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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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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权力。但他们仍旧是奴隶,没有自由,鼻子上戴着刻有主人名字的铁环。直到他们的战功足以赎回他奴隶的自由时,这个铁环才能被摘去。

对于这些奴隶武士,战斗是他们的一切,为了换得自由,他们悍不畏死。他们的战斗力和澜马部的“澜马”们并称,有人说,一个“孛斡勒”抵得上五个装备精良的武士。

但是钦达翰王之后,贵族们反对“孛斡勒”制度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之后青阳多年没有战事,也无需维持这支虎狼般的奴隶武士军队。所以这支军队的人数渐渐被缩减,到最后贵族们不再愿惫把青壮的奴隶女出去给大君训练成“孛斡勒”,这个制度已经名存实亡。

呼都鲁汗看向蒙勒火儿,这个老人默默地继续着他的工作,这个情报完全没有令他惊动。

“世子,前锋损失巨大,请快做决定!如果再不增援,我们就要放弃台纳勒河东岸的阵地了!”斥候焦急地说。

呼都鲁汗在雪地中踱步,他在脑海中迅速地构思着前线的战况。他熟悉台纳勒河边的地形,甚至知道冰面的厚度。他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粗豪,心思非常缜密,他很早就猜测双方的第一场接战会发生在台纳勒河边。现在一切如他的猜测般发生了,只是多了一支“孛斡勒”军队,却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下了决心,大步走到蒙勒火儿身边:“父亲,我们不能放弃台纳勒河对岸的阵地,木黎的‘孛斡勒’人数不会太多,可如果我们撤退,青阳的大队骑兵会追上来掩杀。我们应该立即增援,击溃了木黎的‘孛斡勒’,我们将彻底摧毁青阳的斗志。”

蒙勒火儿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把最后一块铁牌穿在铁绳上之后,他把铁绳两端打结。呼都鲁汗看着父亲把那串有几十斤重的铁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又从地上拾起了一只扁平的铜匣子,铜匣里是三根暗红色线香,铜匣打开的瞬间,隐约的香就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这是呼都鲁汗遵循父亲的吩咐以重价从东陆行商那里买来的。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是长门僧手制的名香“坚红沉水”,东陆人相信这种香可以令死者的灵魂安宁。

蒙勒火儿擦着火镰,燃着了火绒,又以火绒一一点燃线香。每一步他都做得极平静也极稳重,就像那些虔信教义的东陆僧侣,最后他把线香插在了两座骷髅塔的中央。三线香烟袅袅地弥散到空气中,蒙勒火儿看着那烟缕,仿佛出神。

呼都鲁汗等不下去了,单膝跪下行礼:“如果得不到父亲的命令,就让我带兵出战,为朔北部建立功勋吧!”

他起身回头,向着周围招手,守侯在周围的数百名朔北部骑兵汇聚过来。这些都是精锐中精锐,每一人都是百夫长,能率领一百名骑兵。呼都鲁汗把他真正的骑兵大队屯聚在两里之外,不花剌没有来得及发现他们。呼都鲁汗翻身上马,把华贵的大袍系好在胸口,把袖口打成结子。

他看着东面,向武士们下令:“全军出发!”

“真让人迷惑啊!”放马经过父亲身边的时候,呼都鲁汗听见老人低低地说。

呼都鲁汗的大队人马踏着雪尘远去了,马蹄声消失之后,蒙勒火儿·斡尔寒抬起了眼睛。他的眼睛带着隐隐的褐红色,像是浸透着血一般可怖,却又平静漠然。他把那串铁牌贴肉缠绕在腰间,缓步上前,走动中近千片铁牌碰撞,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他站住了,蹲了下去,黝黑枯瘦的大手抹开了一片积雪,雪下静静地卧着一柄青铜的大钺。它是青黑色的,钺身上铸有神秘的兽面纹,纹理中满是班驳的铜绿,只有刃口新磨出来,沁着森冷的寒光。五尺长的铁木手柄弯成一个弧度,粗细恰好蒙勒火儿一握。

蒙勒火儿握着它,点了点头。

他转身看着那两座骷髅塔,拍了拍腰间的铁牌:“勇士们,听见战场的声音了么?”

无人回答,只有那些冰冷铁牌“啪”、“啪”作响。蒙勒火儿微微咧开嘴,虬结的胡须遮掩了他的表情,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他掉过头,拖着钺柄的末端,走向茫茫风雪中。钺在雪地里破出长长的痕迹,凛冽寒风掀起他的浓密的须发。

他走得越来越快,渐渐的他开始奔驰,如猛兽,如健马。

他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

他呼吸风雪,举起大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树林中传出了几乎同样的咆哮,更加高亢,更加凄烈,遥遥地呼应着他。白色的影子奔行于林中,隔着数十步追随在蒙勒火儿左右,先是几条,而后是数十数百。咆哮声汇聚起来,震得周围枯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天地萧煞,大雪狂落。

一匹黑色的战马登上忽炭山顶,斥候翻身下马,疾驰到比莫干马后跪下:“禀报大君,前方苦战!木黎将军的三千奴隶武士,一千鬼弓和莫速尔家巴赫将军的一万骑兵已经汇合,敌我双方的兵力相当,木亥阳将军的一万两千骑兵已经驰援,但是敌军的援军多达三万人,大队人马一边渡河,一边在冰面上架桥!”

比莫干微微点头:“朔北部的主力动静如何?”

“还没有探查到白狼团出没,但是秃鹰一直在附近盘旋不去。除了白狼团之外,朔北部主力已经全部进入战场,总计骑兵六万人,率领这支军队的是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我们的斥候在远处看见了他的旗帜。”

“班扎烈,你是我伴当中最精干的人,伤亡惨重的一万四千人,加上木亥阳的一万两千骑兵,对六万朔北骑兵,胜算有多少?”比莫干转头看着班扎烈。

“没有胜算,必须立刻催促剩下的骑兵出战。”班扎烈回答,“如果三大家族的主人要在北都城大难临头的时候保存实力,大君就该砍他们的头!”

“我父亲当上大君之初,也是面对蒙勒火儿,三大家族带着他们的人口和武士离开了北都城,父亲没办法逼他们,只能靠着一万两千人和蒙勒火儿在北都城里死战。当年父亲没有办法的事,现在我也没有办法。”比莫干淡淡地说,“但是有些事,我还是能做到的。”

“什么事?”班扎烈一愣。

比莫干从马鞍上缓缓拔剑:“现在我要带着这一百人冲下这个山坡,很快我们就会进入战场,面对几万个骑马的朔北人。你去,你去告诉每一个贵族,告诉他们青阳大君已经突前!所有贵族,如果他们不想被冠以‘叛逆’罪名,就跟着我冲锋!”

“主子!”班扎烈顾不上礼节,策马上前,张开双臂挡在比莫干的马头前,“主子不要冲动!”

比莫干笔直地看着班扎烈的眼睛,眼神平静而坚定。忽然,他扬起手,响亮有力地抽打在班扎烈的脸上。

班扎烈愣了,勒马后退几步,捂着发烫的面颊,怔怔地看着比莫干。

比莫干的眼神依旧平静:“班扎烈,在你的眼里,你的主子就这么懦弱么?带着脸上这个印记去给每个贵族看,告诉他们,不要挡在我的马头前!”

“主子……”班扎烈呆呆地看着比莫干,“下面是几万个朔北人啊!”

比莫干猛挥重剑,迎着风雪俯视大地,扯紧了雪漭的缰绳:“班扎烈,我在金帐说,这一次要让朔北的白狼把骨头也埋在北都城的城墙下。你以为我的决心只是说说么?我是父亲指定的新大君,我早就期待着这么一天,让整个青阳部看我的决心!”

他仰头看着天空,低声说:“父亲,我总要向你证明,你最后选了我,没有错!”

他抖动雪漭的缰绳,抽打在马脖子上,那匹极西骏马嘶鸣着人立起来,比莫干挺直身体,举剑指空。他的背后,一名武士抖开了青阳部的豹子大旗,旗上那豹子在风中仿佛活了过来,青色的眼睛里闪过狰狞的光。那面大旗的旗杆上,系着九条斑驳的豹尾皮。

“九尾大纛……主子,别拼命啊!”班扎烈的声音惶恐。

那面旗帜就是九尾大纛,只有草原大君才能够用的旗帜,许多年之前草原的英雄逊王在他的旗杆上捆着九匹白马的尾毛,这面旗帜被称为“九尾大纛”。它所到之处,必然是大君驾临,远近百里的牧民都来拜见草原的主人。

比莫干亮出了九尾大纛,等于告诉几万个想杀死他的朔北人,青阳的大君就在这片战场上。

“想杀死我的朔北人……就让他们来吧!”比莫干随手从背后的武士手里夺过了九尾大纛。

雪漭的两只前蹄落下,后腿猛地踏地向前窜,跃出了山坡,一百名武士拔出刀紧随在后。班扎烈呆呆地看着这支小小的骑队踏着没马膝的积雪狂奔而下,旗杆上的九条豹尾在雪尘顶上猎猎飘动。

忽炭山以南一里,三大家族的骑兵和一万六千名虎豹骑精锐仍在雪地中列阵。尊贵的合鲁丁家族主人已经没有心思喝茶了,他抓着缰绳的手不断地握紧又放松,不时地嗅鼻烟来让自己安静下来。

黑衣斥候高速奔驰进阵,跪在合鲁丁家族主人的面前:“前军急报!朔北部已经在冰河上搭好了桥,河以西的两万骑兵正在全速渡河!”

“战场上谁有优势?”

黑衣斥候微微迟疑:“混战中难以分辨,但我军死伤惨重。”

“再探!”合鲁丁家族主人挥手。

前面的黑衣斥候刚刚消失在风雪里,又是一名黑衣斥候驰马而来:“前军急报!木亥阳将军所部未能切断渡河的朔北部大君,已经在鬼弓掩护下回撤,正和巴赫将军所部汇合。”

“巴赫还剩多少人?木亥阳还剩多少人?”合鲁丁家族的人急问。

“诸军全部被分切开来,巴赫将军正在收拢骑兵。死伤数字不知,但伤亡惨重。”

“再探!”合鲁丁家族主人又是挥手。

多达百人的黑衣斥候奔走在战场和本阵之间,几乎是头尾相连地把前线的消息报到合鲁丁家族主人那里,已经有几名斥候筋疲力尽,返回本阵就倒在雪地里,鞭打他都爬不起来。但是合鲁丁家族的主人仍旧不能满意于这些消息,因为他仍未能从这些消息中明判战场的形势。

这个高傲的贵族并非全然没有战场经验的人,这一战青阳已经投入了两万余骑兵和木黎的“孛斡勒”以及大君的亲卫部队“鬼弓”,青阳投入的本钱已经太大,如果失败,元气必然受损。他的骑兵是生力军,如果此刻投入战场,青阳获胜的机会会增加,但是面对六万之众的朔北骑兵,也有可能他送上去的骑兵只不过给木黎和巴赫陪葬而已。

“父亲,还不出战么?要赶在朔北人还没有全部渡河之前啊!”合鲁丁家族的儿子从阵后驰马而来。他叫额日敦达赉·合鲁丁,是个矫健英武的年轻人,是合鲁丁家族主人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现在出战,功劳都是巴赫和木黎的,我们算什么?”合鲁丁家族主人的心里焦躁,“而且未必不会和他们一起全军覆没,朔北部六万骑兵,不能小看。”

“可难道别人在前面死战?我们在后面看热闹?”额日敦达赉比他的父亲更焦躁,“草原上的男子汉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大人的事!要你孩子插嘴!”合鲁丁家族主人发怒了。

“我娶了妻子,是大人了!我只知道我们这样回到北都城里,青阳部除了不会说话的孩子,每一个都会指着我们的脊梁骂!”额日敦达赉瞪着眼睛。

“你!”合鲁丁家族主人怒得举起手里的鞭子,差点就要抽在这个不懂事的儿子脸上。

额日敦达赉绷紧了脸往前一凑,正对着父亲的鞭子,像头犟牛似的。

“唉!”合鲁丁家族主人到底没法忍心鞭打自己最宠爱的独子,鞭子高高举起,无力地放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额日敦达赉,你长大了,学了草原上男子汉的勇敢,可还有很多草原上的事你不懂。”

额日敦达赉一愣。

合鲁丁家族主人挥鞭指着前方:“你只知道朔北部是你的敌人,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砍下头来,可在我眼里,朔北部是草原上的大部落,实力和我们青阳相当。其实朔北原本并没有理由臣服于我们青阳,只是几十年前他们败在郭勒尔手里,不得不回归北方,尊我们为草原的主人。如今郭勒尔死了,朔北部要求和我们重新划分草原上的势力,有什么不能理解?”

“那就再把它们打回去!”额日敦达赉大声说。

合鲁丁家族主人苦笑,“额日敦达赉我的儿子,草原上没人说过只有青阳才能是北都城的主人,青阳的祖先依马德·帕苏尔是靠着出卖逊王获得了他的权力,这件事不少人都知道。草原上只有最狡诈的狐狸最凶狠的狼能获得猎物,北都城就是猎物,谁有力量谁就可以抢去。”

额日敦达赉愣愣地看着父亲,“可我们是青阳人啊!我们怎么能看着朔北的老狼放肆?”

“你不仅是青阳人!还是我合鲁丁家族唯一的儿子!你给我记住!你要是把命送在战场上,我合鲁丁家族谁可以接替我的位置?”合鲁丁家族主人怒视儿子,“青阳和朔北,实力相当,我们决战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双方实力受损,只会让其他部落乘虚而入。朔北人这次来只是要取得他们本来应得的,大家可以坐下来谈,该给他们的,给他们,他们自然会撤兵。但是木黎这个老奴隶坚持要出战,又有大君的支持,这一仗打下来,再跟蒙勒火儿谈判就难了。如果我们失败,我们还得给蒙勒火儿更多的好处,木黎这个只知道逞强斗勇的人,才是要把青阳往死路上推的人!”

他挥手阻止儿子说话:“青阳部几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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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来的光荣,怕是要到头了……可别牵连大家一起死!”

“主人!脱克勒和斡赤斤两家的骑兵动了!”旁边一个亲卫武士忽地指着右侧,惊讶地高呼。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一惊,猛地带马前突一步,看向右侧茫茫的大雪里。果然,雪幕里模模糊糊的骑兵大队中忽然出现了骚动,隐约是上万人一起整装上马,风中传来了战刀出鞘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有人呼喊咆哮,原本低垂的大旗被高扬起来,前锋数千人策动战马小跑起来,这支规模庞大的骑兵属于脱克勒家族,他们所指的方向恰恰是恶战中的台纳勒河畔。

更远的地方,斡赤斤家族的骑兵大队也有了动静,一线黑色的骑兵高速离开本队,笔直地突入风雪中。合鲁丁家族主人预感到那是斡赤斤家族精锐中的精锐,仅有数百人的“白吻虎”,这些骑兵只会跟随斡赤斤家族的主人行动。

“脱克勒和斡赤斤家的两只老狐狸也会忍不住要去抢功?”合鲁丁家族主人大惊。

离开北都城之前,三大贵族家主已经有密约,在“孛斡勒”和其他军队控制战场之前,他们不会贸然把自己宝贵的骑兵投入战场。他们一旦挥兵进击,必须是三家同时行动,而且有绝对的把握彻底击溃朔北军取得最大的战功。合鲁丁家族的主人非常了解自己的这两位老朋友,他们不是额日敦达赉那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可能犯冒进的错误。

整个雪原震动了,脱克勒和斡赤斤家的两万余骑兵跟随先锋,发起了全面的进击,武士们鞭策战马迅速提高马速,看样子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发起正面冲锋。

“疯了!疯了!”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大喊,“斥候!派斥候去,看看怎么了!”

一匹火红色的战马从右侧迅速地逼近,合鲁丁家族的骑兵想要出马阻拦,被马背上的武士挥起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回去。

“大君帐下班扎烈!挡我的人一律处死!”马背上的人大吼。

“班扎烈?”合鲁丁家族主人一惊,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他知道这个大君帐下的亲信在金帐中地位非常,不是极为紧要的事情,不会是他亲临这里。他紧张地思索,难道是大君的命令使得脱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骑兵无法拖延下去?这又怎么可能?就算是大君的命令,也没法催得那两只老狐狸救火般地急赶。

班扎烈勒马在合鲁丁家族主人面前,笔直地看着他:“盘鞑天神的使者,草原的大君,青阳的主人,他让我带来不容违抗的命令!大君已经带领一百名骑兵亲自进入战场支援作战,万分危急,青阳的每一个武士都应当立刻鞭策战马去救援他!违抗者!视为叛逆!”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惊得几乎从马鞍上滚落:“大君自己上阵去了?你没有弄错?有没有手令证明?”

班扎烈扭过头,露出自己脖子上那个还未消肿的手印:“大君在我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因为我阻拦他,这个就是他的手令!”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额日敦达赉带马靠近父亲,也是急得满脸通红:“父亲,快下令进兵!大君危险!”

“该死!该死!该死!”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急得全身哆嗦,“该死!”

“进兵!进兵!进兵!”他放声大吼,“全军上马!全军上马!进兵!”

“愣着干什么?”合鲁丁家族主人的鞭子终于落在了儿子头上,“叫你进兵!你聋了么?”

整支骑兵仿佛苏醒的巨兽,武士上马,长刀出鞘,骏马嘶鸣,大旗飞扬。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喘息着,瞪大牛一样的眼睛看着被风雪隐没的西边的战场。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完全清楚脱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为什么没来得及跟他商量就全速出兵救援大君,他们并不是那么在意比莫干·帕苏尔的生死,但是如果青阳的主人死在战场上,朔北部会挑着比莫干的人头全力攻城,士气崩溃,北都城沦陷。那时候他们这些贵族也没有和朔北部谈判的机会了,蒙勒火儿会像对待最卑贱的奴隶那样对待他们。

“比莫干……你好!有你父亲的狠劲!”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在心里低吼,“你好!”

他明白了自己小看了这个年轻大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呼都鲁汗立马在台纳勒河的西岸,看着他的大军渡过冰河。他下令在河上架桥,但是骑兵们已经开始不管那几座桥而踏冰渡河了。上万骑兵踏冰渡河,冰面随时可能崩塌,但他不得不冒这个险。渡河的速度必须加快再加快,河对岸两军殊死混战,早一点把兵力投入战场就会获得更大的优势。

大雪让骑兵的冲锋至少失去了一半的威力,战马奔驰的速度不够,双方一旦接战就分不开,只能带马挥刀面对面地砍杀。青阳部的数万人和朔北部的数万人在白茫茫的战场上混在一起,两军的服色都不容易分开,战旗已经起不到指挥的作用,每个武士都是为了活命而全力砍杀。战场上弥漫着血的腥气,皑皑白雪里无处不是人和马的尸首。

对方领兵的将领毫无疑问是冷静而凶狠的人,在混战中他依然组织了几次骑兵突击,把朔北部几万骑兵切断开来,每一块数千骑兵各自为战,呼都鲁汗的命令已经无法送达他们。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来,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愤怒。蒙勒火儿曾经说白狼团视青阳的骑兵为食物而已,但是现在看起来,只有他的骑兵在这里损耗,父亲的三千白狼连影子都看不到。

他看见风雪中一杆大旗,心里一颤,急忙眯起眼睛细看。没有错,是一杆青阳的豹子旗,旗杆上悬挂着九条豹尾皮,呼都鲁汗没有见过那杆旗,但他听说得太多了,他做梦都想把那杆旗攥在手心里。

“九尾大纛!那是青阳的主人!”他回头大吼,“朔北的勇士们,跟我上前,杀死青阳主人,把他的旗帜带给我。我把他的帐篷、他的女人、他的牛羊都赏给你们!”

前所未有的赏赐让呼都鲁汗身边的每一个武士都觉得热血直冲头顶,仿佛在他们面前黄金之国打开了大门,那些妖娆美丽的女人、金顶的帐篷、搀着蜜的奶和连天的牛羊都触手可及。青阳的主人把他自己轻率地投入战场,好比珍贵的猎物自己钻进了圈套,这是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机会。他们以野兽般的吼叫回应呼都鲁汗。

呼都鲁汗把拦在他马前的一名朔北骑兵猛地推开,带马第一个冲出,跟随他的几百个精锐武士舞刀紧随着他。这一队人高速地插入了战场,他们每个人都刀术精湛,而且悍不畏死,迅速地砍杀着拦路的青阳武士,逼近风雪中的九尾大纛。一路上更多的朔北武士追随过来,呼都鲁汗以黄金装饰的苍狼大旗一进入战场,看见每一个朔北武士都发出狼嚎般的呼声以响应,数万人模仿着狼嗥叫的声音,战场仿佛忽然间变作了一个狼的巢穴。

青阳的武士们惊恐不安地四顾,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狼嚎声里,朔北部的士气异乎寻常的高涨起来,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随着朔北武士的振作而改变,青阳部的防线不断后移。

比莫干一剑挥去,把靠近他的一名朔北武士逼退,忽然回头,看见了一片刺眼的金光,巨大的苍狼旗招展,持旗的人大笑着接近他。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忽然出现的对手,不由自主地挥剑横扫,想要把这个敌人也逼退。持旗的人狂笑着把大旗掷向自己身后,从马鞍上抄起五尺长的双手巨刀,策马跃起,对着比莫干硬生生砍下。

刀剑相格的瞬间,比莫干觉得是一柄重锤击中了他的剑刃,他无力握住那柄剑。在剑飞旋而去的瞬间,他擦身,避过了那雷霆万钧的一刀。

黄金苍狼旗被后面追上的一名武士一把抄住,抖开来举向天空,前面持双手刀的武士狰狞地笑着,带马退了几步,看着比莫干,仿佛看着一个已经被捆住的猎物,舔了舔自己雪白的牙齿。他在风雪之中裸露半边上身,肩膀上文着巨大的翰州地图,剃光的头顶中央,则是黄金的龙兽图腾,无数粗大的金链仿佛甲胄笼罩了他全身。

“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比莫干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他默默地从马鞍上拔刀。狼锋刀,这才是他真正趁手的武器,他也是木黎的学生。

两边的护卫靠近主人,列队相向,九尾大纛和黄金苍狼旗在风中卷动。

“比莫干·帕苏尔,我想要你的旗,”呼都鲁汗笑着,“我不要其他的,你的帐篷和女人,我已经许诺分给我的武士们。”

比莫干冷冷地看着他,缓缓抓紧了狼锋刀的刀柄。他没有说一句话,嘴唇抿得极紧。呼都鲁汗看着对方的眼睛,也用力握住了双手刀的刀柄,对方的沉默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年轻的青阳大君听说是个无用的人,可是却没有露出害怕的神情。呼都鲁汗本以为威势足以让他的士气低落,可是他现在看不清比莫干的眼神。

比莫干忽的带马上前,狼锋刀举过头顶,全力劈斩,咆哮:“我的旗?”

呼都鲁汗举刀格挡,感觉手腕一震,被挫痛了。

“我的帐篷?”比莫干举刀再斩。

“我的女人?”比莫干吼叫着第三次斩落。

“可以!”比莫干双手握刀,劈斩中吼声如雷,“可以!杀了我就可以!”

呼都鲁汗连续封挡四次,终于一把抓住了狼锋刀的刀背,锁住了狼锋刀。他的左右,双方护卫武士带马冲上捉对砍杀,呼都鲁汗感觉到兴奋了,他舔着自己的牙齿,觉得能舔出血的味道来。他倾斜上身向着比莫干施压,大笑。

“没有让我失望!很好!比莫干·帕苏尔,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我改变主意了!杀了你这样的男人占有他的帐篷和女人,才是我呼都鲁汗的荣耀!”他咬紧牙齿,嘴角咧开。

此刻,忽炭山以南的雪地里,只剩下一万六千人的虎豹骑仍然列队待发。九王厄鲁·帕苏尔站在大旗下,平静地看着西边,班扎烈立马在他旁边,急得满脸通红。他本以为九王是第一个会去救援大君的人,却没有料到在全部骑兵都出动之后,九王仍然下令待机不发。

比莫干冲入敌阵的消息并未令九王震惊,听到的时候,他还淡淡笑了一下。

“班扎烈,不用着急,比莫干·帕苏尔不但是我的侄儿,更是我的主人,在大君还是个王子的时候,我就决心向他尽忠。在北都城危急的时候,更不会例外。”九王背着手在风雪中缓缓踱步,“但你知道一个领军大将,他对战场的判断是不容置疑的。在我看来虎豹骑出战的时机还未成熟,所以就算大君下令,我的虎豹骑也不会挪动哪怕一匹战马。”

“那……九王需要什么样的时机?”

“你知道我被称作‘青阳之弓’,弓箭的秉性是如何的?”九王含笑看着班扎烈。

班扎烈一愣。

“弓箭的秉性,是一发而置敌死地!我平生每一次领兵,当我自己出现在战场上,就是这一战结束的时候!”九王用力拍着班扎烈的战马,“所以,当我命令虎豹骑出战的时候,他们的刀会清洗整个战场,六万个朔北男人会死去,朔北部三十年的积累,会在瞬间抹掉。”

他挥手指向西面:“我的一击,会彻底结束这场战争!”

“而那一刻,”他一字一顿地说,“就快要来了!”

“离北都城不远了!所有人跟上!不要掉队!”巴夯回头,竭力让自己的喊声压过风声。

他背后是一百匹龙血马、一百匹驮马和一百名铁浮屠骑兵。骑兵们骑乘自己的龙血马,拉住驮马的缰绳,顶着风雪紧紧尾随前面的同伴。驮马背上是捆扎起来的全副铁浮屠盔甲,这些驮马也有野马的血统,完全可以充作优秀的战马,这样他们全速奔驰起来,不会比轻骑兵慢。

巴夯心里焦急,渡过铁线河之后他们从南逃的牧民那里知道朔北部的十万大军已经围困了北都,草原上的牧民都不会书写,这样口口相传的消息未必靠得住,但是巴夯不怀疑,他知道朔北部和青阳部迟早会有一场战争。过去的十年里,每年春天按例贵族们都要给大君演兵,以示自己练兵的功劳,而每次看完草原上的万人演兵,巴赫、巴夯这对兄弟都会在夜里聚在一起说话,这个时候常常是巴夯喝酒,巴赫皱着眉一口口抽闷烟,过了很久巴赫才会抬起头来低低地说一句:“这样的兵,对付朔北,难说有把握。”

一匹青黑色的战马从后面加速跟上逼近巴夯,巴夯回头看了一眼,是阿苏勒。他把身形伏抵在马鞍上,免得正面迎风,半边脸上罩了一层雪花,嘴唇透出一股生青色。

“还有多远?”阿苏勒和巴夯并马前进。

“雪太大了,看不见彤云大山,估摸着很近了,前面再有十几里或者二三十里。旁边这条冰河肯定是台纳勒河,我们沿着河走。”巴夯说。

晴天的时候,牧民们都是远眺着宏伟的神山彤云大山慢慢走向北都城的,但是在大风雪里,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除了冰河,他们找不到任何标记指明道路和距离。

阿苏勒忽然伸出手,拉住了巴夯的缰绳,同时拉紧自己那匹骊龙驹的缰绳,大喊:“停下!全军停下!”

“怎么?”巴夯低低的喘息,茫然地看着阿苏勒。

“如果北都城的四面都被围困,我们现在贸然逼近,有可能陷入敌军的包围。”阿苏勒环顾聚集在自己身边的铁浮屠武士,“我们需要先派遣斥候,同时全副武装,从现在开始我们随时可能遭遇敌人。”

巴夯愣了一下,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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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是!世子的东陆兵法学得就是好!太着急了,也许会遇上大队敌人。”

他顿了顿:“派遣斥候没问题,但是我们不能穿铁浮屠甲胄。”

“怎么?”阿苏勒不解。

“世子,你知道北都城里有多少铁浮屠铠甲?”巴夯指着周围武士们,“只有一百具,多一具都没有。老大君瞒着贵族们,用了不知道多少骏马皮毛去东陆换铁料,如果算起价格,这些铠甲就像金子那么贵。还有这些人,他们为了骑龙血马,穿铁浮屠甲胄,已经训练了十年,一个也损失不起。这支骑兵本来就是为了对付朔北准备的,如果朔北人知道我们恢复了铁浮屠,他们就会有所防备。所以除非大君亲自下令,任何人不得动用铁浮屠。”

“大君派铁浮屠来救我,也真是舍得……”阿苏勒说。

巴夯沉默了一会儿,咧嘴笑笑,拍拍阿苏勒的肩膀:“你是他弟弟啊!”

阿苏勒的心里一跳。他在东陆待得太久,对于这个当上了大君的哥哥,他心里已经很陌生了。直到巴夯说出这句话,他忽地又想起小时候比莫干总是带着一点点鄙夷一点点关爱抚摸他的头顶,就像抚摸一头瘦弱的小羊。

“巴鲁!巴扎!”巴夯大喊。

两名武士从人群里策马而出,是巴夯的两个儿子,阿苏勒的贴身伴当,跟着阿苏勒在东陆待了十年。巴夯并未把他们看做身份特别的人,直接编入了铁浮屠中,这样两个矫健雄壮的年轻人确实也配得上那付铠甲。

“留下你们的铠甲,去前面探路,不要离开河边,有任何发现立刻回来告诉我!其余人,原地戒备!”巴夯下令。

巴鲁和巴扎给龙血马加上几鞭,驰入风雪中,其余的武士驱赶驮马围成圈子,把龙血马和人都围在中央,开始整理箭囊。

不一会儿,冰河上游传来了马嘶的声音,似乎有人骑马在高速逼近。所有铁浮屠武士在几乎同一瞬间摘弓,把箭矢指向冰河上游。

“等等!”阿苏勒上去按住了站在最前那名武士的手臂。

人影逼近,巴夯吃了一惊。那是巴鲁和巴扎,他们没有离开多久,算时间顶多放马跑上半里路。巴夯的第一个念头是敌人就在前面,他们在风雪中突进得太厉害了。巴鲁和巴扎急拉缰绳,停在巴夯两侧,脸上混杂着震惊和不安的神色,两个人的嘴唇都在哆嗦,可偏偏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巴夯一把抓住巴鲁的衣领:“有敌人?”

巴鲁摇了摇头,他不善言辞,瞪大眼睛看着父亲,努力地想着该怎么说。

“我们没遇到敌人……哥哥也别说了,看看旁边的河就知道了。”巴扎说。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冰封的台纳勒河。冰面干燥,雪花落上去并不堆积,被大风吹向河东岸,冰面上却没有多少雪。几乎透明的冰层有一尺多厚,昨天他们还曾看见下面有小鱼慢慢地游动。此刻这条河依旧平静,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

“那边!”看向上游的武士首先发现了异样,大喊起来。

阿苏勒往上游看去,那里白皑皑的冰面忽然被涂上了一层颜色,那是一抹极浓重的红色,显得鲜艳而突兀,就像一张白纸水墨画上不小心染上了朱砂。那抹红缓缓地向他们推进,很快半条台纳勒河都变成了赤红色的。阿苏勒跳下马背,踏着冰面走到河中央,巴鲁和巴扎跟着他。红色仿佛一匹绸布在冰面下缓缓地展开,随着水流娓娓地摆动。很快,红色漫到了他们脚下,在一尺多厚的冰层下绵绵无尽,向着下游而去。

“是血,”巴扎低声说,“上游在恶战,冰层裂开了,死人掉进河里……这是他们的血……”

其实已经用不着他解释了,这里的每个人都上过战场,知道“血流成河”的意思,可是他们中没有人真的看过血流成一条河。多少人的鲜血可以染红一整条河?没有人知道。武士们绷紧了脸,深吸一口冷气,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阿苏勒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脚下,冰下鲜红妖艳的血水平静地流过,血水里浮着一具年轻武士的尸体。他的脸上泛着淡淡的蓝色,无神的眼睛透过冰面,看向天空里。大概是所有的血都流尽了,他在鲜红的河里显得尤其的洁白。他漂到阿苏勒脚下的时候,惨白的瞳子像是一闪,让人误以为是看了自己一眼。巴扎觉得一股寒气针一样扎到他背后,他看见阿苏勒默默地蹲下去,伸出手按在冰面上。

那层冰是活人和死人的分界。

年轻人缓缓地随着水流走了,阿苏勒的耳边忽然响起白毅曾经唱过的那首葬歌,悲痛和寒冷一起侵入了他的身体,他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十年后他再次回到故乡,迎接他的不是亲人的笑脸,而是千万人的血。

“把他们推到河里去!”巴夯的哥哥巴赫此刻正在台纳勒河的上游举刀咆哮。

冰面上已经出现了大片的坍塌,数千朔北武士被压制在河岸边,他们还在挥刀死战,可是已经支撑不住。背后是冰冷的台纳勒河,前面是占据绝对优势的青阳武士,他们被紧紧的挤压在一起,无法列成有利的阵形来防御,青阳铁骑兵挥舞马刀,狂喜地斩杀。人和战马的尸体堆积在河岸上,鲜血从河岸上流淌到冰面上,流进冰洞里,落水的朔北武士们垂死挣扎,河面上翻动着赤红色的水波。

朔北部的骑兵主力已经被压着退往台纳勒河西岸。在青阳部的大队骑兵涌入战场之后,战局立刻改观,朔北骑兵被孛斡勒打乱了阵形之后又被巴赫切割成小块,无法发挥薛灵哥战马的优势,此刻人数占优的青阳骑兵就占据了上风。他们结成阵形,把朔北骑兵推向台纳勒河边。朔北部在河东岸的队伍崩溃了,武士们不得不撤向西岸,准备在西岸收拢队伍再战,青阳部随后追杀。如木黎所预料的,冰河上临时搭建的木桥无法让被追杀的朔北骑兵迅速通过,他们不得不踏上冰面。冰面很快崩塌,此时还留在东岸的几千朔北武士已经成为青阳武士刀下待宰的野兽。

此刻,台纳勒河西岸,呼都鲁汗往东岸看去,看着他的人成排倒下,仿佛砍草,眼角剧烈地跳动。他的背后,数万朔北骑兵正在重新整队。那些人还能消耗青阳部大军多少时间?可能时间不剩多少了,一旦青阳人杀死了河东岸最后一个朔北人,他们就会架桥对西岸发起进攻,他们会用弓箭为掩护,在大队骑兵过河之后发动冲锋。呼都鲁汗不知道那时候他残存的骑兵能否整队完毕,列出有利的阵形。

他没和那个年轻的青阳大君战斗很久,虽然他已经占据优势,但是忽然切入战场的大队骑兵让他失去了亲手杀死青阳大君的机会,海潮般的后撤中,他不得不跟着回撤。

他旁边插着他的黄金苍狼旗,幸存的武士们正以此为目标汇集过来。他没能拿到九尾大纛,就差一点点,再给他一点点时间,青阳大君的那颗人头就要吊在自己的马脖子下了……他咬着牙,心里暴怒,活像是一头让猎物走失的狼。就差一点点,如果他手里有那三千人,他也许已经胜利……虽然他也知道这只是想想,那三千人是呼都鲁汗看了也心惊胆战的,他们不可能被什么人指挥。他们不是人,所以他们只听那个魔鬼的。

那个魔鬼是他的父亲,叫蒙勒火儿。

他看见河岸上最后一个朔北武士被一杆骑枪刺穿胸膛挑了起来,就像件战利品被炫耀,而后扔到了冰洞里。河岸上的青阳武士们举刀对着天空,发出了最后一击前的呼喊,声音仿佛要震开天空里浓密的雪云。

“这帮杂种!他们以为已经可以砍下我的头了!”呼都鲁汗咬着牙。

早已准备好的剥皮松木被投向冰河中,孛斡勒们在那些松木上铺设宽板,一座足以供战马通行的浮桥很快就要搭建完毕,而河上同时开工的有六座浮桥。呼都鲁汗已经无法派兵上去破坏这些浮桥的搭建,青阳武士都张弓搭箭站在河边,只要朔北部逼近,就会被箭雨射成筛子。呼都鲁汗不由得要佩服这些青阳的杂种了,计算很精密,他们甚至考虑到了这条河的宽度,考虑到可以用箭雨来掩护河上铺设宽板的孛斡勒。

“整队!”他缓缓地下达了命令。

他不解释,他从不对部下解释。他现在可以掉转马头,带着幸存的武士逃走,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他看着天空,一个挨一个舔着他的牙。这是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该做的决定,一个草原英雄的决定。如果这一次逃走,呼都鲁汗将永远无法面对自己英雄的父亲,也无法从他的手中继承草原上第二强的大部落。呼都鲁汗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痛饮烧喉的烈酒,拥有数百个妻子,徒手拧断牛头,杀死一切敢于抗拒他的人……他还是无法向父亲证明他是可堪接管朔北部的人。蒙勒火儿看他的眼神永远像是在看一只养熟的小狗。呼都鲁汗不能退后,这是他的机会证明自己,用自己的颈血。

他把目光从天空里移向河面,从马鞍上操起双手刀,浮桥已经铺设完毕,成千上万武士策马加鞭,大吼着越过冰河,汇聚成无坚不摧的铁流。

“长枪!”呼都鲁汗下令。

长枪手从刚刚整好的队伍中策马驱前,把枪尖并成排。

“弓箭!”呼都鲁汗再次下令。

其余的人摘下马鞍上的弓,搭上箭,斜指天空。

“准备好你们的刀,看我的旗!”呼都鲁汗拔起黄金苍狼旗,扛在自己肩上。

“杀!”他挥舞大旗,策马而出。

数万人跟着他发动了冲锋,他们在台纳勒河东岸的困境在这里不再有,西岸无边无际的草原,才是骑兵决胜的战场。

“我军骑兵主力已经逼退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本队,全军渡过台纳勒河反击。朔北部已经收整队伍,两军正在河西岸决战!大君受了轻伤,被木黎队掩护着退后,现在在河西岸督战。”斥候急报到忽炭山下九王马前。

九王听着,默默地点头,远处震天般的喊杀声证明了这条情报。班扎烈立马在九王身边,听到这个消息舒了半口气,可是大君居然受了轻伤,他心里不由得又焦躁起来。

一名千夫长策马靠近九王背后:“大汗王,若现在还不进攻,战功都要被那些人抢去了,我们虎豹骑何时落在别人后面了?”

九王缓缓的竖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说:“真正的战功,没有人能从我们手中抢走。你觉得真正的战功是什么?”

千夫长愣住了。

“击退呼都鲁汗没有用,三十年之前我的哥哥郭勒尔也曾击退蒙勒火儿,可是三十年后他们又回来了,比以前更强大。”九王轻声说,“我所说真正的战功,是永远结束这场战争。我们要杀死六万个朔北男人,从此朔北部只剩下老幼和女人,他们会变成我们的奴隶,从此之后,草原上不再有朔北部……就像不再有真颜部那样。”

“灭族?”千夫长瞪大了眼睛。

九王转向斥候:“探查到狼群出没的痕迹么?”

“没有,进入战场的都是骑兵,呼都鲁汗的部下。据说不花剌在河西岸看见过驰狼,但是只有三匹。我们派出的斥候有五十人之多,都善于追踪野兽的足迹,却没有传回任何狼群出没的消息。”

九王沉思了很久,微微点头:“蒙勒火儿在想什么?仅有三千人的白狼团大概也不够挽救现在的败局了吧?”

他拔出佩剑:“那么,就是现在!”

随着他拔剑,上万名骑兵从雪地中起身,整顿马鞍翻身上马。最后一只沉睡的骑兵野兽苏醒了,也是最强大的,它已经等待得太久了。

九王缓缓挥剑向前:“进击,你们是我青阳的虎和豹,让其他人看看你们爪牙。厄鲁?帕苏尔一生领兵,只要最大的战功,这一次,是那六万颗朔北男人的人头!带回最多人头的,我请大君赐他‘铁牙武士’的称号!”

没有人说话,回答他的是千万匹战马的长嘶。

青阳部的豹子旗和朔北部的苍狼旗在战场上交错,骑兵在第一轮冲锋之后混杂在一起,开始绞杀。逼到绝境的朔北武士比青阳武士更加凶猛,凭借劣势的兵力和青阳武士艰难的战平。没有人能在这战场上前进一步,前面就是敌人的刀或者同伴的后背,也没有人能后退一步,后面更多的同伴挥舞着刀往前冲杀。一波又一波的武士在马刀下扑倒,一波又一波的武士冲上去接管了战场。

不花剌在阵后眺望,他得到的命令是退后者杀,一千名鬼弓武士守在这里,任何回头的人都会被黑羽箭贯穿头颅。

这场战斗已经持续得太久了,不花剌心底有一丝隐忧。他没有料到朔北部在溃败后还要再战,兵力占据了优势的青阳部迟早会取得胜利,朔北部只是在消耗他们的仅有的男人。不花剌知道北方很寒冷,那里没有南方草原那么多的人口,但是每一个男人都强健如熊虎,朔北部以三十年休养生息获得的兵力,就甘心这么被消耗掉?而这样的结果对于青阳也是惨胜,也许只有一万个活着的男人能回到北都城。

他计算着双方剩余的兵力,朔北部也许还有三万个能战斗的男人,青阳有五万,积雪中的尸体超过五万。五万人在草原上是个颇有规模的部落了。

他忽的凛然。他听见了悠扬的号角,从朔北部阵后传来。

“朔北部还有伏兵!”他心里转过这个念头,抬眼看过去。

雪野中,视线尽头,一杆大旗卷着飞雪猎猎的飘扬,上万人的大队随着号角声带马逼近。战场上的喊杀声忽的弱了,武士们不由得向着西边望去,看那面旗,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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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青阳的豹子旗。

“虎豹骑。”不花剌低声说。

青阳之弓在最后瞬间射出了他的箭。不花剌已经猜到了九王的战术,他带领骑兵从木黎所说的冰河最窄的地方踏冰过河,那里的冰面还未破损,从而迅速地切入了敌人阵后。时机完美无缺。

整个雪原都因这样的一支军队而沉默了。一万六千名虎豹骑无视面前横尸遍野的战场,他们有条不紊地调整队形,拉开了长达两里的一字阵,最前排的骑兵平整如线,每两匹马之间,左右只有一步的距离,前后不过差半个马身。

号角声中断,数万人的目光汇聚到一字阵前那匹马的身上,马背上的武士居高临下俯视战场,仿佛主宰一切的皇帝。他举手向天,停顿了一瞬,猛地向前挥出。一万六千柄战刀同时出鞘,每一匹战马身边都带着一道铁青色的刀光,虎豹骑们同时放松了勒紧的缰绳,被死死束缚住的一万六千匹战马的力量,在同一瞬间被释放出来,如雷霆、如狂潮、如他们头顶正狂落的暴风雪。

呼都鲁汗觉得心里燥热的血慢慢地冷却了。从他看到那面大旗的瞬间,他已经清楚了这一战的结果。但他仍旧握紧了双手刀的刀柄,握住这刀柄,他就还未倒下。

虎豹骑的一字阵仿佛一道平直的刀锋,凌厉地从战阵中切过,他们又像是一把钢铁的梳子,梳齿扫过的地方,朔北武士们纷纷倒下,青阳武士们握着刀惊叹地看着那些绝尘而去的虎豹骑的背影。几乎没有人能够反击,养精蓄锐的战马,优良的甲胄,整齐划一的动作,让这支军队无人能敌,他们毫不停留,风一般驰过。虎豹骑们从战阵中扫过之后,队形仍不变化,他们在远处拉住战马,掉转马头重新整队,新的生力军占据了最前方的位置,然后他们发起了第二轮屠杀。

战场中的青阳武士们也看傻了,就算他们中有人曾经看不起这些骄狂的虎豹骑,但是此时每个人都生出一种羡慕和赞叹来。不愧是青阳部精锐中的精锐,那是盘鞑天神的刀,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木黎抛去手中伤痕累累的狼锋刀,从马鞍上拔出他的最后一柄刀,刀如狼牙,刀身上一丝丝花纹如流云纷乱。那是一柄东陆出产的牙刀,刃口闪着乌金色的暗光。随着木黎一刀自下而上的斜挥,血雾向空中弥漫,挡在木黎马前的朔北武士自左腰到右肩斜斜裂开了一道口子,甲胄和肌肉在这一刀中彻底断裂,仿佛切纸般轻易。

木黎一脚甩开马镫,把那名朔北武士的尸体踢飞出去,他转身高举牙刀对着身后的武士们吼叫:“前进!前进!前进!虎豹骑已经来了!这是最后的决战!谁拿回朔北老狼的人头,就是我们青阳的宝刀,是几百年后还被人传诵的英雄!青阳的男人……每个都该当英雄!”

巴赫从一名朔北武士的心口里抽出腰刀,推开尸体,转头迎着风雪,看着那个老人挥舞战刀,拉直了脖子,仰天呼喊,脖根处的青筋跳动。

他举刀向天,心里灼热的血就要像火山那样喷涌出来,如果他不喊,他的胸膛会炸开。

他跟着咆哮:“前进!前进!前进!”

整个雪原在呼应他们,数万青阳男人举刀指天:“前进!前进!前进!”

男人们的血被点燃了,这是他们一生中不会再有的机会,把自己的名字载入史册。木黎说得对,每个人都在想,青阳的男人,生来就该是英雄!

九王注视着远处的战场,目光追逐着雪尘中耀眼的一点金光。那点金光在战场上左冲右突,所到之处虎豹骑的一字阵列被截断,但是武士们很快就把阵列中的空档填补上,接着向前冲杀,一片又一片的朔北武士倒在刀下,又被马蹄践踏。

“呼都鲁汗,我也喜欢黄金,却不会愚蠢到用它来装饰我的战旗。”九王笑笑。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和把自己的人头挂在旗杆上等人来摘取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双眼中有狰狞的光一闪,仿佛利刃从砺石上脱离的刹那。那张铁青色的脸上,惋惜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冷漠。他挥动手臂,一队虎豹骑精锐随着他进入战场。

呼都鲁汗抹了一把脸,把鲜血冻成的冰碴抹掉。他的战马快要支撑不住了,胸腹如风箱般剧烈地开合,嘴角泛出了白沫。他也很想摔下马背就此睡着,但他回头,看见虎豹骑的一字阵列又一次在远处收拢队形,补上了缺口,很快他们又要发起冲锋了,也许这一次冲锋就会葬送朔北部仅存的士气。

“世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的一名伴当立马在他背后,喘息着说。

那个伴当不是个胆小鬼,跟着他杀了几十个青阳人,这么说只是因为这确实是最后的机会。呼都鲁汗犹豫了一下,他想到要走,他已经尽了力,再不走只有成为青阳的俘虏。如果他死了,他的几百个妻子就会变成别人的女奴,被人压在身体下玩弄,这个念头让呼都鲁汗心里狂躁难忍,像是有只发情的公猫在那里抓挠。

弓弦声和尖利的啸声从背后同时到达,呼都鲁汗猛地伏抵在马背上。他转过头,看见那个伴当慢慢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后心里插着一枚白雕羽的箭。不远处,一个脸色铁青的青阳人举着弓,身后数百名虎豹骑武士列队,其中一人高举着豹子旗。这支队伍封住了呼都鲁汗最后的退路。

呼都鲁汗舔了舔嘴唇:“厄鲁·帕苏尔,青阳之弓,我听过你的名字。”

九王把弓收回囊中:“很好,那就不必介绍自己了。呼都鲁汗,我要你的头颅,作为这一战的功勋。”

他的双手缓缓按在马鞍两侧,深深吸气。森寒的青光从马鞍两侧交错射出,伴随一声刚锐至极的长鸣。青阳九王厄鲁·帕苏尔双手长刀仿佛鹤翼般缓缓展开,他亮出了自己真正的武器,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呼都鲁汗,帝王般睥睨自雄。

呼都鲁汗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被那刀上的煞气压迫了,九王双刀展开的姿势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那是用刀几十年的好手才会拥有的力量,那对刀被这力量牢牢地束缚着,仿佛九王身体的一部分。呼都鲁汗笑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末日已经到了。他不再想自己的几百个妻子了,随她们去吧,变成谁的女人已经和他呼都鲁汗没关系了,可他在死前还没能夺下北都城,未免有点遗憾。他曾经向往着和这位青阳部战功第一的亲王用铁骑兵在草原上决出生死,但没有想到要用刀剑、用武士的方式作结局。

“草原上从没有人说起青阳九王的武术,我就以为你永远都是站在你的铁骑兵后面。”呼都鲁汗舔了舔满是血丝的牙齿,“看来我错了。”

“我砍下狮子王伯鲁哈·枯萨尔的腿时,他也不相信。”九王淡淡地说。

“是啊,我糊涂了,你这种向往战场的男人,身体里怎么会没有杀人的冲动呢?”呼都鲁汗举起自己的双手刀,扫了一眼崩碎的刀刃。砍下太多青阳人的头颅后,这柄刀已经废掉了,可也是呼都鲁汗仅剩的一柄武器,他的护卫们要么死去,要么被隔开在远处,他只有把最后的尊严寄托在这柄刀上。

一队朔北骑兵从不远处向着这边驰来,似乎是想来救援。

呼都鲁汗扭头向着他们怒叱:“滚开!这是我和青阳九王之间的事!”

“你们退后。”呼都鲁汗对自己身边仅剩的几名护卫说完,带马上前,和九王隔着几十步对视。

九王慢慢活动着双手手腕,双刀扫着雪花:“很聪明,也有胆量,我会让你像一个勇士那样死去。”

他猛地带马前冲,双刀左右平展,仿佛飞鹰展翅滑翔在空中。这是他必杀的刀术,他不想给呼都鲁汗什么机会,在部下面前过马一刀杀死朔北世子,是一份荣耀。那些扑过来救援的朔北武士没有听从呼都鲁汗的命令,高速地插入呼都鲁汗和九王之间。这些杂兵令九王勃然震怒,他的刀只斩领军的大将,不是为这些杂兵准备的。但为了取下呼都鲁汗的头颅他也不在乎破例一次,他左手刀平挥,右手刀纵劈,连续两段,完美的十字斩切,目标是挡在他正前面的那个朔北武士。

对方裹在一件御寒的老羊皮袍子里,抖开袍子劈手抓过呼都鲁汗的双手刀,反身向着九王斩击。

在这样凌厉的攻势下他居然选择了对攻!

九王听见他身上发出了仿佛甲片撞击般的声音,令人不安。

武器相交,金属轰鸣,九王感觉到剧烈的酸麻从手腕一直传到肩胛,他的双刀和呼都鲁汗破损的双刀刀交击,竟然像是砍上了一堵铁墙!

他带马闪开几步,震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双刀,细微的裂缝从刀刃慢慢向着刀背蔓延,金属发出了折断前的垂死哀鸣。这对战刀是他年轻时候从一个东陆行商手里买来的,两柄钢质绝佳的河络制器,跟了他几十年,为他斩下了有数的几颗头颅,可每颗头颅的主人,他们的名字都在草原上被传诵。那个武士只用了一击,一击就毁掉了他最珍爱的武器。

那个武士单手把呼都鲁汗的刀举过头顶,而后猛地一挥,空斩一记。那柄刀碎裂开来,金属碎片射入雪地里,半截断刀也被随手扔在了一旁。

他慢慢抖开了蒙住全身的羊皮袍子,把它高高地抛入背后的风雪中。那是一个老人,裹着一块没有削制过的生羊皮,露着半边肩膀和一条臂膀,皮肤黝黑,胳膊干枯得像是朽木,提着一柄巨大的青铜钺。浓密而杂乱的须发几乎遮住了他的整张脸,唯有那双血红色的瞳子,莹莹的发亮。他缓缓地活动身体,穿在一根铁绳上的数千块铁牌碰撞着发出那种令人不安的响动,每一块牌子上都刻着不同的名字,却带着相同的仇恨。

“父亲!”

呼都鲁汗的声音颤抖,被他强行压抑的恐惧忽的都释放了出来,他的袍子下,浑身都是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可以活下去了,因为站在他马前的是他的父亲,朔北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之一。那个苍老而魁梧的身躯为他挡住了寒风,挡住了雪片,挡住了青阳九王的刀光,呼都鲁汗忽然有种感觉,在他孩提时代有过的一种感觉,在父亲雄伟的身影笼罩之下,他无需畏惧。

“呼都鲁汗,你做得很好,确实流着我的血。”蒙勒火儿嘶哑地说。

他血红色的眼睛直视九王,带着战马缓缓前进。九王竭力想要保持镇静,可他的心脏急速地跳动,令他怀疑自己脸上的血管正在疯狂地跳动,已经把自己的恐惧完全暴露给了敌人。他从未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他想起牧民们的传说,传说里这个老人是个魔鬼,他根本不是人,人类不会有这么一双就像是鲜血中浸泡出来的眼睛!

九王在勒马缓缓后退,虎豹骑们也不敢突前,这个老人逼着数百骑精锐缓缓地撤退。

“厄鲁·帕苏尔,你也很渴望我的头颅吧?作为你的另一件功勋。”蒙勒火儿嘶哑地问,声音出人意料的平静。

“你没有带白狼团?”九王低声说。他的斥候没有发现狼群出没的痕迹,白狼团没有来,但是他们的狼王来了。这是一个可怕的疏忽。

“难道我一定在狼背上么?”蒙勒火儿低声说,“天真的孩子。”

他缓缓举起青铜钺,喉咙里发出狼一般的低嚎,就像呼都鲁汗杀入战场时一样,朔北武士们以狼嚎呼应他。即将崩溃的朔北骑兵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就近结成小队,发疯般向着蒙勒火儿的方向靠近,只一瞬间几十个朔北武士就集结在蒙勒火儿身后。九王心里微微颤抖,这些朔北武士们仿佛被狼魂附身似的,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凄厉的号叫,眼瞳里像是也渐渐泛出蒙勒火儿那样血红色的光。

“发箭!”他下令的同时急速后撤。

虎豹骑急忙张弓搭箭。但是蒙勒火儿在九王下令的同时发动了战马,疾电一样射入了虎豹骑的大阵,只有他一人,面对数百虎豹骑,谁也没有想到他以狼主身份会采用这样危险的战术。最前面的虎豹骑刚刚举弓,箭还未来得及射出去,蒙勒火儿已经到了他面前,他惊恐中以弓弦去割蒙勒火儿的脖子。蒙勒火儿微微偏头,闪过了弓弦,他把自己的青铜大钺猛地抛向空中,伸手把那个虎豹骑从马鞍上抓了过去。那个远比他魁梧健硕的虎豹骑在他手里就像是一个婴儿,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蒙勒火儿把他举在空中,双手抓住他的脚踝,左右撕扯。他的双臂极长,朽木般的胳膊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那名虎豹骑被他生生撕成两片。浓腥的血仿佛在半空里炸开,淋在蒙勒火儿的身上,他仰头迎接这场血雨,带着猛兽享受到新鲜血食时的畅快神情,而后扔掉了两片尸体,举手凌空抓住落下的大钺。

所有人都呆住了,那血腥的场面和恶魔般的老人令虎豹骑们怀疑自己身在何处。

狼嚎声覆盖了整个雪原,伴之以秃鹰在高空里凄厉的鸣叫,在这种天气里秃鹰居然会起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太多新鲜的食物了。

“不!不是!”九王忽然警觉。

他脑海里,一颗恐惧的种子炸开了裂缝,那些秃鹰不是自己出来觅食,它们出来是因为……他回头看着秃鹰叫声的方向,那里的雪原不再沉寂,有什么东西在积雪下面滚动似的,一大片,一大群……它们嘶声嘶吼着逼近,强忍着对于血肉的渴望。

那是狼,大群的白狼,它们很长时间没有移动,静静地趴伏在雪地里,直到大雪掩埋了脚印,所以斥候们没有发现狼群出没的痕迹。白狼的毛色和积雪没有任何区别,狼背上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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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们以反毛羊皮盖住了全身,靠着巨狼的体温温暖自己。难怪秃鹰一直没有离开战场,总能听见它们的声音,这些该死的食腐鸟和狼群共生,狼群的位置瞒不过它们。

不花剌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他已经看清了狼群最前方那头喉部受伤的巨狼,是察哈尔在它的喉咙上留下了伤。它走得比其他狼更快,狼眼莹莹发亮,因为它急欲复仇。

三千匹骏马般的白色巨狼,它们在远处站住,一齐抖动皮毛,把毛里干燥的雪花抖干净了。狼背上的武士们慢慢直起身体,举起了宽刃的战斧。所有青阳武士都沉默地看着白狼团,数万人的战场一时静到了极点。狼群发动了,它们先是缓步而行,继而是小跑,越来越快,它们开始狂奔,这些野兽的血已经滚烫了,狼群中低嚎声前后左右呼应着,那是猎食的信号,它们扑向了前方数万个猎物。

浓烈的腥风从雪原上卷过,数千条白狼,数千个白色的影子,奔跑起伏,仿佛翻滚的雪浪,仿佛雪崩!

数万匹战马惊恐地嘶鸣起来,它们不顾主人的鞭策,疯狂地掉转马头后撤。这些雄峻的动物忽然间都成了懦夫,它们宁可互相挤压,互相践踏,只要能够逃脱这些狼爪牙。青阳大军的优势一瞬间瓦解了,虎豹骑也无法控制他们的战马了,一字阵列在狼群还有数百步远的时候已经溃散,那股越来越浓的狼腥气让武士们更加恐惧,又恶心得想要呕吐,即使他们面前满是沾血的尸首时,他们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整队!整队!”九王举刀大吼。

蒙勒火儿带动战马,缓缓地向他逼近。

已经来不及整队了,狼群冲入了人群。当先的一头巨狼如愿以偿地尝到了人血的滋味,它站起来,几乎有两个人的高度,扑下的瞬间把一名虎豹骑的头整个的咬了下来,牙齿间响起令人心胆俱丧的咀嚼声。更多的狼紧跟着扑上,它们尖利的爪划开马腹,直接抠出还在跳动的马心,或是以巨大的重量把战马压倒之后,扑上去撕咬。狼骑兵们每一斧都斩下一颗头颅,他们把这些战利品每两个的头发打结,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又驱使巨狼去寻觅下一个猎物。恐惧的魔鬼抓住了每一个青阳武士的心,目睹同伴的死,他们完全丧失了抵抗的信心,只顾彼此挤压着后撤。而朔北部的薛灵哥战马却不畏惧白狼,残存的朔北武士们发动了反击,混在青阳武士的队伍里斩杀。

战场已经成了朔北狼群的围猎场,这个猎场里的猎物是青阳的男人。

“举刀!”蒙勒火儿忽地咆哮。

九王惊得举起开裂的双刀封挡在面前,而事实上蒙勒火儿距离他还有十步之遥。几个忠勇的虎豹骑冲上去挡在九王面前,蒙勒火儿伏在马鞍上,大钺平挥出去。一击之中,他斩断了两名虎豹骑的腰,还斩下了两匹战马的头颅。蒙勒火儿伸手抓过喷出的热血涂抹在自己的裸露的身体上,继续逼近,没有人再敢于挡在九王前面,九王只能一退再退。

蒙勒火儿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九王,又指着周围那些虎豹骑。

“哈哈哈哈哈哈,”恶魔般的老人沐浴在滚烫的鲜血中,仰天狂笑,“我的女婿郭勒尔,你只留下这样的对手给我么?青铜家族的狂血呢?让整个草原都震动的铁浮屠呢?没有了么?没有了么?只剩下这些瘦羊?”

“青阳已经死了。”蒙勒火儿缓缓地垂下目光,看着喘息的九王,“厄鲁·帕苏尔,我很喜欢你的头颅,很适合做成一只杯子。”

他的目光彻底压垮了九王的信念。九王脱手甩掉双刀,掉转马头后撤。

蒙勒火儿并不追逐。他在马鞍侧面摘下战斧,甩手掷出。这柄凶蛮的武器切割空气,发出摄人心魄的呼啸。九王背后举旗的军士在临死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他转回头,看见乌黑的铁光刺入了自己的眼瞳。战斧把两眼以上的整个头盖骨掀飞到空中,那具尸体紧紧地攥着战旗落马,脚还扣在马镫里被惊恐的战马拉着远去。

象征勇气和尊严的豹子旗沾着血,在雪地上拖出鲜红的花纹。九王不敢停留,那眼神在他的背后追逐他,仿佛飞翔于虚空中的魔鬼,冰冷的牙齿就贴着他的后颈。他发疯般鞭打战马,冲入茫茫的雪幕。

“不必太着急,青阳之弓,很快,我就会去取我的杯子。”蒙勒火儿望着九王远去的背影,缓缓地说。他勒住了战马,拉扯手指粗的铁链,收回了战斧。

数以千计的白狼向他靠近,簇拥着这位狼王,狼骑兵把武器和盾牌举过头顶敲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围绕着白狼团,数万朔北骑兵重新整队,这些男人沉默地把死去的族人推下战马,然后翻身上马。呼都鲁汗的黄金苍狼旗再次被高举,但是没有人欢呼,几万双眼睛看着蒙勒火儿。对待这个老人,他们不像对待呼都鲁汗那样喧闹,他们的沉默有如膜拜神。

蒙勒火儿慢慢地踩着马鞍站了起来,他高踞于群狼之上,遥望着台纳勒河上踏着冰面溃退的青阳大军,举起青铜大钺指向北都城的方向。

“朔北的男人们!前面就是北都城,把今天变成我们称霸草原的日子!每一个阻挡你们前进之路的人,都应杀死!”

于是神谕传下,朔北的男人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号叫。

不花剌的一千鬼弓没有移动位置,他们仍能结阵防御,看着周围潮水般撤退的青阳骑兵。不花剌没让他们执行命令,此时用箭射穿逃兵的头颅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青阳已经战败了,不可挽回。他扭头,木黎拉着透骨龙站在他身边,沉默着。从蒙勒火儿现身战场的时候开始,木黎就一直沉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并不惊讶,对于自己浴血博得的优势被瞬间摧毁,他也没有流露出沮丧或者愤怒。

“原来朔北真有三千匹白狼。”不花剌低声说。

“是,那就是白狼团,蒙勒火儿·斡尔寒的白狼团。”木黎说。

“靠他一个人就逆转了整个战场的士气……这种事真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不花剌伸手往自己背后摸去,他的箭囊已经空了,再来不及填充,朔北部已经发起了决胜的冲锋。他收起了弓,从地下拾了一柄战刀。一只枯瘦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把刀夺下来扔在一旁。

木黎把透骨龙的缰绳交在不花剌手里:“带着你的部下,掩护大君撤退,快!骑我的马,它不怕狼,而且和你的马一样快!”

不花剌扭头看向另一侧,比莫干趴在雪漭的马鞍上,身上盖着大氅,仍旧昏迷不醒。他的伤势不算很重,昏迷是因为脱力,他和呼都鲁汗的战斗持续到木黎的孛斡勒冲上去隔开了呼都鲁汗,死里逃生的比莫干在马鞍上喘息了几下,胸口的一道轻伤裂开出血,随即昏迷过去。他直到昏迷都握着狼锋刀,他守住了自己的旗,没让呼都鲁汗得逞。

“木黎将军,你呢?”不花剌抬头看着木黎的眼睛,可那双焦黄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我会为你争取时间,大君和虎豹骑都必须平安地撤离战场,否则我们会失去对抗朔北部的机会。我们不能在这一战里失去一切。”木黎说完,转身走向他的子弟兵们。

“你在等什么人么?”不花剌对他的背影大声喊。

“是,我在等那头狼,我要在这里了结和他之间的仇恨。”木黎站住了,转过身,透过绵密的风雪看着不花剌,他们之间溃退的骑兵匆匆闪过。

“我已经很老了,几个人能有幸在自己老死前了结一辈子的仇恨呢?”木黎点了点头,“我很高兴。”

“大君,请跟我来!”不花剌拉过雪漭的缰绳,把自己的黑氅解下来披在比莫干的肩上,一手抓起九尾大纛。数百名鬼弓向着他靠拢,他们中间九尾大纛再一次竖起,那象征青阳的尊严,即使溃败也不能倒下,武士们要靠着它的指引退回到集结的地点。

不花剌用手紧紧地揽住比莫干的肩头,感觉到他的身躯在微微地颤抖。原来他已经醒来了,但是伤痛加上失血已经剥夺了他的意志,他极度的虚弱。

“毕竟是草原的主人,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了吧?”他心里想。毕竟不是奴隶,不必为了自己和一家人的自由而拼上命。他又一次想起那个年轻奴隶被战锤的利角刺穿而后抛向天空的一幕,那泼洒出来的鲜血就像是东陆画家笔下的泼墨虹霓,绚丽却又哀婉。

木黎回头看了一眼透骨龙,忽地击掌,说:“驾!”

透骨龙长嘶一声奔驰起来,不花剌紧紧拉着雪漭的缰绳,他转过头,看着木黎的影子越来越小。

“结人墙!凡我木黎的武士,一步也不能后退!后退的人,我亲手砍下他的头!”木黎用衣角把牙刀上的血擦干,“我们要在这里拖住朔北人,否则他们会一直追击到北都城下,骑兵来不及集结,会拥挤着入城,那是狼主最期待的机会,他一举就能拿下城门。”

孛斡勒们看着彼此的眼睛,最后的骑兵正通过那六座浮桥,台纳勒河西岸很快就只剩下这些奴隶武士了。可是木黎没有下令撤退,仅存的千余人要对抗朔北的数万之众,不会有生还的机会。没有人说话,奴隶们低头看着自己包裹着鹿皮的脚。

“将军,我们不想死在这里……贵族们逃了,为什么我们要留下?”一名奴隶武士打破了沉默。

“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木黎说。

奴隶武士愣了一下。

“告诉我你母亲的名字!”木黎低喝。

“其其格。”

“真是漂亮的名字,她还活着么?还是一个奴隶吧?她在哪个贵族的帐篷里?”木黎的声音低哑,却柔和起来。

“在斡赤斤家的帐篷里当奶妈,她刚刚给我生了一个弟弟。”

木黎点点头,扫视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子弟兵:“我把你们每个人看作我的兄弟。我的奴隶兄弟,你为什么加入木黎的军队?只是因为这样能给你带来光荣么?或者你来是要为那些贵族效忠,要当他们的狗,要为他们捕猎,要为他们战死,把你的血献给他们高贵的种姓?”

所有人都摇头。

木黎转身面对那个站出来说话的奴隶武士:“你的母亲很期待你立下战功能为她赎回自由吧?她很为你骄傲,是不是?”

“是!”奴隶武士毫不犹豫。

“你已经没法把自由带给她了,我的兄弟,可至少让她能活下去!如果朔北的狼骑冲入北都,等待你母亲的只有凌辱和死,她的皮被剥下来蒙在盾牌上,头发被割下来绞成绳子,尸体被送去喂狼。我的兄弟,你想活到亲眼看见那一切的时候么?”

奴隶武士一震,呆住了。

“你们每个人踏上战场,都有自己的原因。我也一样。但是现在回头看看那座城,”木黎回身,遥指风雪里那座看不见的大城,“我们每个人,无论为了什么拿起刀,都得守住那座城!”

“我很想我妈妈活下去。”那个奴隶武士低声说完,回到了队伍中。风雪呼啸,再无一人说话。

“结人墙,骑兵全部过河之后,截断浮桥。”木黎下令。

“骑兵全部过河之后,截断浮桥。”一名孛斡勒重复了这个命令。

千余人默默地散开,拔出了腰刀。这支队伍在数万人的朔北大军面前显得如此弱小,可他们依然挺起了胸膛,用仅仅罩着层牛皮的胸膛对着暴风雪和薛灵哥战马的铁蹄、白狼的爪牙。

“我的兄弟们,我只是个老奴隶,没有什么可以赏赐你们。我给你们我所有的一切,我不会撤到东岸去,我会和你们并肩而立。”木黎走到所有人前面,站住。

阿苏勒立马在台纳勒河的东岸,面前赤红色的河水缓缓流淌,他的背后是上万具尸体渐渐被风雪掩埋,身边是幸存的青阳武士们风一般驰过,向着北都城的方向撤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沉默的年轻人,青阳武士的勇气被狼群击溃了,他们心里只有“活命”这个念头。青阳部败了,阿苏勒明白。对于一支军队而言,最重要的士气已经崩溃,如果此时朔北人追上来砍杀,可以像收获麦子那样轻松地把青阳武士的命收走。

他来晚了,却又不得不亲眼目睹这片惨痛的战场。其实早一些也没有用,他没本事逆转这个失败,他只有一个人一匹马和一柄刀,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依旧是个无足轻重的孩子。

风雪迷乱了他的视线,千余名孛斡勒的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驻守在浮桥边的孛斡勒看着最后一队骑兵驰过浮桥之后,开始挥刀斩断捆住剥皮松的绳子。阿苏勒心里一惊,在他茫然的瞬间,六座浮桥散开,成了一堆随水而去的松木宽板。孛斡勒们回头走向了他们的队伍,和他们的伙伴并肩站立。阿苏勒这才明白他们并没有准备撤回来,河西岸雪尘遮天,朔北人的复仇就要来了。

他忽然看见了孛斡勒们队列前方的老人,那个熟悉的背影横着一口刀,昂着头,雕像般矗立。他瘦削而干枯,像是古树般不可动摇。十年之后阿苏勒还记得那个背影,那时候木黎常常在傍晚的时候来看他练刀,最后又总是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一声,一言不发,掉头离去,留给他的总是这样一个孤独却倨傲的背影。

“木黎将军!”阿苏勒大声呼喊。

木黎听见有人喊他,隐隐约约地他好像听见过这个声音,却想不起来了。他转过头,看向河东岸,看见了那个骊龙驹背上的年轻人。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也许是因为失血太多。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忽然记了起来。他的脑海里是一幅画面,夕阳之下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孩挥舞着沉重的刀,一次次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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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木桩,又一次次被弹得后退。男孩白皙的脸上满是灰尘和汗,脏得就像一个从马厩里滚出来的小奴隶。

木黎觉得那笨拙的挥刀姿势简直是对刀的侮辱,却记住了他的眼神。无论多么疲倦,怎么大喊,那个男孩的眼瞳始终清亮,不染尘埃。刀的戾气不能侵蚀他的灵魂,他挥汗如雨,举刀过顶,大声呼喝,可是木黎觉得那个蒸着热气的躯壳里其实站着一个悲伤而怯懦的孩子……他站在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如今他回来了,他居然长得那么大了。木黎隔着风雪看他,看不太清楚,只能想象那个悲伤和怯懦的孩子,骑着一匹白色的马,眼瞳清亮,不染尘埃。

“世子,你回来啦?”木黎淡淡地说,笑了笑。

他转过头去,面对扑进的人潮,再不回头。

听到“世子”两个字的时候,阿苏勒感觉到自己心里隐隐痛了起来,像是一柄薄薄的刀在那里划了道伤口。他几乎就要忘记“世子”这个称呼了,他再次回到故乡,父亲已经死了,苏玛嫁给了哥哥,他没像父亲曾经说的那样成为保护族人的英雄“长生王”,也许父亲本就是说了句戏言安慰他小小的心,试图告诉这个儿子自己有多爱他,但是郭勒尔·帕苏尔那样的男人不会因为爱而把青阳的未来交给一个懦弱的儿子。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就像他的称呼从“世子”变成了“大那颜”。

可是木黎依然叫他世子,也许只是个口误,也许是因为许多年过去了,在木黎的心里阿苏勒都没有长大。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阿苏勒十岁的时候,然而他就要死了,这份记忆就要消亡。

阿苏勒猛地给战马加上一鞭,沿着河岸狂奔起来。

巴赫紧紧按住胸口,以防那道箭伤裂开。在第一场冲锋中他就被流箭命中,但是他截去了箭尾,一直坚持,他知道领军大将倒下对这支万人队的影响。但是现在那枚留在身体里的箭簇已经把创口扩大了,如果他继续策马奔跑,那枚箭簇也许会更深伤到心脏。他艰难地喘息,他还想再坚持一会儿,他剩余的三千余骑兵刚刚撤到东岸来,他需要坚持到这些骑兵重新集结做好防御。

一匹骏马以极高的速度逼近他身旁,马背上的人在疾驰中伸手按在他的肩头:“哥哥!”

巴赫惊喜地扭头,看见巴夯的脸,他几乎忘记了胸口的痛楚,伸手握住了弟弟的手腕:“你到了!”

“来晚了!”巴夯咬着牙,看见河对岸的孛斡勒武士们正砍断那些剥皮松木之间的皮绳。确实太晚了,他抵达战场的时候,胜负已经定了。

他感觉到手腕上的剧痛,那是巴赫在加力。

“集结!快集结!木黎拖不了太久,朔北人会渡河!”这是巴赫最后一句话,随后他失去了知觉,在疾驰的马背上失去平衡,一头栽在雪里。他略微能放下心了,这支骑兵是他和巴夯一起练的,巴夯能够指挥他们。

巴夯跳下马,把巴赫从雪里扶起来,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他身上,回头说:“巴鲁巴扎,保护你们的伯父,带着所有人撤回北都城下结阵。”

他从执旗的武士手里抓过战旗,转过头看着河西岸,看着千余人站在风雪中的背影,低声说:“我守在这里,我要看着朔北人过河。你们若是远远地看到这杆旗,那就是我回去了,朔北大队就跟在我背后,你们要做好一切准备,死守城门。可别想着有多少时间,朔北的薛灵哥马很快。”

“父亲要自己当斥候么?”巴鲁把伯父扛在肩上。这个小伙子已经长大,远比他声威赫赫的伯父更加魁伟。

巴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说。他忽地一惊,发现刚才还立马在河边的阿苏勒不见了。他急忙看向左右,依然没有找到。

“大那颜在哪里?”他对身边的铁浮屠武士大喝。

“刚才……往下游去了。”一名铁浮屠指着河岸。

“他是要……”巴夯明白过来,“该死!”

他也想过要去把木黎那个死犟的老东西抢回来,可是他明白那做不到,木黎决定的事情不可动摇。他们需要拖延朔北人争取宝贵的时间,这样溃散的军队才能再次集结,无论是守城或者是在城下迎击朔北人,他们需要时间准备。

巴夯能做的仅是守在这里把朔北人过河的战报及时送回北都城。但是阿苏勒显然没有想那么多,他向着下游去了,必然是在寻找坚实的冰面过河。巴夯还记得这个孩子拾起刀挡在自己的叔叔和苏玛之间的事,那次几乎震惊了青阳所有贵族,十年过去了,他也还是那个惹祸的性格。

巴夯看着自己身后不到一百个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人马披甲,准备冲锋。”

“巴夯将军,大君的叮嘱是铁浮屠没有手令不能调动,而且敌军太多,现在仓促出击,我们会有危险。”一名铁浮屠说。

“大那颜如果死在这里,我就不必回北都城了,把自己的头送回去给阏氏就可以。”巴夯喃喃自语,“我答应过那个小姑娘要把活的大那颜带回去给她……”

“小姑娘?”那名铁浮屠武士愣了一下。他立刻就明白了,北都城里流传着大阏氏和大那颜之间的故事,和东陆达官贵人之间的风流韵事一样被津津乐道。

“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出什么奇怪的废话来,否则我把你的头拧下来!”巴夯明白自己就说了奇怪的废话,一掌拍在那名武士的头盔上,放声咆哮,“人马披甲!准备冲锋!”

这是军令,再没有犹疑的机会,铁浮屠们抖开了身后驮马背上的油布,马背上乌青色的铠甲上流动着森严的光。

狼群冲入了孛斡勒组成的人墙,它们的利爪仅用了一瞬间就把最前排的奴隶们撕成碎片,带着热气的血肉吸引了这些野兽,它们扑在尸体上撕咬。这时候后面的奴隶发动了,他们以投矛刺向白狼的头部,几头白狼被刺中了,痛得嚎叫起来,伸出利爪把扑上来的奴隶武士们拦腰扫成两段。更多的奴隶甚至无法接近白狼,狼骑兵们掷出了战斧,准确地斩入奴隶们的头颅,保护了自己的坐骑。这些朔北武士一辈子生活在狼背上,狼仿佛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狼的利爪和狼骑兵的战斧组成了没有破绽的战争机器,互相援护,交替进攻。

奴隶们用在骑兵身上有效的战术完全失败了,他们一队又一队地冲上去,一队又一队地倒下。但他们不停,更不后退,他们肩并肩,一样互为援护,交替进攻。他们从小一起训练,如同兄弟,兄弟的手就是他们的手,他们的命是捆在一起的,只要还有一名孛斡勒活着,这支军队就活着。

一名孛斡勒在距离白狼不到三步的地方被战斧劈中了肩胛,他没有倒下,而是跪下了,用尽力量绷紧了背。他身后的孛斡勒跟着冲上,踩在他的肩膀上腾空跃起,在空中挥刀横扫。这一刀准确地斩中了一匹白狼的鼻梁,削去了它的双眼。白狼刚刚哀嚎着立起来,更多的孛斡勒冲上,十几个人围在白狼身旁,用刀插进它的腹部。

他们围住那名狼骑兵和垂死的白狼,举刀劈斩,那股疯狂比狼更像狼,让人想起群狼扑在死去的野牛身上抢夺肉块。但这小小的胜利没有维持多久,后面的狼骑兵狂怒地掷出数十柄战斧,把这些孛斡勒砍到在白狼的尸体旁,此时狼和它的主人已经血肉模糊辨不出面目。

木黎提着刀在孛斡勒中四顾,他始终没有冲锋,可是他的子弟兵越来越少了,只剩下几十人围绕着他,狼群则如铁桶一样包围了他们,再外一圈是朔北骑兵们高举武器呼吼着助威。

“蒙勒火儿!”木黎忽然吼叫起来,“蒙勒火儿!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

没有任何征兆,随着木黎吼叫,周围忽然安静起来,所有白狼往后退却。孛斡勒们周围忽然空出了一片雪地,狼骑兵们隔着几十步看着他们。白狼们俯下身去,狼骑兵们离开狼背,站在雪地里,也俯下身去,贴近地面。

这时候只剩下一匹白狼依旧站立,四条粗壮的腿撑得笔直,风掀起它的长毛,狼背上的老人轻轻地抚摸着那些长毛,看着木黎,血红色的眼睛里透着怜悯和叹息。风暂时停下了,晶莹剔透的雪花垂直落下,落在木黎的刀和蒙勒火儿的钺上,三十年后这对夙敌相遇,隔着雪幕对视,很久没有说话。

“木黎,你老了。”蒙勒火儿低声说。

“蒙勒火儿,你还是老样子,喜欢说那些故作高深的话。”木黎目光如电,牙刀空挥,放声咆哮,“来啊!你还没死,我也还没有,在北方是不是等得很着急?你现在很开心?来!杀了我,你会更加开心,杀了那个曾打败你的奴隶。蒙勒火儿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恨不得冲上来咬断我的喉咙,我给你这个机会!”

蒙勒火儿出人意料的镇静:“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为了战胜我?还是要把你自己的命葬送在这里,尽你对青阳部的忠诚?”

木黎不再说话,提刀扑上,快如奔马。蒙勒火儿挥手,阻拦在他和木黎之间的狼骑兵们迅速地闪开了一条路,蒙勒火儿单手提钺指向木黎。木黎距离蒙勒火儿只剩下几步距离,忽地跃起,右手牙刀划出萧煞的弧线,带着迫人呼吸的力量向蒙勒火儿的肩膀斩落。蒙勒火儿没有移动,动的是他胯下的巨狼,那头狼偏转头,准确地咬住了木黎的牙刀,那柄东陆出产的名刀在狼牙下轻易地碎裂了。又是一道萧煞的弧线,铁光直指蒙勒火儿的脸,那是木黎左手拔出了一直困在背后的重剑,那是郭勒尔·帕苏尔生前的佩剑,是他统帅青阳大军的凭证。蒙勒火儿忽然收回了钺,以钺柄的铁木横封,架住了木黎的重剑,这必杀的一剑在蒙勒火儿那里仿佛一个孩子把戏。木黎还未落下,蒙勒火儿左拳猛地击出,命中他的胸膛,把木黎瘦小的身体凌空击出一丈!

木黎在雪里翻滚,按着胸口爬了起来,面容狰狞,脸上青筋跳动:“来啊!老狼!再来!别停!让我杀了你!”

“木黎,我曾经那么欣赏你啊!那时候你在我眼里是一匹凶狠的狼,磨尖了牙齿和爪子,想要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那时候你还是个没有地位的奴隶崽子,除了那些刀一无所有,你要用我的颈血换取你的自由和荣耀。和那样的木黎对敌,让我激动得手会发抖。可是看看你自己,看看现在的木黎,你只是青阳部的一头老狗,吼叫着要为主人尽忠。”蒙勒火儿喟叹,“看到你这样,我有些难过。”

蒙勒火儿调转狼头,缓缓地离去。

“蒙勒火儿!”那份羞辱让木黎撕心裂肺般的吼叫,他高举重剑,奔向蒙勒火儿的背影。

蒙勒火儿抓着白狼的长毛,并不回头,随手摸到了自己的战斧。他半转身体,把战斧掷了出去。木黎看见一个黑影逼近,不由自主地竖起重剑挡在自己面前,战斧呼啸着盘旋,击中了剑刃。木黎感觉到自己心口刚才被蒙勒火儿击中的地方忽然痛得像要裂开,他退后一步,吞下了一口腥咸的唾液。被反弹的战斧在空气中划过巨大的弧线,重新回到蒙勒火儿掌中。蒙勒火儿勒马回顾,直视喘息着的木黎,微微摇头。

“木黎,不要白费力气了。你现在只是想死,失去了求胜的心,你的人生已经结束。”蒙勒火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他看着木黎,笑了。他胜利了,三十年之后他彻底摧毁了这个桀骜的奴隶崽子。这不靠他的斧和钺,是靠意志,他摧毁了木黎的信心,把他从骄傲的青阳英雄打回一个将死的老奴隶。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快意,杀了木黎怎么能和这种胜利相比?怎么能有一种复仇像这样畅快?

木黎看懂了蒙勒火儿的笑,他忽然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他失去了说话的力量。他的脑海里有千万人对着他大喊:

“你的人生已经结束!”

“你的人生已经结束!”

“你的人生已经结束!”

这让他想起他还是个小奴隶崽子的时候,做过一个可怕的梦,梦见那些贵族围绕着他,俯视他,指着他,每个人都大喊说:

“你是个奴隶崽子!”

“你是个奴隶崽子!”

“你是个奴隶崽子!”

他剧烈地喘息着,双手抓着剑柄,剑尖无力地垂在雪里。

“你的人生已经结束……你是个奴隶崽子……你的人生已经结束……你是个奴隶崽子……”那些人的喊声要撕裂他的耳膜。

“不!我不愿意结束……我还没有结束!”他想要大吼,声音从喉咙里出来,却是嘶哑的呻吟。

他的视线模糊了,蒙勒火儿的背影慢慢远去,他拖着脚步往前挪动,忽然那股被他咽下去的咸腥唾液重新涌了上来。他用手捂住,吐了出来。他移开手,怔怔地看着掌心的红色。他感觉到生命和血一起慢慢从他的身体里流淌走,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其实早该死了。蒙勒火儿看穿了他的把戏,他并不是来求胜的,他来求他自己的结局。其实他自己心里都不知道,原来他是那么渴望蒙勒火儿巨钺劈下的瞬间,那是将军木黎应有的结局。

蒙勒火儿那个魔鬼,不仅是杀人,也把人的心作为玩具。他不给木黎英雄般的结束,木黎可以死,作为一个战败的奴隶。

狼骑兵们重新跨上了狼背,跟随者蒙勒火儿离去。蒙勒火儿去向了西边,这意味着他暂时放弃了夺取北都城,孛斡勒和浮桥被毁使他损失了宝贵的时间,此时青阳溃军已经重新集结起来,靠着接天的北都城墙,他们应该可以守住。大队骑兵跟随呼都鲁汗的黄金苍狼旗,尾随在白狼团之后。剩下几百名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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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骑兵们带马上前,砍杀最后的几十名奴隶武士。

木黎在奴隶们的哀嚎中仰起头,默默地对着天空,雪花飘落,在他的瞳孔中变得越来越大,晶莹剔透。漫天的雪……多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十四岁的木黎杀死了他的主人。后来这样大的雪总在他的梦里飘飞。那个十四岁的孩子杀死了主人之后仿佛丧家之犬那样在雪地里逃亡,背后是嘈杂的吼叫声和马嘶声,他感觉到自己就要被这个世界的寒气冻死了,他的生命随着体温渐渐流走,他跑不动了。

就这么死了吧,他想。他扑倒在雪地里,扑倒在一匹黑色的马前。他抬起头看着马背上的人,想看他怎么杀死自己。他看见的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眼睛里有一道白翳,冷峻威严。那个年轻人叫郭勒尔·帕苏尔,是他新的主人,他的朋友,他的君王。而现在郭勒尔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救他。

所以他就要死了。

木黎缓缓地跪下,仰首对着天空。

最后一名孛斡勒旋转着倒在雪地里,朔北骑兵们围绕着木黎。现在只要轻轻一刀,他们就可以取走这个垂死老人的命。但是朔北武士们犹豫着没有动,因为蒙勒火儿并未说可以杀死他。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巨大的身影从人群中闪出,他大步走向木黎,臂上的铜盾中弹出了一截厚重的剑刃。

那居然是一个身高达到一丈五尺的夸父。夸父武士沉默地抬脚踩在木黎的肩上,抓住他的头发,把剑刃压在他的后颈里,朔北武士们一齐退后。

夸父武士听到了急速逼近的马蹄声,他从那声音里觉察到了危机,于是扭转头。那是匹青黑色的战马,沿着河岸而上,一迅雷之势切开了朔北骑兵的队伍直冲进来,马上的人影双手撑鞍,在马背上站了起来。他跃起了,双手握刀,刀长五尺,旋身劈斩。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优雅中透着肃杀之气,完全不是满族武士的大开大阖。朔北骑兵们甚至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他逼进了木黎。

夸父武士不得不回身防御,他一脚踢开木黎,用剑刃荡开了那柄长刀,觉得手腕一震。对方那名武士落地,立刻俯下身体,仿佛跪拜。夸父武士还没有明白这个动作的目的时,已经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机。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跳跃,以夸父的身高和步长,他一次全力后跃就略过了近乎一丈的距离。也正是这一丈距离救了他的命,在他后跃的一瞬间。足长五尺的青色刀光飞扬而起,仿佛空气中扬起的一幅青绢,刀上的寒气森严刺骨。

夸父武士喘息而敬畏地看着他的敌人,他现在不得不正视这个身高只有他一半的蛮族人类了。那样缜密的武术中杀机四步,青阳武士在落地的瞬间已经进入了下一次进攻的准备,他那个似乎是跪拜的动作是为了积蓄力量发起破空的杀手刀,两次进攻中间不容发。

“桑都鲁哈音。”他以双盾护在自己的胸前,低声报上了名字。

他略略有些惊讶,因为他发觉他的对手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身小牛皮甲,外罩白色的大袖,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扎成辫子,是地道的蛮族装束,神气却仿佛东陆纤秀的贵族少年。年轻人清澈的眼睛里隐隐流露出怒气,他绷紧嘴唇,右手森严妖异的长刀虚挥一记,五尺长的刀刃完全阻止了桑都鲁哈音再次突袭木黎的道路。

年轻人的背后,木黎虚弱地倒在雪地里,木黎的双瞳望向天空中,仿佛一具尸体。

一骑黑色的骏马从朔北武士们后面走出,马背上的老人一身黑色的大氅,风帽垂下来遮挡了他的面容:青阳部,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

你知道我的名字?阿苏勒心里一颤。

“因为你曾在战场上和雷碧城宿命般的相遇,雷碧城告诉我他遇见了一个少年,天驱的神器‘刀中影月’在他的手中复活了,我们曾以为在幽长吉之后,不会有人再能唤醒这柄邪刀。”

“辰月。”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阿苏勒强行克制住战栗。恐惧仿佛一个水泡从他心底极深处幽幽地浮起。任何一个曾经目睹殇阳关惨状的人,再次听到辰月的名字,都仿佛被毒蛇缠绕。老人的装束和雷碧城一模一样,辰月的使者总是用黑色的长袍笼罩自己,像是来自死人之国的使者,他们步履所到之处,战火燃烧。阿苏勒预感到这场战争背后隐藏着更可怖的东西,辰月教徒出现在朔北部的军队里,这是危险之极的兆头。

“山碧空追随诸神的脚步,已经七十年了。”

“那么,我们是敌人了!”阿苏勒微微俯身,他亮出了拇指上的鹰徽,“铁甲,依然在!”

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把长弓交到左手,反手持刀,全力蹬地,向着山碧空发起了冲锋!山碧空没有机会冥想,他在呼吸间足以令天地色变,可他甚至没有时间做一次悠长的呼吸,阿苏勒的进逼如同一只大雕在半空中转折向着猎物俯冲而去,他发动的瞬间,山碧空已经感觉到眉心中间有一道渗入骨骼深处的寒气,仿佛是那柄邪刀的刀锋紧贴他的皮肤。

桑都鲁哈音在几乎同一刻发动,向着右边平行移过五尺,完美地阻挡在阿苏勒和山碧空之间。他双手在面前交握,小臂上两面铜盾架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阿苏勒侧转身体,右手按住影月的刀柄,借着前冲和转身的两重力量,影月全力斩击在铜盾的中央。

息衍的“逆手鹭行双合斩”!

金属撞击的巨响让双方都感觉到牙齿酸痛,夸父巨大的力量在此时占尽了优势,桑都鲁哈音的身体只是稍稍后挫,仿佛一张巨弓微微弯曲,就抵消了阿苏勒的全力挥斩。影月的刀刃没入铜盾中两分,但是铜的韧性令盾牌在巨响中保持原状没有崩碎。

阿苏勒左手撤离刀柄,按在影月的到背上,用尽全力恢复了身体的平衡。

桑都鲁哈音深深吸气,挡住对方的冲锋,下一轮的进攻就轮到他了。他还有余力未发,他占尽了优势。就在这个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无法继续,被一股阴寒的力量截断了!仿佛虚空中一柄看不见的刀从正面切斩在他的喉咙间,刀上带着足以冻裂人的骨头的彻寒。

“不可能!”他心里大吼。

他已经挡住了阿苏勒的斩击,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铜盾封住了那柄妖异的五尺长刀,可他从眉心到胸臆间都有剧烈的痛楚,让他不能不相信自己是被那一刀完全地斩中了。

影月在阿苏勒的左手按上刀背的瞬间发生了变化,阿苏勒以手抓住了刀身,刀刃割破他的手指,鲜血渗入了刀身的金属花纹里。那片本已光如满月的刀再度发生变化,那些隐没在金属表层下的暗纹亮了起来,铁青色的光芒急速地暴涨和消退着,仿佛那柄刀在急促地呼吸。阿苏勒在常人不可能做到的情况下平衡身体,再次发力,他在静止中发力,力量却不亚于刚才携着冲锋之势的雷霆一击。

东陆刀术,息衍的“切玉劲”,影月的刀锋再次没入铜盾两分。

桑都鲁哈音看着那柄邪刀上一闪一闪的光芒,呼吸不由自主地也跟上那光芒闪灭的节奏。他明知那是个错觉,却不能抗拒,他身体上的疼痛真实可怖,他觉得鲜血已经在顺着喉管灌入他的胸膛,他的喉咙已经裂开了,那身体里的裂痕还在延伸,他随时会被隔着盾牌透过来的刀寒彻底吞噬。但他不能让开,他压住呼吸,强迫肌肉收缩,以全身的力量要把阿苏勒推出去。

山碧空瞬间完成了一次冥想,平和纯净的力量注入桑都鲁哈音的身体,和他的灵魂发生了一次共鸣。桑都鲁哈音觉得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在他的身体里低沉悠长地呼吸了一次,这个呼吸中他的全部力量回复了,那股阴寒的刀劲被强行推出了他的身体。

这是反击的机会!他的双手紧握,发动了铜盾的机括。铜盾光滑的表面上,忽然有鳞片状的东西弹出,构成一层荆棘,锁住了刀身。同时桑都鲁哈音全身发力。凶蛮地前冲,凭着他庞大的身体和足以扳倒一头六角牦牛的巨力,阿苏勒这样的对手会立刻被压倒,放佛大潮卷走沙滩上的贝壳。

阿苏勒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变化,他感觉到刀柄忽然变得像块红热的铁。力量的角逐中他完全不是桑都鲁哈音的对手,他连退了五步,后退之势无法遏制。他双手拧转刀柄,影月锋锐的刀锋绞碎了盾上的铜麟,阿苏勒终于解脱开来,拖刀闪在一旁。桑都鲁哈音收住力量,转身面对阿苏勒,举起双手剑刃,踏上一步。

“影月是一柄魂印之器,应主人的血召,刀中所寄宿的灵魂会侵入你的意识。”山碧空低声说,“但你是一个夸父,你强壮的身体足以抵抗那些冤魂的侵蚀,我已把创生之力赋予你,从现在开始你不必畏惧他的武器。”

桑都鲁哈音再进一步,发出雷霆般的咆哮,双手交握,双盾上的铜剑架成十字。阿苏勒看见那个沉重的十字如山一样砸向自己的头顶,没有把握影月可以架住这样的一击,只能仰身闪避。桑都鲁哈音双手拳落空,砸在地面上,双铜剑一齐没入雪地中。他的双剑仿佛灼热的炭一样,瞬间融化了冰雪,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

阿苏勒抓住木黎的衣领,横刀防御,缓缓后退。

桑都鲁哈音双臂缓缓展开,他以虔诚的目光看向天空,双剑刃上忽然泛起了火红的颜色。他开始旋转,剑刃上的火红色越来越耀眼,就像河络熔炉中的铁水,温度不断上升。他旋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渐渐的,阿苏勒再也看不清他的身形,桑都鲁哈音剑刃带着凄厉的呼啸,整个人如巨大的陀螺那样向着阿苏勒推去。他所到的地方,冰雪融化,蒸汽升腾,朔北武士们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如同见到神迹。

阿苏勒没有办法阻挡桑都鲁哈音,这个夸父武士可叹可怖的力量配合山碧空的秘术,根本是无可防御的。阿苏勒看不清桑都鲁哈音的动作,而那致命的高温在几步之外已经有热浪扑面而来。

又有马蹄声,沿着河岸而上。仅仅一匹马,蹄声轰然如雷鸣。

桑都鲁哈音没有停下,此刻他已经占有绝对的优势,无论来的是什么人,他足以把人和马一起绞成碎片,焚烧成焦炭。那一骑逼近的时候,把一名试图策马上去阻挡的朔北骑兵生生地撞开,武士被撞离马鞍,一匹上千斤的薛灵哥被撞得四蹄腾空,口吐鲜血。对方没有停顿,向着桑都鲁哈音的后心刺出长枪,乌黑的长枪足有一丈二尺长,枪头巨大,上面缀着的铁环巨震。

长枪和桑都鲁哈音灼热的剑刃相撞,一截铁质的枪头横飞出去,桑都鲁哈音的剑刃不停,斩中了那匹马的胸口。桑都鲁哈音觉得浑身疼痛,仿佛用足的力气却砍在一面铁墙上,他几乎被弹得退开去。不可思议的,他的剑刃没能把那匹马开膛,金属马铠完全吃掉了他的力量。马背上的骑兵刺出秃头的长枪,桑都鲁哈音这才发现那杆枪整个都是铁刺,削去枪头依然锐利。

他一手死死地抓住铁枪的枪柄,对方骑兵的烈马顶着他后退。桑都鲁哈音踩穿了积雪触到实地,竭力止住后退的势头,另一手铜剑再次斩下。

又是两尺长的铁杆横飞出去,但是对方骑兵仍然把仅剩下八尺的铁枪扎刺出去。

桑都鲁哈音没有选择,他没穿甲胄,即使穿上也挡不住这样携着马力的直刺。他再一次抓住枪杆,再斩!

枪杆剩余七尺,对方仍旧不停。桑都鲁哈音咆哮者,反而上前一步,咬牙再不后退。他抓住了枪杆,这一次直接斩向中央!

对方那名青阳武士手中只剩下四尺的铁杆,他忽地把铁杆抽回,高举过顶,用尽全力对着桑都鲁哈音的顶心抽打下去。桑都鲁哈音高举着手臂格挡,这一轮攻防双方都用尽全力,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抽打中对方拉着战马后退,桑都鲁哈音也缓步后移。他猛地后跳了一步,对方骑兵也拉住战马不再上前,双方喘息着战平。

桑都鲁哈音这才真正看清了对手,那匹扑近的骏马和它马背上的武士笼罩在乌黑的钢铁甲胄中,不露皮肤,仿佛是用整块的黑铁锻打出来的。他刚才击中战马的胸口仅仅让那件钢铁甲胄中央向内崩碎了一圈,却不曾裂开。桑都鲁哈音无法想象这样的金属,他的一记剑斩可以把一拳厚的铁板切成两半,切口平滑。而那匹被撞飞的薛灵哥骏马躺在草地里,已经奄奄一息。

“巴夯。”阿苏勒知道那件威严的铁面下是谁。

巴夯弃掉了手中半截铁枪,缓缓拔出腰刀:“阿苏勒,我们回撤,我可不想朔北的老狼再赶回来。”

“铁浮屠,果然堪称独一无二的甲胄。”山碧空赞叹了一句。

“快!”巴夯低喝。

阿苏勒蹲下去,把木黎瘦小的身体抗在自己背上。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长的比木黎还高了,曾经这个瘦瘦小小的老人在他的眼里是那样高大。他背着木黎走到自己的骊龙驹旁,把他扶上了马背,自己也爬上了马鞍。巴夯带马靠近他,两匹马并肩回退,两双眼睛紧紧盯着桑都鲁哈音和山碧空,巴夯的腰刀和影月在两侧翼护。

“你们可以走,我们会有其他决战的机会。”山碧空轻轻挥手。

他这么说着,眼睛一直看着远处的河岸上,大约一百名和巴夯一样装备的骑兵已经列出了虎豹骑曾使用的一字阵,一百杆铁枪的枪头指向这殿后的数百名朔北骑兵。

“走!”巴夯忽然拉住阿苏勒的缰绳转身疾驰。阿苏勒环顾周围,他们本次在红色的雪地里,雪里无处不是尸体。青阳部最后的孛幹勒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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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战死在台纳勒河以西的战场上,这些年轻人至死没能赎回他们的自由。

“你看见了么?那个年轻人眼睛里的仇恨……”山碧空看着被铁浮屠护卫着离去的阿苏勒,低声说,“桑都鲁哈音,我们所做的事,会让整个世界仇恨我们吧?”

“无论如何,我会追随在老师的马后。”桑都鲁哈音站直了,抬起头。

山碧空轻轻点头,拍了拍这个学生宽厚的肩膀:“你们以我为导师,可是这一路上如果没有你们,我也许早就死了吧?”

他掉转马头离去,桑都鲁哈音大步跟着那匹健马飞奔。

铁浮屠的快马逼近北都城门,巴夯没有打起大旗,这意味着朔北军没有追来。阿苏勒一路上把手伸在木黎的衣服里摸着他的心跳,他慢慢放下心来,这个老人虽然虚弱,可是心跳依然平稳有力。他在距离青阳军阵前还有数十步的时候拉住了骊龙驹,战马直冲九尾大纛所立的地方,阿苏勒心里一震,看见比莫干被班扎烈扶着,一手撑着马鞍喘息,看见阿苏勒的瞬间,比莫干的眼神一闪,微微把头扭开。

阿苏勒扫视周围,这支惨败的军队透出一股绝望的死气,虎豹骑失去了往日的骄狂,其他的几部骑兵也低垂了战旗,以示对那些战死的武士的哀悼。仅仅半天之前这支军队还足以横扫北陆草原,现在他们每个人都仿佛失魂一样,目光呆滞,伤痕累累,受伤濒死的战马发出低低的哀嚎,雪还在下。

他回来了,却没有人会欢迎他。这时候没人知道该说什么,用尽力量也挤不出一个笑容。

“去找大夫!”他回头对一个铁浮屠武士下令。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阿苏勒低头,才发现木黎已经醒来了,只是目光依旧空洞,往日那对凶狠的眼睛只剩下两颗焦黄的瞳仁。

合鲁丁家族那边忽然传出了嚎哭的声音,阿苏勒心里一动,猜到了什么。他往那边看去,一个年轻贵族趴在一个老人身上号啕大哭,跟着他,所有合鲁丁家族的骑兵都跪了下去,哭声震得地面都颤抖。阿苏勒不认识那个叫额日敦达贵的年轻人,但是他依旧模模糊糊记得合鲁丁家族主人的长相,现在那个老人躺在雪地里的一张毡子上,心口插着一支箭,伤口处的血迹已经干涸。

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死了,这让这场惨败更加沉重。比莫干挣扎着直起身,却不知说什么,又扶着马鞍慢慢坐在地上。

额日敦达贵嚎哭着高举双手,从现在开始他就是合鲁丁家族的新主人了,可他失去了父亲。他对于自己曾劝父亲出战悔恨到了骨子里,他很自己的年轻和冲动害死了父亲,更恨那些狼一样的朔北人,年轻的额日敦达贵责恨这片天地,他此时才领会到父亲纵然是个阴险狠辣的人,却对他始终都抱着那么深的爱。可他无法报答父亲了,永远的。

他回过头,看见阿苏勒马鞍上的木黎,楞了一下,忽然腾地站了起来,吼叫着从一名护卫腰里拔出了刀,大步冲向木黎而来。阿苏勒一惊,影月自然而然的出鞘,横封在他和木黎面前,刀上的血迹未干,影月透着邪异的辉光。

“主子!主子!”合鲁丁家族的几个武士竭力拉着额日敦达贵,可是他们拉不住这个疯牛般的主人。澣赤斤和脱克勒家族的少主人都是额日敦达贵的好朋友,脸色阴沉地拔出了刀,走到额日敦达贵身边,两位家族彼此对了对眼神,没有起身阻止自己的儿子。阿苏勒面对这三个虎狼般的年轻人,缓缓带马后撤。额日敦达贵他们不认识阿苏勒了,也不在乎这个人从何而来,他们眼里只有木黎,谁拦着他们,他们就要谁的命。巴夯带马向着阿苏勒靠近,手暗暗地摸到了刀柄上去。

“世子,你要记住,男人心里要有求胜的血!”木黎忽然用异常平静的声音对阿苏勒说,“不要胆怯,不要畏惧!”

他甩开阿苏勒跳下马背,向前伸出手去。他的动作里带着巨大的力量,即使是悲怒的额日敦达贵三人也被他震住了,暂时停下了脚步。木黎焦黄的眼珠里再次有了那种凌厉的,桀骜的,乃至于狂妄的神气。

这个老人强硬地昂起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站在北都城的城门前,面对怒目而视的贵族们,虚弱的大君和数万幸存的青阳武士。他那股倔强的劲头,好像是就算敲断了他的脖子,他也会把眼珠翻着对向天空。他从没有低过头,从奴隶到将军,脖子总是这么硬的让人想要敲断。

万籁俱寂,只有千千万万雪片落下,慢慢堆积在一起的声音。

木黎忽然用脚尖挑起了雪地中遗落的一把刀,他抓住了刀高举起来,从自己的后颈劈下!

“木黎将军!”阿苏勒大吼,他从马背上扑下,向着木黎狂奔。

他看见这个老人低下了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木黎低头了,但这只是为了让那柄刀从后面砍下他的头颅。老奴隶的头颅滚落在雪地里,血泉如此绚丽却又悲伤地涌向天空,阿苏勒和对面扑近的不花刺一起停下了脚步,他们两人之间,苍老而枯瘦的无头身躯缓缓倒下。

阿苏勒感觉到那股从内而外的痛楚,血慢慢地冷了下去。他几乎站不住了,只能拖着脚步前进,他跪在木黎的尸体旁,默默地把他抱起来,贴在自己胸口。他竭力想忍住泪水,可是泪水无声地滚了下来。他想对周围的人大喊,他不知道喊什么好,只想说他死了啊!他死了啊!为什么啊!

额日敦达贵三人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儿,扔下刀,转身默默地走开了。其他人也都把头扭转开去,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比莫干举手支着额头,好像他的头重得要掉下了。阿苏勒看不懂这些人的眼神,在人群中找不到熟悉的身影。他的记忆里很多人已经死了,有人还没死,却永远离开了他。当他十年后再回到自己的家乡,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抱紧木黎的身躯,仰天倒在雪地里。

(《九州·缥缈录V:一生之盟》完)

卷六 豹魂

第一章 狐之忿忿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日,天启城,桂宫。

长公主一身素纱,赤着双足坐在卧榻上,抱着个织锦的靠枕,和雷碧城对弈。雪后冬晴,长公主的心情似乎极好,落子便笑,轻笑声如涟漪般在宫殿里慢慢地漾出去,媚人心骨,雷碧城却端坐思考,对一切仿佛不闻不见。

宁卿躬身站在长公主身后,有时殷切地上去为她按摩肩背,有时候接过女侍手里的热茶,吹得温度正好才递过去,长公主于是轻柔地抚摸他那张软玉般润泽的脸。

“宁卿,碧城先生在我新下那枚棋子的上方挂了一手,你说我怎么应对比较好?”长公主细品着宁州出产的樟木茶,咯咯轻笑着问。

宁卿躬身行礼,拢着大袖沉思了片刻:“碧城先生的用意似乎是以‘雁切’之势断长公主的十六子,招数凌厉,但是太过凌厉则有破绽。宁卿为长公主考虑,不妨向左跳一步落子,这样碧城先生还想走出‘雁切’的局面来,就得多走至少两步,以盘面来看,碧城先生是不会花这两步来断长公主的十六子的。”

他还没有说完,雷碧城已经将手中的一枚深色的翡翠棋子投向木盒里,这是认负的意思。

“棋术上宁卿公子堪称大胤一代国手,宁卿公子作为长公主的军师,雷碧城没有胜算。”他躬身行礼,随即抬眼看着宁卿,“如今盘面上已经落了不下七十多枚子,一个盲眼的人,却能记住每个棋子的位置,那么快地做出判断,如果我不是亲眼所见,必然不敢想象。”

宁卿恭谨地回礼:“那是因为碧城先生双眼如炬,必然是会依赖那双眼睛,所以心算之学没什么必要。而宁卿生来就是个瞎子,对于一个瞎子来说,脑海里的东西就是世上的一切,我从家父那里学棋的时候就是靠记盘面。所以记盘面这种事情在碧城先生看来艰难,在我却不过像是亲眼看到了那么简单。”

雷碧城微微思索,也向着宁卿回礼:“宁卿公子这么说,极有深意,令人拜服。”

“不敢,承碧城先生夸奖。”宁卿再次回礼。

长公主一串银铃般的笑,用手里的靠枕在两个躬身行礼的人脑袋上各敲打了一下:“看你们这么行礼,你一拜我一拜的,还没完了,真有意思。可别忘了是我赢的这一局,宁卿啊,只是一个军师。”

“云中叶氏《兵武四卷书》中,《揽胜》一章说,‘杀人,上将以谋,中将以策,下将以战。’用人是最大的谋,是权谋,是权者所为。长公主能用宁卿公子这样不世出的人才,便是谋略过人,我们的胜局,也是靠着长公主的权谋才得到的。”雷碧城恭恭敬敬地说。

长公主微微一愣,随即掩口而笑,一边笑一边娇俏地靠在宁卿身上,捶打着他的肩膀:“宁卿你说碧城先生多会说话,你们一个是神的使者,一个是不世出的人才,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好好的,说起来倒是我的功劳了。我贪了你们的大功,不是该开心死了?”

宁卿只是含着笑,任她软绵绵地捶打。

长公主的动作忽地停滞。她呆了一下,目光流转,看着宁卿的脸,声音飘忽:“可我忽然又担心了,你这样不世出的人才,会不会有一天从我身边走掉,就再不回来?”

宁卿一愣,脸色微变,刚要说什么,长公主已经把身体微微前倾靠近雷碧城:“碧城先生对于我们的胜局,有多少把握呢?”

“九成。”雷碧城回答,“根据最新的情报,北都城下第一次接战,青阳部大败,连排在第一的名将木黎也战死了。除了木黎,青阳再也没有人能阻挡朔北的狼骑。而羽族那边的进展也相当顺利。”

“那么这大胤很快就是内忧外患了,”长公主微微点头,“好,很好!外族的兵会让那些狂妄的诸侯尝尝兵临城下的滋味。他们要明白一件事,当东陆真有战事的时候,只有我们白氏皇族才能击败外敌,守卫疆土!”

“四万劲弩随时待发!”雷碧城说,“能打败蛮族铁骑和羽人长弓的,在东陆只有长公主。”

此时一名年轻的白衣官吏双手拢在袖中,低着头一路快走,刚踏入长公主的寝殿,就在门边跪下行大礼,自始至终连头也不敢抬起。

长公主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略有些烦躁。这个人是如今皇帝的御用书记,官职是兰台令,在帝都是个品衔不高的大臣,却也是众多人都得巴结的对象。五年之前也是她把这个年轻人推荐给了现在的皇帝,可是这个年轻人在皇帝身边的表现实在太让她失望。这个年轻人十六岁的时候被她宠爱,文笔样貌都妩媚动人,那时候在帝都也算是豪门名媛们的梦中人。可是如今真的成了皇室的大臣,反而觉得灵气衰退,变成了个徒有几分相貌的粗蠢之人,和她背后这个宁卿比起来,不啻天上地下。

自从她找到这个叫宁卿的孩子,忽然觉得世上其他男人都污浊了起来。只有这个孩子,无论他唯唯诺诺的时候,还是他纵横捭阖的时候,都叫她从心底里喜欢,即便是看着他在雪窗前静静地坐着,一双看不见东西的瞳子默默对着窗外扑进来的风雪,也觉得这个还未必能称得上男人的大孩子是翡翠为骨冰雪肌肤,一缕凝聚的檀香烟做他的魂魄。

她不便对着这个兰台令动怒,因为当初送他到皇帝身边,也是因为得了宁卿。她担心这寝宫里容不下两个貌美如花的男人,于是找个借口把其中一个赶了出去。可这个兰台令就是不懂事,出去五年来,每次进寝宫还是不找人通报,似乎仍把这张卧榻看作了他的栖身之所。

她微微扭头看了宁卿一眼,宁卿双手拢在大袖里,默默地躬身肃立,那双淡淡的、仿佛蒙着烟雾的瞳子静静看着前方,带着一缕淡淡的笑。

“长公主,御史们说看完息衍的卷宗,已经有了主意,七位御史大人主意一样,还想看看长公主的意思。”兰台令的声音柔腻。

“哦?御史大人们的手脚麻利起来了嘛。”长公主懒懒地笑,“说来听听,这帮老夫子想怎么判息衍的罪。”

“御史大人们的说法,蛮族世子得以从南淮城里脱逃,主要是息将军麾下一个青缨卫劫了法场,又让蛮族骑兵潜入南淮予以策应。息将军对下属督导不严,理应严惩,又是蛮族世子的老师,教导不得法,也是罪名。不过从卷宗里倒是看不出息将军有暗通蛮族的嫌疑,谋反也说不上。南淮的城防也不是息将军负责,所以被蛮族骑兵潜入,不能怪罪到息将军那里。念及息将军曾在殇阳关勤王有功,多年来对皇室忠心耿耿,理应酌情定罪。御史们的意思,是除去其爵位官职,在南淮城就地监禁,令其悔过自新……”

“混账!”长公主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了,起身抓起案子上的一只翡翠烟壶,狠狠地砸向兰台令。

烟壶落地“砰”的一声巨响,分崩离析,色泽浓郁的翡翠在长公主愤怒之下被摔成了白色的粉末。兰台令惊得全身哆嗦,叩头不止。他也知道这个判决长公主多半不能满意,来前心里已经想了几句应对的话,可是在这个女人的威严之下,他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也曾在锦被里拥着这个女人赤裸的身体,也被她娇笑着喂过羹汤,可他能感觉到她身上那种母狼般的凶狠,只要她发怒,狎戏欢好时的恩宠就立刻被收走,容不得一点悖逆。

“息衍没有暗通蛮族?那么蛮人劫法场的时候,恰巧息衍心血来潮,一纸手令把城中驻守的军队都调到城南野地里傻站了整整一日?也是恰巧那天息衍心血来潮,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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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把自己的全部卷宗付之一炬?息衍没有谋反?天驱宗主万垒之鹰没有谋反?”长公主怒极而笑,“你们以为天驱武士团是什么?是你们一起出钱凑份子喝酒嫖女人的私密组织?”

宁卿缓步趋前,凑近长公主耳边:“长公主不必动怒,大概息衍确实把自己隐藏得很深,从表面上看不出他是天驱的逆贼。他又把全部卷宗和书信付之一炬,我们也找不到太多的证据。御史们大概是明哲保身,不愿意重判吧?”

“御史台这帮蠢物在想什么?这次不永绝后患,总有一天息衍这只狐狸会逃归山林!”长公主看了他一眼,略略降低了声音。

“回去带信给诸位御史,以前嬴无翳占据天启的时候,为了自保依附于嬴无翳,长公主施恩,不会追究。他们留在嬴无翳那里的把柄,时过境迁,也就忘了吧。但如今是长公主辅佐陛下治理天启城,如果诸位御史依然想着效忠嬴无翳,那就是死罪。”雷碧城淡淡地说着,挥挥手,“请诸位御史大人重新再看息衍的卷宗,多想想。”

兰台令看到雷碧城挥手令他退下,简直如同死囚蒙了大赦,向着长公主匆匆拜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桂宫。直到站在了宫墙外的阳光下,他才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一身冷汗涌出毛孔,湿透了里衣。

这一回倒不是畏惧长公主,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女人的阴寒和易怒,可是雷碧城缓缓睁开眼睛的瞬间,他惊得无法呼吸。雷碧城淡淡的目光里,似乎有个森冷的鬼魂扑进了兰台令的身体。

桂宫里,雷碧城说:“长公主不必动怒,御史们并不是愚蠢。他们懂长公主的意思,可是有别的人在威胁他们。嬴无翳有个属下谢玄,在‘离国三铁驹’中是排第一的人物,对于权术极有心得。在嬴无翳占据天启的时候,由他出面收买了不少帝国公卿,还搜集他们行为不检点的证据,作为把柄捏着手里。这次七御史的意见如此一致,难得罕见,如果我没有猜错,是谢玄私下要挟的结果。”

长公主沉吟了一会儿:“嬴无翳要救息衍?嬴无翳为什么要救息衍?他们是死敌。”

“敌人和盟友,总是流转变化的。比如我也曾是嬴无翳的属下,可我如今可以为长公主去取嬴无翳的人头。何况,自始至终,息衍也并未把嬴无翳真正看做他的敌人。如果不是息衍阻止,白毅或许能在殇阳关前射杀嬴无翳。”雷碧城淡淡地笑。

“有过这样的事?”长公主吃了一惊。

“千真万确,消息是我埋伏在离国军队里的学生送出来的。不但息衍并不想杀嬴无翳,白毅也在犹豫。因为他们都是出仕于诸侯的武士,不能出面对抗掌握皇室大权的长公主。而嬴无翳这只来自南蛮的狮子却是长公主最好的敌人,嬴无翳只要还活着,长公主就很难实现收服诸侯的大计。”雷碧城语意深长,“其实白毅和息衍眼里,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室啊!”

“皇室?”长公主悚然,“我知道白毅和息衍早有不臣之心,想借助兵势在诸侯国坐大,可他们难道真敢把矛头指向皇室?他们不怕死么?”

“白毅身为御殿月将军,十年来从不曾入天启朝觐。对他而言,皇室不过是个象征,楚卫国才是他要效忠的,皇室想收服诸侯,首先是离国,其次就是楚卫国。楚卫的疆土并入王域,无疑是白毅不想看到的。而息衍是如今东陆天驱的领袖,从风炎朝以来,天驱几乎被赶尽杀绝,这些都出自皇室的授意。长公主以为他能不恨皇室么?白毅和息衍都是武士,如果皇室的复兴威胁到了他们自身,他们就会变作不择手段的暴徒!”

长公主沉思良久,沉沉地点头:“碧城先生一语,点醒梦中之人!这么说来,就更不能让息衍这个逆贼活过这一关!”

“长公主英明,应有最雷厉风行的手段,令御史台即刻定罪,即刻执行,不要等待春天。”雷碧城声音冷峻,“息衍是一只可怕的狐狸,多活一日,就多一分危险!”

“就依碧城先生之意!”长公主点头,“宁卿,午后你自己去御史台,三日之内,把定罪的文书发往南淮城,要百里景洪即刻执行!十日之内息衍若是还没死……御史们该知道后果!”

“领长公主令!”宁卿肃然行礼。

“那么雷碧城先行告辞,陛下下午还有召见,我明日再来拜会长公主。”雷碧城起身。

就在他起身的一刻,宫殿一角的黑衣从者也站了起来,他一直半跪在那里,拄着长刀,没有动过一分一毫,也没有发出哪怕丁点声音。兰台令走进这座宫殿时完全没有察觉宫殿一角的阴影中还有这么一个人,远看去那根本就是一座跪着的武士俑。

“碧城先生输给了我,可有什么彩头献上?”长公主笑。

“富有四海的人,只有天下可以作她的彩头吧?”雷碧城也笑。

他转身直出宫门,黑衣从者在他身后亦步亦趋,黑衣下的铁甲叮叮作响。

直到那铁甲声消失在远处了,宁卿才转身面对长公主,压低了声音:“长公主,宁卿有话,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说吧,有什么不能说?只要你乖乖的,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长公主摸了摸他的头。

“按照碧城先生的计划,蛮族和羽族会分别进军淳国和晋北国,两国兵力无法抵挡的时候,我们派出金吾卫和羽林天军驰援,趁机夺取两国,把诸侯的领土纳入王域。可是这有一个前提,就是淳国和晋北国的兵力加上皇室的两万轻骑和四万重弩,确实能够击溃来犯之敌。否则我们将满盘皆输,蛮族铁骑和羽族射手会一直推进到天启城下。而我们南边的天南三国只要联合起来锁住殇阳关,就能够挡住蛮族和羽族,保住他们自己的领地。此时我们无路可退,”宁卿顿了顿,“王域将变成外夷肆虐之地……大胤会……亡国!”

“是,你说得一点都不错。”长公主一点也不惊讶,“宁卿,你从未真正相信过碧城先生,是么?”

宁卿斟酌了一下:“宁卿无法相信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

“是啊,我也想知道碧城先生为什么而来,在想什么。可我不知道,也许世间就是有这种半神半人,以俗子的智慧要去揣摩他的心,是不可能的,那僭越了天地间的至高的礼数。”长公主低低地叹了口气,“可我相信他,对这么一个人来说,俗世的财富权力,都不在他的心里,他代表神的意志,不能违抗。宁卿,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在我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如果你能看见,你一定会为我高兴。你过来,过来摸摸我的脸。”

宁卿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有很长一段时间长公主没有招他侍寝了,他也没有太多机会触及长公主的肌肤。他了解这个正值虎狼之年的女人,除非有了新欢,否则那么久不招男子共寝是不合她本性的。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缓缓地伸出了手。长公主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贴在自己面颊上。

手指上传来的感觉像是触到了玉,触到了丝绸,可是玉没有那么温暖,丝绸不会有那样的弹性。那张脸上的肌肤仿佛有股磁力,让人触到了不忍放手,像是触到了什么天地间的至宝似的。

“恭喜长公主……恭喜长公主!”宁卿的声音微微颤抖。

这不可能是长公主的脸,那张满是皱纹,皮肤干涩的脸。这些年来,每次侍寝之后他总要拿一张帕子沾着蔬果中挤出的汁液为长公主轻轻擦脸。可她老了,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永远回不到二十岁的肌肤,几十年来的浓妆和岁月本身的剥蚀,像是风化石头那样,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无法抹去的纹路。可是那张脸下的轮廓,以及那股熟悉的气息,又毫无疑问是长公主本人。

他是在抚摸二十岁时的长公主的脸!时光仿佛倒流了。

“很快我就要变成十六岁的样子了,十六岁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十六岁的白凌波……十六岁的白凌波,没有一个公卿的女眷能比得上。”长公主拉着宁卿的手在自己面颊上移动,轻轻吻着他的掌心,像是在梦中呓语,“宁卿,我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再也不怀疑碧城先生的力量。逆转时光,是神使才有的术法啊!这九州之内,又有谁能不臣服于神之下呢?”

宁卿点头,坐在她身边,紧紧搂住她的肩膀。

长公主也抱住他的头,按在自己心口,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傻孩子,怎么不说话?我不会丢下你的,很快我就变成十六岁的样子了,十六岁的白凌波,是九州最美的女人,她和你站在一起,就像一对要飞升的神仙。我再求碧城先生治好你的眼睛,那时候你看见我的样子,一定欢喜。”

偌大的宫殿中,一男一女相拥,久久也不说话。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长公主莹洁如玉石、娇软如婴儿的脸上,近乎透明,可以清晰看见皮肤下柔柔的血色。她笑了起来,不再有老女人的凶戾,是二十岁女人带着憧憬和梦的笑,她的眼瞳明净,仿佛秋湖上涟漪荡开。

雷碧城走到桂宫的正门前,忽地止步,转头看着黑衣从者:“你立刻启程去南淮,我会用飞鸽送一份七御史联署的判罪文书给你,你拿到这份文书,立刻去找百里景洪,然后亲自处死息衍。时间定在四天后的夜里,一刻也不要拖延。”

“不必等宁卿公子那边的回信么?”黑衣从者问。

“不能等,不能小看天驱埋伏在天启城里的势力。御史台发出判罪文书,他们会立刻知道,会不惜代价准备援救息衍。就算钦差带着判罪文书快马赶到南淮,情况可能已经完全变化。所以,你拿着一份假的判罪文书,处死息衍之后,真的判罪文书才会到达,前后会相差三五天。”

“学生明白了!”黑衣从者转身就要离去。

“此外,即便如此,你未必不会和息衍埋伏在南淮城里的人对敌,但你已经跟随我十二年,区区几个天驱你能应付,只是千万小心。”雷碧城在他背后说,“为你哥哥复仇吧,不必留情。”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一日,晋北国北方临海,北固山城。

这是一个港口,也是一座雪城,每年澜州的第一场雪都是落在北固山城。北固山城以北是分隔宁州和澜州的羽渊海峡,从外海来的冰冷海流日夜从这里经过,注入浩瀚的潍海,海上来的冷风和雨云让这里终年阴霾,阳光珍惜得像金子一样。也正是这糟糕的天气在保护着这座地处荒远的小城,从这里北望一百二十里就是属于羽人的宁州,羽人在那里建筑了一个坚固的石头堡垒“刻印城”。羽渊海峡最窄的地方甚至窄过天拓海峡,而东陆的王朝千百年来正是靠着这两道海峡保卫着自己的边疆。

相比天拓海峡,羽渊海峡更加的平静。尽管更窄,却有着冰寒海流高速经过,永不停止。只有羽人的木兰长船可以在这一带的海面上航行,可就算是木兰长船加上羽人本性中驾驭风的能力,航行于羽渊海峡上还是一件令人紧张的事,船随时可能被海流形成的漩涡拖到海底去,或者遭遇暴风天气被吹得撞在附近的山崖上变成一堆海面上漂浮的碎木。东陆人说这道海峡是神劈开来保护东陆的,对于羽人它就像是天渊一样不可逾越,所以命名为“羽渊海峡”。

但是防御并不曾松懈,开国大帝白胤把一位伯爵封在了北固山城,称为北固山伯。这个军武家族世代守卫着这个小城,在晋侯的管辖之下,却享有在这座渔港城市收税的特权。从这座小城无论往东或者往西,数百里内都是陡峭的悬崖面对着白浪滚滚的大海,海浪拍打在峭壁之下溅起数十尺高的水沫,没有船可以停泊。而北固山城所在的却是峭壁地形的一个缺口,这里是个天然的良港,两边伸展出去的海岬中间是一片静水,人们甚至可以在近海捕鱼。白胤曾登上这座城市的高处看了很久之后说,将来羽人的进攻必然从这里开始。所以他在北固山城的最高处设置了火鼎,如果有一天这座火鼎被点燃了,就是羽人已经攻陷了北固山城。长达六百里的烽火连传,直到晋北秋叶山城,晋侯会一面向帝都报警,一面举全国之兵抗击。

古月衣带着两千五百名出云骑射赶到北固山城的时候,正是雨后的阴天,这一代的北固山伯诚惶诚恐地等候在城门前,远远地看见大队的骑射手踏着泥浆疾驰而来,一色的白衣白马。这些年轻武士每一个都是轻衣散发,随身只有一张角弓,连腰刀都没有,为首的武士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配了一柄黑鞘的长刀,以黄金装饰,倒像是件将官用的武器。

骑射手们迅速地在城门前整队,为首的武士递上了晋侯的亲笔信。

“出云骑军的古月衣古将军么?”北固山伯不太相信这位秋叶山城来的晋侯使者如此年轻。

“古月衣,晋北国出云骑军副都统,拜见北固山伯。”古月衣翻身下马,近前行礼。

“真想不到如此年轻有为,秋叶山城忽然有这么多贵客来我们这个偏远的地方,让人诚惶诚恐。我接到晋侯的传书,急忙让手下人安排民舍给将军的属下居住,将军知道的,我们这个小城里总共也没几万人,一时间要几千人的兵舍,那是实在没有。”北固山伯搓着手,讨好地笑着,话里绕着弯子提问,“平常晋侯派人来视察防务,才几十个人罢了……”

“这不是平常时候。”古月衣淡淡地说。

“是是,晋侯大人运筹帷幄。”北固山伯不敢说什么了,“将军下属众多,实在安排不过几千人的筵席,只好为出云骑军的将士们准备了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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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寒舍为大人单独备了一席海产。我们这里不产别的,产的鱼却是澜州最好的,捕到的都是深海大鱼。我上次带人出海,捕来的龙王花斑鳍,足有这么大……”

古月衣看他双臂张开,凭空比出一条二尺长的珍贵海鱼来,瞪大眼睛带着诱惑的神情,好比鱼市里诱惑客人买自家鱼鲜的小贩,不禁微微地笑了。七百年里东陆和羽族没有发生什么战争,这段平静的日子足够让这个伯爵家族的后代忘却羽人那足以洞穿坚甲的利箭,变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贵族。

“承北固山伯的盛情,这么大的龙王花斑鳍,一定去尝尝。不过我这次来,主要是看看羽族是不是意图渡海进攻,君侯很关心这事。北固山伯能否带我去海边看看?”古月衣说。

北固山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点点不屑。他知道这是古月衣的来意,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原来以为晋侯这是来兴师问罪,责怪他上个月送到秋叶山城的鱼不新鲜。上个月海潮太急,城里的渔民不敢出海,所以北固山伯只能偷偷拿死了的鱼埋在冰里充数。

“古将军这个可不必担心,”北固山伯说到防务,倒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座城坚如磐石,外面羽渊海峡是天险,我家又是世代镇守与此,每天登高望远,眼睛里都是这片海港,地形那是了如指掌。羽人胆敢渡海,海流不要他们的命,我也要了他们的命。”

“这样是最好了,那就带我看看,也让我放心吧。”古月衣含笑说。

“好好,古将军晋北名将,来了我们小地方,先看海,再吃饭,也是正理。”北固山伯殷勤地摆个手势,“请。”

北固山城中间是一座小山,山坡最高处一座森严的堡垒俯视全城。当初白胤下令修建这座城堡的时候,还没有渔民居住在附近,堡垒里面都是精锐的武士,擅长海战,备齐弓弩。那时候这座堡垒就是北固山城,孤独地矗立在海湾前,披着北方的风雪,像是个沉默的巨人。

古月衣登上堡垒最高处,首先看到了那具重数千斤的青铜重鼎。这座鼎按照白胤的吩咐,在秋叶山城取材铸造,用了四十匹驽马的马队运送到北固山城来,安置在这里,七百年没有动过。里面无论雨雪始终放着一堆被火油浸透的焦炭,这些炭在燃烧时会释放出滚滚的浓烟,仿佛火山爆发那样,在数里之外看得清清楚楚。

大鼎比古月衣还高出三尺,需要借助一架梯子才能登上去。古月衣看见里面浅浅地泡着一层水,那些浸透了火油的焦炭就堆在水里。

“这几天下雨,”北固山伯笑呵呵地解释,“积了点水,大概军士们也忘了把下面泄水的木塞子拔了。不过没事,这些炭都浸了油,就算是有水也点得着。倒是要担心防火的事,误传消息可就不好了。”

古月衣默默地点头。

北固山伯拍拍那鼎:“这大家伙,可是古董了,纯青铜,好几千斤,十来个大男人都抬不起来。古将军看,这上面可还有蔷薇皇帝的诗呢……”

古月衣微微点头,走下木梯,转身看向一里之外的海面。这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开阔的海面上渔船往来,一派繁忙景象。再过几日近海可能就要冻上了,虽然只是层薄冰,走不了人,可是渔船也就没法出海了,渔民是抓紧最后的机会,存点渔货准备过年。

“这片海富啊,产晋北国一半的鱼呢,地方也不算穷,不过太偏僻,外乡的女人不愿意嫁到这里来,本乡的小伙子老想出外闯闯。”北固山伯眺望海面,像是菜农看着自己的菜地,满怀感慨,“我年轻时候也想过去晋侯那里出仕,当个武士,风风光光的。将军这样的英俊人物,我当时最是仰慕的。不过现在老喽,离不开这片海喽,哪一天晚上没鲜鱼汤喝,心里猫抓似的痒。其实想想我年轻时候,连个五十斤的弓都拉不开,出仕什么啊,自己找罪受。人生来命不同,我这辈子也就是渔民。”

古月衣听得一笑:“北固山伯满门可是世代军籍啊,天启城里的陛下还想着大人为他北镇羽渊海峡呢。”

“唉!”北固山伯摆手,“说得好像我们这个小地方有多要紧,老弟你看这个城啊,其实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羽人根本打不过来!”

他觉得这个年轻将领蛮和善,并不耍晋侯特使的气派,心里亲近,不由地就把称呼换成“老弟”了。

“这个倒要请教北固山伯了。”古月衣恭恭敬敬的,像是学生请教老师。

北固山伯觉得面上有光,腆了腆鱼汤填大的肚子:“要进这片海港啊,先得过羽渊海峡,羽渊海峡那浪多高,水流多急,我不说老弟你也知道的。就算羽人渡得了海,我们只要在海港入口堵上十艘渔船,浇上火油塞满柴火,羽人一来接战,我们点上火,大船顺风过去,风助火势,那是烧得呼啦啦的。就算火攻也不奏效,依旧没事,这片海不深,地下有两百枚破浪锥,是蔷薇皇帝时候埋下的,请的河洛匠师打造,用的铁名叫水晶精,几百年不锈。只有我们本地人知道那些破浪锥的所在,行船的时候自然绕开,羽人的船轻,船底不厚,撞到就沉。就算破浪锥也没有都把他们沉海底去,羽人也得登岸啊,一上岸,他们在水里的本事都不算什么了,我这里城墙高厚,万弩齐发,嘿嘿!”

“万弩齐发?”古月衣环顾周围,只有一些军士懒洋洋地在周围走动,并不带弓箭,只是挎着柄制式老掉牙的军刀,“倒是不知道这里射手有多少人?”

北固山伯一愣,挠了挠脑袋:“这个……倒是不瞒老弟你,晋侯大人也知道的,我们这里几百年不打仗了,那些军籍的人家都改行当渔民了。如今要练兵都叫不来人了。而且你看这海面,要练海战,不够开阔,要练弓箭……练了也没用处,射个海鸟?还不如打渔呢。”

古月衣知道和这个以渔民自居的伯爵大人是说不通了,只能笑笑。

“将军,那边是不是出了点事?”跟在古月衣身后的一个副将指着海面说。

古月衣放眼看去,靠近海面的几十艘渔船升起了风帆,往海港中间聚集,那里是两艘渔船船头相对,隐隐约约两边各有人站在船头怒骂。

“唉哟喂,是司马家和陈家的两个狗东西!”北固山伯一张望就明白了。

“司马家和陈家?”古月衣问。

“我们这里的两个大户,各有百十条渔船。蔷薇皇帝那会儿派到这里来驻防的一共有四个姓氏,如今司马家和陈家壮大些,其他两家就没多少人了。这两家的人都是军籍,脾气躁得很,老是为了你挂了我的渔网,我占了你下网的地方闹事,闹起来就把渔船叫到一起围起来,把风帆升起来在里面打架,等我问起来又都不承认,我没有亲眼所见,也不好多管。可我说了今天晋侯大人的特使来视察海防的,这些混帐东西!”北固山伯一拳砸在掌心里。

果然,围聚到一起的渔船都升起了风帆,把中间的两艘船彻底遮蔽起来。渔民们大声地吆喝起来,似乎是为里面打架的人助威,几十条渔船,加起来怕有上千渔民,闹起事来确实也是这个北固山伯管不了的。

“古将军!那边起火了!”副将忽然说。

古月衣抬头看去,那群围聚在一起的渔船中央,是一面被火焰吞噬的风帆。渔民们依旧在大声地吆喝,吆喝声里已经满是惊慌,渔船围得那么紧,一时散不开,很快火就会蔓延到周围的船上。中间那艘船烧得极快,转瞬间彻底被火焰包围了,就像是一块被火油浸透的木头。火焰飞速地向着其他船蔓延,风在这个时候居然大了起来,风助火势,不可阻挡。

“怎么……怎么会这样?”北固山伯惊得瞪大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一艘船,即便失火也不该烧得那么快吧?”古月衣低声说,“除非有人故意放火。”

“谁?谁敢在这北固山城里放火烧船?那些都是军船!”北固山伯大怒。

北固山城这里的渔民多数都是用军船打渔,这些伪装成渔船的军船都是上好的木料建造,龙骨坚固,船板厚实,升帆之后速度远高于普通渔船。侧舷留有射箭的口子,船里常年备着武器、绳索和铁钩等物,一艘船上几十个渔民,一旦开战,该操帆的操帆,该射箭的射箭,该准备步战的披甲,丝毫不乱。

“大……大人!”站在高处眺望的军士忽地大吼,他的声音已经扭曲了,手颤巍巍地指着海天尽头。

古月衣全身一颤,放眼望去,看见巨大的风帆在海面上缓缓升起,不是一面,是数十面,排成整齐的队列。一人高的海浪推动着这些巨舰,高速直扑北固山城而来,海流和风向对那些船都极有利,就像是战马从高坡上冲下,势不可当。古月衣对于海战没有经验,可是他知道如何在极远的距离上分辨物体的大小,在这个距离上那些风帆上的花纹仍然清晰可见,那么那些船都是足以容纳数百人的三桅巨舰。

那是羽人最骄傲的战船——木兰长船!

古月衣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北固山伯,这个伯爵吓得两腿哆嗦,整个人像被拎走了魂魄似的,一张脸煞白,说不出话来。

“那些着火的渔船上有上千人,都是你属下的军人,是么?”古月衣问。

北固山伯呆呆地点头。

“那么你还有多少人、多少船可以调用?”

北固山伯呆呆地摇头。

古月衣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问一个渔民此时该干什么只是浪费时间。

“既然对方知道用火攻来打开进港的道路,那么破浪锥的位置想必也知道了,这些不能移动的东西在那里都立了七百年了。船帆上的花纹是青翼,是羽族翼氏斯达克家族的家徽。那些是船头安放了炮弩的战船,他们是来进攻的。”古月衣低声说着,转身看自己的副将,“传令,全体检查弓箭和马匹,准备出发。”

“和君侯的情报分毫不差啊。”副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该庆幸君侯的情报太准确,还是该担心自己呢?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是生来以弓箭为骄傲的羽人。”古月衣淡淡地说,拍了拍北固山伯的肩膀,“大人,留在火鼎旁边,只怕你要准备好火种了。”

他仰头对高处那个负责眺望的军士说:“吹号,羽人来袭!”

古老的铜号再次吹响,在天地间轰响,港口里燃烧的船帆烧红了水面,尚未整顿休息的出云骑兵重新上马。这个堡垒在号声中苏醒,七百年后,它再次从一个渔民小城变作了人类和羽族的前锋阵地。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四,南淮城,盘城大狱。

入夜后下起了暴雨,一直不停。屋顶漏了,牢房里滴滴答答地下小雨,当作床垫的稻草一股霉味儿,引得囚犯们连声的骂娘。狱卒在这种坏天气里也没好气,不耐烦了就进来挥舞铁棍敲打铁栏杆,大声的喝骂。几次三番囚犯们也不骂娘了,知道抱怨也没用,反正在漏水的牢房里也睡不着,于是隔着铁栏杆三三两两地凑一起说闲话聊女人,居然有酒肆般的热闹。

息衍捶了捶牢房墙壁:“我投出来二,黑马进二。”

隔壁传来一声得意的怪笑:“我便知道你要走这一步,看我的手气!紫薇行在上,北辰行在旁,神兵开大道,我今日赌桌得胜要逢双!”

这几句是南淮城里的赌徒扔骰子前常说的话,无非是诸神开财路,赌运上上吉一类的意思,跟着对面就传来石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

“六点!六点!老息你要完!”对面的人兴奋极了,尖着嗓门把那些聊天的人都盖了过去。

“老东西你给剐千刀了么?喊那么大声?玩盘双陆就乐成这样?”那边聊天的囚犯一边恶毒地诅咒一边抱怨。

息衍对面的老囚犯不敢再嚣张了,呵呵地赔笑,声音里仍旧满是得意。息衍也笑,低头看着他用石块在牢房地面上画出的双陆棋盘。

这座监狱名字起得森严可怖,其实什么人都关,豪门里惹出是非的淫娃妖妇、市井里打架杀人的贩夫走卒、乃至一些犯了事的低阶的官员,都可能往这里扔。不过这里也是南淮城里防备最森严的监狱|Qī|shu|ωang|,关在这里的人犯的事儿都不小,隔几天就砍几个,牢房空了又填满,犯人流水样的换。以息衍的官爵,就算下狱也该关在单独的牢房里,他下狱的前几个月也确实是被单独关在南向的一间石牢里,除了巡视的狱卒不能和任何人接触,仅有一扇天窗通气。百里景洪因为法场劫囚的事在东陆诸侯中颜面扫地,对息衍恨意极深,从宫里派了个内监来看看息衍这个逆贼如今是否气焰低落。可内监到时,只看见息衍正对着天窗嘬唇吹口哨,去逗弄一只在那里歇脚的鸽子,一脸的懒散。内监回报百里景洪之后,百里景洪怒火烧天,下令把息衍关入臭气弥漫的死牢,和那些卑贱的囚徒吃一样的牢饭。

百里景洪之后没有再派内监来探,否则他会越发的恼怒。因为看起来息衍只是有点抱怨周围囚犯身上的臭气,却对这个比较热闹的地方并不很排斥,入夜就隔着铁栏和其他囚犯神侃。他会说市井里粗人的俚俗语言,囚犯们也乐得听这个失势的大人物讲点轶闻,息衍在这帮人里面还算有点人缘。又过了一阵子,息衍又发觉他隔壁那个老囚犯双陆下得不错,可惜石墙隔着两个人从来不能见面,于是各自弄了差不多四方的石子儿做骰子,在地上画了双陆棋盘,靠着敲墙来下棋,一个晚上能有三四把输赢。

“说起来老东西你是犯了什么事儿?”息衍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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