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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里的两枚石子儿,捶了捶墙壁。
“假造金票,是杀头的罪。”对面的老囚犯倒也不很沮丧,答得很是坦然。
“假造了多少?”
“也就二十万金铢。”
息衍愣了一下,笑出声来:“难怪是杀头的罪,你假造的金票可以买半条紫梁大街了。”
“那您是犯了什么事儿?您可是南淮城大名鼎鼎的息将军,能沦落到这里来,犯的事儿不会小。”老囚犯反问,他们这些人都比息衍关得久,跟外面不通消息。
息衍抓了抓头:“说起来被抓到了把柄的事儿也就是私下里调动军队。”
“调动军队?调动了多少人呐?”老囚犯追着不放。
“也就三四万人。”息衍学他的口气。
“难怪是杀头的罪,你私下调动的人能把一国给打下来了。”老囚犯得意洋洋的报复。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看起来对于彼此要被杀头这个事情倒有几分欢悦。
“其实我觉得我还算运气的。”老囚犯说。
“你是说没判磔刑算运气?”
“不是,”老囚犯说:“反正我没家人,死了就死了,没什么牵挂的,这就是运气。早知道造它两百万金铢的票子出来,也还是砍头吧?”
“你倒也想得开。”息衍笑。
“这年头四处都打仗,我看这南淮也安静不了多久了。打起仗来,谁敢说自己就能活命?犯了王法的不犯王法的,刀砍过来都是人头落地。这就是乱世啊,个个都是身不由己,个个都是图口饭吃,跟讨活路的狗差不多。我就是运气差点儿。”老囚犯叹了口气。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地看向墙壁上唯一的窗,冷雨从窗外泼洒进来,外面一片漆黑。
“别扯这个了,我盘面大好,我这把可要赢你了,快投快投。”老囚犯一迭声地催促。
息衍刚回过神来,就听见令人牙酸的声音。死牢大门生锈的铁轴缓缓转动,打开了。火把的光照在阴湿的地面上,两条影子投射得极长。囚犯们忽然安静了,呼吸声都轻微起来。死囚是不能放风的,大门只在送食水和杀人的时候打开,听到铁轴转动的声音,就像催命,只不知道轮到谁死。现在是深夜,狱卒断然不会好心地给囚犯们送点吃喝,那么是杀人?这样恶劣的天气,刽子手愿意杀人?
“这天就是个要死人的天啊!”不少人心里都这么想。
两个人沿着走道向前,其中一人显然是狱卒,用铁棍在铁栏上趟过去,发出一连串让人心惊胆战的叮当声。另一人则没有发出丝毫声息,脚步如猫一样静。两个人最后停在息衍的牢房前,息衍看见一身熟悉的黑色大氅,风帽遮住了那人的面部,大氅下隐隐的是铁甲,他配了一柄修长的刀,刀镡上的空腔有一枚银亮的铁珠。
那是雷碧城四名黑衣从者之一,殇阳关下这四个人保护雷碧城在千军万马环绕下通过,强大而沉默,有如神明的护军。
“你是来处死我的钦差么?”息衍打量完毕,点点头。
“天启七御史对息将军的案子已经下了判决,息将军通敌卖国,结党谋逆,罪当处死,无赦。”黑衣从者展开手中的卷宗,递给铁栏另一侧的息衍。
息衍接过,扫了一眼,扔在旁边:“不必了,我相信你说的。如今你们已经控制了皇室,就算没有这样的判决,你们也可以写一份出来,加盖皇帝的国玺。”
黑衣从者不回答,算作默认。
“你杀了我哥哥,但我并不恨你。”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说。
息衍一挑眉,再次打量黑衣从者:“殇阳关那个尸武士?他是你哥哥?看起来你们兄弟之间差得很多。”
“我比不上哥哥,在所有的学生中,哥哥是最得老师欣赏的。”
“你说你不恨我?为什么?”
“因为我和我哥哥一样,都是神之祭坛上的牺牲。”黑衣从者淡淡地说。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笑笑:“你修为上差点,不过说话讲理,脑筋清楚,这个就比你哥哥强得太多。不必废话,对一个将死的人,是否能满足最后的要求?我要一张三十六弦的箜篌,一壶酒,一些吃的东西,一个女人,会吹笛子的。在我奏琴的时候,她能用笛子为我伴奏。”
“去紫梁街上,为息将军买一壶酒,一些吃的东西,买最好的。还要一张用过的老箜篌,三十六弦的。”黑衣从者对狱卒下令。
狱卒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心里十万个不愿,却不敢对这位帝都的钦差多说什么,只觉得这钦差比起上次的那个可难伺候得太多了。他把油布雨披罩上,咬咬牙出门去了。
息衍微微点头:“用过的箜篌好,你是个懂琴的人。箜篌如白玉,不磨不成器。可那个会吹笛的女人呢?”
“雨很大,现在去找一个会吹笛的女人,时间太久。”黑衣侍者从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一支褐色的短笛,“我能够吹笛。”
“好!”息衍笑笑,“辰月吹笛,天驱奏琴,将军临阵,拔剑生死。”
“老息你这是要死了……”老囚犯在隔壁听着,看着眼前一盘没有下完的双陆,想起自己这些天来和这个狱友隔墙下棋的几分交情,忽然涌起兔死狐悲的心情,不由得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每个人都会死。”息衍站了起来,“可不要弯下腰。”
他背着双手在牢房里踱步,黑衣从者在铁栏外雕站着,纹丝不动。风帽下,他还罩了铁面,完全看不到脸,也无所谓表情。囚犯们不敢大声呼吸,隔着铁栏望着彼此,等看着这个威震东陆的英雄人物如何死去,他们这样已经送别了好些狱友了。外面的雨更急了,风雨声里,息衍的脚步清晰而舒缓。
他转到第四十圈的时候,狱卒回来了。油布雨披没能帮上大忙,狱卒浑身都湿透了,他用南淮乡音骂骂咧咧的,把一包东西放在黑衣从者面前。黑衣从者冷冷地看了一眼狱卒,以刀鞘扒拉着那些东西,一件件地看清楚了,点了点头。狱卒也不打开铁门,从铁栏里一件件东西往里递。
息衍打开酒罐闻了闻香气,又翻检油纸包,看到是玫瑰花生、梅子蜜饯、砌香樱桃几样果子,摇摇头叹了口气:“这酒倒是陈酒,这果子都是甜的,怎么下酒?下酒的好物是肥瘦合度的猪头肉、炸得酥脆的鸭皮、几片咸猪腿,花生该炸过洒点细盐,牢头你买这些,一看就是不喝酒的人。”
狱卒一肚子火气没处发,刚要瞪眼,被黑衣从者伸手阻止了。
“下酒的东西不好,可以再去买来。”他低声下令,“按息将军说的,猪头肉、鸭皮、咸猪腿、咸花生。”
“免了。”息衍摆摆手,“要死的人,为了一点下酒的小食婆婆妈妈,只会让人耻笑……好箜篌!”
他抚摸着那张老箜篌,啧啧赞叹。箜篌式样普通,也没什么铭文,想必不是什么很值钱货。同样的东西在街头卖,全新的不过值几个金铢。这张怕是有几十年了,被摩挲得太多,表面很多地方漆都被磨去了,却光滑得像是深褐色的琥珀,泛着一层柔光。息衍细细地调弦,看起来爱不释手。
“不知是哪个老琴师用过的,好木头。”息衍淡淡地说,“大概用这琴的人已经死了,后辈不懂事拿出来卖的吧?否则弹琴的人,谁能舍得这样一张老琴?”
狱卒没说话,心里却突地一跳。这张琴是他冒着雨去敲一个老琴师的家门,便宜价买回来的,那个老琴师以前常在街坊里说书,讲蔷薇皇帝那几卷老故事,赚几个小钱,活得很是潦倒,上个月刚死,儿子留着这张琴没用了,一个金铢就卖给了他。
息衍的指尖在弦上一挑,语音清冽,衬着外面的雨声,忽的一股寂寥慢慢地漾开。他的神色变了,不再笑,目光寂寂地看向窗外的黑暗,看着雨水打在窗台上飞溅。忽然间,他显得有些苍老,这时候他才真的像个三十多岁的人。
“你说你那样的人,本来就该在四处像孤魂那样游荡,只是不小心进了牢笼,”息衍幽幽叹了口气,随手理弦,“其实每个人何尝不是不小心进了牢笼,从此就不敢出去……”
狱友们都扒着铁栏看他,觉得这个素有英雄之名的狱友莫非死到临头发了疯病,这么说话,倒像是有什么人坐在他对面似的。
“庙堂既高,萧鼓老也;
珠泪堆红,几人歌吹。”
息衍曼声长吟,手中三十六弦历历而动,如屈指扣古木,拔刀击堂柱。忽然他十指飞动,声如裂羽。黑衣从者在同时吹响了短笛,笛音出奇的清澈,隐隐有白毅箫声里的那股清刚。他在笛子上想必用功很深,笛声尾随息衍的箜篌声而走,绝不喧宾夺主,却也不落下分毫,仿佛并飞的白色凤凰以极高的速度切开浮云,而后一同掉头俯冲入海。周围那些囚犯在音律上都谈不上什么造诣,可也能听出笛声和箜篌声似乎和谐却又交织缠斗,分毫不让。
箜篌被息衍催动到极点,不再是白色凤凰的华美端雅,而是如一只直冲天顶的巨鹰。笛声也随着扶摇直上,不肯有丝毫落后。黑衣从者一口气极长,笛声几乎不受呼吸的制约,可此时那管丝竹却拢不住笛声了,笛声像是一条挣扎着要摆脱束缚的龙。囚犯只觉得照这口气吹下去,那笛子就怕要裂了,那三十六根弦也怕要断了,不知一个钦差一个死囚到底玩什么把戏。笛声箜篌声已经压过了风雨,每个人都揣着不安,隐约觉得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
是的,绝大的危险,就像是黑夜里游动的黑蛇!
息衍的箜篌声忽地一顿,翻上新高,同时放声而歌:
“人寿百年尔,谁得死其所?
有生当醉饮,借月照华庭。
我不见万古英雄曾拔剑,铁笛高吹龙夜吟;
我不见千载胭脂泪色绯,刺得龙血画眉红。
……”
笛声中断,黑衣从者拔刀,刀色生青,刀身笔直,刀镡中那粒铁珠急震,发出令人悚然的锐响。他伸手从背后摘掉大氅,露出浑身铁鳞甲,每一片乌铁上都隐隐透着冰丝花纹,那是淳国特产的冷锻鱼鳞钢,风虎铁骑便是使用这样的钢材打造铠甲。黑衣从者打开死牢大门,看了一眼外面瓢泼般的大雨,提刀缓步而出。
他的背后,息衍的箜篌声越发高亢,仿佛十万甲兵列阵,十万战马躜蹄,十万长刀轰鸣于鞘中。
黑衣从者打了一根火把,可是火光不够穿透黑暗。他环视周围,隐隐约约六条黑影站在雨里,对他呈包围之势。没一个人打伞,因为他们需要紧握武器,两个人持刀,一个人持重剑,一个人持双手重槌,一个持长枪,还有一个人持一对带锁链的牙钩。他们每个人都穿着全套甲胄,冰冷的雨打在他们的铁盔上,溅起了水花,水花又顺着甲缝一边往下流一边渗入里衣,这样寒冷的天全身湿透必然难受得很,但是没有一个人动作,除了流汗。
在这寒冷的雨夜里,他们每个人都在流汗。
黑衣从者前进几步,六个人组成的包围随他一起移动,每个人和他之间的距离都保持了不变。他把火举高,勉强照亮了距离他最近的敌人,那个人持长枪,颇为年轻英挺,看起来面熟。
“羽林天军都统谢诚,我在帝都曾见过你。”黑衣从者想了起来。
“天驱武士团,谢圭,这才是我的真名。”持长枪的年轻人说。
“我不用知道你们的真名,我不会为你们立墓碑。”黑衣从者淡淡地说。
“我敢于告诉你真名,因为对将死的人不用刻意隐瞒。”谢圭一字一顿。
黑衣从者把火把抛向空中,双手紧握刀柄,收到右胸前,刀尖指天,石像般寂静。火把落在地上,立刻被雨水熄灭了,一点光也不剩下,每个人都面对黑暗,听着哗哗的雨声。谢圭的汗流得更急了,他知道这个对手何等可怕,雷碧城的学生不会是弱者,这个黑衣从者如果不具备殇阳关尸武士那驱使死人的秘术,那么势必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他那柄刀上。谢圭知道殇阳关上白毅和息衍如何联手才重创了尸武士,他们六个人加起来是否比得上素月墨羽?谢圭完全没有把握。
黑暗里忽地跳起两点光,颜色像是萤火虫的淡绿,却火一般炽烈。绿色的光斑在一道冰冷的金属上滑过,铁珠急震,雨幕和风被凄厉的呼啸撕裂。
“枭瞳!”谢听说过这种秘术,它能让人在绝对的黑暗里看见任何发热的东西。
六个人同时发动,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就像是有人拍了一下掌,下达了命令。事实上无人拍掌,给他们下命令的是息衍的箜篌声,那个瞬间箜篌声忽地断绝,天地间的风雨声在此时变得分外清晰。时间仿佛变慢了,地面上溅起的水珠在黑暗中掠过银亮的线条,武器切断那些线条扫出致命的弧。天驱和辰月的绝顶武士交错而过,武器没有发生格挡,谢圭的枪锋所指是那对碧色枭瞳之间,黑衣从者的眉心。但是在他命中之前,枭瞳熄灭了,那是黑衣从者闭上了眼睛,谢圭感到他的枪走空了,随即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某一个同伴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受伤了,但是没有人发出声音,在生死的搏斗中,一次呼吸的时间足以致命,失去目标的天驱们同时转身向着黑暗攻击。天驱之间默契的配合使第二次攻击没有留下死角,但是武器只是在冷湿的空气里带起了几声无奈的呼啸,黑衣从者仿佛融入了黑暗而消失了。六个人立刻背靠背结成防御,彼此都感觉到同伴剧烈的心跳。
谢圭握住长枪的中段,那是传自翼天瞻的“双曼罗单手阵”,羽人无数代精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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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防御武术。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大意,他本以为己方占有人数上的优势,但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人数完全不能发挥作用。那名黑衣从者用他刀镡里的铁珠声和那双绿色的枭瞳迷惑了他们,在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接近成功的时候,铁珠声和枭瞳的绿光都消失了。而谢圭绝对相信黑衣从者正在一个他们无法预估的角落里枭鸟般观察他们这群猎物,推算下一次进攻的时间,这样诡秘的风格不像一个武士,而是刺客。黑衣从者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们中也许会有人倒下。
他没有抬头,所以看不见头顶的黑暗里一双细长的碧眼缓缓睁开。那双眼睛悬停在那里,仿佛漆黑的天幕开了口子,随即蝙蝠般坠落。
那名持牙钩的天驱爆发了一声短促的警告,在枭瞳下落的前一瞬,他在自己光滑如镜的武器中看到一道绿色闪过。六个人几乎在同时察觉进攻不可思议的来自头顶,五个人向前扑出,谢圭举枪迎击。他击中了,却不是黑衣从者的身体,他的红枪和黑衣从者的佩刀在空中交击,一连串短促的格挡声连在一起。依靠“双曼罗单手阵”几乎没有破绽的防御,他在黑衣从者落地之前接下了全部攻势。
但他没有听见黑衣从者落地的声音,当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瞬间。他的同伴清楚地看见谢圭背后的黑暗里,两道碧光缓缓张开。
谢圭在同伴的惊呼中预感到敌人的位置,他发力前扑,听着背后那柄刀的啸声如索魂般跟了过来。他不能再快了,也来不及转身格挡,因为来不及换气,他的力量已经耗尽。铁珠急震,毫不忌惮地暴露出黑衣从者的位置,因为猎物就要死去,猎人也就可以坦然现身了。
谢圭站住了,丝毫不动,以自己的后背硬接那一刀。仿佛把整个身体割裂的痛楚从背后传来,但是谢圭知道自己冒险成功了,他听自己的老师说过,如果真正的快刀切开人的身体,死去的人只会在那个瞬间感到一种足以冷却整个世界的冷。谢圭在羽林天军大氅下穿了重甲,黑衣从者出刀前没有时间蓄力,刀上的力量并不足以破开精锻铠甲。
谢圭回身长枪横扫,却再次失去了目标。黑衣从者又一次阖眼,如前次一样完全融入了黑暗。
这一次靠的是运气,下次黑衣从者出现时谁会死?谢圭不能再等下去,他忽然撒手抛掉长枪,用力击掌。他清楚这是何等冒险,他没有在黑夜里视物的能力,对手也许就在他身前不到一步处,可能不等他击掌完毕就会一刀穿透他的心口。
他没有死。随着他击掌,黑暗里腾起一道两尺长的火焰。
燃烧的是一张纸,可是谁也没见过一张纸燃烧起来可以有这样炽烈的光,倒像是浇了牛油的火炬。那张纸悬空浮在一个人掌中,那个人打着一把伞,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伞低垂了下来,遮住他绝大部分面容,只剩伞檐下留着一抹小胡子的嘴。
那张嘴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去吧,烧不了很久,但是足够你杀掉他。”
他的背后,一柄带弧度的剑从黑暗里慢慢显露出来,一个精悍的黑影大步而出,踩着雨水走向谢圭。那张燃烧的纸照亮了周围的一切,黑衣从者赖以藏身的黑暗被驱逐了,他原本在谢圭侧面不远处猫儿一样俯着,此时慢慢地站直了身体。他生青色的长刀垂在一侧,雨水冲刷着血迹高速流下。
提着弧剑的人走到谢圭面前,那是个大概十六七岁的男人,一身看不出材质的贴身黑衣,一张年轻却落拓的脸,头发随意的挽成一把垂在肩上。
黑衣从者背对着他,凝然不动。
“你的剑很好,这就是杀手剑?”谢圭说着缓步退后。
“影虎,自己打的。”年轻人用最平淡的声音回答。这时候他转动那柄弧剑,剑身反映持伞人手中的火光,晃着每个人的眼睛。
“快点,不要浪费时间。”打伞的人用含笑的声音催促。
年轻人不再回答。他和黑衣从者相隔不到两丈,都纹丝不动,这个距离足够谢圭以长枪发动雷霆一击,是至危险的距离,但是双方似乎都不急于动手。
“天罗,这么做你们考虑过后果么?”黑衣从者淡淡地问。
“谁知道呢?老爷子们大概想过结果吧,不过不会告诉我们。”打伞的人说每一句话无不带着温和的笑。
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年轻人转动着那柄自做剑“影虎”,越来越快,光影飞速闪动,可是他的脚下如钉子般稳固。天驱们缓慢地靠拢,谢圭看着持伞人掌中的纸慢慢地化为灰烬。事实上那张纸燃烧的速度已经很慢很慢了,可谢圭还是不由得担心起来,一旦那以秘术点燃的火炬熄灭,黑暗重来,黑衣从者的枭瞳将再次占据上风。
但是持伞人依旧含笑,年轻人脸上漠无表情。
纸终于燃烧到尽头,持伞人缓缓握拳,悬在掌心的纸在熄灭前忽地腾起了三尺高的烈焰,仿佛炸开。此刻年轻人的剑在急振中发出刺耳的蜂鸣,如日之光一瞬而灭,六名天驱同一瞬间举起武器防御,谢圭最后一眼看着年轻人拖着剑射出,剑尖在没脚面的积水里割开银色的一道。黑暗降临,枭瞳的绿色复燃,黑衣从者这一次把速度提到了极致,双眼拖出莹莹的余光,就像在黑暗中挥动点燃的线香,常人的视力已经不够分辨他的准确位置,谢圭也只是勉强能追得上。他看着那两道碧光在黑暗里倏忽闪动,急速地转折进退,这一次黑衣从者不再敢阖眼,那个年轻人的“影虎”带给他的威胁分明远大于谢圭的枪。两个人踩水的声音响成一片,金属破风声刺耳,却没有一次有兵刃相交。
持伞人在不远处轻轻笑笑,打着火镰去点火把。大概那种燃纸照明的秘术很消耗他的精神,他不愿再次使用了。
火星落下,火把燃起,几乎同时脚步声和武器破风声都平息了。持伞人把火把举高,谢圭眯着眼睛,看见年轻人提着“影虎”,踩着雨水,大步向他走来。年轻人的背后,黑衣从者默默地站着,双手平持长刀,暴雨打在他一身漆黑的甲胄上,溅起银亮的水花。
“看来用不着我了,刀太出色,守望人就总是没事可做。”持伞人笑笑说。
年轻人和谢圭擦肩而过的瞬间,黑衣从者仰天倒下,唯一的一道伤口在他的颈下,他的头颅像是一只漏水的水囊,鲜血混着雨水沿着下巴哗哗流淌。那一剑对谢圭来说不可思议,年轻人在黑暗中瞬息消逝的机会里,用“影虎”从下巴下方刺入,一直贯入了脑颅。黑衣从者倒在积水里,他最后一个动作是举手向天,袖甲里什么东西激射出去,在夜空里拉出凄厉的鸣声。
“该死!”谢圭脸色一变。
“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杀了这个人,现在他已经死了,其他的和我无关。”年轻人停了一步,侧头看着谢圭。
谢圭没再说什么,按住腰间剑柄保持戒备,看着年轻人缓步离开。他从那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虎一样的光芒,让他感觉这是个不可逼迫的人。他惊讶地发现年轻人浑身上下几乎无处不是伤口,那身看起来柔韧无比的黑衣上有不下几十道细小的伤口,鲜血被雨水冲刷而下,有些伤口很贴近要害,如果黑衣从者能够多刺入一寸,这一战的结果就要改变。
“龙襄,别那么没礼貌,见过天驱武士团的谢圭先生。”持伞人慢悠悠地说。
年轻人没有停留,收剑入鞘,和他擦肩而过。
持伞者漫步从角落中走出来,和谢圭并肩,看着那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笑了笑:“没有让雇主失望吧?那就原谅一下年轻人的傲气吧,这是本堂五十年来刀术最出色的年轻人,他太出色了,以至于我们都不知道派他执行什么任务才合适。还要多谢你们为他找来合适的木偶。”
“木偶”在刺客行当里暗指被杀目标,“刀”指执行杀人任务的人,而“守望人”的任务要么是对漏网之鱼补刀,要么是解决无法逃脱的杀手。
“这是事先说好的报酬,五千金铢的金票,宛州江氏开具,可以在宛州和帝都任何地方兑换。”谢圭从怀里摸出一只密封的小竹筒递了过去。
持伞人接过竹筒,笑笑,收进自己袖子里:“算是你们运气了,这样练习杀手武术的辰月教徒,确实不是你们这种上阵砍杀的武士擅长对付的。”
“不查查看金票的数额?我听说天罗是这世上最精明的生意人,交易的一分一厘算得清清楚楚。”谢圭斜眼看着持伞人,那张褐色的竹伞依然有意无意地遮着那人的脸。
“没有必要,我们相信天驱的信用。”持伞人转身准备离去。
“是因为你们看重的并非五千金铢吧?”谢圭在他身后说,“天罗从不会为了区区一点小钱出动本堂的刺客,你说你叫苏鹤麾,那个年轻人,你叫他龙襄。天罗上三家中,龙家研究极致的暗杀武术,苏家最精于杀人秘道。没有绝大的利益,天罗不会派出你们这样强绝的搭配吧?”
“刺客只执行任务,不过问决策。太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一个人,会动摇决心。”苏鹤麾笑笑,“交易结束了,快去救你们的朋友吧。”
“一路走好。”谢圭说。
苏鹤麾在瓢泼大雨中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却并不回头:“老爷子们的想法,是这时代要再次改变了。无论辰月这一次的谋划能否成功,大胤注定要亡国。我们想在新的时代活下去,天驱或者辰月,我们想知道谁能主宰新的时代。魇非常欣赏息将军,他认为息将军将给东陆带来平安的新时代。而刺客也想生活在平安的时代……也许有一天我们之间会有更多的交易。”
“你们和辰月也有不错的交易吧?”
苏鹤麾笑笑:“据实而言,在出价上辰月的教士们更加阔绰……不过老爷子们对于之前和辰月的交易并不满意。”
“你说话真像宛州商人。”
“这是我们之间的区别啊。我们不是天驱,也不是辰月,不想为了理想或者神作战。我们只是一群凑在一起,想互相支持着活下去的人而已。”苏鹤麾在远处微微欠身,像是行礼,而后缓步离去。
谢圭沉默着,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进入雨幕。忽然,他消失了,像是融化在那片大雨里,一把伞落地。
外面的声音彻底平息了,息衍默默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箜篌放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曲子已经奏完了,琴师只需等人喝彩,息衍却还没有绝对的把握喝彩的人会是谁。
沉重的战靴声由远而近,谢圭抖开满是雨水的风帽,隔着铁栏对息衍一笑:“差点死了。”
“我正在想我已经准备好了,只不知进来领我上路的是你还是那个辰月。”息衍说,“你几乎来晚了,再有一会儿我的尸体都凉了。”
“事实上对你的判决昨日才下达,文书还没呈交给皇帝审阅。但是那名辰月武士提前出发,用一份假的判罪文书骗过了百里景洪,等你人头落地,真的才会寄来。雷碧城急于要你死,我听闻一个名叫百里莫言的人持加盖皇帝印玺的密信要求御史台从速判罪,才意识到这件事远比我想的急迫,召集他们马不停蹄地赶了两天一夜,刚到有风塘就看见你的信鸽飞过来,又马不停蹄地往这边来。”谢圭说,“多亏你的鸽子,你怎么训的鸽子?在这种大雨天都不找地方避雨,始终准备给你报信。”
“这个以后可以教给你,你说那个人叫做百里莫言?”
“百里莫言,大概十五六岁,盲眼,是个白玉一样的贵公子。以前帝都公卿里都没有过这个人。”
息衍深深吸了口气,脸色凝重:“百里莫言是百里长青的儿子。”
“百里长青?”谢圭也被震动了。
“所以他就是这一代的百里家主人,连百里景洪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分家的主人罢了。我一直在猜测百里长青之后百里家还能不能维持他们在东陆几百年来的权力,现在看来他们有了继承人。除了辰月,我们还得跟这样的家族敌对啊。”息衍顿了顿,“你买了天罗的杀手?”
“多亏买了。”谢圭犹豫了一下,“联络天罗的办法是那个女人留给你的么?是她留下救你的办法?”
息衍的表情僵了一下,没说话,淡淡地笑了。谢圭的同伴中,一人把刀收好,从腰带里摸出一个皮箧,打开来是一套精密细小的精钢工具。他蹲在牢门边尝试开锁,动作干练,这名天驱居然也是一个颇有些造诣的机关师。
“我有个坏消息。”谢圭说。
息衍也一笑:“原来是个传递消息的,我还以为你是来救我出狱。”
“听完这个消息将军大概就笑不出来了,”谢圭说,“翼霖·维塔斯·斯达克的军队在七日之前乘十二艘木兰长船,企图偷袭晋北海港北固山城。雷千叶已经有预料,派遣古月衣带领三千出云骑射驻扎北固山城加强防御。双方隔海对射十万支箭,最终羽人未能穿越出云的箭岚,暂时退回了对岸。”
“羽族的进攻?”息衍果然笑不下去了。
“这一次的胜利非常危险,古月衣靠的是出云的骑射,三千匹马在海边的驰道上来往奔驰,一刻不停。所以即使羽族的箭术远高于人类,却没有办法轻易命中目标,不过出云的弓箭射程远不及羽人的普通长弓,古月衣只能以箭岚封住可以登陆的海滩一线,却没能射中一名羽人。最后羽人的箭支耗尽,不得不回撤。古月衣一度告急,下令点燃了北固山城城楼上的火鼎,大胤立国七百年来,那一直是羽人正式入侵的信号,火光一路传递到达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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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雷千叶以为北固山城已经被突破,两万五千精锐武士立刻整备完成,即将出城,得到消息说古月衣成功把羽族舰队驱走了。”
“确实是斯达克城邦的军队?”息衍问,“翼氏的军队不可能在那么快的时间里推进到海边,羽族诸城邦不会那么快的臣服于他。何况天武者还在那里……”
“古月衣送来一个情报,据说来自晋侯雷千叶安排在宁州的斥候,但还不能确认,”谢圭沉默了一刻,“从斯达克城邦叛逃的贵族翼天瞻在上个月被人发现偷袭他的侄孙翼霖,但是翼霖出人意料的早有防备,短暂的交战后……杀手被翼霖的卫队射杀。”
“绝不可能!”息衍脸色剧变,“翼天瞻是谁?他是我天驱的苍溟之鹰!他用不着以刺杀阻止翼霖!而且他是鹤雪中的第一人,他想刺杀的人还从未有过漏网的!”
“我们的斥候已经证实翼霖还活着……如果被刺杀的人还活着,那么杀手的下场会是什么?”
息衍沉默了,紧锁眉头在牢房里踱步。谢圭觉察到息衍身上透出来的压迫感,很少会在这个懒散的人身上看到这种森冷逼人的气息。
“翼霖认为他已经得到了整个羽族的臣服,正带着他的军队前往青都,准备在年木下接受大司祭的加冕。也有人认为这是一个阴谋,羽族贵族们想把翼霖引诱到青都城下,趁他没有防备狙杀他。但是翼霖随身带着七千名精锐射手和一万两千名轻步兵组成的庞大军容,任何刺杀计划都很难说有绝对的把握……如果天武者都失败了的话。”谢圭说,“古月衣并没有给翼氏的军队造成任何伤害,他们很快会尝试再次登陆。如果明年开春之前蛮族骑兵也南下,大胤将没有足够的军队两线开战,羽人的长弓,蛮族的铁骑,加在一起势不可当。”
“打不开,这锁太复杂。”开锁的天驱擦了一把汗说。
“那是河洛特制的十字花对心锁,珊瑚金的质地,不容易对付,钥匙在百里景洪手里。”息衍说,“从外面把墙壁打碎!”
谢圭的同伴中,最孔武有力的那人点了点头,提起双手重槌,转身向外走去。
“北都的战事有新消息么?”息衍问。
“有,也是坏消息。青阳部的老将木黎战死,青阳和朔北的第一场仗,青阳完败,战死两万余人,虎豹骑损失惨重。如今北都城里热议的是何时献城投降。如果青阳坚持不住,野心高涨的朔北部大概会直接推进到瀚州南岸,最早明年春天他们可以渡海进军。”谢圭这么说着,自己心里也沉重,“朔北世子呼都鲁汗是个对土地欲望极强的人。”
“不知道尘少主怎么样了……想起来他快满十八岁了。”息衍低声说,“他是个出色的学生,假以时日还会是杰出的天驱武士,但是现在他还只是个孩子。此时此刻我们无法影响北都的战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就算是山崩之局,我们也不得不进去!我不信翼天瞻会死,如果翼霖真的杀死了他,无疑会对四方公布这个消息,说他诛灭了整个羽族的叛徒古莫·斯达克,这会给他的皇冠一个绝好的装饰。翼霖不会那么轻易地获得权力,关键在于北都,你明天出发去北都城。你曾在铁线河边帮着龙格真煌打了一个月的仗,熟悉那里,这次你要帮青阳挡住朔北人!”
“明白,我立刻启程,如果天拓海峡的海面没有封冻,我应该能在两个半月之内到达北都。”
“如果封冻了,就踩着冰过去吧。”息衍说。
“踩着冰过海去瀚州?”谢圭苦笑,“将军对部属还真是严苛啊。”
“闪开!”墙外传来那个持槌的天驱的声音。
用成块青石垒砌的石墙猛地震动了一下,石缝里的灰尘激射出来,几块青石松动开来。又是一击,灰尘弥漫,一个魁梧的人影竟然冲开坠落的青石直入牢房。盘城大狱的墙壁号称以黏稠的糯米汁调了石灰来砌,也不知是这个天驱武士的力量太过骇人还是有人偷工减料。那名天驱武士显然也没有料到如此的轻易,诧异地看着自己的重槌,拿手背抹去溅在脸上的泥灰。
“早说这个屋子要塌。”谢圭抓住那些男人手腕粗细的铁栏晃了晃,纹丝不动,“不好好砌墙,只在铁栏和锁这种表面事情上下工夫,为百里景洪建这座监狱的人只怕贪了不少好处。”
“盘城大狱的图纸是我画的。”息衍说。
谢圭点点头,看起来并不意外:“难怪。”
“借你的家伙用一下。”息衍伸出手。
那名天驱耸耸肩,把重槌递给息衍。息衍握住,掂了掂分量,忽地旋身飞转,重槌带着低低的风啸砸在他身后的那面墙壁上。那名天驱和这件武器相伴了十几年,也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这个东西到了看似文士的息衍手上忽然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两个牢房间的墙壁彻底崩碎,弥漫的灰尘里露出对面那个老囚犯呆呆的脸。
息衍把槌还给那名天驱,拍拍手,对老囚犯说:“如果想逃,就趁现在吧。”
老囚犯傻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狂喜得几乎是跳起来扑在地上使劲磕了几个头:“多谢息将军大恩,你是个大英雄!”
息衍也不跟他客气,走向石墙上的缺口,走了两步回头一笑:“英雄不英雄不重要,关键是双陆下得比你好!”
谢圭和其余天驱跟在息衍背后,谢圭把一袭黑色的羽林天军大氅递给息衍,息衍迎着冷风抖开,把自己完全的罩住。不远处传来了骏马的嘶声,去牵马的天驱武士团,已经回来,他所带的六匹神骏中,赫然有一匹就是息衍的墨雪。
“息辕那边解决了么?”息衍问。
“安排了四个人过去,会在城外和我们会和,他所在的监狱,防御远不如这里,四个人绰绰有余。”谢圭回答。
“你们在外面杀伤多少?”
“三十多人,全部狱卒,没敢留下活口,惊动了军队就麻烦了。”
“以后我们还不得不杀更多的人吧……”息衍站在阶前,仰头望着雨线连着天地,“有时候也会问自己,为了大胤能杀多少人呢?”
谢圭站在他背后,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极远处传来了低低的梆子声,想必是隔着一两个坊,打更的老人披着蓑衣溜着墙根慢慢走过。午夜来临了,因为大雨而变得湿涩的钟声随之向着南淮城的每个角落播撒,那是文庙的镇国钟,每个午夜敲响,已经漫漫七百年。谢圭忽然想起自己初来南淮的时候,十分不解为何这个城市要在午夜敲钟,让人不能安睡。可他很快就发现南淮城里的人对于午夜那记钟声并不觉得烦扰,因为他们听着这钟声渡过了许许多多的日夜,那声钟是响起在他们安宁的梦境里,告诉他们一切平安,他们只会在卧榻上舒服地翻个身,继续酣睡。他想这大概就是南淮了吧,就像文睿国主诗云:“水畔听钟七十年,便了却了此生。”
息衍出神地看着雨幕,很久很久,低声说:“这样的雨夜,南淮真是多啊。”
“这一次离开,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吧?”谢圭也陪着他看雨,银色的雨滴打在院子里的青石板地上,碎裂、跳跃,“将军在这个城市住了十几年吧?”
“是啊,十几年。不过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以前的那些人和事……都不在了。”息衍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为什么叹气?”
“我在想,从今而后,在我不在城市的时候,一年又一年,我种的那些花是不是还会生生发发……或者被人铲平?”息衍淡淡地说,“以前我走过很多城市,总不愿留下,怕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就再也走不出去。可是走到南淮……偏偏没能走出去,就羁縻了很多年,看遍了这里的大街小巷,种下了那圃花,弄得现在还站在这里……啰啰嗦嗦的像个碎嘴的老头子。”
他低头笑笑,摇摇头,像是自嘲。
他忽地大步踏入雨幕,上去抓住墨雪的勒口,五指掠过爱马的长鬃,激起一片冰凉的水,翻身上马,扯紧了缰:“走吧!已经耽误很多年了!”
谢圭忽地笑了,从怀里摸出一只精钢酒罐,打开来饮了一大口,一股暖气怯退了寒意。他抓紧红枪,大步奔向自己的战马。
密集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街上传来。谢圭一惊,凝神分辨,那些脚步声沉重而急促,显然是穿了制式重靴的军人,人数不下百人。他们人数有限,能够劫狱成功甚至要感谢那个辰月武士,他手持的判罪文书是伪造的,所以更加不愿秘密处死大臣的事情成为口实,特意把守军调开,只是自己由一个狱卒引路,准备亲手处死息衍。而如果所有守军都在,人数不下三百,以谢圭所带的精锐,杀进来也并非容易的事。
“来不及了,那是他调回军队的信号!”谢圭左手拔剑抛给息衍,右手一振红枪,“杀出去!”
黑压压的军队踩着雨水涌入了这片空地,他们一色青灰色的军服,外罩黑色鱼鳞铁甲,脚下牛皮重靴,每个人都仅仅配两尺的短刀。谢圭全身绷紧,他意识到他们遭遇的军队是鬼蝠,如果下唐还有一支军队可以凭自身的战斗力名闻东陆,那么一定是息衍亲自训练的鬼蝠营。这支军队被作为精锐中的精锐训练,强化了暗杀和斥候的技巧,在这种贴身战斗里,鬼蝠远比重装铁骑更可怕。谢圭和其他五名天驱同时策马靠近息衍,准备借助战马的优势发起冲锋。鬼蝠们并未立刻展开进攻,而是绕开他们,左右分为两队,组成了完整的包围。谢圭举枪翼护息衍,紧张地环顾周围,无数火把照亮了铁甲,这个包围毫无破绽。他意识到自己这伙人不可能毫发无损地离开了。
息衍平静地带马上前几步,其余六人以不变的队形推上,护卫他的两翼和后背。
“雷云伯烈,你是来阻挡我的么?”息衍对鬼蝠中的一人说。
谢圭注意到了那个矫健的年轻人,他军服的领口上所绣的蝙蝠和其他人都不同,显然是这些鬼蝠的首领。他也听过雷云伯烈这个名字,南淮雷云家的长子,下唐年轻将军中和幽隐、息辕齐名的人物。
雷云伯烈排众而出,走到息衍的马前站定,他空着双手,后面跟着他的三弟雷云仲明。雷云仲明响亮地击掌,所有鬼蝠同时收回了佩刀。雷云伯烈转身接过雷云仲明递来的长剑,雷云仲明忽然抓住哥哥的小臂,瞪着眼睛看着哥哥。
“回去!”雷云伯烈对他低喝。
雷云仲明手抖了一下,仍旧不肯放开。
“回去!”雷云伯烈重复。
雷云仲明默默地放手,转身退回了人群里。
雷云伯烈把那柄剑高高地举过头顶,举向马上的息衍:“这是将军的佩剑静都,将军即将远行,不能没有随身的武器,我们是来送将军的。”
谢圭看向雷云伯烈,但是雷云伯烈低着头,他便看不到雷云伯烈的表情。他又看向雷云伯烈腰间的两尺佩刀,缠了牛皮的刀柄上雨水滴落。天地间只剩下雨水冲刷大地的声音,息衍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佩剑,抖手把谢圭给他的剑插入一侧地下,缓慢地探出身体,把手伸向静都。
息衍握住了静都的剑鞘,瞬间,雷云伯烈微蹲,身体呈“虎势”,闪电般按住腰间刀柄,谢圭已经听见他腰间传出了刀出鞘的摩擦声。息衍握住剑鞘的手仿佛按过琴弦那样沿着剑鞘滑动,他的速度之快,在剑开始下坠前他已经握住了剑柄。
清光扬起,一闪而灭。
雷云伯烈默默地站在雨里,他手握刀柄,短刀出鞘一尺,一双眼睛沉静而悲伤。
息衍默默地看着天空,静都指天,剑鞘坠地。他的一剑宛如大雁飞起的弧线,在雷云伯烈的胸口留下一道一尺长的致命伤口。
天驱武士们扯紧缰绳,准备硬冲。
可是鬼蝠们没有拔刀,沉默地看着。雷云伯烈低头,艰难地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伤口,缓缓地推动短刀回鞘。鬼蝠中发出一声悲痛的呼喊,雷云仲明冲出人群奔向自己的哥哥。雷云伯烈没能等到他跑到自己身边,已经闭上了眼睛,沉重地倒地,溅起一片雨水。息衍横剑在前,凝视剑刃。暴雨淋在古剑静都上,洗净了雷云伯烈的血迹,剑在火把的照耀下泛着肃杀的光,连溅起的水点都被染上了一层铁色。
谢圭惊疑地看着息衍,息衍漠无表情,弯腰捞起剑鞘插入腰带,按剑回鞘。
“帝都的钦差严令,我们没有办法。哥哥说,雷云家世代效忠百里氏,是下唐的忠臣,到了他这一代也不能例外。”雷云仲明在哥哥的尸体旁跪下,这个白皙的少年默默地把头盔摘下,解下自己的武器放在地上,膝行上前两步,把哥哥整个抱了起来,“他已经为阻拦将军而死,尽了对百里氏的忠诚。其余的就不是他能做到的了,他的下属也得以活命。”
“我知道,他拔刀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你哥哥真愚忠。”息衍淡淡地说。
雷云仲明挥手,鬼蝠们的包围圈忽的分裂,一条足够六匹马并行的道路呈现在息衍一众人面前,所有鬼蝠半跪下去。雷云仲明已经做完了哥哥交代他的所有事,放下一切的少年终究没能忍住悲伤,抱住哥哥的尸体号啕大哭起来,哭声穿破了雨夜,像是一只离群的鸟儿。
谢圭看着息衍的脸,这一刻他忽然想从这个男人脸上看出一些悲痛。他跟了这个男人快十年,不时的总想知道他的虚弱,这样他会显得更真实一些。可他什么都没看到,息衍解下了领巾默默地蒙在脸上。那是雨夜骑马赶路的人常见的做法,以免雨水寒气扑入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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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谢圭楞了一下,这时候他忽地看见一个蒙着面巾的马贼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故事人物。
“雷碧城,我们已经付了代价,总要有结果。”息衍拍了拍墨雪的脖子令它前行,“来吧,开始了,不死不休!”
他忽地大喝一声,墨雪黑电一般驰入雨幕,谢圭愣了一瞬,带马追了上去。
“将军的花我们照管得很好,我们还会继续照管下去。”雷云仲明带着哭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铁蹄不停,大雨瓢泼。
胤成帝五年冬,十二月十四,雨夜。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在同伙的协助下越狱,斩杀狱卒三十四人及鬼蝠营百夫长雷云伯烈,他以此举宣布了自己的正式叛乱。三天之后,加盖皇帝印玺的通缉令从天启发出。多数诸侯接到这份通缉令的时候都震骇莫名,因为这份通缉令中明白无误地写出了息衍的真实身份,“天驱武士团寇首”。风炎朝之后,诸侯们用了五十年来剿灭这个组织,如今这个组织再次逼迫皇帝把它的名字写入了诏书。
大概只有离国那位乡下诸侯在接到诏书时露出了颇有些喜悦的笑:“这只狐狸又是一巴掌扇在辰月教士的脸上了啊,处死他的话,雷碧城应该派出一支军队。如今整个东陆都在通缉他,你说他会不会逃窜到离国来避避风头?毕竟皇帝的诏书在我这里等若废纸。”
被问的是离国骥将军谢玄,此刻这个男人正一袭轻袍背着双手眺望远方的天空。
“想招揽他么?他不会来的。”谢玄站在流云之下,“离国对于他来说太偏僻了啊,他那只鹰的羽翼,离国的天空里容不下。”
“终究还会是敌人吧?”山巅上席地而坐的嬴无翳低低叹了口气。
第二章 妖弓之箭
一
十二月十七,北都城。
阿苏勒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奶白色的帐篷顶上,垂下一根五彩的搓花绳,下面缀着个个小铜铃。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有一生那么长,梦里他还在南淮,水波潋滟,他、羽然和姬野划着偷来的筏子在凤凰池上漂过。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那么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躺在这里,看着那个搓花绳子和小铜铃,听着它叮叮地响。
他忽地想起来了,这是木黎的家,他已经回到了北都城。他小时候跟木黎学刀,有时候太晚了,或者累得虚脱了,英氏夫人就把他带到自己的帐篷里睡,醒来就看见这根搓花绳子和铜铃,十年过去了就没变过,连那股羊奶的香味都一模一样。
他支撑着身体要坐起来,却被一只柔软的手按住了额头。他看过去,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有些英丽威武,又有些温柔,十年过去居然只是多了几道皱纹,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他的嘴唇抖动,“姆妈。”
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他称呼为姆妈,诃伦帖姆妈已经死在了铁线河边,剩下的是木黎的妻子英氏夫人。
“大那颜,真的醒了啊,这个月可吓死我们了。大合萨说你今天会醒,我就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居然就让他说对了。”英氏夫人眼角里流露出笑意,和阿苏勒记忆中的一样,她从不是那种溺爱孩子的女人,可是她那带着英气的笑却能让她身边的每个孩子觉得她是最可靠的姆妈。
“木黎将军……”阿苏勒的声音颤抖。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с○m
“他已经下葬了。大君在金帐里说,木黎是忠勇的武士,战败不是他的错。武士啊,总是难免要有为主子尽忠的一天,其实我早都知道。”英氏夫人扶着阿苏勒躺好,伸手抓住搓花绳子晃动,铃声一阵响亮,“这些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你睡了一个月啊。”
“我睡了……一个月?”阿苏勒吃了一惊。
帐篷帘子被人一把掀开,一个闪亮的光头出现,冲进来的人急切得像只捕猎的斑猫,上去挤开英氏夫人一把抓住阿苏勒的肩膀,上下左右地看。
“大合萨,我没事。”阿苏勒说。
大合萨显然松了一口气,坐下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你上次昏过去,醒来就不认得我了,我还不得多小心一点?”
阿苏勒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笑了。这是从他看见北都城的城墙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其实有些东西依然没有改变,就像是英氏夫人,就像大合萨,这些人甚至没有上来啰啰嗦嗦说分别以来的事,也没有渲染什么思念,说起话来好像他只是出门打了一趟猎。
“我怎么会那么久不醒?”阿苏勒问,“我并没有觉得很难受。”
“你在东陆是不是又一次热血上涌?”大合萨严肃起来。
阿苏勒想起法场的一幕,心里一寒,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那可怕的力量和意志从何而来,但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是一种极度危险的东西,那时候他只要再前进一点点,姬野就可能被撕碎。
大合萨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离开的时候你太小,老大君不愿意告诉你,怕你不懂,怕你害怕。等你回来,老大君都不在了,就让我这个老头子跟你说吧。你的病其实并没有被治好……其实你根本没病,你的血统和普通人不同,你有青铜之血!”
“青铜……之血?”阿苏勒想起他的爷爷曾对他说过这件事,但他对于究竟什么是青铜之血并不清楚,多年以来这是帕苏尔家的传说,青铜之血是武神赐予帕苏尔家的,拥有这血脉的人可以变为武神的化身,可以在战场上一人杀死上千人,最后一个号称拥有青铜之血的帕苏尔家后代恰好是他的爷爷钦达翰王,而无论在钦达翰王或者父亲口中,受到万人尊崇的青铜之血似乎并非什么吉兆,而是恶魔。
在法场上,自己岂不正像一个嗜血的魔鬼?阿苏勒微微打了个哆嗦。
大合萨叹了口气,“其实多年以前这种血脉被称为‘狂血’,拥有这血统的人也不知是被神保佑了还是被恶魔诅咒了,他们拥有比一般人大得多的力量和速度,天生是成为武士的料子。当他们血液里的力量被全部激发出来的时候,就是‘狂战士’,一个人扫平一支军队也并非不能做到。狂战士的身体会拥有很多不可思议的能力,比如伤口会迅速愈合,眼力和耳力都远比常人敏锐,不知道痛楚,也不知道疲倦。但是,他们也没有神智,不分辨敌我,只是想杀人,他们如果不清醒过来,会一直砍杀到耗尽体力而死。”
阿苏勒呆了许久,默默地点头。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狂血往往会造就一个草原上的武神,然后彻底地毁掉他。至今以来所有拥有狂血的人,随着他们一再地使用这禁忌的力量,他们就会慢慢地丧失本性。你的祖先依马德是我们知道的第一个狂战士,他最后疯了,逼迫那些被自己霸占的亲姐妹们和他彻夜狂欢后一个一个咬死了她们,然后用刀一片片把自己的肌肉割了下来。”
阿苏勒感到一股战栗从后脊一直冲上头顶。
“你的爷爷其实是个怀有爱心的人,他年少时候远比我们青阳的先祖依马德正直。可他也未能逃过狂血的诅咒,他第一次爆发狂血,是因为当时掌权的青阳五大老密谋杀死了他的母亲,那一次你的爷爷独自杀死了数百人。他沉迷于那种力量,向人夸耀,自命为武神的使者,却不顾自己的性格越来越暴戾。最后他渐渐地疯狂了,怀疑一切,甚至怀疑他最心爱的女人——你的奶奶豁兰八失大阏氏阿钦莫图和人通奸,疑心你的父亲不是他的骨肉。于是他放逐了妻子和儿子,你的奶奶因此而死。你爷爷在清醒的时候想起这件事就会悲痛得吼叫,所以他越来越迷恋狂血上涌时候忘记一切的感觉。发起了很多战争。你的姑姑嫁给了真颜部的主君,本来是你爷爷最心爱的女儿,可她救了你父亲之后千里迢迢来北都城为他央求,你爷爷却不能控制自己,用鞭子勒死了她……”
“有一天我也会那样……是么?”阿苏勒低声说,“疯子一样,杀我最喜欢的人,连这是大合萨那是姆妈都认不出来。”
英氏夫人听得一阵心酸,上去抚摸他的头发,挥手让大合萨不要说下去了。
“可你也是我知道的最善良的孩子,”那个饶舌的老家伙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发严肃,“你不仅不是依马德,也不是纳戈尔轰加,你不恨任何人,你的父亲曾经叹气说,这一代我帕苏尔家只有那么一个有青铜之血的儿子,可神为什么要把这血脉赐给我最孱弱的阿苏勒呢?我反问他说,如果它被赐给你最强壮的儿子,你是不是会觉得更可怕?你的父亲想了很久,说是。我说,那就对了,你的儿子阿苏勒,他不是一个虚弱的人啊!”
“我?”阿苏勒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家伙,那双老眼里闪着比年轻人更热切的光。
“人的强壮,并不只是力气大,”大合萨指着自己的心口,“人的强壮,是在这里。阿苏勒,你明白么?你从不仇恨任何人,这不是你的虚弱,是你的强大。如果要克制那恶魔一样的血统,我们需要的难道不正是心里最强壮的人么?这是为什么你父亲要送你去南淮的原因啊,你父亲要你远离兄弟间的战场,去为他完成最大的心愿。”
“最大的……心愿?”阿苏勒记忆深处,慢慢浮现起那个眼中有一道白翳的男人的脸。他叮嘱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去东陆吧!我的儿子,阿爸和阿妈会想着你,你回来的那一天,阿爸会带着你阿妈,带着虎豹骑的千人队,去天拓海峡边,看着载你的大船乘风破浪地回来。那时阿爸扶你坐在金帐里,你是新的大君,让草原上的人都叫你长生王!”在南淮的时间里,阿苏勒一直觉得这句话只是个空洞的鼓励,也从没有寄望父亲真的把大君的位置从矫健的哥哥们手中抢出来交给他。可是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眼睛是那么的真诚和热切,热切得不像他自己。
“这个世界上你父亲最恨的一件东西就是青铜之血!因为这血缘无端地害死了他的母亲和他的姐姐,让他颠沛流离受尽侮辱,而他甚至没法把这一切归于他父亲的错。但是你父亲并不恨你,他爱你,他希望你能够克制住青铜之血,不要让发生在你爷爷身上的事情重演!”大合萨抓起阿苏勒的手,用力抓住,让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是狮子王给你起名为‘阿苏勒’。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我们都希望你‘长生’,你活得长长久久,克制住这诅咒的血,你父亲一辈子的心结就解开了啊!”
“长……生王。”阿苏勒喃喃地说。
原来是这个意思……记忆中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带着坚毅和关爱。他默默地放松身体,躺在松软的床上,觉得自己有点想哭。过了好些日子了,他本以为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已经慢慢地淡去了,可是当他发觉他那么多年以来真正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时,却已经没有一个人能站在他面前听他说,“我懂得了”。他想起路夫子对他解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时,忽地停了下来,默默看着窗外一株梧桐。
“家父已经过世十二年了,”那个老头子说,“我幼时家贫无财,父亲为我手植梧桐。夏天在树荫下读书,父亲为我打扇驱赶蚊蝇。父亲说,此树快长快长,我儿快长快长。这树亭亭如盖的时候,我儿也一定出相入将,车上翠葆霓旌。”
他用手按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大合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每一次你使用狂血,这诅咒都会侵蚀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又远不如常人强壮。我听巴夯说了战场上的情景。那些东陆人当时用了某种秘术强行克制你血液里的烈性,秘术我懂得有限,可是越是强大的秘术越是危险,要压服狂血的秘术更是非常危险,就像东陆卖艺人玩的走钢丝一样,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自身。同是这些东陆人,他们的力量可能解开他们当时封入你身体里的禁制。你已经被这力量侵入了一次,所以连续一个月昏迷不醒,你要千万记住,无论如何,离那些东陆人越远越好!”
“我明白!”阿苏勒睁开眼睛,缓缓地点头。
“唉,阿苏勒刚醒来,大合萨你就说了那么多,你们都不饿么?”英氏夫人看到气氛已经平静下来,埋怨着老家伙,摸摸阿苏勒的额头,“睡了一个月,只靠补羊奶过活,饿也饿死了吧?我们阿苏勒都是十八岁的男子汉了,靠喝奶当然不够,想不想吃獭子肉?”
阿苏勒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咕的空响,仿佛是对英氏夫人的回答。阿苏勒愣了一下,抓了抓头。
英氏夫人禁不住笑了,拎起裙子起身出帐篷去了,她掀开帘子的时候,巴夯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急冲冲地跑进来,也一股脑儿地围到阿苏勒的床边,巴鲁和巴扎一路上仍旧穿着自己从东陆军营里带出来的军服,此时都换上了崭新的蛮族大袖。一眼看去都是魁梧的蛮族男子汉,都是蛮族少女心中的勇士样子。巴鲁巴扎两兄弟围上来探着脖子,说了同一句话,“可醒了,吓死我了!”
巴夯愣了一下,两个胳膊肘分别顶着两个儿子的腰眼,像只蛮横的野猪把他们拱开,“父亲在的时候,父亲先说话!”
巴扎性格比哥哥活泼,对于父亲也没有顾忌,刚要接着说话,被巴鲁又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示意他安心等父亲说完。
巴夯很满意十年未见的儿子们服从了他这个父亲的威严,抖了抖肩膀,郑重地靠近阿苏勒,想了想说,“可醒了,吓死我了……”
“不还是我说的那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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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捂着嘴笑了一声。
“同样的话,父亲说出来就不一样!”巴夯强调。
巴鲁只好对父亲摆摆手,意思是大家都别争了,确实巴夯这个父亲在说话上还未必有儿子高明。
阿苏勒看着他们父子三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想起第一次巴夯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拉给他当伴当的时候,摸着两个男孩的头说,“这是我家两个小崽子,世子一定喜欢!”他确实喜欢巴鲁巴扎,喜欢这样看着他们说话,更喜欢巴夯,这个十年没有变过的武士。这是他的家,在这里他和他的朋友们又相逢了。
大合萨怀里一个小小的脑袋探出头来,那只叫做巴呆的耳鼠不耐烦地出来透气,阿苏勒忽然想想知道,大合萨给它起名巴呆是否占了莫速尔家那几个武士的便宜。巴呆显然选择了错误的时间露头,英氏夫人帐篷里养的那只黑白相间的草原斑猫从床的一角蹦了出来,闪电般窜过去伸出爪子抓巴呆。巴呆慌不择路往床下跑,大合萨平生就只养了那么一个宝贝,原本只能活几年的耳鼠被他养了十几年,吓得赶快去拦斑猫,莫速尔的父子三个也帮他拦斑猫,不小心撞上了,三个都是魁梧力大的人,彼此撞得退开一步,斑猫就直接冲过去抓巴呆了。
“拔都儿!拔都儿!”阿苏勒急忙喊那只斑猫的小名。
斑猫站住了,回头看着阿苏勒,不知道这个陌生人为什么知道它的名字。趁这个机会大合萨跳过斑猫,把巴呆抓了塞回自己的羊皮袍子里。
莫速尔家的父子正拍着自己的肩膀互相埋怨对方的莽撞,看见阿苏勒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们赶快过去按住了他。
“要水么?要吃的么?让我家小崽子们去就可以了。”巴夯以父亲的威严说。
阿苏勒略有尴尬,“要出去解个手……”
“哦哦哦,不过外面冷得很,就在帐篷里解也很好,一会儿让奴隶盖层土就好。”巴夯说。
巴扎终于得到机会捅了一下父亲,“大那颜是读东陆人的书过了那么些年,在东陆可没有在睡觉屋子的地下解手的,就算在屋子里也是用器皿。盖层土?那不成猫了么?何况英氏夫人的帐篷那么干净……”
阿苏勒实在受不了这三个人就这件事争执下去,只好披了件羊皮大氅说,“我出去一下,顺带看看姆妈的獭子肉好了没有。”
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三父子的眼里显然都露出了馋涎欲滴的神情,各自靠在床边坐下了。
阿苏勒揭开帐篷帘子,那一瞬间,他愣住了。帐外是一片看不到边的白雪,贴着帐篷一个女人蹲在地下,捧着一个铜盆,里面是喷香的獭子肉盖饭。那个女人双肩耸动,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滴在她自己亲手烹制的獭子肉上。阿苏勒从她的背影里感觉到一股足以吞噬掉他的悲伤,他的身体在寒风里一寸一寸的冷却。
“姆妈……”他的嘴唇嚅动。
英氏夫人惊得抬起头,一张美丽却憔悴,泪水纵横的脸。
阿苏勒想自己真是个傻瓜。你不会悲伤么?如果你失去了陪伴你一生的人,你不会难过么?他在众人面前砍下了自己的头。你会不绝望么?他即便死都被看作一个引发了败阵的老奴隶。木黎是姆妈的丈夫啊!丈夫是什么意思?
他从心底深处感觉无力。其实那些都是大家骗他的,希望他开心。在这些人眼里自己还是个孩子。可他没法开心,木黎死了,人头落地的一幕历历在目,北都城依然被困,城外大概还躺着几万具尸体。从他踏上归途的那一刻开始,他故乡的天已经开始坍塌了。
他走上去,蹲下来,抱住英氏夫人的肩膀,低声说:“姆妈,有我啊……就跟木黎将军在的时候一样!”
金帐里,比莫干、将军们、大家族的主人们都在。
铁由心里突突地跳,左看看,右看看。将军们以巴赫为首,都低着头保持沉默,大贵族们脸色紧绷,也不说话,他们的首领是斡赤斤家的主人,他年纪最大,势力也最大。三个大家族中,原来势力最大的是合鲁丁家族,但是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战死了,他的儿子额日敦达赉刚刚接管家族,还太年轻,许多原来依附于合鲁丁家族的小家族都开始疏远,这个年轻人此刻正坐在斡赤斤家主人的身边,目光阴森,像是眼里能拔出一柄刀来。而比莫干也不说话,一手按着黄金宝座的扶手。这个动作让铁由格外不安,比莫干按住扶手不动的时候,总是在用力抓紧,那是他在努力克制。
这沉默已经持续得太久了,气氛僵住了,谁也说不服对方。争执到了这个地步,在别的部落里也许已经拔出刀来了,但是青阳毕竟是受东陆影响最大的部落,讲究礼教,不顾大君威严拔出刀来叫嚣的时候很少。
比莫干从黄金宝座上站了起来,走到人群中,摊开手,缓缓坐在地上,“我们这里有人的意见不同,那就按照逊王的办法,开一个小的库里格大会。大家都坐下发言,谁都能说话,谁也不要怀疑别人有没有说话的资格,都把心里的疑虑说出来。”
斡赤斤家主人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大君,我恐怕我的想法和您不同。将军们中主战的多,各家主人要和谈的多,这些都说明白了。我刚才说将军们没资格说话,并不是怀疑将军们的勇敢和忠诚。但我不得不说将军们靠的是勇气和战功,我们几个老家伙年轻时候也一样敬仰勇士,自己手里的刀剑也不含糊,可是我们如今管着自己家族下面几万人口,我们不能拿着大家的命去赌。这事情关系到北都城里几十万人的死活,将军们还要说什么祖宗的尊严不能让朔北人玷污了,祖宗的土地不能送给狼崽子,我不能同意。”
巴赫慢慢抬起眼睛,“我们在谈的,是青阳的存亡,不是斡赤斤家的存亡!”
以他的性格,这句话已经说得极重了,几大家族的主人脸色都变了,年轻的额日敦达赉眼睛里跳过一丝凶狠,抖身就要站起来,被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生生地按了回去。
“巴赫将军在嘲笑我们这些老家伙没有勇气么?只想保着自己的牛羊和帐篷?”斡赤斤家主人冷笑,“别忘了我们和你一样迎着朔北人的刀冲锋过!斡赤斤家几千个男人的尸体还躺在城墙外面呢!”
比莫干紧紧地皱眉,摇了摇头。铁由急忙上去斡旋,“现在大敌当前,我们有话好好说,朔北人可巴不得我们不信任自己人呢!”
“其实朔北这一战的损失并不小,也死了几万骑兵,呼都鲁汗的兵力折损也很大,我们主要是输了士气,这时候朔北人未必敢主动进攻。我们不必太过担心,如果要和谈,也可以延后,试图取得几次小规模的胜利,我们才能在谈判中占据主动。”开口的是旭达汗,这个曾经在北方和夸父作战的那颜原本绝对有资格在军事上发言,但是经历了贬黜和赦免后,他出奇沉默。今天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很多时候,旭达汗这个人已经被大家给忘了。
脱克勒家族的主人翻了翻眼睛,以极度的轻蔑瞟了旭达汗一眼,“流着狼血的人就别多说什么了。”
旭达汗旁边旁边的贵木一直低着头,此刻眼睛里凶光一闪,伸手就摸刀柄。旭达汗看着地面,默默地伸手把贵木的刀柄扣住。他没有再辩驳,帐篷里也就此沉寂下去。
比莫干的一个伴当进帐来,“大君,阿苏勒大那颜醒了,正在金帐外等着觐见呢。”
比莫干点了点头,起身说,“那今日先这样,这个小库里格大会我还要开下去,大家各自回帐篷去想清楚,我会再召集大家来。最后一件事,我知道城里有饿死奴隶的事情,我知道大家剩下的粮食都不多,但是奴隶也是人,得活命。尤其现在又是需要人的时候。”
阿苏勒跟着那名伴当进帐,开会的人们和他逆着走,每个人都只是扫他一眼,并不说话。阿苏勒和他们一个个擦肩而过,觉得那一道道冷冷的目光像是从他脸上割过去。他刚才站在外面已经听见了许多,并不觉得很奇怪,毕竟现在城外的敌人是他的外公蒙勒火儿。
片刻,帐篷里只剩下比莫干、阿苏勒和那名伴当。比莫干坐在他的黄金豹皮宝座上,低头看着这个弟弟。阿苏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尴尬地意识到自己忘记了礼节,这个哥哥已经是大君了,见到大君是应该下跪的。他又有些不习惯,犹豫了一下弯曲了膝盖。
比莫干遥遥地挥手阻止了他,“阿苏勒你不必跪,你醒来我很欣慰。你上阵很勇敢,我也很高兴。没事就好,去见见你母亲吧,她应该很想你才对。”
阿苏勒楞了一下,不知该说感激还是其他什么,刚一抬头,看见比莫干已经起身走了。他看着比莫干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他想自己大概是个多余的人,站在空荡荡的金帐里显得那么突兀。
阿苏勒被那个伴当引着往金帐后走去,这里是他从小熟悉的地方。蛮族把大君的整片营帐叫做翰尔朵,里面住着伺候大君的女人们和伺候的奴仆,差不多等若东陆皇帝的后宫。他放眼眺望,不禁楞了一下,在雪地里,他看到了两座一模一样的白色帐篷。在蛮族,大君的妻子们也被称为翰尔朵的女主人,其中又以大阏氏和侧阏氏为正妻,好比东陆的皇后和贵妃,只有她们生下的孩子才是嫡出,才可以作为继承人。大阏氏所居的帐篷是红顶,侧阏氏所居的是白顶,阿苏勒的母亲勒摩·斡尔寒就一直住在白帐里,可他站在岔道口,看着左右两条路,不知道往哪边走才对。
“那是新的大阏氏的帐篷,她坚持说自己是个卑微的奴隶出身,不能住在红顶帐篷里,大君将来会娶到真正能管理翰尔朵的大阏氏。但是大君说,她就是大阏氏,让我们都这么称呼。”那个伴当这么说的时候,笔直地看着阿苏勒的眼睛。
阿苏勒不知道那些话是否隐含着某种提醒或者威胁,默默地点了点头。
伴当引着阿苏勒走近其中一顶白色帐篷,一个年轻的女奴提前出来掀起了帘子。
“呼玛呢?”阿苏勒随口问。呼玛是他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女奴,他有点想见她。
“呼玛去年冬天就死了。”年轻女奴说。
“呼玛……死了?”阿苏勒心里一凉。
“老死的,走得很安静。”年轻女奴说。
阿苏勒呆住了,看她掀开里面一层的帘子,幽暗的灯光下,一个女人默默地坐在床边,时光没有夺走她的美丽,她年轻得就像是阿苏勒的姐姐,只是一双失神的眼睛,让她再没有当年草原天女的光辉。她抱着一个布娃娃,轻轻地唱着歌,她的床上,铺着一件反毛的貂皮氅,阿苏勒还能认出这是他阿爸穿的,夜深的时候会被拿来压在身上。这大概是他阿爸最后死去的地方吧,而他阿妈大概还以为她的男人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他忽然想要用力拥抱什么人,于是扑进去紧紧抱住了母亲。他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他把头顶在母亲的胸口,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温暖的怀抱。
可女人没有,依然只是低低地唱着歌,抱着她的布娃娃。
伴当挥挥手让女奴放下帘子,转身离开了。
阿苏勒过了很久才出来,已经擦干了泪水。外面只有那个年轻女奴在点炭盆,伴当已经不在了。
“这里就你一个伺候么?”阿苏勒淡淡地跟她搭话。
“以前还有几个,不过手脚不如呼玛勤快,伺候不好主子有时候生气会哭,就都给撵到外面去了。不过我一个也够了,新立的大阏氏对主子可好呢,每天都来陪着,有时候还陪主子过夜。大君在那边的白帐等一晚见不到人,还抱怨呢。”年轻女奴是个直言快口的人。
她没有听到阿苏勒的回答,愣了一下扭头看去,看见外面又开始下雪了,年轻的大那颜默默地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阿苏勒沿着那条分叉的路慢慢地前行,雪飘在他的头发上,天地苍茫。他走出了很远,回过头,看见自己留下一串足迹慢慢又被新下的雪盖上了,远处两座白帐在雪里模糊起来,像是一座城门。他用靴子把周围的雪扫开,发觉自己正站在那个分岔口上。他看看脚下,想了想,走上了去另一边白帐的路。
距离那顶白帐还有十几步路的时候,他听到了笛声,于是停下了。他太熟悉那笛子的声音了,听着就让人想到月夜之下女孩一个人脉脉低语,因为苏玛不会说话,所以她才会用笛子去表达。他的神思追着那旋律走,想着有几分腐儒气的百里煜认真地对他说,“尘少主吹的,是亲情啊。好像草原一望无际,亲人远行,吹笛的人留在帐篷外,看着风吹草低,等着那人回归,所以曲调始终低转。偶尔风来,看见远方的牧人马群,迎上去,却不是,于是又只有风声,仍旧是依依相望,只是多了几分失落。”
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总是在午夜醒来的时候听到笛声,那时候苏玛在外面,他在里面。只要他咳嗽一声,苏玛就会走进来摸摸他的头,帮他盖好被子。他倒从没有想过会是他在外面听,苏玛在帐篷里面。
“苏玛,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用极轻的声音对雪说。
他在帐篷外站了一会儿,直到笛声渐渐淡去,他才转身离开。
走回到那个岔口时他又一次回望风雪里白帐的影子,忽然想起姬野给他看的那本《四州长战录》上说,最后蔷薇皇帝抱着蔷薇公主,在雪野桥边眺望天地尽头的天启城,无比孤独。他想就是这种感觉了,真是孤独,虽然是故乡。有什么东西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二
北都城外,雪深没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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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勒火儿坐在一张狼皮上,看着他的狼在远处啃食一具僵硬的尸体。
呼都鲁汗走到父亲背后,“我们抓住了一个想靠近城墙的青阳人,看起来好像是青阳派出去的使者。”
“带到这里来。”蒙勒火儿下令。
两名狼骑兵押着年轻人来到蒙勒火儿面前。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一身朴素的牧民衣裳,可那双白皙细长的手暴露了他的贵族身份,脖子上用银链子挂着一件造型诡异的玩意儿,像是两片墨晶磨成的圆形薄片,套在精巧的金属细框里。大概是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要和朔北狼主这样的恶魔面对面,这个纤弱的家伙抖得像是一根被拨动的琴弦,脸白得像纸,魂儿都被拎走了似的。
蒙勒火儿出人意料的平静,看了他一眼,“阿摩敕,你是沙翰·巢德拉及的学生。”
阿摩敕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小人物,连老师都说他的天赋差得离谱,将来能否继承大合萨的地位都不知道,可草原上令人恐惧的朔北狼主却仅用一眼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我叫我的儿子呼都鲁汗去了解北都城里哪些人我需要注意,我的儿子告诉我说沙翰还活着,他说自己有个出色的学生。我了解沙翰这个人,他看中的学生我会留意。”蒙勒火儿完全明白阿摩敕的惊疑,“你的里衣领口说明你是个巫师,还有你脖子上的透镜。”
阿摩敕低头看自己的领口,才觉察到自己虽然罩上了牧民衣裳,里衣却还是巫师特别的五彩领子。
“你从哪里来?”蒙勒火儿一边问,一边望着他的狼,像是牧人看着羊儿吃草。
“澜马部。”阿摩敕低下头。
“你是去求援的,澜马部愿意为了拥戴没有经过库里格大会的大君而派出援军么?”
阿摩敕犹豫了很久,低声说,“澜马部说愿意派出援军,但是雪地会阻碍进军的时间。”
“这样的天气,澜马部的营地到这里怎么也得走一个多月吧?”蒙勒火儿随意地说,“他们的骑兵很好。”
阿摩敕不敢接话。
“你觉得青阳可以取胜么?”蒙勒火儿用一块磨石打磨他的青铜大钺。
阿摩敕看着那柄森严可怖的武器,眼睛里满是惊惶,憋了很久,摇了摇头。
“去城下劝说你的族人们投降,告诉他们没有援军回来救他们。我不会伤害他们,我只要北都城。在我还没有决定要屠灭这个城市前,你这么做是救他们。完事之后无论他们是不是开城投降,我都给你一百个牧民,三千只羊和五个漂亮的女人,以后你当我的巫师。”蒙勒火儿淡淡的说。
阿摩敕浑身哆嗦,木愣愣的看着那柄那柄大钺的利刃,听着磨石擦擦地响。呼都鲁汗有些不耐烦了,走到他背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
阿摩敕惊得跪倒在雪地里,慢慢地俯身行礼:“我知道了,让我去劝劝他们,可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我的。”
“试试看吧。”蒙勒火儿挥手让人带走他,“如果你没能说服他们,我只是要多费点心思砍下他们的头来。”
阿摩敕被狼骑兵押着在雪地里走了很远,听见背后遥遥传来蒙勒火儿的嘱咐,“呼都鲁汗,派人跟着他,如果他耍什么花样,就杀了他。”
他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被一名狼骑兵抓鸡仔一样拎了起来,双脚虚浮着继续前行。
北都城北门,大合萨提着袍脚慌慌张张地冲上城墙。豹子旗下,不花剌眯着鹰眼眺望,手把长弓,弓上搭着一只黑羽箭。
“那是你的学生阿摩敕么?”不花剌微微偏过头,以眼神示意大合萨。
大合萨扶着城头的垛堞看出去,距离城墙两百余步,一个年轻人被两个精悍的朔北武士押着跪倒在雪地里,把头埋在雪里。
“朔北人说他是你的学生,大概是让他来劝降的。”不花剌低声说,“我不想听见任何人劝降,青阳部没有那种懦夫。请大合萨告诫他,不然我就用我的箭告诫他。”
大合萨的肩膀微微一震,默然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阿摩敕,是你么?”
那个年轻人从雪里抬起头来,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上写满了惊惶,头发散乱,眼神迷茫。大合萨觉得一股血涌上来,几乎失足跌倒,他的老眼不算犀利,却也看清楚了,那就是他派出去求援的学生。
他咳嗽了两声,嘶哑地对外喊,“阿摩敕,不花剌将军说……青阳部没有懦夫,让我告诫你,不然他就用弓箭告诫你……阿摩敕你要记住啊!”
他用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头,眼泪涌了出来,划过脸庞,在寒风里几乎冻成冰渣。不花剌瞥了他一眼,默默地张开长弓。
阿摩敕身后的两名朔北武士,一人上前一步,把一面蒙着牛皮的盾牌竖在阿摩敕的前方,另一人拔刀押在阿摩敕的后颈里。
“站起来,告诉他们!”朔北武士低吼。
阿摩敕默默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雪尘,抬头看着城头的老师和数百名青阳武士。
“青阳的族人们……”他的声音颤抖着,却分外嘹亮,在雪地里传出很远,“我去了澜马部,还去了九煵和沙池部,为大家请求援军……”
他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和城头的老师一样。
“他们都答应了!援军会来的!不要投降!”阿摩敕忽然用撕裂般的声音大喊。这个纤弱的年轻人不顾一切前扑,以肩膀撞退了持盾的朔北武士,发疯般向着北都城门奔跑。持刀的朔北武士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变化,但一瞬的错愕之后,他立刻提刀扑前,挥刀劈向阿摩敕的后背。可不花剌的错愕更短,黑羽箭尖啸着离弦,持刀的朔北武士像是正面被人击中一拳,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低头看着插入自己心口的羽箭,慢慢跪倒在雪地里。
“该死的青阳人!”不远处眺望的呼都鲁汗大怒,“杀了他!”
他背后数十名朔北骑兵同时开弓,瞄准那个在雪地里跌跌撞撞的人影。
“援兵会来的!援兵会来的!”阿摩敕奔跑着,狂呼着,挥舞手臂,头发散乱,像是个疯子。他扑向北都城的城门,泪花四溅,仿佛伤心的孩子扑向母亲的怀抱。
“阿摩敕!快啊!快啊!”大合萨狂吼。但是没有用了,他们之间有两百步远,阿摩敕跑得再快,又怎么快得过羽箭?
一匹马从呼都鲁汗背后闪出,那是朔北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本人。他按在一名武士的小臂上,把举起的弓按了下去。朔北武士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慢慢地松开了弓弦。
“真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我很欣赏他的勇敢。放他进城,他能带给青阳人的一定是坏消息,青阳最后的希望也会断绝。”蒙勒火儿淡淡地说。
“坏消息?”呼都鲁汗不解。
“他想骗我们,说澜马部会派援兵来救北都城。可他还太年轻,眼睛里藏不住。他没能请来援兵,一个都不会来。放他入城,他会把这个坏消息传给郭勒尔的儿子。青阳人只会更加恐惧。”蒙勒火儿拨转马头,放任马儿漫步离去。
“你说各部落都拒绝派出援兵?”比莫干的声音颤抖。
金帐里,将军们和贵族们怀着狂喜聚集而来,却觉得被一盆冰水淋在头上。金帐外面,援军即将到来的消息在武士、奴隶、牧民的嘴里跑马般地传播着,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市忽地振奋起来,无数人在不同的帐篷间钻出钻入。可准确的情报却完全不是这样。
阿摩敕裹着羊皮氅,脸色惨白,止不住地哆嗦,“他们都说雪太大了,援兵派不出来,澜马部还说……还说这是盘鞑天神给青阳降下的劫难,青阳需要自己承受。”
比莫干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几十年来,北都城里的大君第一次被整个蛮族拒绝了,他的命令和请求不再通行草原。比莫干感觉到沉重至极的无力感几乎要把他压垮。
“我听说达德里大汗王的子孙在澜马部重新得势,他们对老大君诛杀达德里大汗王的事非常记恨吧?”九王低低地叹了口气。
“可是阿爸也是迫于无奈……”比莫干说到这里收住了。就算那时候老大君是再三权衡才忍痛对曾经全力支持自己的达德里大汗王下了手,可又怎么能对人说作为盘鞑天神选中的人,却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做出什么事来?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只是想试试。”大合萨说。
“那些人想看看朔北人攻进北都城么?北都城的主人换成了朔北的恶狼,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比莫干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大君,其实北都城的主人是我们青阳对他们也说不上有什么好处……他们是觉得青阳要输这一场仗,就算是不输不赢,青阳也会重伤,再没有兵力去讨伐他们了。”大合萨摇了摇头。
“是说整个草原都觉得我们会输掉这场仗么?”比莫干的声音微微颤抖。
无人回答,金帐里一片死寂。
阿苏勒骑着骊龙驹,默默地走在雪地上。他的背后是一辆马车,马车里是大合萨守着昏过去的阿摩敕。从金帐里出来,没有人说话,灰色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今天的北都城格外热闹,一直憋在帐篷里不露头的男人女人好像春天到来草根发芽似的,忽地都出来了,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甚至放任孩子们在雪地上追打。女人们在自家帐篷外扎上了五彩的搓花绳子,这是给就要出去打仗的男人们的祝福,希望他们打败敌人凯旋归来。天色将暮,空气中弥漫着很久闻不到的血味,不知什么地方有羊被宰杀前的哀声,女人在帐篷里支锅烧水,等待她们的男人割一刀肉回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好消息。很快援军就要来了,青阳军队将和其他部落的援军一起把朔北人彻底打回北方去,这是男人们立功的好机会。
阿苏勒拉紧缰绳令战马停下,让两群追打的孩子从他的马前经过。孩子们挥舞着木头削制的刀剑跑远了,阿苏勒听见他们嘴里发出“嗖嗖”的声音,大喊着说你们是朔北人你们输了!另一群孩子则倔强地反击着大喊说你们才是朔北人,输的是你们!
阿苏勒摸索着握住影月的刀柄,却觉得自己的手那么无力。纵然他握紧这把刀又有什么用呢?援军永远不会来的,吃光了城里的粮食,就会有人饿死。最后朔北大军会攻破坚固的北都城门,把这些孩子都变成狼群的食物。他闭上眼睛,却止不住想到那些孩子躺在血泊里,身旁躺着他们的木头小刀剑。
“大那颜,快走吧。要被他们知道你是在台纳勒河边挡住了朔北人的英雄,他们会把你围住的。”一个武士策马靠近阿苏勒。
“我挡住了朔北人?”阿苏勒摇摇头。
“大那颜可是在溃军中往前冲的那个人啊。”那个武士淡淡地说。
阿苏勒楞了一下,回头看了那个武士一眼,发觉他有点面熟。
夜很深了,阿苏勒坐在床边。还是英氏夫人的那顶帐篷,现在换成阿摩敕躺在这里昏迷不醒。巴夯父子三个和大合萨每天都往这里聚来议事,晚上就睡在这里。阿苏勒知道为什么巴夯父子要这么做,因为有人说台纳勒河边战死几万人是木黎的错,有些人死了父亲兄弟,觉得木黎死了都没法偿还这个错误,于是放言要让木黎的家人接着偿还。巴夯在深夜里提着刀在帐篷周围转圈,像只守窝的老虎,远远看见鬼祟的人影就放声大喝,把阿苏勒从梦里惊醒。
不过今天巴夯大概不会巡视了,他正与两个儿子和大合萨在旁边的帐篷里喝酒,此时大概只有古尔沁烈酒能让他舒服一些。
阿苏勒了摸了摸阿摩敕的额头,觉得他的体温差不多恢复了。这个童年好友已经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可还长了一张孩子的脸,唇上一层淡淡的绒毛。阿苏勒不知道这个家伙哪里来的勇气去欺骗恶魔般的狼主,换得了这个生还的机会。
有人掀开了帐篷帘子,阿苏勒回头,看见是那个面熟的武士。他警觉地把手按在刀柄上。这顶帐篷是木黎生前住的地方,一般人轻易不准进来,而这个武士逼近的时候没有发出丝毫脚步声。
那个武士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示意阿苏勒低声。
他摊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大那颜不记得我了?我叫哈勒扎,大那颜去东陆那年,我从几百个孩子里被选出来,作为大那颜的七名随从之一。我曾在大柳营的比武场上和大那颜的朋友姬野当对手。后来只有巴鲁巴扎兄弟在大那颜身边伺候,我们几个都被编入下唐军队学习,四处换防。直到青阳和下唐断交,我收到巴鲁的召唤才返回,大那颜被铁浮屠保护着强突出城时,我们曾在城里各处制造混乱。”
“你……”阿苏勒忽地想起来了,“你有一对能伸长的锥枪!”
哈勒扎笑着点点头,“当时我可是得意得很,觉得到了东陆能扬我们青阳的威风,可是一演武就被姬少将军缴掉了武器。”
“坐下说话。”阿苏勒上前招呼他,“其他四个人呢?都和你在一起么?”
“两个人死了,没能从军营里逃出来,被就地格杀。还有两个不愿意再回北都,效忠了下唐国。”哈勒扎低声说,“只剩我一个。”
阿苏勒和他并排坐在羊皮垫子上,想到南淮城和那里的人,一时间怅然出神。
“如果巴夯将军发现我私下来找大那颜就麻烦了,我的时间不多,有些话请大那颜听我说。”哈勒扎神色异常严肃。
“我们是一起去东陆的朋友,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可为什么要瞒着巴夯他们?”阿苏勒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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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勒扎沉默了一会儿,翻开牛皮手甲,露出拇指上铁青色的鹰徽,压低了声音,“铁甲依然在。”
阿苏勒在震惊中习惯地一手按住手腕,竖起拇指,“依然在!”
哈勒扎拇指上是一枚真正的天驱铁指套,阿苏勒分得出真伪,虽然没有宗主指套的铭文,但是这种金属极其特殊,无法仿制,而东陆流传的天驱指套据息衍说不超过两千枚了。
“我从息将军那里得到了这枚指套,我知道大那颜也是天驱的成员。”哈勒扎说,“作为天驱,我们之间不分贵贱。我想直接对大那颜说,既然已经知道了朔北人后面是辰月在指使,我们应当竭尽全力把他们阻挡在北都城下。否则这场战争会变得越来越可怕。”
阿苏勒沉默不语,盯着哈勒扎的眼睛看。哈勒扎觉得对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陌生了,心下不安,却笔直地迎上了阿苏勒的目光。
许久,阿苏勒收回了目光,看着地面,“哈勒扎,你知道我是天驱的成员,我却不知道你是。你从将军那里得到了指套,是将军安排你跟着我的么?你现在来见我,因为天驱需要对抗辰月,你们需要我?”
哈勒扎愣了一下,“不是我们需要你,你就是我们!你也是一名天驱啊!”
阿苏勒沉吟了很久,“将军是我的老师,是我生平最信任的人之一,按说他说的一切我都会去做。可是……”阿苏勒抬起头来,“哈勒扎,你该亲眼见过白狼团的进攻,青阳的军队不是他们的对手!我的外公……连木黎将军也挡不住,还有谁能够挡住他们?按白狼团一直以来的习惯,不投降的部落如果被击溃,女人和孩子都沦为奴隶,男人全都被杀死。我如果劝哥哥在北都城挡住朔北部,那会要了北都城里几十万人的命……”
“如果是将军在这里,会要我牺牲自己的族人,为东陆的平安守住北都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哈勒扎呆住了,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阿苏勒默默地把头转开。
“这是大那颜第二次被围在城中了吧?”哈勒扎打破了沉默。
“是啊,第一次是在殇阳关,那一次我觉得自己已经该死了。”
“殇阳关那一仗,战死的大概不下十万人吧?大那颜有没有想过那十万人是为谁而死的么?那些诸侯军队的士兵,是为了东陆大皇帝战死的么?”
阿苏勒茫然了,摇了摇头。
“每个人上战场,都不是为了皇帝或者大君吧?”哈勒扎说,“都是为了保护什么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所以要保护国家,为了保护国家所以要保护皇帝。我们青阳的武士为什么上战场?也不是为了帕苏尔家吧?很多人是为了保护自己家里的人吧?大那颜,你是为了什么加入天驱的?天驱是为了什么要在每个危亡的朝代站出来,冒着战死的危险守护什么?”
阿苏勒思索了片刻,还是摇摇头,“其实我不知道,我加入天驱,只是因为我是将军的学生吧?我也不知道天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每个天驱都该是勇敢高洁的人吧?”
“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什么人啊!为了保护那些对自己很重要的人,所以要守护一个平安的世代!一旦战争按照辰月的意愿开始,就会蔓延到九州各地。那时候我们的族人能幸免么?战乱的时代人命会变得很卑贱,会死很多很多的人,我们现在不阻止,就失去阻止的机会了。”哈勒扎的眼睛深处仿佛燃着火。
阿苏勒低着头,害怕看他的眼睛,在那双眼睛下他觉察到自己内心的卑小。
“大那颜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你能轻易地逃离南淮?就算下唐的军队没有一支比得上我们的铁浮屠,可城里数万大君驻扎,就算用人墙硬生生地堵住城门,铁浮屠也不可能冲出。可巴夯将军一路保护着大那颜,从北门突出直到抵达港口换成商船,一直没有被围堵。”哈勒扎说。
阿苏勒心里一动。他也诧异过为何他们从法场撤离,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南淮城的防守在那一天出奇脆弱。
“因为息将军早已经知道了巴夯将军的计划,他当时已经被软禁在有风塘,可还是以一道手令把绝大多数守军调回了大柳营。”哈勒扎说,“大那颜想息将军做的这些事如果被下唐国主察觉,会是什么结果?”
阿苏勒心里发凉,他这才想起在他们藏匿的那段时间里,完全没有得到息衍的消息。而原本息衍这样在东陆举足轻重的人物,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些消息传出来。
“就在大那颜成功撤离南淮的当天,息将军被秘密逮捕。他是有皇室官爵的御殿羽将军,下唐没有权利审讯,所以现在他应该正在狱中等待天启城七位御史前往南淮会审。这会拖很长时间,但是如果最终审定息将军里通北蛮,纵敌逃走,那么就是叛国大罪。按东陆的律法是……处斩!”哈勒扎说。
“处斩?”阿苏勒心里一凛,急得几乎要站起来。
“大那颜,很多人都可以怀疑息将军,你却不能。”哈勒扎说到这里,忽地刹住,露出警觉的神色。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巴夯喝醉了高声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他是否已经喝完了,正要往这里过来。
哈勒扎急忙起身,疾步往外走去。他掀开帘子,回头看着阿苏勒,“大那颜,息将军愿意冒险保护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是天驱的成员,也因为你是他的学生,是他想要保护的人。我其实懂得也不多,不过我相信每个天驱都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而加入的。我十年前被选中当大那颜的随从,如果哪一天大那颜上阵,我无论作为天驱还是随从都会冲在大那颜前面去挡箭。”
“大那颜你不能死的,青阳和天驱都需要你。你是在溃军中往前冲锋的那个人!”哈勒扎快速地说完,消失在帐篷外。
阿苏勒茫然地站了起来,看着风掀动羊皮帘子。他觉得刚才的一席谈话就像梦一样,他在北都城遇见了一个天驱,是他年少时的随从,带来了天驱武士团的意志,应当把辰月的野心阻止在北都城下。可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这听起来不是他能做到的,他忽然发现自己还远没有准备好成为一名天驱。
“阿苏勒……”有人喊他。
阿苏勒猛地回头,发现床上的阿摩敕醒来了,正看着他。
“阿摩敕,你好点了么?”阿苏勒急忙上去扶住他,“我去叫大合萨进来。”
“先不要,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着呢。”阿摩敕伸手握住阿苏勒的手腕,手心里满是冷汗,“阿苏勒,他说得对啊!你能救青阳的!你是英雄啊!我小时候见过你握刀,你是英雄!我们那时候就相信!我们都相信!”他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影月,“只要你拔出那把刀……”
阿苏勒低头沉默,良久才低声说,“阿摩敕,你休息一下。”
“阿苏勒!别犹豫啊!”阿摩敕急了起来,“现在那些贵族都被朔北人吓得傻了,我们得有人站出来!”
“阿摩敕……”阿苏勒深深吸了口气,“我知道这么说我显得很懦弱……可我真的不是什么英雄。我在东陆待了差不多十年,回到家乡,才发现家乡跟我想的不一样了。阿爸死了,木黎将军也死了,哥哥不相信我,大概是觉得我很讨嫌。不知道除了你们几个还有谁真的等我回来,我白天想我是不是真的是个不祥的人,我回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战场……我觉得我在这里其实根本就是个多余的人,我也想帮着做点事情,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其实什么都不懂。”
阿摩敕急了,使劲抓住他的肩膀,“阿苏勒,你别这么说!你走了十年,我们等了你十年!木黎将军,他也一直等你回来啊……苏玛……她也一直等你回来啊!”
阿苏勒惊得抬起头来。“苏玛”,这个名字震得他耳边嗡嗡作响。
“她是为了你才答应嫁给大君的啊……因为只有她答应下嫁,大君才答应往东陆派铁浮屠啊!”阿摩敕仿佛要用尽全力才说得出这句话来,“你不是答应过要保护她的么?她一直记得,你难道忘记了么?”
“我……没有忘记。”阿苏勒听见自己心底极深处的声音。
“苏玛……是我啊……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多年前的炽烈阳光下,那个孱弱的男孩伸手把女孩脸上的泪水抹去,说出这个要用尽他的一生来实现的承诺。那时候他脸上郑重的神情在许多人眼里是很傻的吧?几个人会记得?几个人会当真?
但他自己记得,十年过去,言犹在耳。他只是曾经怀疑是否还有人需要他的承诺,其实他不该怀疑的,想到那些夜晚里,那个永远沉默的女孩把冻得发抖的他和皮氅一起抱紧,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怎么能怀疑呢?
他抬起头看着帐篷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深夜,金帐里灯火通明。
比莫干和将军们、贵族们都席地而坐,这个小库里格大会已经从午后开到了深夜,没有任何结果。以巴赫为首的将军们坚持集合军队寻找机会再次发起进攻,贵族们对于立刻派遣使者和朔北狼主和谈一样很坚持。前日阿摩敕带回的消息给这次会议带来了浓重的阴影,贵族们的态度比前一次更加坚决。如果不是比莫干命令所有人把刀解下放在金帐外,也许双方早就拔出刀来了。
“那么我再问一件事!”脱克勒家主人瞪视巴赫,竖起一根手指,“这个时候,你们要开战,靠什么兵力?谁还能带兵?”
“大汗王的虎豹骑,我们莫速尔家的骑兵。”巴赫一字一顿。
“你们莫速尔家的骑兵?”脱克勒家主人冷笑,“莫速尔家还有多少骑兵?就算还剩几千人,谁又能领兵出战?你那个只靠一把蛮力的弟弟么?”
巴赫已经忍到了极点,霍地起身,挺起胸膛,“巴赫·莫速尔还没有死!”
斡赤斤家主人在旁边发出冷漠的一声笑,掸了掸靴子上的灰,“我们青阳的铁牙武士已经不多了,还要去送死?巴赫将军不惜自己的命,可不要像那个发疯的老奴隶似的,把别人拖累死!”
巴赫猛地攥拳,牙关咬死,两颊凸出锋利的线条,如同怒虎。斡赤斤家主人也有点畏惧,身体往后仰了仰似乎想要闪避。巴赫胸前缠着的白布上慢慢地渗出红来,那是他的箭伤再次崩裂了。金帐里的气氛紧到极点,九王起身挡在了巴赫和斡赤斤家主人中间,无言地拍了拍巴赫的肩膀。这位战功第一的亲王在败阵之后就很少再说话,总是低头锁眉。
“木黎已经死了,你们还想说什么?还要把多少刀子样的话语对准自己人?”比莫干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再说一次!木黎是我阿爸手下最勇敢的武士,不是老奴隶。”
“可就是那个最勇敢的武士害死了几万人。”斡赤斤家主人缓缓地说,“大君,你要为整个青阳的未来考量,不是一个人几个人。现在再夸豪勇有什么用?我们得了豪勇的名声最后被灭族,有什么意义?”
比莫干觉得一股气堵到喉咙口,可话却说不出来。他心里知道那次失败和木黎急于求战不无关系,斡赤斤家主人其实说得不错。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对了对眼色,都微微点头。来这里之前他们私下谈了很久,都同意青阳再不能冒险决战,贵族们私下已经达成了一致,只要保住部落和人口,其他的代价都可以答应朔北人。现在他们预感到已经接近胜利了。
合鲁丁家族的新主人额日敦达赉忽地站了起来,他在斡赤斤家主人身边坐着,一直沉默到现在。
“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年轻,为了青阳该怎么办,我说不出来。”额日敦达赉双眼中隐隐透出红意,“可我阿爸死了!我们合鲁丁家就算死到最后一个人都不能放过朔北老狼!这血仇我不报,我家历代祖先在天上都会用唾沫吐我这个懦夫!”
斡赤斤家主人本以为他要和巴赫争辩,听到这番话惊得瞪大了眼睛。和谈这件事,他们私下商量的时候额日敦达赉也在场,这个倔强的青年听着只是点头,从不发表意见,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主人就以为他也会支持,毕竟额日敦达赉死去的父亲原本就是最支持和谈的。可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可怕的“血亲复仇”,按照草原上多少年的老规矩,额日敦达赉如果不为父亲报仇,是莫大的耻辱,所有同姓族人都鄙夷他。
即将到手的胜利又失去了,两边互相怒视,克制着火山般的怒火。
一个人掀开金帐的帘子,大步进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很少有人敢于不经通报直接踏入金帐,即便是大那颜阿苏勒·帕苏尔。
“大君,我有几句话,想私下里跟你说。”阿苏勒低声说。
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啊,阿苏勒,我等着你来找我的。诸位,今天就到这里,让我和阿苏勒单独呆一会儿。”
将军们和贵族们都起身退了出去,几个人回头看着这对兄弟,心里满是诧异。素来懦弱腼腆的大那颜这样冲入金帐来,和平时完全不一样,而一直有点避讳这个弟弟的大君却立刻把其他人都请了出去,谁都猜不出这是怎么个局面。
金帐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了。阿苏勒默默地站在那里,直视哥哥,比莫干捻着自己铠甲的带子。
“我……能叫你哥哥么?”阿苏勒低声说。
比莫干把带子解开,活动了一下肩膀,拍了拍自己身边,“阿苏勒弟弟,过来坐下说话。”
阿苏勒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走到比莫干身边,抱着膝盖坐下。这对兄弟肩并着肩,谁也不看谁,都低着头。
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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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勒低声说,“从我回到北都城,哥哥没有跟我说几句话,总是刻意避开我,是因为大阏氏么?”
比莫干犹豫了一下,“叫她大阏氏不太顺口吧?你还是叫她苏玛好了,我不会介意。”
他顿了顿,“要我这个大君亲口跟你说,因为苏玛,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这话实在很难出口,你来跟我说,我觉得心里轻快多了。是,我没怎么跟你说话,不是什么别的,就是因为苏玛。”
他又笑笑,像是自嘲,“我刚刚娶了苏玛的时候,心里一万个开心,又有一万个侥幸,觉得若不是你去了东陆,苏玛便一辈子都不可能嫁给我。可是不过几日又觉得心里堵得很,觉得我堂堂青阳部的长子,费了那么多心思娶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心里却记挂着我的弟弟。我比莫干哪里不如别人?”
“可是怎么办呢?我离不开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见到她,这样我才能相信她就在我身边,心里才安静。”他苦笑着摇摇头,“那时侯我真羡慕你,我想为什么不是我先在真颜部的草原上认识了苏玛,我又想为什么那时侯就那么傻,没有跟父亲要了苏玛。我有时候一个人生闷气,生完了气又想用我所有的东西跟你换……换一个女人的心……”
“这话只能说给你听,要是班扎烈他们知道了,又要说我言谈太过轻率不能服众了。”比莫干轻声说。
他这么说的时候仰着头看着帐篷顶,仿佛一个人自言自语。阿苏勒想起这个哥哥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英武骄傲,目中无人,觉得其他兄弟跟自己相比差得太多。
“喝杯酒?古尔沁的烈酒,你在东陆喝不到的。”比莫干忽然说。
“好啊。”愣了一下,阿苏勒说。
比莫干从坐毯旁边取过两只纯银的杯子、一陶罐打开过的酒。打开盖子,辛烈锐利的香气弥漫开来,是最好的古尔沁烈酒,这东西在东陆被称做“青阳魂”,只有极少的大酒家才能买到,价格不菲。比莫干给阿苏勒和自己各斟满一杯,兄弟两人捧着酒杯小口地啜饮,又进入了目视前方的沉默中。
“这些酒还是阿爸在世的时候酿的……想想小时侯,能得阿爸赏一杯酒喝,真是开心,从心里暖洋洋的。现在这酒随便就能喝到,却只有你和我坐在这里,酒喝到喉咙里烧,心里还是冷的。”过了很久,比莫干低低地说。
“有时候很想阿爸……”阿苏勒说,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比莫干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看见他杯中只剩下小半杯酒了,吃了一惊,“你能喝酒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一杯烈酒喝下去呛得像是要死过去,酒对你来说跟毒药似的。”
“我在东陆学的,我在那里有几个很好的朋友,经常一起喝酒。东陆的酒不像我们草原的酒那么烈,有的喝着还有股甜味,有的喝着有蜂蜜的香气,可是也上头,喝多了天旋地转。”阿苏勒嘴角动动,笑笑,“有时候我们喝醉了就在紫梁河的河滩上躺着,你枕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肩膀……南淮不冷,这么睡也不会着凉,有一次一觉醒来,天还没亮,看着很多很多的河灯从上游漂下来,都是红纸折成的小船,有几百几千只那么多吧?那时侯使劲揉眼睛,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的。”
“其实我也很想去东陆看看……”比莫干说。
兄弟两个继续喝酒,小口小口地抿,听着帐外风如鬼啸。
“我在东陆认识了一个女孩,我很喜欢她。”阿苏勒忽然说。
“哦?”比莫干眼睛忽地一亮。
“她叫羽然。”
“羽姓?是羽人皇族的姓氏,大概也是流落到东陆的羽人贵族吧?”
“不太清楚,听说倒是个公主,可她说她再也不能回宁州了,因为她父亲死了,她的姐姐为了她也死了……她的家乡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这么想着,就觉得她的心里该比我难过多了。可她还是整天蹦蹦跳跳的,高兴起来就唱歌,生气了就骂人,好像一点也不忧伤。”
比莫干笑,“跟苏玛可完全不一样。”
阿苏勒抓了抓头,“是啊,可完全不一样……永远猜不透她心里怎么想的,可我很喜欢她,很想看到她,有时候找不到她会害怕,好像她是只鸟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飞走……”
“真是有趣的女孩。”比莫干说着,喝干了杯中的酒。
阿苏勒点了点头。
比莫干忽然直视阿苏勒的眼睛,眸子像是火一样亮,“阿苏勒,你是想跟我说你在东陆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我不必担心,是吗?你是想安慰我?”
阿苏勒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
比莫干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叹了口气,在阿苏勒头上拍了一巴掌,“你是从小就是个很乖巧的弟弟,总是怕伤害别人,怕害了别人,却不怕自己受伤。”
“我……我不是,我真是喜欢羽然……”阿苏勒想我说出这话可也真不容易,第一次能对什么人坦诚地说出这件事来,却又被哥哥嘲笑了。
“不用说了,我听得出来你是在说真话,你真喜欢什么人,说到她的名字,声音都不一样。”比莫干说。
阿苏勒呆住了,他听见心底深处自己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羽然……”他默默地念着,声音在心底深处那个空落落的天地里回荡。
真的不一样么?他从没有觉察,也许其他人早已经发现了。
阿苏勒低头看向自己的酒杯中,忽地一仰脖子把酒干了,他迎上比莫干的视线,“哥哥要保护青阳么?就像保护苏玛那样。”
比莫干沉重有力地点头,“是!我要保护青阳!我娶了苏玛,才有了一颗当丈夫的心,知道一个男人该保护他的女人。北都城里有几千几万个我这样的男人,我若是对狼主低头,也许能保全我自己,却要连累几千几万个男人和他们的女人。你有一半的朔北血,我却不想对你隐瞒,我不信朔北人,他们凶狠得就像是狼,不讲什么信义。贵族们都说朔北人这次来不过要一些牛羊、要一些人口、要一些牧场。可我不信,只要我们放下手里的刀,朔北人就会冲进城来,杀我们的男人,强奸我们的女人。我跟九王灭过真颜部,我们开战前给狮子王送信,说只要他放下武器举族投降,我们一定施以宽仁。可是我们心里早已经想好,狮子王不会投降,我们去的几万骑兵也都没带着什么宽仁的心,我们是去杀人的,我们是些渴望见血的野兽。如今我们换到了真颜部的位置,朔北人就像我当年那样,是来杀人的。我的选择跟狮子王一样,我不会放下刀,除非我死了。”
阿苏勒也点头,“我也听说我的外公蒙勒火儿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英雄,草原上的英雄,总是要杀很多人的……”
“那么,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比莫干抓住阿苏勒的肩膀,“阿苏勒,告诉我,如果继承大君之位的是你,你会怎么办?”
阿苏勒心里一凉。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哥哥的位置可以说是从他手里抢去的,如果是在东陆,皇帝这样问自己的兄弟,那些亲王只怕要吓得屁滚尿流地磕头谢罪了。
犹豫一闪而过,他来这里不是要遮遮掩掩的。
“如果我是哥哥,我也不会放下刀向朔北人屈服!”他看着哥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比莫干看着他的眼睛,许久,点了点头,露出了笑容。
“你这么说,我本该高兴,可我却没法高兴起来。”比莫干叹了一口气,“刚才我们议事的场面你都看见了。几个大家族为首,北都城的贵族里一多半人都觉得我们该和狼主和谈,无论花多大的代价,给牛羊,给人口,就算把北都城也让给朔北部,好歹留下一条退路给青阳部。这一仗没有打之前,我们只知道朔北部势大,还不知道白狼团真正的厉害,想要和谈的人总有些犹豫。现在不同了,木黎败了,巴赫重伤,连九王的虎豹骑都被蒙勒火儿埋伏了,北都城里还有什么人有胆量和朔北部开战?就算我坚持开战,谁能领兵?”
阿苏勒整理自己的衣袖,站了起来。比莫干不知他要做什么,吃惊地抬头看他。
“哥哥,我十八岁了。我如果在北都城长大,十六岁的时候应该过烧羔节,痛快地喝一夜的酒,从此就算是大人了。我在东陆十年,学了十年的刀术,也学了十年的军事……我不再是你眼里那个小弟弟了,阿苏勒·帕苏尔现在是个可以为你出征的男人了。”阿苏勒单膝跪在比莫干面前,“哥哥,你会相信我这个小时侯没什么用的弟弟么?”
比莫干看着阿苏勒,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他竭力想从阿苏勒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是他看到的只是铁一样的坚硬。
他忽地一把抓住阿苏勒的手腕,声音微微颤抖,“阿苏勒,你这么说我很欣慰……真的很欣慰……可这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木黎做不到的事,北都城里还有谁能做到?我不是不相信你,可我不想看着自己的小弟弟走木黎的路!”
“哥哥,不是我自负,如果巴赫将军不受伤,如果木黎将军还在,我只求跟在他们的马后去为哥哥打仗。”阿苏勒平静地说,“但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我们得有一个人站出来。我今天来找哥哥,是我昨天想了一夜,我已经有了把握,我要一万个骑兵,还有全部的鬼弓,就足够了,我可以打败朔北部!”
“一万个骑兵和全部鬼弓,”比莫干神情肃然,“阿苏勒你明白你在要的是什么么?你要的东西绝不少。如果损失掉了,青阳将再也难以翻身。”
“我不能保证取胜,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我明日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演示我的战术,说服他们所有人。至于一万骑兵和全部鬼弓,我愿意用我的命来交换,虽然我的命不够做什么,但是如果我失败,我不会逃回来!”阿苏勒深深吸了一口气,“阿苏勒·帕苏尔也是草原人的子孙,把尊严看得比一切都更重要!”
比莫干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用力攥拳。他低下头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双拳捶地。
“够了!”他猛地抬起头,“我要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我跟那些将军和贵族磨了那么久,就希望听到这样一句话!够了!他们都可以闭嘴了!我的小弟弟已经说出来了!”
“班扎烈!”他对着金帐外大喝。
班扎烈应声入账,比莫干从怀里摸出一根两指宽的黄金令符,上面镌刻着华美的飞虎纹。他把令符抛给班扎烈,班扎烈楞了一下,用力点头,转身出帐。
“哥哥?”阿苏勒不解地问。
比莫干举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听。”
阿苏勒和比莫干一起闭上眼睛,听着外面的风声。阿苏勒忽地瞪大了眼睛,风声里激昂的马嘶突出,铁蹄声风暴般袭来,那是上千匹战马一齐奔驰才会有的声音,地面微微震动,火烛都摇晃起来。他猛地起身,按住腰间刀柄,敢在大君金帐附近鞭马奔驰的人极少,这样大队骑兵忽然到来,唯一的可能是作乱。
“跟我来!”比莫干拉着他出帐。
金帐的帘子揭开,阿苏勒惊得退了半步。外面雪尘扬起到一人高,数千匹骏马正高举火把,围绕金帐奔驰,每个骑兵都罩着赤红色的大氅,铁刀铁甲,甲胄上反射着慑人的寒光。比莫干紧紧抓着阿苏勒的手腕,站在金帐前,拔剑指天。数千骑兵一起拔出佩刀在头顶旋转,放声高呼。
比莫干看着阿苏勒,眼里满是骄傲,“他们有一万人,每人都有两匹好马,一件东陆匠人打造的上好铠甲,一口折铁刀。”
“这是哥哥练的兵?”阿苏勒明白过来。
“不错,这一万骑兵,是我当王子的时候练的,我在他们身上花了十几年的心血,十几年里总是咬牙切齿地想要用这支军队要了旭达汗和那些大汗王的命。”比莫干摇头,“可是我杀死大汗王们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人也老了……根本无须一万个武士,看见我提着刀走进帐篷,他们就吓得跪在地上求饶了。想来有点可笑,我十几年的心血得到的是一支没用的军队……”
阿苏勒忽然想起了什么,“哥哥……台纳勒河那一战,这些骑兵没有出战……”
“是啊,”比莫干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足够的胆气去斥责那些拥兵自重的大贵族……”
他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你已经猜出来了,猜得没错,那些人想保留自己的实力,我也想……我对于木黎能否打胜那场仗没有把握,我是青阳大君,我可以赌上自己的命,但我不敢赌苏玛的命,如果我没有了这一万人,我这个新即位的大君在北都城里就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如果我死在台纳勒河边,那些人会把苏玛捆起来献出去作为求和的条件。所以我只带了一百人,剩下的人如果得到我战死的消息,就会保护苏玛从南门撤退。”
他无声地笑了一笑,沉默了一会儿,“阿苏勒,你可以嘲笑我。”
阿苏勒看着他,摇了摇头,“谁能嘲笑谁呢?谁没有懦弱的时候?谁没有懦弱的理由?”
“阿苏勒,现在你的麾下有一万个骑马的男人了!你还会有一千名听你指挥的鬼弓,这是我所有的一切了。”比莫干解下自己的佩剑递了过去,“这是阿爸用过的剑,木黎也用过,拿着!也拿着你哥哥的命和苏玛的命!”
阿苏勒伸手抓过那柄重剑,毫不犹豫,随即单膝跪下。
“别跪我。我们不是主子和奴仆,我们是兄弟。”比莫干说,“此外,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明天你不用向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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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演示你的战术,也不要把你出战的计划告诉别人,”比莫干压低了声音,目光闪动,“我想,我们中有内贼。”
“内贼?”
“你不觉得太巧了么?恰恰在台纳勒河边,朔北人最后的战场上,埋伏着白狼团。那一战的前一半和木黎的计划一模一样,木黎只有一点没有想到,他没有摸到白狼团的位置。而白狼团,恰恰就出现在最要命的地方,那是一口断喉的刀,埋伏在雪地里足足半日。如果不是预测到最后的战场是在那里,狼主不会让他的武士们付出那么大代价。”比莫干盯着阿苏勒的眼睛,“是谁告诉他的?”
阿苏勒缓缓地打了一个哆嗦,一直寒到心底深处,“是谁告诉他的?”
“金帐里议事的人都觉得有内贼,几个大贵族这么想,九王这么想,旭达汗贵木这么想,巴赫巴夯这么想,我也这么想,”比莫干低声说,“但我知道内贼恰恰在他们之中,我不能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人,甚至我自己都有嫌疑。但是你没有,阿苏勒,那时候你刚从东陆赶回来,直接冲上了战场,你现在是我最相信的人。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是!”阿苏勒低喝。
比莫干扯起他,挥手令骑兵们撤去,拉着阿苏勒又回到金帐里,“大事说完了,我们兄弟聊聊,既然有好酒量,就多喝一点!”
阿苏勒忘记了那天晚上两人喝了多少酒,只记得天将黎明的时候,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出帐,只觉得天旋地转,酒罐酒杯散落一地。
“阿苏勒,其实若不是最近发生一些事,昨晚我可能没法这么坦荡的跟你说苏玛的事。”醉眼迷蒙的比莫干带着笑站起来拉他。
阿苏勒皱了皱眉头。打了个酒嗝,“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比莫干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露出笑容,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像是要跟他分享一个最大的秘密,“你不用再安慰我了,我也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终于明白苏玛心里是喜欢我的,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看自己的丈夫,她答应我帮我生一个儿子。”
阿苏勒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忽然僵硬,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击穿了暖洋洋的酒劲。他忽地清醒了,被酒催起来的热血慢慢地从脑袋里流回身体各处,慢慢地冷却。他看着比莫干笑着笑着要往金帐后去,那个侧门通向斡尔朵的白帐。但是比莫干没能成功,他走到黄金宝座边就扑在地上呕吐起来,沉沉地睡去。
阿苏勒忘记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而后他转身出帐。外面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起来,正下着细雪。他仰起头默默地看着飘雪的天空,觉得天地俱白,天地俱老。
三
十二月二十一,清晨。
阿苏勒在北都城的城墙上向北眺望。这是这个冬季里难得的晴天,晶莹的雪反射着朝阳的光辉,平静得让人感觉不真实。以往逢上冬季里的这种日子,北都城里的大贵族们都牵出猎狗和骏马,带着奴隶们出去狩猎,称作“冬狩”。冬狩与其说是为了猎物,不如说是为了在难得的暖洋天里活动筋骨。阿苏勒小时候最喜欢冬狩,他被放在父亲的马鞍上,看着身边的人锦衣骏马,高张旗帜,弓袋里露出金或者银包角的好弓,马鞍插袋里成排的长尾羽箭也显得特别威风。猎狗欢快地跑前跑后嗅来嗅去,男孩子们纵马比赛,马后总是传来大人的呵斥。
现在回想小时候的事,有种做梦的感觉。
他微微眯眼,侧着阳光照来的方向,眺望视力所及的最远处。在这样的天气下,他可以看到大约五里远近。五里外有些模糊的影子,似乎在雪地里来往逡巡。
“不花剌,你能看清么?”阿苏勒问身边的鬼弓首领。
“是白狼,大约几十匹,他们在啃尸体,没有人。”不花剌说,他的目力远比阿苏勒要好。
“这几天一直都有狼来吃尸体么?”
“晴天的时候几乎都能看见,少的时候几十匹,多的时候百十匹一起。我们的斥候冒险出城看过,被啃过的尸体都不成样子了,狼喜欢吃内脏,就把尸体一具具地撕开。”不花剌说。两天之前,大君命令他和他的鬼弓接受阿苏勒大那颜的命令,不花剌没反对,虽然他有些担心这少年战场上的经验不足,不过他也相信这位大那颜的勇气,而且莫速尔家的两位铁牙武士巴赫和巴夯都当即表示了绝对的支持。
阿苏勒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不花剌犹豫了一会儿,“大那颜问大君要了鬼弓和一万骑兵,大君同意了,不花剌就一定听大那颜的军令。但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大那颜的战法,心里不安静。木黎将军在台纳勒河边的一战,出动青阳几乎十万骑兵,还是没能取胜,我们现在只有一万骑兵和一千鬼弓,大那颜准备怎么办?若这是秘密,大那颜不告诉我也没事。”
“我可以告诉你。”阿苏勒平静的说,“只靠一万一千人我没有把握击败白狼团和朔北骑兵。”
“那然后呢?”
“但我有把握杀一个人,”阿苏勒转头看着不花剌,“我要进行一场刺杀,目标是朔北狼主。”
不花剌微微一怔,“刺杀?”
若不是阿苏勒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睛,不花剌几乎以为这是个玩笑,哪有浩浩荡荡的万人大军去执行一场刺杀的?
“在东陆战术里,这被称作‘穿心’。”阿苏勒说。
不花剌摇摇头。草原上英雄对决,讲究的是一个“勇”字,马一拍刀一举,一往无前,要说战术是老祖宗从狩猎里总结出来的经验,没有太多的名头。不花剌也跟其他将军一样,靠着几本东陆流传过来的兵书自学过几年阵法,不过最后也只是从图纸里隐隐约约抓到了点皮毛,精深的东西他不懂。
“求教大那颜了。”他只好说。
“其实很简单,风炎皇帝第二次侵入北陆,用的就是‘穿心’的战术。那时候我们草原人仗着马快,以游骑战术著名,风炎皇帝如果要不断地应付我们的游骑骚扰,推进的速度就会大大地变慢,所以他选择的办法是不管,令他麾下‘羽林上将军’苏瑾深带领全军精锐走了几乎一条直线向着北都推进,如果当时真被他以穿心战术攻下了北都,其他部落可能都会投降了。”阿苏勒说,“朔北狼主对于朔北军的号召力和当时青阳部对于草原上各个部落的号召力是一样的,以我的判断,只要我们杀死狼主,朔北军就会军心溃散,不战而逃。”
不花剌想了一会儿,“大那颜的意思,穿心之阵是靠速度,借着新上阵的锐气直接冲入对方本阵,斩杀敌酋。可是蒙勒火儿几乎时刻都跟他的三千狼骑兵在一起,除了薛灵哥种的战马,其他的马见了狼群就会惊恐地四处奔逃,队型就乱了。”
阿苏勒点了点头,“我想到了,白狼团的最大优势还不是战斗力,而是马天生怕狼。我曾经到过台纳勒河的西岸,看了一眼那个战场,昨夜我把整个地形画成了图。”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光板羊皮,向不花剌展示那张手绘地图。他绘制地图的本事传自息衍,息衍又是跟白毅学的。白毅可以把整个殇阳关乃至于周围的山川河流一齐绘制成两人高的大图,阿苏勒有白毅三四成的本事,整整一张羊皮上被标满了记号,涵盖了台纳勒河直到北都城一带的地势。
他在地图上指点台纳勒河的西岸,“当时的战场在这里,从台纳勒河往西不过一里。白狼团出击之前,我们的骑兵有绝对的优势,白狼团进入战场后,我们在人数上依然比对方多了两万人。我们第一阵输,输在没有事先觉察白狼团的埋伏,中伏之后武士们心里畏惧了,战马也怕狼,他们还没有近身,我们的军心已经溃散。”
“马儿怕狼,那是天性,何况是白狼团的狼。”不花剌说,“当时我看见那些狼,心里也凉了,想这下子是完了。”
“我在东陆曾遇见过同样的事,大群的战马失去控制,和发疯一样。但是一位东陆将军发现只要把马的耳朵塞住,就可以让马安静下来。”阿苏勒看着不花剌的眼睛,“我们要蒙住马的眼睛,塞住它们的耳朵,把它们的鼻子也缠上,让战马只听从武士的指挥,一路前冲。”
“那样马岂不成了瞎子?”
“我们要的就是瞎子,”阿苏勒把两枚绿色的药丸放进不花剌手心,“将军一定明白,要在战场上活命,害怕是没有用的。东陆将军们说,没有死志,难觅生门!”
“没有死志,难觅生门?”不花剌看着阿苏勒的眼睛,默默地念叨这句话,点了点头。他把药丸凑到鼻子边,闻到一股泛着腥气的香味。
“昨天晚上做的,用女人的香粉,混合了面和一些鱼腥草磨的粉,放进马的鼻孔里,每个鼻孔一颗,再裹上纱布,能把一切味道都吸掉。”阿苏勒说,“出击之前,你的每个人都会得到两颗。”
不花剌在手心里把玩那两颗药丸,目光忽然一闪,“大那颜单独把我叫到这里来,解释战法,给我看这些药丸,是有原因的吧?”
“当然有,”阿苏勒平静的说,“因为在我的战法里,最后杀狼主的人是你。”
“我?”不花剌瞳孔放大,感觉到全身的血流加速了。
阿苏勒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摸出一截炭笔,在光板羊皮的背面勾画阵形,“我会以矢形阵出战,大汗王带五千虎豹骑为左锋,木亥阳带三千虎豹骑为右锋,居中的是从奴隶和牧民里新招的骑兵,他们组成这支箭矢的箭杆,巴赫将军带领三千骑兵在阵后组成它的尾羽,随时准备驰援。”
不花剌摇头,“中间是新军?那些奴隶和没有受过训练的牧民?他们一看见狼扑过来就会吓得队形混乱,只能任朔北部屠杀!”
“朔北人也会发觉这一点,左锋和右锋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精锐,一时间很难吃掉,中军确是实力不强的新军。他们会选择用骑兵从左右翼包抄,把新军组成的箭杆……”阿苏勒从不花剌的箭壶里拔出一支箭,拔出小佩刀削为两截,“从中斩断!而后把我们的军队分成两部包围,他们的兵力占优,足以做到这一点。”
不花剌点点头,“若是我是朔北部领军,我也会这么做,避开左右锋的锐气,骑兵迂回,从两侧交叉斩切中军。”
“那是我所需要的,”阿苏勒把那个锋矢阵的前半截“箭杆”描粗,“我会把大君交给我指挥的一万精锐骑兵隐藏在中军的前一半。他们斩断‘箭杆’之后,会首先集中兵力吃掉较弱的后半截,这会占用他们的多数骑兵。那时候,左右锋向两侧裂开,这一万精锐骑兵会暴露身份,从正面全力刺穿敌军,直指敌军阵后的呼都鲁汗。”
不花剌看着那阵形图,心里一动,“明白了,这时候这阵就不再是箭矢,而是一条毒蛇,那一万骑兵就是蛇信!”
“不,蛇信还不在那里,”阿苏勒指着左锋,“真正的蛇信隐藏在左锋下,你的一千名鬼弓隐藏在九王的虎豹骑后,当一万精锐骑兵就要刺穿敌军的阵心时,白狼团一定会出击,就像在台纳勒河边一样。他们总是会走侧翼,从侧面直插我们的阵心,战马畏惧驰狼,他们再明白不过,来时会非常有自信,决不考虑防御,只是进攻、进攻、一味的进攻!他们会选择九王一侧,因为‘青阳之弓’的败退会逆转整个战场的形势。而狼主会亲自带领白狼团,这时候没有得到药丸的虎豹骑会后撤,左锋会裂开,仅剩下你的一千个射手。你会发动最后的攻势,带领全部人向狼主驰射,那时候他的骑兵要么在围攻‘箭矢’的后半截,要么就和我们的一万精锐苦战,白狼团和骑兵被隔开了,你有一千个善于射箭的男人,而且不怕他们的狼,狼主会非常吃惊地发觉你就在他不远处,你有足够的机会杀死他,你的一千人每个瞬间都能射出一千支箭,把它们全部指向狼主吧,只需要一箭命中!”
不花剌愣了很久,猛地击掌,“我懂了!他们想切碎我们的时候,我们反过去切碎他们!”
“是,”阿苏勒说,“这是我老是息衍教我的阵形,他称它为‘碎箭’,当我们的箭矢阵被切碎的时候,箭矢的碎片反过去切碎敌人的军队,只要我们合理地配置精锐人马,就可以做到!我们所有人组成的箭矢阵形发起‘穿心’之击,但是一边前进一边分裂,把敌军骑兵拖入混战的泥潭,箭矢中隐藏着一根针,就是你,箭矢碎掉,你就炸了出来,刺向敌人的眼睛!”
“我将不辱使命!”不花剌半跪下去。
有个孤零零的掌声在他们背后响起,缓慢而有力,跟着好些掌声纷纷响起。阿苏勒和不花剌回头,看见比莫干带着一帮从人刚刚登上城墙。
“阿苏勒,你在东陆真的学了些了不起的东西啊!”比莫干赞叹。
他走到不花剌身边,从自己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抵到不花剌手中,“看看合用不合用。”
箭落到不花剌手中,微微一沉,不花剌的眼睛一亮。
“用铜铸造的箭簇,刃口细长,足够射穿铁甲,还加厚了脊,比普通的狼牙箭重,射的更远,力量更大,带倒刺,射进肉里没法立刻拔出来,铜锈蚀了还会有铜毒。”不花剌微微点头,“真是凶险的武器,哪里弄来的?”
“台戈尔大汗王他们准备的,据说是模仿东陆晋北国的一种破甲箭‘松针’,很花钱的东西。原本这些箭是要射在我身上。”比莫干说,“命令所有鬼弓,换用这种箭,我们有大概五万支,每人可以装满两个箭囊。”
“全部射向蒙勒火儿么?”不花剌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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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万支箭,你要亲眼看见其中有一支扎在蒙勒火儿·斡尔寒的肉里,才能回来!”
不花剌把那支箭纳入自己的箭囊,“我们是大君放出的猎鹰,如果不能抓掉猎物的眼睛,又有什么脸回金帐来?”
“好,就让猎鹰们尽情地展翅高飞!”比莫干按了按阿苏勒和不花剌的肩膀,“我不耽搁你们的时间,出战前,还有好些事要做。”
他转身离去,后面跟着的奴隶把一捆捆的破甲箭扛到城下。他们都在肩头垫着厚厚的毡子,以防不慎被那些危险的锋镞划伤。
“大那颜,我去清点箭数。”不花剌一躬身,跟着比莫干下城。
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来,“进攻的时间是?”
“后天凌晨,天没亮之前,你们听见夔鼓敲响,就带兵到城下集合。”
“我会等着夔鼓声。”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阿苏勒一个人站在城头上,他眺望远方,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打了一个寒战。
一个武士悄无声息地走近阿苏勒身后,“大那颜在想什么?”
“哈勒扎?”阿苏勒回头看了一眼,“你来了……我只是在心里有点静不下来,‘碎箭’之术,是最精妙的,也是最危险的。我从没有真正用过,却要上万人跟着我拿命去赌。以前将军开书塾,我和姬野时不时逃课,将军就骂我们说,总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你们有一天要指挥成千上万人了,敌人冲到面前不知道该如何了,就会后悔何不早把兵书读透些。当时以为是老生常谈,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大那颜也是上过殇阳关战场的英雄啊,东陆十万人的战场都见过,这里也一定行的!”哈勒扎说。
“可那时候姬野、息辕还有将军他们都跟我在一起啊,”阿苏勒轻声说,“这时候真想他们在我旁边,哪怕一个也好。”
“嘿!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领军的大人物,可别说什么丧气话啊。”一个粗豪跳脱的声音响起在不远处。
巴夯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走了过来,看了哈勒扎一眼,一把搂住阿苏勒的肩膀,大力拍着他的胸口,把阿苏勒拍得喘不上气来。
“第一次自己领兵,总有些怕,放不开手脚。我当年也跟你一样,带了两千骑兵,思前想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挨了哥哥好一顿训。”巴夯笑,“不过也别担心,我虽然不如哥哥有谋略,可我也姓莫速尔,我家里还有巴鲁和巴扎两个小崽子,都陪着你上阵。东陆人说,一扇篱笆三根桩子,我们就算你的三根桩子!”
“我也不是怕……我只是有些想念他们。”阿苏勒轻声说着,眺望南方,看着天空里的鹰如黑色的闪电一样撕开流云斜刺天空。
夜深人静,北都城外的高地上,蒙勒火儿坐在巨狼之上,放眼眺望。山碧空看着蒙勒火儿的眼睛,那双泛着血红的眼睛里映出远处天幕下的城池,异常的平静。
“狼主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斗胆请问,狼主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一些奇怪的事。”蒙勒火儿低声说。
“敢问什么事是狼主所说的奇怪的事?”
“我的一生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踏进那座城。那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只能属于配得上她的男人。其中有两次我感觉到我接近了,伸手就可以触到她,”蒙勒火儿向着天地尽头灯火隐约的大城伸出了手,像是要越过漫长的距离去抚摸它,“抚摸她的身体,感觉她的温度,听她低着头哭泣……那样我心里的干渴才能稍微平息。”
他巨大的手在空中慢慢翻转,紧握成拳,“真近啊……”
“东陆人说,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草原上的人说,宝刀要在最勇敢的人手里。北都城注定是狼主的,所以我不远万里去北荒,只为成为狼主的仆从。”
“是我的,又如何呢?”蒙勒火儿问。
山碧空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三十年前我败于郭勒尔,那以后我就带着狼群走在荒原上,走了三十年。有一天我死了,我的狼会吃了我的尸体,我的肉会让它能在荒原里走得更远。我和我的武士都不能停下,我们不能留在那个城里,就算那个城属于我。有时候我会因此仇恨郭勒尔还有那个叫阿堪提的男人,他们经过再多的战斗,总能回到自己的帐篷里,睡在自己女人身边,得到片刻的休息。”
“可我不能改变,这就是我的人生!”
“狼主这样的英雄,也会后悔自己的人生么?”山碧空沉默了很久,“我们跋涉了半年,从北荒回到这里,距离北都城只差最后一步的时候,狼主却露出了放弃的意思?”
“不,我依然想要占有她……不为什么,就算我无法拥有她,可我可以感觉到我心里的饥渴,就像几十年前一样,火一样烫,一点也没有平息。我要占有她!否则我将遗憾地死去!”
“狼背上的勇士蒙勒火儿·斡尔寒,传说中他的钺上染过上千人的血,可他也会在深夜里站在即将属于自己的城池前思索。这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吧?”
“一个人在最北的地方待了很多年,总会有很多时间想事情。”蒙勒火儿扭头看了山碧空一眼,“山碧空,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么?你到底是贩卖死亡的商人,还是救世的神使?”
“有时候这两种人并没什么区别。”山碧空淡淡地说。
“有意思,你说话总是很有意思。”蒙勒火儿淡淡地说,再次看向远处的北都城,“已经过去三天了,青阳部会打开城门吗么?”
山碧空也远眺,缓缓摇头,“不,帕苏尔家族的子孙还没有那么懦弱,郭勒尔·帕苏尔的勇气仍会鼓舞他们,他们会冒着被屠城的危险发动进攻。他们必然进攻,因为城里有几十万人,很快粮食就会被耗尽。”
“他们还会采取木黎那样的战术吗么?”
“不,他们已经看到木黎的失败了,不会重复上次的路。”
“那他们会怎么进攻?”
“不知道,”山碧空微微摇头,“但是世界上有诸多取巧的战术,却有一种不可战胜的东西,那就是绝对的力量。”
他缓缓起身,手用力挥向前方,“我们将摧毁他们,从躯体直到灵魂!”
蒙勒火儿缓缓地抬头,看着忽然间如将军临阵般的山碧空,这一刻山碧空的威严仿佛覆盖整片草原。
“青阳还有虎豹骑,还有鬼弓,还有铁浮屠,是什么让你如此有信心?”蒙勒火儿没有被那股威严干扰,他冷漠地问。
“我们有援军!为了兑现对狼主的许诺,教宗从东陆为狼主送来了援军,他们刚刚抵达。”山碧空挥手指向后方。
蒙勒火儿慢慢地扭头,他的耳廓微微震动,他听见背后传来风吹动衣角的声音、风在金属锋刃上流过的声音、战马铁蹄践踏积雪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切安静,这是一支精锐至极的队伍正在逼近,他们不说话,甚至不大声呼吸,连他们的马都不发出声音。
漆黑的天幕下,一支骑队缓缓登上了高地,他们有数百人,每个人都是漆黑的漆黑的大氅,大氅的风帽遮挡了他们的脸,大氅下则露出纯银包裹大的弓梢和藤蔓花纹的华贵箭囊。他们列队完毕后,一齐在马上弯腰,向蒙勒火儿致敬。
“揭下你们的风帽,让狼主看看你们的脸。”山碧空说。
那些人抖开了漆黑的大氅,露出淡金色或是银白色的头发,手工精美的漆甲,以及肩甲上的青翼家徽,当然,最亮眼的还是他们的弓,那些精美的长弓远超过草原人所用角弓,能把箭射的更远更有力,让箭路更直。
“羽人?”蒙勒火儿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有意思。”
上百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成建制的羽人军队踏上了瀚州草原。蛮族和羽族这对数百年来的宿敌,如今只隔着十几步,却没有急于张弓搭箭去对射。
四
十二月二十三,夜半。
不花剌坐在自己的帐篷里,轻轻地抚摸着新弓的弓弦,等待着那声音。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穿好甲胄,给木黎留下来的那匹透骨龙喂足了草料,把木黎留下来的狼锋刀插进自己的刀鞘,用破甲箭装满父亲传给他的箭囊,给一张新选的好弓紧好弦,上好油。他随时可以冲上战场,只等夔鼓敲响。
今夜北都城里能上阵的男人都不会入睡,都在等待。这可能使他们最后一个获胜的机会,必须尽早决战了,备战消耗了大量的粮食和马草,剩下的储备已经越来越有限。
距离黎明大约还有一个对时,不花剌猜测决战的时间会是凌晨。这次出战的准确时间没有向任何人公布,应为担心消息外泄。贵族们和将军们心照不宣,木黎的惨败源于被白狼团埋伏,有人泄露了木黎的战术,而且在北都城里的地位不低。木黎已经小心地保密,直到出战前一刻才下达各种命令,能够准确知道最终决战地点的,不会是一般人。
入夜前,大君忽然派人赏了鬼弓一千人五百只羊和两百坛古尔沁烈酒,如今羊肉和烈酒的香气正飘在这间帐篷里。不花剌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这些人能活着回来的可能不多。
这两天他在脑海里不断勾勒那战术的最后一瞬,左峰的虎豹骑大队忽然崩散,在白狼团最骄傲最狂妄的时候。一千个黑衣的射手从崩散的左锋里突出,直插白狼团的心脏,蒙勒火儿所在的位置,破甲箭如同低飞的蝗群。对方会用弓箭和回旋的铁斧反击,他多年来的兄弟会一个接一个从马背掉下,他们就像一支铁箭,射到了坚硬的甲胄上,不断钻入,不断磨损,只需在箭镞磨损之前钻透那甲胄,就是胜利。
不花剌希望射出最后一箭的是自己,即便随后他就会死在敌人的箭下。他不畏惧,而他想用这一战为那个死去的老奴隶,还有他的三千个孛斡勒证明些什么。
他记得那一刻他扑向那个老人,想要大吼些什么,可已经来不及了。那腔喷涌的颈血衬着苍白的天空,华美而悲伤。
不花剌深深的呼吸,不想在决战前总想着那些令人难过的场面。
帐篷帘子被人掀开了,一个人影闪入,“不花剌将军,请带着你的鬼弓出北城门整队。”
那是阿苏勒大那颜的一个伴当巴鲁,如今已经是北都城里出名的武士了。
“不是会击鼓么?”不花剌起身。
巴鲁把一只金箭递给不花剌,“出城的命令由我一一送给各位将军,前后时间不同,所有人都整队完成,才会击鼓出发。”
“担心消息外泄?”
巴鲁点了点头。“不要点太多火把,能看清就可以。”
不花剌为首,一千名鬼弓组成的骑队在北都城的马道上行进。整个北都城都在沉睡,但是男人们都已经策马离开了寨子,他们竭力保持安静,马蹄上都裹了棉花和皮子,人马都衔枚,不打很多火把,见面也不招呼。越来越多的旗帜汇集过来,不同的家徽,不同的颜色,武士们以眼神致意,向着北门方向前进。
不花剌觉得振奋,摸了摸箭囊里那些危险如毒蛇的破甲箭。他从着沉默的行军中到希望,他们现在就像潜行的刺客,等着朔北人发觉他们开始进攻时,想必会大吃一惊,措手不及。
大军开至北门外,在巴鲁和巴扎的指挥下部署在各自的位置,不花剌从未见过草原人列这么复杂的阵,每一个细节似乎都饱含深意。他瞪大了眼睛,竭力想从中领会什么,但脑子里一团乱糟遭,就像要用武士粗糙的大手去解开一个纠结的丝线团那样,无从下手。
紫黑色的骊龙走到他身边停下,一身甲胄的阿苏勒和不花剌对视一眼。
“大那颜也亲自出战?”不花剌说。
“我的老师说,真正将军从不在阵后,因为不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闻不到战场上的血味,看不到一个个人倒下,就不能理解战场,下的命令也就靠不住。”阿苏勒说,“如果被姬野知道我坐在城里指挥,他会嘲笑我的。”
“姬野?”
“我的一个好朋友,就是来劫法场就我的那个家伙。”阿苏勒笑笑。
不花剌点点头,“大那颜会在什么位置?”
“我会在中军,带领铁浮屠和哥哥给我的一万骑兵,等我们前后军被切断,我会带队往前冲。”
不花剌吃了一惊,“不行!那是最危险的位置,如果大那颜有事,谁来指挥?”
阿苏勒摇摇头,“一旦开战,依这个阵型,我们就不需要指挥了,没有人能指挥得过来。敌人和我们都会陷入混战,每一部都会分散,两军被互相切割开,只要将军能够在准确的时间突入,直插白狼团的阵心,我们就有获胜的希望。”
不花剌沉默了一会儿,“大那颜,纵然你不怕死,也不必这样。你不是一般武士,你是帕苏尔家的后代,原本能当上大君的人。”
阿苏勒低头,笑了笑,“我这样的人,当大君,不是会害了人多人么?我也不是不怕死,但是我这样年轻没经验的人,如果不在那个位置,凭什么让大家都相信我呢?我需要大家都相信我,如果大家心里怀着疑惑,我们的希望就没了。”
他仰起头,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吐出一口气,“姬野说我总是没信心,觉得自己什么用都没有。有这么一个机会让我觉得自己有用,我是很开心的。”
“那些是白狼么?”阿苏勒遥遥指着北面。
天空已经微微地发白,以不花剌锐利的鹰眼,隐约前方几里的地方有些黑色的影子逡巡着。
“是,是白狼,是趁夜出来啃食尸体的,”不花剌看了很久,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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