里的收藏后会露出什么情绪心里没有把握,他有些担心。
他想着,就先给还在香港的梁思申打电话,号码是外公记下给他的。但是宾馆房间没人。宋运辉既然拿着电话,就给家里去一个,没想到宋引这么晚了还在做作业。听老母讲,宋引这回小测试成绩只有八十几分,很不好,正被老师罚抄错处二十遍。宋运辉立刻想到,他最近一如既往地繁忙,但是他繁忙之外,又是大把心力和大把空闲时间都放在上海放在梁思申身上,对女儿自然是疏于教导。宋运辉心里很内疚,叫来女儿听电话,好好交谈了二十分钟,才把原因问出来,原来宋引说最近爸爸不关心她的成绩,她没劲学习了。宋运辉少不得勉励督促一番。回头心里好一阵子的不舒服,为自己这个当父亲的失职。宋运辉不免想到,如果也把女儿送出国,女儿能不能跟梁思申学得一样的好?他虽然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可仍旧清楚地意识到,他女儿做不到,他的女儿似乎没梁思申那么高的智商。
想到女儿的教育,宋运辉无法不头疼。想到饭桌上老徐那种说不出什么滋味的态度,他又心里不快,很想跟梁思申通电话说说。他俩虽然聚少离多,可最少一天一个电话,对彼此的事情了若指掌,宋运辉已经很习惯在闲暇时间里抓起电话,因此这两个经常跟苍蝇一样满天飞的人约定出差时候到一处落脚地,就给锦云里的外公留下个电话,以便相互联络。但是宋运辉此时打电话给梁思申,梁思申依然没回宾馆。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他只得在总机留话,让梁思申回电。
然后,宋运辉一直下意识地等着梁思申来电,洗漱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先观察一下卫生间里的电话安放在哪个角落。偏偏梁思申的电话久久不来,他不免越来越心浮气躁,几乎是隔十分钟看一次手表,每看一次,便胡思乱想一次,想到梁思申这么开放的人到了香港就跟放风了一样,会不会抓紧时间夜生活?想到他见识过的国外夜店,他便更加心浮气躁,因为他知道梁思申才不惮于进出那些地方。想到梁思申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想到她平日里对着他收放自如的调情态度,他心中无比煎熬,他不能想象梁思申捏着酒杯跟别的男人夜店相对。
就在宋运辉接近崩溃的时候,电话终于轰然而至,宋运辉几乎是通灵地就想到电话那头是梁思申,他几乎是在抢起话筒的同时重重呼出一个长气,又于百忙中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正好是零点。
“这么晚才回?”“这么晚还没睡?”两人几乎是同时说话,都是认定对方就是他们要说话的人。但是梁思申抢着继续说下去,语速是与这个休息钟点不相称的轻快节奏,“我想你留言要我回电肯定有事,就不怕这已经是你睡觉时间了。我出去玩了。”
“和同事?”
“我才不跟男同事一起出去玩,那是猥琐行为。有两个中学同学这几天也正好在香港,我们约了一起去兰桂坊。我一晚上煽动他们来中国。你呢?”
宋运辉清楚梁思申的中学同学情结,那帮人都是出身良好的阶层,又是寄宿,中学同学之间的共同语言比之散养的来自各阶层的大学同学更多。“我跟老徐一起吃饭,完了就回来等你电话,你看我多可怜,怕你来了找不到人,我只好连门都不敢出。老徐对我们锦云里很有兴趣,我邀请他去上海玩,他答应周六就过去,你周末回上海吗?”
“你在,我当然回。要我这个女主人做什么吗?”
宋运辉有些头痛,但当然不可能叫梁思申别回的,他也想见她。“不用做什么,你外公已经答应安排,你来就行。刚刚给我妈打电话,宋引数学小测试才八十几分。原来我最近疏于督促,她读书不用功了……”
“嘿嘿,你只顾得了一头。”
宋运辉道:“我正要跟你取经,你小时候怎么做到自觉的?”
“你还不是一样?有什么可奇怪的,争取第一是一种享受,你也说过很享受奔跑的乐趣的啊。难道这是先天的?”
一说到先天,宋运辉无法不想到猫猫的娘,那个学什么都不成的程开颜,不由得皱起眉头道:“但愿不是天生的,我回头还是好还跟猫猫讲讲,小孩子总是能纠正的。”
“其实小学的成绩别太在意了,抓一下就上去了,一点要紧都没有。”
“倒不仅是成绩,主要还是培养她学习的态度。暑假时候我盯着她,不能让她放开玩了。她会不会旁骛太多,什么队活动的,弹钢琴的,还有表演什么的,会不会影响学习?”
梁思申断然否定:“不会。我小学时候比猫猫还多一项芭蕾舞班,也没见影响了我学习。中学时候依然参加学校的乐队和舞蹈团,还有烹饪班之类的业余活动,也没影响学习。对了,刚与同学约定暑假这个时间年休一起去印度,主要是探寻香料,因为我正好一个项目结束。本来还想带上猫猫一起去长见识,估计猫猫爸这下不会同意了。”
宋运辉听了,大大地一愣,比听到女儿成绩乱来还愣。“年假不能来东海吗?很想你来。”
“我也是犹豫了好一阵子,可是印度香料对我诱惑太大,我从小就向往的,听说都有一千多种呢,而且可以接触到我收藏已久的檀香……”
梁思申的解释里听得出内疚,但是宋运辉的心里却升上一丝紧张,电话那端梁思申还在撒着娇解释,他心里却想到,他只要有时间,就千方百计与梁思申在一起,这不,连女儿的功课都荒了,可梁思申似乎没那么在乎他。他还是忍不住打断梁思申的解释,问道:“你们准备几个人去?都有些谁?”
“就是最近在香港的两位同学,都是男性,没关系吧?”
宋运辉只得故作大方:“这什么话,不过我得适度表示一下嫉妒。我很想跟你一起去。”
“如果想去,是一定抽得出时间的,你对那方面的东西没兴趣,还是别勉为其难。我这回来香港的飞机上看到有个抽出时间玩香港的人,杨巡,他想办法坐到我旁边跟我说了很多话……”
“又是他,他哪来那么多废话,有完没完。”宋运辉被梁思申弄得一肚子郁闷,听到杨巡又不三不四凑近他太太,今晚上一肚子火气全冲向杨巡。
梁思申被宋运辉语气里的烦躁吓了一跳,想来想去是因为她,可他又不会冲她发脾气,只有火烧到杨巡头上去了,她便解释道:“杨巡向我道歉,说明原因,就那样了,懒得再跟杨巡说话。你是生我的气吧?”
“没有,你晚回,又是在陌生的香港,我担心你一夜。”
梁思申微笑道:“我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断和生活。偶尔泡吧蹦迪,偶尔向往一下神秘的印度,都是很正常的娱乐,不会出轨。我其实心里很反对你有工作没娱乐呢,所谓娱乐只有饭后去卡拉OK,公私不分,无法愉悦自己。”
“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也去酒吧,去逛街?”
“你是被动,被我拖着走。你没什么自己的兴趣爱好,你最大的爱好就是家人和我,我得意。”
宋运辉本想反对,但听了最后一句,立刻没了脾气,悻悻地道:“我还是有爱好的,音乐,尤其是大提琴。其实你周末回来我未必有时间陪你,我得对老徐公私不分,你还是在香港玩吧。”
梁思申将功补过,“我还是回来,看气象台风提前登陆上海,不回就糟了。大灰狼,我很爱你,不许生气啦,你再生气我只好哭了。”
宋运辉无奈,她好像比他还委屈。他压根儿不舍得跟梁思申说重话,明知道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可还是接受威胁,克制了自己情绪。但回头想到老徐的态度,尤其是想到女儿可能的天性,和梁思申对他似乎谈不上如胶似漆的新婚感情,他满心烦闷,又拿这些个人没办法,只有一门心思地烦杨巡。再想到那些梁思申的同学又不知道怎么黏糊着梁思申,肯定跟杨巡一样的腔调,他就更烦,心里一肚子无名火,越发地厌恶杨巡。
这一夜宋运辉都没法好睡。女儿的事有待他回家好生验证,他还想好好跟女儿的老师谈谈,他需要对女儿做横向比较。但他又很焦虑,他接触过梁思申的童年,有些……真无法比较。他好歹安慰自己,像他和梁思申都是出类拔萃的,他不能对女儿过分要求。而他更是做梦都想到梁思申亲口跟他确认不再去印度,而是去东海陪他。他甚至有些怀疑即使她有时间,梁思申都不需要他陪着玩,因为他不会玩。他有些忧心他和梁思申之间的观念差距,他还忧心自己是不是老了,跟不上梁思申的活跃脚步。
早上还是梁思申一个电话进来叫醒他,他才知睡过了头。清早听到梁思申的呢喃声音,他只想无数次地说“我爱你”,但梁思申早就比他说在前头。他一时满心舒坦,可又满心莫名的焦虑。一直到出门与同事汇合,才将这些情绪放在心底,不再胡思乱想。
梁思申心里却是奇怪宋运辉的情绪,心说他不至于这么封建吧,难道他见不得她与男性朋友的正常交往?可又看着不像,他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她想难道是因为撇下他去印度,他认为她不够爱他?那是冤枉她。但梁思申不想放弃爱好的印度之行,只有多加行动抚慰丈夫。她周五就回到上海特意等在机场,迎候比她晚两个小时到达的宋运辉,她要让宋运辉知道,她有多么在乎他。
宋运辉是与几个同事一起飞到上海的,出来意外见到拖着行李的梁思申,果然非常惊喜,撇下同事就两人一起走了。留同事在他身后做了很多鬼脸。两人回到锦云里也没停留,听外公说明一下明天怎么安排,就去外面共享情调晚餐。地点都是梁思申安排,一向都是这样,宋运辉惊异地看到,在银河宾馆饭后,穿着下摆长长短短的怪诞T恤的梁思申将他带入另一楼层的Galaxy Disco。这是宋运辉完全不熟悉的世界,而梁思申进去却游刃有余。但梁思申不放他游离,硬拉着他进去舞池泡着。可怜宋运辉连慢三慢四都不会,何况蹦迪。他手里还被梁思申塞了一罐啤酒,因为热得满头大汗而喝了好几口。渐渐地,酒精上头,他才有些放开,好在周围人头攒动,谁也不会关心他怎么动,他开始觉得拥着爱妻在舞池里摇摆得很愉快,他也不知道是他带着梁思申在跳,还是梁思申带着他跳,反正借着酒劲放浪形骸了一夜。
等走出舞厅,都觉得耳根一清,浑身舒爽。宋运辉忍不住道:“我们走走,今晚上空气很好……还不想回家。”
梁思申笑道:“你堕落啦。有趣吗?这就是夜生活。心理疲劳时候肆无忌惮出一身汗,完了就不钻牛角尖了。”
有些借着刚才跳舞的泼辣劲儿,宋运辉酸溜溜地问:“也是跟我一起一样的跳吗?”
梁思申呵呵一笑,“下回我带你去DD’s,另一种风格。嘿嘿,要是被小引看到,又要指责我耍流氓了。”
宋运辉大笑,没穷追不舍。
“去美国考察,虞山卿想带我去跳舞,我还一口气拒绝,也差点说他想带我堕落。以前我刚毕业,有一阵子流行跳舞,但又被禁止着,不能公开,跳舞就有些走向……堕落,呵呵,什么黑灯舞贴面舞的,还被抓过几个人,当流氓罪论处。以前大寻就是跳舞的干将,偷偷摸摸不知道跳了几回,还为跳舞打架斗殴。所以我印象中的跳舞都比较不堪,今天看着还行啊,也没什么妖魔鬼怪。”
梁思申大感兴趣,没想到跳舞在国内还有这么一段曲折历史,立即缠着宋运辉给她说说。两人不急,沿着马路走了会儿,又吃了一回粤式宵夜,才油光满面地回家。两人的说话超过平时的多。宋运辉心里积累的焦虑化解好多。
雷东宝没想到老徐又会想起他。他出狱后接受过宋运辉的警告,但他还是不死心地联系了一下老徐留给他的电话,在接电话的人那儿留言,结果果真没联系上。对于这回的被邀见,宋运辉说以平常心对待,但是雷东宝无论如何都平常不起来,更想不出老徐为什么忽然想见他。他忍不住请教他现在的高参陈平原。没想到陈平原现在无官一身轻,说话很彻底,说老徐能力见识都好,可老徐自以为是平易近人,其实一直不露痕迹地骄傲着,因此团结不了群众。老徐自己可能还感慨生不逢时,天妒英才。陈平原还说老徐这种人清高,跟老徐比清高或者跟着老徐清高都落了下乘,不如走向另一个极端,一根粗肠子捅到底,反而容易说话。但陈平原也说不出老徐见他做什么。
雷东宝心说自己过去与老徐交好,难道是沾了粗野的光?但他还是穿戴整齐了才去上海,穿的是韦春红为他在外贸制衣厂淘来的专门做给老外穿的特大号T恤。是梁思申在机场接的他,说宋运辉刚接了老徐一家走。雷东宝见到梁思申的大切,伸掌使劲拍了两下,好生喜欢,可又嫌没他轿车派头。梁思申听着晕倒,但没解释,请雷东宝上车。她非常想不明白,宋运辉嘴里跟仙女一样的他姐姐是怎么跟雷东宝成一家的,而且据说还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倒是上回元旦遇到的那个干瘦女子与雷东宝才是异常的登对。
梁思申开车飞快,雷东宝都替她捏把汗,结果几乎是与前面宋运辉的车同时到达锦云里。梁思申惊异地看到雷东宝肥胖的身躯“嗖”地飚出车门,与前车出来的那个老徐紧紧握手。梁思申从小对于老许这样的人见得多,没看出有什么特别。她对于宋运辉的殷勤和雷东宝的热情都侧目,不过不得不承认,雷东宝这个粗人的热情更中看一些。
老徐家父母一进门就对锦云里青眼有加,老徐儿子倒是一脸大方。老徐父母送了一轴草书给外公,说是老徐父亲写的,外公连声叫好。
众人寒暄后,老徐母亲招手请梁思申过去,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打量后,才道:“果然是个清俊的女孩子,喜欢的都跟人不一样。你还喜欢玉石?”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今天知道贵客来,我带着这串小时候玩儿的东西,想着阿婆肯定也喜欢,果然。阿婆里面请,一路辛苦,先喝喝茶休息一会儿。”
外公难得摆出慈祥的样子,道:“思申从小喜欢这种小玩意儿。看这位小公子刚才进门研究了一下青砖地面,难得有人留意脚下的细节,看来以后也是个人物啊。请,里面请。”
这种风雅的招呼,别说雷东宝插不上嘴,连宋运辉都只有帮着收卷轴的份儿。宋运辉看到梁思申非常收敛地扶着徐母一起进去,不由得微笑,对老徐道:“很希望我的孩子跟小徐一样有格调。”
老徐微笑道:“这是指日可待的,环境造就人。”
宋运辉当然知道老徐说的肯定不是宋引,而是他与梁思申的孩子。他陪着老徐进门,留心看到,老徐一进门就是满脸兴奋,对这一屋子旧家具满心欢喜的样子。老徐父亲也是连连说不舍得坐,还是在外公的再三客气下,终于坐下。但外公一看梁思申放着桌上已有的茶盏不用,却亲自动手搬出一桌子各式各样的茶盏来,终于隐忍不住,奇道:“你怎么拿不成套的东西招待贵客?小孩子不懂礼数。”
梁思申笑道:“才不是,我看阿公自己的字都写得那么好,怎么还会看得上匠人描着字的杯子,赶紧换了没字没画的,免得贻笑大方。”
徐母笑道:“妹妹真是有趣,我也不喜欢什么粉彩五彩的,就喜欢一水儿纯粹的宋瓷。最最讨厌后世匠人画蛇添足,我家里好好一只玉壶春瓶吧,偏偏被哪个不懂意趣的匠人写上‘冰清玉洁’这四个字,生怕别人看不出瓶子的冰清玉洁似的。再说这种瓷器上描出来的字,怎么能跟纸笔写出来的比。”徐母果然挑了一只建窑的杯子。徐父也是踊跃地选了一只蟹青铁口的杯子,老徐挑的是一只白色的,小徐没得挑,拿着剩下的一只艳艳的粉青荷叶碗喝茶。
宋运辉一边儿看着,这才明白梁思申投其所好的用意。连外公都心里赞许这个马屁拍的高明。于是大家的话题立刻从客套转移到对清朝满是吉祥寓意瓷画的非议,这方面正是外公擅长的,外公立刻把过去非议外婆喜欢粉彩的话语搬出来与大家品评。外公说瓷器的美在于釉色,在于器形,宋朝之后善用了釉色,先是发展出青花,后来越来越五彩缤纷,却丢弃了本,抱住了末,越来越无美感。要不是客人在,梁思申听了还真想由衷地表扬一句“终于说了点人话。”
大家议论一番,外公这才满意来客的格调,邀请参观他地下室的收藏。其实大家都是奔着这收藏来的,可非得如此水到渠成一下,才显得大方体面。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自始至终没发一言的雷东宝立刻就说:“我不下去,我看了也白看。”
梁思申自端出茶水后便一直旁听,没再有插嘴之类的行动,这下也道:“我上面陪着大哥,我对那些曾害得我从小提心吊胆擦拭灰尘的东西没有好感。”
梁思申的话,只有外公和宋运辉明白真正意思,小徐还笑道:“我跟梁姐姐一样抵制,但这儿的要看。”宋运辉自然是陪了下去。
雷东宝闷了一早上,等那些人全下去不见,他用难得的小嗓门轻问梁思申:“你知道老徐现在是什么级别?”
“行政级别?看官衔,应该是正厅。”
“那不是才比小辉大一级?十年前他离开我们那儿时候已经是县委书记了。”雷东宝不免想到陈平原的那些话了。初听时候还真难听,可现在回头一想,尤其是对比着他家小辉,看起来陈平原的话还真有理。
“不能这么比,还得看权大权小,再说越往上,越难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似的。小辉十年后还是副厅都难说。”
雷东宝奇道:“你不是洋人吗?这种事也懂?”
梁思申笑道:“我会背九九表之前就能背这种行政级别,比宋还早知道呢。我遇到文化人才说自己是洋人,要不然难道露怯给他们?就跟你似的,开口闭口‘我大老粗’,人家都不好意思再挤兑你。”
“被你识破了,你这小姑娘真好玩。”雷东宝哈哈一笑,“哎,你和小辉,谁听谁的?”
“你和韦嫂,谁听谁的?你先说我才说。”
“我家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都听我的,我一句话。”
“那以前你和小辉的姐姐呢?”
雷东宝想了想,才道:“以前家里大事小事我都爱听她的,她拿不定主意才听我的。快说你的,小辉这个人主意大得很,以前也是家里一句话。”
梁思申还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一家人,还需要分谁听谁的吗?算我都听他的。”
“赖皮。”雷东宝觉得这个答案言不由衷,“你能这么做姿态,换我做小辉,就是死心塌地听你的也甘心。你行。”
梁思申愣了一下,道:“人家跟你说实话,你当我是跟你家小辉耍阴谋。”
“谁说你耍阴谋,以前小辉他姐看上去都能让我一把捏死,可就是把我治的服服帖帖的,我喜欢她治我,干吗,跟阴谋有什么关系?”
梁思申再愣,终于悟出两人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她不再议论这话题,而是轻问:“听说大哥很听老徐的?”
“是啊,他从县委书记开始就支持我的工作,给我说的事一向很有理。”
梁思申不以为然地道:“听他还不如听你家小辉,你家小辉是实干出身,经营和技术都是一流,不像他,官场混了那么多年,早脱离实际,我家好多亲戚都是。说出来的话宏观指导意义大于实际效用,对你不适合。所谓高屋建瓴,没落到实处的话,其实就是假大空。”
雷东宝没想到梁思申再次如陈平原那么评价老徐,两人,一个是了解老徐的,一个是了解官僚的,这倒是让雷东宝诧异了,他对老徐可是崇敬得很。“你想错了,他帮我做的都是实打实的事情,比如猪场的沼气池什么的。”
梁思申不知为什么,讨厌老徐对宋运辉有些居高临下的态度,撇嘴道:“多大的事儿,我随便一说,也能给你说出好多招儿来,关键都是你自己做的,你别把自己的功劳抹煞,以为别人多有权威。”
雷东宝看看梁思申,心里想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可他心里崇敬老徐惯了,却又不大能接受梁思申的观点,只能道:“话不能这么说,起码人家对症下药,号准我的脉才说。”
“那是。”梁思申不再坚持,“我去看看他们菜做得怎么样,大哥你是不是要多多地吃肉?我们吃西餐,分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