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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花,平时旭达汗也不好这些花花草草的女人东西,贵木觉得这些天来他的哥哥有些奇怪。
“都安排好了。”贵木说,“只要那两个老家伙敢来。”
“我觉得那两个老家伙会很戒备,他们会带着大批的人一起来。”
“这我也想到了,哥哥这边应付得了么?”
“应付得了,筵席上的事情都好办,关键是筵席之后。你必须立刻带人抓住两个老家伙的所有儿子,宣布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才是朔北部安插在城里的内奸,同时你还必须派人到每家的帐篷里宣布这件事,一定要快,否则斡赤斤家和脱克勒家会组织男人们复仇,我们却没有人马在手里。”
“我已经组织了足够的人手,哥哥这边一旦得手,我那边三百个人一齐出动去做这事,我在斡赤斤家和脱克勒家的寨子外还埋伏了两千人,都是额日敦达赉借给我的,很可靠。”
旭达汗微微点头,“你能说动额日敦达赉对我们很重要,现在这五老议政只剩下四家,我们帕苏尔家再加上额日敦达赉的合鲁丁家,才能对抗那两个老东西。”
“还不都是哥哥教我的,”贵木说,“额日敦达赉是个没脑子的,一心只想着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听说那两家想要开城投降朔北人,牙都要咬碎了。”
旭达汗微微地笑了,“是,那两个老家伙自认为聪明,可是落在我们手里的把柄太明显了。是他们出面截获了比莫干的车队,又是他们极力主张处死比莫干,如今又四处宣扬他们才真正掌握着北都城的权力,迹象太明显了。我们可什么都没做过。”
“是!哥哥的谋略,一定都不错!”
旭达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贵木,你是个粗心的人。这次可一点错误都不能犯,否则我们就前功尽弃。”
“我知道的!”贵木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若是没做成,坏了哥哥的大事,就拿贵木这条命来抵!”
旭达汗摇了摇手,“别说这个。”
“贵木,来,跟我拜拜。”他把插好的花放在黄金宝座上。
贵木愣了一下,抓了抓头。他知道明晚是决定生死成败的重要关头,蛮族人这时候总会拜拜盘鞑天神,可是祭祀盘鞑天神都是用新宰杀的牲畜,有些甚至悄悄地用新生的婴儿,因为那位神祉是勇猛、凶暴而嗜血的。他不明白旭达汗搞了一瓶花是什么意思。
旭达汗拍拍弟弟的肩膀,“不是拜盘鞑天神,是拜阿妈。”
“拜阿妈?”贵木不解。
他和旭达汗的生母在生下贵木后不久就死了,死于难产,那时候贵木只有两岁多,旭达汗也只有六岁。贵木完全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只是想起她的死就切齿痛恨。母亲的死让所有青阳贵族额手相庆,朔北部和亲的大阏氏死了,他们盼着老大君再立一个青阳血统的大阏氏。但是老大君没这么做,直接搬到了侧阏氏勒摩的帐篷里住,这让青阳贵族们深深不解,不知那个疯癫的女人有什么勾人魂魄的地方。而在贵木看来,母亲是个无谓的可怜女人,她甚至没有尝过自己丈夫的爱吧?也没能保护自己的两个孩子,就这么死了,让他们俩兄弟饱受屈辱。而旭达汗也没表现出对母亲的什么感情,小时候贵木每次问旭达汗母亲的样子,旭达汗都摇摇头说记不清楚了。
旭达汗并不解释,拉着他跪下,跪在那瓶花前面,向着北方,双手合十。
旭达汗拜了拜,“阿妈,你若是能听见我和贵木在这里说话,就保佑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们都有出息,不会输给那些欺负你的人。”
贵木心里一颤,莫名其妙地觉得酸涩。他习惯了旭达汗阴阴冷冷的声调,乍地听到这话很不习惯,觉得哥哥像是变了个人。
“贵木,你也说两句。”旭达汗说。
贵木比照他的样子,笨手笨脚地拜了拜,“阿妈,你要保佑我和哥哥。”
旭达汗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东陆长门僧的礼仪,他们说人死了其实是有灵魂的,经过很长时间以后才会慢慢地散去。在散去之前,那些灵魂就游荡着,去自己记忆里最熟悉的地方。如果是阿妈的魂,一定会回北方吧,我知道她在北都城里的日子很不开心。”
“哥哥,怎么忽然想起拜阿妈了。”贵木想冲淡眼下这股酸涩的气氛,咧嘴笑笑,“阿妈能保佑这种拔刀杀人的事?”
“我们还能拜什么人呢?”旭达汗站了起来,“拜盘鞑天神么?狼主说得对,那种高高在上的东西,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那我们还能拜谁呢?帕苏尔家的历代祖宗么?看看我们的爷爷钦达翰王,帕苏尔家的祖宗还会保佑我们这种杀兄的罪人么?”他低下头,无声地笑笑,“斡尔寒家的祖宗么?他们都站在狼主那边呢。”
旭达汗伸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用力捏紧。即便贵木的体格强壮,也不由得脸上抽搐。旭达汗手上传来的力量几乎能捏碎钢铁。
“只有阿妈会保佑我们……只有她!如果她的魂还没有散成烟雾……她会保佑我们,因为她爱我们……我们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旭达汗拍着自己的心口,“除了她,这个草原上,没有谁会跟我们一心。只有你和我……只有你和我……”
贵木呆呆地看着哥哥的眼睛,旭达汗的眼眶是红的,眼白里面一道道的红丝。贵木想起哥哥已经一整天没睡了,行动被提前了,他们得把每个细节都重新检查过。
“不要死!贵木!不要说什么要拿命来抵的蠢话,”旭达汗紧紧地拥抱弟弟,“你是我的弟弟,你要和我一起!我们还没看到东陆的土地!”
第四章 豹之魂
一
一月十五日,傍晚。
巴鲁最后一次检查自己全身的装备,甲胄、绳子、佩刀、靴子里的匕首、封闭在铜管里的火种、从东陆带回来的骑兵弩,他摸了摸自己背后的火把,四只浸满牛油的火把用绳子拴着,随时能抽出来,和他左右腰的两柄刀一样顺手。
“准备好了么?”他环顾四周。
和他一样装备的三十个年轻人一齐站了起来,“好了!”
巴鲁在他们面前走过,一一检视他们全身的装备,这些都是莫速尔家勇敢的年轻人,其中还有他的弟弟巴扎。
“今天只有一件事,就是救回大那颜,”巴鲁说,“今夜是金帐大宴,他们会把人力尽可能地调回金帐里,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失去了就没有第二个。进入地穴的方法我已经打探好了,就在城西被废弃的一块荒地里,里面说是很暗,所以记得不要把你们的火把弄湿了,在里面用的上。把一切挡路的人都杀了,我们可没时间在这个要命的时候讲仁慈。不要弄出什么声音,他们有最后一招,就是往大那颜和钦达翰王的牢笼里浇牛油把他们烧死,所以我们要悄悄地靠近,先把那个管牛油桶的杀了!”
“是!”所有人一齐回答。
“更体面的话我也说不出来,你们可能会死,但是我巴鲁·莫速尔会第一个往前冲,这是我们青阳部的男人该做的事,与其死在朔北人手上像待宰的羊羔一样,不如去搏一把!”巴鲁猛地挥手,“出发!”
年轻人鱼贯而出,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黑夜降临了北都城,巴鲁走在最后面,听着前面人踏着雪的声音。他扭头看着东面帐篷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
“哥哥你怎么了?”巴扎转回来问。
“其实应该去跟阿爸和大伯道个别的,可他们一定会拦着不让我们去,他们会想我们的。”巴鲁说完,掉头跟上了队伍。
日暮时分,金帐中的筵席开了。
旭达汗当之无愧坐了主人的位置,左右两边的上首坐着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主人,右边下首坐着合鲁丁的主人额日敦达赉。虽然合鲁丁家的老家主不幸死在了战场上,但合鲁丁家依旧是北都城里最强盛的家族。不过额日敦达赉是个懂礼貌的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请两位年老的当家主坐在了上首,这让脱克勒家主人非常满意。
筵席比起前次更加隆重,不仅歌舞和奉酒的少女人数更多,食物也更丰富。洗剥好的羔子一条一条地埋在金帐后的雪里,奴隶们拎出来一只用雪水洗洗就架起来烤,也不知有多少,像是永远也吃不完。金帐宫里所有珍贵的器皿都被拿出来招待这些尊贵的客人们,黄金嵌翡翠的杯子、白银柄的切肉刀、巨大的刻花银盘子,甚至奴隶们用来烤肉的叉子都是柄上镶嵌了琥珀的黄铜制品,这些东西都要用毛皮和骏马从东陆交易来。
“我们是坐在大君的宝库里吃东西啊。”斡赤斤家主人品尝这罕见的冰鲅鱼片,笑眯眯地说。
“当然是大君的宝库,这里是北都城里最珍贵的三位当家主,你们才是大君真正的珍宝。”旭达汗笑着回应。他披了件紫色的丝绸长袍,敞着胸,挽着袖子。
斡赤斤家主人微笑着点头,凑到脱克勒家主人的耳边,“他没穿甲胄。”
“这是狂战士的自负?”脱克勒家主人冷笑,“我不信有弓箭刺不穿的血肉。”
他的背后坐着五十名脱克勒家的武士,全副武装,不饮酒,也不吃任何东西,手始终按在腰间的长弓上。帐篷外还有两百名,加上斡赤斤家的武士,他们在这附近有五百人,人数占着绝对优势,相比起来额日敦达赉只带了区区一百人,而旭达汗手中几乎没有什么人。
斡赤斤家主人眯起眼睛,看着烤羔子的奴隶用一柄快刀麻利地刨着烤好的羔子,泛着油光薄如蝉翼的肉片在银色的刀光中纷纷下坠,很快就有了一盘,让那些衣着轻薄的女人端到客人们的桌上。他想旭达汗非常小心地不让他们起任何疑心,刨羔子的奴隶离他们远远的,靠近他们的只有那些可以看透衣裙的女人,旭达汗不穿甲胄,也不带任何武器。这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他有点疑心,旭达汗·帕苏尔设宴只是要对他们表示屈服么?他不相信。酒宴已经开始了一阵子了,旭达汗表现得很有耐心,始终没说任何跟围城有关的话题。这种平静反而让他很不安。
但是局面应该还在他们控制之中,外面有四百人,金帐里有一百人,有任何异动,他们都会察觉。
斡赤斤家主人决心自己挑破这层平静的纸,他也是上过战场的人,知道若是看不清敌人的战术,最好莫过于趁敌人立足未稳时猛冲过去。
他清了清嗓子,举起黄金酒杯,“允许我敬酒给北都城的武神,旭达汗·帕苏尔,你的力量像帕苏尔家历代祖宗那样无人可敌。”
旭达汗微笑着举起酒杯,“斡赤斤家主人,感谢你的热情,斡赤斤家永远是帕苏尔家珍贵的朋友。”
斡赤斤家主人放下了杯子,“我心里怀着忧虑,也不避讳,趁着大家都在,就直说了。那个篡位的比莫干死了,北都城里的内奸除掉了,可是朔北都的大军还围在城外,我们可以在这里吃着羔子肉喝着古尔沁酒,奴隶们可都要饿死了。我们可得想个办法。”
旭达汗微微点头,挥手让舞蹈着的少女们散去,“斡赤斤家主人所想的,也是我忧虑的,所以今晚才请诸位来这里。”
金帐里陷入了沉寂,北都城里四大家族的主子们都坐在这里,额日敦达赉低头看着桌面,旭达汗默默地嚼着嘴里的肉片,脱克勒家主人摇晃着杯中的酒,斡赤斤家主人挨个看他们所有人。
旭达汗清了清嗓子,斡赤斤家主人觉得自己耳根一跳,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旭达汗身上。
“事到如今,再战也不是办法了,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开城和朔北部和谈。”
斡赤斤家主人一惊,扭头看着下手的额日敦达赉。在旭达汗说话之前,额日敦达赉打断了他。这个年轻人此刻抬起头来,眼睛发亮,似乎带着极大的决心。
“可朔北插了红旗,狼主下了屠城令,狼主以前说过的话可没有不作数的。”斡赤斤家主人试探着,“还有你那死去的父亲,我的老哥哥,我们应当为他报仇。”
“这些天我也在想这件事,按说父亲的血仇不能不报,”额日敦达赉低下头,“可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北都城里的年轻人再出城去送死,两次仗打下来,我们死了七万多人,再这么打下去,青阳部也是要灭族的啊。”
斡赤斤家主人点点头,“侄子这番心意,我也能明白,可是……狼主就能同意了么?如今他胜算在握,无非是早攻城晚攻城的问题,我们拿什么和他讲和?”
“这个我倒也想过,”额日敦达赉说,“我觉得狼主其实还是不想攻城,真是攻城,我们凭着北都城所有人,能叫他们损失不小。这冬天就要过去了,开春的时候,道路通了,其他几个大部落要是来攻北都城,狼主就守不住了。我猜狼主不过是说些狠话,叫我们对他低头屈膝,他还等着收整我们的军队为他所用,犯不着下屠城的毒手。”
脱可勒家族主人捻着胡子点点头,“这话倒也有些道理,我说朔北部怎么那么多天还不攻城。”
“可我们若是开城讲和,等若投降,我们几个都是青阳部的罪人呐!”斡赤斤家主人搓着手。
“将来有一天,我们的子孙长大成人了,再把血债讨回来!”额日敦达赉转向旭达汗,“三王子,您的母亲是狼主的女儿,您有一半朔北部的血统。若是您出城讲和,狼王会顾念亲情的吧?这件事我们三个都做不到,只能请三王子出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旭达汗的身上,旭达汗沉默着,给自己慢慢斟上一杯酒,饮尽了,长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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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
“要按我的本心,既然我现在暂管帕苏尔家,就该和朔北人决一死战!纵然讲和也是我们交出些牛羊奴隶,他们退回北边,北都城和这帐篷前的九尾大纛,是死也不能交给他们的。”他疲惫地摇摇头,“可是这些天我让清点各家剩下的兵力,实在是……不是我想做帕苏尔家不孝的子孙,如果到了非我出城卑躬屈膝地去求狼主,我会做的!就看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当家主的意思了,他们年长,考虑得周全。”
斡赤斤和脱克勒家的两位当家主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是疑惑。他们不知如何说起,这筵席和他们的预想差的也太远了。
“也是啊!既然要顶这个懦夫的名,也不能只让两个年轻人去,我们两个老家伙也不好推辞,”斡赤斤家主人仿佛下定了决心,“这就算我们五老议政会商量的结果?”
“我也同意,”脱克勒家主人说,“这仗,真的是没法打了!”
旭达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端起酒杯来,“这就算我们商量的结果吧!我们喝了这一杯,只盼盘鞑天神保佑青阳部,让狼主手下留情。”
四个人一同举杯,帐篷里的气氛随之松懈了。几家的武士脸上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按着弓的手不再那么紧张。
“继续!歌舞!今天剩下来的时候,都是好时候了!”旭达汗向着少女们挥手。
少女们奔入金帐中央,随着轻盈的转身,织锦的马步群被转成了一朵朵盛开的花,像是过节般热闹。
“说起来今天是烧羔节啊,男孩们成年的日子。”脱克勒家主人想了起来。
“那更应该多喝几杯,就算我们帮北都城里的男孩们喝的吧,让他们快快长大,将来为我们青阳部讨回这次的血债!”斡赤斤家主人举杯,“都满上吧。”
音乐舞蹈中,又一坛古尔沁烈酒被启封,浓郁的酒香中,每个人都开怀痛饮,笑得非常舒心,仿佛一切的烦心事现在都没有了。
脱克勒家主人微微有些醉了,眯着眼睛看着那些舞蹈少女赤裸的双足,扭头向身边的斡赤斤家主人说,“那个穿香纱裤的怎么样?我想带回去……”
他愣住了,斡赤斤家主人递来的目光是冷冽阴森的,这让他的酒醒了大半。
“好酒,真是烈!我出去解个手,解个手喝得更多。”斡赤斤家主人醉眼朦胧,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脱克勒家主人会意了,也站了起来,“我也解个手去,大冷天的,搭个伴儿。”
他们带着二十个武士出帐,帐外两家的武士整齐地默立在雪地里,完全封锁了金帐周围,没有丝毫异状。斡赤斤家主人挥手示意他们继续警戒,和脱克勒家主人一起转到一顶帐篷背后。
“旭达汗想干什么?真是出人意料。”他一边解开腰带,一边问。
脱克勒家主人摇头,“我也看不出来,难道他是想了这几天怕了?钦达翰王不认可他为帕苏尔家的继承人,他觉得玩不下去了?”
“我看不像,那个男人,是条狼,和蒙勒火儿一样。”
脱克勒家主人点头,“不过额日敦达赉看起来不想和我们对着干了,这倒实实在在是件好事。”
“是啊,合鲁丁家的人太多,我忌惮额日敦达赉,比忌惮旭达汗还多些,帕苏尔家已经亡了,没人了。”斡赤斤家主人思索着。
“我们该怎么办?照这样看,我们明天开城讲和就可以了,一切都顺顺当当的,用不着动武了。”
“不,我不相信旭达汗,”斡赤斤家主人冷冷地说,“我也不想在开城的时候,我们三个走在他后面,让他去献九尾大纛。那样我们能得到什么?我们都成全旭达汗了。”
“这倒是,那么……”脱克勒家主人眼角一跳,拍了拍腰间的刀。
“拿下旭达汗!额日敦达赉老老实实不动就算了,有什么不安分,就连他一起拿住!”
“老哥哥你也是咄咄逼人呐。”脱克勒家主人说。
斡赤斤家主人神色阴沉,扯着嘴角无声地笑,“男人还有逆风撒尿的时候,那容得旭达汗那种小杂种在我们头上放肆?”
阿苏勒感觉到脖子上一冷,猛地从梦中惊醒。他被人死死按在铁栏上,不能动弹。面前就是钦达翰王那双森冷的眼睛,脖子上是短刀的刀刃。
“爷爷!”他吃惊地喊。
“别乱动弹,否则会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刀口上切断。”钦达瀚王把另一柄刀塞到阿苏勒的手里,“不能睡了,今晚要离开这里,要集中精神,要警惕,像野兽一样。他们在捕猎的时候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不吃东西,只是奔跑,你要学会那样去生存,你才能在战场上活得更长。”
阿苏勒精神一振,压低了声音,“我们要走了?怎么出去?”
“等一会你就会明白,还有最后一件事。有些东西,十年之前我应该教给你,但你那时太懦弱,我不放心把它教给你。”钦达翰王说,“但我的寿命已经不长了,你也长大了,你没能摆脱掉青铜之血,那就当个战士吧。帕苏尔家的男人,终究还是不得不上战场的。”
阿苏勒明白了什么,默默地点头。
“站起来,”钦达王摸着阿苏勒的脸,“我教给你大辟之刀最后的奥秘。”
阿苏勒默默地起身,钦达瀚翰王无声地退后。三十多年后,这个老人再次握住了刀柄,他掌中有到的时候,曾在战场上杀死数以千计的敌人,令那些男人的妻子哭喊,孩子孤苦,他是击溃东陆进军的英雄,也是草原上的噩梦。如今他握住了刀,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般变化着,全身上下每个骨节都爆出清脆的响声,肌肉缓慢地收紧又放松,呼吸沉雄有力,像是一只获得了新生的野兽,在牢中逡巡。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阿苏勒,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他正在极速地回复到自己握着刀统治草原的时候,那个时候降临,他将挥出最完美的大辟之刀。
阿苏勒觉得冷汗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射出,他握刀的收也不由得收紧,呼吸急迫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爷爷要对他演练大辟之刀,但是他已经无法中断这次操演,越来越强烈的杀戮之气仿佛实质那样凝聚在钦达翰王身上,那是力量,无穷无尽的力量,正在蜷缩成一个小球,而后猛地炸开。
他必须全神贯注,真正的大辟之刀斩出的瞬间,钦达翰王自己也未必能控制那柄刀。
两人在牢中旋转,反复天穹上的一对星辰。
“真正的大辟之刀,只有一刀,是最完美的圆,不停息,不断绝。只有留着青铜之血的男人才能使用那一刀,因为只有狂战士的骨骼和肌肉才能顶住挥刀时强大的反噬之力。普通人挥不过三个半弧,他们的手腕会骨折,筋腱就会扭伤。”
“是。”
“真正的大辟之刀,不留任何后力,你的每一刀都是全力以赴的,这样才能确保你每一刀都没有破绽。你的祖先用来在千军万马杀出血路的这种刀法,当你挥舞起刀,你全身没有任何破绽,每一件向着你而去的武器都会被这刀弹开。”
“是。”
“挥刀的时候,青铜之血会控制你,你不会有犹豫,不会不忍心,更不会畏惧。但你要把这一刀像是刻字那样刻在脑子里,否则你会陷入混乱,不过是头急欲杀人的野兽而已。”
“是。”
“注意我的手腕,这也许是你唯一的机会看这一刀。”
钦达翰王缓慢地挥动短刀,刀光如同一道青气围绕他全身,像是急速旋转点燃的线香,那道青气在越来越快的挥舞之下形成了完美的圆环,刀锋滑破空气带起了呼啸,钦达翰王身边的空气变为乱流,他的身影模糊起来。阿苏勒紧紧地盯着钦达瀚王的手腕,强行记忆手腕的每一次翻动,钦达瀚王那句叮嘱的意思他现在才明白,因为刀在急速舞动的时候,他的目力根本无法清楚捕捉到刀的轨迹,而那一刀的秘密,又确实在手腕的动作上。要那么快速那么连续地挥刀,不能有一丝停顿一丝滞涩,必须是单手挥刀,否则双手会形成死角,而且只能用手腕的动作来完成,因为手腕远比肩部和肘部的关节更加灵活,这是一种匪夷所思的武术,它用手腕来代替肩和肘去发力,手腕要承受可怕的压力。钦达翰王是对的,一个普通人如果抡出三个刀圈,他的手腕已经严重扭伤了,只有狂战士的身体可以承受这压力,用他们被神赐福又诅咒的、诡异的筋骨。
阿苏勒想起了什么,猛然把目光移到钦达翰王的脸上。老人的脸已经变了,恶鬼般狰狞,双瞳里闪动着可怕的光!
头顶的地穴口洒落微弱的月光,夜光正是满月,月亮的轨道和岁正的轨道在北天极短暂地重合,星辰的变动将唤醒那沸腾的青铜之血。已经来不及阻止了,钦达翰王被他自己的刀术吸引得沉醉进去,他已经是一个彻底的狂战士了。
阿苏勒往后退去,一直退到背贴着铁栏。他无法抵挡那一刀,息衍的切玉劲,那个幕后老师传授他的“变化之术”,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大辟之刀前黯然失色。仿佛无数青色光弧从钦达翰王的身体里溢出、闪灭,轻盈华美,让阿苏勒想起在南淮城夏天夜晚的萤火虫。钦达瀚王高亢地呼喊,步伐变化,被刀激起的紊乱气流四溢,彻寒的杀气如开闸般涌出。
阿苏勒鼓起全身的力量,一刀斩入那道青气。他记住了那一刀。可他就要死了,钦达翰王说得对,那一刀,是没有破绽的完满的一刀,用它的人也不会犹豫、不忍心或者畏惧。那一刀是杀戮的至美,它的存在如果星空一般浩瀚伟大。
“那我走咯。”有个声音响起在他耳边。
他被那雄沛的力量扑面击中的瞬间,脑海里浮现的是羽然那张脸,在一个傍晚,在酒肆的门口,转过头来看他。
巴鲁藏身在一个洼地里,他的身边是莫速尔家的年轻人们。洼地外是北都城里最大的荒地,不长草,都是嶙峋的石头,有几处地洞,据说通往彤云大山下,可以偷偷潜出潜入,但是没有人有那些洞穴的地图,又据说往洞穴深处钻的人都没出来过。老大君在的时候把表面的几间地穴收拾起来,加上铁栏,用于关押最重要的犯人,那也是北都城里唯一的监牢。
监牢的人口站着两名武士,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月光照在他们头顶,森寒如冰。
巴鲁摘下腰后的骑兵弩,对着弟弟比了个眼色。巴扎也有一张骑兵弩,都是息衍在下唐改进过的,用来装备鬼蝠营,射程可以达到一百步,只需要单手就可以发射。两支淬过毒的箭弩瞄准了那两名武士。
“要一齐,取喉咙,别让他们发出声音。”巴鲁低声说。
“明白。”巴扎露出一丝笑。刀剑之术上他不如巴鲁,可弓弩和射御,巴鲁只能算他的学生。
“走!”巴鲁低喝。
两支弩箭在同一时间离弦,同一时间命中了那两名武士的喉咙。他们完全没反应过来,息衍设计的弩箭在风里不会发出明显的声音,箭杆也漆成黑色,以便夜间发射时不会被目标觉察。
“息将军难道是个斥候出身?做出来的东西全要不声不响地杀人。”巴扎一笑。
“走!”巴鲁再次下令,拔出佩刀跃出了洼地。
巴扎和其他人也迅速地跟上,巴扎在骑兵弩里填入了新的短矢,一手提弩,一手提刀。月光下这支衣甲纯黑的队伍俯低身形,掠过荒地,直冲入口而去。
逼近入口,巴鲁松了第一口气,他所担心的是进门之前就被发觉,被里面冲出来的人挡在外面,那样别说偷袭,在他们摸到那个神秘的“锁龙廷”之前,对方有足够的时间把他们兄弟的主子宰了。两名被弩箭射杀的武士躺在地下,手还握着腰间的刀柄。
“跟上!”他转身招呼。
“哥哥!”巴扎忽然放声大喝。
这是警告,如果不是极其危险的情况,巴扎绝不会这么做,他们兄弟藏在南淮的军营里无数次地练习配合,就像同一个身体那样有着感应。巴鲁毫不犹豫地蹲下,低头。那一瞬间巴扎的弩箭离弦而出,一柄形状诡异的刀在巴鲁头顶闪过。那两个本该已经死了的武士忽然跃了起来,在他们全无防备的时候偷袭。巴扎的弩箭这一次取的是其中一人的额头,弩箭直接洞穿,半支没了进去,那个武士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而另一名武士则被巴鲁自下而上的撩斩命中胸腹,他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也倒在了雪地里。
“该死!”巴扎奔到巴鲁身边,“怎么没死?”
巴鲁一刀压在其中一具尸体的喉咙上,解开了他的领口,一种他们从没有见过的防具套在尸体的脖子上,摸起来像是鲨鱼皮,但是更加坚韧。巴鲁迅速摸过那具尸体的全身。
“他们穿的甲胄和我们不一样,是一种软甲,只在要害的地方有防护,像是东陆的东西。”巴鲁说。
“刀也奇怪,从没见过这种形状的刀,”巴扎检视那柄刀,刀身窄薄,刀头带有弯曲的钩子,像是螳螂的镰足,“会是哪一家的武士?”
“看不出来。”巴鲁摇摇头。
“那就别管了,杀进去吧!”巴扎扔下那柄刀,重新给骑兵弩填入弩箭,“我们被发觉了。”
地洞里传来急速的脚步声,显然巴扎刚才的警告已经惊动了里面的护卫。
“希望主子能等着我们。”巴鲁一手提刀,一手从背后抽出火把,用铜管里的火星点燃。
此时此刻,金帐中,乐舞欢腾,酒香飘逸,一名奴隶露出精悍的肌肉,在金帐中央炫耀他刨羔子的刀术。他一手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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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羔子的一条腿,一手凌空挥舞薄刀,腾挪旋转,刀光灿烂。少女们在他身后左后都摆上了银盘,片下来的羔子肉纷飞如蝴蝶,落入那些银盘中。那名奴隶猛地停下,扔下薄刀,跪在地毯上,双手把羔子向着旭达汗高高举起。他手中已经是空空的一具羊骨架,只有羊头完好无损。
金帐里一片掌声,奴隶小心地撬开羊嘴,从里面掏出羊舌来,细细地切成薄片,在每个银盘里放上一片,然后喷上些烈酒点着。
少女们捧着在酒里烧得吱吱作响的羔子肉送到每张桌子上时,那些薄薄的肉片已经熟了,散发着酒灼之后的神奇香气。
“‘火燎羊’?”斡赤斤家主人啧啧赞叹,用银刀叉起那片羊舌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又是美食,又能看见这样精湛的刀术,难得,难得啊!”
“要说美食是不假,要说刀术,用来片羊的刀术能算什么?”贵木忽然起身,手起刀柄,“酒业喝得差不多了,看多了女人跳舞,看看男人舞刀怎么样?”
蛮族宴饮,舞刀是常见的事,可听到这句话时,斡赤斤家主人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他似乎无意地瞟了脱克勒家主人一眼,脱克勒家主人微微点头。两个人都想差不多是时候了,旭达汗还是亮出了他的虎狼之心,贵木的刀在北都城里出名的好,接着舞刀的机会凑上来一人给他们一刀——这计谋虽然简单,可若是没有防备,也很容易得逞。
“一个奴隶的刀术,引起了四王子的兴趣?”斡赤斤家主人笑,“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上次见四王子舞刀,还是老大君在的时候。”
“是,是!难得!”脱克勒家主人也笑。
贵木不说话,看着斡赤斤家主人,按着刀柄,一步步向他走近。
斡赤斤家主人一直笑,用力地鼓掌。整个金帐里只有他一个人在鼓掌,脱克勒家主人悄无声息地退向自家武士中央,被五十人密不透风地围护起来。额日敦达赉看着斡赤斤家主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孤零零的掌声里有着什么不详的寓意。
他们都看不见,当这个清晰而单调的掌声传到金帐外,驻守在那里的斡赤斤,脱克勒两家的四百名武士同时拔出了佩刀,点起了火把。
“除了两位当家主,不许任何一个人踏进这个帐篷,也不许任何一个人出来。”这些武士的首领下令。他的命令下得极其低声,不让金帐里的人听见,用耳语在武士们中传递。
隔着很远,斡赤斤家的寨子里,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一空一万七千名全副武装的武士已经整队完毕,斡赤斤家的次子和脱克勒家的长子统带着这支军队。远处,金帐方向的火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不约而同地振奋起来。他们知道这场大戏的最后一幕就要拉开帷幕了,有些人,将在这一夜的北都城彻底落幕。
“如果那边的火光熄灭,就彻底扫平金帐宫,是么?”脱克勒家的长子低声重复了他们收到的命令。
“如果火光手熄灭,就是阿爸他们都死了。那时候我们该为他们报仇,把帕苏尔家和合鲁丁家所以男人都杀光。”斡赤斤家次子冷冷地说。
“明知道有危险,老爷子们还是不愿意出城去逃命啊。”脱克勒家的长子叹了口气。
“祖宗的家业不就是这样的刀口上积攒下来的么?”斡赤斤家的次子傲然地说,“所以父亲送走哥哥和弟弟的时候我说我不走,我们斡赤斤家的男人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像条野狗那样逃命!”
“四王子,你走得太近了。”斡赤斤家的主人忽然不再鼓掌了,他盯着贵木的眼睛,淡淡地说。
贵木依旧逼近,那柄狮子牙在他的鞘中震动着,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他握着刀的样子就像他的老师木黎,这让斡赤斤家的主人想起木黎那双焦黄的眼睛,他觉得自己被逼住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危险气息压得他呼吸不畅。他觉得无需再忍耐。
他端起金杯,把残酒洒在面前。
两家一百名武士同时起身,同时抽出了弓,搭上了羽箭,弓开至满弦,细长的三棱箭镞上时危险的铜绿色。那一百枚羽箭同时指向了一个人,不是贵木,而是首座的旭达汗。额日敦达赉惊得起身,斡赤斤家主人向他挥手,示意他退后。王小姐和脱克勒家的武士迅速地调整位置,完全堵住了金帐的门口,烤羔子的奴隶和跳舞的少女被他们挤压着往外退去,少女们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破甲箭?你们从哪里得到的?这又是为什么?”旭达汗微微皱眉。他依旧坐在原地,平静地端起一杯酒。
“如果我再不出声,四王子的刀就要递到我心口了吧?”
“我们之间有那么大的仇么?我们不都说好了么,你们想要开城投降,我也同意了,我为什么还要害你们?”旭达汗低头,看着酒中自己的倒影。
“额日敦达赉,就让我告诉你这个号称帕苏尔家男人的旭达汗是什么人。他就是朔北人派来的奸细,他恨不得他哥哥死,这样他就能坐上大君的宝座!就是他在背后主持了一切的事,要害死我们所有的人!”斡赤斤家主人冷笑,“这样一个怀着狼心的人,我们不能相信。”
旭达汗无声地笑了,“是啊,我想要北都城,我想要振兴这座城,我要青阳的旗插到这天下的每个角落。这有什么错么?而尊贵的斡赤斤家主人,不是你一直想要打开城门对狼主卑躬屈膝的么?出卖消息给狼主的是你才对吧?你们那些破甲箭,时不时狼主从鬼弓的尸体上搜集了再送给你们的?你们现在掌握着北都城的城门,什么都能做到。”
“旭达汗,你还能说出这无耻的话来?”斡赤斤家主人勃然变色。可他无法回答破甲箭的由来,当初他曾秘密地支持过旭达汗的三子窝棚,因此从台戈尔大汗那里得到了这种价格高昂的武器。
“尊贵的斡赤斤家主人,您是一个生意人,总和东陆人做生意,您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利益。”旭达汗仰头饮下了那杯酒,“你这么做,我一点都不意外。”
“哥哥,别跟他们多说!闪开!”贵木大喝。
“贵木,你闪开,照我说的做。”旭达汗盯着斡赤斤家主人的眼睛,“我要看着斡赤斤家主人下令向我发箭,这样他就可以杀了我,把帕苏尔家从北都城里彻底抹掉,这不是一个内奸最想做的事么?我等着,想看他有多大的胆子。”
金帐里一片死寂,合鲁丁家的武士按着刀柄,保护着额日敦达赉慢慢后撤,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一共一百张劲弓拉满了弦,旭达汗仍在那里自斟自饮,凌厉的目光如同刀子那样落在斡赤斤家主人的脸上。他挑衅般笑着,紫袍缓带,长发漆黑,旭达汗并不算个生得美得男人,但此刻在一百支利箭的直指之下,他身上淬炼出一股逼人的诡艳。
斡赤斤家主人心头烦燥。旭达汗捏住了他的要害,他还不敢杀死旭达汗,他还需要旭达罕为他搭起和狼主之间的桥梁。旭达罕的平静让他更加不安,他面对的是数代一遇的狂战士,旭达汗不能称做“人”,在他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每个人都在流汗。脱克勒家主人满是横肉的脸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慢慢地汇聚在一起往下流。他不敢擦,金帐里没人敢动,弓弦已经紧得就要断开,一丝丝的异动都会引发流血。
“懦夫。”旭达汗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
他缓缓地起身,举起手中的金杯,慢慢地倾侧,像斡赤斤家主人一样,要把残酒洒在地上。
斡赤斤家主人心头彻寒,那一定是行动的暗号,会是什么样的行动?这里已经完全被他们封锁起来了,旭达汗已经在死地中央。
他败给旭达汗的眼神了,那样平静的眼神背后,一定有绝大的信心。他绝不相信一个人可以那么平静地等着一百支箭射在自己的身上,他看不穿旭达汗的阴谋,但他可以先放马冲过去。
“射!”他大吼。
旭达汗唇边流露出冷冷的笑意。
一百支破甲箭在同一个瞬间离弦,如同愤怒的蜂群,一个人影和蜂群一起扑向了旭达汗。旭达罕的座位四周腾起了灰尘,四名穿着黑衣的人从地下跃出,用四面盾牌遮蔽了旭达汗的四面八方。那名片羊的奴隶尖啸着跃起于斡赤斤家武士们的头顶,踩着他们的肩膀逼近斡赤斤家主人,他拔出了那柄片羊的刀,一柄形如螳螂刀臂的薄刀,平平地挥过,切下了斡赤斤家主人的头颅,没人能够阻挡他,那一瞬间所有武士都握着空弓。那个扑向旭达汗的人影被十数支破甲箭贯穿了胸腹,倒在距离旭达汗数步之遥的地方,他吐着鲜血支撑起身体,空气中贯穿了他凄厉的呼喊。
“哥哥!”
旭达汗的所有笑意在一瞬间被抹平,他推开那些翼护他的黑衣人,冒着对面武士可能再次齐射的危险冲过去抱那个人,他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弟弟,贵木·帕苏尔。可面对那个刺猬般的人形,他甚至找不到可以抱的地方。
“贵木!贵木!”旭达汗对着他吼叫,“我叫你闪开啊!我叫你照我说的做……”
贵木听见了他的声音,慢慢地睁开眼睛,看清是旭达汗,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来,“哥哥,原来你没事啊……是我自己傻,哥哥你应该早就安排好的……哥哥你的计谋总是对的……”
他忽地焦急起来,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旭达汗的袍领,“快!快!哥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们的时间不多,不要让消息传回他们的寨子里……那些给你传令的人在……”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生命的神采就已经从眼瞳中消散了,死亡的惨白泛了起来。他的头颈失去了支撑,无力地后垂,只剩下那只手还死死地抓着旭达汗的袍领。
“贵木……贵木!”旭达汗再喊他的名字,却已经不会有回答了。
“哥哥你的计谋总是对的……”旭达汗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
都是对的么?都是对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都是对的,为什么贵木死了?旭达汗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他没有告诉贵木关于龙篱的事,没告诉他自己准备怎么在金帐中解决那两个老家伙。他太谨慎,从不把完整的计划告诉任何人,因为天地不仁,掌握权力的人不能有朋友,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像是东陆那些高超的傀儡师,总能操作着无数丝线,让那些傀儡按照命令去行动,无论是木黎或者龙篱,甚至斡赤斤和脱克勒家的两个老东西也曾是他的傀儡。他自负于自己对局面的掌握,他不需要朋友,只需要执行命令的傀儡。可是为什么出了差错?为什么几十年来从没有违抗过他的贵木没有闪开还要向他扑过来?是自己的戏演得太逼真了么?逼真得把贵木都骗过了。
天地不仁,掌握权力的人就该欺骗所有人,就该是最好的戏子、最好的傀儡师。他都做到了。
可他最心爱的那个傀儡就这样碎掉了。
“你会跟我一路走到头的,对吧?”他问贵木。
“对!”贵木大声说。
旭达汗把手指插入头发里,绷断了束发的红绳。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咳起来,像是要把内脏都咳出来。他的双眼泛着血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他嘶哑地叫起来,像是痛哭像是狼嚎。他站起来,抓过了贵木手里的狮子牙,撕裂了自己的紫袍。
“你们怎么能……你们怎么能……杀了他?!”他仰起头,迎着狂风,纵声吼叫。
那神赐的、黑暗的、血腥的力量把他彻彻底底地包围起来,野兽在他的心底苏醒咆哮,他失去了一切人的怜悯和仁慈,狂呼着向斡赤斤和脱克勒家武士扑去。第二阵箭雨投向了他,却已经无法伤害他,他的皮肤紧绷如钢铁,肌肉紧紧地虬结起来,侧面命中的箭都被滑开,正面的被那柄狮子牙扫断,唯有一支箭命中了他的大腿。但是他的速度没有因此有丝毫减弱,他血淋淋地拔出了箭,扎入他遭遇到的第一个人的额心,之后抓起他的头发,横刀切下了他的头盖骨。
那名片羊的奴隶已经趁着混乱全身而退,他搓去了脸上用于易容的胶泥和颜彩,露出一张仿佛被刀削去了肉的脸来。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他并非生就这样一张脸,而是长年敷药化去了脸上的血肉,只有这样,他才能借着胶泥和颜彩伪装成或胖或瘦的各种各样的人。
“主子的令已经下了,五百零二个人,一个不能剩下。”龙篱淡淡地说。
那些烤羊的奴隶、舞蹈的少女都不再惊恐,他们脸上的一切表情都退去了,从不同的地方拔出了螳臂般的薄刀。
阿苏勒默默地看着手中的断刀,那柄钢质纯粹的短刀在势如海啸的撞击中并没有发出什么令人震惊的声音,当力量被淬炼到极致的时候,两刀相割,就像切纸那样轻易,端口平滑如镜。
而钦达翰王手中的刀完好无损,同一炉的钢水,同样的淬火技巧,却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爷爷……”阿苏勒轻声说。
“记住了么?”
“记住了。”
钦达翰王点了点头,这次点头让他觉得很疲惫,他缓慢地坐在地上,按住了左胸的伤口,鲜血从那里汩汩流出,在脚下的石洼里慢慢汇集。他那柄完好无缺的刀插在他自己的心口,一击击断了阿苏勒的刀之后,那柄短刀划着一道美得惊人的弧线返回,像只归巢的燕子般,没入了钦达翰王自己的心口。准确、犀利,毫不拖泥带水,刀锋从背后突出,彻底毁掉了他的心脏。
“不要发出声音,会被上面的人听见,今夜是你离开这里的机会。”钦达翰王看着阿苏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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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睛,用清晰而低微的声音说。
阿苏勒扑过去抱住了他的爷爷,他想要放声痛哭,却哭不出来,钦达翰王用最后的力量瞪大了眼睛,严正地警告他。而那些凶戾如野兽的表情已经彻底消散了,他回复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直视阿苏勒,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阿苏勒……你可以悲伤,但是不要哭。你是我们青阳的小豹子,身上流着神赐的血,你的族人还期望着你带他们去神示的土地。”钦达翰王低声说,“我已经老了,很高兴这样死去,像一个男人一样守护着自己的牛羊和家人。”
阿苏勒只能点头,用尽力气不让呜咽脱口而出,可他的喉头在抽搐,在剧痛,像是发不出悲哀的声音就会裂开。
“总有些时候,你不得不选择,如果两个人只能活一个,你选择谁。这世界就是那么残酷……你还太小,不敢选择,那么就由爷爷来帮你选。我知道怎么选,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了,这是我快死的征兆。这个选择对我来说很简单。”钦达翰王用沾着自己鲜血的手指在阿苏勒唇上划了一道,“你今后有的是时间哭泣,但绝不是现在,你现在哭出来,爷爷就白白地死了。我现在告诉你逃出这里的办法,我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想到,可那时候我没有水,等我有水的时候,我已经被移到了地宫里。”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慑人的勇气,这勇气让人心安,让人平静。即便他垂死了,还是那个武神般的钦达翰王,让人信赖。
阿苏勒用力点头。
“现在解下你的外袍,把它拧成一股,拧得越紧越好。”钦达翰王说。
阿苏勒照着做了,丝棉长袍材质轻薄,拧起来如同一根锦丝绳子。
“用它圈住两根铁栏,慢慢地绞紧,不必太用力。”
阿苏勒稍稍试着做了一下,忽然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这根丝绵长袍拧成的绳子就是一个最简单的机括,只要他慢慢地绞紧绳子,就能把圈住的两根铁栏向一起拉近,一旦他把相邻的两根铁栏都弄弯,就有一个足够大的空隙可以让他钻出去。他并不是很魁梧,这给了他逃生的机会。
“冷锻鱼鳞钢是一种用来打造甲胄的钢铁,它柔韧,可以弯曲来卸力。你的刀锋无法切开它,但是柔软的东西反而能把它拉弯。只是你需要用水来帮你,丝绵很容易裂开,但是浸水之后它会变得极其坚韧,东陆人用丝绵泡在胶水之中晾干,制成绵甲的甲片,就是这个道理。”
“水?”阿苏勒不明白。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水和食物了,干裂的嘴里连唾液都分泌不出来。
“用我的血,趁没凝固之前,足够了。”钦达翰王看着阿苏勒的眼睛,沉默着,忽然直起身,拔出了胸口的刀。
血如喷泉那样涌出,带着令人心悸的声音,汇入他脚下的石洼。他无力地倒在地上。
阿苏勒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听着他胸膛里渐渐衰竭的跳动。阿苏勒知道这声音终止的时候,他怀里的躯体将永久地沉睡,再不醒来,再不跟他说话。他太累了,累得不想哭,清寒的月光从头顶那个缺口漏下来,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蚀着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像是要被冻住了。
还有太多的事情他没有来得及做,譬如跟钦达翰王说完他在东陆的所见所闻,譬如问钦达翰王自己的奶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怀里的男人是曾经击退风炎皇帝的传奇英雄,经历过那个烽烟战火遍及草原的传奇时代,如果东陆那些说书人能见到他,会狂喜地拉着他的袖子问他真正的风炎皇帝是什么样,他的铁驷车有什么不同,什么是他战胜风炎皇帝的秘密武器……可现在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他死了,他的灵魂追逐着那个早已消逝的时代而去。
时间太短了,短得来不及握手,短得来不及说几句温暖的话,短得来不及叫他几声爷爷。
阿苏勒忽然明白了,当他们在地宫里背靠墙壁仰望头顶的黑暗时,钦达翰王为什么要向他讲述盘鞑天神的神话。这个老人分了许多次,把那个浩瀚而血腥的神话拆开来,灌入他的脑海。这和白毅把他处世的经验用呆板教条的方式灌入小舟公主的脑海一样,因为相处的时间太短暂,要你记住这些,将来会有用,将来你忽然领悟了童年时那些教导中蕴含的深意时,你才明白教你的那个人是多么爱你。而等你明白的时候,你们已经远隔天涯或者生死。别人的爷爷可以和孙子一起吃饭、一起逗趣、一起骑马、一起射箭,在漫长的时间里传递积累了几十年的知识,直到他爷爷老了,死在床上。可他的爷爷不行,钦达翰王没有时间,他只能用神话把一切浓缩起来,呵斥阿苏勒,要他铭记在心。他在讲述那个神话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计算分别的时间。
现在他们就要分别了,永久地。
他怀里的钦达翰王动了动,睁开了眼睛。那双枯涩凶狠的眼睛此刻忽然变得莹润起来,不再令人畏惧,笼罩着一层孩子般清澈的光。
钦达翰王看着阿苏勒,呆呆地伸手出去,似乎要抚摸他的脸。他忽然微笑起来,像是一抹金色的阳光洒在脸上。
“阿钦莫图,你……可以原谅我了么?”他轻轻地说,看着阿苏勒的眼睛,充满期待,异常认真。
阿苏勒知道此刻钦达翰王看见了谁。那个美丽的东陆少女正在临终的幻觉中向他走去,走在金色阳光遍洒的草原上,向他张开双臂,就要拥抱他。不只一个人说过,阿苏勒长得不像一个蛮族人,更像一个东陆孩子,像他尊贵的奶奶阿钦莫图大阏氏,这也是他的父亲郭勒尔怜爱他却又不肯亲近他的原因,因为看见他的脸总是让父亲想起那些锥心的往事。
阿苏勒忽然明白钦达翰王为什么能在地宫里野兽一样生存了三十多年,因为他的心里还有些东西没能解脱,他不甘心那样死去。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击败了风炎皇帝,换回的最大战利品就是一个名为“白明依”的女人,他给这个女人改名为“阿钦莫图”,因为她像金色的阳光那样照亮了他充满血腥的人生。盘鞑天神赐予他珍贵的青铜之血,也让他一辈子生活在杀戮的黑暗里,别人眼里满是光辉四溢的英雄,他自己的心里他是一只在黑暗里振翅的蛾子,寻找着光,知道那缕金色的阳光划破他的黑暗。于是他以飞蛾扑火的勇气扑了上去,但那缕光被他黑暗的世界绞碎吞噬了。
“阿钦莫图,你可以原谅我了么?”钦达翰王又问。
“我原谅你。”阿苏勒低下头,把老人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吻他的额头。那是他的爷爷,青阳部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之一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
“真……好啊!”这是英雄最后的话。
“挡住他们!挡住他们!牵我的马!牵我的马!”脱克勒家主人高声呼喊。
金帐外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武士正在拼命往里涌,而那些奴隶和女人也拼命地往外冲杀。谁也不敢继续留在金帐中,金帐里已经变成了旭达汗一个人的战场,他所到之处只有飞溅的鲜血和肢体,羽箭、战刀、骨骼甚至风,靠近他的一切都被那柄锋利的狮子牙斩断,他周身带着刀割裂空气的尖啸,向着人最密集的地方冲杀。
帕苏尔家青铜之血的力量再次得到了证明,即使是老道的斡赤斤家主人也低估了这神赐的血脉。
脱克勒家主人那些奴隶和女人也并不比他们的主子逊色多少,他们都不穿甲胄,仅仅握着手中那柄螳臂般的异形薄刀。他们和武士们擦肩而过,谁也看不清他们是从什么角度挥刀的,但是谁都能看清那些红花盛开般的血花。他们每一刀都深及骨骼,每一刀都是要杀人。这是一种对敌人对自己都极尽凶狠的刀术,没有防御,只有杀戮。
脱克勒家主人在贴身武士的护卫之下逼近战马,不管金帐这里的战局如何,他必须离开,他要去斡赤斤家的寨子,那里他们还囤聚着重兵,他们还有改变北都城局势的能力。
在他摸到马缰的瞬间,乌黑的箭从贴身武士的缝隙中射入,洞穿了他的心脏。
他艰难的转身,要看清杀他的人。
合鲁丁家的主人额日敦达赉默默地人下手中的短弩,那张花了重金从东路买来的短弩藏在他衣底很长时间,他终于拿了出来,没有人防备尊贵的合鲁丁家主人,他一击而中,眼里带着复仇的狂喜和冰冷的讥诮。
“为什么?”脱克勒家主人问。
“我能分辨谁是内奸,想我阿爸死。不是你们想要分掉我们合鲁丁家的人口和牛羊么?怀着这种不可告人的心思,可别告诉太多人知道。”额日敦达赉的话里带着得意和愤怒,“不要小看我,我很年轻,可我也会在你的人里安插探子。”
“旭……”脱克勒家主人没能完成对那个男人的诅咒,扑倒在雪地里,停止了呼吸。
他临死的一刻无法不畏惧和仇恨那个叫旭达汗的男人。仅仅是靠着兄弟两人,旭达汗把整个北都城里所有的贵族玩弄在手中。他从不准备和任何人合作,任何人都是他的武器,用完之后必然被毁掉。远在他和斡赤斤、脱克勒两位当家主把酒言欢的时候,旭达汗已经为最终的落幕准备了筹码,他慷慨的同意要把合鲁丁家的牛羊和人口分给两家,对外却缄口不言。当得意中的斡赤斤和脱克勒家主人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手下人时,旭达汗的密使已经警告了额日敦达赉,配合额日敦达赉自己埋伏探子的消息,旭达汗成功的把两位家住押上了“内奸”的位置。
狼主选对了人,旭达汗·帕苏尔,这个男人生来就是要颠覆世界的。
听着金帐里旭达汗凄烈的咆哮声,额日敦达赉仰望天空,喃喃地说,“阿爸,我为你报仇了,可死了太多人了……”
“杀了他们!斡赤斤、脱克勒两家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他忽然拔出佩刀,平挥出去。
一直保持戒备的合鲁丁家的武士们猛虎般的出动了。
斡赤斤家的寨子里,斡赤斤家的次子和脱克勒家的长子看着金帐方向的火光一一熄灭了。
他们明白金帐宫中的战斗结束了,在随风而来的喊杀声中,大概也夹着他们父亲的吼叫和哀嚎。尽管不愿意相信,但是没有人能否认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多达五百名武士的军队,在那里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完全地吞噬了。
他们引以为豪的父亲死了,必须复仇。就算明天是北都城的屠城之日,他们也要先杀死仇人。
两家的男人整齐的抽出了利刃,随着斡赤斤家次子的一声咆哮,他们策马涌出了寨子,在马上打起火把,向着金帐而去。
那条高举火光的队伍借着地势狂奔而下,远远看去如一条卷动的火龙。
合鲁丁家的寨子里,额日敦达赉的弟弟看见了那条火龙,他的马后,两万个合鲁丁家的男人已经整队完毕。
他猛地挥手,合鲁丁家最后的力量倾巢而出。
“阿爸,叔叔,合鲁丁家和斡赤斤。脱克勒两家的人杀起来了!”匝儿花跌跌撞撞地冲进帐篷。
“什么?”巴赫巴夯一齐站了起来。
“我们寨子前的人都撤走了,现在三家的武士都往金帐那边去,他们在那里拼命的杀人,都杀红眼了!”匝儿花说,“听说是旭达汗在金帐设宴杀了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当家主。”
“旭达汗疯了,这样等于挑起仇杀,现在这个时候,城里自相残杀……”巴赫无力的坐在地上。
“各家寨子什么反应,九王那边什么动静?木亥阳呢?”巴夯红了眼睛,“该死!旭达汗想干什么?”
“我知道,他们都闭门不出。”巴赫说。
匝儿花点点头,“阿爸说的不错,他们都闭门不出。”
“我们也走不出去,现在走出自己寨子的,都会被杀死。他们疯了,所有人都疯了。”巴赫举着一杯酒,慢慢地倒进嘴里。
“巴鲁和巴扎两个小崽子呢?叫他们也不准出去!”巴夯忽然想起了自己两个不安分的儿子。
“从入夜开始就没见他们……”匝儿花也警觉起来。
巴夯的脸色铁青,额头上一层冷汗。
巴鲁正狂奔在岩洞中,他们已经损失了十三个人,而对方只损失了区区五个人。
这里的守卫武士出乎意料的少,甚至可以说一个都没有,守卫这里的人都是那些穿着鲨鱼皮一样贴身甲胄和黑色罩衣的人,他们如鬼影一样藏在岩洞的角落里,每次都是一个或者两个人出现,从他们注意不到的角度偷袭。那完全是杀手的风格,以猎杀为目标,比巴鲁曾领教过的鬼蝠营更加诡秘。
巴鲁的心跳快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这里还剩下多少守卫,如果还有十个人,也许他们都会倒在这条通往“锁龙廷”的路上。
但他相信自己摸对了道路。他让所有人带上四支火把是对的,火光凑在一起把周围照得通明。因为潮湿和温暖,这些岩洞里散布着苔藓,大概是弃之不用很久了,多数道路上都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只有他们脚下这条路,脚印清晰可辨。他如今只希望“锁龙廷”出口的守卫还没动手。
他忽然看见前方的黑暗里也闪动着星辰般的火光。
“巴扎,准备好你的弩!”他低喝着,脚下不停。
火光越来越近,他们无疑已经到达了“锁龙廷”的入口,他们必须第一时间制住管牛油桶的那个人,一切全在巴扎的一支弩箭上。
他们冲入了一间巨大的石室,巴鲁忽地刹住,横刀一拦,挡住了自己背后所有人。巴扎看了一眼石室里的情景,微微闪身,把骑兵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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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掩在背后。
莫速尔家的武士们迅速地调整位置,组成半月形,把巴鲁和巴扎保护在后面,巴扎的手心出汗,汗水悄无声息地渗入骑兵弩的机括里。
这间石室足有两座金帐那样高,顶部有个巨大的缺口,月光从那里射入,地面也有一个缺口,却只有两人合围那样大,缺口里一片漆黑,旁边架设着一具青铜绞盘,连着长长地锁链。
缺口旁点着一堆熊熊的篝火,最后的九名黑衣守卫全部站在那里,提着螳臂般的刀,冷冷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人的脚踩在巨大的牛油桶上,他只要用力一踢,那桶里上百斤的牛油就会倾入缺口中,再随手从篝火里捡一根燃烧的木柴扔进去,就可以把缺口下的地穴烧成一口火井。
还剩九个人,巴鲁没有取胜的把握,好在他们如今没有藏在暗处,这样机会略大了几分。他盯着那个牛油桶,沉默着,等待对方说话。
“莫速尔家的人都是勇敢的人呐。”九名守卫中为首的人说。
巴鲁不说话,此刻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他看得出那些守卫的眼神,阴森冷漠,不可撼动。那是一群即便死也要完成使命的人。
“放下武器。”守卫们的首领再次说,那名脚踩着牛油桶的守卫加了几分力气,牛油桶倾斜起来,保持着一个危险的平衡。
“把刀扔了。”巴鲁说。
所有利刃都被扔在了地上,包括那些插在腰间备用的刀和胸前的小佩刀。
“还有你背后那柄长刀。”
巴鲁背后的五尺长刀是阿苏勒的影月,高过头顶,仿佛一根旗杆。巴鲁解开胸前的绳扣,把影月也扔在地上。
“还有你们靴子里的匕首。”
“很好。”巴鲁说,他们的一切装备都被对方看透了。
巴鲁弯下腰,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弯腰,这一刻隐藏在人群后的巴扎暴露出来,他的视野忽然开阔。他单手端起骑兵弩,立刻扣动扳机。
扳机上异样的感觉让巴扎意识到这是个致命的失败,他的汗水让弩弓的机括打滑了,箭矢没有离开滑槽。
“哥哥!”巴扎咆哮。
牛油桶倾倒,牛油直灌入地穴深处。
巴鲁知道自己只剩最后一个机会,在火种被扔进去之前,他俯身握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武器,影月。他长啸着前冲,刀鞘自动脱落,那柄刀仿佛觉察到主人的危险一般,发出了凄厉的长鸣。巴鲁咬着牙,忍受着刀柄上传来的摄人的煞气,他眼里只有一个人,对方的首领,首领用刀尖的钩子勾起了一块燃烧的柴。
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守卫们的首领带着嘲讽般的笑把火种吊在地穴口,那点火光刺着巴鲁的眼睛,仿佛利刃。
首领满足于对敌人的这份捉弄,他猛地抖动手腕,火种坠落。
一瞬间巴鲁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忽然感觉到疲惫了,想要就这么停下,他看着那火种下坠……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火焰猛地腾起,像是火山喷发或者巨龙在海底的吐息,熊熊烈焰中,一道人影腾空而起,平挥手中的刀,斩下了首领的头盖骨。他抖手抛去手中沾了牛油燃烧着的、血红色的丝锦长袍,沉默地站在守卫们中间,低头看着燃烧的地穴。火凤撩动他的长发,他的四周尽是那些螳臂般的薄刃,可他甚至不想去闪避。
火光在他赤裸的上身镀上了黄金般的光泽,守卫们一时竟然不敢对他发起攻击。
“主子……你还……活着啊?”巴鲁想要笑,却已经笑不出来。他太累了,像一根绷得过紧的弓弦,就快要撑不住了。
阿苏勒·帕苏尔低着头,看着地穴深处“锁龙廷”里那具流干了血的尸体,那具苍老又苍白的尸体,被熊熊的烈焰包围了。他想着自己拧转长袍时,那淋漓而下的鲜红的血,带着最后的体温,温暖着他的掌心……
“主子!刀!”巴鲁大喝着掷出手中的影月。
阿苏勒跃起在空中,抓住了刀柄。
悲辛已经彻底笼罩了他,强烈得能够摧毁他,藏在他心中那匹愤怒的狼以利爪刺穿了他的心脏。
长刀轮转,在半空中划出了最圆满也最萧飒的弧,八片头盖骨在同一瞬间被激飞上天空。
旭达汗坐在他渴望了太多年的黄金宝座上,膝盖上放着贵木的尸体。他已经苏醒,苏醒时金帐里没有一个活人。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摆在宝座一侧的白银花瓶,那是他献给母亲灵魂的花束;第二眼看到的是弟弟的尸体,一瞬间他觉得这是一场噩梦,过一会儿就会醒来。
他的阿妈没能保佑他和弟弟,也许她的魂已经散去了,听不到儿子的祈求。
他一根根拔掉了贵木身上的箭,擦去了脸上的血,这样贵木看起来更像他平常熟悉的那个弟弟。
他很少抽烟,此时却不由得想抽点烟,于是他从死去的斡赤斤家主人身上搜到了烟锅和烟草。他抽着烟,仰望着金帐顶,长久地沉默。
外面不远处传来激战的声音,那是三家贵族的武士们在浴血搏杀,合鲁丁家的武士和斡赤斤脱克勒家的联军在去往金帐的半途相遇,额日敦达赉在竭力阻止那些急欲复仇的男人靠近金帐。整个北都城都从梦里醒来了,三大家族的小队武士在城里很多地方遭遇,他们已经没什么可说的,直接挥刀砍杀,这些消息一条条送进金帐里来,旭达汗已经不想听。
他觉得累了,他本该去支援他的盟友额日敦达赉,但他不想动,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能解救这个城市了,男人们只想互相复仇。
他的谋略失败了,贵木没有说准。
合鲁丁家的武士们就快要支撑不住了,喊杀声越来越逼近金帐,旭达汗等待着他们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仍是不可战胜的,帕苏尔家青铜之血的继承人,敢冲到他王座前的人,必须有死的觉悟。
喊杀声已经逼到百步外,金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个提着长刀的人缓步走了进来。
旭达汗看了那人一眼,露出一个惊诧的笑来,“阿苏勒?你还活着?你怎么来这里的?”
“我告诉斡赤斤家的次子说,如果他们能掩护我来到金帐,我就能杀了你,我也有青铜之血,和你是一样的,他答应了。”
“你杀了爷爷么?”
“没有,我不会用刀对准自己的爷爷。”
“那你杀不了我,因为你太懦弱。”旭达汗摇头,“阿苏勒,你是错生在我们帕苏尔家了。”
“四哥死了,你很难过吧?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你还会这么做么?”
“天地不仁,容不得懦弱的人,我很难过,但我仍会这么做,要成为英雄,就要狠绝,你不懂,所以你只会趴在比莫干的尸体上流眼泪。”
“旭达汗,你所说的我都不懂。就算我是个傻子吧。”阿苏勒说,“我都傻了那么多年了,改不了的。”
“你们这些愚夫,只有我才是能够就北都城的人,可你们没一个相信,你们一个个都只想着杀了我,杀了我之后,狼主就会攻入这里,杀了城里所有人,这样就称了你们的心意么?”
“我在东陆,见过一种走钢丝的艺人,他们在离地几十尺的钢丝上走来走去,翻跟头。如果掉下来,他们就会摔伤,甚至摔死。可他们觉得自己不会掉下来,因为他们总在钢丝上走,钢丝对他们就像平地一样。但我见过那些走钢丝的老艺人,他们很多人的腿都瘸了。”阿苏勒说,“旭达汗,你一辈子都在钢丝上走,一定会掉下来的。”
“阿苏勒,这么说话可真不像你啊,我能觉得出你是真的恨我了。”旭达汗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这样一个人,要让你真的恨谁,也很不容易。”
“我知道我很懦弱,可流血已经流的太多了啊,我走到这里来,一路上死了几百人,我已经退不出去了。旭达汗,我们两个的背后都是悬崖,是不是?”阿苏勒仰起头,长长地呼吸。
影月旋转,阿苏勒换为反手握刀,刀剑没有指向旭达汗,而是指向了他自己的腰间。长刀回到刀鞘,他默默地踏上一步,沉腰侧身,五指落在血迹斑驳的刀柄上。他的动作终止在拔刀前一瞬间的姿势上,归于绝对的寂静。额前的长发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睛。
“瞬杀?”旭达汗的眼睛微微地亮了。
他听说过这种刀术,来自东陆的雪国晋北,号称世间刀法中最萧飒也最凌厉的一种。晋北的武士们在漫长的雪季里用冰水沐浴,磨练精神和肉体,把强烈的杀戮之气隐藏在心底深处,这是危险地魔鬼,只能在战场上释放。他们使用这种刀术时,被刀的杀气驾驭,不见血而回鞘的刀被视为不祥和妨主的。
旭达汗把贵木的尸体轻轻地放在地上,走下宝座,看着那柄藏于鞘中的五尺长刀,浓重的血腥气透过刀鞘渗出,扑面而来。
他双腿分立,轻轻地活动手腕,把狮子牙松松地提在手中,刀尖落在地面上。
阿苏勒知道面前的哥哥有多么的危险,他在没有食物和水的“锁龙廷”中关了近三日之后,终于有机会和同样有青铜之血的哥哥正面对敌。他使用瞬杀刀,因为这是可以逆转局面的一刀。在殇阳关决战前,他从古月衣那里学到了这种刀术,也曾目睹古月衣用这种刀术斩杀雷骑。凌厉如妖鬼,曼妙如蝴蝶。
瞬杀刀的精髓,是凝聚全部的力量于拔刀的瞬间,这一刻力量的爆发就像滔天狂狼冲破了闸门,沛然不可抵御。运刀的人往往无法控制这一刀的力量,而必须借助刀鞘,刀鞘的位置和角度将控制出刀的方位。刀沿着鞘挣脱束缚的瞬间,会获得鬼神般的速度。
但是通常只有一次挥斩的机会,如果没能命中,后背将留下巨大的破绽。
旭达汗无声地笑了,他喜欢强有力的对手,他已经不用再隐藏自己的力量扮成一个剑术平庸的三王子,他是帕苏尔家顶尖的武士,需要顶尖的对手。他看得出来,阿苏勒的力量和精神就像被锁在纸盒中的火焰,那层薄薄的壁垒随时可以被突破。
旭达汗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血流速度已经快到了极致。
“阿苏勒,我说过的,你是那种男人,永远为了别人而活着,你是终要用一个哥哥的血去祭奠另一个哥哥的灵魂。”旭达汗轻声说,“可你的星命在那颗永寂的谷玄上,和你有关的人都会一一死去,等到那一天,他们都死了,你又要用谁的血去祭奠谁呢?”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阿苏勒脚步微挫。脚跟震地的声音仿佛一记巨锤击打,身形如离弦之箭射出。疾风掀起了他的长发和他的长衣,向着两侧猎猎招展。
“阿苏勒,你果然在东陆学到了了不得的东西啊。”旭达汗深深吸气,瞳子里仿佛吞吐着火焰。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
他对着阿苏勒发出咆哮,那古老的,咒文般的语言像一粒火种,落到他几乎干枯的血脉深处,想把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再次点燃,熔炼为金刚。历史中还没有任何人曾连续两次唤醒青铜之血,但是他必须做到。他是旭达汗·帕苏尔,他不能允许自己作为一个战败者倒下。在他对面的人流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鲜血,他更加不会退缩。他可以为了这次胜利付出任何代价,每一次的成功,他也从未计较过代价。
“帕苏尔家祖先的灵魂,在我这里!”他坠入了黑暗深处,眼中闪动着野兽般的光,倾尽全力探身一斩。
那一刀斩出的轨迹,是天地间最圆满萧煞的弧线,那是天神以战斧劈开世界的一斩,永恒的存在,帕苏尔家历代祖先们斩出的,都是同样的圆弧。
旭达汗完美地重现了大辟之刀!
阿苏勒的刀贴着刀鞘发出刺耳的长嘶声,影月离鞘,光如满月。他全力突出肺里的空气,封锁在刀鞘中的凶煞之气,夹着那些因亲人死而生的仇恨,潮涌而出。刀光细若一线。
兄弟两人擦肩而过。阿苏勒冲出十几部才艰难地刹住,两个人背向而立。旭达汗幽幽地叹了口气,丢下狮子牙,阿苏勒的手中已经没有了刀,淋漓的鲜血顺着手臂而下。
“你是从我斩狼的那一刀里学会大辟之刀的吧?开天辟地的一刀……天地间最圆满的弧线……那是帕苏尔家刀术的精髓……你是对的,你是帕苏尔家最强的武士,只凭一眼就能学会没人教过你的刀术。”阿苏勒轻声说,“其实你才是比我更适合这刀术的人,你总想着要权力,要武力,要为自己开辟一片天地……而我只想保护自己身边那几个人。”
“这时候还要嘲讽我么?你在瞬杀刀后的第二击,用的是什么刀?”
“这不是刀术,是枪术,”阿苏勒说,“极烈之枪,破一切圆!”
他转过身。影月留在旭达汗的胸膛里,五尺长的利刃彻底贯穿了他的胸膛,他的胸口一直抵到了刀柄上。能够斩断最圆满弧线的,只有最凌厉的直线,姬氏极烈之枪的“焚河”,被阿苏勒用在了刀术中,几页曾教过他如何在最凶猛的突刺中调整呼吸、肌肉和精神。“焚河”击出的时候,握枪的位置在尾部,和刀术没有区别。
“你在东陆,真的学会了了不起的东西。”
旭达汗也转过身,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阿苏勒,青铜之血的效果从他身上迅速地退却,他的面容渐渐恢复了英挺,唇边带着冷冷的笑意。他伸手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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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月的刀身,缓缓往外拔,每拔出一寸都有汩汩的鲜血涌出,但是旭达汗像是丝毫不受影响。他终于把五尺长的影月从身体里拔了出来,血淋淋地扔在脚下。
阿苏勒觉得有只阴冷的手握住了自己的心脏,他不知道在旭达汗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忽然想起了殇阳关里的丧尸。
“一般的人,心脏毁了,早该死了吧?”旭达汗按住心口的巨创,“不过你和我不同,狂战士有两颗心,你身体里那颗血婴其实是颗很小的心脏,当它和另外一颗心脏同时跳动,比常人更多的血就会被输送到全身,全身脉络都会舒展开,这就是青铜之血的秘密。但那颗小的心脏是个魔鬼,它里面满是毒素。你的青铜血脉不完整,因为你那颗小的心脏没有长成,是个残疾的魔鬼。”
阿苏勒一步步后退,死死地盯着旭达汗空着的左手,以眼角的余光在地上寻找合适的武器。他感觉到旭达汗所说的那颗心脏了,那个小小的魔鬼,在鲜血的召唤下已经开始搏动了,正把带着毒素的血输往他的全身,当那两颗心脏跳动被调整到一致的时候,他就会控制不住狂血,变成玩玩全全的狂战士。他的体力已经差不多耗尽了,除了任狂血控制自己,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机会能战胜旭达汗。
旭达汗忽然笑了笑。
“别怕,一颗小心脏,我支持不了多久。你赢了。”他仰头,望着金帐顶上的豹子图腾,轻轻吁出一口气,“阿苏勒,你很好,不是我说的懦夫……”
他松开了手,创口处一股血泉冲出,在半空中洒开,仿佛浓墨泼洒的一朵红花。旭达汗仰面倒在地上,身下一滩血渐渐变大。阿苏勒默默地看着他,旭达汗勉强抬起手,冲阿苏勒招了招。
“来。”旭达汗说,“放心,不是圈套。”
阿苏勒一步步走近,直到旭达汗身边。他站在那里,顶针旭达汗的眼睛看了许久,旭达汗也一直在看他。阿苏勒想他们这对兄弟从不曾这样认真地凝视彼此,现在他们应该抓紧最后的时间了。
他忽然想起件小事,大概是他四岁的时候,跑去金帐找父亲,看见那时候十一岁的旭达汗抱着一只东陆产的藤球站在金帐外的阳光里,穿着白色的半袖,阳光把金色烫在他的身边。那时候阿苏勒还不明白旭达汗这个哥哥到底和他是什么关系,却看见那只藤球上缠着五彩的丝线,缀着流苏,他就吵嚷着要那个藤球。伺候他的女官急忙上来抱起阿苏勒,说那个藤球是父亲赐给三王子的,不能强要,她们也明白在大君家里,儿子们之间的关系是不会很好的。阿苏勒在女官怀里大哭大闹,而旭达汗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一直抱着那个藤球站在阳光里,神情淡淡地看着这个烦人的孩子。那时候他们也对视,一个十一岁,一个四岁,他们的眼睛都还清澈,不染尘埃。
那件事的结束是烫着阳光金边的旭达汗把藤球递给了女官,“给他吧,这是小孩子的玩具,我不玩了。”阿苏勒抱着好不容易要来的藤球,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阳光里。
他对旭达汗的戒备消散了,慢慢地跪下来,把旭达汗抱起来,用手按住他的创口,让失血变慢一些,可他知道这不能阻止旭达汗的死。
“爷爷死了么?”旭达汗低声问。
阿苏勒犹豫了一刻,“他死了,很安详。”这是实话,那个老人对于这个世界已经不再留恋了。
“我感觉到了……同时有三个狂战士的时代,帕苏尔家本该横扫整个草原吧?”旭达汗说,“可很快就只剩下一个了,还是不完整的那个。”
“是到如今还有野心么?横扫草原又有什么用?”阿苏勒说。他们两个的语气都淡淡的,外面那些喊杀声、咆哮声、哀嚎声好像暂时地远离了他们,这对兄弟好像是在下午的阳光里喝着茶,一起说说闲话。
“有啊,我这样的男人,野心总是不会死的。”旭达汗说,“只是力量不够。”
阿苏勒心里一动,“如果回到从前,让你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么?”
“会啊,在知道自己有青铜之血时,我想我应该成为英雄,这是天命赐予我的机会。我要成为逊王那样的男人,我可以忍受孤独,但要成就事业。”旭达汗低声咳嗽,嘴里涌出血来,“因为我这样的男人已经很孤独了……如果不能成就英雄的事业,还有什么能安抚自己的心呢?”
“你原本可以不孤独,可你总是把自己和其他人隔开,哥哥,你永远不相信其他人,你害怕他们伤害你。”阿苏勒说,“也许有很多人伤害过你,对你不好……可是也有人只是把你看做哥哥,看做亲人。”
“贵木么?是啊,如果我告诉他完整的计划,他原本不会死。”旭达汗说,“他是我这世上最爱的人。”
“还有我啊,你给我那个藤球的时候,我可羡慕你了,觉得你有高大、又漂亮,那么有礼貌,我长大要能像你一样就好了……”阿苏勒说着,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什么藤球?”旭达汗笑笑,“我忘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旭达汗说,“其实我也很羡慕你,你有母亲在身边,又是最小的孩子,很多人都觉得你没用,但也有很多人会可怜你。但没有人会可怜我,我只能变得强大,我要忍着,要给贵木信心。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发觉自己有这血统,是因为我控制不住,杀了一个伺候我的女奴,当时害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想我会不会变成杀人的魔鬼。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有这血统,因为我觉得我说出来就会被杀死,我不是纯血的帕苏尔家子孙,却有帕苏尔家最高贵的血统,那时候我还太小,像只小小的蚂蚁。”
“跟我从真颜部回来时差不多大?”
“是吧。”
“最终你还是暴露了青铜之血,因为觉得机会到了,再不用畏惧了吧?”
“不,还是畏惧。”旭达罕说,“我永远记得被我杀死的那个女奴的眼镜,大得可怕,月光照在她的眼睛里。”
“我也是啊,”阿苏勒也说,“这些天我总是做噩梦,想起那些被我杀了的人,在梦里,我还在杀他们,不知道停止。”
“我在想……十年之前,我们都那么孤独……可彼此都不知道。”旭达汗说,“也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孤独的孩子啊……”
“嗯。”阿苏勒想起十年前北都城的阳光下他和旭达罕的对视,彼此看不穿对方的眼镜,眼底都藏着刻骨的孤独。
“明天早晨,如果没有人出城投降,狼主就会攻城……你要代替我出城,但你不是我,你没法和狼主议和,你要带兵埋伏在城门口……在他们进城的瞬间给他们重创,把他们的人推出城外,然后再议和。这很冒险,但也是最后的机会……狼主相信我会向他投降,我已经写信给他,他在等我,他会放松警惕。”旭达罕说,“进城时他们不会全军出动,你要竭尽全力地斩杀他们的精锐,重创他们。你至少要带一万上过战场的男人,但是越多越好。”
“明天?”阿苏勒一惊,而后摇摇头,“晚了,你听听外面的声音,现在整个北都城里,你杀我,我杀你,所有人都要复仇,所有人都疯了。哪里还有一支一万人的军队?”
“我把头插在旗杆上,带去各个寨子里展示,告诉他们我才是那个内奸,我才是一切祸乱的原因。他们会相信你的,其实他们也不想打下去了,只是停不下来。如果还需要证据什么的,去我的寨子里搜搜,总有的。”
“你真的出卖了军情?”
“没有,可总要有人承担一切。你将是这城里的大君,但也许只到天明之前,你还有三个对时而已。”
“这时候还要把别人玩弄在掌中么?你这个自信的男人。”阿苏勒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青阳,交给你了,抓着他,别放手……就像那个藤球一样。”旭达罕盯着阿苏勒,握住他的手,而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的三哥旭达罕·帕苏尔死了,转瞬间帕苏尔家的男人们凋零了,他们曾经彼此敌视,如今一样的冰冷。
“你本该是拯救青阳的人啊!”阿苏勒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是什么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旭达罕的身体完全没有了温度,阿苏勒仍旧抱着他坐在金帐中央,仰头看着天穹般的金帐顶幕。
他记得几天之前他也是这么抱着比莫干的身体,心理的愤怒和悲伤像是要冲破牢笼的野兽,可现在他不再愤怒悲伤了,只是觉得累。他不想再哭了,可是眼泪还是无声地往下流,像是永不干涸的小溪。
他解开旭达罕的束发带,以手梳理他一头粘着血污的长发,而后拾起影月,用衣角拭去刀上的血迹,在青冷的刀身里,照见了自己的眼睛。
“守在这里!任何人不能踏入金帐!敢来试我们刀锋的,就杀了他!”巴鲁恶狠狠地咆哮。他手中的长刀上,血一滴滴坠落,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合鲁丁家的武士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带领他们来到金帐门前的一千人战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巴鲁和巴扎所带的莫速尔家一部,因为贴着金帐死守,还剩下三五十个带伤的人。
“巴扎,带大那颜走。”巴鲁把弟弟扯到身边,低声吩咐。
“一起走!”巴扎不服从,死死地抓着巴鲁的甲胄。
“废物!”此时此刻,巴鲁也拿这个弟弟没办法了,只能瞪大眼睛,无谓地大声呵斥。
“少主人!守……守不住了!”一名莫速尔家的武士扑过来大声吼道。
巴鲁回头,成百上千的武士挤压这他们这一小群人,阵线正在溃退。人太多了,甚至刀都挥舞不开,莫速尔家的武士们和对方的武士们以长刀格挡,却挡不住对方人潮的压力。后面的武士们使不上力,高举着火把,狂呼着,一片火光照花了巴鲁的眼睛。
“退入金帐!从后面走!”巴鲁下令。
他掀起绣金的羊皮帘子,第一个冲进金帐。巴扎跟着冲进来,却一头撞在哥哥的背上。巴鲁呆呆地站在那里,巴扎正诧异,猛一抬头,心理一阵战栗,也呆住了。
无处不是尸骸,鲜血把那些松软的杨迈地毯都浸润成赤红色。浴血的阿苏勒·帕苏尔坐在黄金貂皮的宝座上,以手支着额头,宝座前插着鲜血淋漓的长刀。他扫视所有人,眸子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合鲁丁家的武士也纷纷涌了进来,看着这场面都惊诧莫名,放低了手中的刀。
巴鲁和巴扎已经跟了阿苏勒十年,从未觉得他们和这个主子的距离如此遥远。这个年轻人坐在了大君的宝座上,是新的帕苏尔家当家主,这世上最后一个青铜之血的继承者。他忽然长大了,成了帝王,孤独而强大,一如他的父亲。
阿苏勒缓缓抬起手,手里是一颗人头,旭达罕·帕苏尔的人头。
他用一种平静而遥远的声音说,“带这颗人头出去给所有人看,告诉他们不要打了。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你们现在杀的,都是自己的族人。”
二
“狼主,北都城的东南西三面城门都已经打开,青阳人正大批外逃,要追杀吗?”朔北部斥候快马报到蒙勒火儿的面前。
年迈的朔北狼主正登高眺望北都城里,赤红色的火焰吞噬着城中央一片的帐篷,无数人的喊杀声汇在一处,隔着几里地都能听见。那里正是金帐宫的位置,听声音,那里聚集了成千上万人。
“分出三个千人队,控制三个城门,平民能杀多少就杀多少,如果发现混着贵族,就不能放过,但不要入城。汇集剩下的人到北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要从北门入城。”蒙勒火儿下令。
“北门没有开。斥候说。”
“那就打破北门。”蒙勒火儿说,“我从北面而来,我不想绕道。”
“是!”斥候领命就要离去。
“等等,北都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么?”蒙勒火儿问。
“还不知道,我们只是推测有内讧,大概有上万人正在城里厮杀,有人趁机杀人和掠夺,平民迫不得已才外逃。”
“再查。”蒙勒火儿挥挥手。
斥候飞马离去。
“陷阱里的野兽们都疯狂了,这是最后的搏杀吧?”山碧空说。
“该结束了吧?该结束了……”蒙勒火儿低声说,“我现在真的很焦急,等待着太阳升起,等待着北都城的城门打开。不知道来欢迎我的会不会是旭达罕,我真的很欣赏他,那匹年轻的狼,有成为头狼的天分!”
“或者他会把他的牙齿对准狼主?”山碧空说。
“那样也好。”蒙勒火儿幽幽地说,“我很渴望敌手,”他叹息,“可我的敌人们,都死了。”
阿苏勒站在雪地里的那个岔道口,眺望着两座白帐,帐篷里各有一个女人,都是他想见到的。
他不能选择想走的那条路,因为那个帐篷不会对他打开,即使他只是想要走进去看看那个女人的脸儿,知道她还活着、还好好的。
他走向了母亲的帐篷,小女奴早早掀开了帘子等着他,看他的眼神跟上次不同,满是小心和敬畏。斡尔朵距离金帐不远,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从旭达罕死去的一刻开始,阿苏勒·帕苏尔已经是帕苏尔家的主人。
“你出去吧。”阿苏勒对小女孩说,“找个暖和地方歇着,让我和阿妈两个人说说话。”
他揭开了内帐的帘子,内帐里的勒摩在同一刻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勒摩看他的眼神时而迷惘,时而清醒,在短短的一瞬变化了许多次,她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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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246
地站起身来。阿苏勒一步步走向母亲,勒摩的眼睛里透出了不安,抱着怀里的布娃娃一步步退后。
“阿妈,别怕,是我……”阿苏勒柔声地说。
他知道这么说没用,他的母亲疯了,早已认不出他,何况已经过去十年了,她记忆里的阿苏勒大概还是个小男孩。
勒摩摇摇头,但是眼里的不安退去了几分。她抱着布娃娃,嘴里低低地哼着什么歌,就像个小女孩儿,任阿苏勒走到她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勒摩抬起头看着他,有些茫然,怀里的布娃娃掉在地上。阿苏勒想弯腰去捡,却被母亲抓住了领子。勒摩撇着他,小心地凑近他的脖子,把鼻子凑过去轻轻地嗅着。阿苏勒心里一震,知道自己疏忽了,他只是换了衣服,却没来得及沐浴,浑身都是血味。
“阿……苏……勒……”勒摩轻声说。
阿苏勒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头看着母亲。
勒摩仔仔细细地嗅着,点了点头,又一次肯定地说,“阿苏勒。”
“阿妈!”阿苏勒抱住母亲,因为激动而不住地颤抖。
“我的……阿苏勒!”勒摩用更大的力气来回抱他。
“阿妈……你记得我啊。”阿苏勒的泪水坠落,脸上却是笑容。
勒摩咿咿呀呀地哼着歌,抱着她的儿子阿苏勒。阿苏勒已经长高了,是个大人了,她依然是把他当作一个娃娃抱着,于是阿苏勒不得不蹲在地上,这样才能让母亲舒舒服服地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他只剩下三个对时,他要用第一个对时来和母亲说话。他不想留下爷爷身上的遗憾,他想把他在东陆看到的听到的,还有他的朋友都告诉母亲。这是乱世,每一刻都可能是永诀。
“阿苏勒,不怕,不怕。”勒摩温暖的手拍着他的头顶。
“我知道自己是个小孩性格,什么都怕,总是要别人来鼓励我。如果在东陆没有认识姬野……如果没有他,我已经死了好几次。”阿苏勒笑笑,“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怕的东西不多了。”
“时间不多啦,下一次我再来和阿妈说话。”阿苏勒说着,站起身来。
他从地上捡起那个布娃娃,拍去上面的尘土,放进勒摩的怀里,摸摸布娃娃的头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代我陪着阿妈吧。”
布娃娃缝成的时候就是个歪嘴,此时还是歪嘴,倒像是冲阿苏勒比了个鬼脸。阿苏勒笑笑,觉得自己还真是有些孩子气。他俯下身,紧紧地拥抱了母亲,亲吻她的头发,转身出帐。
那个小女奴居然没有离开,在帐篷外的风里冻得哆哆嗦嗦,抱着胳膊跳脚。
“你怎么没走?”阿苏勒问。
“侧阏氏这里随时离不开人,”小女奴说,“我也不能叫大那颜找不着我。”
阿苏勒摘下自己肩上的貂氅披在小女奴肩上,小女奴瞪着眼镜,也不敢推拒,也忘记了道谢。
“你叫什么名字?”阿苏勒问那个小女奴。
“我叫乌云。”小女奴怯怯地说。在蛮语里,这是智慧的意思。
阿苏勒微微点头,“乌云,你守在我母亲身边不要走开,如果城破了,有青阳人来这里,你就告诉他们这里住的是蒙勒火儿·斡尔寒的女儿。记住了么?”
“记住了。”乌云点头。
“谢谢。”阿苏勒把长刀插在腰间,迎着朔风离去。
乌云站在帐篷前,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走到那个岔道口的时候,阿苏勒忽然驻足,回身眺望。风在呼啸,风里的人影屹立不动。乌云心想这个大那颜这是奇怪,心里似乎总有许多事情,却偏偏都不说出来。她揪紧了身上的貂氅,又想无论怎样,大那颜还是个好人呐。过了很久,阿苏勒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金帐前点着火堆,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静悄悄的看不见人。斡赤斤和脱克勒家的武士看见旭达汗的人头后都散去了。巴鲁巴扎兄弟吧莫速尔家的武士都派了出去,一个一个寨子通知旭达汗的死讯。金帐宫的武士女官们也都跑回自家的帐篷,谁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夜,应该和家人在一起。
阿苏勒踩过那些尸体,走到空地中央的鼓架上,抬头看着夔鼓。这面漆黑的巨鼓可以召唤北都城里素有的人,是他爷爷在天拓海峡捕杀异兽“夔”后剥了皮制成的,现在他的爷爷已经死了。他轻轻的抚摸着鼓面,夔的皮坚硬如铁,冰着他的手。
“阿苏勒,城里的局面已经控制不住了。你快走吧。”阿摩敕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阿摩敕?”阿苏勒回头,“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在等你。”阿摩敕说,“几家开战,惊吓了城里的平民,又有武士趁机抢劫、杀人和凌辱女人,所有人都疯了似的,觉得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由着性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过是死。东西南三面的城门被打开了,有人拼命往外逃,但是被朔北部三个千人队挡住了路,死了很多人,十个里面只能逃掉两三个。现在三个城门都已经在朔北部控制下,他们随时可以进城,不过现在还留在城门外。”
“狼主要从北门进城,或者他在等我们献城。”阿苏勒说。
“阿苏勒,走吧,凭你,要杀出去不难……其他人……反正狼主总不能杀了他自己的女儿……”阿摩敕说。
“你呢?”
“我?”阿摩敕一愣,摇摇头,“我大概不会死吧,我是个巫师,各部交战总不杀巫师的,前次狼主也没下令杀我。”
“苏玛呢?”
阿摩敕这一次沉默了。
“还有大合萨、巴赫巴夯将军、姆妈、不花剌将军,好多好多人,他们怎么办?”阿苏勒看着他。
“阿苏勒,别背那么多事啊,你会累死的……”阿摩敕低声说。
阿苏勒不答,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帮我个忙好不好?”
阿摩敕挺了挺胸,“我能帮你什么?你随便说。”
“酒窖里还有些酒,大概几十坛,你你帮我搬出来,就放在火堆那边,我去后面把羔子搬过来,哥哥他们准备的,都洗剥干净了,还没来得及烤呢。”
“这……”阿摩敕瞪大了眼睛。
“今晚是烤羔节啊。”阿苏勒说,“吃羔喝酒的日子。”
等到阿摩敕费尽力气把酒窖里最后几十坛古尔沁烈酒都搬了出来,阿苏勒已经在火堆边架着铁叉烤羔子了,足足四五十个羔子,在火堆上架起一排来,阿苏勒在铁叉中跑来跑去旋转它们,看见阿摩敕扛着酒坛过来便对他招手,“快过来帮帮我,容易烤焦了。”
阿摩敕不想什么别的了,跟着阿苏勒在铁叉中跑来跑去。阿摩敕知道自己劝不出什么结果,这个夜晚阿苏勒好像忽然长大了,眼神平静而坚定。他闻着空气里的焦香味,渐渐地也不再畏惧。他很久没吃上羔子肉了,如果真的明天就要死,今晚饱餐一顿也不赖。
“还留着这样的好酒好肉!”他骂一声,咽了口唾沫。“死了好,留下来给我们吃!”
阿苏勒笑笑,“我烤得怎么样?”
“你会烤羊我可没有想到,以前你在北都城,不是顿顿饭都有人伺候你吃么?”阿摩敕说。
“我在南淮城学的,我有个朋友叫姬野,总叫我一起去偷肉店里宰好的小猪,弄点木炭就考起来,往上面撒香料的细末儿,烤完一刀切两半,一人一半吃。”阿苏勒淡淡地说,“后来我们又有了一个叫羽然的朋友,就得切三块,还有个叫息辕的朋友有时候也来凑热闹,一头小猪就不够吃了。”
“烤那么多羔子今晚找谁一起吃?”阿摩敕问,“我去找巴鲁巴扎?”
“不用,谁路过,就找谁来吃。”阿苏勒笑笑,“烧羔节,要成年的男孩子就该有肉吃有酒喝。”
“那边就有一个。”阿摩敕指了指不远处。
阿苏勒望过去,那里站着一个身量小小的大男孩,大概十六七岁。比阿苏勒略小一些,看衣服像是个奴隶,大概是闻到了烤羔子的香味过来的,盯着铁叉上的羔子吞咽着口水,却不敢凑近。这边满地都是尸体,两个贵族年轻人跑来跑去地烤羔子,看起来确实够诡异。
“你饿么?”阿苏勒放声问。
奴隶点了点头。
阿苏勒拾起一柄铁叉,“来,吃口肉,要能喝酒的话,还有古尔沁酒。”
“古尔沁酒?”奴隶摇摇头,“我是个奴隶。”
“木黎将军以前也是个奴隶。”阿苏勒说,“我和你分一只羔子,尝尝我的手艺。”
奴隶犹豫着,连吞了几口口水,裹着羊裘缩在寒风里。
“这边还能烤火,”阿苏勒说,“如果明天就得死,今晚吃一只贵族烤的羔子又能怎么样?”
奴隶放下了顾忌,上来就接过阿苏勒手里的羔子,一口咬下,油从焦黄的肉里溢出来,满嘴都是香味。他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痛的直打颤。
把那口肉舒舒服服咽到肚子里,奴隶才抬起头来看着阿苏勒,“谢谢……谢谢!”
阿苏勒拎过去一只酒坛给他倒了一碗酒,接过他手里的羔子,自己也咬了一口,点了点头,“还行,火候正好。”
奴隶搓了搓手,“我直接咬了,不干净……没关系么?”
“没关系。”阿苏勒嚼着嘴里的羔子肉,含糊不清地说。
奴隶不知道这个年轻贵族的身份,仔仔细细端详着阿苏勒的脸,最终他没从那张脸上找到一点点的伪善。她心里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大胆,接过阿苏勒手里的羔子又是一口痛痛快快的咬下,就着一碗古尔沁酒,大口地吞咽。阿苏勒和他相视而笑,火焰驱走了严寒,羔子肉填满了肚子,烈酒让人胸膛里像是烧着一把火,浑身的血脉都张乐开来,奴隶脸上泛红,开怀地笑,露出发黑的牙齿。
“你多大?”阿苏勒问。
“十七岁。”奴隶抹抹嘴。
“成年了啊,过过烧羔节没有?”
奴隶摇摇头,“贵族才过这节,我是个奴隶,成年就成年,没什么人管我们的。”
“你有朋友么?”
“有,我们差不多大的有十几个,都是给主子放牧牛群的。现在主子觉得天都塌了,不管我们了,我们住在不远一个没人的帐篷里,饿得不行了出来找点吃的。”
“帮我个忙,叫你的朋友一起来吃肉喝酒,只要他们愿意。”阿苏勒说,“去城里随便找些年轻人,告诉他们这里有烧羔节的酒和肉,如果他们愿意,就过来。”
奴隶迟疑着抓抓头,“这也行?”
“行。”阿苏勒说。
奴隶跳了起来,拍了拍身上,裹紧羊裘,“我知道了!我去去就回来!”
奴隶刚出门,巴鲁和巴扎带着一群莫速尔家的年轻人就涌了进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起把那些尸体拖到后面,埋进雪堆里吧。”阿苏勒挼起袖子,“然后我们回来吃肉喝酒,巴鲁巴扎,你们也都没过过烧羔节吧?成年的时候,我们都在东陆。”
巴鲁上前一步抓住阿苏勒的腕子,“主子这些事情可不能要你动手,我们去做就可以了。”
阿苏勒拨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平静的说,“不,一样的,我们都是一样的。”
他转过身,抓住一具尸体的两条腿往金帐后拖去,巴鲁想要阻止,可是说不出话来,阻止的手伸到一半就悬在空中了。
“哥哥,主子这是怎么了?”巴扎凑上来问。
巴鲁摇了摇头,也蹲下身抓住一具尸体的两条腿,默默地做起活儿来。他侍奉这个主子十年了,最初他决心要为这个主子拼命,是因为主子的善良,而非他的威严。在巴鲁的心里,阿苏勒从来不是一个施威压人的主子,他是一个总想保护别人的少年,虽然自己还需要巴鲁巴扎的保护。而从现在开始,阿苏勒·帕苏尔真的是他们的主子了,他们要听从主子的命令,主子现在要带着他们吃羔喝酒,主子也将带着他们去冲锋陷阵。
一个细瘦的人影站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看着那些年轻人汇聚在一起,开始是三三两两,后来是几十人,再然后是几百人。有奴隶,也有普通的贫民,还有莫速尔家的贵族武士们,他们都饿了好些天了,没能吃上肉。肉香和酒香让他们的神经松弛,篝火让他们的身体恢复了暖意,几碗酒下肚,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有了笑容,争抢着羔子,争抢着酒坛。
在这个城之将破的夜晚,金帐前的这篇空地仿佛沙漠上的绿洲一般充满了幸福,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落脚。
他们开始大声地笑了,在这个寂静如死的北都城里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听见这么畅快的笑了?也许是一两个月,可让人感觉是几年几十年。那些年轻人的笑总是那么有感染力,仿佛晨光,满是勃勃生发的元阳之气,让远远听着的人也幸福地想要流出泪来。每个人的少年时,大概都曾这样,在最难最险的时候,只要有好朋友在身边,便也能哈哈大笑,不顾明天也许会死去。
一个年轻的奴隶和人赌酒输了,跳到火堆边,扔掉了身上的羊裘,跳起舞来。他的舞姿简单有力,身体的每个关节都打开,仿佛策马急行,又仿佛临阵挥刀,可他的双手又在空气中做出托举的动作,似乎要抱着他心爱的女孩的腰把她高高举起。他呼吸寒风,却不再畏惧严寒,精悍的身体上挂着一粒粒汗珠,反射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他们手拉着手围绕火堆旋转,让人们想起太古时代草原人最初在这边土地上的时候,他们手拉着手舞蹈,祈求上苍,给予他们一个幸福的来年。
遥望的人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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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漆黑的天空,无声地祈祷着,风吹起她鬓边的长发,她的眼瞳清澈。悲伤又欣慰。她的眼里流动着暖意,此时此刻她愿意相信那居于云端之上的盘鞑天神虽然握着屠刀,却也有一颗偶尔会萌发出怜悯的心,她祈求他带他们度过这个哀伤的时代。
火堆边有一个和她有着一样眼神的青年。他没有加入舞蹈,始终坐在角落里。他不吃东西,也不喝酒,看着那些年轻人舞蹈,清亮的眸子里满是火光,唇边带着淡而又淡的笑,像是他们的兄长。
“阿苏勒。”遥望的人呢在心底极深的地方喊他的名字。十年时间可以让美人的眼角生出皱纹,让男孩光洁的下巴生出胡须,但是没有改变他孩子般的侧脸。她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心里雀跃,悲伤又欢喜。
“主子,说点什么吧?”巴鲁说,他和阿苏勒背靠着背。
“说什么?”
“主子,我这样心思迟钝的人也应该知道你是有话要说,大家都知道。说吧,我们等着听呐。”巴鲁淡淡地说,看着醉酒的阿摩敕围着火堆跳起来,摇晃满头长发,倒像是他的老师祭祀时的疯颠颠的模样。巴鲁无声地笑了起来。
“巴鲁,你现在很像你大伯啊。”阿苏勒在自己的碗里倒满酒,站了起来。
欢腾的场面平复下来,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年轻人们都不说话,也不笑,看着刚才那个忙着给大家倒酒烤羔子的贵族青年走到一块巨石上站着。
“今天是烧羔节,是你们成年的日子,我十八岁,前年就该成年,那时我还没能回家,没有喝上这碗酒。”阿苏勒说,“那时候我在东陆南淮城,你们中很多人没见过我,现在,你们该知道我的名字了。”
年轻人们惊讶地互相看看,却都没说话。阿苏勒·帕苏尔,北都城里唯一的一位大那颜,从前的世子。这位尊贵的贵族没给奴隶和普通人留下太多的印象,在他或聪慧或武勇或坚毅的哥哥们掩映下,这个孩子从没有获得过众人的目光。他像是仅仅存在于大家计数老大君有几个儿子时,人们会说,小儿子就是世子阿苏勒了。他惟一一次震惊草原是他和朔北人的一战,有人说他和传说中的钦达翰王一样流着珍贵的青铜之血,是他在乱阵中斩杀数百人冲到狼主面前几乎得手。可那一刻的光辉又被那场战斗的惨败遮掩了,太多的男人死在战场上,北都城里的人们只顾得上悲痛,没多少人去想那个倒在狼主面前的、年轻的身影。
“如果你们的兄弟跟着我上过战场没能回来,”阿苏勒低下头,抿着唇,“很对不起,如果你们有人要骂我,先骂好了,骂完我再说。”
没有人说话,几百双眼睛看着他。
“好,”阿苏勒点点头,仰望夜空,“我是阿爸最小的儿子,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年。我有四个哥哥,他们都比我优秀,无论怎么长大我在自己心里还是个孩子,因为我永远比他们小啊。”他笑笑,“习惯了当小孩就从来不会真的想要负起什么责任,悲伤的时候就会大哭,要么自己一个人掉眼泪,说着要保护身边的人,却没有力量那么做,有些事不敢面对,就总是躲着。现在想想自己小的时候,真是个很任性的小孩啊。有一次我和阿爸说他不该灭了真颜部,说着说着就放声大哭,因为想着在真颜部的朋友们都死了,真是难过啊,那难过恨不能杀死我。可我那时候不会看我阿爸的眼神,我阿爸也很难过,他心里的难过也恨不能杀死他。他说我的表格伯鲁哈·枯萨尔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会舍了命去换的人。可他没有办法,他要守护青阳部,他不能由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轻声说,“后来有一次我想起那次阿爸的脸,又憔悴、又疲倦、又苍老……可我只会大哭,我的三哥旭达汗说得对,哭有什么用?哭救不了任何人,只是懦夫的发泄。我哭得很伤心,可是我在真颜部的姆妈诃伦帖还是死了,直到今天我都没帮她做什么。”
阿摩敕的酒略略地行了,他摸着自己的心口,觉得那里有一股酸楚在无声地流动。
“阿苏勒,何苦对自己那么苛刻呢?”他想说,“你已经尽你的力了。”
可他不能这么说,如果阿苏勒不姓帕苏尔,那么他可以接手自己已经尽力的事实。但是帕苏尔家的男人,总要一个接一个地握着青阳的旗,守着这座城。失败的人,都是可耻的人。
“现在我阿爸死了,你们也该知道了,我的哥哥们也死了,我的二哥疯了,断了腿。我才忽然发现自己必须长大。我今年十八岁,是帕苏尔家最后的男人,我不能再等着别人帮我,因为他们都不在了。我也不能哭,如果我也哭,那我阿妈该怎么办?”阿苏勒说,“所以,今天也是我长大的一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就要天亮了,我有一个最糟糕不过的消息,朔北狼主将在天亮攻城。他已经仿照逊王的做法在城外插下了红旗,旗圈里的人都要死去。即使有逃脱的,他们也会追杀他到草原尽头。朔北狼主是我的外公,可我知道他是为复仇来的,他要用这座城里所有人的血,祭奠三十年前死在我阿爸手里的狼骑兵。”
年轻人们紧张起来,风吹到他们身上,他们感觉到了寒意。再过一个对时,天就会亮,那时和风一起来的,还有朔北人的马刀。
“我就要出城去,现在。在狼主以为北都城里已经没有人敢和他对敌的时候,埋伏他。我试着做过一次,但我失败了,死了很多人,不花剌将军的箭还是没能射到狼主的身上。但我仍要再试一次,因为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来保护这座城。为了保护这座城,已经死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哥哥们……让我知道亲人在怀里慢慢变冷的那种感觉。”阿苏勒扫视他们每个人的眼睛,“我希望有人能跟我一起去,我不能保证成功,更不能保证你们会活着回来,所以我绝不勉强。可我自己是一定要去的,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长大了,我要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活着。我要保护我的家人和朋友,如果有人想伤害他们,就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要成为英雄,先要当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解开领口,扯断脖子上那根银链子,把上面穿着的指套戴在拇指上,高高地举向天空,“我们这样的人,在东陆被叫做‘天驱’,这种时候,我们总会说,‘铁甲依然在’。”
他深深吸了口气,以漆黑的天空为背景,仰望他的指套,低沉地说:“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忽然有人回答他。
人群里,一个莫速尔家的年轻武士把手高举过顶。他的神情坚毅,拇指上也闪烁着铁青色的光芒。巴扎吃了一惊,他记不起那个年轻人的名字了,他秘密联络少年时交好的伙伴要闯入“锁龙廷”时,那个年轻武士听到了消息自荐而来。杀向“锁龙廷”的一路上,年轻武士一直提刀紧紧贴着巴鲁,保护着他的侧翼。
“铁甲,依然在。”巴鲁高举了手。
“铁甲,依然在。”巴扎也举起了手。
阿摩敕感觉到那股喷薄而出的热气冲散了所有的酸楚和无力,占据了他的胸臆。他不知道那五个字意味着什么,可是看那四个人说起时的表情,觉得那也许是一段咒语,或是一段旧时兄弟的盟誓,又或是一句旧日情人相爱时的低语,经过了许多年,知道苍老发黄,再次提起的时候,仍旧能感到悸动穿越时间而来。
他也想举起手来,又有些犹疑。四周静得足以听见木柴烧裂的噼啪声,几百个人左顾右盼,只有那四只铁铸一样的手臂指着天空。
“铁甲依然在。”忽然有个努力用力举起胳膊,他的眼里跳荡着火星。
“铁甲依然在。”又有人举了手。
隐隐有一道闸门被打破了,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手,他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那些流动在胸臆间的火焰争先恐后地喷薄四射。几十几百人的眼里跳荡着火星,有人跳了起来,在半空中有力的挥拳,仿佛要捶打天空。
“铁甲依然在!铁甲依然在!”阿摩敕跟那些年轻人一起挥舞手臂。他正感受着二十几年生命里从未感受过的欢乐,他用力地看周围每个人的眼睛,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开心。
他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就是第一个过来的年轻奴隶,他正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
“您是个巫师吧?”奴隶说。
“那又怎么样?”
“您也要一起出城作战么?我听说……巫师都是很虚弱的人啊……”奴隶头看着阿摩敕的脸色。
“你要小看我么?”阿摩敕愣了一瞬,瞪着眼睛大声喊,他捋起衣袖露出还有点肌肉的胳膊,“看看,我不是什么虚弱的人!”
奴隶看他认真,呵地笑出声来。阿摩敕瞥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不禁也笑了。他们同时举起手里的羔子腿,像是碰杯那样撞了一下,狠狠地一口咬下。他们周围呼喝声如潮水般涨落……
“我要走了。姬野,羽然,你们都在很远的地方,用尽全力生活,等着我们重逢的那一天吧?”阿苏勒对这天空举起酒碗,“我也是一样的,我心里……很想再见到你们啊!”
这一刻,穿越上千里的海洋和土地,东陆中州高原上,十九岁的年轻人靠在黑马的身上,仰望星空,怀抱着乌金色的长枪。
他的身后,苍蓝色的旗帜下,老人坐在火堆旁弹奏着斑驳的阮琴。
“阮是蛮族流传过来的乐器么?”年轻人问。
“是啊,在满足那边,会用马鬃揉弦,那样琴声就苍凉些,据说是种人人会弹的乐器。”老人摸弄着弦随口说。
“我在那边有个朋友,他大概也会。”年轻人看向北方的天穹,轻轻地笑了。
阿苏勒一口饮尽了碗里的古尔沁烈酒,抹了抹嘴,随手把碗摔碎在一块石头上。
几百只碗被摔碎在石头上,几百双年轻的眼睛看着阿苏勒跳下巨石。他走向鼓台,抚摸着燮鼓钢铁似的鼓面,那是他爷爷留下的东西,钦达翰王的原意就是“战鼓王”。他把那面沉重的巨鼓扛上肩头,走下鼓台跨上马背,用力拍击鼓面,“出发!”
燮鼓沉雷般的巨响里,他迎着瑟瑟寒风,待着他的数百人开拔。
走出大门的时候,他仰头看那个被挑在旗杆上的人头,那是如今北都城里人尽皆知的叛徒和篡权者旭达汗·帕苏尔。人头乱发飞舞,然而神情安静,低垂着眼帘,比生前还多了些清秀。看着看着,阿苏勒微微地一惊,觉得那颗苍白的人头睁开了眼睛,正默默地眺望北方。
三
大合萨在疲倦得即将睡去的时候听见了鼓声,遥远而清晰。那鼓声经行于大地之上,仿佛一头巨龙的灵魂在巡视它的领地。
大合萨惊得起身,还没来得及出帐打听消息,一个人头撞了进来。那里喘着粗气的阿摩敕,也不打招呼,四处乱翻。
“阿摩敕,谁在敲鼓?又出什么事了?”
“是阿苏勒,阿苏勒带着几百个人出城去了。”阿摩敕终于在一口箱子里翻出他要找的东西。他阿爸在临死前传给他的那柄马刀阿摩敕接手后从未出硝,刀上已经有了隐隐的锈斑。
大合萨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你……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几百个人能做什么?他是帕苏尔家最后的子嗣了!”
“老师,你年纪已经大了。”阿摩敕用力把他的手按了下去,吐出一口酒气,“这些事,交给我们这些年轻人吧!”
“你要干什么?”大合萨呆呆地看着他。
阿摩敕在自己胸口用力一拍,“我回来拿把刀,跟着大君去做英雄的事。”
这一记拍得太重,他连连地咳嗽起来。
“英雄的事?你们是去送死,你们不知道?”大合萨急怒攻心,脸涨得通红。
“天亮的时候狼主就会攻城,不管我们是不是自己送上去,都会死吧?”阿摩敕满不在乎,“我们还有最后一个机会,我们要截击他!我死了也没什么,你留在这里等我们的消息,我比你年轻,这样要死的事情也该我去。”
大合萨被他一嘴的酒味一冲,“你喝醉了!醉糊涂了!”
“老师,我没喝醉,”阿摩敕的话音异常清晰,他的嘴角带着笑,“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真的!”
他转头冲入外面的寒风里,外面的马厩里那匹老大君赐给大合萨的紫骝长嘶起来。大合萨愣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追到帐篷外,只看见黑暗里一个策马远去的背影。
他无奈地笑了起来,“可你拿刀有什么用?你根本不会用刀啊……”
阿摩敕终于赶上了阿苏勒他们的队伍,他紧握着刀柄,和阿苏勒并骑而行,阿苏勒不跟他说话,一下下击鼓,鼓声正在唤醒这座古老的城。道路的一侧一百多人打着火把,披着红色的大靡,静静地等待。为首的人断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他骑在马上,用皮带把断腿固定在马鞍上。
“班扎烈带了一百四十六个男人来,都是以前跟随您哥哥征战的勇士。”班扎烈也策马和阿苏勒并行,“我们听见了夔鼓的声音,知道出战的时候到了。”
“嗯,”阿苏勒微微点头,“请列锋矢阵,归为第二部。”
“是!”班扎烈带着他的人融入了队伍中。这些是最后的飞虎帐精英,他们把死去的兄弟的刀和弓背在背后,有的人背了六七柄刀,带了三四袋箭。他们解下这些武器分给其他年轻人。
经过木黎家寨子的时候,一对披着黑色大靡的人等候在寒风里,为首的人也少了一只胳膊。
“不花刺带着二十七个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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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刺腰间带着木黎曾用过的那柄狼锋刀,拉着马,向阿苏勒躬身行礼,“我还有一只手,那不了弓,握刀总不是问题。”
“归为第三部。”阿苏勒说。
“是。”不花刺翻身上马。鬼弓武士们和大队汇合,融了进去。
“匝儿花带着九十五个人来了。”巴赫的长子在不花刺出现后不久带着一队人追了上来,他和巴鲁巴扎伸手在空中击掌。
“巴赫带着一百五十五个人来了。”巴赫不悦地看了长子一眼,“不要以为父辈们是懦弱的人,应该等我一起。”
“巴夯带着九十三个人来了。”巴夯看着他两个儿子的背影,心里有些得意。
“柯烈门带着四十二个人来了。”
“木亥阳带着六百三十四个人来了。”
“叙古尼带着七十四个人来了。”
“苏不朗带着两百三十个人来了。”
走到北门边的时候,数千的骑兵大队已经整列完毕。
“额日敦达赉带着三千七百五十六个人来了,”年轻的贵族按着胸口,在马上躬身行礼,“合鲁丁家能战斗的男人都在这里。”
阿苏勒点点头,“明白了,等我的调遣。”
“你也来了?”阿摩敕瞥了一眼额日敦达赉,“我还以为我们是对手呢。”
阿苏勒是靠着斡赤金和脱克勒两家的武士杀到了金帐中,阿摩敕赶到的时候,哈鲁丁家的武士正向巴鲁巴扎兄弟死守的金帐发起猛攻。
“他是大君。”额日达赉看着阿苏勒,“大君敲响了夔鼓,谁敢不来?”
“大君?”阿摩赉愣了一下。
“现在谁敲响夔鼓,谁就是大君,不是这样么?”额日敦达赉说,“我们青阳人,可不会像牛羊一样任人宰割。”
这时他们听见后面铁蹄震地的声音,所有人都悚然回望。这时候的北都城里,已经没有谁家有如此大队的骑兵可以调动了,听着那铁蹄密集如雨的阵势,足有四五千人正向这边而来。那支队伍很快冲破了黑暗,他们是些衣裳褴褛的年轻人,骑着各色的杂毛马,最年长的也没有超过二十岁,鼻孔上都有代表奴隶身份的铁环,但是那几千双冷峻的眼睛让人无法轻视他们,他们确实是一支军队,已经准备好了上阵冲杀。
为首的是个瘦削的年轻人,他喝令全军停顿,下马走到阿苏勒的马前,半跪下去,“拉木独四千五百真颜人,等待大君的调遣。”
“真颜人?”所有青阳人都哗然,真颜部应该早在草原上除名了。不过他们也明白这些人从何而来,贵族们甚至能从那群人里找到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是他们家里的奴隶,十年之前,他们从战败的真颜部那里分得了这些男孩。
“谁叫你们来的?”阿苏勒问。
“苏玛·枯萨尔,我们真颜人的领袖。”
“我猜到啦。”阿苏勒轻声说,他转头回望金帐的方向,他知道那里有座白色的帐篷。他这一生已经不能再走进那座帐篷里去,但是那帐篷里有一个他很想念的人,也许正隔着很远很远,听着他的鼓声,在一盏灯下等待他的消息。她的耳朵上有银色的小铃铛,随着她的呼吸,叮叮当当地作响。
“苏玛你也长大啦。”他在心里说。
他一转头,看见跟在拉木独身后的年轻人,觉得有点面熟,可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按着额头想了想,忽然指着年轻人说,“你是巴莫鲁叔叔的弟弟!你和他长得很像。”
年轻人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哥哥会用草编蚱蜢。”阿苏勒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也会。”那个年轻人也笑。
阿苏勒仰头深深地呼吸,最终和旭达汗的估计是一样的,在获得了真颜部的四千五百人之后,他取得了这支一万人的军队,青阳和真颜加在一起最后的力量。天就要亮了,东方开始泛白。
“班扎烈。让你的人把红靡划成布条分给每个人,都戴在额头上,我们好分辨自己人。”他把夔鼓扔下,握住了影月的刀柄,“准备开城!”
四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漫长的跋涉之后,谢圭终于带着他的队伍踏雪登上高地,看见了雄伟的北都城。他们顶着寒风在深夜推进,此时天光破晓,北都城北门的巨闸被铰链拉升起来,一支军队正在出城,领军的是一个年轻人,配着五尺的长刀。这支军队由形形色色的人组成,只是他们都在额头上系了一根鲜艳的红色布条,在皑皑白雪的衬托下,跳动如火焰。
谢圭吸了一口凉气,“要说战术,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吧……可草原人的气势,就是那么雄伟啊。”
他来晚了。他是战阵的奇才,曾在铁线河边帮助真颜部连续抗击青阳都大军三个月,靠的只是军力的配置和奇兵之术,这也是息衍派他来的原因。可惜这场大雪拖慢了他的脚步,他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轰轰烈烈的决战,那个十八岁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学会息衍战阵的精髓,就被他的血统和命运推上了战场。
他俯览下去,看着那些蛮族武士跟随在那个少年身后,一往无前,一个个脸上全无畏惧不安。那支军队就像一个巨大的马群,那个少年就是他们的头马。
“有的人,像我这样,就只能当个将军;有的人,就能当皇帝,因为人们愿意听他的。”他自嘲地笑笑,“将军,你教出来的是这种该去当皇帝的学生,这能算你教学有成么?”
他想起那封信来,于是从怀里掏出那根竹管,直接拗开了,里面是张考究的桦皮纸,笔迹潦草飞扬。
〖尊敬的阿苏勒·帕苏尔阁下:
作为你的老师,我更习惯称呼你为吕归尘。
但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候,我这么称呼你,是把你看做值得尊敬的伙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非常迫切。
你也许已经发觉,朔北部对北都的进攻是由辰月的教士们所挑唆的,我的情报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你已经在殇阳关亲眼看见了辰月的强大和不择手段,他们所要挑起的战争远比殇阳关的更加惨烈。他们同时在瀚州和宁州扶植了自己的力量,如果他们在这两州的战争中获得胜利,下一步他们会把矛头指向东陆,华族,蛮族和羽族之间的战争将会杀死上百万人。
你的另一个老师,一位值得尊敬的天驱武士已经紧急返回羽族布置我们的防线。而在瀚州,我们也需要一个值得尊敬的天驱武士站出来对抗辰月。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我知道你的坚强,在我的学生中我为你骄傲。
请劝说大君,把辰月和朔北的推进阻止在北都,失去了北都的防御,东陆将直接面对朔北部的屠杀。
息衍〗
“将军,我想你要告诉他的事,他已经知道了。”谢圭缓缓地撕掉了那张信纸,随手让纸屑飞散在风中。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年之后,他又一次踏上这片草原,又一次听见战鼓,又一次准备冲锋。
小时候他幻想着去瀚州的草原上流浪,那里有好客的牧人,豪情的少女,每到一个寨子他就下马去讨酒喝,拉着少女的手儿赞美她们的容貌,和蛮族男人烂醉在月光之下,天明的时候再起身去下一个营寨。就这么一杆枪,一壶酒,一匹马,随着水草飘零,在自己的马脖子下挂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死便埋我”四个字。可偏偏来这里,肩上都负担着使命,看到的都是战火。
他又想起那个牧民般的君王了,十年之后,“狮子王”的眉宇和笑容仿佛刻在他脑海深处那样清晰,他真想这个男人还活着,可以一起坐下来喝一杯酒。
“岳父大人……生命真像一个轮回,我又重新回到了这片草原,看见一个像你一样执着的人冲向战场。”他轻声自语,自嘲地笑笑,“也许是因为我就是那么个愚蠢的人,所以才总是遇见这种愚蠢的……要为了荣誉和守护这种虚幻的事情而去拼命的人吧?”
他摘下马鞍上的黄铜酒罐,嗅了嗅里面残留的酒气,最后享受了下,点点头,“难怪你那么看重你这个表弟啊。”
“诸位都准备好了么?”谢圭回头,看着身后的九骑黑骏马,“一会儿我们要面对的可是朔北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和他的白狼。”
没有人回答,黑骏马上的武士们在同一刻无声地握住了自己的武器。
谢圭缓缓地举起了手,指间铁青色的光芒在朝阳下狰狞如剑。
“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
阿苏勒听见了骏马长嘶的声音,猛地扭头,看见南面的高地上,十匹黑骏马一跃而出,顺着地势而下,向他直冲过来。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东陆,天启城。
雷碧城从露华大街的一间妓馆里缓步而出,他身边殷勤招呼着的是皇室重臣,太常寺卿。晓光刺破薄雾,从高处看去,城市的面目渐渐清晰,远处的太清阁巍峨矗立。水汽中有股春天将要来了的暖意,雷碧城深深地呼吸,缓缓吐气。
“原来国师不好近女子,我还真是唐突了。”太常寺卿歉意地笑着。
“感谢大人的盛情,侍奉神的人,身躯已如槁木。”雷碧城说,“但这里的茶很好,我很喜欢。”
“在陛下和长公主面前,我的事情都拜托国师了。”
“大人忠贞恤国,不避危难,梁秋颂下野之时,就是大人登龙之日。”
“可这没有了淳国为天启屏障,北蛮会不会重演风炎皇帝的故伎啊?”太常寺卿搓着手。
“不,不会,”雷碧城淡淡地说,“东陆已经没有风炎皇帝,当蛮族铁蹄再次踏入这片土地的时候,一切都会和七十年前不同。我步行回宫,这就和大人告别了,搜集梁秋颂谋反的证据,请务必从速。”
他带着两名黑衣从者,沿着露华大街缓步而行。太常寺卿望着他的背影,琢磨他最后那句话,心里茫然。东陆已经没有风炎皇帝了,一切将会不同。没有那样一个绝世的皇帝威慑蛮族,这不同莫非是指大胤终将亡国?可是这样的不同又有哪里好?他苦着脸,摇摇头,觉得国师真是太高深了。
雷碧城走出很远,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听见了马蹄声,从前方而来,只有区区数骑,而势如雷霆。他皱起眉头,黑衣从者们不解,但还是踏上一步掩护在他身前。
五匹纯黑的战马风一般而来,逼近的瞬间,马背上的骑士一同拔剑,他们都是最有经验的武士,剑刃横在一侧,带马直冲。战马冲锋在巨力远比他们挥剑造成的伤害更大。间不容发,黑衣从者一齐发动,双臂上的四枚铜盾组成一面坚不可摧的屏障挡住雷碧城,他们自己却全无防御,一个被战马撞得斜飞出去,一个肩上留下巨大的伤口,一条胳膊几乎被卸下来。
五名武士擦着雷碧城闪过之后,立刻调转马头,为首的默默地看着雷碧城,迎着日光眯起了眼睛。他黑衣白带,嘴角带着不经意的笑容,拇指上青色的铁光一闪。他没有再贸然冲锋,因为雷碧城在那一瞬间已经完成了掌心花纹的绘制,此刻那个秘术的印纹正如同燃烧般腾起光焰。
“你居然回来,你来这里是为了杀我么?”雷碧城问。
“当然,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和平下去,既然你们真要把这天下变成苍生的战场,那么我向你们宣战,不死不休!”
“天驱武士团,万垒宗主,息衍。”为首者踏上一步,古剑静都上初日的光芒忽地跳跃起来。
“期待已久。辰月教,阳,雷碧城。”
雷碧城击掌,受伤的黑衣从者们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和雷碧城组成了三角的阵形。双方都看着对方的眼睛,看到的都不是杀气或者怒气,而是决心。从这一刻起,沉寂了数百年的两大秘密团体,他们的战争将彻底公开,将把所有人都卷入乱世的洪流中。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宁州。
翼天瞻·古莫·斯达克舒展那对十二尺的白翼,无声地降落在高树上。他转身回望,青都的方向滚滚浓烟升入天空,那座已有上千年历史的羽族都城正在火焰中倒伏,那些古树,青樟,紫檀,白桦,赤松,都将化为一场浮灰,想必正对着天空发出临终的悲怨。这是翼氏重辉的一日,翼氏斯达克家族的勇敢子孙翼霖·维塔斯·斯达克投入四万大军,以长达半年的围城战,最终灭尽了忠于羽氏的守军,他就将踏着鲜血和碎裂的白羽登上王座,接受整个羽族的俯拜。违逆他的人都将死去,他已经决心用弓箭和自己的意志来统治这片青色的土地,而非听从神的谕示。
神也不再谕示什么了,维塔斯在和谈的会议上手握一支利箭洞穿了大司祭的心脏后,羽族不再有人能聆听到来自云端之上的旨意。
翼天瞻双手合十,以长门僧的礼仪祭奠那些战死在青都的战士们,他逃离那片森林的时候,最后的十二个战友把箭囊里的所有箭拔出来插在自己面前,张弓面对五千人的斯达克家族射手大队。
翼天瞻想自己真是老了。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撤走的,那时候他跟那些东陆朋友学得像个烈血的蛮子似的,浴血吼叫,面对几十倍于己的强敌死战不退,只要他的箭囊里还剩下一支箭,他就扔握着杀戮之柄,他一定会把那支箭送到敌人的心口里,而不是带着它离开战场。
他张开双臂拥抱身边白衣的公主,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翼罕,带羽然离开,不要再犹豫。进入寂静之座,不要担心惊扰那里的灵魂,泰格里斯之舞能开启那座森林,羽族先人的灵魂会守护你们。”他转向身边的年轻人,“要等待时机,不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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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
“爷爷!你要干什么?”羽然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喊什么,傻孩子。”翼天瞻面无表情地拨开她的手,“你以为我是一个想要死在这里的倔强孤老头么?我是无法进入寂静之座的,早在七十年前,我就成了羽族的弃民。那些灵魂不会允许我玷污圣地。”他眺望着遥远的西方,“其实埋葬我的,该是瀚州的土地,原本七十年前的我就该死在那里了,但是我的朋友们用他们的命换我活了下来。我可不想就这么白白地死去,我还要在回瀚州去拜谒他们的坟墓。”
“真的?你不说谎?”羽然搂着他的脖子,瞪大眼睛,“我们还要一起回东陆的,是不是?”
“你很重了,不要总做这样小孩子的事。”翼天瞻像是摘下一只白色花环那样把她从脖子上摘了下来,“是的,总有一天我要像当年那样骑着马带你去东陆,一路上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不是和姬野吕归尘都有约么?我也可以和你约定,你想听什么样的誓言?”
“我不要誓言,要是爷爷你不回来了……我留着你的誓言有什么用?”羽然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要相信老人的话,我们可不是那些矫情的年轻人,说着谎话劝别人离开,自己留下来独自战死。”翼天瞻拍拍她的头,“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就去东陆,我会在南淮城我们以前住的新盖一座房子,不过你可要快点来,我太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床上了。”
“那棵老樟树还在的吧?”
“樟树这东西,只要不烧成灰,就算烧焦了,春天也会长出新的树皮来,放火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翼天瞻说,“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一样。”
羽然把一只小小的手掌伸到翼天瞻面前。翼天瞻看了看,一巴掌拍上去。羽然转过身,和翼罕一起展翅而起,翩然如两只白燕。
翼天瞻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那记响亮的击掌在他的掌心里留下了微微的疼痛,这就是东陆年轻人订约的方式吧?击了掌,一生一世,纵然远隔千山万水,也不会忘记约定。他们还要一起策马回东陆,羽然还在期待和那两个男孩的重逢。
这样性格的公主,本不该学习泰格里斯之舞的吧?更不该把自己献上羽族命运的祭坛。他想。
“头儿,都过了七十年了,你这种骗人离开的办法还是有效”翼天瞻笑着摇头。
他还记得那个魁梧冷漠的男人在瀚州草原的夜幕下对他说这话时何等的严肃,“要相信大哥的话,我们可不是那些矫情的年轻人,说着谎话劝别人离开,自己留下来独自战死。”
远处的天空里,隐约的白影刺破了流云。他们来了,鹰一样迅疾。
翼天瞻缓缓地舒张羽翼,他掀起了强大的风压,人如仰射的利箭那样笔直地升入天空,他的脚下,落叶纷纷如同大雪。十二尺羽翼上光辉流溢,近乎透明,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森林在他的脚下越来越远,他冲向天穹,没如云层。
鹤雪们感觉到了残留在空气里的澎湃力量,他们警惕地盘旋,悬停在森林的上空,眺望着东北方的墨绿色云障,那片永不散去云障仿佛一条巨大的龙,数百年来一直停留在东北方森林的上空。它的下方就是深绿的寂静之座,由木灵和羽人灵魂封锁的禁忌之地,传说那里笼罩着一座山,山上有参天的大树一直把枝叶伸入云层里。
他们在疑惑是否要继续追赶,侵入禁忌之地令人不安,多少代以来只有羽皇和大祭司能够自由地进出那里,其他人却可能遭到惩罚。
他们探察着那股力量,那并非来自寂静之座,而是什么人留下的。如此强大的力量痕迹,只能源于一名被弃的鹤雪,那个叛国者古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飞行轨迹中隐藏的力量痕迹仍旧叫年轻人不安。鹤雪们把白羽箭搭在弓弦上,组成一个圆形,留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就在他们的正上方,云层之上,翼天瞻低声说:“铁甲,依然在!”
他猛地收拢了双翼,笔直地坠落,古枪枫花带起一道笔直如线的银光。
“上方!”鹤雪首领大喝,“发箭!”
鹤雪的箭雨逆空而起。
相隔着十几里,策马疾驰的华碧海拉紧了缰绳。他身后追着战马奔驰的黑衣从者们骤然停步,“老师?”
“那里,”华碧海指着黑衣从者们看不到的天空尽头,“我像是看见了……一颗银色的流星。”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彤云大山的支脉,绝高的山峰上,狂风掀起白色巨狼耳边的长毛。
“厄鲁·帕苏尔派人带信来说,昨夜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当家主,还有旭达汗和贵木两人,都死在北都城的内讧中,死伤数千人,如今北都城已经完全无力防御。但是郭勒尔的小儿子阿苏勒纠集了大约数千人,试图半途埋伏,请狼主小心。除此之外,狼主踏入北都的道路已经被打扫干净。”斥候跪在巨狼的脚下。
满是筋节的粗糙大手抚摸着狼的脖子,蒙勒火儿眺望着朝阳下那座城池的影子。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桑都鲁哈音,桑都鲁哈音的脖子上骑着断腿的雷碧成。
“旭达汗没能活到最后么?真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的另一个外孙让我有意外的惊喜啊。”蒙勒火儿说,“来吧,郭勒尔的儿子,看看你能不能让一个老家伙血管里的血重新热起来!”
他们的脚下,白色的巨狼夹在数以万计的骑兵中,正高速奔驰,薛灵哥战马和巨狼组成的队伍仿佛一道洪水,沿着地势宣泄而下,在他们脚下转过了巨大的弯。
山碧空向着南方伸出了手,从五指间俯瞰大地,“神啊,就让这个时代的火,烧得更盛大一些吧!”
历史
胤成帝六年春,北都城内乱,大火一夜之间烧掉了小半座城池。
内乱中,大君比莫干·帕苏尔,旭达罕那颜,贵木那颜均横死,铁由那颜疯厥,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帕苏尔家的男人们瞬间凋零了。
久候的城外的朔北部大军也向着北都进发了,就要兵不血刃地拿下这座象征草原霸主的巍峨大城了。
在北都城陷落的最后一刻,一个扛着夔鼓的少年带着仅剩的年轻人和各家的奴隶们走出了城门,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铠甲,有的武器精良,有的仅仅手持猎弓,他们带着酒气和被酒气熏红的脸,高举的旗帜上是青阳的豹子图腾。
吕氏帕苏尔家最后的儿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从这一天开始被称为北陆的大君。
朔北部的白狼团和这些年轻人做了最后的交锋。
一日之后,大汗王厄鲁·帕苏尔捧着象征大君的九尾大纛出城投降。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这位狼背上的勇士终于如愿以偿地开进了北都城,三十年前他在这里饮恨北窜,多年后终于实现了梦想。蒙勒火儿并未自称大君,而四方畏惧他的威势和残酷,纷纷前来降服,草原上共称“大狼主”,书中对他的称呼是“篡王”。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北方荒原的严寒和寂静,次年蒙勒火儿带着他的白狼团离开了北都城,不知所踪。有人传说他最终回到了北荒中的朱提山,老死在冰雪中,被狼群分食。
这位郭勒尔时代的最后勇士的死,象征着逊王之后草原五百年的平衡被打破了,诸部重新进入了混战。
历史对于某些人已经结束,而对于另一些人,只是刚刚开始。
(《九州·缥缈录》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