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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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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大戏。

“你爷爷在么?”姬野说,“我想见你爷爷。”

“你找他干什么?”羽然愣了一下。

“我想问他一些关于枪术的事。”

“好吧。”羽然无奈地点了点头,她看出了姬野的认真。

老人端坐在台阶上,面前煮着一壶热茶,怀里抱着一张老旧的箜篌。

“羽然,你还是去做你的功课吧,”他听了来意只是笑笑,“我和年轻的武士谈谈。”

羽然不情不愿地走了,姬野觉得心里有些忐忑,其实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老人。

“姬野,对么?这是你的名字,”老人说,“羽然说你明天就要去代表下唐国比武了。”

“是的。”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可惜我不能教你。”

“为什么?”姬野并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拒绝,毕竟第一次老人直接把枪术的精华传授给了他。

“你的进步太快了,我的孩子,再往下走,你可能接触到力量的真髓。可是力量是北辰之神的赐予,他在天地开辟的时候把这件礼物赐给大地上的生灵,让我们用它去迎战一切邪恶。获得它,你要经过许许多多的考验。让平凡的人得到力量的真髓是对武神的亵渎,最终的奥秘只属于最坚强和勇敢的战士,他必须为了一个目标而战斗,”老人摇头,“你父亲的武术对于他的理想来说已经过于强大了,好在他没有滥用你们姬氏流传的武术。”

姬野沉默了一会儿,他扭过头去,“可是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不知道我的理想?”

“你多大?十四岁?十四岁的孩子说理想还太早了,”老人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枪术的奥秘我必须选择最合适的继承者,你总是这样无礼地直接要求别人么?”

姬野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回头就走,“那我不求你。”

“倔强。”老人冷笑。

姬野大踏步地走到门边。

“停下!”老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手指上的是什么?”

姬野有些慌张地捂住了自己的手,“是我们家的,你不要管。”

“我叫你父亲熔了它的,”老人的声音咄咄逼人,“他那种人不配再保留天驱武士的指套。”

“是我自己要留下的,”姬野奋力去反驳,“我们家的东西,你凭什么管?”

“你自己要留下的?”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是你从父亲那里……偷的?”

“反正它是我的。”姬野的心思被洞穿,只能顽强地抵赖。

“为什么要偷它?”

“我……我喜欢。”

老人挑了挑眉毛,“喜欢?喜欢偷窃,还是喜欢指套?”

“谁喜欢偷东西?”

“那么你是喜欢那枚指套了,”看了姬野许久,老人的声音柔和下来,“孩子,你过来。”

姬野警惕地走到了老人的面前。

老人眯起的海蓝色眼睛中含着一道锐光,和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就像看见了久违的朋友。一点火焰在他的眸子里燃烧,烧热了衰老之身的血。

“孩子,你是真的喜欢这枚指套么?”

姬野低下头去抚摩着指套上的鹰图,“嗯”了一声,“我老是想,原来戴它的人一定是一个很强很强的武士吧?父亲怕它,弟弟也不喜欢。可是如果一个人能把武术练得那么强,直到死以后很多年都有人害怕他,那么他一定是个不平凡的人。如果不是比别人受更多的伤,流血流得更多,谁也练不出最强的武术。我不怕流血,我也不怕受伤,可我明天一定要打赢。我戴它,就要像以前戴它的那个人一样!”

他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他的拳头在抖,嘴唇也在抖,他后悔把这个心底的秘密轻易就说了出去。可是他忍不住,他紧紧攥着拳,让指套死死地扣进肉里。

老人忽地笑了,他伸出手,让姬野看他自己的指套,“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苍溟,以极其游。我这一枚,是苍溟之鹰的指套。”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他握住姬野的手,“你这一枚,是青君之鹰。”

他站了起来,拉着姬野的手,“孩子,我本来是不愿意教你的。你的心里有太多的火焰,也许有一天,你会被自己心里的火烧死。可在这个尽是懦夫的时代,难得听见猛虎的声音,既然你已经是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的主人……”

“我们的主宰,我们不曾忘记您的光辉照在我们双肩的时候,让我们勇敢,让我们无畏。可是那么多年无声的等待啊,”老人叉手在胸前,对着苍茫的星空俯拜下去,“我们的主宰,苍青色的君主,您的精神还未离去。孩子是新的火种,他听见了您的声音么?”

姬野抬头看见老人所仰望的星辰,七颗铁青色的星辰正从东方尽头缓缓升起。

“决战前的夜里戴上天驱的指套,”老人幽幽地说,“很古老的习惯了。传说已经不再继续,很多年不曾听说有人喜欢它了,连天驱的传统都被遗忘。这些指套,都很寂寞了吧?”

他抓起了脚下的枪,“孩子,你很像你的曾祖,而且越来越像了。”

“你愿意教我枪术了么?我可以学那种枪术的,对不对?我一定可以的!”姬野的神色急切。他感觉到他和老人之间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共鸣,在虚空中发出金属才有的嗡嗡鸣响。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直直地站在那里,以自己的脚跟为轴,枪锋指地旋转,一个径围丈余的完美的圆被他画在地上。

他踏一步,走进了圈子,“这是枪之圆,孩子,走进来。”

姬野轻轻地踏入,和老人相对。

“一个夜晚也许不够使你领略枪术的极致,不过作为姬扬的曾孙,你至少应该看一次百年前屠杀巨龙的枪术。这是极烈之枪,枪术中的皇帝。”

老人缓缓地把枪杆压在肩上,“铁甲依然在!”

他对一个少年用了最古老的礼节。

“依然在!”

回忆起那日父亲和老人的问答,这五个字让姬野浑身的血为之奔涌。他觉得那像是某种咒语,里面有神圣的灯油在燃烧沸腾。

老少在肃杀的气氛中彼此退开,同样制式的两柄长枪在冷月微风中同时发出一声清利的鸣响。

十二

喜帝六年,八月十五日。

南淮城郊,大柳营。

营寨的戒备森严,枪锋的冷光从木城楼上投射下来,间或有士兵虚引弓弦的嘭嘭声。三三五五的人聚在远处眺望,却不敢接近。南淮城里都知道了,这是国主迎接金帐国贵宾设下的演武,又有少年武士的比试。人们好奇地围聚过来是想看金帐国少主的仪仗,几十年没有真的和蛮族接触了,蛮武凶残的蛮族铁骑都只能从书里的记载看到。

“落栅!”

长呼声里,巨大的闸门缓缓落下,要把大柳营和外界完全格开。

快马如飞而来,马上满头大汗的少年死死地勒住马匹,勉强地刹在了门口。

“让我进去!”少年大喊着,“我要和蛮族比武!”

“放肆!比武的武士已经进去了,什么人敢在大柳营前嚣张?”管闸门的战士难得威风一次。

“让我进去!”姬野急躁地兜着马匹在闸门前转圈,“我就是要和蛮族比武的人。”

“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来的么?再敢撒野,就拿下了!”战士大吼。

姬野满身的衣衫湿透了,一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确实不像一个世家武士。下唐又是帝朝旧习最浓的地域之一,世家的孩子一言一行都与众不同。

“让我进去!”姬野只好放声大喊起来。

虽然只有十四岁,可是姬野的身材却像十六七岁的人,他的喊声响亮,战士们惟恐惊动了里面的贵宾,急忙把长枪并成枪列,死死地挡住了他。姬野满心都是火,不住地提着缰绳,马扬着蹄子,躁动不安。

“等一等。”忽然有人慢条斯理地说。

姬野回头,一匹黑色的骏马上坐着黑铠的将军。他异常鲜明地配着黑鞘重剑和黑色披风,甚至马缰都是纯黑的。可将军的脸色和双手却比姬野看见过的任何武将都白净,让他看起来淡雅得像一个文臣。

“息将军!”战士们急忙行礼。

“你有一杆很好的枪,”息将军对姬野说,“也许你真的是来比武的武士,你叫什么名字?”

“姬野!荒野的野。”

息将军笑了。姬野的回答很没有礼貌,既然是士族武士相遇,息将军又是名倾东陆的名将,姬野应该把姓氏家传和上辈的爵位一起报出来的,更不该直挺挺地端坐在马背上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姬谦正先生的长子吧?你的名字确实在名单上。”息将军微微颔首,“国主亲自主持的比武,你怎么迟到了?”

“将军小心,”一个战士提醒,“也许他在说谎。”

“不会,”息将军微笑着摇手,“虎牙枪在手,当然是姬氏的后人。”

“你认识我的枪?”

“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息将军淡淡地笑着,“我听说过你的枪。”

“我在练枪,所以来晚了,”姬野说,“晚得也不多,还算赶上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战机不等人,”息将军摇头,“何况练枪应该趁早。”

姬野有点理亏,可很快他就昂起了头,“反正只要让我进去,我就能打败蛮人。”

“练了一夜枪?你还有体力么?”

“将来也许要打三天三夜的仗呢,练一夜枪算什么?”

“呵呵,”息将军大笑,“要是连杀三天三夜,夸父那样的身体也垮了,真是孩子话。”

姬野正发愣的时候,息将军挥了挥手,“开闸,放我和这位小英雄进去。”

“将军……”战士犹豫着。

息将军也不理睬战士的脸色,对姬野比了个手势,“让人找一套小号的禁军铠甲给你穿戴。衣冠不整的样子,给北陆蛮族的首领看见,还以为我们下唐贫困。”

姬野点了点头,来不及道谢,纵马率先冲了进去。

“将军……”守门的军士想说什么,声音还是低了下去。

“很神气的孩子啊,是不是?”息将军低头看着那个嘟哝的军士,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大柳营中无数的旌旗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金帐国的剑齿豹和下唐的金色菊旗帜在风中纠缠在一起,呼啦啦地作响。激昂的军鼓越来越激烈,演武场里兵刃的交击尖锐刺耳。下唐尚紫,一色紫衣的下唐国公卿们围绕着高坐的国主,另一侧的贵宾席上蛮族武士团团围坐,中间的中年武士手腕上缠着白色的豹裘。

息将军一步踏进营门,正逢蛮族武士中的首领低头下来。两个人的目光隔着重重的人群碰了一下,不约而同地侧头回避了。

绯衣的紫寰宫内监小步迎上了来,“哟,将军,将军,可等到将军的大驾了。国主让卑下在这里等候将军,还担心将军不来呢。”

“息辕的胜负怎么样?”

“已经胜了第一场,究竟是将军家里将门的子侄。照这么看,这一名对手也能拿下。”

息将军停了一步,转向演武场中。身披下唐禁军黑色皮铠的少年正占据了上风,他右手重剑,左手铜盾,攻势凌厉。铜盾也被他用作了武器,双手左右挥舞,每一击都用足了力量。对手的武器是两柄锥枪,本来是直刺的武器,可是完全被他大开大阖的攻击压住,根本没有刺击的机会,只能一步一步后退。

“倒是有精神,”息将军笑了笑,“可是他叔叔何时教过他拿剑当大锤挥舞的战术呢?”

息将军不再停留,跟着内监上台拜见国主。国主还没有下令,内监们已经机灵地搬来了椅子,放在国主的位置旁,侍候息将军坐下。

“将军的侄儿果然勇猛,怎么以前从未听将军提起?”国主赞叹,“将军何不送他进东宫伴读?将来跟随煜儿征战,为你们息氏再添一员名将,可不能就此埋没了英才。”

息将军笑笑,“这一次他是自荐,鸿胪卿看我的面子准他下场,我也不阻拦。不过他的心性,终究还是不够沉稳。国主的好意臣下心领了,如果他真是英才,任谁也埋不住他的光辉,谢谢国主的关心。”

国主点头,遥遥地指着不远处端坐的一群蛮族武士,“那边居中的就是北陆金帐国的世子了,上次金帐国的天师出使,将军也是见过的。”

息将军注视了一刻,“旁边那个,是青阳部九王吕豹隐厄鲁吧?两年前北陆七部中真颜部被整个灭族,就是他的手笔,见之令人心冷,金帐国也有这样的名将。”

国主的心思却并不在九王身上,“将军为我看看,那个金帐国少主到底是真是假呢?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这群人里,他反倒不像个北蛮的样子。金帐国的世子,竟是这么孱弱的么?”

吕归尘抬头看着天边的雁,演武场里的呼喝声离他耳边似乎很远。他不喜欢这么多人,低头看着这黑压压的人群,觉得像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有这里的天空还是跟北陆一样的,瓦蓝瓦蓝的,有白色的云,失群的大雁在天空穿过,就像是大草原上独自骑马奔驰的牧人,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无拘无束。

“世子,这场演武是特为你准备的,该看的还是要看,不要失了礼数。”叔父低沉有力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是。”吕归尘收回了目光。

他转眼扫了一下不远处下唐国的紫衣公卿们恭敬地侍立在旌旗下,只觉得有些敬畏。他心里动了一下,忽然觉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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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在看他的。仔细看过去的时候,就在华服高冠的国主身边,一个黑铠的将军正遥遥地注视着他。两人的目光一碰,将军冲着他微微一笑。吕归尘愣了一下,也笑了笑,各自转开了视线。

息将军收回了目光,“恭喜国主,货真价实的金帐国少主。”

“将军这么肯定?”

息将军笑着点了点头,“身体不好,可能是天生,人的眼神,却难以掩饰。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这样的场面下没有丝毫慌乱,说明他心里安静。他不在意比武,目光游移,大概是在金帐国,有比这激烈得多的比试,引不起他的兴趣。不过臣可以确信他确实是金帐国的世子。还有他的眼神,如果不是出身在极富极贵中,见过太多的奢华,装是装不出这样淡定厌倦的眼神来的。”

国主点了点头,“有将军这么说,我算是放心多了。”

“拓拔将军带世子一路从北陆归来,应该查实过世子的身份吧?”

“拓拔,毕竟还是外族,”国主觉得自己失言了,顿了一下,“他虽是忠于我们下唐,但是我们自己也要小心才好。”

他又遥指着演武场边一名挎剑巡行的少年武士,“将军看,幽隐年纪大了几岁,气度也沉稳了。如今东宫里面已经没有他的对手,本公觉得是一代名将之才啊。将军以为呢?”

息将军的眉梢微微一挑,笑了。名叫幽隐的少年也不过十三四岁,身形魁梧,体格也矫健,脸色青冷。他每一步踏出都是尺半,静静地在演武场边巡视,几个也是东宫的伴读少年跟在他左近,却不敢贴上,低头在一旁。幽隐的目光只在场上的息辕身上,看也不看那些同伴一眼。

“面临大战,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则是气勇,”息将军点头,“幽隐是气勇,气概勇毅,是可造之材。”

“那我就放心了,”国主捻须微笑,“那么幽隐压阵,这一战该不会给我们下唐丢脸吧?”

息将军却静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扫到东宫少年们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那日在阳泉酒肆相遇的姬氏家主正围着年幼的那个忙碌着,为他整理护臂,擦去皮盔下的汗水。而另一个独自站在没有人的一片地方,抱着他的枪,看着演武场里,他的汗水一样从皮盔里流下,可是他像是感觉不到,他不看谁,也听不见周围的鼓点和喧哗。静静的一个人,像是一块倔犟的石头。

他怀里的枪指着天空,枪刃上变幻着凄惨的乌金色。

演武场里,息辕已经把对手逼到了演武场的边缘。

“喝啊!”息辕猛然高举重剑,用足力量全身扑上。

他这一扑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剑术上息辕从小就是叔叔教授,息将军号称“东陆步战三十年内第一人”,不会教出没用的学生。可是息辕已经胜过一场,体力接不上来,第二个蛮族少年用一双破盾的短锥枪,步伐灵活,不断地游走闪避。息辕知道对手在等什么,他把胜负都赌在这一剑上,身体的重量和剑一起压上。对手没有后退的余地,心里一定会紧张,就难以闪避正面而来的快捷劈斩。

蛮族少年果然选择了格挡,重剑的力道带着他退后一步,他背靠在演武场旁边的木桩上,勉强撑住了息辕的剑。

“唉!”国主也惋惜起来,息辕那一剑,再加几分力道也许就能让对手的锥枪脱手。

“放开!”息辕忽然大吼了一声!

蛮族少年忽然觉得剑上的力量成倍地增加,息辕竟然还能憋住一口气在完全静止中发力。锥枪被那股大力远远地震了出去,息辕高喊着再次举剑,下唐君臣的坐席上已经是一片欢呼。

国主正要称赞,却听见旁边低低的一声叹息。

“是静岳之剑,可惜还少了一点变通。”息将军摇了摇头。

人们静下来仔细去看的时候,才发现息辕的剑并没有斩下去,而是凝在了空中。蛮族少年一支锥枪脱手,另一支锥枪已经乘着空隙全力刺出,洞穿了息辕左手轻盾的铜皮!两人都愣了一下,息辕猛地放开了盾退后,还想再找机会。已经迟了,蛮族少年的锥枪上套着铜盾,整个铜盾被他甩手抛了出去,正砸中息辕的胸口。

息辕的重剑脱手,已经全无兵器,蛮族少年一脚踏瘪了落地的铜盾,锥枪笔直刺出。锣声震耳,息将军猛地站了起来。息辕已经失去了平衡,这一刺,他左右都避不开了。

金属的震鸣声针一样刺耳,第二柄锥枪贴着地面滑了出去。蛮族少年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息辕一屁股坐到地上。多数人都看不清楚那瞬间的变化,只看见隔开息辕和蛮族少年的是一柄沉重古旧的长枪,穿着禁军服色的少年站在了演武场的旁边。

息辕抬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孩子,知道是他投出了长枪为自己格开了锥枪的追击。

“多谢你,”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我叫息辕。”

孩子黑沉沉的眼睛看了他一瞬,转而去看那个蛮族少年,“我叫姬野。”

“第二场,金帐国武士哈勒扎胜!”司仪的教官高呼了起来,冲上去狠狠地扯了姬野,“下去!不懂演武的规矩么?可没叫你的名字!”

“真是没教养的孩子,”国主皱着眉摇了摇头,“金帐国王爷的面前,那么不懂规矩。”

姬谦正远远看着国主的神色,脸色有些苍白。长子又给他惹祸了,本来已经来得晚了,又冒失地出手。金帐国坐席那边的九王却神色安详,举起酒杯遥遥地向着国主敬酒,“孩子们的武艺都很好。”

国主一愣,也举起杯子回敬。两边坐席上都响起几声温和的低笑。

息将军起身,“国主,都是真武器,若是真的伤了人,伤了两国的体面,也惊吓观看的贵人。还是臣下去做个仲裁吧。”

“最好!最好!”国主点头。

姬野看着那个黑色衣甲的将军远远地从国主身边走下,低了头有点忐忑。

“将军,这个小子……”教官指了指姬野。

将军摆了摆手,从腰间摸出小小的皮囊,给自己的烟杆里满满地塞上烟草,这才抬头去看姬野,“从军,最重要的就是守令。不是人人都是将军,也就不能任意妄为,而且就算你是将军,也还是不能不守令。你今天还未轮到你就擅自上场,已经违令了。”

“是。”

将军转头去看那个蛮族少年,“双手兵器,必要的时候放弃一手,以求杀敌,是一个很好的战术。息辕输在你手下,不亏。不过你若是能把双手锥枪加长,就能全攻全守,否则一开始也不会被息辕的重剑压住。”

蛮族少年却不回答,也不抬头,他死死地盯着那杆插在地上的战枪,露出戒惧的神色。

“是杆好枪啊,”将军点头,“可惜东陆还能认得它的人,已经不多了。”

他猛地在姬野的背上一击,把他推进场里,“既然违令,就要将功赎罪。你能胜几人,就胜给我看看!”

他转身抓起锣锤大挥一记,锣声震耳,下一场已经开始。

姬野抓起了虎牙,乌金色的枪锋点在地上,他单手托着枪尾,笔直地站着。蛮族少年退出几步,跟他拉开距离,两人侧眼彼此看着,久久都不见动作。周围的坐席上略微有些骚动,前两场都是干净利落,并没有这样枯燥地等待。

蛮族少年点了点头。他再退一步,左手用力,只有两尺七寸长的左手锥枪中忽然弹出了锋锐的长钢刺,锥枪凭着钢刺增加到五尺多长。他双手旋转,把右手的短枪换成了反手。

“全攻全守?好!”息将军含笑点头,“金帐国一样有这样聪明的机括和武士。”

姬野也退了一步,缓缓地拉开了长枪。依旧是静到了极点,可是这一次坐席上却无人出声,锥枪的长刺和姬野拉枪的姿势,无不杀气腾腾,公卿们也见过演武,可是少有这样绷人心弦的感觉。

“司马公觉得这场我们下唐的胜负如何?”

“以长破短,以不动击怠兵,我方是生力,对方已打了一场,胜数该有八成。”

“司马公还是乐天得很,我看上一轮那个北蛮根本未尽全力,否则他放出左手长枪,何至于刚才左右支撑?两短破一长,这可不是在马背上,双手兵器占优啊。”

“两短破一长,这也得近身啊。”

“近身还不容易?他一手短锥格住,上前一步,长锥就可以杀到近身,那时候,长枪也撤不回来了。”

息将军听着席上断断续续的议论,只是笑。

蛮族少年忽然动了,短锥护胸,长锥突前,刺向姬野面目的只有一道疾闪的铁光。

长枪也同时挑起,“放开!”

虎牙在空气中震动着发出咆哮。多年军旅的将军们也只看见一道乌金色的痕迹,蛮族武士短锥一格,浑厚的力量冲得他胳膊几乎失去知觉。他在大惊中收回了进攻的长锥,压在短锥上。虎牙被格住了一刻,蛮族少年获得片刻的喘息,长锥立刻松动,闪电一样缘着枪杆削向姬野的手。

“放开!”

姬野大喝着震动枪杆,暴烈的圈劲从枪杆上激发出去。人们只听见两声有力的空震,蛮族少年跌跌撞撞地倒栽出去,仰面坐到地上,两根锥枪呼啸着冲上天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仰对天空,直到两锥并排落下,“砰”,几乎在同一瞬间扎进了土里,正在下唐国主的坐席面前,锥尾还在飞快地振动着。短暂的寂静后,一个观礼的妃子惊叫了起来,整个坐席上的人都惊得面无人色。紫寰宫的武士们慌张地冲上坐席左顾右盼,可是只有两柄扎在地上的锥枪,他们彷徨四顾,很多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国主的呼吸急促,脸上血色都褪了。百里氏重文轻武,几十年太平君主当下来,还不曾有这样利刃从天而降的危险。那边坐席上的青阳九王脸色却忽地阴沉了,冷冷瞟着自己手下几个目瞪口呆的伴当。全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呆了,本来觉得是场恶战,居然过手那么一瞬,就定了胜负。

一记响亮的锣声惊回了人们的心神,息将军含笑看着那个蛮族少年,“可要空手一搏?”

蛮族少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终于摇了摇头,“不比了,我输了。”

“第三场,下唐国,姬野胜!”

十三

“第四场,下唐国,姬野胜!”

“第五场,下唐国,姬野胜!”

锣声一再地响,下唐的捷报频频传来。金帐国的坐席上,蛮族武士们抿紧了嘴唇,九王也变得面色冷峻;而下唐的坐席上,君臣也没有谈笑风生,一场场下来赢得实在太过顺利。

演武本来也没有敌意,最后无论胜负,都无伤大雅,可是如今已经连下三场,都是几枪就崩掉了对手的武器。金帐国王爷的神色,公卿们也是看在眼里的,本来演武完毕就在城外的青玄古城宾主畅饮,可是这么赢下去……

哈勒扎垂着头被带到了九王的坐席边,他不敢看九王,小心地瞥了吕归尘一眼。

九王压低了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哈勒扎,你父亲是我们北都城有名的双枪手,这次让你跟着世子来东陆,连几个大汗王都推荐了你,可是你难道连东陆人的一枪都接不住么?”

哈勒扎摇了摇头,“九王爷,我……他力气太大……”

“九王爷,”一个伴当凑过来,“也怪不得哈勒扎,我们再上的人,也一样几下子就被夺了武器。这演武,是不是下唐国特地安排的?”

“愚蠢!”九王低喝了一声,“再怎么安排他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同样年纪,我们青阳的武士杀不过人家,难道特地安排的我们就不丢脸了么?”

场上再次传来了惊呼,九王猛地一推哈勒扎放眼看去,眼睁睁地看着锋利的刺剑从天而降,刺进土里。演武场里的蛮族少年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黑色犀牛皮铠的下唐少年以枪锋压在对手喉前不过一寸的地方,让蛮族少年想抬头都没有机会。

前后只是几个来回,又一人败下,青阳部的七名精锐少年就只剩下两人了。

“没用!”九王压低了声音。

高瘦的少年从旁边缓缓站了起来,他的面色仿佛紫铜,胸前悬挂一面厚实的铁镜,身挎蛮族擅用的漆合角弓。

“铁叶,你去吧,”吕归尘看着自己的伴当,“你的刀是他们都比不过的,可不要输给东陆人。”

“不会让主子失望了!”铁益的儿子铁叶摘下了角弓,拍了拍腰间的马刀。

“等等!”一旁的哥哥铁颜解下自己的佩刀递了过去,“带我的刀去,他的枪好!”

铁叶掂了掂哥哥沉重的战刀,大步下场。

姬野喘息着,连续击败四人,他的体力再充沛也支撑不住,只能借对手下场的间隙恢复。可是他的心里满是狂喜,没有半点要退却的念头。

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惊吓了国主。他一生中第一次遇见真正可以和自己对抗的人,以前自己在枪术中领会的东西全部被打散了又再次组合,老者展示的雷霆一刺开始在脑海中成形。这些勇武的蛮族少年让姬野发现世界上有如此多和他相似的人。不断模仿这些蛮族武士的武技,复杂的攻击和防御渐渐地汇集到他的枪术中。最终的目的却是凝结为唯一的一枪。

极烈之枪。

背后隐约的议论声又传来了。

“司马公,想不到还是个悍将,你说他这一阵撑不撑得过?”

“国主运筹帷幄,这是要给金帐国的蛮人立威啊!不过连赢了四场,也太驳人面子,不管撑得住撑不住,我看他这一轮会认输。”

“他若是退了,剩下的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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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

“就剩两个蛮子,车轮战也胜了,蛮子虽勇,奈何脑袋里一包都是马粪而已。”

隐隐的笑声传来,演武场边的息衍却微微动容,“每一枪都不一样。他在进步……到底……”

下唐第一名将的眼里,这个少年第一枪崩飞哈勒扎的双锥还是靠着蛮力,可是渐渐地,凌厉可怖的枪术越来越纯熟起来。姬野说自己一定会赢的时候,息衍只是喜欢他的直率和勇气,直到现在息衍才相信这个孩子或许能把神话变成真的。姬野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和人对枪的人,第一次在别人的武技中开发出了宝藏,他的武术随着每一次出枪而完善起来,渐渐地连息衍都难以找到明显的破绽。

可是如果姬野真的不曾和杰出的武士对抗,他的枪术底子是从何而来的呢?

“第七场,金帐国铁叶,下唐国姬野。”

息将军再次击锣,高而瘦削的蛮族少年一步步缓缓踏下演武场。

“我就是铁叶,铁叶·巴扎,你的枪很好!”上台的少年竟然高出了姬野一个头。蛮族的身高通常要稍微矮于东陆的人,可是这个少年竟然可以比高大的姬野更高。铁叶手中隐晦无光的战刀映着太阳,骤然有一道锐利的反光,随着他手腕一振,他面对的一队战士虽然在台下都不由去遮挡眼睛。

姬野心里第一次闪过冷冷的警惕,铁叶手里的刀非同寻常,能拥有这柄刀的不会是普通的武士。他完全是自然地开始了防御。

“我的刀也很好!”和东陆人的谦虚不同,铁叶直截了当地赞美自己的战刀。

“它是仿制影月的刀,我哥哥的刀,”铁叶昂然道,“我们比一比。”

“来!”姬野把虎牙架在自己左臂上缓缓拉开。手臂上的酸痛让他的动作有些艰难,姬野咬了咬牙,把痛楚压了下去,又深深地吸气来充满发闷的胸口。

“如果你体力不行了,我们就不要比,”铁叶觉察了姬野沉重的呼吸声,“你的枪术好,我不想伤你。”

“如果我不行了,就是我弟弟接替我了,”姬野盯着敌人,“所以我是不会不行的!”

台下的姬谦正听见了这句话,没有料到长子如此遵从自己的意愿,他呆了一瞬。他看出了铁叶的武术确实不是昌夜可以抵抗的,铁叶是两个始终站在金帐国少主背后的人之一,他和其他那些武士是不同的。现下唯一的希望只是姬野能够消磨铁叶的力量,昌夜才会有机会。他伸手握住小儿子的手,感觉到了自己手心里的冷汗。

“想把机会留给你弟弟?”铁叶不屑地瞥了瞥姬野,“凭哥哥打败敌人算什么英雄?你们东陆人总是耍这种把戏!”

草原上的武士向来不屑于东陆军队的诡计,铁叶也是如此。可是出乎他的预料,姬野只是摇头,他的声音沉重低哑,“不是这样的!我们东陆也有真正的武士!”

乌金色的光芒倏忽闪灭,铁叶的长刀在刹那间斩在枪口荡开了长枪。双方都被对方猛烈的力量震击,在成人这或许还不算什么,可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反震的力量已经足以隔着武器震伤他们的胳膊。没有任何的退缩,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开始了下一轮攻击。完全没有防御,以攻对攻。凶蛮的拼杀让东宫选拔的少年们胆战心惊,从没有见过蛮族的少年们是第一次目睹这样近乎残酷的搏杀,他们脸色难看,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无名的平民孩子一定要撑住。

只有那种同样的猛虎般的凶猛才可以抵抗蛮人的凶悍。

“真正的武士?”息衍摇了摇头,“可惜越来越少了。”

五十七次对击,武器的轰鸣声令场边的人心神不宁。

双方都把致胜的机会赌在了速度和力量的拼搏上。武术上几乎是势均力敌的,毒龙势中所有组合突进的枪术都被铁叶的战刀克制着,而铁叶也不敢全力使用杀手。双方的速度不相上下,都是纯粹的进攻再进攻,如果双方真的把攻势推进到最后,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甚至对穿胸膛。演武场里似乎卷着猩风,带着战场的铁血黄沙气味。

息衍看见金帐国坐席上的少主不再东张西望了,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紧盯着场内的动静。他背后魁梧高大的少年有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担心。

“转狼锋!”

铁叶的咆哮扯回了息衍的视线。他听过这个名字,游历到草原的时候,放牧的汉子赞叹地说着北都将军木犁的狼锋刀,言下是恨不得追随他作战的畅想。铁叶终于动用自己最强的杀手,他冒险迎着姬野的一记直刺,闪到了姬野身边三尺内。在姬野的长枪走空的刹那,他获得了一个完整的进击机会。

长刀被他翻身的腰劲带动,画出一个径长四尺的闪亮的圆。木犁在传授的时候说过,和一般的狼锋刀不同,这是完全无需冲刺发力的劈斩法,只需要一次强有力的旋转。铁叶已经算准了姬野惟有用还在手中的枪尾去格挡,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在一刀中砍断虎牙枪的枪尾,进而直接砍中姬野的腰。

铁叶是不能输的,不能丢了世子伴当的名誉。下了狠心的铁叶毫不留情。

听见这一刀的名字,姬野明白自己陷在何等的危险之中。这是一个失误,已经来不及挽回,从来没有和杰出武士对敌的姬野无法揣测狼锋刀这招凝聚了草原上十几代人战斗经验的杀手。

枪锋已经撤不回来了,枪尾的木柄阻挡得住铁叶的刀么?他放弃了格挡,整个人扑了上去。谁也没有想到他采取了这样的应对,这样根本无法闪避长刀的扫劈。

铁叶的刀如愿地斩中了姬野的腰,鲜血飞溅的刹那,人们惊讶地看见受伤了的姬野就像铁叶一样旋转起来。刀切着他的腰留下深而长的伤口,他反持长枪,枪尾鞭击出去。长枪在近战的时候不如刀,也无法发力,可是姬野还是做到了。在铁叶愕然的瞬间,他完完全全地模仿了铁叶的杀手,不需要距离就可以发力的“转狼锋”。

轰然有金属迸裂的巨响。

枪尾如一条铁鞭一样鞭击在铁叶的护胸铁镜上,铁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少年死死地贴在一处,瞪着对方的眼睛。瞬间的凝固,而后铁叶拼命推在姬野的肩上,两人向着相反的方向退开,一齐坐到了地上。姬野按住了腰口的伤,铁叶木然地看着手中的刀。就是姬野舍身的扑近导致了这个结果,因为贴得太近,刀口末端才砍击在姬野的腰上。末端在旋转中最慢,而且也是刀身最钝的地方。

两人间的地面上稀疏地洒了几滴血,姬野按住腰的指缝间沁出红色。

东宫太子吓得捂住了眼睛,百里景洪也惊惶不安。一场孩子间的较量,两国亲密的表示,却再现了蛮族和华族的残酷战场。大臣贵胄们没有想到仅是少年的争斗就可以激烈到鲜血飞溅的地步。

“转狼锋?”姬野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是!”铁叶的脸色显得煞白,虽然看上去他全无受伤。

“起来!起来!”他的哥哥铁颜在坐席上挥舞着胳膊大喊。

铁叶站起身来,拄着长刀瞪视姬野,姬野也强撑着站了起来。息衍犹豫着是否应该阻止这场演武,毕竟没有人希望看见这场上有一人横尸在血泊里,而姬野已经受伤,撑下去他能否破解第二次转狼锋的攻势?

“服你了!这你都学得会!”铁叶苦笑着摇摇头。

他忽然向着对手扔出了手里的刀,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这是以蛮族的方式表示伏输,金帐国的坐席上,少年们冲下去扶起了铁叶,才发现他胸口那面光明的铁镜已经碎裂,尖锐的边角反刺到他的胸口里去了。铁叶受的伤远比姬野重。

“你赢了!”铁叶被抬下去的时候路过姬野身边,“我不如你……不过要是换了我哥哥你赢不了,哥哥从小和我比刀,就没有输过。”

“那就……让你哥哥来!”姬野也向他点头。他拄着枪站在那里,却站不住,脚下一滑坐到地上。

“第七场,下唐国,姬野胜。”

息衍也犹豫起来。他是战场上轻轻挥旗、指引千军决胜的大将,可是此时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昌夜上场。

“竟是两败俱伤的场面啊。”

“这场我们胜得名副其实,毕竟我们的武士连拼了几阵了。”

“只不知道后来的几个会不会丢尽颜面。”

“司马公怎么说长人威风自灭志气的丧气话?”

“丢了祖宗声威的事情,我们也做得不算少了,”少府的主事司马公叹息了一声,“何当重整风炎血,再起龙旗向阿山啊!”

议论声不绝于耳,场边姬谦正已经开始为幼子整束。显然姬野已经没有力量起身,人们都在等待下面的少年下场。可是姬野坐在地上瞪着息衍,不知道是不愿意说还是痛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息衍在那双墨黑的眼睛里看见了固执得可怕的意志,分明在阻止他让昌夜上场。

“昌夜!”姬谦正不知道息衍在犹豫什么,推着幼子来到场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昌夜上场吧,只剩一个了,打赢了副将的职位非你莫属。”他感觉到儿子背上传来抗拒的阻力,于是鼓励起儿子来。

息衍摇了摇头,举起鼓槌。

“不要上来!”姬野忽然站了起来。他腰上的伤口因此裂开了,他摇摇欲坠地站在自己的一滩血里,姬谦正又一次看见了他最讨厌的眼神,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不要上来!”姬野的声音已经嘶哑了,“我打败了他们,我能打赢他们所有人!”

“野儿你疯了么?”姬谦正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

“副将谁都能当,”姬野咬着自己的嘴唇,“弟弟能,我也能!”

“亲兄弟,你想和弟弟抢么?你这顽劣的东西,存了什么心?”

姬野呆了一下,他用力地摇头,“我不跟他抢,我抢不过他。我只是抢我自己的!”

“为什么?”他的手在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是我跟在别人的马后面?”

“想……想不到我们姬家竟出了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孽子!”姬谦正再也挂不住颜面。

看着父亲的眼神,听着他的呵斥,又看着他急切地把弟弟往擂台上推,姬野的目光忽然变了,变得很静。他凝视着姬谦正,慢慢地退后,一步步越退越远。这是姬谦正第一次看见儿子的黑眼睛那么静,很陌生的眼神。

“我们东陆的武士,绝不是只会耍诡计的人。”姬野退到了擂台中央,猛地回头,看着父亲和弟弟。

“我要打败你们,”姬野仰头,指着高处坐席上金帐国的使团,“打败你们所有人。”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那么闷,像是被血塞住了,又像是堵着什么别的东西。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拍得胸口痛得麻痹起来,让那股痛楚把一切其他的东西都压了下去,“我一个人就够了!我一个人,打败你们所有人,你们所有人!”

他抄起了虎牙,长枪横扫过巨大的半圆,掠过几乎整个看台上的人。

息衍看着这个有些失控的孩子,看着他紧咬牙根,面目狰狞。息衍却没有喝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铁颜去了!”站在吕归尘身后的最后一人走上一步,半跪在主子的面前。

“巴鲁你要为我们拿下这一战!”

“到了这样的地步,胜与不胜,我们都被下唐国的武士压了一头了。不过,巴鲁不会让世子失望的!”

吕归尘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武士站了起来,像是一座小山。他的身高不在弟弟之下,一身沉重的骑兵铁甲,胸前一样悬挂着通明的护心铁镜。蛮族武士中,能配钢镜的镜武士是荣耀的象征,蛮族的七个少年中,有五个都是铜盔,而铁氏的一对兄弟被大君授予镜武士的称号。铁颜的刀术远非弟弟可比,他已经是虎豹骑的百夫长,虎豹骑最年轻的百夫长。

他大步走到场边,看见了脸色惨白的昌夜。他留了一步,和姬谦正对视了一眼。这一眼最后击溃了姬谦正要把幼子推上台的决心,铁颜和弟弟不同,他看人时的神态已经完全不是孩子了,而且真正的蛮族武士。

息衍的鼓槌落了下去,“第八场,下唐国姬野,金帐国铁颜。”

十四

“你还能撑下去?”铁颜拾起弟弟留在场中的长刀。

他还不愿动手,除了自负武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半身是血的对手下手,像是屠杀一样。

“不要小看我!我是一定要赢的!”姬野抬起眼睛瞪视着他,“你弟弟有转狼锋,我也有我的招数!”

“我不会输的……我还有……还有……”疲惫和失血已经让他产生了眩晕,他甚至看不清铁颜的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最后的力量,也许足够支持他刺出一枪——完美的一记突刺。

“试一试!”他解开了拴住右手手甲的绳子,狠狠地攥住了下面的指套,“我们,试一试!”

“北辰之神,苍青之君,广兮长空,以翱以翔。”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念诵这句话。他抬起头,天空都在旋转似的,但他不畏惧,他想着那只名为“青君”的大鹰,它的灵魂又苏醒了,应了他在心底的呼唤,张开巨大的席卷天空的羽翼,它所到之处日光为之遮蔽,凌驾在这所有人所有人之上。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能。它对着这里扑击下来了,带给他绝对的力量和勇气!

“枪之为道,在于长锋。”月光下,老者和姬野围绕一个无形的圆缓缓转动,正而逆,逆而正。

“所有武器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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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圈子,剑有剑圈,枪也有枪圆,以武器的长度为径,敌人为中心,就是一个圆。敌人的反击范围,又是一个圆。你攻击后格挡的范围,还是一个圆。很多的圆在一场战斗中存在,每一个都关乎你的胜败。”

“可是怎么能计算到所有的圆呢?”

“那是变化之枪的内涵,”老者说,“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但是世间有一种枪术,称为极烈之枪。”

“极烈之枪?”

“所谓极烈之枪,是超越诸圆的破圆之枪!”

老者的枪指向了姬野的眉心,“当你的枪极烈极快的时候,你会觉得时间甚至都停顿下来,你的枪会突破以上所有这些圆,在一刺之内结束战斗。时间停止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圆,只有一条线,把一切都贯穿!”

姬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枪尖,世界上只剩下虎牙的枪尖。他瞄准了两丈外的铁颜。

“枪尖是一个点,用它划出破圆的直线。不要想太多,把所有精神贯注在枪尖的时候,你的身体自然会调整到最合适的出枪位置。”

身体细微的变化连姬野自己都无法觉察,手腕、手肘、腰和腿,全身开始逼近那个最完美的出枪姿势。

“要知道你为什么出枪,你的心里有闷烧的火,那是大地上燃烧的煤矿,它的火焰终有一天烧破地面去点燃天空。你会吼叫,因为你若是不吐出那火焰,它会烧穿你的胸膛,它像是愤怒,又像是高亢的歌,龙虎的吼声让时间停止。”

极烈之枪,破一切圆。

一线乌金色的光芒离开了姬野的掌心,虎牙在姬野手中突破了他自己速度的极限。长锋在前,姬野和他的枪一起化作了锐利的长牙。吼声和虎牙的风啸声一起激扬,先代的屠龙枪术里蕴藏着的霸道和血腥,在一记稚嫩的突刺中重现。

铁颜不敢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制了。

吕归尘忽然站了起来。

仿佛有一千一万根长针在刺扎他的全身每一处,他觉得战栗,可是又激动。

他又一次嗅到了那一夜草原上群狼的气息、血腥的气息、杀戮的气息,随着姬野刺出那一枪,他在斩狼时那些模糊的感觉骤然清醒起来。

他几乎要挥舞着手臂去为他的敌人呐喊。

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那一枪的轨迹。

只是一瞬间,姬野闪到了铁颜的背后,枪擦着飞血扎入擂台,姬野摇晃了一下,倒在了铁颜的脚下。人们茫然四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东陆第一名枪”、“劈断过四十五把长刀”、“屠杀巨龙的麻木尔杜斯戈里亚”,息衍看见了这全部的传说,骤然间都变成了真实。

虽然还无法和十年后在鹰旗下一手推出一条毒龙的“封断一枪”相比,可是姬野在这一击中完美地实现了他所能做的最强攻击。剧烈的一击完全抽走了他的力量,在最后一刻,他的枪走偏了,错过了铁颜的胸膛,堪堪擦过了铁颜的胳膊。

铁颜默默地摸了摸胳膊,一条细细的划痕,一手鲜红。

“巴鲁!”九王在坐席上拍案大喝。

铁颜猛地回过神来,他身上背着青阳的威名,而他在这里愣着回味对手的枪术。他急忙转身,高举战刀过顶。他的刀停止在那里,他触到了姬野的眼神。铁颜知道自己只要轻轻的一刀就可以结束战斗了,姬野已经完全失去了保护自己的力量,他的伤和强行使用无法掌握的枪术,这些都让他比一个婴儿还要脆弱。铁颜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甚至杀了这个对手,只怕也不会有什么惩罚。

可是他的刀凝在那里,无比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铁颜的刀上,人们茫然不解地议论着这场战斗。

“你那一枪叫什么?”铁颜问。

“极烈之枪·摧城。”

铁颜点了点头,退后几步,把战刀远远地对着姬野投掷过去。战刀呼啸着扎进地面,距离姬野的面颊不过半尺。

“你赢了!”铁颜点了点头,他不善言辞,想了一会儿,“你说的,你真的打赢了我们所有人。”

他回头离开了演武场,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铁颜投掷战刀和铁叶抛出战刀的意思是完全一样的,他交出了武器,认输了。

一片哗然中,铁颜登上看台,在坐席边跪下,“世子,巴鲁输了。”

“真的输了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铁颜弯腰叩头,“他本来可以杀了我的。”

“下唐国,姬野胜。”

人群又回复了安静。

大局已定,下唐不可思议地几乎完胜对手。是欢呼的时候了,不过下唐国的礼仪却依照古制,繁琐而严谨。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国主的坐席上,等待着百里景洪首先喝彩,而百里景洪却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他不看姬野,只是看着远处金帐国坐席上的九王。九王在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中终于无法按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没有说任何话,起身离去。

百里景洪站起来伸手似乎想去挽留,却只能对着背影愣住。

息衍望着国主的神色,悄悄地摇头,又去看那个名为幽隐的少年。幽隐青色的脸上森森然的带着惨白。息衍最后去看姬野。

姬野拔出了枪,笔直地站在场地正中。他并非急于取回武器,而是没有枪的支撑,他已经站不稳了。铁叶的一刀不轻,血一直在流,姬野使劲按住自己的腰,否则那些鲜血已经渗透了他半边的战衣。他的体力早已经无法支持,那股一直撑住他的悍勇也在随着血缓缓流逝。姬野感到眩晕,疼痛渐渐不明显了。麻木的感觉笼罩了他,好像浑身被缠在重重的锦缎中,有一种周身被抽空的疲惫。

恍惚间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无依,而背后有人轻轻抱着他。那种静馨遥远的温暖。

“妈妈……”姬野低声说着,只是昏迷中的呓语。

全场也只有在擂台边的息衍听见了,息衍凝视姬野的眼睛。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里,息衍看见了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神——只是个孩子。似乎是命运给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见姬野内心深处,只是一瞬间。

谁也不曾注意,凝视姬野的时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种含着痛苦的抽搐。

这是胤朝喜帝九年八月,当姬野呼唤他的母亲的时候,这个二十年后被追封为光仪太后的女人已经死了。

姬野在等一声喝彩,等一声喝彩来承认他的胜利,他想站着迎接自己的胜利。

可是过了许久,只有一片衣衫抖动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变故。他努力睁眼去看,国主带着内侍和群臣,急急忙忙地起身,就要离开。

“国主……副将尚未领赏受封……”长史提醒。

“快追九王的车驾!”国主低声喝道,“粗野的东西!不必提了。”

“传令禁军,大辇伺候!”长史无法再劝,只得喝令下臣。

所有人都涌向国主身后,包括东宫的少年们。周围护卫的大柳营战士快速撤离场地,迅速化成整齐的队列,夹道保护国主。姬野默默地看着所有人都离开了他,甚至包括他的父亲和弟弟。姬谦正在这种大场面下失尽了面子,羞怒之下根本不准备再管长子,拉着姬昌夜的手追随在群臣的队伍后,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获胜的少年像一个傻子般被丢在擂台上,好像瞬息间就再也无人记得他,姬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他不能跟着这些人去,也不能倒下。血管中流淌的曾祖的悍勇让他依然站在场地中央。他把虎牙插进了擂台的地面,冷冷地看着所有离他而去的人。

一片匆忙的脚步声中,忽然有轻轻的掌声。姬野抬头看向掌声的方向,竟然是那个还未离开的金帐国少主。虽然只是一阵不和谐的掌声,可是少主鼓掌已经很用力了。人影闪动,隔开他们又留出空隙,两双眼睛在人群开合的间隙中对视了一下。

“世子,我们还是赶快跟上去,九王都走了。”婆子不停地催促吕归尘。

吕归尘点了点头。他摸着身上,想馈赠一件礼物给这个得胜的武士,蛮族试手都有彩头,他不明白这个获胜的下唐孩子为什么一个人却被扔在擂台上。可是他身边也并没有什么,只有胸前龙格真煌表哥赠予父亲的小佩刀“青鲨”。这是他珍视的东西,他很是犹豫。

婆子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追了上去,吕归尘并没有什么抗拒的余地。

这是乱世君王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们都在重重权力的压制下。未来的羽烈王和昭武公只是相隔相望,不曾互相说一句话。

周围都空了,百里景洪的仪仗也出了大柳营,只剩姬野一个人站在擂台上。

脚步声从背后渐渐接近,黑铠黑袍的将军微微笑着拍了拍姬野的肩膀,“我叫息衍,武殿都指挥使,虽然我无权授你副将的职位,不过如果你有投身军旅的雄心,有空来找我吧。”

“息……息衍!”姬野被这个名字惊呆了。

“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息衍在远处回头,“是天授之枪啊,我喜欢你的枪术。”

息衍踏出大柳营,对着正午的阳光深深吸了口气。国主六十四人扛的金装紫阑花大辇静静地放在营门前的土地上,在此迎候他的内侍立在辇下,对着他恭敬地长揖,比了一个手势。

他在大辇前行礼,登着台阶上去,掀开了帘子。宽阔的辇里,国主独自一人端坐,点了点头,把手中的茶碗放下。

“有劳国主等候臣下。”

“息将军安坐。将军独自留下,莫非和那个获胜的武士说话么?”国主转着小指上的翡翠指环,漫不经心地问。

“是。”息衍含着笑。

“将军秉性素来高傲,能入将军青眼的人寥若晨星,今天对那个孩子却很赏识啊。能得到息将军的欣赏,他在我们下唐也足以树立名声了。”

“英才难得,任谁也压不住他的光辉,臣下的赏识不过是为他锦上添花而已。”

“这句话,我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将军说了,”国主摇摇头,“这先不去说它。这次演武,本公的用意,别人或者不知道,将军应该清楚的吧?”

“是。我听说东宫的那个年轻武士幽隐和国主是血缘至亲,武术兵学也远远超过同辈,国主把他安排在压阵的位置,本来是觉得幽隐会取胜,拿下那个副将的军职吧?”

“不错。将军既然知道……”

“国主,”息衍打断了他,“若是要授军职,国主一纸手书,别说是副将,就算是参将军、牙将军,也都不是问题。为何国主偏要幽隐去夺这个副将的头衔呢?”

国主摇了摇头,“将军也知道我们下唐军威不振,现在嬴无翳猖狂,在帝都纵横叱咤,淳国公敖太泉新死在他手上,帝都的公卿可有一个站出来说话的?我们手中没有强兵,在这风云乱世就不能自保,本公有意提拔少年,正是为了让我的唐军脱胎换骨。如果我一纸手令授一个副将给幽隐,那和以往世家少年凭着祖上的功荫从军有什么区别?还是不能服众的。”

“臣愚昧。”

“愚昧?息将军为何这么说?”

息衍轻轻抚摩腰间古剑朴实的剑鞘,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脆硬,“臣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如此服众。臣有一点薄名,但是臣从年少学剑,到现在已经在阵上亲手杀了数百人。这其中不知多少次臣也许就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臣今日方略能服众。国主换了一个法子把军职赐给幽隐,可国主可能赐幽隐懂得生死间的事?”

国主默然片刻,“说到刀剑,九州之大,又有几人能和将军坐而论道?演武这件事,也就罢了。不过幽隐与本公,确实有血缘,本公以为他是难得的将才,所以想让他来日做我们下唐的栋梁。他已经十四岁,一直在东宫伴读,最近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本公思谋,不如让他追随将军,做一名武殿青缨卫吧。”

息衍默然不语。他的军职是武殿都指挥使,武殿青缨卫就是为他传令的属下。他以战功成名多年,门下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学生,国主一番心思,无疑是希望他收下幽隐。

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国主,恕臣不能奉命。臣晚一步出来,是让那个获胜的孩子姬野到臣的身边处理一些杂务,臣当然可以收下幽隐,不过臣的时间和精力,只够教导一个人而已。”

“将军是要收姬野为学生?”国主忽然坐直了。

息衍摇头微笑,“臣确实有此心,不过那个孩子还未同意。”

国主眉锋一挑,神情严厉起来,“将军言下的意思,是要留出这个学生的名额虚席以待?堂堂帝朝的伯爵、御殿羽将军,要等候一个无名的少年答允?难道幽隐的资质不足以令将军满意,反而是那个姬野更有天赋?将军不是亲口对我称赞幽隐极有气勇么?”

“国主恕臣莽撞,那番话没有错,是臣年少时候的老师教给臣的,可是还不是全部,”息衍低声回应,“臣的老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勇气。大战在即,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是气勇……不过这些都还不算真正的勇敢。”

“那姬野又如何?”国主喝问。

“面色不变,拔剑生死,”息衍沉声道,“当然是神勇!”

国主哑然,静了片刻,才叹息了一声,挥手令大辇前行。

十五

入夜。

下唐是东陆诸侯国中唯一一个地处宛州的,夜深才是最繁华的时候。白天少年武士大胜金帐国的消息已经在整个南淮城传开,街巷中都惊喜不已,酒肆里的人都传说着本国少年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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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54

惊退蛮族武士的神勇。可是说到那个少年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贴出的文榜中完全没有提到。

与此同时,姬家庭院的古枫下,家主恼怒地挥手喝令仆人:“关门,锁了前门。他不回来就不用管他,随便他去哪里!”

大门吱呀吱呀地合上,门上的兽头狰狞地对着外面的人。门前一片空旷,许久之后,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他默默地走到带有姬氏家徽的灯笼下,在大门下站了很久,轻轻地推了推大门。门确实锁得很紧,他推不动。手扫过敲门用的铜环,他却没有拉动它。

转了身,那个人低头一步一步走远了,拖着和他身材略有些不相称的长长的枪杆。门前的灯笼照着他远去的背影,背影有点可笑。

紫梁街,南淮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酒肆娼馆的灯火彻夜不息,却照不到街边幽深的巷子。只有豪富人家的车马经过街上,马车周围的灯火才能短暂地照进巷子中。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任凭过去的灯火照亮他的脸。

“这一回我们下唐也算扬眉吐气……”外面车马上的人似乎还在说着。

话声随风散了,夏夜的风并不冷,可是吹得很孤单。漫无目的地扫过整条小巷,也吹在巷子里的人身上,他一动不动。

“猜我是谁,猜我是谁。”有人在身后说。

姬野呆了一下,以为是幻觉,可是那双柔软的手捂在脸上的感觉又是那么真实。

“是一头小猪吧?”

羽然窜到他旁边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伸手说:“拿来!”

“什么?”

“金菊花啊!我今天过生日啊,你说了要送给我的,现在你已经赢了,是下唐的英雄了。送朵金菊花给我,不会那么小气吧?”羽然说着上去刮姬野的鼻子。

姬野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低低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拿到……我也没有时间去买别的送你了,我的钱也用完了。”

羽然呆了一下,她低下头去从下面才能瞥见姬野的神情,一弯深棕色的头发在颊边淘气地跳啊跳。

“没有赢到就没有赢到吧,其实我也不稀罕你们下唐皇帝的金菊花。”她耸了耸肩膀。

“国主不是皇帝,是公爵。”

羽然翻了翻眼睛,“我没心情管你们国主是个什么东西!”

“你怎么来了?”

“你还以为我真的来问你要金菊花啊?我来找你的!哪里都找不到……”

羽然嘟着嘴,她觉得姬野真是块木头,竟然不知道谢谢她。她已经好心地在这些巷子里费了许多的时间,她还去过凤凰池边看灯的石舫,去过文庙前可以骑的双翼石狮子,甚至还去了枣子还未熟的那棵树下,姬野和她打那棵树的主意已经有半个夏天了,可是哪里都没有姬野。

“你来找我么?”姬野呆呆地看着她。原来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会在深夜里寻找他,担心他在茫茫的人海中就这么永远地被弄丢了。

“喂!现在是什么时候?深夜啊!我不是出来找你,难道是出来看星星?”

羽然气恼地去砸姬野的脑袋,姬野没有闪,他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羽然砸着砸着,忽地愣了,她伸手去姬野的脸上摸了一把,手上湿漉漉的。

“啊!你……为什么哭啊?”

“不是……砂子进了眼睛……”姬野摇着头。

羽然呆了很久,终于扯了扯他的手,“好啦好啦,跟一个大活宝一样。走吧,我带你回我家里去睡。”

男孩和女孩这么拉着手走在安静的小街上,穿过巷子,又转过街口。离开了紫梁街就安静下来,偶尔有乞丐、长门僧和流浪的画师在街边的黑暗里探探头,除此就只有他们两个,游游荡荡,仿佛漫无边际,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羽然走得闷了,于是开始唱歌。有的时候是缥缈难懂的羽族歌谣,有的时候是南淮城巷子里的俚调。姬野就总是低着头。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唧唧喳喳叫奶奶,奶奶说,该!该!小死鬼儿,”羽然倒退着走到姬野前面去扯他的脸,“小死鬼儿……小死鬼儿……”

“你为什么老是揪我的脸?”

“臭脾气!我喜欢才揪你的脸,你弟弟的脸送到我面前来我也没兴趣,”羽然吐了吐舌头,“活像一团白面似的,我也不揉面。”

“为什么?别人都说昌夜长得很漂亮啊。”

“我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讨厌他那张脸,说不上为什么。”

姬野忽地站住了,“羽然……为什么有的人会喜欢一个人,可是别的人却都不喜欢他呢?”

羽然想了想,“我不知道啊,不过爷爷说过,人的心里都是很小的,容不下好多东西,你只能喜欢那么几个人,最喜欢的也许只有一个人,那么你的心思都花在他身上啦,就没法喜欢别的人啦。”

“是这样啊……”姬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羽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我不是说你!”

十六

姬野忽然站住了,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小臂!

“你干什么?”羽然觉得痛了。

“我不知道,”姬野的声音也带着惊慌,“有什么……有什么不对。”

羽然随着他的视线看着那柄乌金色的长枪,它在姬野的手中自己诡异地低鸣起来,嗡嗡地震颤着。姬野看着身前身后,这是一条狭窄笔直的巷子,月色隐没在高墙后的枞树叶子里,前前后后的都没有人。

脚下传来微微的震动,震得心跳得极快。像是野兽般的本能,姬野全然不顾自己的伤痛,急急地拉着羽然往前跑。可是巷子完全没有岔道,越是往前跑,越是黑暗。

震动从背后逼近了。那是马蹄声,雄伟的战马才会有那种沉重有力的马蹄声,铁器般的寒冷从背后像是一堵墙那样压迫上来,羽然觉得头皮都麻了。姬野猛地回头,看见了那匹银白色的北陆骏马,马背上的人笼罩在黑色的皮铠里,手里的剑横在马鞍上。

“你……你干什么?”羽然大喊起来。

那个人拉住了战马,缓缓地逼近,战马宽阔的胸膛堵住了整条巷子。

姬野死死拉住羽然的手,全力地往前冲去。他全身都是冷汗,即使和铁颜那样出色的武士对决,也不曾感觉到如此可怕的压力。直觉告诉他,后面逼过来的人是没什么好商量的。背后的战马没有加速,只是不急不缓地追着。

黑暗的高墙尽头忽然出现了些微的光亮,他们终于跑到了巷子的尽头。

就在羽然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两侧忽然闪出了人影,并排着用肩膀挡住了巷子的出口。他们手里都提着狭长的武器,明显受过训练,动作迅速而整齐。

“狗东西!让你在我们面前撒野!”还是孩子的声音,对方的出手却是狠准有力的,武器低探下去横敲姬野的膝盖。

那是练习长兵器用的木杆,用的是密实坚韧的腊木杆,刺出时带着呼啸的风声,杆头急震。风声戛然而止,姬野的长枪横扫,把长杆从中央斩成了两段,连带着扫在旁边的石壁上,带着纷飞的碎石末。

对手愕然的间隙,姬野掷出了手中的长枪。二十四斤的重枪带起了呼啸声震慑了对方,围堵在巷口的孩子们一齐趴下,姬野扯着羽然,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后用力一踏,冲出了巷子口。羽然闻见了浓重的酒味,这些孩子都是喝醉了的。

姬野一把抄起落地的虎牙,侧身把羽然挡在自己的身后,“你们是谁?为什么伏击我?”

“抢了别人的东西,还问为什么?”骑马的人从巷子里面缓缓地走出。

“是你!?”姬野指着他。

那个大孩子青色的脸上在月光下带了一道白的杀气,凹陷下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姬野。视线从羽然脸上掠过的时候,羽然觉得皮肤上满是鸡皮疙瘩。

“什么东西这么嚣张?”她凑在姬野耳边。

“东宫的武士,今天在演武场遇见的,”姬野斜着眼睛看那些孩子,“领头的叫做幽隐,都是些废物。”

“你才是废物!”一个满脸通红喷着酒气的孩子提着木刀出来,“一个没名没姓的东西,就敢来挡我们的路。知道金菊花是谁的么?是我们大哥的!轮到你来逞威风?”

“为了一朵金菊花就带着这么多人埋伏别人?不过是一砣黄金,给我们还没有兴趣呢!”羽然气鼓鼓地在姬野身后回应,羽人往往比人类的身材颀长,她在姬野的肩膀上露出脑袋来,尖尖的下巴搁在姬野的肩膀上。

幽隐扫了她一眼,“我们不是找你的麻烦,不想挨打就闪到一边去!”

触到他的目光,羽然又是哆嗦了一下,可是依旧嘴硬,“为什么不是你闪到一边去?你们是喝醉了挪不动啊?我们可以帮忙踢一脚!就怕踢痛了你们汪汪叫,夜里搅得别人都睡不安稳。”

她在语言上的天赋分明是太过了,不过在南淮城呆了一年时间,她骂人和市井街巷里的孩子已经全无区别了,声调里带着十二分的不屑与鄙夷。对面的孩子们愣了一下,一齐逼上了一步,凛然带着杀气。

“真的生气了……”羽然的气焰低了下去,缩缩脑袋凑在姬野耳朵边,“他们会不会真的动手啊?”

“害怕就不要多话了。”姬野压低了声音。

“你!”他上前一步,指着马背上的幽隐,“不服我胜了蛮族的武士,有胆子就一个人跟我对决,我输了,赔金菊花给你。你们这么多人拥上来,赢了也休想要我服你们!”

幽隐以渗人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金菊花?你赔得起?你以为那只是一块金子?”

他又大声地笑了起来,“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跟你对决?我用得着脏了自己的手么?等到你有身份上阵当我的敌人再说,到时候我一剑砍掉你的头,给你一个爽快!”

“给我上!”他猛地挥手。

孩子们发一声吼,左左右右地猛攻上来。姬野猛地把羽然推了出去,刚要转身迎战,已经有人从侧面以木刀狠狠地捅到他腰间的创口上。他痛得低嚎了一声,随即又有木刀劈到他的头顶,多亏他还未卸下禁军皮铠的头盔,否则那一记重击或许已经打开了他的颅骨。

他摔倒在地上,孩子们一哄而上,有的用木刀,有的用拳头,有的用脚。武术完全没有了用处,姬野抱着头在人群里闪避,羽然在后面焦急地跳着脚,她几次想冲上去把那些人拉开,可是每一次都被用力推了回来。

“不要打伤她。”幽隐在马背上发令,所以孩子们的木刀还没有回过来落在羽然的身上。

围殴的人群移到了墙边,姬野再想闪避也是枉然,孩子们的拳脚纷乱地落了下去。羽然呆呆地看着,又低头看见地上的一滩乌黑。不只是一滩,一滩又一滩的乌黑延伸着去向墙边。

“血……是血!”她惊慌地大喊。

一乘霜青色的骏马载着醉酒的商人从街口转了过来,羽然像是逆水的人看见了稻草,她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扯住了那个人的缰绳,“救人啊,救救他!他们这样会打死他的,他们会打死他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怕得像是有一道力量在胸口里面要把她撕开。

看着莹然如玉的女孩,酒醉的商客清醒过来,望着自己身后佩刀的随从,微微沉吟着。

“东宫禁军的事情,你们最好还是少管,”幽隐的声音在一旁传来,“老老实实做你们的生意!”

“禁军!”商人和随从的脸色都变了,像是看见瘟疫病人那样,商人急急地拉着自己斗篷上的兜帽,把脸都遮上了,策马就要离开。

羽然奋力地扯着他的马,“你们去哪里?救人啊!”

商人的马鞭胡乱地敲打着她的手,“放开!放开!”

随从上来矮身推了羽然一把,羽然摔倒在地。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从高高在上的树梢跌落到了尘埃里,无助和凄惶一起涌上心头,她愤怒地指着商人,“要是在宁州的土地上,我会下令把你们都杀了!”

女孩身上忽然升起的威严令商人和随从都迟疑起来,不由得带住了坐骑。

就在这个瞬间,墙边的人群忽然散开了。他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里面摧破了,姬野以肩膀顶着一个孩子的胸口冲了出来,他脸上都是鲜血,双瞳像是火烧一样明亮。孩子栽倒在地,姬野踩着他的胸口一步闪到羽然身边。他抱起羽然的腰,一拳把商人从马背上捅了下去,带着羽然翻身上马。

骏马带着两个人箭一样刺进夜色里。

一滴一滴的温热流到羽然的背后,她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不敢去摸。

“你还在流血啊!”

“没事……没事的,”姬野在脸上摸了一把,满手的血,“都是皮外伤,我们快走,别给这些无赖追上了。”

孩子们的木刀确实没有给他重创,腰间铁叶留下的反而是最糟糕的,伤口裂开了,正在不断地流血。失血让他眼前变得一团模糊,他觉得身上很冷,只能紧紧地抱住羽然。他并不善于骑马,只觉得剧烈的颠簸像是要把人的灵魂从颅顶晃出来,他还是只能抱住羽然,不让自己摔下去。

许多年之后在姬野的梦境中他依然在那匹马的马背上,可是他伸手去环抱,怀里空空如也。

“啊!”羽然惊呼。

马忽然咴咴嘶鸣着,整个直立起来了。姬野带着羽然被整个掀下了马背,落地的疼痛让他的精神恢复了几分。他撑起身体一看,赫然发现自己正在悬崖的边上。是那匹骏马的本能才使他们逃脱了噩运。

“怎么会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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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啊!”羽然摇着头,“我是不会骑马的!”

“到城外了!这是黟云山的山路,我们一路沿着山路跑上来的,”姬野握紧了枪,“我知道了,这是死路!是他们逼着我们跑这条路的,这匹是战马,会自己逃。”

“还有别的路么?”羽然已经听见了急速逼近的马蹄声,正像姬野预料的那样,东宫禁卫们的马紧紧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没有。”姬野摇着头,他一步踏在悬崖边,一块碎石被他踢落下去,很久很久之后才传来滚在石头上的声音。一轮圆月照在悬崖顶上,周围连林木都没有,他们无处躲藏,也没有退路。

马队如疾风一般卷来了。孩子们都是骑马的好手,散开成一片逼了上来。幽隐的狮子马在最后,他神色阴阴的,手指弹着重剑。几个孩子凑近了他身边,几个人低低地议论着,其余的孩子们脸上都带着观看猎物般的笑。

羽然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哆嗦,“他们会不会杀我们?”

姬野摇了摇头,“我想他们不会杀你,至于我就不知道了。”

他推了推羽然,“你别管我,我……不怕的。”

“你在说什么啊?”羽然大喊。

姬野不知道再说什么,他只是用力地捏了捏羽然的手,作为回答。

议论着的孩子们也散开了,整个马队悄无声息地逼了上来。这些白日里看着脸上还带稚气的孩子此时却显得格外的阴森,姬野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也许只是侮辱他殴打他,也许这些世家子弟杀一个两个平民的孩子根本就是常事。

他不想丢了姬家的勇气,他攥紧了拳头,手指上他套着指套。这让他多了一些勇气,他想踏上一步。

他被挡住了。羽然忽地冲到了他面前,伸开双臂挡着孩子们。

“你跳下去。”羽然扭头低声说。

“什么?”姬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从这里跳下去!”羽然放大了声音,这一次所有人都听见了。

“羽然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姬野完全地呆住了,而羽然已经把他往悬崖边推了。

“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啊?”羽然大喊起来,拼尽了全力,像是一个要苹果的孩子,“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是要送我东西么?那我就要你从这里跳下去!”

姬野看着她玫瑰红的眼睛。他说不清那一瞬他是被什么感觉包围了,也许是惊讶于那种认真的美丽,也许是迷惑于羽然忽如其来的任性,也许只是淡淡的温暖和种在血脉里的信任。

他转身,跳下了悬崖!

山风在他耳边呼啸,他努力地仰头对着一轮圆月。月影中忽然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羽然!”他大吼。

羽然就跟在他身后跃出了悬崖。急速的坠落中,羽然的身上闪动着银一样的光辉。她的脸色分明带着某种挣扎的痛苦,却奋力地伸过双手,和姬野紧紧地握在一起。

目瞪口呆的少年们一齐冲到了悬崖边,去看落下的两个人。在幽深的山谷里,女孩身上的白衣却明亮如月,仿佛她的身上带着一轮光,进而成百上千倍地扩展开来。一时间仿佛天上和地下各有一轮月,有什么东西利刃一样刺破了下面那轮圆月的光华。

光芒竟然像是实质一样碎裂开来,灰烬般随着风散去。而留下的,却是长达两丈的辉煌光羽。它们完全张开的时候,像是雏鸟奋力地撑破了束缚它的蛋壳,对着世界发出第一声清啼。所有人都被那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等到他们能够睁眼的时候,正看见女孩振动着巨大的光羽从悬崖下缓缓升起,她背后的衣衫完全被撕碎了,暴露出明玉一样透明的肌肤。可是孩子们都已经无暇注意其他,他们眼里只有那对巨大的光羽在缓缓地扇动,辉煌得仿佛神使从燃烧的灰烬中复活。

“羽人……她是羽人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是纯血的羽人皇族,”幽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他们的羽翼才是带着光芒的。”

羽然的翼梢扬起,斜斜地一转,带着巨大的弧线向着山谷的远处滑翔过去。姬野的双脚悬空,紧紧地抱着羽然的腰,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巨鹰抓起的羊羔,可是第一次这样去看大地,他完全忘记了伤痛,只剩下惊喜。

苍青色的山脉延伸着去向远处,将和雷眼山交汇,白色的水线在月光下遥远而清晰,那是建水的支流,大地在下面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版图。

“羽然,你真的会飞啊。”他抬头大喊。

“别乱动!”羽然也喊着回应,“我只飞过几次,今夜正好是明月律的满月之期,否则那么快地展翼我也没办法。”

“我们要飞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带一个人飞不远。”

“能飞到凤凰池边去看彩灯么?”

羽然点头,看着男孩黑亮的眼睛,她露出牙齿笑了,“将来我长大了就能飞得更远,带你一直飞到宁州去看森林,我们去找龙族也不用造船了,我带着你飞过去!”

历史

羽然这个名字,和蔷薇公主并称。在演义小说中,羽然之于燮羽烈王,就像蔷薇公主之于蔷薇皇帝。

可是多年以后,大燮的官史上,却没有这个女人的名字,只有那些街头巷尾的说书人,拿着官史上的只言片语,加上野史笔记中搜寻来的轶闻,编成荒诞不经的演义,传唱卖钱,却总不忘记说起在羽烈王势微年少的时候,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孩陪伴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飞上天空。

不过史官笔下,总也藏着一些蛛丝马迹。

《燮河汉书·项空月列传》中提到羽烈王征讨陈国,兵临城下,陈国大将费安力劝国主不降,双方僵持三月,最后羽烈王击破陈军本阵,阵斩费安,生擒陈国公。以羽烈王行军的惯例,不降而破的城池,百夫长以上一律就地处死。陈国公不降,也难逃一死。但是陈国公年幼,又精通琴艺,太傅项空月怜惜他的才华,想救他一命,于是给了他一幅画,让他在面见羽烈王的时候把画献上。

陈国公精通书画,看那幅画不过是街头画匠的手法,毫无章法意境,不禁也怀疑。但是项太傅劝他不必担心,只说这幅画是当初下唐南淮一个流浪的画师无意中在街头捕捉真人的背影画下的,天下纵然广大,这幅画却是不可再得,一定可以救得陈国公一命。

陈国公听从了项太傅的话,当廷献上画作,最后果真得以平安脱身,虽然被削去了一切的爵位,却意外地得到了羽烈王赏赐的双钺,作为保他残生的信物。死里逃生的陈国公庆幸不已,别人问他画上的到底是什么,他也一直守口如瓶。直到临死,他才把这个秘密告诉自己的儿子,他说自己平生不解的也就是这件事,那幅拙劣的画卷上,只是月光下街头拉着手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而羽烈王拿到这幅画的当夜,随从们看见他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的雪地中,拄着长枪,默默地坐了整夜。

第二章 剑

历史

大燮神武三年夜,天启城的书馆中,帘子开启了,微含笑意的年轻男子手拢着灯火。

纱笼中挑琴的男子没有抬头,琴声叮咚。

“深夜有扰,项太傅赎罪,今日北方火马急报,吕将军攻陷北都城,继续北上。大军所至,诸部闻风归降,牧民奉马乳羔肉相迎。”年轻男子恭恭敬敬地候在门边,像是个传话的小厮。

琴声止息,纱笼中静了片刻。

“北方终究是豹子的家园,不是我们可以图谋的啊,”太傅低低地叹息一声,“大都护知道了么?”

“还未,今夜主上留在西门博士寝处调养,据说是头痛之症又犯了。”

“好。”

纱笼中琴声再起。

“我们宵旰沥血,天驱军团死伤惨重,如今不过得东陆一半国土,吕将军轻骑破关,三月而称雄瀚州草原,所花的功夫,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太傅有什么高见?”年轻男子并未退去。

“谢太师要问什么?”太傅声音冷漠。

“要求道于太师,问英雄之事。”

“英雄之事?问了又如何,谢太师这一生都没有英雄气象。”

“朝闻其道,夕死可也。”

“好。那么我说,所谓英雄,不过是疯子,太师信不信?”

太师微微愣了一下,恢复了笑容,“太傅渊博如海,后学怎么不信?不过请太傅稍加解释。”

“世上的芸芸众生,多少人都羡慕那些挥斥千军、呼风唤雨的人,但是终究能够成就伟业的,几十年未有一人。为什么呢?”

“大概……是生来的资质不同?”

太傅低笑一声,“资质是不同,又能差出多少?所谓无敌的武士,不过力敌百人,纵横十六国的谋士,也有失手的时候。武力和智慧,都不是根本。最后决定英雄的,还是他的心。他为何要凭临绝顶,俯瞰群山,这个心愿是他心中的力量,可敌千军万马。”

“后学愚昧,不解其意。”

“以太师的聪慧,已经解了,只是想我亲口说明吧?”太傅笑笑。

“斗胆问主上的心愿是什么呢?”

“太师绕着弯子,还是想问二十年前的旧事。能让大都护统领十万雄兵驰骋东陆的原因,不是心愿,”太傅深深地看了太师一眼,“而是恐惧。”

“恐惧?主上大军所向披靡,除了三五乱党,四野莫不宾服,太傅为何说恐惧?”

“所向披靡,四野宾服,就不恐惧么?或多或少,每个人都有心底的恐惧,你看不出。因为人人都会把自己的恐惧藏起来,从你幼小的时候它就深埋在那里,却不会消失。你有一眼井,你不断地往里面填土,一层复一层,你想盖住什么,那是一个鬼魅,你心底的鬼魅。可是你掩不住它,除非你自己杀了它,否则它总在夜里越过重重垒土,还是浮起在你眼前,”太傅拂弦,铮铮作响,“这便是恐惧,譬如井中鬼魅,大都护、太师乃至我自己,都概莫能外。”

“主上的井中鬼魅,又是什么?”

“鬼魅之事,终不可问。”

“谢太傅的教诲。”太师捻灭了灯芯,退出门外。

二十年前。

胤喜帝七年九月,夏末。

南淮城,有风塘。

入夜时分,深郁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园子,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这些梧桐都有百年的树龄,在闹市中密密匝匝地围出了一片安静,石板地的缝隙中满是天生的茸茸青草,几片落叶洒在地面上,繁密分叉的梧桐枝在头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顶,只有青灰色的屋顶上露出一片远空。园子的正中是一个巨大的池塘,占了庭院大半的面积,开到将谢的白莲还在迎着风摇曳。莲瓣落下来,并不沉下,在水上漂转。风是从门口处吹来的,又从屋顶上的开阔处流走,静静的无声。外面喧嚣的街道显得如此的远,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有风有池塘,是这处园子得名的原因。这里曾是国主纳凉的别苑,后来赐给了武殿都指挥息衍,只不过息衍行踪不定,素来也很少住在这里,日来常常有人奉着重礼在门口求见,多半都被将军的侄儿息辕挡驾。

一尾鱼儿带着水花跃起,银鳞一闪,“扑通”落回了池塘里。倚着栏杆看水的将军宽衣散袍,往里面扔着鱼食。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白眉的少年捧着匣子进来,“这是鸿胪卿莫卢大人派人送来的书札,说是刚到了解密的时限。”

“哦?”息衍接过匣子,疾步走到灯下,翻阅起匣中的信笺。

息辕看他看得认真,就静静地候在一边。那些信纸多半是考究的桦皮纸,也有青绵质地的印花便笺,每一封都在末尾缀有一个花押,笔迹险峻轻灵。息辕知道那是国主百里景洪的亲笔,百里景洪除了唐公的爵位,最出众的是一笔书法,变化多端,可模仿各家笔意。宫里的来往信笺百里景洪阅毕都会在末尾缀有个人的“景”字押,然后火漆封缄,就归档在鸿胪寺。又有十四年的保密期,即使鸿胪卿本人也不得开启。这些信札还是前几日刚刚解密的。

“叔叔……”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息衍也不抬头,极快地翻阅。

“叔叔看解密的书札,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今天莫卢大人也说了,国主来往的信件,只有叔父一个人频繁地取阅,只怕有小人去国主那边进谗言,叔叔不可不防。”

“哦?”息衍笑笑,拍拍息辕的脑袋,“这是莫卢通过你的口来警告我啊。”

“叔叔可不要掉以轻心,如今叔叔在南淮城的时候少,国主宠信拓拔山月,又有不少的小人得势……”

“你今年十五岁了吧?”息衍忽然打断了他。

说到一半的息辕被生生堵住了,只好点了点头。

“真像你父亲,”息衍低低叹息一声,“你十五岁,就有他二十五岁的啰嗦。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我在照顾你,还是你在照顾我……”

息辕呆呆的不懂叔叔的意思。

“我那时候真烦他这种啰嗦……可是听到你这么啰嗦,又觉得那么熟悉……”息衍猛地煞住,以手指捋平了一张卷曲的纸条凑近灯火。

息辕看见叔叔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峻,凑上去瞥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张三指宽的字条,是那种轻薄的桑白纸,皱卷成一个长不到一寸的卷子。息辕熟悉这种桑白纸卷子,斥候用鸽子传递消息时,就会把这种纸卷塞在一根小竹枝里面,挂在鸽爪上。卷子末尾除了花押,还有几个小字“慎之慎之,留藏莫失,贞懿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依稀也是百里景洪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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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56

。奇怪的是信的内容却短到只有两个字——“事毕”,末尾一方小印,看起来扭曲飞腾,字迹不可辨认。

息辕看不明白,只好看着叔叔,期望获得一些解答。

息衍沉默了片刻,把纸卷原样封好,“是百里长青的自用印。”

“百里长青不是帝都百里家的……”

“是百里家前一代的主人。印章上是‘三蠹’二字,这两个字有出处,百里家先祖曾说,‘义是行商蠹,仁是领军蠹,情是人心蠹’。百里长青世代公爵,却有‘铁威侯’的别号,因为他貌似文弱而做事雷厉风行,以先祖的‘三蠹’为警戒,从不滥用仁义,一度是帝都公卿的第一人。”

“那他以飞鸽给国主传信,又只有两个字,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么?”

“我有一点明白了,可还不全然清楚,”息衍把所有的信札归到匣子中,递给了侄儿,“息辕,把这些送回去,从今天开始,请莫卢大人不必再送解密的信札来了。”

“是!”

“借阅这些信札的记录绝对不要留,否则对于我们叔侄乃至于莫卢,都可能是杀身之祸。”

叔叔的话让息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收起匣子疾步离去。

“对了,那个演武获胜的姬野,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察访到他的住处?”息衍唤住侄儿。

“有。按照叔叔的意思,我已经把他的户籍收为军籍,但是他的军衔和职位,还需叔叔自己才能办。”

“嗯,”息衍点了点头,“留他做我身边的武殿青缨卫,你持我的印信去办,不过派他去东宫禁军,让他在东宫充当步卒一年。”

“去东宫?”息辕瞪大了眼睛。

“怎么?”

息辕犹豫了一下,“叔叔知不知道,我们私下里都说,‘东宫妖魔不敢近,八百神兵赛太岁’。”

“哟?”息衍笑,“还有这么顺溜的词句,说说看,怎么解释?”

“这是暗贬,是说镇守东宫的八百名禁军霸道。太子东宫因为贴近祖陵,所以编制中是禁军精锐八百人戍卫,不算三军的部署,拓拔将军管不着,也跟一般的禁军不同,叔叔你的军令传不到那边去。上千人伺候一个储君,平时闲得无聊,就是在周围的酒肆歌馆里喝酒打架,可因为镇守祖陵,晋升反而是最快的。南淮城里,凡是世家子弟想从军,都是想去东宫。快活几年混一个资历,托托人情就能提拔去做参将。”

“这套人情关节,你倒是越来越精通了。”息衍还是笑。

“可是叔叔你可不知道,在东宫里面,没有世家身份的,就是生不如死。进去第一天就是三书二礼。”

“三书二礼?”

“三书是一封信给东宫禁军的统领,要托有权势的人写,一封给自己顶头的上司,还有一封是给东宫的大管事。里面都要夹混金票,给多给少,看看各家的财力。二礼是对一般的军士,要想得到大家的承认,就要从两件事情中选一件,要么是花大钱请大家去紫梁街上最好的酒楼里面请粉头喝花酒,一种是半夜里赤身裸体从东宫这边跑到那边,丢脸丢到底,否则受气挨打都是免不了的。”

“呵呵,那么姬野既没有钱请大家喝花酒,更不会脱光了夜奔,看来挨打是免不了了,”息衍大笑,“要说你去年也在东宫禁军,你是怎么混过来的?”

“我是叔叔的侄儿……自然不同的。”

“呵呵,武殿都指挥息大人的嫡亲侄儿,不但要免了你的三书二礼,没准还把你奉为上宾,摆下筵席款待,你要是乐意,帮你倒酒脱靴子反过来请你喝花酒都有人心甘情愿,对不对?”

息辕的脸微微发红,“跟叔叔说的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我都推了。”

“息辕,你将来如果能做成大事,那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儿,你如果没能做成大事,还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儿,”息衍摇了摇头,“而姬野这个孩子,是不同的。”

“不同?”

“他是野兽啊,生在林子里,不比你生来就是武殿都指挥使的侄儿。他的一点一滴,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你说的东宫那些事情,我也都有耳闻,如果姬野在这一年中能排众而出,他才有资格当我的学生!真想看看这个小家伙是怎么过三书二礼的一关。对了,现在东宫那边的统领是谁?”

“前几日国主刚刚下令,升幽隐为游击将军。现在是东宫里军衔最高的人。”

“幽隐……”息衍沉默了一下,“那个孩子身上,味道不对。”

同一时候,城郊的阳泉酒肆,月晦。

油灯昏暗,把隐隐绰绰的人影投在板壁上。

板壁被油烟熏得漆黑,薄薄的手指一捅就能对穿。桌子上厚厚的一层油腻,手摸上去像是要粘住。惟一一盏桐油的小灯被罩在竹笼子里,悬在半空。

板壁外传来了风声,风在树梢间掠过,带着隐隐的啸声。风从门缝里泻进丝丝缕缕,灯光忽明忽灭,飘忽不定。

这是南淮城边的小铺子,靠近富商褚氏的林场,外面是一眼望不尽的松杉林。伐木的劳力每天回城都从小道边过,于是有了这样一个简陋的小铺子。夜深,铺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桌客人,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发寒。

“金银不是问题,我们只要那柄剑的下落。”

长桌一侧,领头的人打破了沉默。他把沉重的盒子推向了另一侧,盒盖弹开,码得整整齐齐的都是纯金锭子,锭子上打了桉叶的烙印。那是宛州商会江氏铸造的金锭,有人说比帝都的铸钱都管用。皇家的金库里藏的也不是大胤金铢,而是这些足色的金锭。

黄金的反光似乎晃着了对面人的眼,她轻轻地笑着侧过脸去,以手遮眉,指上一点翡翠在灯下透着华丽的深碧色。

在这种小铺子里有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件令人惊异的事情。油灯的微光被竹笼割裂了,投在她裸露的肌肤上,令人想起那些绝艳而斑驳的古画。女人一身浅紫色的裙衣,精致华贵,裸露的双肩和胳膊上,肤色莹白得令人目眩,四五个蓝晶的镯子套在一起,叮叮当当地作响。

“这么高的价格,买一柄剑的下落?你们真的不后悔?”她捂着嘴吃吃地笑,丰盈的唇上残留着没有卸去的妆彩,嫣红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艳。

“这个你不用多问,”对面领头的人皱了皱眉,声音里透着冷厉,“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外面就有一辆马车,我们今夜就送你离开南淮,带着这盒黄金。从今以后,南淮的事情跟你再没有关系。”

桌子的一侧是孤身的女人,另一侧却是整整齐齐的戎装武士。他们披着烫了金边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间带了长刀,一色的暗红色大氅,高高的立领半遮住他们的脸。那些脸一样的瘦削,皮肤深褐。温暖的灯火映在他们的眼睛里,就骤然变得冷厉起来。都是些二十多岁的精壮男子,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女人半裸的胸口。他们的目光不断地巡视着周围,像是些窥探猎物的蛇。

这也是绝不该出现在这个小铺子里的人。

“各位大人别急,我说我知道的,”女人恋恋地在金锭上抚摩了一阵,“你们看看值不值这个价。但是……我说了你们可也得说,我还不清楚你们的来历呢。把这个消息卖出去,就算我离开南淮,也未必真的能从国主眼皮下跑掉。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得罪了堂堂的帝朝公卿,廷尉府一道通缉令,就算我逃到天边,谁能保证不被抓回来?这盒子黄金,怕不是给我陪葬的吧?”

“你说出来,我们自然会保护你的安全,我们也不希望百里国主把你从千里外再抓回来。我能相信你不出卖我们么?”首领冷笑。

“呵呵呵呵……”女人也跟他一起笑。

“何必那么麻烦?我倒是听过灭口一说呢!”女人忽地又不笑了。

首领脸上的笑容忽地消失,他一翻眼,目光就由窥探的蛇变成了凶狠的毒牙,死死盯住女人明媚的双瞳。

“哀帝八年的冬天,幽长吉从澜州南下,取道墨离郡,从飞云浦穿过殇阳关的封锁,来到宛州,帝都廷尉一共有三百二十七人奉命劫杀他,而幽长吉孤身一人。我整理宫内的书札,有一封来自天启的密信,没有署名,请百里国主协助捕杀幽长吉。因为幽长吉,是迄今所知的最后一个天驱武士首领,天驱们称他为大宗主。”

女人完全不在意对面森冷的目光,玩弄着自己的长鬓,悠然地说了起来,像是讲一个坊间说唱的故事。可是这个故事一开始,所有武士都屏住了呼吸,首领漆黑的眉锋也跳了跳。

“幽长吉所持的行牒是晋北国所颁发的,行牒上他的名字叫谢沣,城门外的行署有他入城的记录,那是十二月的九日,他所携的物品中包括长刀一口和重剑一柄,都记录在行牒上。不过是三天后,帝都廷尉全部进入南淮,而当日夜里在紫梁街的瞑龙驿馆,有一场恶杀,后来收尸的时候共计三十多个死人,里面没有幽长吉。其实,死的都是帝都的廷尉,只不过帝都的公卿们不提,下唐的国主也不追究。事情就被压了下去,从此再也没有任何的记录留下。”

“没有记录?”首领插了进来。

“行署没有出城的记录。无论是幽长吉或者谢沣,他就消失在南淮城里了,谁也不知他去哪里了,你要问的那柄剑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消失了?”

“是啊,就这么没了。这也没什么稀罕,这里是南淮城,多的是人,少一个,谁都不会注意。”

女人咯咯轻笑起来,发间那支凤凰衔珠的钗子轻轻地点头,像一朵花在枝头上轻颤。女人想笑就笑,完全不在乎桌子这边的人,仿佛周围是她独自的舞台,她是个自喜自悲的优伶。首领的心里忽然顿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这个女人在笑,他却觉出一股隐约的悲意。

“还有呢?你说你知道剑的下落!”他压下心里的一点不安,加重了语气。

“剑?幽长吉配的那柄重剑?”女人还是吃吃地笑着,掩着口,“我也去过紫寰宫的武库,可是里面的剑少说也有千柄,都是名剑,你们要的剑是什么样子的?我一个女官,不会用剑,你们也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一柄青铜色的重剑,剑很长很重,至少有四尺五寸,重量不下三十斤,剑面上有云片一样的花纹。绝对没有另外一柄剑和它相似,你只要见过,就不可能认错。”

“哦,是那柄剑啊。你要说,我还真的想起来了,不错,我见过。”

“真的?在哪里?”首领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难忍的喜色。

女人轻轻捻着自己的裙带,长长的睫毛一瞬,斜瞥着首领,“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们可还没有说你们的来历呢。”

“这个你根本不用知道!”

“哼!你们也把我们宛州的女人想得太简单了,”女人不屑地笑笑,“别想就这么隐藏自己的身份!你们刻意穿了皮甲,却没有戴你们得意的具装钢铠,还改用不称手的直刃刀,把马也换成了辨不出来历的夜北挽马。可是风虎骑兵的诸位大人,你们忘记了一件事……”

短暂的寂静之后,屋里忽然被金属低鸣的声音充斥了。静坐的武士们同时一推桌面,退出去两尺,齐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光夺人眼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又笑了起来,轻轻地拍着手大笑,看也不看他们。

装着油灯的竹笼子在她头顶悠悠地转着,屋子里眀暗变化起来,光怪陆离。武士们的刀已经在手,却斩不出去。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可是在宛州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这个有些疯癫却又娇丽如花的女人,每个人都觉得仿佛是在一场梦中,空气中有些诡异的气息让周围的一切显得缥缈虚幻。

女人收住了笑声,“如果不知道诸位是风虎骑兵的都尉,我也不敢来卖这个消息。天驱最后一个首领的消息,该值多少黄金?诸位大人该是比我更明白,这盒子黄金我一个女人都能提着走,想用来交换天驱的秘密,是不是开价太低了?”

“那你想要多少?”首领低声问。

“我想要一个庇护。诸位大人找到那柄剑之后,带回淳国,少不得封赏,这些我也都不稀罕。我只希望诸位大人那时候再把这盒子黄金给我,带我回淳国去,好好安排我后半生。没有眀昌县侯这棵大树遮阴,东陆之大,又有几个人敢得罪下唐国主百里景洪?”

武士们彼此对了对眼神。

“你想要什么样的庇护?”首领重新坐回桌边。

“不错,幽长吉确实是死在南淮城。天驱首领的佩剑,下唐也是作为宝物收藏,我想拿固然拿不出来,淳国想要可也不容易。我既然敢来,就和各位大人站在同一条船上,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大家互相隐瞒只能害死自己。不如把知道的事情都摊开在桌上,彼此就算伙伴。我带各位大人去取那柄剑,一起回淳国,我要眀昌县侯上表帝都,封我一个诰命。”

“你是要……”首领迟疑地看着女人,“加入我们?”

女人又掩着嘴笑了,“我一个女人,不怕你们这群虎狼,难道你们倒怕我么?我只是希望安全地离开下唐,从今以后再不用回到这里。”

她转着手里的白瓷酒杯,“其实我想离开这里,真的已经很久了,想回北方去……”

那股轻轻的淡淡的悲意又涌动起来,她的笑容渐渐失色,变得像壁画那样静默。

屋子里长久地沉寂着,灯火被微风压了下去,女人明丽的肌肤也变得晦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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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侧过头去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像是一片浓墨。

“好,不过是个诰命,我在眀昌县侯的面前还算说得上话,”首领终于点头,“我也知道取剑不容易,有你做同伴,或许是件好事。我们淳国风虎,从不和陌生的人联手,今天我破例一次!但是你听了我的话,再想轻易离开我们就难了。你可要想清楚!”

“清楚,这是要么富贵、要么横死的买卖,我不想好,怎么会来?”

“你想知道什么?”

“只有一件。幽长吉死了足有十四年,十四年来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的下落。而淳国远在北方,眀昌县侯怎么会知道这段往事?”

首领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问得很好!你既然知道那些劫杀幽长吉的帝都廷尉,你知不知道他们的下场?”

“下场?”

“我告诉你,之所以十四年来没有一个人问起过苍云古齿剑,是因为所有活着回到帝都的廷尉全部都被投进死狱,半年后,廷尉府把骨灰送到各家。我的父亲是那时的廷尉之一,可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下狱,而是被处死在我家的门口。”

“为什么偏是他不同?”

“因为他违背了廷尉府的密令,回到帝都之后没有立刻去廷尉府报到,而是回了一次家。”

“为什么?”

“皇帝和诸侯剿杀天驱武士,长达几十年,可是把廷尉府的精锐出动数百名去劫杀一个人的事情,还从未有过。那一次是因为帝都得到了确切的情报,幽长吉联络了诸侯各国的将军和世家大族不下百人,预备联兵弑君。所以他的行动路线从中州去澜州又转向宛州,一路上不断地联系着诸国的势力。谁也没有想过天驱这样的小股叛逆竟然能够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可是上百个手握重权的将军和世家大族的家主,又不能一并斩杀,否则大局势必混乱。所以帝都的目标,只在于劫杀幽长吉一个人,可惜直到最后,不知是为了什么,廷尉们都没有得到那份依附于幽长吉的叛贼名单。我的父亲冒险回家,只是要留下一个口信。”

“口信?”

“他像是个逃犯那样冲回家里,只来得及说一句话。他说,打开青铜之门的关键是那柄剑。这句话只有我听到了,他把我抱在胸口凑在我耳边说的,然后门外一支箭射进来从背后洞穿了他,也射伤了我。廷尉府的人冲进来,把他的尸体拖走了。”

首领沉默起来,也摆弄着面前的白瓷小酒杯。

“一个廷尉,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我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首领从腰带中抠出了一个东西,沿着桌面滑给了女人。

那是一枚拉弓用的扳指,宽大而沉重。女人迟疑了一刻,拈起来端详着。指套在灯下泛着青灰色的淡淡铁光,里圈环着古老晦涩的铭文,外面则是一头展开双翼的飞鹰。

“因为他是一个天驱,”首领的笑声变得冷涩,“一个藏在廷尉府的天驱。这个愚蠢的人,居然一直想为天驱做些事情,可是他没有什么本事,没法像幽长吉那样当一个英雄,他就只有牺牲他自己去留下这个天驱的秘密。”

女人玩弄着指套,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持有这个指套的人,都该是天驱的武士。你到底是眀昌县侯的属下,还是带着天驱的使命?”

“天驱?”首领摇头,“我只知道那是我愚蠢的父亲。他为了那个团体的使命,让我和我的母亲一生颠沛流离,让我的母亲从一个尊贵的夫人沦落到为人洗衣做饭为生,让我在别人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这个破烂的指套值几个钱?就让他发疯发成那样?不过我一直都留着它,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对我有用。我这次来,就是奉了眀昌县侯的亲笔密令,只要带回苍云古齿剑,我可以封一个子爵,你要的一个诰命身份还不简单?”

他唇边拉出一丝笑容,斜斜地瞥着女人,伸手压在她柔软的手上,揉着她指节上圆润的小窝,“其实何必那么麻烦呢?我看你生得也不错,你嫁给我,自然就有诰命的身份。你带我们取到剑,我保你一生。”

女人并不避开,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捂着嘴笑,却遮不住莹白如玉的牙齿,“我?我都老了,将军正当盛年,还要娶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么?”

首领忽地沉默。他再次去仔细地打量这个女人,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这个女人的年纪,看容貌,她像是十八九岁绝色的少女,可是看眼睛,却有太多的东西藏在里面,看进去就仿佛陷入了潭水。而她方才才说自己掌管国主的书札已有十五年。

他克制着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我们的来意我已经说透了。大家同在一条船上,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去取剑的办法了吧?不过,如果你只是虚言诓骗我们……”

“虚言?”女人笑,“整个南淮城,大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柄剑的所在了。”

她忽然甩脱了首领的手,摊开掌心,掌心里赫然是两枚指套,“将军给我看了你的指套,将军再看看我这枚,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首领迟疑着拈起两枚指套。就着灯火细细地打量。看起来它们全无差别,像是同一炉铁水铸造出来的,表面都有岁月侵蚀的痕迹,像是多年之前的古物。他翻来覆去地看,目光忽然落在指套内圈的铭文上。

他的心跳得仿佛锤子在里面重重地轰击。

他是天驱的后裔,知道这些指套的内圈都是古老的金文“铁甲依然在”五个字。可是女子递来的这枚却完全不同,那是一行十六个字:

“北辰之神,穹隆之帝,万宗之主,无始无终。”

他念到这里声音已经沙哑,一股血冲上头顶,他攥着那枚指套忍不住大喊起来:“星……星野之鹰的指套!这是……这是大宗主的指套!”

“不错,这是幽长吉的那枚指套,现在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既然我可以取到这枚指套,我也能够带你们拿到那柄剑,”女人神色不变,悠然地玩弄着自己的一缕头发,“不过在我带你们去之前,我还要你们跟我猜一个谜。”

“谜?”

女人掩着嘴,吃吃笑着,“是啊,诸位大人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看出你们来自淳国,是名声赫赫的风虎铁骑?”

武士们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想起遗漏了这一环节,他们都是风虎骑军中最出色的斥候,却如此轻易地被看出了身份,不能说不是一种耻辱。

女人没有理会他们的神色,而是默默地起身,缓步踱向门边。她的背影匀婷修长,裙裾拖曳在肮脏的地上,却自有一股宫妆的华艳,轻纱笼着她清秀的肩胛骨和修长的脖子,远远看着让人心里不由得一动。

她忽地转头一笑,“因为昨夜有个人对我说他想和我一起远走高飞,然后跟我说了许多的事情。”

武士们疑惑地看着首领。

“你们不记得他么?他下巴上有一颗小痣,左手断了一个小指。”

武士们惊悚得全部站了起来。那是他们的一个伙伴,今天早晨起,他们就再也没有找到这个伙伴,十一个人的小队只剩下了十个人。

女人的笑容仿佛一朵诡秘的花缓缓地绽放开来,“他真是跟你们这些没心的男人不同啊,直到死前,他还对我说我身上有股紫琳秋的香味……”

彻骨的寒意忽然笼罩了小屋里的人。

长刀出鞘的响声有如弹一根高弦,反应最敏捷的武士侧身拔刀,蹬地扑上。他的动作像是在奔驰的快马上挥刀下劈,这是风虎骑军中特有的武术,极快又极精确。女人在他的刀下根本无暇闪避,她华贵贴身的裙衣限制了行动。女人也没有想闪避,而是盈盈地轻笑了一声。难以置信的事情在她低笑的瞬间发生,武士的头颅忽然落了下去,凄厉的鲜红色从腔子里直冲到了屋顶,那具无头的身躯还挥舞着战刀从女人身边掠过,直到撞上了对面的墙壁,才无力地倒在地上。

女人没有动手,那一刻她的双手依旧环抱着肩披的纱缕,也没有人看见刀光,像是在黑暗里有看不见的魔神武器一挥,就斩下了那名风虎的头。

“都别动!”首领大吼着。

他要想煞住脚步,可是已经来不及。他感觉到肩胛上传来了疼痛,却不剧烈,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口。随后那一点疼痛才千百倍地放大起来,他肩上迸出了大朵的血花,血痕贯穿了整个肩膀。有什么东西切进他的身体里去了,可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他不由得跪下,更大的痛楚从双膝处传来。他哀嚎着低头,看见自己的腿从双膝处齐刷刷地断了,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他的同伴们也一样陷入了看不见的罗网中,所有扑前的人都被什么东西伤了,女人身边有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首领挣扎着抬起头,看见女人又笑了,这一次,她的笑意中带着酷寒。

油灯忽地灭了。

黑暗里充斥着细微的破风声,极细又极其的锐利,有些像蜂鸣却带着异样的凄厉。每次都有一个哀嚎声随之响起,首领感觉到浓腥的血泼溅在他的脸上。这些追随他一起征战了多年的同伴在黑暗中根本无从挣扎,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很后悔,他这时才想起这个女人身上分明有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可是那柄剑让他的心思乱了。太多年了,他一直在渴望握住这柄剑的一天,这种愿望已经变成了贪婪。

终于又安静下去,一点火光颤了一下,亮了起来。

首领忍着失血的眩晕抬起头,看见远远的门边站着那个女人,她持着火绒。她不再笑了,却也看不出得手的喜悦。她漠然得像是一张美丽的画皮。

只有那么一点火,首领反而看清了,小屋里布满了银色的线,密密麻麻的如同一张网,把他们和女人完全地隔开了。那些线细微得难以觉察,却又韧得难以想像,像是交错的一道道银色的光,最后穿过分布在周围的金属环,收束在女人指间那个翡翠的戒指上。

“是……是天罗的刀丝!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大吼。

“是啊,是蜘蛛的丝,你们这些武士总是想靠着蛮力取胜,可是杀人哪里需要那么大的力气,一寸的刀刃就足够了。”

“天罗的刺客?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天罗也……”

女人摇头,“我是天罗的刺客,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已不为天罗杀人,我要杀你们,只是因为你们觊觎我丈夫的东西。”

“你丈夫……你丈夫是谁?”

“我的丈夫是谁?你刚才不是已经看见他的指套了么?”

“你……你是……你是幽长吉的……”

“你说你的父亲愚蠢,可是你有没有真的想过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有些东西,即使经过很多年,也是不能被亵渎的。”女人缓缓地走近,隔着一尺跟首领面对面。

“不要……不要杀我……”

“现在悔悟,已经太晚了吧?”

像是拂拭头发,她轻描淡写地挥手,翡翠的戒指牵着的无数银丝在瞬间全部抽紧,像是无数看不见的利刃在首领身上划过。他整个身体瞬间就迸裂了,变成了一朵巨大的妖冶的血花。

屋外的风还在吹,松涛声如同大海。

午后,阳光炽烈。

息衍微微眯起眼睛,扫视着废墟。整个木屋都化成了灰烬,惟有半截大梁得以幸免,斜斜地倚在土砖砌成的山墙上。燥热的焚烧气味里,夹杂着令人呕吐的焦臭。靠近山墙的一角,几名白巾蒙面的仵作围着烧得漆黑的尸体。一名军衔低微的廷尉战战兢兢地捧着托盘走近,不敢说话,只是低头站在一旁。他不太明白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失火案怎么会惊动了禁军的统帅,远处围了一堆人探长脖子,也是来观瞻下唐第一名将风采的。

息辕接过托盘递给叔叔,息衍拈起托盘上乌黑的铁牌,在手心里掂了掂,随手又递给息辕。息辕接过仔细地打量,牌子的质地像是生铁,敲起来声音低厚,表面有丝丝缕缕的冰纹。牌子正面是獠牙暴突的虎面,背面则是云纹,镌刻着一行小字:

奉此令者,风行虎掠;

重九,三一卫,七七五。

“是风虎的军户铁牒,只有淳国的煅纹鱼鳞铁才是这个质地,淳国风虎得意的风虎钢铠也是这种铁打造的,”息衍摇头,“堂堂一个骑都尉,死的真不是地方。”

“骑都尉?”息辕心里一动。

按照帝国的军制,骑都尉的身份还在一般都尉之上,军衔不低,麾下至少也是上百人马。骑都尉之上,就可以被尊称为将军了。这样一个淳国军官不明不白地死在下唐,无论对下唐国还是淳国,都是棘手的事情。

“你看铁牒后面的字,‘重九,三一卫,七七五’,重九是他的军衔,也就是骑都尉,淳国风虎分为三十个卫所,每所一千战士。这个人隶属于第三十一卫,在军中的编号是七七五。但是风虎本该是没有第三十一个卫所的,其实第三十一卫,是风虎骑军秘密的斥候卫所。其中人马都是从最精锐的骑兵中选拔出来的。以这个人的军衔,在斥候中的身份很不低了。”

息衍对廷尉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廷尉退下了,息辕凑到叔父耳边,“这些人就是我们跟丢的那些风虎?”

“是的。”

“要上报给国主么?”

“不报是不行的。”息衍摇头。

廷尉并不知道,禁军武殿都指挥使的一个职责是负责三军的斥候,收集各家诸侯的情报,也警惕其他诸侯派来的密探。息衍不在的时候,这些案子都是由息辕经手。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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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之前,息辕已经接到密报,说有身份不明的三拨人马隐瞒身份进入南淮城。在断定了对方来自北方淳国,是风虎骑兵中的斥候之后,下唐的斥候也就一直悄悄地尾随着这些人。可是就在前天,下唐方面忽然失去了对方的行踪。而区区一天之后,这些人莫名其妙地死在城外酒肆的火灾里。

“风虎的斥候潜入城里,”息辕揣摩着,“是淳国对我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心么?”

息衍摇头,“敖太泉三月上才战死,现在的离国公敖之润只有十岁。淳国现在想对下唐用兵,绝不可能。而且再怎么大家现在的最大敌人都是离国公。”

“大家都说眀昌县侯是枭雄之辈。”

“不错,但是梁秋颂毕竟不是淳国公,他也不能调动风虎骑军,丑虎华烨不会轻易交出风虎的军权,十年之内对下唐还不是威胁。”息衍若有所思,“不过,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梁秋颂冒险派了斥候来,到底是为什么呢?不惜冒着得罪下唐的危险,除非是极大的利益,以梁秋颂的谨慎是不会动手的。”

“将军……”

息衍回头,看见刚才的廷尉又站在了一旁。

“有件奇怪的事,”廷尉吞吞吐吐的,“只是怕将军看了恶心,属下不敢拿出来。”

“不怕,拿出来。”息衍轻描淡写地晃了晃烟杆。

“是。”廷尉这才把藏在下面的一只托盘捧上。

托盘上盖着一方厚实的麻布,遮住了下面的东西。可是一股刺鼻的恶臭直冲上脑,息辕忙不迭地捂住了鼻子,心里知道廷尉把什么弄了上来。息衍面无表情,上前一步把麻布揭开。托盘上赫然是半截残肢,表面被烧得漆黑,只在裂开的缝隙里透出血肉的颜色。

“这是?”

“是手,”廷尉看将军并无太多的反感,松了一口气,指点着残肢,“将军看,这里本来是手指的,现在四根手指都被烧掉了,剩下这根是拇指。”

息衍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倒确实像是一只手。”

“你把死人的手拿过来干什么?”息辕受不了那股焦臭。

“你不要急,”息衍阻止了侄儿,“听他说。廷尉们上阵未必是你的对手,可是要说擒贼断案,你一辈子也未必能比得过这些老狐狸。”

廷尉躬腰行了个礼,“少将军想,这只手虽然在烈火里烧过,可是五根手指还只掉了四根。那么这只手怎么会被烧掉下来的呢?人的胳膊比起手指,可粗了许多。”

他把托盘转过来,指点着残肢的另一侧,“这是断口。虽然被烧过了,可是这断口还是显得太整齐了,属下斗胆猜测,这些斥候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起火之前被杀。”

“这是废话了,”息衍笑,“整整一队的斥候被不明不白地烧死在南淮城外,瞎子也知道其中有问题。可是到底是什么人杀了他们,又放了火,你们到底有没有线索?”

“将军说得是!说得是!”廷尉点头哈腰,转身对着那些验尸的仵作喊了一声。

为首的仵作整理衣衫,小步上来拜见,这次他捧过来的托盘比方才廷尉捧上的托盘还大了几倍,更为浓重的恶臭味扑面而来,息辕几乎要呕吐出来。仵作揭开遮面的麻布,圆满满的一张笑脸。

“你们怎么不怕臭?”息辕苦着脸。

“芝兰之室,久坐不闻其香;鲍鱼之肆,长居不知其臭,”仵作满是得意,“小的一家九代都是仵作,这份本事也是祖业,早就不分香臭了。”

“倒像是整个地被人切碎了?”息衍沉吟。

仵作收去笑容,点点头,“回将军的话,正是如此。我们拼出的残骸共有十具,断肢倒有三十二件,这些人在被烧之前,必定是被人以一柄极利的快刀砍下了手脚,更有一具四分五裂,几乎辨不出人形了。下手的人刀术之强,心性之残忍,真是令人发指。”

“一柄……极利的快刀?为何这么说?”

“接近凌晨下了一场细雨,把火浇灭了,残肢没有烧尽,我们还能看到几个新鲜的断口。可是以我二十多年仵作的经验,真是看不出什么样的刀能把人身切成这样,断口异常的平滑,是同时切断了筋脉和骨头,连皮肉的翻卷也没有,就仿佛热刀割蜡一样。”

“热刀割蜡?”息衍愣了一下。

“是,将军。人身上筋脉韧实,骨骼坚硬,不说斩人,屠夫切肉的时候,切筋是用牛角细刀,劈骨用的是阔背板刀。要想一刀之内把人的肢体斩断,绝不是一般人的手法,偏偏断口还平滑,必定是刀劲凝聚,下刀又极快,而且凶手所用的刀,是一柄极薄的好刀。一般的刀,刀背稍微厚几分,斩切的力量就无法凝聚如此……”

仵作讪讪地收嘴了。他说着的时候,息衍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开,漫步在废墟中,目光扫过断梁残瓦。最后他停在一根未烧完的椽子边,蹲下来吹去了火灰,原本肉眼难以分辨的一枚乌铁小环暴露出来。它被牢牢地钉在椽子里,以息衍的手力也费了些功夫才拔了下来。息衍眯着眼睛,对光打量那枚铁环,面无表情。

“这是什么东西?”息辕凑上来。

“这是那种武器的一部分,仵作说得不错,但凡是刀,杀人就难以做到伤口不卷,可世上真的有一种武器,是只有刀刃没有刀身的。”

“没有刀身?”

息衍对他摆了摆手,转身直视廷尉和仵作,“这些不要写进宗卷里去,派人仔细地清扫周围,看见这样的铁环都收集起来送到我那里去。尸体尽快烧了,不要留下任何东西。”

他的声音不高,可是廷尉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隐然有股威势随着息衍的注视逼迫了他,静静的仿佛大山的压力。

“是!”他低下头去避开了将军的目光。

“息辕,我们走。”息衍牵过了自己的黑马墨雪。

息辕偷瞥了一眼,见廷尉们没有跟上来,才凑近了叔父的耳边,“叔叔,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息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要多问,你传我的令,立刻加派人手,跟着剩下的两队风虎斥候,一有什么动静即刻回报给我!”

“是!”息辕调转马头就要离去。

“等一下!”息衍又低声喝住了侄儿,“从鬼蝠营里调人,人要多,要最敏捷的、刀术最好的。不怕被风虎发现,一定要盯死,保护他们。”

“保护他们?”息辕吃了一惊。

“我知道是谁动手的了。蜘蛛的网已经打开,如果她想要捕杀全部的猎物,就算是我们出动全部鬼蝠,也未必能奏效了。”

枫红色的轻纱围着女孩儿的肩膀转了一圈,莹白的肤色在纱下隐约浮动。女孩儿一双月白色的踏鞋在云石地上轻盈地跳着,肩上的披纱起落如蝴蝶的翅膀。十三四岁还透着稚气的孩子,却有了几分少女的风致。

“好,好,柳瑜儿的肤色最是白净,就是这个枫红色衬她!”为她披上轻纱的男孩拍着巴掌围着女孩儿转圈,眉梢眼角满是得意。

“哎哟哎哟,煜主子,这云影纱宫里剩下的就这一匹了,前些日子国主想为王妃裁一件罩衣还没有舍得的料子,怎么能穿到外面去瞎跑?”婆子拉着男孩的手,惋惜地看着那幅纱。

“能不能少说这扫兴的话来?”男孩猛一扭头,不悦地挥开了婆子的手,“母亲年纪大了,怎么能穿这样的颜色。留下来还不是压在箱子里?我给枫念儿选了生青的,给月情儿选了湖蓝的,给小苏选了杏黄的,露水绿给了月眉,现在就缺一幅红色的好纱,不拿这个,你去找来给我?”

他眼眉间虽然有怒气,却还是透着少见的秀气,像是天生的一块脂玉。

婆子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男孩又笑了起来,推着柳瑜儿转身,兴冲冲地打量着她周身上下。女孩们都围着柳瑜儿赞叹不止,莺声燕语压过了殿外的马蹄声。

“我也想要这样枫红的纱,主子对柳瑜儿偏心了。”最小的小苏忍不住失望,撅着嘴扯住了男孩的衣袖。

“小苏别淘气,小苏别淘气,”男孩急忙轻声软语地安慰她,轻轻摸着她低垂的眉毛,“这幅杏黄的虽然不如云影纱,可是也是极细的好纱,最配你这身月白色的裙子和脖子里那串黄晶,若是配了红纱,反而不像样子了。不过……”

他围着小苏转了一圈,“要是添上几分金色,可就完美了。”

他急忙又埋头在箱子里翻弄,一幅一幅透影的轻纱和瑰丽的丝绢被他抛了起来,散落了满地,却始终没有金的。他从锦绣堆里探出头来,气恼地把缠满脖子的锦纱扯下,跳着脚喊了起来,“怎么没有金的?怎么就没有金的?”

“主子别着急,别喊伤了嗓子,”婆子赶紧去哄他,“上次不是主子说宫里要装粉金色,所以订了几万张粉色的绵纸糊墙,又把所有的金纱都挂在屋顶么。”

她指着头顶,“现在那些金纱还在那里挂着呢。”

男孩一抬头,果然在金丝楠木的椽子间,都装饰着纤薄的金纱。

“拿梯子来,拿梯子来!”他高兴地拍起了巴掌。

女孩儿们七手八脚地抬来了扶梯,婆子想拦又不敢,胆战心惊地看着男孩高高地爬了上去,使劲去够椽子间的纱。他个子不高,勉强探直了身子,才勾住了金纱的一角。

“吱呀”,宫门竟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把整个扶梯勾倒下来。在女孩儿和婆子们的惊呼中,连着数十尺长的耀眼金纱,男孩重重地摔了下来,落在满地的锦绣里。

“主子!主子!”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锦绣里忽然钻出了一个蒙着金纱的脑袋,心悬在半空的婆子这才喘了一口气。

男孩跌跌撞撞地一扑,抓紧了一个人,紧紧地抱住。

“抓住了抓住了!是不是小苏?披上给我看看。”男孩抱着怀里的人又笑又跳。

“嗯?”他又愣了一下,在那人身上摸了摸,“是谁这么一身呆肉?想必是扫地的婆子,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他用力把怀里的人推开,三把两把扯下了罩住头脸的金纱,看见了眼前的人,忽地皱了皱眉,“方都尉,你怎么跑到我的寝宫里来了?”

禁军的都尉方山脸色微红,难得少有地摆出了几分威严,对着嬉闹的女孩们挥了挥手,令她们下去。男孩刚要生气,方山已经急急地扯住了他的手,“煜主子,今儿是大事,可不能使性子。”

他转身让开了路,指向门边,“奉国主口谕,北陆金帐国世子吕归尘殿下,即日起搬入东宫,下榻归鸿馆,与世子百里煜一同饮食作息,教习东陆文字礼仪,以彰两国兄弟亲爱之心。”

他又对门边的人摆出了笑脸,“这就是我们下唐国的世子百里煜殿下,尘少主,从今而后,两位少主要多多交流。”

“煜主子?”他微微一愣,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男孩已经不见了,转头去找的时候,才发现他正躲在自己的身后,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腰带。

“蛮人?”百里煜小心地从方山背后探出脑袋,“蛮人在哪里?”

“什么蛮人?”方山压低了声音,“这是尘少主,将来的北陆之王呢。国主可是特意吩咐了,煜主子一定要礼敬。”

百里煜终于从一群人中看清了那个白衣的孩子,他是如此的清秀,比百里煜都更多了几分柔弱,全不像百里煜心中的蛮人。可是那身装束说明了他来自北陆金帐国,他的头发长长,绞成一束簪在头顶,穿着狐裘的贴身小铠,外面罩了五色缀边的白色大袖,胸前配着一尺长的小佩刀。炎热的夏天,他的右手腕还突兀地配着白色的毛裘护腕。

“这个就是蛮子?”百里煜疑惑地看方山。

蛮族孩子局促地环顾周围的人,而后把头低了下去。

“哎哎哎,煜主子使不得!”方山要去阻拦,可是已经晚了。百里煜从那个叫月眉的女孩儿头上摘下了锦纱扎成的牡丹,照着蛮族孩子的头砸了过去。锦纱球准确地命中了,砸在孩子的侧脸上。整个湄澜宫里忽地寂静了,女孩儿们、婆子们、禁军们还有方山都呆在那里,只有百里煜还满不在乎地冲着蛮族孩子比着鬼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蛮族孩子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锦纱球在地上滚了滚,而后不知所措地擦了擦自己的脸。

“像个呆鹅一样哦……”不知道是哪个娇嫩的声音小声说,而后有人轻轻地笑,带着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东陆人对于蛮族的敬畏之心忽地就退去了,这个呆头鹅一样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危险。

方山咬了咬牙,不顾百里煜的挣扎强拖着他来到了蛮族孩子的面前,女孩儿和婆子们也围了上来看热闹。

“煜主子,别闹了,快和尘少主见礼!”

百里煜像只被抓牢的小猫一样在方山的手里扭着,一边还凑过去使劲抽动着鼻翼,“也没什么膻味嘛?居然还有这样的蛮子……”

女孩儿们也歪着头看那个孩子,拍着巴掌笑,婆子们稍稍收敛一点,半掩着嘴在一边议论。

“第一次见这样的小蛮子,倒是个新鲜人儿。”

“长得倒是跟女孩儿似的,怎么竟是个蛮子?”

“是啊,这年纪,怕是才十岁出头吧?”

“长大了兴许就剽悍了,现在还是小蛮子嘛。”

“呵,呵,蛮子,蛮子,蛮子蛮子。”怪异的腔调忽然响了起来。原来是金丝架子上那只红腊嘴的八哥,宫里的八哥揉过舌头,把这个新词学得惟妙惟肖,众人愣了一下,又是哄堂大笑。笑声里,那个蛮子孩子红了脸,低下头去。

“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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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59

吕归尘默默地在心里说。

门外的光仿佛刀剑一样刺了进来。

西配殿。

两排人对立,一侧是拉着吕归尘的方山,一侧是宫内服侍的人众。

“尘少主,我来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东宫里的主事人,有什么吩咐,尘少主尽可以问他们,”方山一摊手,指向了颧骨高耸、灰眉低垂的夫子,“这位路方同夫子,是我们下唐有名的饱学先生,国主以重礼聘来教授煜少主的功课。”

“路夫子。”吕归尘低头行礼。

“嗯!”路方同对一个蛮人能够如此知礼觉得诧异,欠身还了礼。

“尘少主的功课,也都拜托路夫子了。”方山对着路方同长揖。

“这位是东宫膳房的主事马求桐,以后少主在膳食上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找他。”

年老的内监上前一步行礼,退了回去。

“这几个是书房的洒扫,安排读书是他们的事情。”

年轻的内监们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也是深深地行礼,凑近的时候斜着眼仔细打量了吕归尘。

“这两个宫女是世家之后,小苏和柳瑜儿,世子刚才见过的。她们以前都是服侍煜主子的,都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出身,以后世子有什么杂事就交给她们料理了。”

吕归尘也是低头行礼,忽地看见柳瑜儿眼角挂着泪珠,小苏也是闷闷地绞着裙带。刚才在湄澜宫里柳瑜儿已经哭过一次了,死死地拉着百里煜的手不放开,百里煜也是大声地哭喊着,指着方山的鼻子大骂。直到方山出示了百里景洪亲笔的手谕,才硬是把这两个女孩儿派给了吕归尘。那时候吕归尘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像是生离死别的场面,忽地想起苏玛来。他最后一次登上车轼北望,看着苏玛站在最高的草坡上,她并没有哭,只是扣着双手遥望,红色的裙衣在风里翻飞。

“这位是东宫录书房的主事苏婕妤,”方山说,“也是东宫里的老人了。”

他手指的是站在阴影中的一个人。东宫的正殿一面完全是镂空的雕花木窗,阳光充足,只有那么一小片阴霾,可是这个人就站在那片阴影里,也并不走近,遥遥地躬腰示意。如果不是方山指出,吕归尘几乎没有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人。

“一会儿再带尘少主在东宫里走走转转吧,国主已经赐了秋服,就请……”方山周围巡视了一圈,看到的除了男人就是面色不善的两个女孩儿,最后他对着阴影里的女人微微地躬身,“就请苏婕妤为世子整装吧?”

“是。”女人淡淡地应了,缓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当她整个人暴露在阳光里时,吕归尘愣了一下,一瞬间竟然忘记了呼吸。虽然他没有表露在脸上,但是围绕着百里煜的那些女孩子已经令他惊叹不已了,整个北陆也难以找出那样清澈如水又明媚如玉的女孩,白色的生绢一样不染一点灰尘。就算是苏玛和她们站在一起,也少了那种娇贵的细嫩。而当这个女人站了出来,大殿中的一切人都失去了颜色,柳瑜儿和小苏的白净如今显得像是白菰,而那些颜色鲜丽的裙衣也不能为她们添彩了。一瞬间仿佛所有的颜色都被吸进了她的身上,鲜明、变幻、跳脱。她宫裙高髻,明艳中带着森然的古意,双臂上裹着素纱,成串的水晶细镯叮叮当当地作响。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幅工笔的仕女古画,苍苍然的华丽。

“尘少主跟我来。”女人拉起吕归尘的手。

她的手微微有些凉,声音轻柔,吕归尘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出了宫殿。

吕归尘惊叹着环顾周围。这间小小的屋子,只有简单的一张竹床、一张原色的木质书案和原色的木质立柜。可是整整一面墙壁都是书,浩瀚得像是书海。北都城里也有书,但是北陆不善于造纸,书是昂贵而且稀罕的东陆玩意儿。贵族人家会在案头放上几本以示博学,而贵为青阳的世子,吕归尘读过的书也不过区区数本。他抚摩着那些书的背脊,心里满是赞叹,不知道这面墙壁里藏了多少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有些简陋,少主的归鸿馆还在收拾,就将就这里梳洗吧。”女人站在他的身后。

“苏婕妤住在这里么?”吕归尘愣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明丽高艳的女子却住在一间疏旷甚至简陋的屋子里。

苏婕妤没有回答。她让吕归尘坐在惟一的椅子上,对着铜镜。自己站在后面,拔下簪子打开了他的头发。吕归尘感到她纤细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头顶,麻酥酥的令他想要睡去。苏婕妤的手修长有力,贴着头皮为他束起头发。她拿下嘴里咬着的象牙簪子,为吕归尘划出笔直的发缝。吕归尘忽然想到了远在北方的英氏夫人,以前总是英氏夫人为他梳头,虽则没有这个女人的动作那么敏捷流畅,可是按在头顶酥酥的感觉是一样的。

不由自主地他心里有一丝亲近感,顺着女人疏理的动作侧过头去,想让她打理起来方便一些。

“坐好了,”女人扶正了他的头,“别管我。”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暂。吕归尘迷迷糊糊地半睡着,只是始终能感觉到那双手在自己头顶。

一声门响,吕归尘睁开眼睛,看见婆子低眉顺眼地躬身进来,行了个礼,“苏婕妤,国主驾临西配殿,让你立刻过去一趟。”

女人没有回答,最后取下咬着的象牙簪子,扎进吕归尘的发髻中。

“这里很好啊,有很多书可以看。”她漫不经心地说。

她说得很冷漠,吕归尘却觉得心里微微地一动,抬头想从镜子里看女人的神色,却只看到了一个背影。女人径自出门去了。

吕归尘默默地站起身来,看着镜中的自己,俨然已经是东陆贵族世家的公子了。

“哟,是北陆的尘少主吧?”婆子的眼神里面带着试探,脸上却是谄媚的微笑。

“婆婆。”吕归尘也是恭敬地行礼。

“我一个洒扫的老妈子,哪敢说是什么婆婆?少主子抬举了,”婆子这么说着,脸上却像是开了花,“以后少主子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就好了。”

她的脸色又一变,透着点诡异,“少主子,这个女人可对你说了些什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苏婕妤只说……这里很好啊,有很多书可以看。”

“听我老太婆一句话,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怎么了?”

“她是个怪人,”婆子咂巴着嘴,“十几年都不见老,要论起来少说也该三十多岁了,看着还十八九的样子。还不只这呢……宫里人传这女人是个……”

婆子似乎是觉得自己多话了,讪讪地住嘴了。

吕归尘觉得心头一阵寒,转头却看见了窗台上的两盆紫花。这种紫花是他从未见过的,娇嫩又清淡的颜色,新生的小花低着头,半藏在叶片中,没有宫里繁花似锦的华丽,反而像是山上野生的。这是女人屋子里惟一一点明亮的颜色。

“臣女觐见国主殿下。”女人跪在阶下。

九旒黑帻、青袍博带的国主在窗边缓缓地转过身来,默不做声地凝视了女人一阵子。

“起来吧,”国主对着侍候在周围的内监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

配殿里只剩下两个人,国主的手指慢慢地扣着窗台,一声声的像是扣在人心口上,久久也不说话。

“国主是要问幽隐的事吧?”女人说。

国主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还算知道!我听说你又不准幽隐参拜他父亲的灵位,还收走了扳指?”

“国主应该知道那柄剑的力量,寻常的人根本踏不进它的圈子。幽隐能走进去,只是他父亲寄宿在剑里的灵魂在守护他,可是那柄剑始终都是妖魔之剑,他父亲的灵魂能够守护他多久,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很急躁了,这时候如果再推他,是把他推到了绝境。”

“可是一代又一代的天驱首领不正是拔起了苍云古齿剑而获得宗主会的认可么?”

“那么就必须降伏那柄剑,只有最坚忍的人能镇住剑里的魂魄,幽隐不是合适的人选。再这样下去,他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

国主沉默片刻,挥袖长叹了一声,“有人对我说,我可以赐给幽隐官职,却不能赐他懂生死间的事。我心里不服,可是事后想来,深以为然。我能够升他为游击将军,我却不能让他明白一个真正英雄的勇敢。所谓英雄,要么大成要么大败,不冒绝大的危险,又怎么能成就大事?一个人宁愿成为英雄而死,也不愿当一个懦夫而生,难道他父亲不就是这样拿起了苍云古齿剑么?”

“所以他父亲死了。”

国主背手看着窗外的天空,“虽死也是英雄的死!”

“可是他只是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安然长大,娶妻生子而已。”

“你简直是胡言乱语!”国主勃然作色。

女人静静地跪在阶下,精致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两个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起来。

内监疾步而入,跪在女人身边,“国主,息将军求见。”

“息将军?是有什么急事么?”

内监凑在国主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是大事,说是死了人!”

国主眉锋一颤,点了点头,“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亲自下阶扶起女人,女人微微缩了肩膀,不让他碰到自己。

国主皱了皱眉,却不发作,“我还有些事,你退下吧。要好自为之,我怜惜你千里带着幽隐来投靠我,一直相信你。当年百里家主家的重重压力下,我没有保住幽长吉,直到今日还有遗憾。幽隐算是我的侄儿,我跟你一样希望他继承他父亲的志向,做一个拔剑而起的英雄。”

“臣女……明白。”

女人深深地一拜,退出帘外。

黑衣的将军疾步而入,和她擦肩而过的一瞬略略回首。女人始终低着头,将军只看见她纤纤瘦瘦的背影。

“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息衍收回了目光,“前几日向国主禀报过的三队风虎斥候已经被杀了一队,如果不尽快采取手段,剩下两队还能活多久也很难说。”

百里景洪全身一震,“怎么被杀了?谁动手的?”

“还不知道,”息衍缓缓摇头,“看起来是天罗山堂的手法。”

“这些匪类还没有死绝?”

“不但没有死绝,只怕还过得很好。天罗有一个词叫做‘蝉生’,是说在危难的时候他们会隐没在人群里等待时机,就像蝉会藏在泥土里生活,直到春天才生出双翅。到了他们觉得时机到了,杀手们就会铺天盖地涌出来。”

“那么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

“不知道,”息衍摇了摇头,“蔷薇皇帝能得到天下,和天罗山堂在关键时刻倒戈有关。至今也没人能解释天罗为何要那样做,他们奉行的道理只是他们自己的生存,除此别无偏向。”

“我们怎么办?”

“已经出动了鬼蝠营,不过未必保得住这些风虎。对于天罗的来袭,我们毫无准备,既然他们的目标在淳国风虎的身上,为什么不直接向眀昌侯挑明,说我们不希望他们的人在南淮活动,眀昌侯如果还不愿撕破表面上的亲睦,势必也要给我国留一分面子。”

“不能!”百里景洪紧咬着牙,狠狠拍在桌上,“敖太泉战死,淳国孤儿寡妇,丑虎避祸在当阳谷耕种集谷,梁秋颂已经是事实上的淳国之主!他如今已经露出獠牙,给不给下唐留一分颜面,我不敢说。梁秋颂此人,譬如秃鹫,只吃死食而不吃活物,他若是动手,就是认准了对方已经无力反抗。我只恨敖太泉一勇之夫,白白把脖子送到嬴无翳的刀锋上,当初我以为淳国有敖太泉在位,梁秋颂纵然是条毒蛇,终不敢钻出土来,如今还是让他出头了。恨没有早把他除掉!”

“那么我们的应对方法是……”

“天罗要杀,就让他们杀!梁秋颂既然不在乎这些人的命,我们何苦在乎?”百里景洪冷笑。

“是!不过这次梁秋颂出动大批斥候进入南淮,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淳国和我们并不接壤,难道梁秋颂会对我国有所图谋?”

百里景洪微微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我也是不明究竟的。”

“不过,”他补了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他风虎猖獗,我有息将军镇守,可安枕无忧。”

“效命国主,是息衍之幸。”将军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外面传来了喧闹声,国主露出了不悦的神色,“东宫重地,什么人在外面喧哗?”

内监进来磕头,“禀国主,大概是……大概是禁军的孩子们又在那里……操练了。”

“是在打架吧?”息衍笑笑。

内监哑口无言。

“一帮不成器的东西!下唐就是毁在这些纨绔子弟的手里,迟早要好好修整这支禁军!”国主恨恨的。

“我说就算那小子出钱也不能让他好过,一定要把他扒光了扔到塘里去,才出了我们兄弟心头的气!”禁军年少的什长雷云正柯拍着桌子。

他是雷云家的二儿子,雷云家也是宛州世代军武之家,他的哥哥雷云孟虎跟着拓拔将军当副将,出使北陆,是南淮城里仕女心里的偶像。雷云正柯也跟父母吵闹要从军,便被送到了东宫来。

“那穷小子哪里出得起钱哦?”雷云对面的方起召在鼻子里哼哼,“他穷得叮当乱响,我可是查过,他是姬家小老婆生的,庶出,家产没有份的!”

方起召家不是世族,可是方氏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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