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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年代平凡人物命运交响曲:大江东去

梁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是恩怨分明地道:“别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你不能把全部人都厌恶上。梁大和李力两个,我看就不是那样的人。”

“对,包括萧然都不是,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但李力的朋友中,一个萧然不够,现在又是那么个鬼,所以我选择退出,道不同不相为谋。”

梁母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反应如此激烈了,原来有对李力失望的情绪掺杂在里面。再想女儿下午试装时候的遗憾,原来她对李力是抱一定期待的。“李力是李力,他未必知道他的晚会上还有这么一出……”

“可他知道萧的为人。我进去就找萧,提醒他投入市一机的资金必须属实,不能是虚假注资,否则合资合同可告无效。萧当时挺头痛的样子,可还是与李力一起弹冠相庆,说当时幸好大家商议了好办法,没做傻事,没在市中心拿地时候拿出太多钱,否则现在钱让那地占着,注资市一机就有大问题了。妈妈,你看,他们是一丘之貉,我看到过萧转一个身是什么面目,李力还不是一样?他们堂而皇之地做坏事,还面有得色。真无耻。”

梁母心说,原来不仅是对李力失望,“唉,又回到这一问题了。走,上去睡觉。这事儿我们谁也说不清。”

梁思申愤愤地上去睡觉,心中则是更能体会到杨巡当初受萧然逼迫时候,那么一个已经拥有两家市场的个体户却是那么的渺小。一个殚精竭虑做出来的美好计划,敌不过萧然等人一枚肮脏手指的稍稍拨弄。一个个体户究竟需要面对多少的不平等,她数不过来。

不远还有晚会音乐穿越墙壁,传入梁思申的耳朵。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梁思申不承认妈妈所言,自己也来自那个世界。不,她是靠自己的能力学识立足于她的世界,而非那个世界。

这一个新年,梁思申难得不是在孤寂中度过,可是心情却是不佳。

但是与来上海一起过元旦的爸爸说起,她有投资给杨巡的打算,却被爸爸否定了。爸爸与妈妈又有不同,爸爸能以何年何月何地发生的实际事例,来说明个体私营户的信用低下。大如众所周知的三角债的成因,小如处处可见的短斤缺两,以及爸爸所在银行贷款时候对个体户的考虑。爸爸说,国营集体企业出问题,可以层层向上级主管部门反应,而平常,上级主管部门也是层层监督国营集体企业的发展,因此可靠。可是个体户出问题,他一逃了之,你往哪儿找,找谁,让你找到了,也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难道一辈子盯着他?

爸爸的话都是有理,可是梁思申听着总觉得似是而非。她终于想到一个问题,她所在的美国,如果较真起来,不也基本上是个体户的天下吗?美国的个体户都好好的,没惹事,依法发展企业,依法获取社会资源。为什么到了中国却不行了呢?

于是爸爸又抛出无数例子说明,便是连小小的宋引都能说出,个体户不好,个体户会骗秤。经过一个上午的教育,梁思申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中国的个体户与美国个体户的生存环境不同,中国的个体户犹如热带雨林中匍匐在植被最底层的植物,虽然在争阳光争雨露之中培养出顽强,可也在惨烈的争夺战中造成扭曲。梁思申想到在南美雨林中见过的那寄生在大树上吸血的藤,想到那绞杀大树的榕,想到猪笼草之类充满诱惑的陷阱,还有充满毒液长满恶刺的种种,人类和植物,哪个都逃不脱生存环境的漂染。

真失望,祖国竟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

等第二天收拾了小宋引的东西,交给杨巡带回去,梁思申跟杨巡说了萧然在原新华书店那块地上本来就没多少投入,因此也不会考虑卖出那么一块宝地筹资,杨巡神色黯然许多。回头宋引跟着杨巡到家。宋运辉风尘仆仆赶回家里,见女儿已经到家,就打电话给梁思申道谢。梁思申不由得问起,如果注资给杨巡这样的个体户,需不需要留意人品风险。

宋运辉一时很难回答,从个体户这一团体的总体性来看,信誉并不好。但杨巡这人他熟悉,按说……可是,宋运辉又一想,杨巡以前在东北的败落就是卖劣质货,杨巡的信誉究竟能有多少成色,还真难说。宋运辉很难回答,于是问准备就什么项目注资,待得了解到是就四星级宾馆项目注资,宋运辉这才否定了。他不便质疑杨巡的信誉,但是杨巡见识方面的欠缺是明摆着的,并不是杨巡没有见多识广,而是杨巡缺乏见识辨认高端的自身素质基础。他把自己的怀疑告诉梁思申,而他的怀疑,正好与梁思申对杨巡的认识一拍即合。

因爸爸对个体户的认识,和宋运辉对杨巡本人的认识,梁思申收回原先因看不惯萧然嚣张,有些赌气的投资想法,转而死心塌地只给杨巡外商名号方面提供帮助。

杨巡带着梁思申的许诺回到家里,虽然兴奋于终于啃下一个硬骨头,争取来金光闪闪的外商头衔。可是,这一趟上海之行下来,四星级宾馆建造更大的问题又摆到他的面前:资金,又翻倍了的资金预算。

如果说原先他的资金实力,加上与人的合作,他还可以占据大头的话,那么现在看来,他自有资金实力,只有再加银行贷款,才能与合作人平分秋色。可是,出资那么多的合作人,必然也是实力雄厚的,说话响亮的,人家能同意在项目中屈居老二吗?

看上去不可能,可杨巡既然认准了,就不肯放手。天下哪里那么多不可能的事,他这身份,办那么大两个市场,照理也不可能呢,可他不是变通变通都做到了吗?可见事在人为,大活人不能让什么原则什么规矩的憋死,大活人总能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于是杨巡开始到处找人吃饭谈合作。可大伙儿都被他吹得对项目发生兴趣,却对他这样一个个体户牌子的合伙人没有兴趣。一圈儿游说下来,无果。但等杨巡因着春节请客送礼的关头展开第二轮游说,富裕的纺织局领导却对杨巡说,造四星级宾馆的设想很好,纺织局准备把原先的三星级计划上升为四星,但纺织局打算自己造,自己掌握主动权。人家纺织局领导推心置腹的话让杨巡生不起气来,明明纺织局有钱,却还要与一个实力不够的个体户合作,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里面有猫腻吗,这不是明摆着与自己的大好前途开玩笑吗。

杨巡一时灰溜溜的,是啊,有实力的比如纺织局,不屑跟他合作,没实力的旅游局,他不屑合作,这事儿还真是有些犯难。如果只是以前预算的那个缺口,他还可以东拼西凑找几家小的,凑齐数字,可是,现在显然不行。他也知道,合作的人太多,又太有实力的话,影响他的控制权。他如果没有控制权,还做什么四星级,给人卖命啊,不干。

计划不顺,杨旭心里挺恼火。而偏偏此时,从外办的朋友那儿得知,萧然的合作计划却是顺利推进,外商与之已经进入实质性会谈。杨巡实在是心有不甘,找到国托老总密晤。不过也是不出所料,国托老总连说不敢,说风险太大,他怕坐牢。国托老总还以老友身份劝说杨巡,不要好高骛远,做几倍于自己实力的事。杨巡听得悻悻的,可看样子,似乎真的得把这项目放弃了。

但杨巡即使情绪再低落,也得出力为宋运辉春节探望雷东宝的事打前站。这当儿,杨连杨逦两个都已经放寒假回来,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回老家,而是聚集到大哥周围。杨巡已经让杨速出力买了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平常他是没空装修的,都是杨速自己买材料找人工,寻建祥也是常来帮忙。好在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找齐材料人工倒是不会出岔。只是杨巡听杨速说,现在物价涨得快,市场上好东西人们还抢购,抢去回家存着。杨巡倒是不以为然,他们现在用的都还是妈几年前抢购来的脸盆热水瓶,毛巾也是至今还没用完,花色造型全已过时。可是那样动脑筋抢购,才得来一些些的蝇头小利,还不如多动动脑筋在赚钱上。物价上涨,赚钱只有更容易。

但是杨巡觉得奇怪,有钱买脸盆热水瓶,还有电视机录像机倒也罢了,怎么也有人买建材回去藏着?真是钱多了没处使了吗?看他辖下的食品小商品市场也是一样,虽说是年关,可出货量也是高得惊人。马大嫂们一个个惊呼着钱不够用,钱不值钱,可又一个个不要钱似地往家里搬吃的用的。杨巡也是在下面的压力下,涨了一次工资。但是买木料瓷砖回家,不会是无的放矢吧。

杨巡让杨速在建材市场逮人提问。杨连和杨逦都拿这当社会实践作业来做,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热衷。杨巡倒是反而奇怪了,这有什么可热衷的。

宋运辉春节时候,好歹还是带上妻女,去了金州总厂丈人家过年。与以往不同,这回他即使想做个样子下厨,程母都不许了,帮忙也不要。程家上下都对他客气得焕然一新。程家主力去年退休,如今立刻门可罗雀,因此,宋运辉在程家所受待遇更是突出体现。

但宋运辉只在程家吃了一顿年夜饭,和两顿初一初二的早饭。其余的饭,都是轮流在别家吃的。初一中午,他和岳父一起上楼给水书记拜年,只有他被水书记留下与水书记一家吃了一顿,他坚持下厨做一只糖醋排骨,水书记笑眯眯地也没拦着,但上菜时候吃了第一口,还痛快地叫了一声“好”。一直地,水书记说宋运辉是他编外孩子,是最继承他实干精神的门生,反而说得水书记的儿子回头偷偷做鬼脸。

水书记消息灵通,居然也知道他这回引资的失败。水书记真心诚意地告诫宋运辉,即便是年轻人的思想已经走在前面,可有些原则性的底线还是不能碰,还得顾虑到上面领导的接受度,不能自以为是。水书记建议宋运辉不能光顾着闷头做事,要钱要政策才去部里,而是应该有的放矢地展开有利于自己的游说,在系统杂志上通过其他人投稿形成一股讨论思潮,发动兄弟企业一起提高认识,以向上级机关施压,这才是办事正道。

水书记在送别宋运辉的时候,很是语重心长地告诫宋运辉,如今该是大幅度减少放在工程技术方面的时间,而向行政管理全面过渡了。水书记也拿闵厂长的例子教育宋运辉,闵现在也是放弃原先专长的生产那一片,改向全面发展。这是作为主要领导者的必经之路。

宋运辉带着水书记的告诫,下一站来到闵厂长家拜年。与闵,现在已经谈笑无忌。宋运辉虽然严肃,闵却比他更无味,闵反而还被宋运辉揪住调笑。两个人凑到一起,没别的话,就是一个主题,“找钱”,与个体户杨巡的主题一模一样。闵倒也直爽,他也赞同这回上级否决宋运辉的筹资计划。宋运辉小小恼了一下,说他思想还不如水书记开放。接下来便强行灌输自己的融资思路给闵。这一说,说来话长,闵听出了兴趣,于是,两人从客厅关进书房,从书房说到餐桌,闵夫人在外面婉言谢绝了其他非重要来客。于是初一的晚餐就在闵家吃了。

宋运辉冷眼旁观,看得出如今闵家风水轮流转,闵厂长在家做了老大,夫人家来人对闵也恭恭敬敬。而闵的夫人,脸上显然是已经看不出什么丈夫出轨的伤痛痕迹,一直熟络大方地帮助丈夫招呼络绎不绝上门拜年的客人。虽然家务有一保姆操持,可是闵夫人有意很多事亲力亲为,给上门拜年的下级留下很好印象。闵夫人的长袖善舞,多少有些抵消闵这个人个性上的生硬。宋运辉看着心中感慨,他就不敢放重要客人上他家,父母的家,怕委屈了父母,而程开颜的那个家,怕程开颜闯祸。

闵当然也说他自己的思路给宋运辉。闵说,他打听到现在有那么一家大国企通过部、省、市三方联合投资,上了一套先进设备,不妨试试。也有某家企业则是与省工行洽谈合作意向,大家都拭目以待这一家企业能走出多远,能不能因此突破政策设限。宋运辉说,他早向那家部省市三方联合投资的企业取了经,可人家花在本地修桥铺路上的钱不知凡几,他现在还拿不出那钱。倒是银行的路可以试试。

谈话时不时给拜年的人打断,因此持续到挺晚。等宋运辉回家,见岳家四口正好凑成一桌码长城。在东海别墅,宋运辉一向严禁宋引上门时候家里有麻将牌出现,但现在也只好看着女儿观摩麻将大战,心中无奈。只好旁边观战一会儿,早早带女儿去卧室讲故事。

程开颜的哥哥虽然小声抱怨这个妹夫现在抖起来了架子大,可第二天初二却一早就蹲候在父亲家,把宋运辉拉去他家吃饭。他请了一桌的新车间主要领导,他是打着宋运辉的旗号请来的同事,他需要宋运辉出面维护一下他的地位。果然,同事都卖宋运辉的面子,即使参加婚礼的,也半路溜出来出席。晚上,当年因技术好被宋运辉大力提拔重用的新车间主任更是拉宋运辉去他家吃饭。宋运辉一伸手把大舅子也拉上了。吃完回去岳家,这回三缺一,倒是没支起麻将桌,但是三个大人打关牌,宋引看电视。

本来宋运辉想把女儿留在岳家,到假期结束跟程开颜一起回东海的。见此情形,他真怕自己的苦心教育在这么几天里开了倒车,他初三那天也不怕女儿辛苦,带上女儿离开岳家,去劳改农场探望雷东宝,完全不顾程家一家的反对。他反而觉得让女儿看看社会的阴暗面劳改农场,都比让女儿看妈妈和外公外婆挂着一脸的贪欲搓麻将的好。

因为有杨巡的事先打点,他初三到达所在地,初四就见到雷东宝。

春节时候旅馆全关门,这地方还没好得春节不关门的宾馆,宋运辉是临时通过储运科长住到一位东海厂客户家里。他若只是一个人,随便哪儿过一夜便也罢了,可既然临时起意带着女儿,他不愿女儿吃苦。那客户也是个戴红帽子的个体户,对厂长上门自然是客气得不得了,当祖宗供着。一听说宋运辉是去劳改农场探访一个谁,他是本地人,就跟杨巡一般人头熟悉,当晚没办法动手,第二天就跟着宋运辉的车子一起去农场,一去就主动帮忙打点。

等在小接待室里,宋运辉心中很有些担心。上回他来探望雷东宝,将雷东宝的未来描述得很彻底,他一直在顾虑,怕雷东宝会不会因此深受打击,今天给他看一张霜打茄子脸。可他也无奈,他不能由着雷东宝胡来。他心里矛盾,他有赌一把的意思,他赌的是雷东宝一向强硬的神经。可是他又担心,在这样的环境里,雷东宝还能强硬到底吗?他望着接待室门口,很怕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苍白、浮肿、迟钝的雷东宝。连小小的宋引都能感受到爸爸的紧张,不由自主地钻进爸爸怀里,一起担心。

宋运辉一直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很静,无法提供宋运辉想要知道的信息。终于有人声传来,却是高亢的大大咧咧的声音,宋运辉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调门,笑了,心头一颗大石落地。低头低声教导女儿,来人,得喊姑父。

很快,雷东宝带一路招呼,出现在接待室门口。这一次,雷东宝早已知道是宋运辉来探他,进去喊的人已经告诉他,这是他现在享受的特殊待遇。但他没想到,屋里不仅有宋运辉,长条木椅子上竟然还站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清清亮亮地喊了声,“姑父”。只这个再常见不过的称呼,却将雷东宝钉在当地,久久不能动弹:宋家还认他。

宋运辉自然了解雷东宝的心思,上去握住雷东宝的手,拉进里面,关上门。“大哥,这回没瘦,气色很好。”

雷东宝却不急着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量宋引,道:“像,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你姐。叫猫猫?猫猫,姑父现在没压岁钱,但姑父答应你,等姑父出去,你想要什么姑父给什么。”

宋引看着这个陌生而又凶相的人,却感觉这人好像对她很好,这双努力想笑出一点弯度的怒目很是亲切。但宋引还是很有原则地道:“爸爸说,不能拿别人给的压岁钱,不能拿别人给的东西。”

雷东宝凑到宋引面前,硬是挤出小声音,怕吓到小小女孩,“别人是别人,姑父是姑父,姑父是自己人,知道吗?”

宋引怪怪地看看这个怪姑父,扭头向父亲求助。宋运辉忙道:“姑父是猫猫亲戚,自己人,跟舅舅一样。”宋引这才伸出小手,老三老四地摸摸这个姑父长满短草一样胡子的脸,道:“姑父,你该剃胡子了,再不剃会变成小刺猬。”

雷东宝放声大笑,只觉得被宋引摸过的一边脸都酥了,伸出拳头摆到宋引面前,笑道:“姑父一只拳头都比小刺猬大,姑父不剃胡子只会变大刺猬,这么大,姑父刺猬,哈哈。”一边说,一边装出刺猬走路的样子,逗得宋引也跟着哈哈大笑。

宋运辉也是笑呵呵地在一边儿看着,听着雷东宝一口一个姑父,其实在他心目中,是想说姑父比舅舅亲的,可是不愿混淆了宋引的常识,才勉强说姑父与舅舅一样亲。他看一大一小玩了会儿,才道:“猫猫,下来坐爸爸旁边,爸爸跟姑父说些事。”

宋引虽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坐下来,可还是冲雷东宝做个鬼脸才肯罢休。雷东宝也是坐下,但还没坐稳,就道:“你立刻想办法让我出去,我等不住了。”

“大哥,上回……”

雷东宝抬手,阻止宋运辉往下说,“我不要听你的。一句话:小雷家是我的,我决不离开小雷家。你不要管我回去怎么做,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没头没脑的。你只管想办法让我出去,我出去是福是祸都自己担,如果又给抓回来,那是我自己没本事,我既然没本事,那就死心塌地坐足日子,不会再唧唧歪歪。可你一定要一个月内让我出去,再不出去,我没机会了。”

宋运辉不以为然,“万一回来坐足日子,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是不是春节前他们来看你说什么了?”

“只要我一个月内能出去,他们说什么都没用。”雷东宝盯着宋运辉,满眼都是坚决。不错,宋运辉元旦跟他说的顾虑有理,但他回去消沉一阵子后,想到,那只是宋运辉的顾虑,不是他雷东宝的顾虑。这其中的区别就跟东海厂不是宋运辉的,而小雷家是他雷东宝的,天差地别。 他绝不能做老书记,自己顺理成章地去找死,他是雷东宝,小雷家是他一手撑起来,他要回去,要去抢回来。那些都是他的。“我回去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后果自负。”

宋运辉听了皱起眉头,“废话,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后果自负,我袖手旁观?你说,我元旦跟你说的那些问题,可能性大不大?你这几天认真考虑了没有?”宋运辉见雷东宝关了那么多天依然牛拉不回,又是说出不经脑子的话,还振振有辞,小火气来了,不知不觉拿出平时跟下级说话的居高临下态度。

“我考虑了,总之我不能坐着等死,我要出去。我只要出去,他们肯定听我,没二话,我已经想好办法。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工作作风完全不一样。你的有道理,放到我身上不灵。总之一句话,小雷家是我的,只要我在。我再晚去,没我位置了。我要冒险。要是我丢了小雷家,我宁可这儿坐到死。”雷东宝敏感地捕捉到宋运辉口气的变化,心中也是不快,若只是与宋运辉两个人,他早据理力争,可是当着一个圆睁着双眼看着他的宋引,他大声不起来,怕吓到孩子。

“我知道你考虑了,可你依然秉持你一贯思考作风,只想到前冲,没想到善后。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大哥,你看看你这回进来,外面多少人在为你奔走,那都是在替你善后。你要是出去又是一贯的横冲直撞,有个万一,那不是浪费大家的苦心吗?不是要大家又从新开始奔走吗……”

“小辉,你当我什么人!”雷东宝一声断喝,止住宋运辉说话,但立刻知道不应发火,连忙冲宋引小声道:“猫猫,姑父跟你爸爸玩,别怕,别怕。”等到宋引安稳下来,雷东宝才压低声音说话,可还是压不住激动,“你看低我。你放心,你想办法让我出去,以后我怎么样,后果自负。”

宋运辉心说不可理喻。但他克制激动,反而心平气和地道:“交往这么多年,如果想要看低你,不用等到今天。如果今天才看低你,说明我以前没眼光。既然如此,好吧,我这就开始找人。你在里面也别闲着,好好想想怎么回去。一般而言,回去的第一次亮相需要好好安排一下的。”

“这我知道,只要你那边有消息,我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宋运辉愣了下,心说好大口气。但他没再多驳斥,只神色如常地与雷东宝说了一些社会上发生的大事小事,某些新的政策出台,及其意义。不过没说起老徐,因为他国外融资事情的失败,老徐没什么担当的行为令宋运辉反感,但两人依然经常通话,只是春节之前都没提起雷东宝。中饭时间到,宋运辉才带着女儿离去。

宋运辉走后,雷东宝心里微微失望。他很不认同宋运辉想要强加给他的观念,而且宋运辉不理解他对小雷家的深厚感情,因此宋运辉不理解他急需复出的焦急。他现在是必须抢着回去,抢回小雷家,他一天一天地看着小雷家离他越来越远,他能不急?宋运辉要他以后离开小雷家东山再起,那怎么可能,那还不如要他投胎重新做人。可惜宋运辉不能理解他,即使他再三说明小雷家是他的。让他最失望的是,宋运辉否定他的思考,甚至都认为他没思考过,不经大脑就说出想法。

他如果没考虑,他倒是真认同了宋运辉元旦时候的说法。可是他偏偏认真考虑了。他不断通过被探访和收信,获取小雷家的相关信息。他了解到,忠富最终还是没回来承包猪场,他让士根出面劝说没用,让红伟劝说也没用,忠富就是一口咬定产权关系不清楚的事情再不做了。忠富不干,倒是有其他几个小年轻跃跃欲试,可是被红伟他们打压,小年轻们到他这儿求援。红伟和正明倒是各得其所,但士根管不了他们。雷东宝相信,总有一天红伟正明翅膀会硬,这一天不会太远。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是,陈平原的案子也终于判了,也到这个农场服刑。两人见面,说起前尘往事无限感慨。牵出陈平原的由头毕竟不是雷东宝,再说陈平原太清楚雷东宝此人还想不到做帐之类的细心事,虽然刚被再压一条收受小雷家贿赂罪名的时候,很是愤怒了一阵子,可过后,再说在里面得雷东宝这个手头有粮人的不少资助,两人又走到一起,互相照应。雷东宝认为这么一来,县里反对他的声音可以因此小很多。雷东宝认为,他非立即出去不可,也认为现在时机成熟。

问题关键在于,宋运辉对他有成见,因成见而否认他。而他面对的难题是,他现在是困兽,他无法做出什么来证明自己。

宋运辉的成见倒是一直都有,只是这回说出来特别让身陷囹圄的雷东宝受不了。怎么说的跟他是个小屁孩似的,他前面闯祸,还要宋运辉后面收拾。可偏偏宋运辉说出这种话来,雷东宝最不敢反驳,就只有宋运辉可以说他,宋运辉姐姐的一条命,宋家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这辈子见了宋运辉永远矮一截。因此雷东宝无限憋闷。他心里冤啊,这回,他认定自己是深思熟虑的,可是宋运辉固守成见不相信他。要他怎么解释才好?

他兴冲冲地去,怏怏地回,不过他心中有一点倒是肯定,宋运辉这人一向言出必践。

可是,宋引的出现,带给雷东宝冬日里的一丝和煦。这孩子的小脸,真像她姑姑。

宋运辉带着女儿走到外面,心里很不舒服,想吸一枝烟解解气,可是叹气不敢,吸烟也不敢,因女儿在身边。而且女儿的小嘴还嘀嘀叭叭好奇地问个不停。

“爸爸,姑父是好人吗?为什么这么凶?”

“姑父是好人。就跟大象一样,别看大象那么大,可不吃人。”

宋引听了,偏着头想了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姑父的眼睛跟大象一样,也一点都不凶。”

“唔,对。”宋运辉一听忍不住笑出来,赞叹女儿的观察真仔细,“对啊,以后老师会教猫猫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里想什么,眼睛就会露出来。姑父心里不凶,眼睛看上去就挺善良的。像老虎要吃人,可凶了,眼睛看上去就很凶了。”

宋引举一反三,“爸爸心里爱猫猫,眼睛就跟巧克力一样。可是,姑父是好人,为什么坐牢呢?”

这个问题,宋运辉早就等着宋引问出来,胸有成竹。“姑父是好人,这是不用怀疑的。就像猫猫也是好人,可上礼拜走路不小心把热水瓶踢翻了,被奶奶捉住打一下手心,有这事吗?”

“有。可后来奶奶就心疼了。”

“对了。猫猫被奶奶打一下手心,可并不是因为猫猫是坏孩子,猫猫被奶奶打了手心,可还是好孩子。姑父也是,不小心做错事了,姑父是大人,就该国家来打他手心,姑父就坐牢了。可姑父还是好人。是不是好人,要看他心里有没有想做坏事。明白了吗?”

宋引点头,“懂了。猫猫踢热水瓶时候,心里没想踢,所以猫猫做了坏事,还是好人。”

“对,猫猫真聪明。”宋运辉亲了女儿一下,这才心情转好。这时东海厂客户从里面出来,他拉开车门,请客户进来。客户向他说了一些活动的事,宋运辉听出客户在这边活动的水平,便把杨巡的名字告诉他,希望杨巡来时候,客户能配合。客户当然一口答应。

又到客户家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便饭,宋运辉带女儿回家。但是在出城的三岔路口,宋运辉停住,想了好一会儿。回家,还是去小雷家?最后一拍方向盘,去了小雷家的方向。这时候宋引裹着小被子在后面午睡,都不知道爸爸心里经历了那么一段波澜。

等宋引醒来,宋运辉教育女儿,即使心里没想着做坏事,可坏事毕竟还是做了。即使还是好人,但就跟幼儿园做了错事一周的五角星就没了一样,还是不好。所以好人除了心地好,还要好好动脑筋,做事前想想,做出来的时候会不会做错。不能做事不经大脑,等做错了事要别人收拾残局,看准了别人知道他是好人,而肆无忌惮地犯错,不长进,那也是非常不负责任。所以好人更应该是个负责任的人,周到的人……

但是,面对着女儿不懂地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宋运辉最终只能放弃努力。这道理,连雷东宝都听不懂,何况小小的宋引。可雷东宝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看准了他会出来收拾残局,雷东宝就诸多要求。毫无疑问,如果外面闯了祸又坐回来,不出半年,雷东宝又会向他要求想办法出去,才不会搭理什么后果自负的誓言。这种事,雷东宝已经一而再地有前科了,所谓本性难移,当年姐姐的死都没让雷东宝收敛几分,后来该娶的老婆也又娶了。狼来了说得太多做得太多,宋运辉有些不能相信雷东宝真的有了思考,真的有了切实准备,尤其是在他看死雷东宝出去必将面临严酷生存环境的前提下,他更是不能相信,冲动的雷东宝能力挽狂澜。

可是,面对雷东宝那一双困兽般的眼睛,要他如何拒绝?

他也只好狼来了似的对自己说一句:帮此一回,绝无下回。看来,他又要做干涉司法的坏事了,如果被女儿知道,她的爸爸存心在做坏事,不知道女儿怎么看他这个爸爸。幸好,女儿的世界目前还是光明,至今,他还只能教满身阳光的女儿,不一定做坏事的就是坏人,等女儿再大些,能理解了,他才能教女儿,什么是“灰色地带”。

但是想到好人雷东宝出来即将面临的严酷生存环境,他还是心软,决定走回头路,去老家,将市县两级官员拜访了,正好是有拜年的借口。他还去小雷家,初五傍晚才到的小雷家,找到士根,找到红伟,找到正明,但没找到正重新创业的忠富。他跟士根与红伟正明的谈话,有弹有压,更是在士根家吃了晚饭出来门口,对着一村子窗户背后伸长的耳朵,扬声扔下一句狠话,“有我在,就有雷东宝。”他相信,包括士根、红伟、正明,都得掂量掂量这句话的份量。

但他总归是东海厂的厂长,初六得上班,他不得不星夜兼程地赶回去。宋引陪了他半路,小嘴巴跟小麻雀似的说个不停。然后,就在后面睡了。宋运辉终于叹出一声气。

一边是变化如此巨大的小雷家,一边是负着保外就医身份的雷东宝,这两者,怎么啮合得起来?雷东宝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宋运辉实在是看不出雷东宝有什么办法能越过雷士根发号施令,能指挥已经翅膀硬起来的红伟和正明,更别说都已经不愿回来的忠富。难道还有其他取胜窍门?宋运辉在雷士根家一顿晚饭吃下来,都没发现其他窍门的蛛丝马迹。

宋运辉真是替雷东宝叹息,小雷家这么个地方,专属色彩非常浓厚的地方,雷东宝经营十多年,竟然没经营出非他不可的局面。这人,肠子的弯头真是太少了一些。

可是,本来还指望着他吃一堑长一智,现在看来还是不行,是他指望错误。

这一夜的赶路,不说他累,连后面睡着的猫猫也累。可他过家门而不入,将猫猫交给爷爷奶奶,他直接去了厂里。中午睡一觉才稍微恢复。现在比当年三班倒时候似乎容易累了。

晚上找杨巡说话。杨巡想说饭店,宋运辉没胃口,让杨速做些白粥青菜,就在杨巡新家和一群杨家人一起吃。一餐饭其实全是宋运辉在说保外的事,杨速杨连杨逦都不敢在宋运辉面前开口。

杨巡听完宋运辉的要求,等杨速他们收拾了饭碗去,小心翼翼地道:“宋厂长,能不能宽限一个月。年初有几块地要落实主家,我得一刻不离地盯着。我想找个好的地段,商场宾馆一起发展。”

宋运辉想想,道:“也行。我先让另一个刚认识的朋友跑动起来……”

杨巡一听忙道:“这么急?那还是我去,我都跑熟了,省得多走冤枉路。”

“忙你的,你那也是要紧事。对了,等会儿你拿辆自行车扔我车后面,你开车带我去别墅。累死了。”宋运辉在杨巡面前都不想摆架子,半躺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睛,问道:“你那项目到底准备怎么样,小梁也跟我提起你的。”

“宋厂长,你看上去那么累,我还是早点送你回家,你早点睡觉。我送你去县里吧,市里可能程老师还没回来。”

宋运辉微微摇头:“说你的。”

“这事说来话长。”杨巡坐在宋运辉对面,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打算,和一步步的演变跟宋运辉透底。

宋运辉听得昏昏沉沉,哈欠连天,但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下去。等听完,这才睁开眼睛,道:“超前了些,不是思路超前,而是你的资金实力还远远不够。蓝图倒是非常不错,先商场后宾馆的步骤也是合理,但资金方面你缺口太大。你应该也已经做过两个工程,知道中途超预算的支出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我看你最后预算数字还得再乘个一点五,才能过关。建议你先做几个别的项目,回头再上你的四星级宾馆。可能到时候我东海厂自有资金也不错了,可以合作。”

杨巡眼睛一暗,又一亮,心里忽冷忽热。但他就这几天的奔波,实事求是地道:“是啊,宋厂长,我也知道难度很大。可是我很想做个能提升我档次的项目,别让人总是一看就是低层次的个体户,把我跟摆地摊的混一起看。我真想做成这个全市第一的四星级,晚一年的话,就没意思了,纺织局也正要上呢。”

宋运辉听了点点头,这是个理。“我前一阵也替你想到这事。你现在已经发展有一定规模,一定实力,你下一步该往哪儿走。是纵深地围绕两个市场做文章,继续做大做强市场,还是铺开摊子,做类似四星级宾馆那样的与市场不相干的项目。我今天精力不济,脑子不够用,你自己今天想想。我建议不要开发了一项,扔下,再开发不相干的另一项,毫无关联的项目非建设性支出会比较高。唉,我还是走吧,杨速,对不起,留你和弟妹们在家里。”

杨巡忙跟上宋运辉下去,到了车上,才道:“市场方面的工作我也在展开。我最近拨一笔小款,支助四个跟我出来已经在市场做了一年的,在两个市场里摆摊。这几个人机灵,一年市场混下来,基本看出点门道。我让他们先做着,留意我还需要做些什么补充,帮我听顾客意见。他们是我的人,应该比其他摊主更能跟我说实话。”

宋运辉点头,“不错,你更是他们的恩人,他们会报答你。也要留意让他们在市场里培养起一股势力,不要让那些摊主联合起来跟你讲价。”

杨巡笑道:“宋厂长真是明眼人,这么累的时候,还是一眼看出我的险恶用心,呵呵。是啊,不能让他们摊主抱团。我得一批一批地培养自己人,下点本钱,就是以后办事也会方便些。我有我的门路,他们也会慢慢发展出他们的门路。我们以前在北方做生意时候,本地去的人也是抱团的。”

宋运辉听着笑,杨巡这人,十二分做人,十二分做事,这么早就开始知道用恩惠培育自己人,可是雷东宝这么多年,却是公私分明得六亲不认。即使换取一些村民的口碑又如何?村民的口碑却是随时可以因为几件小事改口的。真希望雷东宝能汲取教训。可是,他宋运辉可真累,雷东宝岂是一个脑袋容易转弯的主儿。

杨巡开车将疲倦的宋运辉送到东海厂宿舍区,看到别墅黑灯黑火,但他想抢上前敲门,却被宋运辉阻止了。杨巡都不知道程开颜在不在家,但明白宋运辉不喜欢别人管他家事。

杨巡便扛了车后的自行车下来,骑着回他自己的家。这两年人模厮样地开起摩托车,开起车子,今天重新踩上自行车,竟是有些不稳。一会儿骑顺了之后,则是无法适应路面的黑暗,真想自行车前也变出一盏大灯来。

骑稳了想到,宋运辉这么疲倦之下,回来第一天还坚持着来找他办雷东宝的事,那雷东宝的事岂是十万火急可以形容的。宋运辉心里肯定很急。虽然嘴上没说,他杨巡自己也得知道好歹。可是,他也忙啊……

回头想宋运辉与他的谈话,似乎字里行间都不是很赞成他上四星级项目。宋运辉的前瞻性眼光他一向是佩服的,再加上梁思申的反对,还有那么多他想拉拢的企业的反对,现在他似乎成了孤家寡人,只有他一个人在坚持四星级项目了。至此,杨巡不得不反思宋运辉疲倦之下,不经意说出来的话,他杨巡现在做大了,接下来的项目,该何去何从。纵深吗?平铺吗?

可前提是,放弃四星级项目吗?想到放弃,杨巡心里就跟割肉一样地痛。仿佛是怀胎几月,却要被迫引产,那前几月的美好念想美好憧憬,就得全部作废了一样。而他这四星级项目之思,却是差不多都要怀胎十月了。放弃吗?

回到家里,一屋子的弟弟妹妹,一屋子的烟火气,与宋运辉家的黑灯瞎火截然不同。杨逦看到大哥回来,笑着问:“大哥,宋厂长到底几岁?我怎么看他怎么不像你说的才三十出头的人。”

“人家一夜没睡,昨晚连夜从我们老家赶回来,昨天白天又忙了一天,今天他们东海年后第一天上班,铁打的人都得垮了。”

杨连道:“不是,我们说的是宋厂长说话做事,比我们那些三十岁的老师辅导员们要强多了。二哥说是因为社会锻炼人。”

“社会锻炼人是一方面,个人努力又是一方面。你们看你们大哥我,你们学校里找得到我这么成熟的同龄人吗?”

大家都笑,杨逦却不给面子,“大哥,那是不一样的。宋厂长他一上来就给人肃然起敬的感觉……”

“对,一上来就迫得人想叫宋叔叔。”杨巡打趣妹妹,觉得杨逦这大学生怎么比他以前想像中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学生单纯得多。

杨逦急了,跺足追打大哥。杨巡让她敲几粉拳,才笑道:“来,我们学习宋叔叔,体会宋叔叔谈话精神,四个人来投票。刚才宋叔叔反对我上四星级宾馆,你们呢?一人一票,不许多投。”杨巡实在是不忍放弃,干脆眼睛一闭,将决定权交给家里人。总比抛硬币好吧。

没料到,三个弟弟妹妹居然都说“反对”。杨巡看着第一个说出“反对”的杨速,奇道:“你意思是,反对宋叔叔的话,还是反对我上四星级?”

杨速道:“我反对你上四星级,以前已经说过多次,大哥一直没当回事。我以前还怀疑我是不是不了解运作过程,现在看来宋厂长也是这个意思。”

杨巡愣了一下,却听杨逦道:“我反对的原因是,大哥上四星级项目是赌气行为,有点向梁思申孔雀开屏的意思。刚才你吃饭后说是为了提升自身档次,摆脱约定俗成的个体户形象,可你的最终目的是梁思申。”杨逦被大哥一口一声“宋叔叔”搞得很窘,便也抓住大哥痛处猛打。

杨巡还真被杨逦抓到痛处,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杨连,“老三,你怎么看?”

杨连道:“我赞同大哥树立个体户新形象,但从宋厂长说的话来看,大哥现阶段有好高骛远的倾向。我反对现阶段上四星级宾馆,赞成往后延。”

杨逦又笑道:“众叛亲离啊,众叛亲离。”

杨巡都没法对付杨逦,好在杨连笑道:“老四是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典型。”

“对,女子无才便是德。”杨巡笑了一下,立刻转移话题,怕杨逦这个吓不死的总找他的茬,“好吧,不上四星就不上。你们说,我下一步干什么?”

一时,兄妹三个八仙过海,各出奇招。可惜杨巡听着都觉得乏善可陈。杨速按说是有工作经验的,可脑子太保守了些,比寻建祥更保守,出不了大点子,都是一些小打小闹。而杨连杨逦的则是天花乱坠,缺乏可操作性。各自提出建议后,又捉对儿厮杀驳斥,一家人又是嘻嘻哈哈地闹腾到很晚。

杨巡看着心里很满足,大年夜之前,他开着车子载弟弟妹妹回了一趟老家,站在妈妈坟前的时候,他心里挺自豪的,他把这个家撑下来了,而且弟妹们都不错。可见做老大的未必要学刘慧芳那样拉着个苦瓜脸。但等兄妹们各自回房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杨巡躺在自己床上又想开了。看来雷东宝那边的事得抓紧办,不办不行。而四星级……他想起杨逦说的话,杨逦讽刺他是向梁思申献媚,还真有这意思,小丫头片子眼光真毒。

那就……不上了吧。杨巡叹了声气,只能如此了。这几个月奔波下来,他的努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宋运辉和弟妹们的明确反对,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他真心有不甘。只是,后面几天对几块地的关注,他还是不会放弃,拿一块地难,拿一块好地更难,拿到一块好地,意味着后面的很多很多。热闹路边的可以做商场,不热闹路边的可以造公房。如今工资涨得厉害,效益好的企业变着法儿给职工发福利分房子,春节前杨速带着杨连杨逦调查下来发现,好多赶着涨价来买木头水泥的,都是等着企业分房,可见,分房也是一种趋势。而杨速跟调查到,市场那些摊主们,挣了钱先想到的也是买房子,俗话说安居乐业,可见人同此心。

但杨巡正想着,门却被杨逦敲响。杨巡下去放杨逦进来,奇怪老四为什么这么晚找他。但见杨逦一本正经地说要跟他好好谈谈,他也只能摆出好好谈谈的架势,听杨逦说话。

杨逦却还真是认真的,但坐下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才干咳一声道:“大哥,我跟你谈谈你和梁思申的问题。”

杨巡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杨逦,这疯姑娘怎么了,读大学才半年,怎么变得这么大胆。但见杨逦也是满脸不自然,他感受稍微好点,勉强做出大哥虚怀若谷的样子,道:“你说,你说。”

杨逦深吸一口气,道:“大哥,我把你和梁思申两人跟我们寝室里的同学讨论了,大家都说,你们俩绝对不可能,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大哥你赚更多的钱,都没用。大哥,我觉得室友说得对。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你和梁思申怎么沟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对香水都还觉得稀罕的时候,她却那天跟我说,她不用香水,她只用天然的香料,自己搭配。她没说为什么,但我们猜她的鉴赏水平超过我们不知凡几。她那样的人,可能看得上你吗?大哥,不是我贬低你,你虽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见识的都是低层次的东西,我相信你也认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你想上四星级宾馆,以摆脱低层次。可我今天越想越觉得你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你不可能以开四星级宾馆来提高层次,你应该通过学习高层次的知识来提高自身修养,以你的财力,只要提高自身修养,你就能达到高层次了。我建议你把梁思申当作天边的月亮,月亮美丽,你看看就行,可别非要去摘那个月亮,闹猴子捞月的笑话。不,大哥,我不是说你不自量力,而是说你和梁思申不在同一个世界,不能走到一起。可大哥你在你的世界里是最好的,你别生气……”

杨巡摆摆手,阻止老妹越说越错,越错越说的趋势,他已经明白杨逦要说什么,他也知道杨逦的出发点是好的,因此他虽然脸上尴尬,却能接受杨逦的说法,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杨逦一起讨论这种事,只得避实就虚地道:“老四,你也长大了,你的意见很好,很好……”可杨巡又不能说好在哪里,难道要他表决心以后只拿梁思申当月亮?“要不,你以后和老三一起,制定一个计划,让我看哪些书,怎么提高修养。”

“好,我和三哥这就做起来。”可杨逦终究还是忍不住,一脸尴尬地道:“大哥,那你答应我们,什么时候找个大嫂。”

对于这个问题,杨巡却一点都不再尴尬,笑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们急什么,没见我那么忙吗,哪有时间。没别的事了吧?回去睡觉,我也得睡了。”

杨逦做个鬼脸,嘟嘟哝哝站起来,但走几步,却又折回身,俯身到大哥耳边,轻道:“有个老乡跟二哥说,你以前那个戴,这次春节回家过年了,听说她丈夫部队转业留在上海。二哥不让我们跟你说,怕你心烦。我觉得你有知情权。”

杨巡没想到冷不丁冒出个戴娇凤来,一时愣住,杨逦见此溜了。杨巡看着杨逦溜走后半掩的门,一时感慨,这一年忙忙碌碌,竟然没去想一下戴娇凤。这一想,他连忙跳起来掩上自己房间的门,脑袋里则是左一边戴娇凤,右一边梁思申地缠上了。可是,怎么能比。即便是他这等被杨逦斥为没修养的眼光,都看得出当年的戴娇凤是如何之俗艳,还真是不能对比,否则,过去总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杨巡不敢再想下去,不是恨或者怒,而是怕,他一直不敢发掘过去与戴娇凤分手的原因,只好承认自己最错。杨巡勉强自己去想刚才杨逦对他和梁思申的评价,这一想,更憋闷。原来他在杨逦心目中形象那么差,差到梁思申在天,他在地。还两个世界呢,杨逦还不如直说。其实他也没太多奢望,只是看着梁思申喜欢,喜欢就凑上去追求,没什么大不了。梁思申都还没拒绝他呢,杨逦着什么急。至于结婚,他信奉的是宋运辉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是个有经验的人,更不能学毛头小子见一个稍有模样的女孩子对你好就冲上去结婚。结婚找妻子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认准一个好的,宁缺勿滥。”杨巡心想,不错,女人的味道他尝过,结婚的味道他也尝过,而且现在找个女人也不是太难。但是妻子,他赌气地想,他就是要找个月亮。

而四星级宾馆的计划,虽然心疼,可他说到做到,硬币抛上去的一刻,已决定落子无悔。

第二天,他打电话问纺织局要好的领导,纺织局的宾馆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纺织局领导正好有事情要问他,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拎起他这几个月的心血赶赴纺织局领导那儿。他向纺织局要好领导透底交出他辛苦做出的可行性报告,报告补充,上海那些主要宾馆特色照片及他个人感受描述,他也用了一个小时与那领导确定选址ABC。他关上门强烈向那领导建议亲手指挥四星级宾馆项目,因为原因一二三。

领导当时虽然没有表态,可是第二天却给杨巡一个电话,告诉杨巡二轻局正试点机关职能转变改革,有些职能要取消,有些二轻局下属企业要脱钩,有关的会议,他问杨巡有没有兴趣跟他的一个朋友去听听。那位领导提议杨巡留意二轻局这回剥离企业的去向。杨巡一听,顿时只觉得眼前大方光明。心中则是冒出好人必有好报的想法。

在纺织局那位要好领导的帮忙之下,杨巡与二轻局职能转变试点办的同志联系上了。杨巡天生自来熟,有粘功,很快,便与那个二轻局的领导成为好友。岂止是参加有些可以有外人参加的扩大会议,他都能看到第一手的文件资料。他手头很快有了一份剥离企业名单,也有一份市二轻局所有从属企业名单,他拿到名单当天,与杨速一起,花一晚上时间在地图上标注出来,然后一家家地看过去。

但杨巡毕竟忙,第一天与杨速转了一圈,统一思路之后,他得立刻赶去帮助宋运辉办理雷东宝出狱的事情。人在这世上,做事依靠朋友,因此别自己有事了才找上朋友,而是应该朋友有事,有力出力。他去劳改农场所在地找到宋运辉推荐的客户,果然,依仗那客户活泛的社会关系,他这回做事,事半功倍。等他回来向宋运辉汇报,基本已经其他什么都已确定,只剩程序完整走上一遍。具体日子还不知道是哪天,但不会出一个月。

宋运辉知道后,就通知雷士根去农场探望雷东宝,估计雷东宝有些具体事宜需要雷士根落实。只是宋运辉心想,雷士根这种人,敢吗?但不管了,雷东宝说过,只要放他出去,其余都是他自己的事。

宋运辉自己都忙不过来,他最近与省市两级商谈东海厂扩容计划。东海厂一期虽然并没太大规模,但对地方而言,已经是利税大户,省市两级都对继续扩容计划很有兴趣,尤其是对宋运辉向他们描绘的出口创汇预期非常热衷。但是事情需要按部就班地办,并不是杨巡那儿做事,说做就做,桌子一拍就行,宋运辉得三天两头跑去省市两地开这会那会,不断研讨不断商谈,还得上上下下做通无数人的思想工作。果然是如水书记所言,以后大半精力,得花在这种工作上。生产建造等方面的工作,不得不慢慢交了出去。

等来杨巡好消息的时候,他休息天找个宋引还没起床的时间与父母谈话。他告诉父母雷东宝在劳改农场的实际境遇,他最近为雷东宝所做的事情,雷东宝又将于某段时间出狱。宋季山夫妇都是沉默地听着,没问,但也没走开。一直等到宋运辉说完,宋母叹声气,道:“也好,也好。”拍拍裤腿欲走。但是宋季山却冷不丁问一句:“小辉,你这是在犯罪啊,你懂吗?”宋母一听,也不走了,关切地盯着儿子看。

宋运辉沉默一会儿,才回答:“我知道。但这回事非得已。下不为例。东宝也说了,只要这回放他出去,以后有什么事,他后果自负。”

“他说是他说,但你不能说事非得已啊。今天是他,明天还有别的你推不开不得已的人的话,你要下不为例到什么时候?这口子你不能开啊,小辉,你别以为你现在官大了,位置硬了。人是不能犯错的,你别忘了,人要翻船那是太容易了。小辉,这口子你千万不能开啊,你答应我们。”宋季山想到自己几十年的遭遇,对稍一不慎贻误终生的教训刻骨铭心。

宋运辉点头,“我也不想做的。可是这回……好,我肯定以后不会再做。”

宋母却追着道:“还有一件以权谋私的事,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们也是一口回绝别人送礼,做人做得腰板笔挺。可是,你有时间得与开颜说说,她上回来,说起晚上和朋友搓麻将输赢上面小来来的事,说得面不改色的。不是说聚众赌博要抓的吗,是不是有人看你面上不抓?”

宋运辉皱起眉头,“她答应我只玩火柴棍,不玩钱。看来又是耳根子软,没坚持住。”

宋母道:“你这得管管,还有你要弄清楚,有没有谁见我们这儿送不进东西,就送到开颜那儿去,她年轻人贪新鲜。”

宋运辉闻言倒是一笑:“这个问题不会有,谁也没那么傻,我早放话出去了,她那儿下功夫,只有事与愿违。送礼的都精着呢,知道她是个没用的,谁肯空砸。都是只有些贪小便宜,贪她房子大没人管又清闲,乐得到她那儿闹。”

宋季山夫妇听了都放下心来,一致道:“那好,那好,我们都相信你肯定不会做坏官。我们一家子吃坏官的苦头吃太多了,你肯定不会学那坏样。”

宋运辉听了发笑,父母当他还是小孩子呢,还学坏样。但转念一想就笑不出来,他现在,可也不是什么好官了。其实,哪有什么好官,都是官僚而已。走上那一条道,就只能照着那条道上的规矩。但这话是不能与父母解释了。就像他以前看着水书记是如此灰色,他现今又能好到哪儿去,他现在几乎是水书记的关门嫡传弟子,可想而知,真实的他,被父母知道的话,他们会如何震撼和伤心。他决定不说,隐瞒到底。

但是心里无法不为父母的殷殷嘱托而叹息。

正好这个星期天是要带宋引去市里学钢琴的时间,他怕程开颜忘记,就打电话过去敲定一下,中午带宋引过去吃饭。电话过去时候程开颜都还没起床。宋运辉只好把话说白点,让程开颜想办法赶紧起床去买菜。

星期天的青少年宫,总是有很多家长等在各才艺班的教室门外。宋运辉拿一本书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看,里面宋引跟着老师学钢琴。这本书是他要求梁思申寄来,原版的《LACOCCA》。他需要借助阅读维持英语水平。而这样的书,正好一举两得。过去那些太专业的书,他而今没精力一手字典一手书地苦啃。

大多数家长围在窗外看孩子上课,正好也有一位孩子家长与宋运辉差不多,坐在长凳另一头啃书。那本书,比宋运辉的更厚。长凳两头的两个人都对周围的嘈杂听而不闻。

等到连宋运辉都冻得有些受不住的时候,终于开始有班级下课。宋运辉合上书,等女儿出来。不由看看长凳那头的另一个啃书的,那人也正好看他。宋运辉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形容干净的女子,大约三十来岁,唯有鼻子冻得通红。两人都作了一下家长式的微笑,但都没搭讪一声。三十女子便转脸看向一个教室门,神态微傲。

宋运辉忽然想起,忙起身走到楼道转角处,拿出移动电话给程开颜打,要求程开颜把所有与麻将有关的东西都收拾到看不见的地方,不能让宋引看到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但程开颜草草答应了,却一直问他糖醋排骨该怎么做。他懒得说,让程开颜将菜放着等他到了再说。回头,却看到那三十女子从一间教室费劲地抱出一个小男孩来,左臂挂一架电子琴,看似不堪重负。果然,走几步就听那三十女子道:“宝宝下来,妈妈背你好不好?”

正好这时宋引从教室里冲出来,扑腾着抱上爸爸的腿。宋运辉忙抱起宋引,与里面对他很客气的老师招呼一下,准备离开。却见那母子还在原地,女子脸色通红,背着衣服穿得圆球似的儿子,一手扶着墙壁可还站不起来。宋运辉一看对宋引道:“猫猫,爸爸帮帮那阿姨好吗?你自己走。”

宋引道:“好的,爸爸,小弟弟的脚受伤了。”

宋运辉看去,果然。难怪那妈妈那么辛苦。他人高,就只看着上面了。他走过去,微笑地接过孩子抱起来,对那三十女子道:“我帮你抱到楼下,背着孩子,上楼容易下去难。”

那女子涨红着脸终于得以脱身,连忙说谢谢,起身整整肩上的大包和电子琴,一手牵住落单的宋引,跟宋运辉下去。三十女子问宋引:“小妹妹你学什么琴?”

“我叫宋引,我学钢琴。小弟弟叫什么?学电子琴吗?都学几年了?”

宋运辉听着笑道:“老三老四的,问题这么多。”

那三十女子笑道:“宋引真乖,小弟弟叫陶令田,才开始学电子琴呢。”

“小弟弟的脚怎么了?痛吗?”

那陶令田在宋运辉怀里瓮声瓮气地道:“热水瓶烫的,不痛,妈妈说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宋运辉一听,笑出声来,拍拍男孩子道:“好样的,小男子汉。”又回头对那妈妈道:“这孩子,教得好。”

三十女子微笑道:“过奖,他就是淘。宋引爸爸,我自行车在这边。”

宋运辉跟过去,见是一辆二十六吋女式自行车,车后绑着一张小椅子。宋运辉这人向来细心,不由自主伸手测试了一下小椅子的牢度。宋引却拍着他的腿道:“爸爸,我们送小弟弟回家吧,小弟弟脚痛呢。”

那三十女子忙笑道:“谢谢宋引,不用,不用,不能麻烦你们。宋先生,我来。”那女子已经把电子琴横放到车头,腾出手抱了孩子,准备放后面小座位上。而那自行车正好靠着墙,借着墙的支撑,可以让她做出大动静。小男孩还真是乐观,挥手向宋引说再见。

宋运辉不勉强,只伸手帮扶一下车头,等女子放好孩子,握住车把,他才放手。那女子非常感谢,但表现不卑不亢,与宋运辉父女说了再见,推车出去。宋运辉觉得这个女的很坚强,气质难得的沉静,他对这样的人有好感。等车子开出去,却见女的在他们前面人行道上,推车急急地走。宋运辉一想便知,前面挂个沉重的电子琴,后面坐一个已经受伤的小男孩,没几个女子还敢骑着车走。既然看着顺路,有心帮这个难得的妈妈,停车下去道:“陶令田妈妈,住哪儿?我带你去。”

三十女子愕然地看看宋运辉开的车子,连忙摇头,急欲摆脱干系的样子,陶令田却道:“我们住西门,挺远的。”

宋运辉一听,车子都得开好久呢,走都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不由分说,抱起陶令田扔进他的车子,又把自行车扔进后备箱,打开后面车门对着愕然的女子道:“请上车,都是家长,帮一把是理所应当的。”

那女子见此也没再推辞,连连谢着钻进车子。宋运辉从她上车那姿势,判断她基本上没怎么坐小车。他自己上车,后面立刻传来女子歉意的声音:“真对不起,这么麻烦你。昨晚我做了夜班,才会这么弱不禁风需要你们帮忙。”

“举手之劳。陶令田妈妈是医生吗?”宋运辉才说完,宋引就在前面拍手道:“爸爸猜对,阿姨身上有医院味儿。”

大家都笑,女子在后面道:“小姑娘真是小精灵呢。我是医生,在一院心血管科,都叫我陶医生。”

宋引自然不知,宋运辉却从儿子跟妈妈姓里嗅出点不同,但他不是多嘴的。也不用他多嘴,宋引已经在旁边骄傲地道:“爸爸是东海厂的宋厂长,大家都叫爸爸宋厂长。”

陶医生大惊,刚才还以为这个戴着眼睛的男子是个寻常书生呢,看了车子才转换观念,以为是现在刚兴起的什么外商办事处的经理,没想到这么有来头。再看那人,果然觉得气宇轩昂。没想到这么大厂的厂长如此好心,陶医生很是感动。但她只说了“谢谢宋厂长”后,便不再多说。反而是宋引和陶令田,一个嘀嘀呱呱,一个瓮声瓮气,说他们学音乐的那些小破事儿。

宋运辉也不再多说,他不是个喜欢跟女人搭讪的人,照着指点将母子俩送到家门口,再帮卸下自行车,便告辞走了。感觉那陶医生可能没丈夫,他开着车子送人到门口别太眩目,给陶医生惹麻烦,也弄不好给自己惹来风言风语。

到了东海宿舍区的家,宋引早跑着进去了,宋运辉看着心中叹息,到底是女儿和妈妈。他不吱声,进去关上大门,细心审视了一遍,将放着麻将牌的橱门紧紧合上才放心。然后他便脱下大衣,系上围裙,操刀下厨。程开颜拉着女儿跟进宽敞的厨房,宋运辉看一眼这个妻子,见她熊猫似的黑眼圈,料定又是打牌到通宵。他懒得过问,动手煮他的菜。

正好刚才有一强烈对比,人家陶医生夜班后独自带孩子上课,坐等时候抓紧时间看专业书,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宋运辉每看程开颜一眼,心头厌恶添上几分。因此对于程开颜的曲意奉迎不予回应。程开颜这回带丈夫女儿回去,却是被父母看出夫妻不和,背后好好被教育了一番,支了很多高招。可是她做不到,要她每天下班乘那么远的长途车回去县里住她先做不到。而宋运辉压根儿不露面,她想以柔情打动可找不到人实施。终于露面了,可人家爱理不理的,她又没招了。有牌友给她支招,要她见了丈夫死缠烂打。可是当着女儿的面她怎么好意思,只好尴尬着,大半时间盯着丈夫的后背。

宋引却跑来跑去自己玩,一会儿手里举着一样东西跑来道:“妈妈,猫猫捡到麻将牌。”

程开颜一见正是前阵子遗失一直没找到的,欣喜地道:“猫猫真乖,妈妈正找不到呢。猫猫哪儿捡到的?还有一块……”

宋运辉听了打断:“别找了,洗洗手等吃饭。”

程开颜这才想到丈夫最烦麻将牌,刚才还特意打电话让她清场。她爸也带着牢骚跟她说过,现在形势不同,要对宋运辉多迁就了。她不敢再提要猫猫帮找麻将牌,领猫猫去水斗边洗手。这边宋运辉几乎想都不用想,就随口发出指令,“拿把小凳子垫高点,袖子稍微撸高些,打一遍肥皂,两只手指圈住猫猫手腕,不要让水顺手腕流到毛衣里去,天冷。”

程开颜照做,可宋引却笑嘻嘻道:“妈妈不要,猫猫自己会洗。”程开颜哪敢违背宋运辉的话,硬照着程序给宋引洗了,反而弄得宋引很不高兴。宋运辉忙里偷闲看见也只会摇头,怎么一点活变都没有。而宋运辉脸上越不耐烦,程开颜手脚越不麻利,越做越错,宋运辉看着心说怎么有人能越长越蠢。他身边工作的人个个百里挑一的好手,因此看着程开颜异常不顺眼。

一桌子的菜虽然缺葱少姜的,可也丰盛。喂宋引吃饭的却是宋运辉,他看着程开颜的手势就不放心。而饭才吃到一半,便有人开始噼噼啪啪来敲门,都是早早报到的牌友。宋运辉真是后悔今天车子停得太远,没让那些牌友看见有他在家而不敢敲门。因此程开颜提议饭后让猫猫在楼上睡一觉,他坚决拒绝,准备饭后带着猫猫去市图书馆看书。

饭后宋运辉自觉收拾饭碗去洗,这是他的习惯,冬天水冷,他在家时候都是他洗碗,包括市县两处的家。程开颜也没去抢,但是跟过去低低声地问:“小辉,你说要我怎么办呢才好。”

宋运辉真是哭笑不得,有这么笨的问题吗,他几乎是带着笑脸看向程开颜,却轻道:“你可以要求离婚。”

“不,不要。”程开颜惊呼一声,看到宋运辉杀人般的眼光,忙捂住嘴,从指缝里冒出轻轻的声音:“不,死活不离。”

宋运辉只能装作满不在乎地道:“你妈教你的?那就耗着呗。”他看到程开颜眼泪流出眼角,不理,放好碗抱起女儿就走,不给女儿就近看到程开颜泪眼的机会。但车到门口,等着门卫开大门的当儿,他想了想,终是没走出来。本想要门卫出面,在他不在时候管住程开颜不许搓麻将的,但想着又头痛,不肯落下面子开这个口。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他竟在阅览室看到杨巡。

杨巡拿着弟弟妹妹给他做的图书证,已经是第二次来图书馆看书。第一次来是懂事的杨连陪着,上下见识一遭,又学会如何借书或者阅览。今天杨巡有空,就自己过来。书多得令杨巡目不暇接,反正都是他没看过的,他一下都不知道第一本该看什么。他想到杨逦说他文化素质低,他就拿一本古文观止来看,但才看几页就晕了,胃口极其不搭,他就换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总算是翻出几首他学过的和被妈催着背过的。他又重读一遍那几首熟悉的,最后还是索然无趣地将书搁回书架。挑三拣四地,终于找到一本老外马歇尔写的《经济学原理》。原以为这书如过去小学初中时候的政治书一般不入法眼,没想到一看却看进去了。早上看了不够,下午到外面随便吃一顿,回来又看。

这书,虽然写的东西大而无当,看似都不能操作,可有些内容却让杨巡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噢”上一声,恍然领悟到有些看似寻常的现象竟是可以这么解释,道理原来可以这么讲,还有这么深层次的原因在里面。

宋运辉看到杨巡的时候,杨巡压根儿没注意到身边有人。一直到宋运辉好奇地翻看书的封面,杨巡才看到宋运辉。他笑着轻问宋运辉,“这书可以看吗?”宋运辉没说,但是翘起拇指比划比划,杨巡释然,心说自己误打误撞碰到好书了。宋运辉带女儿坐在杨巡附近,挑了两人爱读的,安静地看。宋引早就久经沙场,人小鬼大地翻看画报,挺像模像样的。宋运辉又去书架找找,记下几本书名书号,交给杨巡参考。

而宋运辉带宋引来的主要目的,还是让宋引感受图书馆的氛围,令她对这样的氛围习以为常,而不是对什么麻将桌习以为常。小人儿宋引捱上一个小时就投降了,宋运辉也没勉强,带女儿离开。杨巡思想斗争了一下,依依不舍地跟了离开。反而是宋运辉看到杨巡跟来,走到门外才问:“你跟来做什么,看你的书去,这种书如果有兴趣,一气呵成先看上一遍,领会其中宏观思想,以后放在床头慢慢再领悟细节最好。”

杨巡笑道:“好不容易逮住你一下,有几件事要跟你说说,还有雷书记的事,有些电话里没法说。”

宋运辉看看女儿,笑道:“晚饭一起吃,我现在带猫猫去儿童公园。你还是回去看书吧。”

宋引得意地冲杨巡做个胡子猫的鬼脸,杨巡也冲她吹胡子瞪眼一下,这才告别。

晚上,三个人在新开的粤菜馆“南海渔村”吃饭。杨巡用宋引掌握得不是很好的家乡话与宋运辉说了给雷东宝奔走的细节,又说了他领士根与雷东宝见面时候,雷东宝对士根的吩咐。杨巡很是疑惑地问宋运辉:“宋厂长,可能是我年轻不懂事,我怎么看着雷书记这些计划不合时宜呢?以前我看到他扇人一个耳光,别人反抗都没有,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他那……还行吗?”

宋运辉听着杨巡转达的布局,就觉得不是很适宜,听杨巡这么问出来,他摇摇头,半晌才道:“不让他试过,不行。你想改变他布局,他不听。让他去试吧。红伟答应我,有大事小事都会向我传达。”

杨巡忍不住补充一句:“宋厂长,别说我臭嘴,雷书记这样会闯祸的。不怕别的,我最怕连累帮我的那些领导。”

宋运辉很无奈地还是摇头,“我们到那几天好生盯着,别让事态扩大化。市县相关的我都已经跑了一遍,唉……不说了,你弟妹他们上学去了?”

“是啊,寒假没几天,总算今年春节又热闹了一下。一家两个大学生,闹得我都招架不住。”

“呵呵,大学时候思想行为都比较激进些。那本《经济学原理》是他们推荐你看的?”

“不是,自己误打误撞的。他们给我买了一堆书,我看着都不是很喜欢。不过经济学那本虽然才看一天,我总觉得对思考问题很有帮助。它讲的道理并不一定对,可我学到可以从那么一个角度看问题。”

宋运辉笑道:“相当不错,你领悟很快。不过我有个很不上台面的建议,呵呵……”宋运辉说着自己先笑,这事他自己也做过,“你要有时间,把那些什么边际成本之类的名词强记下来,偶尔可以活学活用嘛。那些名词可是很上台面的。”

杨巡一愣,随即也跟着笑起来,可不是,偶尔搬出去唬唬人,唬倒一个算一个,显得自己素质挺高的。宋运辉却见到萧然和几个人从门口进来用餐。他看到萧然好像看到他,只得举手示意了下,果然萧然微笑大步走过来。杨巡见此,只得站起来迎接。萧然这回对杨巡客气了许多。

宋运辉客客气气对萧然道:“听小梁讲,你的合资公司进程顺利啊。”

萧然笑道:“这还是梁小姐帮了很大的忙,她给我的几条提示,条条都是真金白银。合资合同昨天终于签下了。本来正准备请外办郑主任引见,明天上东海厂拜访宋厂长讨教呢。梁小姐说,宋厂长是涉外领域的好手。”

宋运辉微笑道:“呵呵,这么客气。原来明天郑主任过来是这件事啊。是不是市一机有引进设备的工作需要咨询?”

萧然笑道:“宋厂长真是……没说的了,果然是行家里手。正是。说到引进设备的一系列工作,外办一致推荐东海厂。宋厂长,我能不能派几个大学生去你们那儿取经?”

宋运辉大方地道:“说什么取经,大家互帮互助是应该的。这样吧,我明天安排一个已经在两家大厂做过两套成套设备进口的负责同志去你那儿建立班子,帮助工作。你只要叫几个刚毕业英语好的人配合就行。等设备进入后,我再让一个负责外事接待的同志去市一机指导你们国外专家的生活安排和相关安保要求,不过这方面可能郑主任会做得更好。”

萧然忙笑道:“那不一样,外事办经验虽多,可有些企业相关方面的问题可能考虑不周全。宋厂长,太谢谢你了。明天让我做东,我们还是这儿吃饭?给个面子。”

宋运辉也笑道:“还从没和萧总吃过饭,明天我请。对了,后天我去省里,还要拜见令尊,请萧总事前帮我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对了,宋厂长,哪天梁小姐来,也请通知我一声,我还欠她一份大人情。要不是她提醒我事先做好有些工作,这回还真没这么顺利。”

宋运辉道:“那是她的工作,他们在有些规范方面比我们早走一步。明天你来,我们再详细讨论一些合资合作中面对的问题吧,我对你的合资工作也很有兴趣,希望能有借鉴。看你那些朋友都等着你,你忙去吧。”

萧然满意而走。杨巡实在是憋气,可也没办法,人家含金匙子出生,命就是那么好,想做什么就能做到,而他计划了那么多月的四星级项目还是得拱手让出,能有什么办法。

杨巡也只能忍气吞声,但他将自己应合二轻局改革的想法跟宋运辉说了。宋运辉一听,很是鼓励杨巡将此事做好。但宋运辉回家路上再想到杨巡的想法,更觉这方案值得深挖痛掘,潜力无穷。他回到家里,就一个电话给梁思申,建议总是把投资中国挂在嘴边的梁思申也考虑杨巡说出的方案,寻找其他比如她父亲所在地区有没有同样改革正在进行。相对于杨巡,他相信梁思申的外资更受欢迎。

杨巡大清早起来,惊讶地接到梁思申的来电。电话里,梁思申字正腔圆地问他“您吃了吗”,他惊讶了一下,连声回答,“还没吃,还没吃。你呢?”

梁思申却在那边笑嘻嘻地道:“那您忙什么呢?”

杨巡终于听出梁思申说话之后“唧唧”地笑,估计这家伙不知在开什么玩笑,便也半真半假地笑道:“早起背唐诗呢,今天背李白的《将进酒》。”

梁思申又是笑道:“对不起,我刚问北京同事学了几句话,知道你不会生气,在你面前亮亮。我也正背唐诗宋词呢,免得回国时候总让人笑话没文化。你也喜欢李白吗?”

杨巡顿时背后有细细冷汗滋生,但他还是厚着脸皮坦白:“说不上喜欢谁不喜欢谁,只是看着李白的诗对胃口,你看这句,‘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写得多好,我们喝酒喝痛快了也是那样,最好是上哪儿唱卡拉OK去。再看杜甫的,愁眉苦脸的难受。”

杨巡本来横下一条心想,想取笑就笑呗,他初中生,就那水平。今天还是第一天捧起唐诗来背,谁让他闲得慌。岂料梁思申也是个没文化的,一听杨巡的话,大为投缘,道:“我也是,我跟人一说我要背唐诗,他们就一致推荐李杜,可是我也看着杜甫难受,自觉把这个杜想像成杜牧,那就好多了。你比我能干,我现在都背短的,回头过几天我回国,我们比谁背得多。呀,我们说正题。”杨巡比宋运辉可亲,因此梁思申与杨巡说话,反而比跟相识多年的宋运辉说话熟络随便得多,“听说你们那儿二轻局改革什么职能?是不是有一些企业要卖掉?你准备凭此启动你的四星级项目吗?”

杨巡一想,立刻把来龙去脉想清楚,肯定是宋运辉跟梁思申说的,传得真快。“四星级我不准备上了,押后,没资金。二轻局准备剥离一部分企业,但是如果还算可以的,一般早被内部下手,甩出来的都是些没人要的。我大致去看了几家,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真要下手的话,以后工作量肯定很大。我正一家家地比较,你也有心?”

梁思申道:“是的,我有心。我在你们的昨晚问了我爸爸,他们那边内地,还没正式启动。我有几个问题,买来企业,一定要照原样经营下去吗,可不可以转换经营?原先那些工人,甚至退休人员,都得拿来背上吗?原先的欠债,需要一起继承来吗?原先的应收款我们可以追来吗?还有没有其他历史问题需要留意?外资允许不允许加盟?”

杨巡一听,心中立刻咕噜咕噜冒出点子,“这种事情都是灵活的,就跟农贸市场买东西一样,批发是一回事,零售又是一回事,批发的话在政策上的弹性肯定很大,加入外资,那就更优惠。只要有实力雄厚企业参与,直接越过内部收购,可以要他们本来不打算剥离的企业。但这事得抓紧,改制不等人。我们联手吧。我可以拿出两千万资金。你放心我,钱合起来用,我肯定想办法不让它亏,我做生意以来,除非是飞来横祸,从没亏过。我不会也不敢昧你的钱,我知道你大有来头。”

梁思申听了好笑,但觉得这是实话。“我年初已经在香港注册投资公司,本来是准备给你宾馆合资用的。你介意我占股份的大头吗?我要百分之六十股份。如果你觉得不合理,你不用为难,请直接拒绝。”

杨巡心中顿时冰火两重天,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梁思申愿意跟他合作,而且手笔不小。梁思申这一出手,意味很多,对他个人,对他未来合资公司的实力,还有他终于可以有个不用戴红帽子的公司,等等,都有好处,可是,梁思申占百分之六十,却意味着梁思申掌控着最终决定权,他虽然拿出两千万,可是他没说话权利,他的决定可以被梁思申一口否定。如果公司不是他能说上话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但杨巡立刻又想到,梁思申远在美国,就算是她占百分之百的股份,钱到了他手里,还不是由他天高皇帝远地支配着?而他,拿出去就是响当当的合资公司总经理。再说,谁都知道,钱落到谁手里,谁是大爷。合起来五千万,虽然他的资金还在银行等着贷出来,可梁思申拿进来的则是实实在在的美金,仅梁思申的资金就是相当大的实力,再加,梁思申那不知多深的背景,更是意味悠远。当务之急,无论如何都得先拿下梁思申,将资金引入。

但是杨巡知道,答应得太干脆,那边会起疑心。虽然他倒真是没有下套的意思,他非常想成就这个合作,可是他必须用点心思,而且,他用心思这种事,也是自然而然,这么大事,想要他不用心思都难。他考虑之下,道:“估计你基本上就是提供资金,不参与操作。我作为实际操作者,对于只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占有心有不甘。但是我只准备拿出这部分资金。你看……”

“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当然更有意增加投入,把你的股份压到更小,可是那对你太不公平。但我如果注资少,公司注册资金实力不够,则缺乏规模效应,你谈批发的时候底气不足,那也不行。你说呢?我相信我的提议应该是比较折中的比例。但我们可以就你应得的合理报酬做出协议,目前还只是一个初步意向。”

杨巡一听,却觉得有劲无处使,忍不住笑出来,梁思申在电话那端听杨巡笑得莫名其妙,奇道:“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话犯了政策方面的低级错误?”

杨巡忙笑道:“不是,不是,我本来……你别生气,可是你谈判时候实在太实诚了点,不等扯皮,你自己就呼呼呼往外倒条件,一点都不会趁机抓住要点跟我好好杀价。可能你们那儿……呵呵,谈判比较规范。没什么,不过这说明你诚心。我也不是别人,我以前多得你无偿帮忙,我也很诚心。报酬方面我不跟你谈,只要做出成绩,我自有分红,做不出,我也没脸要工资。就这么简单合作,你看怎么样?”

梁思申一听顿时满脸通红,确实,她的工作以后台居多,正式的交锋,她有做,但没太实质性。而且似乎因为规模问题,不需要太多敌进我退的招数。但是,杨巡说得对,她应该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条件的,幸好杨巡没跟她计较,自觉提出不要报酬。她一时尴尬地道:“那个,我认为我们已经是朋友,对朋友,我认为应该坦诚相待,你看,你也是真心诚意对待我,说明我找你合作没错,是吧?”

这回轮到杨巡轻飘飘地找不到北,迷失了谈判桌上应有的方向感。他爽快地道:“这样吧,这事我跟宋厂长谈谈,请他做个中间人。你的钱到这儿,有宋厂长监管着,你可以放心。事不宜迟,我们得立刻动作起来,我今天就去工商就成立合资公司开始工作,前期费用我先垫着。二轻局那边我开始寻找更大目标。以后我们经常通电话,有资料,我传真给你。”

梁思申这才偷偷做个鬼脸,微笑道:“好。我等下把刚注册的香港公司的资料传到你传真上。现在注册资金还不足,但只要项目确定,我可以立刻增资,这方面程序我会完成。”

放下电话,杨巡只觉得儿戏。这么大的合作,就凭这一个电话?就凭这一个电话,他现在开始就要以合资公司身份与二轻局相关人员商谈?杨巡毕竟有些没法接受这么巨大转折,思考再三,也不管杨速正叫他吃饭,他打电话给宋运辉。毕竟他在这边已经是有头有脸,若是身份叫嚷出去,若是以后忽然不成了,还不让人笑话死。他需要宋运辉帮助确认。

但没想到电话打来打去打不通。好半天才终于打通,宋运辉听见是他,就笑道:“你们两个人自己搞合作,都来找我干什么。自己好好谈去。”

杨巡立刻明白,原来刚才梁思申占住了宋运辉的电话。他忙笑道:“怎么可以,我可得第一时间向宋厂长汇报。你在上班路上吗?要不我去一趟当面跟你说?”

“多大的事情,电话里说吧。难道还对合作不满意?说实话,这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唯一不知道的是,这好处怎么会轮到你头上。你有什么问题?”

杨巡听了这话,一时不知道自己的该不该说,可谨慎起见,他还是笑着道:“可是……会不会太草率了一些,才三言两语就确定了?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梁小姐不会是跟我开玩笑吧?”

宋运辉笑道:“你这奸商,平时弯弯肠子太多,人家跟你爽直你反而浑身不对劲。是不是?”

杨巡讪笑,“宋厂长号脉一流。”

宋运辉这才肃然道:“对于你们两个的合作,我放心梁思申,她一向工作认真,说到做到,而且她有这资金实力,也有这办事能力。我只对你不放心,希望你不要辜负小梁对你的信任。我要知道的还有一件事,你固定资产固然不少,可你手头现金却不多,你合资资金从哪儿来?如果贷款,你准备利息放在哪儿算?”

杨巡忙道:“这个请宋厂长放心,偷鸡摸狗的事我不会做,要做也做大点的坏事,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坏了名声。我有绝对把握贷款两千万,利息我自己支付,不会打到合资公司账面上。”

宋运辉道:“行,这你自己把握。小杨,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合作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回合作,对你而言,可能也是为你打开一扇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门,希望你珍惜机会。而对梁思申而言,三千万人民币不会要了她的命,她做事非常泼辣,中学时候就敢在美国跟她外公打官司,她不会因为三千万在你手上而不敢壮士断腕。你要心中有数。”

杨巡唯唯诺诺。放下电话,这才相信,这事是真的,真得都不需要咬自己一口证明不是在做梦。他回头飞快扒饭,转身飞一样飚出去,投入合资公司相关前期工作中。

宋运辉上班接待了与外办郑主任一起来的萧然。要紧的事,昨晚饭桌上已经谈成,见面主要谈合资相关的事。宋运辉听得出,市里对这回的合资很支持,毕竟是目前市里排得上号的大投资。再加产品基本由外方负责出口,未来将顺理成章地为市里挣得外汇。谁都看好市一机的发展前景。但宋运辉听了介绍后,心头总是有隐隐的不安,可又说不出不安在哪里。只是当着喜气洋洋的当事人的面,他没依据的不安,就不说了,只跟着一起说好。

中午时候,他在招待所宴请萧然一行,不想接到程开颜电话,说她爸妈来了。宋运辉一愣,当即明白,是他昨天说出离婚,招来岳父岳母上门。他在电话里答应晚上过去别墅,但可能会稍晚半个到一个小时。

但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他赶着来到别墅,却看到一屋子的人,和一大圆台面的菜。来者,都是以前他从金州挖来的主力。大家都是高高兴兴地与老领导老程说着话,宋运辉却在心中一沉,知道岳父今天要给他上课。但人已进门,他不能不入席。

老程看到宋运辉进门,一边说着话,一边似是老态龙钟地撑着桌沿要起来,“呵呵,我们宋厂长回来了。工作辛苦啊……”

宋运辉见此不由愣了一下,岳父起身迎接他,这不是一向的规矩,他忙抢上前按住老程,道:“爸,欢迎你来,退休了,早该出来走走,这儿多住几天。妈呢?”宋运辉看看周围,却看到大舅子从厨房端着一只盘子出来,心说好嘛,全家总动员。他心里约略有数,便冲桌边几位他手下道:“我们家团圆,你们都来干什么?回你们家吃去,今天我岳母大人做的好菜是给我吃的。”

众人都对宋运辉的话很是吃惊,刚被宋运辉按下的老程忙道:“难得见面,有你这么赶人的,大家都坐下,这个家听我的,我长辈。”

但是曾与宋运辉住过同寝室,而今是宋运辉嫡系的方平却看得出宋运辉笑容下眼光的不同,他乖觉地起身,笑道:“时间不对,我得送孩子去奶奶家了。对不起,程书记,我罚一杯。”方平说话时候已经端起杯子,等话说完,酒也一气呵成,拱拱手逃也似的走了。众人一看不对,纷纷仿效,一哄而散。老程都来不及说句整的,也说不出整的,眼看着众人纷纷而走,头也不回。老程气得瞪目无语,抓起酒杯死命砸到地上,晚走的人都听到那一声脆响。

宋运辉发话之后,便袖手旁观,众人的离开,在他意料之中,但是岳父的反应,却是在他意料之外,难道岳父早前还认为可以在他宋运辉的绝对地盘上开他宋运辉的批斗大会吗?岳父怎么会想出这么幼稚的主意。即便是现在的金州,恐怕也没几个人肯捧前程副书记的场,何况是东海。

听到响动的程母冲出厨房,后面跟着程开颜,两人一看人去楼空,都是大惊。老程更是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依然站着的宋运辉,道:“你……你给我下马威吗?”

宋运辉不语,两只眼睛也不看老程,只看向程开颜,看得本来叫来父母撑腰,变得理直气壮的程开颜心中一阵阵的寒,不由自主躲到她妈身后,避开宋运辉眼光。宋运辉这才收起眼光,淡淡地道:“家务问题属于隐私问题,内部解决即可,不必兴师动众。菜差不多了吧,妈你围裙给我,来我家没让你们做菜的道理。”他走过去厨房。

但老程喝了一声:“都坐下,吃饭。”

众人才刚坐下,老程就问:“我外孙女呢?小辉你为什么隔离他们母女?”

宋运辉却问程开颜:“你认为我隔离你和猫猫?”

程母道:“小辉,你爸问你问题,你回答便是。”

宋运辉淡淡地道:“自从上回猫猫阑尾炎她向爸妈谎报军情——当然,爸妈都相信女儿说的是真话——可我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跟你们说这件事。我对爸爸说出隔离两个字,很惊讶。当初搬来这儿,原因我都跟她讲清楚的,怎么会变成隔离,什么时候的事?昨天我还带猫猫来,本来是好好的,我做了饭菜大家吃,结果被她接二连三上门的麻将牌友赶走。我在春节已经跟爸妈表明,不喜欢小孩子接触麻将,昨天来前也跟她预先通话提醒。现在人都在,不存在背靠背,爸妈可以问问,是不是这么回事?希望爸妈主持公道。”

程家人都看向程开颜,程开颜委屈地道:“可是我昨天又没放她们进来,你是生气我要猫猫帮我找麻将牌。”

程开颜这么一说,等于坐证宋运辉的解释,程家人都无话可说。只有程母担忧地道:“可是这才一点点小事,小辉你怎么能说要离婚呢?”

宋运辉道:“原来爸妈是因为这个原因召集一大帮金州旧人来说话。我还是不知道她怎么跟爸妈说的。我的原话是,她可以提出离婚。我的愿意是,我们虽然感情已经出现很大问题,可是受程家旧情,我不会主动提出。但既然今天她闹到爸妈和哥都辛苦过来,我也把话放到桌面上,我要求离婚,我因为种种小事积少成多,已经彻底放弃与她交流感情。希望爸妈答应,如果不答应,那么生活维持现状,我不会强行委屈她。”

老程被宋运辉一上来就一个下马威,搞得颜面无存,又第一个问题就被驳回,一肚子气正没处出,闻言怒道:“我们的态度是,不许离婚。小宋,我们开颜在你面前不是对手,你所谓种种小事积少成多,那是你的借口,只要你愿意,你有的是办法让我们开颜出错出丑。今天你既然自己提起还记得我们的旧情,我们老俩口求你,你对开颜开恩,你好好待她就是报恩了。我们以前还指望你以后知恩图报,现在你翅膀硬了飞出金州,我们管束不住你,只求你好好对待开颜。行不行?你说话,我现在也不敢要求你。”

宋运辉道:“好。我明白爸的意思。妈,你也是这意思?”

程母道:“小辉,再怎么说,我们对你一直不错,你也喊了我这么多年的妈。你听我说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情,你们又还有一个女儿,干嘛闹得那么僵呢?开颜有错,你可以当面指出,也可以跟我们说,我们会批评她,你怎么可以狠心说离就离呢?你把我们一家都当什么了?当年我们白对你那么好了吗?开颜爸白提携你了吗?你这是要让我们老脸往哪儿搁啊……”程母说着哭了起来。

宋运辉心说,这话听着怎么就跟猪养肥了却吃不到肉似的遗憾呢。但他还是答应道:“妈,我知道了。哥的意思呢?我和你妹谈恋爱,你也出过很大力的。”

程哥知道自己靠着宋运辉,当然得夸大自己当年的作用,忙道:“是啊,以前爸布置我送妹妹去你那,我自己不谈朋友都送,我们一家为了你和我妹在一起花了多少心血,你……”程父一听不对,下面踢儿子一脚,程哥连忙止住。

宋运辉却是惊住,盯着程哥看了好久。他问的时候不过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引出这么一段话,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谢谢哥,我知道了。”但不再说话。原来是这样。

老程一路想了一肚皮的主意,却因着儿女两个没用的嘴巴,几乎作废。倒是程母追着问:“听说你心里有别人?”

宋运辉冷冷地道:“除了梁思申还有几个?程开颜,我还年轻,还有前途,请别拿无中生有的事毁我。”

“梁思申是谁?”老程盯着宋运辉问。

“梁思申不是谁。”宋运辉这下已经完全抵制。

“既然不是谁,为什么不可以说?”

“爸爸既然这么问,我也不敢不说。梁思申是我大学时代做辅导员辅导的附小三年级孩子,此后她出国,一直有联络没见面,因工厂融资问题,终于这回见面,我还带程开颜一起出面宴请,她因为人家长得好,当场给人没脸。你们要我怎么对她的荒唐猜测做出解释?我怎么知道梁思申是谁?爸、妈,夫妻关系都成这样,别人都知道我行得正站得直,她却带头到处给我造谣作践我,要我怎么理性待她?”

程开颜急道:“可是你一向对人表情严肃,你只有跟梁思申打电话时候眉开眼笑,都能滴出蜜来。你还要说没有,你不知道多喜欢她。”

宋运辉道:“我真神,对着个电话,跟人九岁的小姑娘恋爱一谈就是十多年。”

宋运辉这话说出,后面任凭程开颜怎么急着列数事实,大家都凭自身经验感觉她捕风捉影。宋运辉耐心等程开颜的控诉告一段落,才道:“爸妈,哥,你们都看到了。本来怕辜负你们,怕你们伤心,我忍气吞声算了,毕竟说出去你们肯定说我本事比她大,肯定是我设套害她,我也不愿背那黑锅。今天既然你们一定要把话都摆到台子上说了,说很明白了,好,我今天发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离婚。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老程忙强自镇定道:“小宋,你不要前途了!”

宋运辉摊牌:“我有前途,那是爬到部里去。我没前途,可我蹲在东海一点没问题。我为活命活长久点,宁可蹲海边吹海风一辈子,不要前途了。离婚,非离不可。你们尽管想条件,除了女儿,你们要什么,我尽量满足。你们考虑吧,我不陪。”

宋运辉还没起身,老程就道:“小宋,不要让我在这个系统里没脸。你别想离婚。”

宋运辉拿眼睛紧盯程哥,嘴里道:“非离不可,不惜一切代价。希望你们理性,别逼我不理性。”不管后面程家再说什么,自顾自离开。心想,也好,索性豁出去,看他们能跳到哪儿去。

而程哥被宋运辉盯得浑身发寒,心中知道,自己的命操在宋运辉手里,等宋运辉一走,就抓住父亲要父亲不可轻举妄动。老程看着这一对被自己宠坏的儿女无话可说,看着母女两个抱头而哭,他一张脸憋得通红。

而宋运辉跳上车后,才一个人闷在车厢里大爆粗口。他妈的,今天才知道,这一生人都被当年相对他而言老奸巨猾的岳父给设计了,竟然一家人动用一切资源捕获他,为什么不去捕虞山卿,看他傻容易掌握吗?真难为程开颜那白痴这么多年没吐露一点风声,就只有他一个傻瓜蒙在鼓里。当年为了保住岳父地位与闵对抗时候,不知道他们程家怎么想。到底谁傻都不知道,他最傻。

可一个人终究骂不长久,终于还是找到寻建祥说话。没想到寻建祥却反而大惊小怪地看着他,说这是谁都知道的套路,以前早就告诉过他,怎么他到今天才明白。宋运辉这才想起以前寻建祥说的金州干部找女婿的方式,原来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聪明程开颜傻,那些约定俗成的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没想到人家那是大智若愚,他才是真傻。寻建祥劝宋运辉想开些,毕竟以前总是得到过岳家的好处,说他有今天岳家出力不少。但宋运辉想不开,他恨有人明目张胆地愚弄他,他也不认为自己的快速升迁得岳家多少好处,做程家女婿反而使水书记当年不敢用他作自己人,而闵忌惮他与岳父联手的势力,以致一直打压,他根本不承认自己现在的地位得自程家,而当他想到别人都与寻建祥一样想法,把他看作那种小白脸女婿的时候,他心中更加愤恨。

这婚,打死他也要离。被人骂一辈子白眼狼都无所谓。

宋运辉回到家里,却没脸跟父母提起这些。但想到程家肯定千方百计阻碍离婚,他想到他的软肋:宋引。思之再三,他当晚就联络杨巡,将父母和女儿送去杨巡家里。反正杨巡家够大,装得下他们一家。第二天便让手下给宋引办了转学手续。

但他暂时忙得没时间关注程家行动,他第二天吩咐完便出差省城。

在省城的时候,从杨巡那儿获得消息,雷东宝保外成功。

杨巡先获得雷东宝出来的消息。他立刻打电话转告宋运辉,可宋运辉出差,只好留下话给住在他家的宋季山夫妇,因为宋运辉一天打一个电话回家。杨巡实在不放心雷东宝被韦春红接出来,总怕好事多磨,虽然自己忙得正是关键时刻,还是决定将手头事情放一放,赶去劳改农场亲自去办手续。

杨巡见到也来迎接的韦春红。相比去年雷东宝刚入狱时候,韦春红脸上滋润了一些,人也丰满了些。等在外面的两个人的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杨巡想着早完早了,他可以赶回去继续谈判二轻局两家相邻厂的收购。而韦春红则想着尽快见到丈夫,终于又可以与丈夫生活在一起。

雷东宝终于出来,穿的是韦春红刚送进去的家常衣服,整个人因为瘦了近一半,看上去反而精神。雷东宝出来看到杨巡,显然有点意外,计划中杨巡不用来,而是韦春红接了他先回市区的家,修整后再去小雷家。这一年来,虽然雷东宝也知道杨巡为他奔走都是为宋运辉的缘故,可到底是杨巡为他做了不少事,他对杨巡开始另眼相待,不再是以前拿他当后生小子。

再看韦春红,描眉画鬓的,一脸喜气。雷东宝心里喜欢,毫不犹豫坐到后座,与韦春红扭坐一起。不过嘴里一点不落空地吩咐:“小杨,辛苦你,当天回去。”

杨巡笑道:“不找个旅馆先住一宿吗?”

韦春红早已笑骂:“扯你娘的臊。”

杨巡哈哈大笑,可也只能对后面两个不闻不问,专心致志地开车。一路拖拖拉拉,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到了市区。但这时睡了一觉醒来的雷东宝却吩咐杨巡立即转头,去小雷家所在镇。不说杨巡吃惊,连韦春红都奇道:“刚才不还是说先回家看你老娘,先洗个澡吗?不急呢,后天才安排小雷家的欢迎仪式。你妈说清早炖好黑枣蹄膀等着你呢。”

“这不是才想到我提早出来了吗,今天礼拜六,一定要今天去了镇里,后天才能回小雷家。明天再去镇里,还找个鸟毛,人都没有。”

杨巡不晓得雷东宝为什么忽然要去镇里,以前都没跟他说起。但他今天反正是车夫,尽到车夫责任就行,多听多做少说。但韦春红立即警觉地道:“去找镇里?那小杨赶紧回我家饭店,我们拿几条香烟。”

“拿烟干嘛,我给他们送大礼去,只有他们谢我,没我求他。”雷东宝不愿。

“大礼?什么大礼?公事还是私事?”

雷东宝不耐烦地道:“别多问,公事。”

可韦春红还是尽职地道:“公是公,私是私,你再天大的大礼,进门还要跟人陪个笑脸呢。去吧,小杨,辛苦你去我店里。”

他们两夫妻说话,杨巡一直没插嘴,但心里嘀咕,究竟是什么大礼,让眼下几乎与镇里反目的雷东宝可以成为座上宾,而且,看雷东宝的意思,后天还得凭今天的镇里一趟,才能荣归小雷家。什么大礼这么灵?杨巡百思不得其解,但看雷东宝那样子,也不知道因为他在而不说,还是跟谁都不愿说,看来是不肯说了。杨巡当然也不会问。反正他把雷东宝顺利接出,送到家里,任务算是完成,他今晚还得连夜赶回去,明天好生休息一天,明晚还得与二轻局的朋友见面。

没料到韦春红拿了香烟出来,两夫妻一商量,跳上韦春红的摩托,留杨巡在饭店吃饭休息。杨巡见此便告辞了,去老家转一圈,飞车回去。

但杨巡走到半路,忽然想到,打官司时候那位负责清理小雷家资产的副镇长的强硬手段,及其镇上对雷东宝在小雷家村影响力的彻底铲除,知道了那些的雷东宝在农场束手束脚地憋了一年之后,以他的火爆性格,会不会……

想到这些的杨巡想回去,可想到那次他对宋运辉说出疑问时候,宋运辉的无可奈何,他思量之下,没有回头,继续走回家的路。不一会儿,他自己的事情千头万绪地占领了他的脑袋。好啦,雷东宝的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他杨巡很有路边找家庙,进去烧柱高香的想法,保佑雷东宝万事顺心。他终于可以全心全意,不,最主要是全力,投身于自己的事了。

因为与梁思申的合作非常刺激。他当然是因为某些方面的原因,上紧了发条似的将自己的工作节奏快上加快。他有意跟梁思申竞争,你的思路快,还是我的思路快,你的行动快,还是我的行动快。因此,他不得不全身全心地投入,快马加鞭地运作,而且乐此不疲。

但他即使年轻,即使精力旺盛,也纵有老虎打盹的时候,他车子开到半路,实在困了,这两天都几乎跑在路上。他裹上大衣在后座打了个盹儿,冻醒了才又上路。好歹坚持着到了家里楼下。却看到宋运辉的车子也停在楼下,很是显眼。

杨巡也没在意,关上车门就要往楼道走,却听身后有人喊他名字,回头看去,是宋运辉从车里探出脑袋。杨巡一想就笑道:“对了,宋厂长你没钥匙,我带着,我们上去吧。”

宋运辉有点嘶哑地道:“上来坐坐,才不到五点,我们不上去打扰。”

杨巡一想也对,就算是他有钥匙,可晚上时间,门肯定反锁,上去就得吵醒全部人。他转到副驾驶位置,进去坐下,对宋运辉笑道:“回来有会儿了吧。”

宋运辉说话有些瓮声瓮气,“也才刚到。没想到有段路面赶什么检查抢工修好了,一路太顺,早到了也不好。你那边怎么样?你做事周全,到底还是去了一趟。”

杨巡笑了笑,道:“都最后一关了,想来想去还是去一下,不能马虎。还幸好去了,本来说好正明要去,结果有事没去,只有韦嫂子一个人坐长途车去。雷书记倒是没说什么,可我想雷书记不会没看出问题来,正明不去,小雷家两辆桑塔纳又卖了,派辆小平头跟韦嫂子一起去总行吧。”

宋运辉闭门一想,对,这是个问题。雷东宝出去,最头痛的是谁?是目前已经掌权,又如鱼得水的。而雷东宝前阵子的遥控指挥,多少是助长了士根,压抑了其他人吧。“大哥回去,有得苦头可吃了。但愿他别做得过激才好。”

杨巡这才说出自己的疑问,“雷书记昨天下午一定要去镇里,还说,不去镇里,礼拜一就别去小雷家了。又不要我送他去镇里。对了,他说要给镇里送份大礼。”

“大礼?”宋运辉看看杨巡,见杨巡点头肯定,他也疑惑,雷东宝现在还有什么大礼可以送给镇里?但不得不说,不去镇里摆平,还真是星期一别去小雷家,弄不好自找没脸。

“肯定不是行贿去,雷书记还说,他送那么大礼去,都不用带上香烟送人。”

宋运辉眨眨疲倦的眼睛,想半天想不出来,叹道:“他意识到有问题就好,意识到就能解决。”

但宋运辉终于还是忍不住,八点左右时候打电话到韦春红那边询问雷东宝,究竟准备怎么做。说实在话,他对雷东宝,远远不如对杨巡放心。雷东宝那边倒是早起来了的样子,说话声音依然震响。说了会儿回家感受后,又要宋运辉谢谢杨巡,说杨巡很周到。

宋运辉道:“杨巡够交情,一直记得你以前提携他。你昨天去镇里,跟他们打个招呼吗?倒是应该。”

“小杨这个耳报神,这么快就说了?这张嘴。小辉,你忘了元旦跟我说的话了吗?”

“对,可是你没当回事。”

“谁说我不当回事,我只是一定要出来。等会儿镇里的几个领导会上来,我们中午一起吃饭,继续商量。我跟他们说,他们也看到了,派谁下去小雷家都不灵,没人管得住。小雷家只有我行。我答应他们,小雷家村集体经济改镇集体,以后归镇里所有……”

“换他们支持你回小雷家主持工作?”宋运辉立刻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冷气,怎么都不会想到,去年还考虑着想把村集体所有转化为村民所有的雷东宝,会想出倒行逆施的主意,而这,只是为了他重新掌权。

“对,不然我名不正言不顺,靠士根做传话筒,传到什么时候。弄不好还给抓进去。”

“可是你把村集体交给镇里……”宋运辉才说出半句,客厅里的杨巡听到,嘀咕了一声,“那不是把小雷家出卖了吗。”宋运辉一听,对,就这意思,他对雷东宝道:“怎么跟村里人交代?”

雷东宝道:“村里人对我交代了没有?除了这个办法,你难道还有其他高招?”

宋运辉愣了会儿,道:“难怪忠富不肯回来,他是个最明白的。大哥,你会毁了你的名声。”

雷东宝不容置疑地道:“小辉,你错了。老话说,有奶便是娘。只要我回去,坐稳了,我还是他们的父母官。”

宋运辉无话可说,没想到雷东宝现在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可再想,又无可厚非。照其他人的思路,为了权,什么事做不出来?可是,雷东宝终于也走到这一步,宋运辉竟然很是不能接受。但他只是跟杨巡说了别泄露风声给小雷家人,就不想多说,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小雷家,以后就不再是小雷家了。

回头他还是坚持自己送女儿去学钢琴。没敢让父母送,怕半路出什么麻烦,知道程开颜父母还住在别墅,他怎么可能放心。但是他累,将女儿送进教室,他自己坐长椅上打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而且睡得很沉。走廊上人来人往,他都没醒。

但不知什么时候,他被身边熟悉的吵闹声吵醒,不满地睁开眼睛,却看到程开颜一手紧张地扯着宋引,一手指着陶医生在骂,声声责问陶医生究竟是什么烂女人,抢别人丈夫。而陶医生则是站着没说别的,最多一声“告诉你,你误会了”。再看,竟然程母也在程开颜后面骂,而老程在后面掠阵。宋运辉一看吃惊,忙起身道:“干什么?”

程母这时别转枪口,厉声问道:“小宋,这是怎么回事?原来你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找的是这个女人。这女人是谁?我们向他们组织反映去……”

程母的指责声中,陶医生把手中拿着的包交给宋运辉,冷冷道:“刚才看到你睡得包掉了,帮你拿着,孩子下课,先帮你带着。多大的事儿,我走了。”

宋运辉迷迷糊糊中这才弄清是怎么回事,见程母拖住陶医生不放,忙道:“搞什么,你们别诬陷好人,吵吵闹闹让孩子看着不好。妈,你放手,不要牵扯别人。”

程母激动上了,哪里肯放,眼瞅着女婿睡着大觉,旁边一个女人管着女婿的包拉扯着女婿的女儿,这场面还说没问题,骗谁呢。“小宋你干吗护着她,啊,你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她哪个单位,我找他们领导去。”

宋运辉怒道:“你们想干什么?放手!程开颜,放开猫猫。”

程母硬是不放手,但程开颜看到宋运辉眼睛盯过来,赶紧将女儿放了。宋引吓得立刻跑进爸爸怀里,只有老程一直沉着脸后面看着,一声不吭。而此时陶医生见宋运辉的解救没法让她脱身,只得取出日常放在包里防身的手术刀,比划着冷冷地对程母道:“你这只手再不放,我这刀切下去了。你放心,我不会伤你主要动脉静脉和神经,但你会觉得有点痛。”说着,不由分说的,手势娴熟地切了下去。程母嘴里一声“你敢”都还没滚出,就眼看刀子无情落下,她不由自主就缩手进去,一张脸都吓白了。陶医生冷笑一声,脱身而去,不作他顾。

宋运辉在后面心说惭愧,但当下还得面对一向挺温和今天忽然撒泼的岳母。隐约有些明白,这就是传说中难惹的母老虎。但他一宿没好好睡觉的脑袋吱吱地痛,看着严阵以待的程家,他只能无力地问:“你们要怎么样?我把猫猫放车上去,我们另外找地方谈,行不行?”

老程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你们都平静。小宋,你上星期说的话,我们都想了,你有你的道理,开颜作为妻子作为母亲,都有一定不足。也是我们平日管教不够。这样吧,你给开颜机会,也给我们机会,这段时间我们都住县里或是市里,你挑个地方,开颜请假,我们盯着她好好带猫猫,好好伺候公婆。你看开颜表现再决定去留,就算……你看看我们老面子。”

宋运辉虽然听着这话犹如做梦一般不敢置信,可这一刻忽然明白一个道理,程家说到底是脱不了的市井气,那是与他家截然不同的一种气。但面对老程如此的软话,他也不能继续强硬,只得缓兵之计,“我一夜没睡,没法考虑。你们给我一天时间考虑,我明天答复你。”

“明天还找得到你们吗?又要我们下礼拜来这儿守着?”程母情绪依然激动。

宋运辉道:“明天开始,我一周不出差。只要我在厂里,容易找。”

“这不是什么难题,这很容易,答应还是不答应,简单。你难道还要我们跪着求你?”程母道。

宋运辉看看女儿,见女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满脸都是紧张,他只得屈服了,“好吧,你们别墅去等着,我立刻搬过去。”

但程母道:“猫猫跟我们走,否则我们不相信你。”

宋运辉惊住,但瞬间一张脸冷下来,不肯再受她们要挟,决定长痛不如短痛。他对这老程冷冷地道:“爸,建议大家做事都留个余地,不要拿女儿挟持我。如果非要逼我我撕破脸皮,我拿你们儿子挟持你们。他在海南做的事,我可以压闵厂长一年不处理,也可以鼓励闵厂长严肃处理。那是最高坐牢七年的事。你们让开路,冲你们刚才的态度,我不会再考虑重修旧好。现在只有一句话:好合好散。算是看在过去的份上。一个月内,手续我会派人上门办理,一个月内你们不答应办理,我处理你们儿子。但不管怎样,一个月内,我把你们女儿调回金州。”

“宋运辉,不要欺人太甚。”老程也终于按捺不住,怒形于色,“别仗着你还在台上,你走着瞧……”

“我不用走着瞧,我这几天已经被秘书告知有些谁找过我想做说客,我已经跟他们通话。你可以再找,但你请认清现实,我起码还有三十年在台上。我还是那句话,你为儿女留些余地。好合好散的话,我还可以照顾他们这辈子不受欺负。”宋运辉毫不犹豫打断老程的话,大声严厉地压到一切地说出他的。但他不得不将一只手按住女儿,不让女儿看见场中的一切。

“不,小辉,我是猫猫的妈啊。”程父程母都憋一肚子火山不得不留有余地的时候,终于程开颜大声哭喊出来。这一哭,憋得满头大汗的宋引也终于哭了。

但宋运辉依然冷冷地道:“猫猫不需要你。”说完,大力推开挡在中间的程开颜,擦过老程离开。既然女儿都已经看到,他也豁出去了。似乎听见后面有惊呼声,但他没有回头,大步离开这是非地。

宋运辉的身后,老程没顾得上女儿差点被宋运辉推得摔倒,而是半眯着眼看着宋运辉的背影沉思。一路之上,不管程母如何愤恨地痛骂,老程都没开腔,他被宋运辉今天截然不同的表现惊住了。他需要重新思考。

回到家里,立即接到儿子气急败坏的电话,老程没听,让老妻接听后转达。他紧抿着嘴只挤出一句话,“下手真快”。连宝贝女儿程开颜一路的哭哭啼啼他都没管。

一直坐到中饭桌上,老程才开腔,对女儿道:“你现在看看,这辈子,对你最好的人是谁?”

程开颜被这问题问得意外,看了眼妈,才道:“当然是爸妈。”

老程叹了声气,道:“是啊。爸爸这辈子,最宝贝的也是你和哥哥。每回想到你一个人在这边不知道好不好,爸爸经常担心得非打一个电话听听你声音才能放下心。开颜,回金州吧,回爸妈身边来。”

“老头子……”不等程开颜回答,程母先惊呼起来。

“没办法啦,看明白点,宋运辉这个人有老水的手段,更有老水没有的底气啊,没办法啦,时代也不一样啦。你们看,现在外向型干部,他是,技术型干部,他又是,年轻化专业化,他都占,我还知道,东海现在大上项目,死活就是离了他不行。而且现在厂长负责制,厂长越来越一个人说了算,他在这边呼风唤雨,连金州的闵都跟他交好,我们除了答应他离婚,还能怎么办?看今天这架势,我们要是不从,我们走后,开颜会被他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还是自己走,彼此留些余地吧。”

“不要,爸,他以前对我一直很好的。一定是他外面有了人,只要把那个人除掉,他还是会回到我身边的,我们还有猫猫,猫猫要我。”

老程悲哀地看着女儿,看来女儿不会明白,那个子虚乌有的美国女孩和今天刚遇到的一个孩子妈,都不可能是。两个人是不是有关系,演戏本事再好也看得出来,宋运辉与那孩子妈没目光交流。以宋运辉那算计,外面有人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让家里知道半点风声的。别说是外面有没有人,这几天他们商议怎么揪住宋运辉的时候,他都发现女儿其实对宋运辉在外活动一无所知,只知道宋运辉清廉得常给家里上课,不许收受他人礼物,这样的一个人,简直严苛得不是人。这样的一个人,哪会象他儿子一样浑身把柄多得跟维吾尔族小姑娘的辫子一样。而这样一个人,只要离了心,别说是他女儿,他都不愿与这样一个人做对手。

老程强压着激动,道:“开颜,乖,听爸爸的,相信爸爸做的肯定是对你最好的。”

程母激动地道:“老头子,这么放过他?没见他拿我们当什么人了吗?”

老程深深叹息,“不是放过他,而是放过我们自己。你看他拉下脸的样子,你跟他斗得起吗?他现在正如日中天,我已经日薄西山,不是对手了。放过自己吧,别不自量力。”

一家人吃饭吃得没滋没味的,程母一直摔东摔西,程开颜一直啜泣,而老程时时叹息。等吃完饭,老程叹了好几声气,主动给宋运辉打电话。那边,宋运辉也是刚起床吃了一些,一听到老程的声音,全身细胞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老程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平静地问道:“小宋,我们两家,以前可是自愿结婚?”

宋运辉道:“以前以为是。”

“好吧,我以前是不是将经验倾囊相授?”

宋运辉不知道老头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不愿否认事实,就答:“是。”

“我以前有没有竭尽全力提携你?”

“是。”宋运辉想了想,没把“但是”说出来,等待老程的下文再说。

“开颜妈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都惦记着给你也留一份?”

“是。谢谢妈。”

“你和开颜,总有一段美好时光,有没有?”

“有。”

“我们曾经是一家人,是不是?”

“是。“

老程深深叹一声气,道:“好吧,就这些,希望你永远记得这几句话。你叫人来办手续吧。”

宋运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呜呜”作响的电话好一阵子都没回过神来,心里开始隐隐觉得胜之不武。他在电话边愣了许久,回头抱住哭过后眼睛依然青肿的女儿,但心中犹豫许久,还是下定决心:离。可心中也清楚,他心虚,他无法再为自己找任何理由。

而雷东宝用一个礼拜天的时间与镇领导达成交易,星期一骑着韦春红的摩托车,到镇上与领导汇合,一起赶往小雷家。才到小雷家路口,早有人发现通报进去,顿时里面敲锣打鼓,鞭炮震天。好多人涌出来迎接,看年龄分布,迎接的人大多是父老乡亲。都是些断了退休金收入,断了年货发放,又没处开发其他财源,精力也不允许,因此如今非常朴素地惦记着雷东宝的好处的人们。

而敲锣打鼓列队欢迎的,则是在村集体工作的工人。大家都是想给雷东宝这个过去的老领导一些老家人的温暖,而这温暖却正是雷东宝算计之中。他在锣鼓喧天中,轻轻对原本有些将信将疑的镇领导道:“看见没?”

领导深信不疑,伸手拍拍雷东宝的臂弯,以示确认。而这情形,又看在小雷家诸人眼里,这无异于以事实向众人说明:政府依然支持雷东宝。

雷东宝看着眼前这一切,得意洋洋地想,幸亏宋运辉元旦提醒了他,进一步击破他心中仅剩的一点点幻想,让他终于能够将自己摆在最坏的绝路上摆出问题,思考问题,解决问题。这一想明白,眼前一切就跟唱戏一般,好玩。其实宋运辉说什么人际关系复杂而复杂,复杂个头,清楚得很,那些唧唧歪歪婆婆妈妈的都别管,抓大放小,揪住主流就行。说到底,谁还不是盯着自家眼里的那一块好处?最要紧是弄清楚好处是什么,谁跟那好处有关系。

雷东宝看到,士根在,红伟在,正明在,四宝在,四眼会计在,该来的都在,没想到忠富也在。大家热烈握手,说的话八九不离十,都有那么一句,“书记,你可回来了。”而此时,雷东宝既非党员,自然更非书记,旁边的镇领导听着多少有些尴尬。雷东宝对这些小细节却是从不讲究,觉得大家这么喊也是理所当然。他握住忠富手的时候,问道:“忠富,我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忠富嘿嘿地一笑,道:“书记,我正要跟你说说。早等着你回来这一天呢。”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雷东宝伸手拍拍忠富的背,拍得忠富全身地动山摇,痛苦不堪。

终于簇拥着来到晒场,四眼会计递上话筒,请谁讲话。士根还客气着正准备说先交给镇领导,雷东宝却早一把抢过去,也没坐下,就扯开嗓门说了。“同志们好,我回来了。我是大老粗,前段时间犯了错误,可领导看我本心是好的,安排我重回小雷家。领导说我本心好在哪里呢?我好在,有钱大家赚,有机会大家上,小雷家人抱成一个团,发财一起发。好了,现在请领导讲话,安排工作。”

当然,领导才不会说雷东宝那样没水平的话,领导先说了一大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之类的话之后,才开始安排工作。雷霆公司恢复工作,辖下是所有小雷家的村集体实体。公司由镇政府委托雷东宝全权负责,镇里派遣原工办会计替代雷士根,雷士根专职任村书记。雷霆公司恢复工作后的第一项任务,是恢复小雷家村集体经济的活力;第二项任务,是在公司平稳发展的基础上,在镇政府的宏观指导下,试点实行规范化的股份制改造,争取走在全市股份制改造乡镇企业产权归属的前列。

台下众人都被文质彬彬的镇领导的话震得晕晕乎乎的,雷东宝也至今还说不全那一大串的什么产权什么股份之类的名词,但他清楚,这是他与镇领导昨天一天谈判得出结果。他们昨天讨论得很明确,雷东宝想,既然事实最可能如宋运辉所言,他雷东宝最终被小雷家的既得利益者送回坐牢,他不可能再拥有对小雷家实业的绝对拥有权,那么,他要抓住绝对控制权。他想抓住控制权,就必得引入名正言顺的外力,强压现在的掌权者,如士根,如红伟,如正明等,而他也需要在村里获得发号施令的权力,那就只有依靠镇里。而镇里如何名正言顺的进入小雷家集体,又是一个问题,总不能一纸文件,把小雷家自身发展起来的企业收归囊中,镇里的领导经过讨论,又请示请教市里领导之后,终于得出股份制改造这一条新鲜的路子。雷东宝对于名词不懂,但是对于镇里拿几份村里拿几份个人又拿几份的条码争得清楚得很,最终确定,镇里拿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村里以地折价拿走百分之三十,而公司全体职工拿走剩余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初步方案。但是,这些设定方案,镇领导在会议上都没细说,不仅是条例还有待完善,最主要的是,还得看雷东宝能不能有效积极地恢复现在发展得有些畸形的小雷家集体经济。经济平稳发展的基础上,才能谈改革。

因此,与会村民能看到的听到的,就是那么一个现象,雷东宝以前是作为村支书来管理小雷家村,而现在则是通过镇政府委任,来管理小雷家村的集体经济。这里面细微的不同,那些当权者自然能听得明白,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管住小雷家的钱,那还不等于管住整个小雷家村?钱是命脉嘛。而且大家也都想当然地认为,只要雷东宝回来,他反正有本事,钱到他手里,等于大家又有钱花了,那是最好。现实已经表明,小雷家离不开雷东宝。

因此,等镇领导发言完的时候,下面自发的掌声热烈。令镇领导明显感觉到,这一年来,他们靠行政命令都无法挽救的小雷家,是那么如饥似渴地等待着雷东宝的归来。这一刻,镇领导心中也对雷东宝充满期盼。

只有士根越听越心惊,虽然他坐上村支书的位置,可是,为什么把他排斥在村经济实体之外?为什么要从镇工办安排下来一个会计?是不是雷东宝终究还是不满于他前阵子的表现?他不由想起当初宋运辉在电话里斥责他的那些话,会不会雷东宝也认为,是他雷士根害了雷东宝呢?本来是满心欢喜地安排了这场欢迎雷东宝归来的场面,而现在的雷士根则是心里有些凉。

镇领导安排下工作后,在大家的鼓掌锣鼓声中打道回府。而雷东宝则是开始行动,第一个来到登峰电线电缆和电解铜厂,了解帐目。此去,他带上的是镇里委派的会计,而不是雷士根。虽然他已经进一步清楚了雷士根的为人,但他打定主意,再也不能用这么一个一点活变都没有的人管理财务,他这一回因雷士根而跌的跤够惨,他又不是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他怎能在同一个地方再跌倒一次,他索性卖一个好给镇里,说是让镇里派一个人来管住小雷家的钱,其实因为他以前也知道找一个合格的财务人员有多难,而找一个能放心的更难,机关派出来的人,自然是镇里考察过的,以后即使有问题,那也是镇里的责任。

雷东宝虽然以前被宋运萍教着会看报表,但他自己也清楚,他再怎么能干,也没眼前这个久经工业企业的老会计眼睛尖,他就听镇里派来的会计汇报。一边听,一边与登峰办公室里的旧人们东拉西扯。他才坐牢一年,登峰的人事没什么变化,基本还是老一套的班底,是他扶着正明建立起来的。大家最先还有点不熟悉,但几句下来,又一切照旧,反正正明是厂长,而雷东宝是太上皇。

一上午下来,雷东宝已经了解个八九不离十。他开口指挥办公室人员安排工办会计的中饭,他则起身道:“正明,我没地方吃饭,中午这顿吃你的。多给我上猪肉。”

正明一听就笑了,“书记,我早让我太太准备着了,你就是不说我也要拉你去。本来还想,今天中午轮不到,就晚上,晚上轮不到,等明天,反正这天气,菜放冰箱里也不会坏,总能等到书记。哈哈,结果是我拔了头筹。书记请。”

雷东宝笑嘻嘻出去,但走到外面无人处,就听正明道:“书记,这回本来说好去接你,结果正好铜矿那边来人,你也知道铜矿那边一向尾巴翘得老高,只好临时连夜跟嫂子陪了不是。你要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记在心上。”

雷东宝道:“你他妈的小兔崽子,我当然知道你不敢跟我玩心眼。你要玩心眼也犯不着今天这个时候,多的是以后给我下套的机会。走,去你家,你什么太太,拗口不,老婆就老婆。”

正明这才稍喘一口气,但也是因为拔得头筹,到底是壮了一点声色。他如今与村里对着干,说什么都有点害怕雷东宝回来,先剃他这个刺儿头。

但才走进正明家,雷东宝在簇新的黑色皮沙发坐下,就一点不客气地道:“正明,把你的第二套账拿出来。”

正明一惊,看着雷东宝犹豫地道:“书记……哪来第二套账。”

雷东宝拿手指指着正明,道:“少给我装糊涂,你那些糊涂装给士根看还行,给我看你还嫌嫩。你这个月排的轮班我已经清楚,别人看不出你产量,我能看不出?你少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今天来你家吃饭,我们两个人说,是给你面子,让你以后还有脸坐那位置,你要拎不清,你看看我的下场,明天就是你的。”

雷东宝一点都不客气,也一点都不顾忌自己眼下的敏感身份,他以最理所当然的态度,大拳毫不犹豫地砸向雷正明,打得正明一个措手不及。正明一时傻了,捧着刚泡的茶跟泥塑木雕似的站在原处,动弹不得。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但心里却是非常清楚,雷东宝一句话就抓住了事情本质。也难怪,当初那排班、那工作量、那考核,都是在雷东宝支持下制定,并压制下执行,雷东宝不知道其中关节,还有谁知道。但是,那第二套账要是交出,登峰财务状况又得暴露在公众眼下,他手里有多少活钱,又得被人眼红,毫无疑问,村里肯定又得伸手问他拿钱,可那是他好不容易在一年时间里才拼命护住的钱啊。如果说,雷东宝把整个小雷家看作是他雷东宝的,那么这一年下来,正明也是早把登峰和铜厂都看成是他自己的了。一年含辛茹苦地撑下来,现在要他交权,他怎么舍得。

雷东宝不催,坐沙发上盯着正明,等正明说话。

正明的妻子吓得都不敢出来,窝在厨房轻手轻脚。而正明一直等着雷东宝开口,雷东宝却是硬不开口,舒舒服服坐沙发上盯着他。正明终于受不住,道:“书记,你这话是哪儿说的……”

“拿出来,少废话。”

“可是书记,你也最清楚,登峰好不容易给救活,还是东海厂拿一笔预付款给救活的。书记,登峰是你下最大心血扶植起来的,你忍心看着它又倒下吗?铜厂才开始走上正轨,我正等着它出效益,要是你把钱拿去全分给那些年纪大的,我还拿什么运转厂子?……”

“小子,我跟你说什么了,你跟我废话一箩筐的?老实点,拿出来,我要看正确的。”

正明一听,咂摸出另一种味道,这才磨磨蹭蹭地上楼去,搬出一袋子的账,交给雷东宝。“书记,你轻点声,我这是藏屋梁上的,没别人知道。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说出去的话,登峰完了。我对外一直说亏损的。”

雷东宝掖了第二本账,暂时没看,依言接受正明的款待。而正明此时已经明白,来者不善,他开始惴惴地不安,担心自己地位的失去。他手中的地位,士根难以剥夺,下面人难以反水,只有目前有镇政府支持的雷东宝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就跟过去雷东宝没出事前一模一样。雷东宝能给他,也能剥夺他。

“书记,你……你准备……”正明想到书记出事时候,他没跟红伟忠富一起反水,这回书记出狱他又临时变卦没去迎接,这些往事,放谁身上都能记仇,雷东宝刚才虽然说没关系,可真没关系吗?

雷东宝道:“你原来怎么干,现在还怎么干,所有收入支出都入明账上去,明账由雷霆公司总抓。就这样,一切行动听指挥。”

正明心中万般不愿,尝试了大权独揽之后,谁都不愿轻易放弃。但看雷东宝的眼神,在在只说明一个意思:屈服!不屈服滚蛋!正明的心在屈服与不屈服之间徘徊,皱着眉头一时无法表态。

而雷东宝又紧追一句:“想好没有。”

正明终于壮起胆子问:“书记,你能不能把未来计划跟我说说。比如会不会把钱抽走,比如会不会压缩登峰,支援其他几个……比如现在几乎等于关闭的养猪场?如果你这么做,我反对。”

雷东宝环眼一瞪:“你凭什么问我?我只要你回答,答不答应我的话。”

正明暗暗吞一口唾沫,在雷东宝的逼视下终于喃喃地道:“我……我当然全听书记的。”

“对嘛。”雷东宝举起酒杯,要正明干上一杯,这才罢休。但这顿饭他才吃了一半,就推杯离开,撇下满脸郁闷的正明夫妻俩,走进忠富家。

忠富对于雷东宝的突然出现,有些意外,“书记,你不是在正明家吃饭吗?这么快?”

雷东宝笑道:“工作餐,吃一半想到你了,赶紧过来……”

忠富笑道:“书记,我们家接着吃下半部分。不过你别劝我回小雷家,我那边已经盘活,离不开了。那边赚的都是自己的,赚得多,不想回来。”

雷东宝没想到忠富一口堵死他,愣了一下才道:“我亲自请你出山,你也不肯?”

“书记,我做人一向一根筋,什么钱多做什么,而我自己挣的钱,谁也别想拿走。以前给村里挣了不少,也算够我报答村里对我的培养。书记,我不是针对你,但我真不肯回来了。请你千万谅解。”

雷东宝眼巴巴地看着忠富,好一会儿才道:“好吧,你做你自己的去,我支持你。有机会你也支持小雷家。这里是你的娘家,外面有谁对不起你,你回来招呼一声。唉……你还是不肯回。”

忠富听了这话反而愣住,他本来等着今天回得斗志昂扬的雷东宝说出你敢不回来开除你村籍开除你五服之内亲戚村籍之类的话,没想到雷东宝说得这么温情。忠富反而软了倔强的头颈,举起杯子道:“书记,对不起,我开小差走了,没能坚持跟着你干,这杯酒,我自己罚了。但只要你需要技术指导,一句话,要啥有啥。”

雷东宝没让忠富独喝,陪着一起干了。他吃菜喝酒,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本来想要你回来重新启动养猪场,相信你只要一点点启动资金就能很快扩大。我们的底子还在。可你既然不来,交给别人的话,这启动资金就不是小数目了,我暂时拿不出来,猪场还是停着吧。忠富,这一行你熟,你帮我找找,有谁家要承包养猪场养殖场的,我们把它们承包出去。你也可以回来承包嘛。”

忠富依然不能适应雷东宝对他这么客气,他忙笑着道:“书记,我会尽力。你去年叫士根分块将猪场承包出去,这本来是好主意,可士根没胆魄,做不出大事,你说多少价格,他一点不敢改动,怕人说他自己捞足好处把猪场低价包给别人。书记,只要你肯灵活价格,能高能低,我会找人来承包。”

雷东宝道:“有数,这事以后我自己管。你跟人去说,多承包,就批发价,便宜。少承包,零售价,贵。这是没办法的事。再有,承包一年,是一年的价,承包两年一次性付清,我给他们打八五折。承包三年一次性付清,我打七五折给他们。我们优先便宜那些承包三年的。这年头,我才听说银行利息又涨了,又来保值储蓄。我打七五折也没什么太吃亏。”

忠富听了叹道:“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书记,你早这么跟士根说,现在猪场肯定兴旺。我现成的有几个朋友想包猪场,我跟他们说说,包括冷库、沼气池都可以包给人。但书记,我有个私人问题,你是不是等钱用?正明那儿不是有些钱吗?”

雷东宝点头,“我等钱用,你尽管给我找承包人。正明的钱都在这本小账上,我还没看数字,但这一年他日子不好过,钱不会多到哪儿去。看今年这势头,物价又是那样的涨,都跟八七年八八年似的,照以前的经验,不赶紧着抢笔钱好好大做一番,哪儿还找这么好的时机去。这物价涨了又不会回落的,所以这个时机借到钱是关键。承包费拿来我都投到电缆设备上去,再上一套生产线,争取把我们自己做出来的铜都自己消化掉。所以一定要快,快点抓钱。”

忠富听得瞪着眼睛看着雷东宝发傻,没想到雷东宝一回来,果然是又有轰轰烈烈的计划,想把停顿下来一年,已经生锈老化的小雷家快速运转起来。以前,他多少有些不服雷东宝,他文化水平比较高,对雷东宝的所作所为有时多有腹诽,总觉得时势造就了雷东宝。虽然雷东宝也确实为小雷家做了不少事,也对他忠富有栽培提携之恩。但后来雷东宝盘踞在大位上,就有些占山为王的意思了。他不愿回来,是当初就料到雷东宝肯定回小雷家,回来又是执行那种土匪政策,他实在不愿面对,又不想与雷东宝翻脸,既然已经趁机出走,那就出走到底。现在听雷东宝如此这般一说,才明白,原来以前雷东宝也不单纯是运气好,抓到什么做成什么,雷东宝是有考虑的。

但是,忠富还是在肯定雷东宝的同时,迅速再次决定不回小雷家,不要什么大发展大规模。料想雷东宝还是那脾性,那脾性,他实在不喜欢,还是别回来伤了和气。如现在,和和气气做个朋友多好。因此,吃完饭,忠富就骑上摩托车出去,亲自过去那些想要承包猪场的朋友那儿,积极帮助雷东宝拉人。

雷东宝则是提着小账,找到红伟。而红伟那时候在家不安地等待,雷东宝早先还在里面时候跟他说过,回来会先找他谈话,他不知道要谈什么,但看雷东宝欢迎仪式完毕先去了电线厂,然后又去正明家吃饭,显得对正明异常重视,红伟心中有些吃味。毕竟他是雷东宝光屁股时候的朋友,毕竟他是在雷东宝落难时候支持雷东宝的关键角色,雷东宝怎么可以忘了他。

红伟有些赌气地等着,眼看手表上的时间指向一点,他也不挪窝,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喝茶。但终于等到雷东宝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欢喜的。他看看雷东宝的脸色,微笑道:“你好像没怎么喝酒嘛。”

“喝啥子酒,都说话。老猢狲逃了没?”

“还能不逃。不过让我派人跟上,在市长途汽车站逮住扇了几个耳光。听说你回来,那些本来反士根的人都没声音了,估计都在看你怎么做。今天你和镇领导一起出现,真出人意料啊,我看有些人脸都绿了。”

雷东宝听着发笑,“哈哈,老子们打下的江山,他们想白捡?做梦去。就算是让他们抢了,等老子回来,也得一个个捻死他们。”雷东宝说着,红伟跟着一起笑,但雷东宝转脸就问:“你家还有没有其他人在?”

红伟立刻会意,上去让他父母先出去外面晒会儿太阳,盯着有没有人走近。清场完毕,雷东宝才道:“这回我吃亏,在里面想来想去,最傻的一件事还是没听你和忠富的劝,早点闹个体。可现在我才回来,目标太大,闹不成了。明着闹不成,我们走暗的。你既然已经反出去,就别回来了。你照旧做小雷家这些产品的生意,但你赚的钱,你要心中有数。”

红伟愣了一下,没想到雷东宝跟他提这计划。他想了会儿,才道:“你意思,要我退出预制品场的承包?”

“对,你给我把公司办得远远的,别让人进门出门都看得见。赚了钱也暗暗的,别拿出来显,跟谁也别显。谁也不知道哪个每天对着你拍马屁的背后一转身就告了你。给抓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什么都没了。你答应吗?答应的话今天就办移交,早点搬走。”

“我……我考虑一天,行吗?”

“考虑你个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爽气点。”

“可我预制品场还有不小的收入……”

“干不干?”

红伟被催不过,只得苦着脸道:“干吧,你要我干的,我能不干吗。”

“这不结了吗。好,你等下就这眉眼去预制品场办移交,背后想骂我,今天也让你骂个痛快。回头我让正明单线联系你。还有,正明那小子,你逮空训训他,别以为我不在一年他是个人了,告他,敢让我不痛快,当天就撤了他。”

但红伟心里想着别扭,他做人灵活,心肝百窍,想来想去,还是道:“其实我不离开,你不是身边多个左膀右臂吗?干嘛要弄得我跟给赶出去似的?”

雷东宝想了想,才道:“镇里已经很明确,村里这些厂,我们别想私有了。什么股份制改造,也别想有我们当初自己制定的比例。想赚钱,靠你。你先做一段时间地下党。”

红伟想了会儿,才道:“只要登峰和铜厂顺利,其他都不是问题。”

“就是这么说。我现在手头资金成问题,摊子不能铺大,只好专攻一点。看来看去,三家实体,还是登封最能出钱。登峰的发展有两大障碍,一个是钱,说来说去都是钱;另一个是正明。我今天跟你说的事,你不能跟正明说,正明小子要是没眼色,我这几天就撸下他,这些话他要知道了有麻烦。红伟,你一个人的任务很重,外面全靠你了,你只要管住外面的场子,我这边就放心大胆地干,再出事我也有地方投靠。这个任务,我只放心交给你。你说,你能不能让我放心?”

红伟实在是觉得有些玄,但想到最坏也不能比前几个月没钱又被镇里管东管西时候的更坏,再说,雷东宝已经发话,照雷东宝那脾气……前面即使是陷阱,他还是闭着眼睛听雷东宝的命令跳吧。这辈子从小跟着雷东宝跟惯了,再滑头也不敢滑哪儿去。再说,还有宋运辉过年时候撂下的那些话呢。

红伟重重地点头表了决心。

红伟在雷东宝授意下,下午就怏怏地去预制品场迅速办完移交,收拾东西离开。等他才走,雷东宝便下令收回预制品场,交付一位小雷家的年轻后生管理。这个年轻人,正是雷东宝坐牢时候去探访他的年轻人中的一员。这帮年轻人都是他当初送去外面培训或者读大学,长了见识长了知识回来的一批后起之秀。只因后起,最好的机会已经被前人所占,他们苦干巧干,却只能占领部门位置,他们心有不甘。眼下这帮年轻人中的一员忽然得到才刚回来的雷东宝的重用,顶替的又是当年号称四大金刚之一的红伟的位置,大家一下看到前途闪亮的希望。这帮年轻人都认为,未来的机会是属于他们新一代的了。于是,所有的人心中都是蠢蠢欲动:既然红伟可以被顶替,正明又算什么?都是书记一句话。

正明当天就灵敏地感受到这股来自下面的压力,这股压力与雷东宝中午半顿饭时间施加给他的压力叠加,令正明在家坐立不安。正明看到,雷东宝不仅抓走他手里的小账,更一举拿下他培植多年的登峰人事的半壁江山。他等着夜深人静,才偷偷潜去找红伟说话,可红伟只扔给他几句不明不白的,红伟要他看清形势,摸清镇领导今天陪雷东宝回来这件事背后的深刻含义。而且是红伟自己也在猜疑雷东宝究竟在镇上使了什么手段,正明一说会不会是宋运辉找人活动才让雷东宝跟以前一样风光地回来,红伟与正明一致觉得有这可能。

而红伟更没想到的是,雷东宝要他离开预制品场的命令,竟是一石二鸟之计。没想到雷东宝只提拔一个人,便轻易收获一帮人的心,才一天之间,便扶持出一帮新的主力。红伟想来想去,这不是雷东宝这个粗人的风格,一定是戴着眼镜的宋运辉帮助出谋划策。既如此,看来宋运辉是打定主意扶着雷东宝走一段了。红伟此时也有些担心,雷东宝对他,是不是调虎离山。但再想到雷东宝今天中午的推心置腹,红伟又感觉不象。红伟自己尚且弄不清楚,正明就更无法从红伟这边摸清底细,正明几乎一夜失眠。

除了忠富,所有人的命脉,而今又被雷东宝牢牢抓在手里。

而这一切,都在雷东宝元旦以来日思夜想盘算出来的算计之中。回小雷家的第一顿晚饭,他和刚晋升的年轻人一起吃,同桌的还有好几个同一帮的。雷东宝说起来就是我大老粗,以后要靠你们这些我花钱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撑场面,以后小雷家的发展都靠你们。弄得这帮年轻人个个欢欣鼓舞。

只有士根,一直等着雷东宝找他谈话,却一直没有等到。眼看着雷东宝一整天忙忙碌碌,他也不好去打断。但眼看着雷东宝去了正明家,去了忠富家,又去了红伟家,却一直没到他家,士根一颗心七上八下。再加镇里直接派下一个经验丰富的会计替代了他,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可能已经不再是雷东宝圈子里的人,更遑论当年似的左膀右臂。雷东宝是不是不敢用他了?

士根不知道,但他站在门口,等着雷东宝回来。他得找雷东宝谈话。

好在,雷东宝吃完饭,早早回来久违的家。雷母知道儿子回得安稳,早在中午急着赶回家住,大家对她那个客气,与一年前出事时候截然不同,好多人一起帮着打扫房子。雷东宝看到家里亮着灯,心中终于生出疲倦,这一天,虽然没抡大锤没挑重担,可劳心。他把两三个月拿定的主意一朝施展出来,这会儿脑子空空荡荡,需要补充,更需要休息。看到士根略微佝偻着背拦住他,雷东宝心里有些不情愿。

士根几乎是陪着笑道:“东宝,你村支书的位置,我没办法代着了,等你恢复身份,我们立即向上面申请。去我家喝杯茶?”

“困了,不喝。士根哥,以后你管住村里,我管住实体经济,我们……啊……”雷东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又道:“我找时间跟你谈话,基本照旧,你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

士根怔怔看着雷东宝离去,走进家门,一个人在夜色中站了许久。

雷东宝回到家里,从窗户中看出去,看到士根还站在那里,心里有些不忍,可还是没走出去安慰哪怕一句半句。以后他无论做什么,士根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占有重要地位。而今是晾着士根,让士根重新认识自己只有几斤份量,等士根重新认识彻底消除过去做老二带来的优越感后,他再酌情用士根。而他相信,士根不敢有变。没他,士根能活?敢活?

今天这一场回来的好戏,雷东宝唱得非常满意。

而那边厢红伟等正明走后,才忽然想起他曾答应给宋运辉电话汇报雷东宝回来情况,这一白天都被雷东宝回来出手的一系列招术震了,都差点忘了还有受人所托那么一回事。

但还没等红伟打电话,宋运辉的电话先追过来。红伟连忙将这一天的事情跟宋运辉说了。但是红伟又是奇怪了,宋运辉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雷东宝,非要来问他?难道不都是宋运辉帮出的主意吗。

宋运辉放下电话却是想了好久才罢。没想到雷东宝向镇里交出村集体的效果这么好,可见雷东宝以前早已知道的;没想到雷东宝会如此处置村集体的人事,可以说,完全不是过去那个雷东宝的风格,不过也不能说是断裂,元旦前那阵子,雷东宝遥控指挥小雷家工作时候,已经显现雷东宝开始平衡各方势力的思考。

宋运辉又将雷东宝对各个主要人物的安排细想一遍,心中大约有些明白,春节他去探望雷东宝那次,雷东宝为什么只口口声声地向他强烈要求出来,却不肯透露出来打算的哪怕一丝细节。包括将村集体送给镇政府,包括几乎不念旧情地对村集体人事的整肃。这些打算,雷东宝是不好意思跟他说出来的吧。雷东宝宁可一团鲁莽地开罪他,都不愿说出自己的打算,因为雷东宝自己心里清楚,他那些打算是怎么一回事的吧。可雷东宝还是做了,为了回去,为了回去后站稳脚跟。宋运辉心中暗叹,雷东宝终于务实了,可这务实,是怎样的教训催化得到。宋运辉不知道雷东宝在劳改农场拿出那些主意的时候,一个人的心中经过几番撕裂,几番抉择。但而今雷东宝做了。宋运辉毫无疑问的相信,在见识“做”的效果、尝到“做”的甜头之后,雷东宝未来的出手会越来越无内疚。

而宋运辉也终于可以对雷东宝放心了。

梁思申终于获得休假,按照杨巡传真的合资手续要点,匆匆到香港办理各种证明,将第一笔款汇入筹建中的合资公司验资账户。然后又转道上海,带上各色证件,给杨巡办理手续。

宋运辉正因为离婚而接受什么妇联工会等组织的调解,烦不胜烦,又不便做得太过火,因此不愿因为接待梁思申而节外生枝,他让杨巡尽量少安排梁思申与他见面,但让杨巡出面安排梁思申与萧然见面。杨巡虽然着实不愿意,可也只能打电话过去联络,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人家比他强太多,他就是被欺负死了也得忍声吞气。不过梁思申的牌子比较好用,萧然电话里对他客客气气,竟比宋运辉的牌子更管用。杨巡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点明白宋运辉让他出面的意图,就是调和他和萧的关系。

天气已经开始转暖,梁思申穿一件白色低领毛衣,下面牛仔裤和咖啡色麂皮摩托靴,斜披一条在杨巡看来很黯淡的披肩,头发束在脑后,戴一副大大的太阳镜,大步走出机场。杨巡看着觉得说不出的潇洒,杨巡觉得梁思申除了眼睛是黑色的,其他几乎与外国人没什么区别。梁思申也看杨巡,规规矩矩一套藏青色西装,里面一件鸡心领毛衣或者背心,可是配的却是暗红色领带,有些不协调。

杨巡而今在梁思申的督促下,办事也有些规章起来,上车便把这几天的行程安排交给梁思申过目。梁思申一看就问:“为什么不安排与宋老师的见面?宋老师没说去出差。你把电话给我,我跟宋老师约一下,这个萧总的饭局可以拿掉,改喝咖啡。”

杨巡只得解释:“宋厂长正办离婚手续,你不知道中国离婚有多难,他现在不方便与其他女的多接触。”

“哦,怕被人说三道四?杨巡,你知道宋老师为什么忽然决定离婚了吗?我觉得他早在几年前就应该离婚。”

“不知道,宋厂长嘴严。哎,你怎么看出宋厂长早该离婚?我怎么觉得一年前他们还好好的?”

梁思申奇道:“你真没看出?宋老师话里话外对太太一直不很尊重,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杨巡发愣,还有那样的标准?他要是娶了梁思申,那肯定是尊而重之的,但梁思申尊不尊重他就难说了。他嘀咕道:“你真灵敏。”

“不,你用词错误,这儿应该用敏感,你真敏感。”梁思申笑嘻嘻的纠正杨巡的错误,这么几天电话来去,两人熟得不能再熟。“嘿,背多少唐诗了?我们对诗?”

杨巡只得道:“不跟你对,你有时差,白天等于睡觉,我胜了也没意思。”他早听说梁思申疯狂老鼠一样地背唐诗,为的就是过来时候压倒他,他也只能每天背,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杨巡,你这是变相认输。”

“谁说……”杨巡忽然想到激将法,忙将嘴边的话吞回去,平静地道:“好吧,我认输。”

梁思申郁闷地瞅杨旭一眼,道:“你真没劲。我们改变行程,变紧凑点。我去宾馆登记入住后,你忙你的,我去看看萧总的工厂,晚上再一起吃饭。饭后看你打算收购的两家工厂,不过你得提前把资料交给我看。”

杨巡有些想陪在梁思申身边的意思,但被梁思申一说,也只得答应。随即他便在红绿灯之前开始联络通知改变行程。

令杨巡没想到的是,送梁思申到市一机门口,萧然竟然在门口亲自迎候。杨巡决定说什么都得问出梁思申究竟有些什么来头,令萧然这样狂妄的人都收敛几份。杨巡因此也收获萧然居高临下的一次握手。

梁思申跟着萧然进去市一机,对城市不算边缘的地方有这样规模的工厂感慨不已,光是有规模的厂房就有好几排,里面车间与车间之间的道路,都不比外面的市政马路窄。光是冲着这地皮,梁思申感觉,萧然就捡了老大一个便宜。

但萧然开门见山,走进办公室就对梁思申道:“梁小姐,帮我看看上次你看过的合同,能不能找出条款暂时阻止日方提出的增资计划。”

梁思申一想,道:“增资是好事啊,是不是你资金紧张没法增资?”

“是这样。主要还是日方提出的增资规模太大,他们派技术人员入驻后,现在提出市一机的精密铸造车间和热处理车间设备落后,需要改良,而且提议新车间为长远发展计,迁出市区。董事会将在下月初召开,按照章程,他们作为占股份大多数的股东同意,就等于通过增资决定。你帮我看看,我跟李力他们商议下来,都觉得可能得咬紧牙关变卖家产跟上,或许你熟悉国际条规的漏洞,你请千万帮我想想办法。”

梁思申不由“咦”了一声,点头道:“对了,因为牵涉设备改造,你必需注入实际资本。但可以根据工程进度分期分批。”

“是这样,可我入股市一机已经几乎倾家荡产。没闲钱。”萧然接了秘书刚拿来的文件,坐到梁思申身边交给她,“这边又暂时还没开始投入新产品出口创汇,暂时没太多入息。我最好能想办法拖,拖到产品出来,有利润之后再说。”

梁思申看看萧然,点点头,心说这才是他正经所想,以市一机的产出发展市一机。她微笑道:“给我安排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我仔细看看。”

萧然当即起身道:“这办公室让给你用。梁小姐喝咖啡吗?”

梁思申拒绝,挥手示意萧某出去,舒舒服服地坐沙发上看合同细节。但是仔细看了两遍,都没看出可帮萧然解决问题的办法,她便罢手了。她来,本来就是受宋运辉所托,宋运辉要她帮忙解决一下萧然的问题,说他正找萧然的爹办事,想给萧然一个人情。既然办不到,她也只有罢手。她出去叫来萧然,道:“从条款上基本没有可钻空子之处。你无法避免董事会的召开,也无法避免董事会多数票通过增资决定。但是你别急,看你这脸色变的,都唐三彩了。”

萧然一听有门,一张脸立刻舒缓下来,笑道:“难道还有合同外的办法吗?我也在想,这样的合同怎么可能有空子可钻。但又想,既然是人做的,总有缺陷可找,就找了宋厂长出主意,果然你有办法。”

“宋老师太过分了,皮球踢给我。我没好主意,我只会教你耍无赖。你瞧,这儿对例行董事会的时间有约定,但是对于随机召集的董事会没确切约定,可是这条又有规定,必须三分之二以上股东参与,才算决议有效。你有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吧,你就想各种借口拖。你刚才带我参观时候已经说了,五月份可以出产品,你拖到五月后吧。没多久,很容易拖。”

萧然一听,再看梁思申严肃的脸色,大急,“你……你想到什么?请说,请赶紧说,谢谢你。”

梁思申道:“刚才你提出日方急切希望增资扩建这件事让我考虑到有些恶意可能,我提出来供你参考,希望你能想到办法避免事态恶化。第一恶意可能,如今日方以市一机设备不合要求,提出增资改良设备。如果你拖,或者拒绝,他们可以此再提出,不合要求的设备制造出来的零件不合生产要求,因此这部分零件需要从日方进口。但是在合同中你们没有对从日方进口零部件有价格约束,日方可以设定高价给你合资厂。如果这零部件又不是市场常见的成品,你只能勉为其难用他们的高价零部件。这种绑架已经付出大头的客户的事件,在国外常有发生。如今你既然已经投入那么多资本,又已经花大钱进口安装新的设备,你当然不可能不做原先谈好的产品。但这样一来,你的成本将大大增加。而你只能哑巴吃黄连,谁让你不肯增资引进新设备呢?你既然自己做不出那零件,你只能花大钱进口。”

萧然一听愣住,“会吗?真是恶意?可我们和外方是本着友好促进进行合作啊,合作双方存有恶意的话,还怎么合作?管这儿的总经理毕竟是我。”

“我只能说,一切皆有可能。但在日方做出确切行动之前,我们无法做出定论。我只是从日方这么快就要求增资的行为中看出疑问。或许是我多疑。需要我说出第二个恶意可能吗?我想,不管有无恶意,是否真正友好合作,你有预防还是必须的。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

“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萧然不由跟着复述一遍,心里再想洽谈时候日方人员热情有礼的谈话,外办接待时候上升到中日友好高度的互赞,还有两国官方的一些接触,怎么可能在这样大的合作项目里出现恶意?这本来是跟国营企业合作的项目啊,只是半途被他横刀夺爱而已,那个号称一衣带水的日方怎么可能存有太大恶意?萧然有些将信将疑,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第二个恶意可能。“梁小姐,请说,越详细越好。”

梁思申道:“我考虑到的第二个恶意可能是产品定价。你合同上约定绝大部分产品返销日本,价钱基本上是由日方决定。日方的价格可能不会定得太高,如果刚才所说的进口高价零部件侵吞部分利润的话,你可能还会做出一个产品,亏本一个产品。可你对亏本却无法质疑,谁让你逃避增资,不建立两个关键车间呢?因此,如果日方恶意,综合以上两种可能,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增资,要么你亏本。你两者之中选择一样。”

“不,我可以设法在全国找出能加工这部分进口零件的厂家,我不信就加工不出来。”

梁思申冷静地看着失色的萧然,道:“我所说的是对方恶意的情况下,如果对方恶意,我想你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生产出日方认可零配件的中国厂家的。决定权完全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制定的产品标准。”

萧然额角开始有冷汗沁出,一张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而这时门外下班的电铃忽然想起,惊得萧然全身一震,呆了好久。“可能性大吗?这种事你们国外是不是很多见?”

梁思申不肯承担,摇头道:“我只是因私人交情,向你提出最坏可能,让你尽量避免走进陷阱。但也可能这些都是我的杞人忧天。我没见到过你和日方的谈判,没法做出更进一步的推断。总是小心行得那个什么什么船。”

“小心行得万年船。”

“对,就这句老话,我外公常说。但你别太担心,三个臭皮匠,抵过一个诸葛亮,你回头和你们工厂的人商量商量,他们懂行,可能拿出懂行的主意来规避,也难说得很。总之先小心为上。别太担心,或许真的都是我杞人忧天。”

萧然自言自语:“可你忧得也太真了些。这种事在国外是不是很常见?请你告诉我。”

“那是要看合作双方诚意的。不能说常见,可也偶尔有见报。五花八门都有。OK,萧总,请送我回宾馆。我回去再想想,你也找别人想想,这几天随时恭候质疑。”

萧然忙站起来道:“说好我今天请客,不能食言,要不然李力明天赶来揍我。请。”

梁思申笑道:“今晚才不要跟你吃饭,看你一脸食不下咽的样子,我才不跟你有难同当。我寻杨巡开心去。”

萧然只得佯笑道:“那可不行,我今天这顿不请,回头怎么跟宋厂长交代。要不我们把小杨也叫来。我再请几个有趣的人来,既然你在这边与小杨合资,多认识几个人没错。”

梁思申笑道:“对啦,我就是要大大敲你一顿,哼,我的咨询费是按小时论价的,不低。”

萧然真有些哭笑不得,可也只能安排同桌吃饭的人。他自然是一叫就有人来的。梁思申在边上就道:“对了,萧总,我正式毕业工作才一年,以前都是边工作边读书。我除了英语没大问题,其他说出来的话,你可能得在心里存一个问号。”

萧然道:“但愿吧,我但愿你说出来的都是废话。可听着不像啊。走吧。”

梁思申没想到,萧然竟喊来一桌的企业家,有国企的,有集体的,也有杨巡这样的私企的凑数。看上去个个都是精明人。梁思申想到,萧然这顿饭上面,想找这些有丰富经验的人讨教了。

这样的一桌,杨巡自然是敬陪末座。坐在梁思申身边的,一个是萧然,另一个是大集体企业的总经理申宝田。申宝田目光坚毅,可眼角皱纹却让他看上去像只中年狐狸。果然,萧然并不隐瞒,等酒过一巡,他便开始向各位企业家讨教。而讨教结果,却是更肯定梁思申的说法。但大家都有一个大前提,没跟日商合资过,不知道在中日友好的前提下,又在有政府工作人员接待和接见的前提下,会不会可以避免有些事的发生。

这时候,萧然心中更不肯定了。而杨巡在这种饭桌会议上没有发言资格,他就是知道也不肯说。他看到萧然的沮丧,心里还挺高兴的,他妈的,一山更有一山高,萧然这种人自有老外欺负。

等饭局结束,杨巡载上梁思申去看想要收购的厂,那个申宝田却特意让司机开车追上来,再次重申很高兴认识梁思申,希望以后多有联系。也非常善意地与杨巡交换名片,邀请两人这几天参观他们工厂。寒暄过后分手,梁思申笑道:“我这外商身份好像真的很吃香呢。”

“不早跟你说了吗,本来两处厂子拿着有困难,可一说是爱国华侨回来投资,我再做些努力,事情就顺了。哎,萧总的事,麻烦的可能性有多大?”

梁思申笑道:“做生意哪儿存在什么国与国的友好,都是想尽办法求取最大利润。我从日方这么急迫的抛出增资方案来估计,这事麻烦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本来日方不肯提供核心技术时候,我就心里有疑。杨巡,我看你都快在饭桌上幸灾乐祸了。”

“哈哈,当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怎么能不幸灾乐祸。有没有办法解决?”

“我又不是神仙。合同定下的事,哪是说反就反的。萧总有本事,找他爸通过其他途径解决,谁知道呢。”

杨巡却笑道:“难。我这回因为跟你合资,听外办的人反复教育我:涉外无小事。萧的父亲再有来头,也不敢在涉外大事上乱来。我等着看好戏。”

梁思申笑道:“我看到萧总愁肠百结那样子,真开心,可看着他被日本人欺负,我又心有不甘,还是帮他指出了。看他自己造化,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咦,你说的两家厂还挺市中心的啊。”

“是的,这地方算是涉外区,你看你住的涉外三星级宾馆就在前面不远,这儿还有一家海员俱乐部,这块在造的是另一家三星级宾馆,过桥那儿准备造四星级宾馆,是我提醒他们造的。这儿附近还有不少机关,什么海关商检之类的。我看着这样的地方挺不错,唯一不好是这两家厂中间有条马路穿过,不晓得能不能想办法把它们合起来。下车看看吗?”

“当然。”梁思申等车一停就跳了下去,杨巡都来不及遵循外办教的礼仪给梁思申开车门,每次都那样。但杨巡伸手从后面操了一件风衣,出来递给梁思申。梁思申正跳下车后感觉有些夜寒,看到这风衣忍不住一笑,披在身上。

两人沿着马路走去工厂,没想到一间工厂的一个车间还开着夜班,可两人走进去看,看到苍白色荧光灯下,倒有一半的人坐在柳条筐上聊天喝茶,还有人打扑克。梁思申想到资料上说,这家工厂工人一百二十五个,退休工人一百五十个,等于一个工人要养一点几个退休工人。这样一家毫无优势的老厂,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还怎么前进,在职职工当然得过且过混日子了。

两人粗粗看了下便出来,走到外面,杨巡解释说:“这家厂有些本事的人,要不停薪留职,要不泡长期病假,都出去找活了,留下这些女的老的磨这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可能这几天又有活了,才开个夜班。”

“你资料里说,我们不用接手这批工人,那他们去哪儿呢?退休工人又去哪儿拿工资呢?”

“这些人怎么能要,你管他们严点,他们到你家门口滚钉板,你想开除他,他带一家老少来你家吃饭,你催他们工作,他们总有办法偷懒,你又不能人盯人地管,这些都老油条了,像你一个女孩子进来,他们能把你气哭。这些人又没什么技术,拿来最多扫地,可扫地他们还不干呢,怕被人瞧低了。我食品市场开业时候用过这种人。我跟二轻局谈,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要,全下岗,我们出钱工龄买断。”

杨巡见梁思申似乎听不懂的样子,忙又解释道:“那意思就是以后你工人和这家厂再也不相干,没工作了,但我把工人以前工作的工龄花钱买断……这个你可能不懂,这边人的退休工资是根据工龄来计算。”

“买断!”梁思申耸耸肩,“听上去挺可怕。好像工人进了企业,就生是企业的人,死是企业的鬼一样,出来还得买断彼此关系。真搞不懂彼此都怎么想的。不过已经比两年前好,两年前我们咨询的的时候,都说人和厂打包一起卖。吓退好多人。杨巡,如果二轻局坚持人和厂不能分离的话,我们宁可不要这项目,人的包袱是无底洞。”

杨巡本来以为梁思申这个心地挺好的人会问出那要人家下岗工人以后怎么过日子之类的问题,可没想到梁思申巴不得买断,还对买断挺有腹诽,杨巡地转念一想,想到梁思申来自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对此早见怪不怪,这才能想明白究竟。他领梁思申看对马路的另一家厂,这家只有门卫在,里面黑咕隆咚。两人粗粗看一下就出来。

直到没有门卫陪着了,梁思申才笑道:“其实……其实我们打算买来就拆了它的,我们还干嘛装得一本正经地进去看啊。我们还是看周围环境更要紧。”

杨巡一听笑道:“总得让你董事长知道确实有这么一家厂在,不是我说谎。喂,走这边,那边堵死的。”

“嘘,小点声,半夜三更的,你以为是打劫啊。我又没耳聋。我们到路灯下再看看地图,好吗?我印证一下。”

杨旭当然说好,两人在地图上看了会儿,梁思申道:“可惜,这儿离商业中心到底是还有段距离。我总觉得你的方案不可行。不过先买下再说,市区地段的地皮总是稀缺资源。”

“为什么是稀缺资源?”但杨巡问出,便明白梁思申的意思,笑道:“对,就那么块巴掌大的地方,你割一块我割一块,没几天就瓜分完,我们手里拿着钱的得先下手为强才是。哎,你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萧对你那么客气?他对宋厂长都没那么客气。看这边,是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半幢楼是他们的。”

梁思申看看,却见工艺品进出口公司门口两块牌子,另一块白色长条木板上写着什么电子仪表厂。原来工厂上面才是办公楼。这样的办公环境可不怎么样。

对于杨巡的另一个问题,梁思申也没遮掩,笑道:“有次我跟萧总在北京比谁家爸爸厉害,谁家伯伯厉害,比来比去,他比不过我,以后见我就服输了。呵呵,对于他这种倚仗身份权势横行的人,唯有更大的权势才能让他屈服。”

杨巡虽然没问出梁思申的后台究竟是什么明确身份,可也总算清楚,原来是比萧然还更厉害的。“你既然有这样的身份,你手头又有钱,你为什么不去你爸爸那儿做呢?你到那儿还不是跟萧一样想干什么就什么。”

梁思申不愿解释她有多清高,不愿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她只是笑嘻嘻地道:“我喜欢你杨巡啊,我偏要跟你合作,做做个体户呢。”

杨巡心知这话不真不实,可听着还是舒服,“你放心,我这个项目一定要做它个响当当的,让你做个知名个体户,年底上台戴大红花。你看那幢楼……”

两人嘻嘻哈哈打趣着,却一点没偷懒地把整个涉外区好好看了个透,梁思申即便是穿着平底摩托靴,都走得筋疲力尽,自觉如残花败柳。杨巡看着倒是有点服气,这娇小姐做事还真是认真。反而是他劝梁思申悠着点,别一口气把明后天的事情都干了。而其实,杨巡真想伸手扶梁思申一把啊,这样的夜晚,哪对出来压马路的男女不是相依相偎的?杨巡的手指不知道蠢蠢欲动了多少次,他那是用了吃奶的童子功才克制住自己。

梁思申上了车,禁不住捂住嘴打个哈欠,揉揉眼睛道:“我临时又有两个想法……”

“明天说,今天你早点休息,好好睡一觉,脸色都变了。”

“车子上可以抓紧时间说。”

“我要专心开车。不听。”

“总经理哪有那样对董事长的?不是说按照国情,进了企业就是企业的人了吗?你得听我的。”

杨巡嘻嘻一笑,换作别的女子,他早一句占便宜的话扔出去,对梁思申就免了,其实他真想笑嘻嘻问一句,那我就是你的人了吗。估计梁思申肯定得换个大红脸。但他还是实在忍不住,笑道:“我是企业的人,也是董事长的人吗?”

偏偏梁思申没那曲里拐弯的市井文化,理所当然地道:“当然,你想不干,拿出钱买断。”

杨巡哪好意思解释,只好自己干郁闷,这段路又短,很快就到宾馆。但是杨巡陪梁思申进去,却被萧然从大堂吧跑出来截住。这回,与萧然坐一起喝啤酒的是几位政府官员。萧然急切地对梁思申道:“市外办郑主任在,请你一起说说话。小杨你先回去。”

杨巡看一眼睡眼惺忪的梁思申,对萧然道:“萧总,梁小姐有时差,站着都晃。她现在脑子已经不好使。”

梁思申只得强打精神道:“那杨巡你先回去,萧总有事,我就是梦游也得支持着。再见,明天别来叫我,我醒了会给你电话。”

杨巡有些不放心,看看那个肚子里什么坏水都有的萧然,道:“那我也干脆坐大堂吧里把刚才我们说的整理一下,完了你还可以过目,方便我们明天工作。”

梁思申愣了一下,心说杨巡没那文字任务啊,但杨巡既然要留下那就随便。她和萧然一起到了另一桌,那桌,几个市政府涉外官员与梁思申讨论市一机合资究竟是不是存在陷阱。他们说,经过刚才打电话一波了解,有些地方确实出现外商在合资中利用中方刚走进市场不懂深浅,给中方合作者下套的情形出现。这些官员也紧张,市一机的外资是他们积极参与引进,若是出现问题,他们难辞其咎,萧然不会放过他们。

梁思申硬着头皮听了半天,听来听去还是这些担忧,她困得要死,只好截断官员们的提问,她采取主动。

“萧总,刚才杨巡替你想了个主意,本来想明天告诉你。日方不是想另外找块地建两个新车间吗?你不会自己找块地先买下,然后给出虚高评估价,作为你的出资。你现在只有这两条路啊,一条增资,一条等着他高价卖你零件,不如你主动跟他们一起玩,他日本人怎么玩得过你本地人。”

这话说出,一桌子人都舒了一口气,萧然更是眉头舒展,指着角落里的杨巡道:“他想出这主意?脑子满灵活嘛。”

“不是他是谁?我们学院派的,他实战派的,有的是野战经验。不过你还是得拿出钱来。但萧总,我提醒你预防万一,万一日方恶意,或者万一他们没有恶意,你都不能把事情做死。”

萧然点头,连声说谢。随即便问在座官员现在开发区的地价。梁思申见此便告辞,拉了杨巡离开,萧然也没再挽留。走进电梯,梁思申才告诉杨巡,刚才如此这般借他的名头给萧然出了个好主意。杨巡自然知道,梁思申这是帮他的忙,他送梁思申进门才离开。

但梁思申第二天睡饱睡足,躺在床上却想到另一个主意。她当即打萧然的移动电话,笑嘻嘻道:“萧总,没想到我醒来都九点多,宾馆没早饭了,你那儿食堂有饭吗?我顺便找你谈些事,我想到一个帮你解套的主意。”

萧然现在见到梁思申如见救星,忙道:“我也还没上班,跟你住同一个宾馆。我让他们准备客房服务,你要不介意就过来我这儿用早餐,我这儿是大套间。”

“行,二十分钟。你让他们给我送水果和咖啡。”

二十分钟后,梁思申出现在萧然的套房,一件黑色V领毛衣,下面依然是牛仔裤,进门要求开着门,萧然自然答应。萧然很殷勤地斟咖啡给她,笑道:“你每一次出现,都是给我带来幸运。你这回会在国内多久,我很想请你出去游玩散心,想出海吗?或者,你的工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吩咐,有些地方我只要打个招呼。”

梁思申笑道:“别光顾着说话,我是饿醒的,得先补充能量。”吃上几口才道:“想打个招呼办成事,我不会回老家去做吗?我就想着自己玩,才能比较深刻体会中美两国之间商业文化不同在哪儿。我说到底,是个研究经济的,喜欢比较。现在看来,我很有可以凭自己本事施展的机会。还有比如萧总你这回的案例,昨天我一路劳顿,没想太深,昨晚受杨巡提醒,我倒是有了新的主意,可以帮你赚一笔脱身。不过需要动用不少资金。”

萧然有些夸张地道:“你先慢说,让我先想好我该怎么感谢你。我已经无法承受你带给我的这么多好处。”

梁思申听了笑道:“嘿,这是你自己说的,我没逼你哦。我本来不想走后门,可是这个后门不能不走,不愿花费时间在消磨时光上。你给我办个这边的驾照吧,每次来需要人接送,我都跟囚徒一样无力。”

萧然一听就笑道:“行,我今明两天里就拿给你。好了,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稍微安心地请你给我帮忙。”

梁思申也笑。她终于慢吞吞地讲出自己的设想,“我今早刚刚才想到,还没整理,你也只能将就着听。昨天的主意是在开发区拿低价地,做高估算,坑日方一道。我今早想,你索性把市一机的地块全面置换出来,搬到据说税收政策更优惠的开发区去。是不是有这一说,就是税收政策方面?”

“有这优惠政策,确实是吸引日方搬迁的良方。可是对我有什么好处?现在的资产都是属于合资公司……哦,我清楚了。”萧然忽然想到其中关键,双掌一拍,兴奋地盯着梁思申,久久不能言语。半晌,才几乎咬牙切齿地道:“我既然能把开发区的低地价评估成高地价,自然能把高地价评估成低的。没关系,也不用什么开发区政策吸引日商,我自然会拿出市政规划要拆迁了工厂,让市一机不得不搬到乡下去。”

“对啦,你反应真灵敏。”

萧然大喜,起身去吧台拿了一瓶酒过来,是人头马XO,他给两人各倒一杯,兴奋地与梁思申碰杯,一饮而尽。道:“通过这个办法,我可以把投入基本收回,剩下的扔给日本人玩,他们最多让我所占股份越来越少,可没办法让我净身出户。不过我需要找家公司先低价买下市一机地块,这得出资不小。”

“对,得找一家你信得过的有资金实力的公司,伪装买入低价的市一机地块,等事情过后,转手以实际价格整块或者分割卖掉,你拿差价,那家公司拿手续费。如果你想好,你可以找我,我正好有笔资金进来,而且你也知道,短期大笔贷款对于我来说不是太大问题。我正寻找投资项目,杨巡给我找的项目我并不是很满意,我找其他的。如果你愿意跟我合作,我需要的手续费是你在新华书店的地块,地价不足部分,我另外贴钱给你,也可以帮你在国外开外汇账户。我想,对于需要如此巨额现金流的操作,你很难找到类似我这样的合作者。”

萧然被梁思申的表述惊住,一声“你”之后,好久无法说话。反而是梁思申微笑道:“对,我。李力可能没跟你提起,我最擅长的是运作资金,对于杨巡实打实的苦干我实在兴致不高。虽然你说的实业救国很有道理,可是要我做实业,就跟不给我驾照,让我每天非得等别人接送一样不自在。其实你又何必陷在实业里面等细水长流的收入呢?还不如拿笔钱立刻转向。短、平、快。”

“我拿笔钱就想开发市中心那地块。”

“人不可能所有便宜都占。我帮你脱身,你得给我甜头。不过这是我的建议,接受不接受在你。这几天你打定主意了,可以找我,我们商谈具体细节。等我回去美国了,你可以联络杨巡。”

萧然勉强一笑,道:“你要的甜头太大,我吃不消。”

梁思申当仁不让地给萧然洗脑:“对,不过这是你们的观念问题。这种事在国外很常见,我们一直这么操作。什么叫资本主义?就是以资金为本。谁出资,谁拿大的甜头。但在国内,可能因为都是习惯国家拨款,对于我们的资金运作视作洪水猛兽。我举个例子,比如说你有一千万资产,但还不够上市规模。我有资金,我注资一千万让你改造,直到符合上市规模了,你上市。你上市后,原本的一元资产溢价为几元,十几元,你是不是赚了?这时候我把属于我的一千万原始股卖了,获得几倍十几倍的溢价,我抽身做别的去。国内的人就会对我挣的这笔钱不以为然,觉得我拿多了,甚至觉得我白沾好处。可是,他们没看到我的资金在其中的作用。这其中的作用是题外话,我不说了。我这儿说明一个问题,观念有必要更新,跟上国外发展,既能在国内更好挣钱,也不会受外资蒙骗。你呢,也可以将我这套理念学了,凭你良好社会关系,跟那些即将上市的公司勾兑去吧。只有比造房子买赚得更好。”

萧然被梁思申说的这些所谓先进理念打得晕头转向,他也知道现在股市的赚头,谁都知道买到原始股就是挣到钱。可是哪是那么容易买到原始股,但如果从注资改造公司开始加入,到后来以他个人社会关系将公司上市,那么……可是,真有那么容易吗?他疑惑地问:“那你为什么自己不这样操作?”

梁思申微笑:“你做了就会知道,这其中需要做很多工作,并不是说说那么容易。可是我已经习惯美国的生活,我的朋友们也都在美国,我没时间也没你那么多的人脉在国内操作。”

萧然想了想,点头道:“不如我们合作,你出思想,我做实际工作。”

梁思申不客气地笑道:“我不跟你合作,你没杨巡那么容易操控。跟你合作,哼,我还能在美国睡安稳觉吗。我们惺惺相惜,偶尔遇特殊机会可以互惠互利地双赢一下。”

萧然也笑了,也对,梁思申有的是优势,想要找个他那样的合伙人,自家堂兄表哥随便抓一个就行,何必找他这么个陌生的。但他被一下涌来的那么多思路搅得脑袋里乱乱的,他答应梁思申好好思考后,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一定会在她回美国前给予答复。

梁思申这才收蓬回自己客房。反正把话撂给萧然了,萧然答应的话,是大好事,他那在商业中心的地块实在是钻石一枚。不答应也无所谓,她努力争取了就行。

回头梁思申把设想说给杨巡听,杨巡听得发傻,这都大圈套套小圈套,得几重圈套啊。亏梁思申想得出这么大手笔的主意。但杨巡思索后就肯定地说,与萧然的这笔交易准成。因为萧然这衙内虽然呼风唤雨,可名声并不好。那些机关或者国营单位肯给他政策,或者没办法让他赊账,可未必敢把大笔的钱交到他手上,谁都怕他赖账,只有不怕他赖账的人才敢拿出钱来,而这样的人中有钱的凤毛麟角。

梁思申奇道:“我低价吃进他的市一机地皮后,他得等我将地卖了换来钱才能给他那个差价,他又没法接触到钱的,赖什么赖。”

杨巡道:“他那种人你能用常理猜他吗,我那两家市场一点没招惹他,他都要强买,你说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冲他那霸道,没几个人敢拿大笔钱同他冒险,你也小心。其实你不用给他出主意,让他困死在日本人手里,让他活该去。”

“我也想让他活该的,可想到活该在日本人手里……有些不愿意。好啦,这事我们没法着急,我们还是做自己的。我发现我把钱拿来国内用,真好用,可以做很多大事。早知道以前不乱花了。”

杨巡愣愣地看着梁思申,心说有人怎能如此好命。

可杨巡也因此被结结实实上了一课,原来钱可以这样地生钱,而不是过去以为地按部就班地生钱。

但梁思申的等待没持续多久,萧然隔天便给梁思申一个明确答复。萧然通过杨巡的电话约梁思申喝茶,梁思申听见只是喝茶,简直想呜咽着感谢。这几天真是怕了吃饭,做什么都是吃饭,每吃饭都是叫上一大桌,每顿饭都少不了时兴的甲鱼,和林立的酒瓶子,真正是吃不消。可是人家就图着见她这个外商一面,好像一起吃一顿饭才是表示尊重,不坐一起吃饭是不给面子。梁思申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逻辑,才知道以前自己高干子弟的牌子有多好用,那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地拒绝。可她既然已经有意搁置身份,非要以平等态度参与竞争,她的脾气就不允许她打退堂鼓,只有怨声载道地奔赴饭局。可是杨巡还说大家对她已经非常客气,因为她是外商,换作其他国内女子,饭局上先集中火力灌醉女人。梁思申心说,真低劣。

与萧然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前此的一顿饭一直从五点半吃起,等回到宾馆,已经是八点。梁思申只得先找到已经等候在大堂吧的萧然,扭着嘴道:“对不起,刚吃饭喝酒回来,一身烟酒臭,你等等我,不好意思,二十分钟。”

萧然了然地笑道:“真傻,自讨苦吃。”

一会儿等梁思申换了衣服下来,萧然继续取笑:“何必呢,非要把自己堕落到低三下四的境界。你这是千金小姐吃饱了闲的,扮落难公子玩。你有本事钱也别拿出来,外商身份也不要,你再试试,看你能走几步远。明明是那身份,何必矫情。”

梁思申无言以对,白眼相向。唯有跟上来询问的侍应生要一罐啤酒,算是出气。萧然却是笑道:“办事情未必都要请客吃饭,你看我……”他将一只信封推到梁思申面前,“你的驾照。”

“嗳,好,终于有件顺心的事。”梁思申打开信封一看,驾照上自己刚拍的大头照傻傻的,可那就是货真价实的驾照。“你车子在吗?让我试试国内驾车?你可以相信我,我车龄十年。别一脸心疼嘛,你可以旁边看着。”

萧然一脸大牙疼似的道:“我刚换的新车……”

“大方点啦,我下回在这儿买了新车先给你开一下。”

萧然郁闷了一下,可终于还是起身,道:“走,开小心点。”又跟侍应生说了别动他的桌子,两人一起出去。

萧然以前一辆车被杨巡和韦春红指使人打坏,修好后,他别扭着用了些日子,终于还是决定新买一辆。才刚买来的一辆白色宝马,心疼爱护得不行。上了车就一直唠叨让梁思申注意这注意那。梁思申也不是太妹,稳稳将车开了出去,几个弯道下来,萧然已经放心,心说这十年车龄没假,听说老外从小拿车子当脚。

这时候萧然才敢说话,“我找人同日方谈了一下。日方的意思很明确,他们有意提高在中国公司的技术水平,所以才会提前把决定核心零部件质量水平的两个车间建立起来。他们的目标是减少运输环节的成本,尽量实现比较高的国产化率,以最有效地压缩总体成本。经过一天的谈话,我们都觉得对方很有诚意。你说呢?”

梁思申本来就因为晚上吃饭应酬遇到一帮粗俗的人而郁闷,打开车窗开了会儿车才缓过气来,但被萧然这话一问,又郁闷了,商业合作,凭什么相信对方诚意?诚意再多,也不如一纸合同。但见萧硬是要相信诚意,她也只能道:“我记得有这么一句话:立法其上,取法其中。我们做方案的时候,总是把困难想得多一些,预先想好周全对策,以免临时手忙脚乱。而如果最后一路顺风走到尾,那是最大的好事。虽然我没机会分一杯羹,不过还是诚挚地恭喜你。”

萧然这回倒是难得认真地道:“这回还真吓了我一跳。我几个朋友都说,人家是老牌资本主义,做了上百年的生意积累的经验。我们跟他们比,就跟光屁股小孩上战场,全看对方良心了。幸好谈话表明对方不错,可想到这几天听的有些外商提供的设备是旧货外面喷新漆,有些外商圈下地皮却迟迟不开发,你说的对的,先把困难想多点有好处。可是这样一来,我得筹备资金了。我咨询一下厂里的工程师们,都说那些设备能早点上当然最好。”

“说的是,中方有中方的弱点,不过外资进入中国也未必无敌。我们这几年一直在考察中国市场,可一直不敢大胆进入,有很多顾虑。比如对政策摸不到头脑,对当地市场没基本认识,对当地工人表现出来的思维更是无法认同。因此我们都倾向合资,善用中方优势弥补我们的缺陷。其实日方找到你,也是他们的幸运呢,多少事从此畅通无阻。”

“对,你说得对,你说的是从外方角度看问题,看到的是我们没意识到的问题,对,我也有优势,不错,就是这个原因,这就对了。”萧然到底不是幼稚的人,一直对外方那种唯利是图的资本家的诚意放心不下,但等梁思申一说外方的顾虑,他倒是放心了,彼此有所倚仗的时候,就得向对方输出诚意了。“宋厂长推荐我找你真是找对了,宋厂长也说要多听听你这种来自那边阵营的人的意见。”

“宋老师是很有涉外经验的人,早十来年前就从事对外贸易了。我很佩服他。这车不错,动力性能尤其好,可惜是自动,手动更好玩。你钱要是不够想卖商业中心那块地皮的话,看我们那么多交流的份上,你得优先考虑我。”

“哦,你考虑多少价?”

梁思申笑道:“我哪知道,我连那块地面积多少都只是个目测概念。但我记得你和李力说的你买下那地的价。”

萧某也笑:“那价翻倍都太便宜你。这样吧,明天你让小杨去我那儿拿资料,我跟他谈。我们是朋友,不伤和气。”

梁思申笑道:“不,跟你谈只有我来,小杨送到你手里,还不给你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明天我看资料,晚上再一起喝茶?”

“去,你捏着底价跟我谈,我又顾忌着那么多人面子没好意思驳你,你这不存心赖我吗。”

“你才是真矫情,是朋友就不能谈生意?你没诚心,抛个诱饵逗我开心呢。”

“看见了吧,跟女孩子谈生意多麻烦,态度不好就是罪过。”

梁思申不由笑道:“不然要朋友干什么,朋友就是拿来糟蹋的,知道真相了可不许反悔啦。我明天去你工厂拿资料。”

萧某笑着摇头,却道:“你啊,口口声声不想利用身份,可你又无时无刻不在利用身份。别人能这么跟我说话?你说你挂着一副清高牌子有什么意思。”

“俗话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充分说明我能屈能伸,你别想打击我。我们回去吧,路怎么走?”等萧某指明方向,梁思申又道:“回国开车不舒服,冷不丁乱穿马路的人多。咦,你电话响。”

萧某接起电话,但“喂”一声后,却把电话递给梁思申,并等梁思申在路边停车后,自觉下车去。梁思申看着心说,有人良心不好,可行为举止可爱,有人良心挺好,可行为举止让人厌恶。

杨巡几乎找遍角角落落都找不到梁思申,无可奈何之下才想到萧然,没想到居然真的在一起,杨巡惊讶。但他没多废话,道:“你快来市第一医院,我刚得知消息,宋厂长下午工地摔下送医院手术,失血很多,还在抢救。”

梁思申大惊,几乎是飞车回城,嘴里却安慰萧然说她从小飞车,不怕。萧然岂敢不怕,又没好意思说怕,一颗心在嗓子眼吊了一路,终于在市一院放下。而梁思申则早将车子随处一抛冲出去了。萧然没跟上去,但见梁思申如此焦急,不由想到去年在北京初见梁思申与宋运辉在一起时候的场景,这样的师生关系,令他玩味。他不信其中没有暧昧。

杨巡看到梁思申披一头没一丝装饰的卷发冲来,黑毛衣下面是咖啡色碎花长裙,与环境格格不入,就像是什么电影里跑出来的人。他赶紧迎上去道:“刚才不敢说太清楚。宋厂长掉下来的高度不算高,可下面正好堆了不少杂物,一根钢筋刺穿腹部。除了失血很多,还不知道其他器官有没有受大影响。现在里面是最好的医生在抢救。”

梁思申瞪着杨巡说不出话来,怎么也不敢想这种事会发生在一向谨慎的宋运辉身上。想到钢筋穿透的痛,梁思申不寒而栗,更想到宋老师这一路送医流失的血,她腿脚发软,伸手攀到杨巡身上才不致不支倒地。把杨巡惊呆了。杨巡忙伸手扶住梁思申,语无伦次地道:“别害怕,别害怕,有我,有我。宋厂长的妈已经昏过去,你可别……”

梁思申瞪着眼睛搜索门口一群等待的人,终于找到宋运辉的秘书,她推开杨巡,扑过去抓住那个她认识的秘书的手臂,可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一急起来满脑子都是英语,中文竟然一个不见,只急出两眼的泪。好在秘书知道她要问什么,详细告诉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宋运辉去码头看安装,爬的是一处安全高度,大家都不以为会出事,没系安全带,没想到宋运辉会失足落下,那下面正是一堆等待清理运走的废钢筋等物。当时大家也不敢拔钢筋,就地用焊枪烧断露在体外的钢筋,才能赶紧送医院。

梁思申听得牙齿“嗒嗒”作响,好半天才终于憋出中文:“很痛……”可梁思申又想到,宋运辉的性格异常坚毅,那么痛的时候,估计他肯定闭口死忍。这时杨巡过来扶住她,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头看着杨巡轻道:“我想到宋老师的姐姐。”

杨巡也知道宋运辉的姐姐是怎么去世的,也是与钢筋有关,不由脸色大变,忙道:“别胡说。”

“是,是,我乱说。”梁思申连忙承认,靠着杨巡不再说话。这时她看到一群人后面有个女子坐在仅有的两把椅子的其中一把上面哭,女子身边有两个老人陪伴。而那两个老人眼下正以严厉的目光盯着她看。杨巡见她留意那边,看了下,轻声告诉:“是程开颜和她父母。”

梁思申看着痛哭的程开颜,忽然想到什么,忙轻问杨巡,“宋老师最近是不是因为离婚精神欠佳?”

杨巡点头,“我看他常失眠,烟吸得很凶。这儿别说了,人多口杂。”

但梁思申已经将愤怒的眼睛射向程开颜。

老程也盯着梁思申,他凭直觉意识到,这个装扮得与众不同的女孩就是女儿嘴里所说宋运辉的那个美国学生。从女孩惊慌失措的表现,他感觉宋运辉骗他,宋运辉与那女孩绝非那么简单。老程愤怒了。是,为什么这么巧,宋运辉闹着离婚时候,这个女孩恰好在此?

不仅是杨巡,连旁边其他东海厂的人都看得出梁思申与老程之间目光的火爆。杨巡不希望梁思申此时忙中添乱,忙推着梁思申走开,一边附耳轻道:“你千万忍着点,这儿是国内,宋厂长又是离婚时候,你一个女孩子千万别给他添乱。你到时候一走了之,宋厂长会被人非议。”

梁思申立刻想到她这回来宋运辉决定不见面的原因,顿时大怒,压低声音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被非议?”火气大起来,她也不软弱了,终于离开杨巡站直站稳,“宋老师为什么要容忍他们的无理取闹?”

杨巡忙轻道:“没人无理取闹,但离婚是麻烦事,不是你说离就能离,没象你们外国人那样方便。这儿离婚跟脱皮一样难。你千万别闹,肯定给宋厂长惹事。平时你怎么闹都行,现在人躺在手术台上,闹不起。”

梁思申听到“人躺在手术台上”,才一阵清醒,不敢再有动作。但嘴里喃喃用英语骂了半天粗口。而杨巡的一颗心则是偷空悲哀了一下,梁思申刚才都趴在他身上了,怎么人们还不会想到他和梁思申是什么关系,而只想到梁思申与宋运辉是什么关系。

杨巡见梁思申终肯忍住,便忙得寸进尺,耳语:“帮个忙,你刚才表现实在很让人有不好联想。为了宋厂长的名声,你想个办法,别让别人把你和宋厂长联系在一起。”

梁思申本就憋着一肚子火,见杨巡这么说,气得一脚跺在杨巡脚板上,怒道:“叫你那么闲,下楼,去看外科急诊。”

杨巡冤得不得了,他可是真心为宋运辉考虑,没想到梁思申这个蛮婆不领情,他痛得手中手机包都掉了,心说还真得看外科去。梁思申见杨巡还真痛得呲牙咧齿,才意识到自己一脚重了,忙蹲下捡起杨巡的包,一手扶住杨巡问:“真痛?谁让你胡说八道。”

杨巡咧嘴道:“你……即使我是你的人,你也不能下脚这么狠。原来以前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装的。”

众人见梁思申只是一脸内疚,却无言反驳,都心中想到,原来这两人才有关系。连老程都不能不信,看得出这样子不是装的。但大家心里头都是再加一层心思:杨巡这小子高攀,可怜,男的自认是女的人,以后更有得苦头吃。

杨巡痛过会儿便告没事,但想到走廊风大,梁思申又是从不肯多穿衣服,今天更是连披肩都没拿,就脱下自己西装给梁思申。正好寻建祥从宋母病床边脱身过来这边打探,见此情景也没心思多想,跟梁思申打个招呼,问问杨巡里面还没动静,就又下去陪着宋母。而一些市领导也开始陆续来访。走廊上站满黑压压的人。

终于,宋运辉被推出来,众人都簇拥上去,前面都是领导,病床边宋季山有份,程开颜也有份,梁思申与杨巡都没份。两人只好站在外面听医生介绍情况。医生面对那么多领导,说得深入浅出,谁都听得懂。梁思申听了终于放下一颗心,没事,而且没后遗症,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刚才真怕刺穿的是肝胆脾之类的内脏。

但等杨巡忽然想到该去病房拦住闲杂人等,尤其是肯定会让伤痛中的宋运辉烦不胜烦的程家人的时候,却发现早有护士在门口把关,将所有人都拦在门外。经过公推,才让宋季山和宋运辉的秘书进门。过会儿,寻建祥背着刚醒来的宋母也进了门。

杨巡和梁思申在门口守候了会儿,不久寻建祥出来让两人回去准备明天接班,两人这才离开。但杨巡忍不住想去护士站勾兑一下感情,他进去发现里面有几个医生在开会,说的正是宋运辉的病情,他就在门口听了会儿。梁思申则是见到一个女医生从护士站与护士长亲密地拉着手出来,转到楼梯角说话。那女医生细声说的话,有几句漏进梁思申耳朵,“是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你也看到,只有同事朋友帮得上忙……你刚才拦得好,要不然病房里不太平了……唉,也可怜,都可怜。可现在只能顾得上病人了……怕刚才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还得你帮忙……说什么呢,厂长女儿是我儿子班上的同学,前儿我儿子不是脚烫伤吗,我那天正做一晚上手术,没力气背儿子,那厂长看见好心送我们俩回家,难得的没一句废话……是,你也知道现在男人,我宁可不要他们帮,免得无穷麻烦。让他们伸手帮忙,他们恨不得要我以身相许还人情债……对了,千万别提是我要求的,这种事说出去都是是非……”

梁思申这才知道,看似简单一件事,竟也是有因有果,原来是以前宋老师帮了一次人,而现在人家回馈。听得转角那两个人开始说再见,梁思申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过一会儿,见女医生和护士长拉着手转出来,梁思申仔细看了一下,见是一个长相文气,略带职业性冷漠的三十来岁女子,一双眼睛似会说话,但估计说出来的话带刺。想到女医生悄悄帮宋老师的忙,梁思申在那女医生经过时候就一直讨好地微笑着看她,但女医生没看到她,匆匆而过。

一会儿杨巡出来,杨巡比梁思申主动得多,已经勇闯进去与给宋运辉主刀的医生攀谈在一起,说好送疲惫的医生回家。他出来让梁思申一块儿走。梁思申跟上,但回头时候,看到程开颜和她父母还守候在门外走廊,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忽然有丝感慨,看来,程开颜是爱宋老师的,可是,当一个人的爱不是另一个人的那杯茶时,爱是负担。程开颜这么庸俗的人,只怕到死都不会知道宋老师的追求是什么。

下到下面停车场,梁思申看到只穿着毛衣的杨巡踊跃上去帮两位主刀医生将自行车扛到车后,梁思申忙打开车门请两位医生上车,她自己坐到驾驶位上。杨巡安置好自行车上来,见梁思申坐那儿,没敢吱声,怕后面两个医生吓到,只得坐上副驾位置旁边指挥。没想到梁思申开车极其老练,他不知道梁思申已经通过萧然拿到驾照,只得心中念叨千万别半路遇上警察。

直到把两个医生都送到家,杨巡才道:“你赶紧把位置让给我,要是让警察查到你没驾照,你麻烦。”

“放心,刚刚萧总把驾照给我做出来了。哎,杨巡,注意到没有,刚才一路上都没见一辆出租车。原来还以为出租车挺多的,宾馆门口总停着几辆。”

“是啊,出租车爱做宾馆生意,有钱人多嘛。萧某人对你倒是有求必应,考个驾照多难啊。”

梁思申一笑,“没见我帮他很多忙吗,我的咨询在国外都是收费的。杨巡,等下我先回宾馆,你能不能辛苦一下,再回医院,把那三个老弱妇孺送回家?”

“谁?噢,那三个,让他们呆着,他们精力好,老拖着离婚手续,害宋厂长一家在我家住了那么多天,宋厂长每天拉着脸没精神。让他们在走廊上耗点精神才好。”

梁思申不由叹一声气:“我算是明白宋老师的心情了,烦他们,可又不忍心。算了,你不帮就算了。我刚才听到……”梁思申把刚才听到的那个女医生与护士长的话与杨巡说了一遍。

杨巡本来还在想,梁思申刚才走廊看见程开颜还跟仇人一样,现在又不忍心了,做人这么不干脆,就跟宋运辉似的,离婚就离婚,拖那么久干嘛,害死自己。当断不断,反遭其累。但这两个人都不是他能拍着后脑勺喝醒的,他只好见怪不怪。后来听了梁思申转述的女医生的话,他淡淡地道:“这个时候多的是伸手想帮宋厂长的,有人只怕排不上号帮不到忙,你别去瞎掺和。”

梁思申笑道:“我又不是傻瓜。只是觉得那个女医生帮忙帮得到位,说说而已,你紧张什么呢。杨巡,我听今天萧总跟我说的一句话有道理,他说我既然有点来头,没必要一边矫情地说不沾那光,一边其实又在因着来头放肆。”

杨巡不由笑着抢话道:“这两天的酒席吃烦了?”

梁思申见杨巡明白她想的是什么,也笑了,“是,明天你跟他们说,大小姐烦了。再有什么事,我打几个电话找人,我又不是跟萧总一样做违法乱纪的事,没必要自找麻烦非找弯路走不可。明天那些什么的都取消。”

杨巡道:“你大小姐终于想通了,难得。怎么我前两天也这么跟你说,你不听呢。”杨巡心说梁思申做生意真是游戏,哪有拿那么大笔钱由着性子来的,别人都是为了做事用尽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她却放着大好资源不用,头巾气得可以,好在终于想通。

“前两天我还没吃苦头。”梁思申不由做一个鬼脸,“对了,明天我跟萧总谈商业中心那块地的转让,他还是打算跟着日商增资,那就不得不卖掉商业中心那块地皮。你看那块地值多少?我提议,这么一块稀缺地段的地皮,那是再贵也非买不可。”

“噢,那我明天一起去,什么时间?我安排一下。”

梁思申道:“你还是别去了。萧总见了我没办法,我对他泼皮无赖都可以,你在场他会转移视线,他也巴不得只你跟他谈呢。你明天还是去接替大寻吧,正经儿的商业谈判需要你的经验手腕,跟萧总那样不正经的,我来。”

杨巡无奈,也确实,梁思申已经说得够给他面子。于是他把自己的心理价位说给梁思申,又告诉梁思申那块地几大缺陷分别是什么,以便明天梁思申讨价还价。说完了才送梁思申上楼进门,他自己开车回医院。

这时候宋运辉病房外面的走廊已经空了,包括程家三口也不在,宋运辉的秘书姿势强硬地坐在门口,大约是坚壁清野的意思。不过谁都认识杨巡,杨巡一去,秘书就告诉他,宋厂长没醒,可宋家父母不见儿子醒来不肯睡,要杨巡劝劝。杨巡说这哪是劝得了的,他进去替了寻建祥,因寻建祥家里还放着宋引,怕寻妻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而后,他陪着宋家父母在半黑暗中坐了一夜,一直等清晨宋运辉醒来,是宋母先看到儿子苏醒。正好此时梁思申也清早赶来探望,大家都哭了。

宋运辉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父母和梁思申,这几个人的存在,让他苏醒的感觉很好。因为伤痛,也因为刚刚苏醒,宋运辉有些放纵自己。于是在旁边不大被重视的杨巡注意到,宋运辉的眼光经常长久落在梁思申身上,然而又在梁思申看过去的时候,宋运辉将眼光似是不经意地避开。杨巡心惊,隐约明白宋运辉心里在想什么,但也猜出宋运辉不想让梁思申知道,而更知道梁思申则是一直拿宋运辉当长辈。杨巡虽然心中极不愿意看到这一出,他在心中早已将梁思申宣布为己有,只是人家不承认而已。可是他清楚,此时他不便在场。他抬脚离开,还顺手拉走秘书一起下去吃早饭。

梁思申熟练而快捷地动手把病床稍微升起,又拿包里偷拿来的宾馆毛巾给宋运辉洗脸擦手收拾停当,才将手中拿来的小笼包交给宋季山夫妇,含着笑哽咽着道:“爷爷奶奶可以放心吃早饭了,吃了后你们回家睡会儿吧,我等下开车送你们走。”回头看到不见了杨巡,奇道,“杨巡呢?这家伙饿坏了吧,吃早餐这么积极。”她说着话,早动手将凳子椅子拼起来,方便宋季山夫妇吃饭。

宋运辉微笑道:“爸妈,你们快吃点。吃了回去睡觉,不然我也不敢睡了。我这儿有他们陪着。”

“我们不累,看到你醒来比吃人参都强。等下叫小杨回家睡吧,他一晚上也没睡。”

“护士会来的,这儿是高干病房。爸妈,回去吧,你们这样我没法休养。小梁,等下你负责把我爸妈送回去,要小杨也回去睡。别跟猫猫说,就说我出差了。小梁,你回头也忙你的去吧。”

宋季山道:“我们回去也睡不着,还是这儿打个盹。大寻等会儿还会来。那个……猫猫妈昨晚说……”

宋运辉斩钉截铁地道:“我不见她。”

梁思申想起昨晚,“宋老师是不是有个女医生朋友?昨晚我偷听到她提示护士长拦住闲杂人等,否则昨晚病房肯定一屋子的人,谁都进来。她说她是猫猫小同学的妈妈。”

宋运辉闭上眼睛艰难地想了会儿,才道:“有,陶医生,三十来岁。谢谢她。爸妈,你们吃早餐,我看着,快坐下。”

宋季山夫妇这才开始吃喝。梁思申看着宋运辉笑道:“宋老师,馋吧?”

宋运辉虚弱地微笑,“别招我。”

梁思申笑道:“我在浓香的生煎包子面前徘徊好久,最终决定不刺激你,改买小笼包,嘻嘻。当然,等宋老师健康时候,我还是会把刺激宋老师当作鸿图大业来完成的,难度越高越刺激。”

宋运辉只能又笑,连刚进来测脉搏量血压的护士听着也笑。梁思申看着血压计上面的汞柱,又看护士的记录,笑道:“宋老师,你真需要我刺激呢,你看你现在血压这么低。”

宋运辉笑道:“别调皮,说说你这几天做了些什么。”

梁思申端把凳子轻轻放到床头,开始跟宋运辉讲这几天的事。“杨巡看下的两家厂不错,二轻局愿意给不小的优惠,也不要求我们一定要维持原有的营业。我想拿下这两家厂,先储存起来备用。因为我看中萧总的商业中心地块,他一意孤行要配合日方增资计划,其实我感觉那计划很可能是恶意,可是萧总却相信日方什么支援中国建设提高核心技术之类的话,资本在其运作时候有慈善一面吗?不可能。但我决定就此罢手,不劝他了,没人能替一个成年人拿主意。他准备出让商业中心的地块以筹资,我今天跟他谈价。这种他急需用钱的时候我当然要趁火打劫……”

“先弄清那块地的产权,要杨巡去弄清楚,这种人拿出来的东西很多拖泥带水。”

“噢,明白,我拿来资料让杨巡去查。还有一位来自既非国营又非个体的企业,叫集体企业的,那位管理者叫申宝田,那位申厂长异常热情地希望我这个外商与他合资,或者帮他介绍外商来跟他合资,可是怪了,我看他企业做得挺好的,一半产品出口,报表显示利润不错,杨巡说这家企业前景也不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合资要让我受惠。关键是,他开给我的价优惠得让我得误会他是不是我爸的什么老相识。为什么?因此我怀疑他另有企图,我不答应他。杨巡说由他去接触,套出申厂长的企图来再议。”

宋运辉失血过多的脑袋一下听得有些晕晕的,也就没发表意见,只微笑道:“看来你跟杨巡配合得不错。”

“是,杨巡太宝了,好像没什么他办不成的事。我看着医生多严肃啊,他却没几分钟就攀上给宋老师动手术的医生两名……呃,陶医生来了。”

陶医生其实已经来了会儿,但见里面两人说话,以为是公事,就没打扰,在外面等了会儿。但看里面那相对,又敏锐地感觉似是有一条亲密的线柔柔牵着中间,男的全心全意地宽容,女的全心全意地信赖。陶医生不能不联想到宋运辉离婚的原因。

陶医生微笑进门,坐在梁思申让出的位置上,又微笑询问一下宋运辉的身体感受,正要打开血压计,梁思申就在旁边站着道:“护士小姐已经来测量过,58-85。”

陶医生已经从刚才的对话中听出这个女孩子是外商,她冲梁思申微笑一下,将听诊器放到宋运辉胸口听了一遍,道:“恢复得挺好,果然是老大主刀,看来不会有问题,只等着后面日子渐渐好转了,别担心。不过我看记录,你的身体有点象过度使用的机器设备,需要长时间休养调理。”

“他工作起来不要命。”宋母道,“医生,他能吃时候,吃什么东西最好呢?”

陶医生想想道:“我去拟个菜谱儿,回头交给你们,不过也不能做准,宋厂长年轻底子好,最要紧还是爱吃多吃少操心。”她又熟练地翻翻宋运辉眼皮,几下检查后起身道:“出血多点,没太要紧的脏器损伤,不幸中万幸。手术又成功,以后只要慢慢将养就行,千万别急。这是持久战,伯父伯母也得养好身体准备好吃的调理宋厂长。我走了,早班前还得看一圈我的病房。再见。”

梁思申送陶医生出去,到了外面,才轻声问:“陶医生,真没事吗?请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要点?”

陶医生看看眼前这个长相和衣着都美丽的女孩,轻声道:“没大事,后面保养要紧。千万别让宋厂长过早操心。”

梁思申忙道:“我明白了,我的小事也不跟宋老师说了。我第四天打算离开回美国,那时候宋老师能恢复多少?”

“放心,宋厂长年轻,恢复会比较快。”

梁思申这才放心,看着陶医生离开后才回来病房,见宋运辉看着她,眼睛里有问询的意思,她忙笑道:“我私下又问陶医生,陶医生还是说没事。可见是真没事。不过刚才我看陶医生走的时候,刚好两个护士也一前一后地走开,我很无聊地看着她们轻盈地飘一样地走,很坏心眼地想到一句唐诗,嘻嘻,真对不起陶医生。”

宋运辉朝门口斜一眼,笑道:“别卖关子,说吧,现在没别人。”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一行白鹭向青天。”

宋运辉想笑又不敢笑,怕撕痛肚子,忍得异常辛苦。倒是宋季山夫妇终于展开锁了一夜的愁眉。杨巡和秘书进来,见刚出去时候相对泪眼的四个人这会儿都笑眯眯的,都是好生奇怪。

宋运辉看到杨巡等两人进来,便知道他今天的快乐时间到头了。他虚弱地问一句:“现在几点?”

秘书立刻很职业地快速回答:“七点四十三分。”

宋运辉闭上眼睛想了会儿,才道:“爸妈,你们回去吧,八点后属于非私人时间,唉。小杨送回去,小梁也去办事吧。”

宋母闷声道:“我不回,我照看儿子还分八点不八点?现在都什么时候,还工作个啥。”可宋母积弱惯了,倒底还是没敢大声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杨巡在一边忙道:“对了,宋厂长提醒我。等下一上班还不是很多人来探望慰问。有些领导来了宋厂长能闭上眼睛躲过,可你们两位老人家就得成慰问对象了,宋厂长担心领导们握着你们的手你们没法应对,还累得宋厂长挂心。大伯、伯母,你们累了一晚上,不如回去睡一觉吧,八小时以外再回来。”

杨巡说着,一手揽起稍一惊讶的宋季山就往外推,另给梁思申一个眼色,梁思申连忙也跟着挽起宋母朝外走,弄得两个老人身不由己。而杨巡还在一路宽慰劝说着,都是入情入理的大道理。可怜宋家父母这两个逆来顺受至根深蒂固的人,反抗都没太大动作。梁思申虽然把宋母往外送,可也忍不住觉得自己狠心,不由回头想看一眼宋运辉的反应,直想着要是宋老师也不舍得父母离开,她就罢手。可她没想到,蓦然回头,看到宋老师的眼睛有些怪异地看的是她。她几乎是本能地止步想作确认,却发现宋运辉的眼睛早转开了。快得令梁思申都以为自己眼花。

梁思申疑神疑鬼地走出去。而宋季山夫妇坐上车后,也是双眼带着疑问看着梁思申,他们多了解儿子,他们能看不出儿子在这个女孩面前的异样?但是他们都选择不问。他们决定把疑问留到儿子康复后再说。

杨巡也是一肚子的狐疑,他现在开始回忆宋运辉家发生矛盾究竟在哪个确切时间,会不会宋运辉的离婚真的与梁思申有关。

一车子的人各怀鬼胎,是梁思申开车送他们回杨巡家。但半路之上杨巡接到寻建祥电话,说是程开颜哭哭啼啼找上他家问他要宋引,被他拒绝。杨巡想来想去,觉得这种时候当妈的要求带女儿是无可非议的,可是也能顺理成章地推测宋运辉肯定是不肯把女儿交出去受程开颜灌输什么的。他当即指使寻建祥辛苦几天,无论如何都要隔绝那母女俩,不惜一切代价。宋季山夫妇手足无措地看着前座杨巡对他们宋家事的自作主张,轻轻讨论后,不得不做出决定,以后两人轮流去探视儿子,以便有人可以留在家里照料孙女。

杨巡一直感觉梁思申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但见她车子开得四平八稳,也就不说了。一直等一行到了他家楼下,等宋家父母离开,他才折回来问还在车里发呆的梁思申想什么。梁思申心说杨巡倒会看眼色,她犹豫了下,将车窗咬到底,将心中的疑问抛给杨巡:“你守了一夜,看到宋老师……有没有什么不同?”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敢问,他犹豫了下,道:“他是他,你是你,别当心理负担。”

梁思申默然,这话听出,她看到的不是幻觉。杨巡见此道:“别想太多,你很快回美国的。路上专心开车,去市一机有段路自行车乱窜。”

梁思申拿眼睛看了杨巡会儿,看得杨巡差点昏倒之前,才启齿:“杨巡,你才大我一岁吧,你做事真成熟。”

杨巡晕忽忽地看着梁思申开车离开,心里一阵一阵的激动。又用疲惫的脑子很快想到,梁思申临走那句话,当然表示对他的肯定。那就意味着她不会想太多。他也不愿梁思申想太多。

梁思申开出小区,忍不住在路边停了会儿,愣愣地想了会儿,决定听杨巡的,不想。且不说还不知宋老师究竟想什么,就如杨巡说的,他是他,你是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她明天就要走的。就算真有那么回事,她也不信以前的大多数时间里宋老师对她就是那么回事,既然如此,她以前怎么待宋老师,现在依然如故。看得出,宋老师也并不愿让她知道。

她长吸一口气,将事情抛到脑后。思之无益,思之作甚。她早就清楚人的感情不是理智能控制的,何必自己也钻进去掺上一脚,让宋老师愈加烦恼呢。至于宋老师的离婚,不,她不以为与她有关。她刚才有些多虑。但她知道,她得收敛点行止了,她是健康人,她此时需要承担责任,不管是不是自己的。

与萧某的谈话异常顺利。两人都是从小生活优裕,有些手头散漫的人,而萧某急等用钱,知道梁思申背后有财神,又不敢放手欺负了梁思申,梁思申则是找到自己心理价位,拉锯几下,都觉得满意,便很快拍板。若换作杨巡,即便心中有心理价位,他也会在谈判中伺机更下一层楼,软磨硬泡地将价格打压到最低。

梁思申会谈后,由萧某助手陪同,去现场旁边的一幢大楼俯瞰。果然这是好地段,即便是她这样的外地人都看得出这块区域的热闹成熟。若不是萧某身后被日方紧紧追逼,萧某怎么舍得放出这么一块宝地。她得此地,只能说机缘巧合。萧某助手说,原本萧总准备在此建造大型商场,图纸也已做出,更不用说拆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助手还谈了一下商场的规划布局。梁思申看看远近稀稀落落的商业楼群,心说这么宏大的计划,有配套的巨大消费客流支撑吗?国人工资有那么高?她当初与杨巡谈楼下商场楼上宾馆时候,都没那么大规模。

当然,她知道,规划必须超前,至于怎么超前,她有的是在欧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逛街积累下来的经验和眼光。但她难以把握,如何选择一个合适的度。不能超前太多,又不能同流合污。怎样才能做出符合大环境的合适风格?

她想到欧洲中等城市的那些别具风情的购物街。但又不知道那样的风情适不适合这儿人们的购物审美。当然,她必须与她的合作者,当地商业奇葩杨巡商量。她此时可真想冲去将杨巡拎出被窝开始讨论。

好在杨巡也没让她久等,就在她回到宾馆对着规划图描描画画时,杨巡睡了半天找来。两人就建筑成本,未来的管理成本,和客流消费额度等问题讨论再三,杨巡更是满城飞地找商业系统的人了解市区一百二百之类的年销售额,他因着两家市场,已经基本成为商业系统的事实编外,因此数据容易取得,虽然不知道数据的真实性几何。

两人即使去宋运辉那儿探望时候,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讨论一番。令宋运辉顿生局外人之感觉,而且他还敏锐地觉察出,梁思申对他似有回避。但宋运辉只能无奈地看着,杨巡在场,他插嘴都不愿意。

杨巡对于梁思申欧洲风情街的提议非常热衷,他还希望能不能搞个欧洲多国风情荟萃街,让全市没出过国的人开开洋荤,最好一条街就把什么英国王宫美国白宫法国爱丽舍宫都缩微了一网打尽。倒是把梁思申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样的杂烩建出来是什么鬼模样,一定是四不象。她只得把规划图复印件与初步思路带回美国,请相熟朋友帮忙大致策划。

而购买二轻局两家工厂的事情也在梁思申回国前获得定论。在与有关领导频繁会面,一次次重复回答一些诸如最爱哪种国内美食还会不会读写汉字以后有什么打算等等的低级问题,而不是就梁思申几年以来对中国经济的调查展开讨论之后,对方领导似乎都很满意。于是签署初步意向,其余交给杨巡跟踪落实。但梁思申不知道对方领导满意在哪儿。

梁思申休假结束,不得不回去美国。两宗收购一起进行,令新办合资公司资金吃紧,她在卖大学区房子和如今所住房子还是抵押房子之间犹豫良久,决定抵押。她将所得汇给杨巡,提议增资。杨巡不得不勒紧腰带加大贷款,按比例跟上增资。不过杨巡心里清楚,他的被迫增资与萧某的被迫增资应是不一样的概念,他和梁思申的增资目标明确,思想统一,都是为了合资公司的实力和前程。

两人的合资公司虽然出师大捷,顺利超过预期。但是一开始就背负的巨大债务压力,令两人的行止大受影响。尤其是杨巡,年前他还为了心目中的四星级宾馆项目豪情满怀地考虑过借个两千万三千万的,可真有一千多万的债务上身,却又是不一样的感受了。虽说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可虱子多了会吸干人血,债务多了可压垮一个人,千万级的债真不是百万级的债能比。再想到隔山隔海的梁思申也背着一屁股的债,杨巡倍感压力。

因此,杨巡更加精细地计算收入支出。能拖着付的就赖着,非付不可的就协商分期付款,实在逃不过的,如萧某那儿的钱,也是拖一天是一天,硬是在银行里挣得几天利息,拖过一个周末,才在星期一把钱打到萧某账上。但是对于二轻局旗下两家厂的收购,他谈下的是分期付款、年付。而遣散原有职工所需买断工龄的钱,也是分期、年付。当时有个二轻局的与杨巡混得很熟的领导打趣,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合资公司做事如此抠门。

不过杨巡做这些琐碎的省钱事情都没怎么跟梁思申一一报上,他在梁思申面前与跟寻常合作人面前不一样。若是对于寻常合作人,那他杨巡是非把自己的劳苦功高一分不差地传达的,让合作人知道他杨巡不计得失,为大家的事奔走,这个人情那是非要合作人铭记在心的。但是对于梁思申,他却觉得,男人嘛,总得有点男人的担当,事无巨细地将功劳传递过去,不成了碎嘴小男人邀功吗,不说。最多就是在事情完成后,向梁思申说一声。好在上回梁思申回来见识过办事有多辛苦,对他工作的迅捷进展都是表扬有加。这让杨巡忙得心里愉快。

杨巡为此忙得脚不点地,几乎回家只有睡觉一事。而这个时候,宋运辉的受伤好歹加速了离婚步伐,一纸离婚书出来,宋运辉手下也顺手附上程开颜的调令一份。老程早知回天乏术,带妻子女儿乘宋运辉安排的车子回金州。他也清楚,要不是他最后撂下的几句话压着宋运辉,这专车送回的待遇,是别想得到的。谁家离婚不是老死不再相见的?宋运辉的例外,无非是再绕也绕不过他老程抛出的“情、理”二字。

在杨巡依然忙得不见踪影的时候,宋运辉终于可以将父母和女儿搬到原先程开颜居住的别墅,他出院也住了过去,从此一家都住到市区。生活是方便了许多,可宋季山却想念县城那老房子的静谧,想念几年种起来的一花一草。还是杨巡支使弟弟杨速找几个老乡把老房子里的植物都移栽了过去,这反而令宋季山内疚不已,觉得自己的一念私心给别人添不少麻烦。

宋运辉受伤时候,自然不会有人通知遥远的雷东宝。等宋运辉活泛起来,他也不会脆弱地一个电话打给雷东宝要才刚回小雷家重展宏图的雷东宝特意过来看他。只待离婚的事情尘埃落定,才打电话给雷东宝,告知一声他离婚了,依然没说受伤的事。

雷东宝倒没说什么,一向知道宋运辉这个人性格,别看闷声不响,其实特有主意。雷东宝只是问宋运辉现在心情如何,听宋运辉的回答是“自在”,他便撂开手了。毕竟他与程开颜只是几面之交,他一颗心毫无疑问地偏,偏向宋运辉。

虽说论理,宋运辉出离婚那么大的事,雷东宝应该过去一趟表一个态,可是他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原计划用承包养猪场的钱接济如今被整合到一起的登峰,可是也不知为什么,承包猪场的人不知太会算账还是没长远眼光,都没个敢长远承包的,虽然承包者都很踊跃。因此,雷东宝筹划再上一条电缆生产线的计划资金告急,而定做设备的预付金却已经交去设备生产单位那儿了。

可是,现在小雷家通过其他办法筹资很难,前一段时间的动荡,包括雷东宝自身的入狱,都让手里揣着钱的人对借款给小雷家踯躅。县里的人一则避讳,怕帮了小雷家,被认作陈平原第二,没人敢出面替小雷家周旋;二则避雷东宝,陈平原出事时候从小雷家搜出重要证据的一幕还在眼前,雷东宝这样的人,现在谁还情愿帮他。雷东宝简直是求告无门。

若是换作以前,拖一拖也就拖一拖了,总不能没有条件硬上。可是雷东宝知道他现在不能拖。他现在是保外就医出来,他还在镇上做了承诺换来今天地位,他若是不在特定时间里做出成绩,给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们以信心,给被他打压下去的人以压力,他后面无法立身:谁肯再给予他支持?谁肯再委屈服从他的打压?因此,雷东宝必需没有条件创造条件,非上不可。

好在红伟一肚子委屈地辞去占据多年的预制品场位置,交出十拿九稳的多年利益所在,在新创的贸易公司盘踞一个月,对雷东宝听其言,观其行之后,才彻底清楚,雷东宝让他新创这个贸易公司,那是真把他当自己人看待,给他权,给他物,更给他信任。不过钱却是要他自己挣出来。气顺之后的红伟这才活泛起来,开始积极率领原属小雷家的一干销售活跃分子奔走争取业务。

雷动宝也意识到,既然计划承包猪场的钱落空,那就只有另外设法。而目前最能设法的只有通过登峰自己积极造血,养活发展自己。但积极造血也得苦干加巧干,雷东宝合着红伟将眼光瞄上收益最好,来钱最顺的电力局采购电缆上面。问题是谁都知道电力局那块是肥肉,一块肥肉旁边无数厂家眼巴巴盯着。本市电力局的一宗大买卖,撇去那些外省来的流寇,省里一家国企就死咬着不肯放松,那家国企借着与电力局多年交情,和同是电力系统国企的身份,大有将登峰挤出局之势。而电力局的个人虽然早被红伟这个本地人麻痹,可是又不敢公然拒用系统内工厂的产品,一时左右为难,暂时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

别人等得起,唯有雷东宝等不起。既然巧取不行,雷东宝毫不犹豫想到强夺。他要红伟候着,那家省电线电缆厂长一来,第一时间通知他,他要“劝退”那家厂。红伟听着有些心惊胆颤,不知道雷东宝要做什么,问又问不出个准的,劝又劝不回雷东宝不来鲁莽的,只有自己天人交战着犹豫要不要告诉雷东宝那家省电缆厂厂长过来亲自拜访的准确时间。可红伟又知道,他不说,自有别人巴巴儿地跑去跟雷东宝说,多的是想寻找机会露个小脸的人。红伟只能紧盯着是电业局的人获取消息,第一时间将省电线电缆厂长到来的消息汇报给雷东宝,又不得不遵照雷东宝要求,千方百计厚着脸皮三顾茅庐敬请对方那个派头很大的处级级别的厂长一起吃饭。

红伟在三星级宾馆订了稀罕的一间包厢,在恭候对方厂长到来期间,不断劝说早到的雷东宝不要使用武力,不要自说自话。雷东宝最先一声不吭似听非听,后来听得不耐烦,反问一句:“我把那厂长当菩萨供着,他就肯退出?今天吃饭目的到底是干吗?恭喜他们厂拿到业务?”

红伟皱着眉头道:“书记,我这还不是担心你?你现在的身份要是被个不怀好意的人利用了,我们小雷家的还有什么盼头?我们都担心你啊。要不我们分配一下,今天什么狠话胡话都我来说。”

雷东宝鄙夷地道:“你有什么狠话?前几天为什么不说?”

红伟无奈地道:“逼上梁山了我也会说。书记,就你不能说,你不能给自己惹麻烦啦。为了我们全体,你忍忍吧。”

雷东宝斜红伟一眼,懒得说话。红伟见此也不敢再说,看看其他两个公司业务员,更是不敢进谏,只得作罢。但是没想到省电线电缆厂的厂长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红伟偷偷瞅着雷东宝的脸色,先雷东宝一步将那家厂长骂了个透。雷东宝倒是依然一声不吭,没有怨言,耐心等待。雷东宝想的是,能不等吗?能拂袖而去吗?他现在没那底气,再不平也只能忍声吞气地等着。

终于,千呼万唤地,那个厂长在登峰一个业务员的引导下,带着两个手下来了。那厂长进来就开宗明义,“今天我来是看电业局老郑的面子。”

雷东宝主动上去握手,声若洪钟,“那当然,我们村长支书啥的,进机关排不上号,说不来话。厂长今天坐主位。”

那厂长见此,矜持地微笑,却当仁不让地坐上主位。厂长没想到对方带头的雷东宝却一屁股坐在末位,正好坐他对面。雷东宝有意坐在厂长对面,环眼直视那厂长道:“我大老粗,不会说话。有啥过节,厂长担待着点。来,上酒上菜。”雷东宝最后一句就跟在小饭馆吆喝似的,惊得旁边穿着红褂子的服务员一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微微撇嘴出去通知。却把对面的厂长看乐了。

但那厂长虽乐,却不忘正事,看住雷东宝道:“这顿饭不好吃,你们先别忙着上酒上菜,说说你们想怎么样,让我决定吃不吃这口饭。”

雷东宝也是咄咄逼人看着那厂长,一点都没有红伟指望的收敛样子。“说话前我们别忘介绍。厂长,我知道你是谁,你树大招风,谁都知道你姓啥名啥,儿子一个。我大老粗,没人知道。我自己告诉你。我叫雷东宝,原小雷家村支书,去年犯事坐牢,今年保外就医。谁能保外就医?两种人:一种是得治不好的传染病的,一种是得治不好的坏毛病的,我沾一种。厂长放心喝酒吃菜,传染不了你,我没得传染病。”

厂长一声哈哈,“雷同志请客怕掏钱还是怎的,吃前先封人筷子啊。得,你碰过的菜我绝对不动。服务员,麻烦你分菜,今儿辛苦点。”但厂长不免想到,既然不是传染病,难道得的是治不好的坏毛病,要人命的癌?脸色不象啊。“吃饭规矩嘛,雷同志开门见山,我们入乡随俗。雷同志请继续开门见山,今天摆这一桌鸿门宴,准备跟我们说什么?”

雷东宝一掌拍在大圆桌上,道:“好,爽快。我大老粗,也不会转弯抹角。我说实话,登峰电线电缆厂是我一砖一瓦建起来,到今天,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它。现在登峰有麻烦,等着市电业局的业务开锅,求厂长撒手放了市电业局的业务,你们反正生老病死都有国家养着,我们一个村老小都指着登峰吃饭,不一样。来,吃菜喝酒,我大老粗不会客气,你们自便。”

厂长没动筷子,也示意两个手下别动筷子。“雷同志,既然看老郑面上我来了,我得把话跟你讲明,大家各凭本事八仙过海,最终结果看市电业局决定。你要管你一村人的吃饭,我要管国家企业的运转,我们各有立场。但我看出我们都不是为个人,你也是个好样的。既然如此,我们认个朋友,以后一个行业吃饭,彼此照应。”

雷东宝道:“认我做朋友,不难,你们家底子足,先留口饭给我们吃,让出本省的生意。以后只要是我们登峰认准的生意,你们自动退场。红伟,给厂长倒三杯酒。厂长,你要是答应,我们干了这三杯。”

厂长没想到雷东宝这个粗人这么攀他的台面话,一时沉下了脸,道:“雷同志既然提出我们无法做到的条件,显然是不想交我们这些朋友,我们也不高攀,走,雷同志的鸿门宴,我们咽不下。”

“慢着,饭不吃可以,把我心意带走。”雷东宝说完抢过服务员托盘上的酒瓶,磕掉瓶底,狠命插到桌上。犬牙交错的瓶身当场插穿当中的玻璃小转台,随着一声脆响,死死矗在圆桌当中。雷东宝瞪着血红的环眼,盯着惊愕的厂长,狰狞地道:“别让我再看到你!”

厂长的脸色由红转白,一语不发,拂袖而去。后面雷东宝霹雳似的追上一声:“都愣着干什么?吃菜,喝酒。”

红伟好一阵子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看着雷东宝久久不能说话。心里却是渐渐想到,说了半天,原来雷东宝净在威胁那厂长,他得了大病才得保外就医,他可以豁出一条不长的命为登峰卖命。试想,谁敢跟一个不要命的人争生意?若是杨巡那样的个体户,还真难说到底谁更强硬,可国营厂长能否强硬到最后,就难说了。

雷东宝看着红伟道:“你别磨蹭,快点吃完。吃完你们派几个人给我跟去他们住的地方,穿马灯一样敲门在他们面前露露脸。”

红伟听了半晌才道:“是,我们去,趁热打铁。书记你吃完还是回家,你别在场。”

“行,红伟,我没看错你。换作是……别人……唉,算了。吃。”

红伟立刻想到那个别人是谁,雷东宝一定想到的是雷士根。这回雷东宝回来,先是用镇上派下来的会计顶替了雷士根,将士根高高供起来做个有名无实的村支书。财经大权却是被雷东宝牢牢捏在手心,等雷东宝彻底接手了登峰财务之后,将镇上派下的会计供到雷霆公司,名为总抓村里实业的财权,可实际再也接触不到各实业的明细帐目,这个财权总抓,与当年士根的事无巨细完全不同。红伟想到,从雷东宝欲言又止来看,雷东宝对士根的感情一定比较复杂。

红伟心想,他原本也在揣度雷东宝这回保外回来究竟变了没有,看到雷东宝回来一系列的作为,他心生忐忑。可刚才看到雷东宝一身匪气威胁省电线电缆厂长,他反而放心了。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雷东宝还是原来的雷东宝。他有些摩拳擦掌地对雷东宝道:“书记,放心,这笔生意我保证它跑不了。”

雷东宝却看看门口堆着微笑进来的穿黑西装饭店经理模样的人,对红伟道:“红伟,你跟经理好好算算损失,一分不差赔他们,我们以后还要来这儿吃饭。”

红伟却笑嘻嘻看看雷东宝想装慈眉善目却一点没有善样的黑脸,起身与宾馆经理好言商量赔偿事宜。这边雷东宝若无其事地吃喝,还招呼其他三个一起吃喝,说是吃饱的有精神,吃饱了好办事。可是等一桌吃完,他却埋怨星级宾馆的菜实在不实惠,花那么多钱,才吃个七成饱。还不如韦春红的饭店实在得多。

雷东宝回韦春红的饭店,见饭店还有一半客人,生意看来挺是红火,就要了一碗饭,站灶台边就着油炸花生米三口两口吃完,这才算是吃饱,都不等韦春红切了肉菜过来。韦春红劝诱雷东宝去前面好好坐着吃不成,只得站在旁边笑眯眯陪着说话。韦春红看雷东宝,怎么看怎么好看,雷东宝瘦那么多回来,韦春红恨不得一天五顿地喂丈夫,可惜她现在饭店开在市里,雷东宝不能天天来。

雷东宝等吃完才有暇开口说话:“当然成,我出面能有不成的道理?讲理不听,讲歪理,歪理再不听,出拳头。”

韦春红笑嘻嘻道:“你能讲理?你不直接命令人家听你的,还给几句似是而非的理由,已经算是给脸了。你啊,只讲自己的理,说来说去还是歪理。”

雷东宝笑道:“可人家听我。”

“人家听你的拳头。”

雷东宝嘿嘿一笑,“我的拳头,配我的脑袋,绝配。”

韦春红深深注视着雷东宝,道:“你这回出来后,心计多了不少。可你掩饰得真好。东宝,你越来越能干,这本来是好事,可想到你为此吃的苦头,我想都不能想。”

“又来了,又来了,别大脚装小脚,我还不知道你,你敢想敢做,砸人家车子的事都干得出来,你还有不敢想的。我上去看电视,你下面慢慢磨蹭。”

韦春红笑捶一拳,道:“客人不走,我难道还赶他们啊。你慢慢歇着,冰箱里我给你冰着菊花茶呢。”

雷东宝答应着上去,路遇一个眉清目秀的服务员,不由看了两眼。韦春红后面看着当即吃味,决定这几天找个理由开了这个服务员。她知己知彼,知道自己容颜老去,更清楚雷东宝需索强烈,她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任何动向任何可能掐灭了。

雷东宝上去楼上,并没开电视,而是躺床上想心事。如韦春红所言,他现在花更多时间在思考上了,可是他遮掩着没让大家知道。但这些自然是逃不过韦春红的眼睛。雷东宝也没打算瞒着韦春红,他觉得这一场大祸下来够考验两人的关系,韦春红是自家人。既然是自家人,雷东宝什么爱恨情仇都不瞒着韦春红,包括他嫌韦春红看着苍老,也不怕打击了韦春红。

他躺床上想有关雷士根的安排。他已经有些不忍心再晾着士根,准备冷搁雷士根这么长时间后,可以稍微放点事情给士根了。可是今晚砸完酒瓶想到雷士根在场会怎么做的时候,不由得又临阵止步。士根这人身份特殊,不只是一个简单村民,而是一村之长,用他,就得给他发言权。可是,怎么敢再给士根发言权。他往后要做的计划里多少灯下黑的事情,能让士根知道吗,能让士根参与吗。前车之鉴,士根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几乎不言而喻。

可是,想到多年左膀右臂般的交情,想到士根佝偻下去的背,雷东宝心下摇摆,一直下不了狠心。一直到韦春红饭店打烊了上来,他还在瞪着天花板发呆。等韦春红当着他面宽衣解带,准备进去洗澡,他才追着问了一句:“春红,你看我用士根先管一下鱼塘发包的事,怎么样?”

韦春红想了想,道:“士根这个人,你交代下去的事,他给你打个折扣,倒是一定会做得四平八稳。换作别人,可能不会那么稳妥,不过会照着你的意思发挥,做得好做得不好都有可能。怎么,你念旧情?”

雷东宝眨巴几下眼睛算是答应。韦春红又道:“难得见你婆婆妈妈。不过我劝你别用士根,这人……表面胆小,实质狠心,你别指望他血性做你自己人,士根只做他认定对他无害的事,即使对你大大有益,只要对他有害,他就不敢做。我讨厌他,男人做到他这份上,算是没种。”

雷东宝本来一直想着士根虽然胆小,却是忠心。可被韦春红一说,倒了兴致,士根可不就是那样。他终于放下士根,不再为安排士根费心。

当晚,红伟欣喜来报,省电线电缆厂长连夜逃离。雷东宝无动于衷,这个结局他猜得到。换着地方给关了一年多,什么恶人没见过,什么恶事没听说过,他当时听的时候还充满正义地不屑,但是今朝有事上身,他不知不觉地用上了。有些非正常的擦边球,还真管用。雷东宝只在电话中进一步指使红伟,密切关注市电业局的动向,防止省电线电缆厂玩地下工作。

正明被雷东宝收权,便赌气有意消极怠工,看雷东宝如何凭一身蛮劲运作厂子。可他终究还是嫩了点,没看到雷东宝在小雷家的威望等于在厂子里的威望。雷东宝一呼百诺,身后跟上的岂止是三个臭皮匠。而正明最为后悔吐血的是,去年年中,因为私心而将销售大权转交红伟,将几位要紧业务员交给红伟管理,这一下,雷东宝一来便轻易绕过了他,直至而今,正明确切知道,雷东宝居然全额拿下市电业局的采购任务。全额!以往凭他多年与市电业局领导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电业局为了照顾系统内工厂,总得分点不小的份额给其他工厂,可是这回雷东宝竟然拿到全额。没人告诉他原因,曾经是他属下的人现在看来也没跟他说实话,怎么可能雷东宝请省电线电缆厂的厂长吃一顿饭就劝退人家了?不知雷东宝用的是什么办法。

但无论用的是什么办法,雷东宝为登峰拿到口粮了。正明看到他面临绝境:如敢继续怠工,他在登峰的重要性将继续被削弱。

因此,雷东宝周一早上上班,看到正明挂着尴尬的笑脸,主动走进他的临时办公室。雷东宝压根儿不给正明面子,径直地问:“你想通了?投降?”

正明的一张脸更是尴尬,可也只能无奈地道:“投降,我投降。书记看我年轻不懂事,饶我一回。”

雷东宝正色道:“饶你一回可以,我不跟你小孩子家怄气。可你也看到,别以为登峰少了你不行,我告诉你小子,就算是你老婆离了你都照活。你管事管得这么没斤两,算你没用。”

“不是我没用,是我遇到的人是书记,换作别人顶替不了我。”正明不得不声明,免得雷东宝真把他当作没用的人,顺便紧跟着拍个马屁。

“不用拍我马屁。我问你一件事,你答得让我满意,我继续用你,你答得让我不满意,回家吃老本去。我这几天看账,你说,做电线赚钱,还是电解铜赚钱。”

正明一时心下打鼓,不知道能让雷东宝满意的答案究竟是雷东宝以为正确的答案,还是实际正确的答案。他不敢乱答,怕让雷东宝揪住辫子,只能绕着圈子谨慎而全面地阐述。

“因为电解铜设备曾经出过问题,我们一直不敢很快加大生产能力,现在电解铜产能还只到设计负荷的一半。再加我们资金不足,现有流动资金东拼西凑的也只能满足这些产能。因此我们的电解铜产量基本只供自家电线生产,没有供应市场。我想给电线厂增利润,只要压电解铜的理论出厂价就行。同时因为没有满负荷生产,利润率没法拉上去,所以从目前公司账上,根本没法看出电解铜设备究竟能否实现利润。但跳出登峰看电解铜设备的话,这条线应该是能挣钱的,而且能挣得比电线好。”

“妈的,你既然晓得,我说拿来钱抢着上一条电缆生产线时候你怎么不反对?想要我好看?”

“书记,你息怒,息怒。”正明坐立不安,忙拿话岔开,“书记,我想着我们最好把电解铜开到满负荷了,最近的资金侧重应该放到电解铜那儿……”

雷东宝打断正明说话,“你有啥高见一口气说出来,别一茬屎一茬尿来试探我底细,你这些个屁话谁不懂?最起码,我现在为市电业局的任务开足马力,就得让电解铜设备满负荷。我现在问你,你做了那么多年厂长,跟省电线电缆厂对了那么多年,你想过怎样解决他们没有。”

正明讪笑道:“书记,他们是电力系统内部的厂,再怎么都有饭吃的,他们不像我们厂,他们不愁业务。”

雷东宝一阵见血:“因此你从来没有想过怎么解决他们。正明,现在全登峰只有你没事做,电解铜开足负荷的工作交给你做,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正明没想到,这一下就把他贬为车间主任这样的角色。但他不敢抗争,对着雷东宝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只敢答应,“是,绝对没三长两短,但负荷不能开太足。”他此时已经深信,雷东宝毫无疑问是记恨他。可是他目前别无良方,走,暂时没处去,那就只有委曲求全地留。

雷东宝“啪”一拍桌子,道:“他妈你小子,我以前看着你机灵,今天才晓得你十足跟屁虫,没脑袋。你给我听着,回头利用你那些老关系弄清楚省电线厂从哪家厂进铜,你给我想办法断了他们的源头。怎么做,你自己想办法。我只有两点要求:一,保证登峰的电解铜够用;二,保证省电线厂三天两头断顿。明白没有?你倒是想偷清闲,想光钻进车间拉个满负荷就好,你妈的,我白养你那么多年吗?我看你是我花力气养出来的,才放你看我一个月好戏,等你自己主动上门认错,算你一个投案自首。你今天给我弄清楚,既然你是我养出来的,我只有榨干了你才会放你走。别给我再动歪脑筋,你还嫩,你……”

正明硬着头皮听雷东宝破口大骂,但越听越放心,看来雷东宝一如既往地用他,没有削弱他的意思,原来被骂也可以是件好事。一直等雷东宝骂得口干喝水,正明才递上一杯水插嘴,“书记想搞垮省电线厂?”

“搞得垮它吗?别忘了他们是系统内企业,国家给饭吃。可我们得恶心死它。去吧,做去,我知道你小子偏门点子多。”

正明忙道:“有办法,肯定有办法。反正书记的意思我清楚了,弄不垮它,咱就恶心死它,让它不死不活。这一行谁不知道谁啊,别看他们是处级企业,养的人多过我们两倍,可还没我们生产量大呢……”

雷东宝看着正明趴在他身边絮絮叨叨邀功一般地分析敌我,当然要比他雷东宝能想出来的详细得多,他不发表自己见解,只耐心听着,偶尔鼓励几句支持几句,然后看正明欢欢儿地出去干活了。他知道,此役,终于把他不在小雷家这一年里正明一人独大培养出来的骄狂打灭了,打得片甲不留。正明真是太小看了他雷东宝,他又不是雷士根,他承受得住登峰因为失去正明出现些许倒退,就是损失个百把万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皮。花再大代价,他都必须让他的威信恢复到一年之前,不容许有任何人胆敢挑战,即便是牺牲一个那么有用的正明也在所不惜。他想尽办法的办出狱是为什么,难道是来息事宁人的吗?不,他是收复江山来的。他不允许他的江山里有正明指手画脚。

但正明好歹是他一手培育出来的人,他之所以培育正明而不是别人,那是看到正明的好处。如无意外,他还是要用正明。因此,他才动动脑筋有策略地收服,而不是逆我者亡。眼下正明在继被他刚回来时候的权威打击后,又被他的成就打击,被他的策略打击,终于不再自以为是,他才赏出一颗糖安抚。

自此,小雷家内部,算是摆平了。

既然已经安内,雷东宝就没理由再拖延,镇上要求他兑现出狱时候对镇里的承诺。但是,此时已经站稳脚跟的雷东宝岂肯乖乖交出他领导着小雷家人一手一脚打下来的江山的一部分无偿送给镇里。可不交又不行,如果是别人给镇里的承诺,他可以赖,可这是他亲口对着众人承诺,他要是敢赖,他现在的身份还特殊着呢,他是保外,而不是正式刑满释放,都不够镇里发怒稍微动手打击一下,他不堪一击。

雷东宝的烦恼被韦春红看在眼里。韦春红在县里开饭店多年,为人又是八面玲珑,早就认识镇里的一帮头头脑脑。她主动请缨,问雷东宝讨来一把令箭,暂时放下饭店的生意,为雷东宝四处活动。她不是小雷家人,她出面意味着私人出面。以前雷东宝与陈平原的交往是公家出面,才会在村办留下一堆纸条成为把柄,让人至今想起依然胆寒。而现在则是私人出面,一切天知地知。韦春红伶牙俐齿,正好弥补雷东宝不会作低伏小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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