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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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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百里煜禁不住退了一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拓跋山月的脸上横过一道狰狞,而后回复到面无表情。拓跋山月走到殿脚,那里陈设着巨大的铜制云板。

“将军不可!”内监慌了。

拓跋山月拾起木槌,用力敲击在云板上。云板轰然鸣响,声音贯穿了整个大殿,在暗夜之中遥遥地传播出去,只怕整个紫寰宫都会被这巨大的声音惊醒。内监来不及阻拦,只能狠狠地跺脚。云板是在前方战事紧急时臣子求见国主用的,历来下唐平安,这东西很少动用,只是陈列着作为礼器。内监记得最近的一次还是一个言官进谏,不得采纳,悲愤之下一头撞死在云板上。为此国主大怒,说言官的血玷污庙堂,下令把尸体抛在荒郊让野狗撕咬。

拓跋山月已经敲响了云板,结果谁也猜不出。百里煜觉得身上微微发凉,他隐约有种感觉,那一瞬间,他在拓跋山月脸上看到的并非对于国事的焦急,而是张牙舞爪的愤怒,和不甘!

拓跋山月用力敲击,一阵阵声如雷鸣。

通往后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紫衣的掌香内监捧着托盘,疾步来到拓跋山月背后,躬下腰,把托盘高高地举了上去。

拓跋山月从托盘里拾起一角信笺,缓缓打开。他微微抖了一下,而后呆呆地站在那里,持着木槌的手无力地低垂下去。百里煜凑上去看,那角信笺是从一封信上撕下来的,上面只有三个字:“斩,立决。”

三个字上押着一枚小章,是“三蠹”两个字,印泥红润如血,仿佛还在纸上缓缓地流动。

“将军……”他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已经被绝望占据了。

拓跋山月不再说话,摆了摆手,转身出门,只把茫然无措的百里煜留在听政殿里。

“主人!”年老的仆人巴察牵着马在宫墙的阴影里候着。

拓跋山月缓步走来,目光平视远处,手持一角信笺。

“主人,回去么?”巴察正了正马鞍,迎了上去。

拓跋山月站住了,没有回答,沉默得像是雕像。

巴察不再说话,低头静静地候在一旁。

拓跋把那角信笺扔在夜风里,用最冷漠也最森严的声音说:“百里家以妖魔治国,九州偌大,将成地狱!”

东宫偏殿。

吕归尘蜷缩在角落里,裹紧身上的衣服,冷得瑟瑟发抖。这间偏殿四面都是镂空花窗,夏天的时候百里煜喜欢在这里和路夫子下棋,吕归尘棋艺很差,只是跟在一旁看,凉风习习,悠然穿堂而过,舒畅写意。那时候他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会被监禁在这里。不过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倒也不很害怕,透过窗格仰望夜空中的星辰,北辰的光芒如同铁色的利剑,它就要升到天心了,像是要从中央把天空划成两半。

“这是一个时代,”他记得那个总是藏在纱幕背后的老师说,“神给了剑柄,只看这世间谁能握住它。”

他曾经因这句话热血澎湃,可如今这个时代就要跟他没有关系了。他靠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想起来,其实这世间偌大,跟他有关系的也只是那几个人而已。百里煜说他是英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觉得自己既不像蔷薇皇帝那样可以开创一个帝国,也不像爷爷那样可以抵御外辱,他曾经梦想着拔出刀,保护他喜欢的那些人。他现在把影月用得很好了,能在殇阳关无数丧尸中杀出一条生路,可忽然发现自己毕竟还是个孱弱的孩子,保护不了什么人,更罔论家国。

就这样死了么?孤零零的,跟一切都永远了断了关系。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低低地喊了一声:“尘少主。”

那人悄没声地进来,把一个托盘放在吕归尘面前,转身想要退出去。托盘里面是一壶酒、一碗面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羊羹。吕归尘抬眼去看那个人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熟悉。

“方山?”他试着喊了这个名字。

那人站住了,犹豫了一刻转身过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尘少主,是我。”

吕归尘没有认错,那是奉命伺候他的禁军都尉方山。他心里一直清楚方山被派来,名为伺候他,其实是监视他,却也能理解。方山性格懦弱,是南淮城里的世家子弟,参军想谋个功勋,却没有上阵搏杀的胆量,看见刀光就会吓得抱头鼠窜,也只能干些伺候人的活儿。不过自从殇阳关一战后,方山大概也觉得自己是管不住这个蛮族世子了,很少在吕归尘身边露脸,只每月初一来拜见一下。

“真是你啊,还麻烦你做这些。”吕归尘淡淡地说。

“回尘少主的话,我前半夜刚在家里睡下,这就被召来伺候尘少主,那些军士粗手粗脚的,怕是有所怠慢。”方山大概没料到自己被认出来了,有点手脚无措,胡乱地拍拍自己的衣裳,像是要掸去灰尘,“这里冷,尘少主要不要加床毯子?我让他们去归鸿馆里拿,都是尘少主用过的,不脏……”

“有点冷,”吕归尘说,“不过没事的,我就要死了吧,快死的人还怕冷么?”

方山抓着自己的衣角,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话来安慰吕归尘,只得低头行礼:“尘少主饿了吧,快吃了吧,我知道尘少主喜欢羊羹捞面,赶了厨子们起来现做的。”

“是最后一餐吧?”吕归尘点了点头,“辛苦方都尉了。”

“尘少主不要这么说……”方山从那淡淡的话里听出了悲伤,鼻子里不由得一酸。

“方都尉,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方山愣了一下,浑身一哆嗦,跪了下去:“尘少主,我们也知道尘少主委屈,可是国主有令,是没办法的事。尘少主可怜我们只是从军混饷的,实在是不敢担当什么事。”

吕归尘看他惶恐,赶紧摆了摆手:“没事的,没事的,你别怕,我只是想问个问题罢了。”

“问题?”

“嗯!不知道我死了之后,我的尸体该怎么处置呢?”

方山没料到是这样的问题,稍稍愣了片刻,还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国主说是斩决,若是死囚,斩首之后尸体就埋在城东的荒坟场,不过尘少主是贵胄,按照惯例,是由家属收尸的。”

“哦,是这样,”吕归尘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能为我拿笔墨么?”

“是!”

方山端来了笔墨,退了出去。

“方都尉,这些年多谢你了,我总是不老实,偷偷出去玩,你一次也没有向国主告密,我心里都知道,却总也找不到机会说声谢谢。我又不安分,给你添了很多麻烦,都赖你事后悄悄帮我花钱把事情解决……”吕归尘在他背后轻声说,“我其实心里都知道的。”

方山在殿外扣上门,眼泪忽地涌出来,拿袖子擦着,悄无声息下去了。

脚步声消失了,吕归尘席地而坐,就着外面透进来的灯光,解下了自己的外衣。他体虚畏寒,中秋时节已经穿上了皮子的坎肩,里面衬着白色的罗绢。他把坎肩的衬里翻过来,平铺在地上,沉思了一会儿才落笔:

“比莫干哥哥如鉴:

弟阿苏勒将死,可惜不能拜谒父亲的陵墓,和哥哥们团聚。临行短书,望哥哥们珍重,代我在父亲的坟前祷告。父亲的灵魂保佑我们帕苏尔家的子孙。请不必为我发兵下唐,政事和军务我都不懂,只希望我的一死?以对青阳有用。请照顾我阿妈,也请哥哥把你的仁慈赐予我的女奴苏玛。”

他隔了一段,题头写上:

“大合萨如鉴:

我不能回北都看您了,想念您和阿摩敕,也想念您的巴呆。我没有做成什么事,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是我也没有忘记您的教导。我会仰着我的头,不会给青阳丢脸。”

他想到了苏玛,忽地有点难过,呆了很久,仿佛还能听见风里熟悉的“叮叮”声,那个女孩就站在他的门外。他想起很多年前北都城的雨夜,她摸在自己头上的温暖的手。过了很久,他写下了:

“给苏玛:

你教我吹的笛子我还记得,我想你再教我吹更多的曲子,可惜没有机会了。我把你托付给了我的哥哥比莫干,他是可以依赖的人。苏玛我很想自己保护你的,可惜我没有这个本事。但是我努力了,我一直都记着我对你说的话,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不要当个懦夫,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像个青铜家族的男孩。”

他再写下了“姬野”,从领口里面把银链子拴着的指套抠了出来,在袖子上蹭了蹭,蹭亮了,然后用小佩刀割开内衬的一角,把指套塞了进去。

“收到我的信了么?没想到变化那么快,我要死了,要是让我选,我宁愿死在殇阳关的战场上。

对不起,惹得你不开心,其实那次你看见我和羽然,只是因我阿爸死了,羽然可怜我。她一直都很好心,什么东西她都可怜。羽然是喜欢你的,其实不用我说,你就该知道的,如果她不喜欢你,又能喜欢谁呢?”

他呆了很久,觉得最后一句实在没什么道理,于是拿笔涂去了,接着写了下去:

“请代我问候将军,我不留信给他,怕给他惹上麻烦。这件衣服里面有个铁东西,你找找,留给你吧,会有人比我更适合戴着它。”

他绕了很大的圈子,可他知道自己还是会绕回那个名字。总是这样的,他想要避开,他绷紧了脸,想把心也绷紧。可是绷出的只是一个很脆的蛋壳,那只沉睡的雏鸟总在他不经意的时候醒来,用尖尖的喙扣击着蛋壳,要钻出来。他的手开始微微地发抖,他落笔写下“羽然”两个字,笔却停在了空中。他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可以在这件不大的坎肩上写满蝇头小楷。可他不知道第一个字是什么,只是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混在一起,在他心里缓缓地起伏。

他想要是这时候羽然就坐在他的身边,他会用绝大的勇气伸手去摸她的脸儿,对她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真的很美,从天空降到我的面前;对她说我藏着你送给我的那只松烟墨盒呢,我在深夜里写字,写一会儿停下来,手指在墨盒上轻轻地滑过;对她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北陆的爬地菊,我想跟你说让你跟我一起去北陆看着整个朔方原的爬地菊盛开,可是我怕你不答应,所以我等到一个你高兴的时候跟你说,这样你就会开心地点头了……

他知道自己最想说的是:“羽然其实我对你……”

可他又想,即便羽然就在他面前而他即将死去,这句话他也说不出来。

他疲倦地靠在墙壁上。

“羽然,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喃喃地说,看着笔尖的墨水滴落在白色的罗绢上,晕出一个个墨点,“我拿你……怎么办?”

门开了,一列挎刀的禁军进来,领头的是方山。

“尘少主,该上路了。”方山走到吕归尘面前,行了大礼。

吕归尘呆了片刻,忽地笑了笑,抛下了笔,套上了皮坎肩,迎着朝阳的第一缕光辉,走出了偏殿。

黎明已经到来。黎明是整个夜晚最冷的时候,姬野觉得自己的血都要冻住了。

他坐在地上,靠着一块倒伏的石碑,呆呆地看着阳光照在焚烧后的废墟上,残烟仍在袅袅升起。阳光盖过大地,新的一天开始。东陆诸国都沿用皇室的规矩,斩刑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时候,姬野知道那个时刻在一点一点逼近。

他已经去过有风塘,可大群的禁军把那里重重包围起来,他找不到息衍,也找不到息辕。他跑到这里来,存着一线希望说羽然还没有走,虽然他知道羽然也不会有什么办法,可是至少有一个人可以跟他说话。如今那个树荫掩映的小院落只剩下一片焦土,他看着石墁地上刻着的剑圈枪圆,恍惚有种错觉,觉得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远得不真实。

也许翼天瞻和羽然根本就是他的一个梦而已,他在这个南淮城里没有朋友,他是一个小妾生的孩子,孤独地生活在这个城市里。那些曾经让他觉得可寄托的东西,歌声、笑声、朋友、师长,其实都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本不存在。

现在这个梦醒了,于是他们消失了。

他觉得自己心里缺了一块,他一直把这一块存在一个梦里,现在没有了,于是他的心空得生痛。

他抬头看着天空里火烧般的霞光,竭力回忆那个男孩的笑容。

“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原来羽族是这样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还懂得羽族的文字。”

“我把这柄刀送给你,以后有谁敢踩你的脸,也就是我阿苏勒的敌人,盘鞑天神在上,这个誓言只要我不死,就都有效。”

“姬野!姬野!快逃!快逃啊!”

羽然的样子忽然蹦了出来,她用力地点头:“对!我们三个是朋友!”

无数的记忆在同一个瞬间向他汹涌而来,像是冰流一样穿透了他的胸口。他的心里空空如也,他一无所有,他在南淮城里只是个孤独而卑贱的少年,日复一日,拖着他的长枪在夕阳里走过。他忽地有种绝大的恐惧,他要离开这片荒凉的林子和废墟,他要找一个暖和一些的有人的地方,他需要找个人跟他说话。他跳了起来飞快地越过了树林,越过了池塘,越过了街道……可是街头寂寂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于是他只能不停地跑,去找那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他就这么发疯般地迎着曙光奔跑,张大了嘴去呼吸微冷的空气。

“阿苏勒……阿苏勒就要死了……”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我跑到哪里去……我该跑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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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去?”

八月十五,南淮城,菱花坊。

正午的阳光利剑一样悬在头顶。吕归尘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听着周围一阵阵人声沸腾。

行刑的地点安排在菱花坊前的广场,这里长宽都有上千步,足以容纳万人。按照国主百里景洪的谕示,处斩蛮族世子不禁围观,这正是立威的时候。广场中央铺着红毯,搭起了高台,百里景洪和大臣们的位置都在高台上,吕归尘远远地看了朝服盛装的百里景洪一眼,觉得这个人自己根本就不认识。

吕归尘披了一件玄红色的宽袍,像极了他的婚服,方山说这样他脖子里的血涌出来会隐没在玄红色里,不会太过难看。方山又说行刑前吕归尘应该先如厕,否则砍头的时候全身肌肉惊恐失控,怕是失了威仪。吕归尘都一一照做,只是方山捧了一碗烈酒给他,凑在他耳边悄声说酒里下了药,喝下去人昏昏沉沉,没什么疼痛就过去了。吕归尘推开了那酒,摇摇头说:“其实我不怕的。”

说是这么说,真的看见那柄重斧的时候,吕归尘还是怕了。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想象那数十斤的斧斩落下来,砍下一颗人头和砍鸡脖子没有区别。

“尘少主别怕,”方山退下去前低声说,“其实斧子也只是看起来吓人,却比刀剑利落,少吃很多的苦头。”

声浪一潮高过一潮,远处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灵魂,拿着一页燃烧的火纸,一一点燃九碗烈酒。行刑的军士半跪着接过酒,一齐仰头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碗。其中最魁梧的是刽子手,他一扯胸前的皮带,把整个胸甲卸脱下来,露出肌肉纠结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卷曲的黑毛。他在一阵刺耳的欢呼声中把斧子高举过顶,围观的人们以更大的欢呼来回应他。

吕归尘看着那些陌生却兴奋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死会让这些人觉得如此有趣。

刽子手把整整一坛酒淋在身上,瞪着发红的眼睛环顾周围,凶狠得像是一头烈鬃熊。触到他的眼神,吕归尘心里一寒,他上过阵,却没有见过这种眼神,凶蛮中带着夸耀和兴奋。他忽然明了了这一切的用意。他懂得贵族行刑的礼法,本应简单而肃穆,国主所以把这些东西搬到这里来,只是要让他死得卑微,就像一个卑贱的死囚那样。

一股气在心里撑住了他,众目睽睽之下,吕归尘忽然仰起了头,默默地对着天空。雁唳中一只孤雁滑过天边一角,吕归尘嘴角带起一丝淡淡的笑。

人群中又起一阵喧哗。

沉重的铁蹄声从场边传来。四名重装铁骑笼罩在巨大黑氅里,策马缓步而来,手中高举绣着金菊花的长幡。铁面甲遮住了他们的样子,但是吕归尘扫了一眼,还是认出了他们中的一人。那是方起召,虽然都穿着制式的铠甲,但是方起召配了他家传的名剑。

重装铁骑绕场一周,经过吕归尘面前的时候,一人持着长幡的手颤抖起来,长幡在空中摇晃。

“雷云!”方起召在他身旁低喝,“别丢了威仪!这家伙马上就要死了,不过是块死肉!”

那是雷云正柯。吕归尘扭过头不愿看他的眼睛,他明白为什么雷云正柯会这么恨他,毕竟是他的族人杀了雷云正柯的哥哥雷云孟虎。以前他们还能一起聊天的时候,雷云正柯说起这个哥哥总是一脸的自豪,又懊丧地说我一辈子都超不过他。铁骑绕场一周后,站定在行刑台的四角,负责行刑的武士则有八人把行刑台围作铁桶,那个赤裸上身的刽子手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或是做戏,摇摇晃晃地走上台来,瞥了一眼吕归尘,倒像是屠户看一头待宰的猪。

他忽地一脚踹在吕归尘的膝盖后弯,同时一巴掌狠狠压在他后颈上。吕归尘不由自主地跪下,抬不起头来。全场爆发出一阵欢呼。

一根带着倒刺的铁链兜头扣下来把吕归尘缠住了,刽子手在他背后狠狠收紧,倒刺嵌进肉里,吕归尘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

“管你是金帐国的少主还是一个铜钿不值的贱人,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地方!”刽子手压低了声音在吕归尘耳边说,“都是将死的人了,不要摆出死硬的样子。好好收场,我们做事的也好给你个痛快!”

一名武士把几乎一尺厚的木枕推过来垫在吕归尘的脖子下,另一个人把一只铜盆放在木枕前。

“这一下要卖力啊!”推木枕的军士说,“国主在上面看着,利索点兄弟们都有面子。”

刽子手在手里掂着斧头:“小事,保证连木枕一劈两段!”

高台上的百里景洪扬了扬手,全场都安静下来。鼓点响了起来,鼓槌在鼓面上急促地跳跃,越来越重,越来越急。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吕归尘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最后一次呼吸,最后一次思考,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他要做点什么,他早已经想好,他不会无声无息地让自己的头落下。两个军士全力压住了吕归尘肩膀,可这驯服如绵羊的蛮族少年忽然挣扎起来。他不顾一切地用力,他想要站起来!军士们大惊,用上全身力气,刽子手上前一步一脚踩住吕归尘的后颈,把他的脖子踩进木枕上半圆形的凹陷里。可吕归尘仍在挣扎,不把最后的力气用尽,他不会停下。他努力抬起头去看周围的人,阳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只觉得人海人山。他想象着那一双双眼睛带着无辜的好奇,像是看一场大戏。这些人在看着他死,可是他要告诉这些人他心里并不怕,他是青阳吕氏帕苏尔家的男孩,什么都不怕。他要用一个蛮子的眼神去回敬这些人,傲气地嘲笑他们。

姬野会在他们中么?羽然会在他们中么?吕归尘忽然想,支撑他的那股傲气忽地有些虚弱,他微微战栗,茫然失措。鼓点越来越急,他就要死了,最后他能不能看见那双深红色的眼睛?他想到这两个人,心里变得很乱很乱,他发觉自己心底极深处仍有一丝渺茫的期待,姬野会不会来救他?姬野……那个骑着黑马手把长枪,目光像是黑电的孩子,总是那么强韧,是可以依赖的朋友。

刽子手狠狠地在他脖子上跺了跺:“不老实,死得更难受!”

“难受?”吕归尘想,他在心里笑,满是蔑视。他想你懂什么难受?砍头就难受么?

行刑的军士做这行是老手,两膀膂力大得惊人,吕归尘觉得挣扎不动了。一直被他压住的绝望终于升了起来,把他整颗心都裹住了。姬野不会来救他的,吕归尘想,姬野是什么?其实也只是一个在家里永远低着头的孩子,他有时候像只愤怒的刺猬,那是他害怕,他怕自己不竖起那些尖刺,别人就会从他身上踩过去。最后一声鼓点落下,一切归于寂静。吕归尘忽地用力攥拳,他还留了最后一丝力气。这是他一生的结束,这以后不会有人再嘲笑他的懦弱,他懦弱了十几年,应该勇敢一次……他要用尽他一生的力量去喊那个名字,这样即使他变成了飘忽的鬼魂,这最后一次的大胆会让他不虚此生。

重斧在他头顶高高地举了起来。

吕归尘攥着双拳,让肺里吸足了气,把嘴巴张到最大,把气吐出去,对着所有人呼喊:“羽……”

羽……

羽……

羽……

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回声,他狂喜,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有一股气息直冲出去。

然而更强烈的声音把他的呼喊忽地截断,吕归尘哆嗦了一下,那是箭鸣!是羽箭急速切开空气的啸声!在殇阳关的战场上不知多少次他听见这种声音在他附近掠过,随即战友们倒在血泊里。这一次,他觉得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溅在自己的后颈里,重斧没有落下,他还活着。他仰起头,看见刽子手狰狞的神情僵住了,斧头从他手里坠落,他软绵绵地跪下,双手颤抖着去拔那支箭。那支箭准确地洞穿他喉咙,只剩下箭羽留在外面。

雷云正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黑色大氅,连着森严的铁面甲一起抛入空中。他提着沉重的铁弓,腰间捆满箭囊,马鞍上捆着明晃晃的十二柄长刀。那真的是一只刺猬,一只愤怒的刺猬,它的目光漆黑得像是雷电。

“姬……姬野……怎么是姬野?”方起召惊恐地大喊。

“有……有人劫法场!”行刑军士中的有人嘶哑地喊。

“啊!”围观的人群中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个在演艺小说中重复过千百遍的情节真真实实发生在人们面前时,谁也不敢相信了。而且只有一个人,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孤零零地要劫一个数千甲士守卫的法场。

吕归尘看着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就像八年之前,第一次在演武场,两个人隔着重重的人墙目光相对,眼神里还带着一点陌生一点犹疑。

“阿苏勒,我来救你了。”姬野说。

他算不得是个口齿伶俐的人,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可是他面对吕归尘的眼睛,还略感窘迫,觉得自己非得说点什么。于是这句话脱口而出,非常自然,就像是无数次夕阳下他带着战马说:“阿苏勒,我们喝酒去。”

非常自然,就是这样!

说完这句话,他策动了战马,爆发出把全场声音都压下去的吼叫。

“姬野!姬野!”几乎在同时,吕归尘也不顾一切地吼了起来,“快走!快?!没用的!别管我了!”

不知道多少军士从四面八方涌入刑场。方起召这批人身为仪仗,是下唐军人的颜面,虽然腿肚子哆嗦,却也不能退后,剩下的三名铁甲重骑一齐拔出了佩剑,挡住姬野冲向行刑台的道路。

连续的三次箭鸣。

吕归尘熟悉姬野轮指连环箭的速度,可是这一次姬野更快了,他学了出云骑军左右驰射的办法,第一箭直接贯穿了方起召的头颅,第二箭洞穿彭连云的手臂,这个饶舌的家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嚎就栽下了马背,第三箭射出,吕归尘背后的一名行刑军士肩头中箭,箭上的力道带着他倒栽出去。他的肩胛骨大概是被箭镞击碎了,蜷缩着身体哀嚎打滚。

方起召的尸体落马,头盔摔掉,露出张死人脸来。姬野扫了一眼,再没有顾忌了。他杀人了,杀了方起召,南淮巨富方氏的小儿子,从此他完完全全地和下唐站在了战场上对立的两侧。他们如果抓到他,会对他施寸磔之刑,把他刮成碎片。在那些人眼里他是什么?不过是个流亡贵族家里庶出的男孩,狗一样卑贱,不名一文,杀他几十次都不够偿还那些世家公子的命。不过这样也很好,他本就不在乎这些,他有一个朋友,他不能让他死去。为了这个,他可以杀更多的人!

士兵们潮水一样涌来,把他和行刑台隔开。他面前有几十人或者几百人,他不知道,眼前黑压压一片人影闪动,让他觉得回到了殇阳关前惨烈的战场。这种感觉让他极度兴奋,他熟悉战场,知道这时该怎么做。

他连续不停地开弓射箭,士兵们没有带盾,不敢过于逼近,前面的几人中箭,后面的人惊慌中只好以尸体作为盾牌。他这种“轮指连环箭”耗箭极快,一会儿再摸箭囊,已经空空如也。他遗憾这还不是真正的战场,战场上息衍总在阵后准备好辎重大车,车上满载箭支。他抛出铁弓,砸在一个冒险偷进的步卒脸上,双手从马鞍上拔起了两柄长刀。士兵们大吼着冲了上来,姬野的长刀劈了进去,他陷入了包围,可心里没有恐惧。成片的飞血、中刀之后的哀嚎、飞起的断肢,战场气息越来越浓烈,他胸膛里的血滚烫。

“逆贼!逆贼!抓活的!要活的!凌迟处死!”观礼台上,百里景洪拍着桌子,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

“国主放心。”拓跋山月挥手召来了自己的亲兵,“传我的令,急调弩手和盾牌手各一营过来。”

“笑话!”百里景洪怒极反笑,“我们这里禁军有两千人,难道就挡不住一个逆贼?还要另外调兵?”

“国主听臣下一句话,禁军根本就是无用之军。而这两个人亲身上过战场,亲手杀人,是不同的!还有……”拓跋山月犹疑了一刻,不再说下去。

姬野双手的刀插进同一个军士的小腹里,那个军士垂死之际却有一股拼命的勇气,双手紧紧地攥住了两柄刀,不让姬野拔出。

姬野低头,看见他肩甲上烙印着一只蝙蝠,这是一个隐藏在禁军中的鬼蝠。背后有金属破风声传来,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有人趁机偷袭。他双手紧握刀柄,双臂左右一振,脆薄的长刀从中间断裂。姬野一脚甩脱马镫,踢翻了那个鬼蝠的尸体,双手断刀左右横切出去,划开了两侧各一个禁军的喉咙。血光中他一手从马鞍上拔出一柄新的长刀,翻身直刺,把一个跳起从半空扑下的鬼蝠贯胸穿透。困在人群里,战马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姬野一按马鞍,蹲在马背上,长刀横扫一圈逼退了身边的人,而后猛地跃起,落地劈斩,劈断了一名禁军的琵琶骨,把他的上半身几乎劈成两半。这是嬴无翳的霸刀,姬野放手把嵌在禁军身体里的长刀抛弃,左手抓下马鞍格住了一支斜刺过来的长枪,右手再拔一柄长刀。

他预计到了这样的情况,没有把马鞍束在马背上,只是虚压着,这时候巨大的马鞍覆盖了他左半身,他右手长刀压住了另一侧。

“阿苏勒!站起来啊!站起来!”他在人墙的缝隙中看见吕归尘依旧被行刑的军士压在木枕上,心里焦急,嘶哑地吼叫起来,“站起来啊!我们杀出去!”

“姬野!走啊!快走!没用的!你疯了么?”吕归尘也是嘶哑地吼着回应。

“废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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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废话!怎么能走呢?”姬野一记膝击,把靠近他的禁军下巴磕落了,那人的佩刀也斩在了他的腰间,幸好不是很深的伤口,他跟着一脚踩在那人的胸口上,听到脚下胸骨开裂的声音。

他把手中的长刀掷出,长刀飞旋着扎在吕归尘面前不远处:“拔刀啊傻子!拔刀啊!”

他再拔一柄长刀,高举起手给吕归尘看自己腰间的伤口:“你再不拔刀,我就死了!”

背后传来了烫伤一样的剧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了几步,右手收回背后用手背一蹭,满是淋漓的鲜血。得手的还是一名鬼蝠,姬野知道息衍训练的这支斥候部队散布在整个禁军中,可他也不知道确切有多少人。鬼蝠手里只有一柄短匕首,正犹疑着是否该扑上去再补一刀,姬野穿着骑军的鲮甲,他不知道那一刀割破甲胄留下了多深的伤痕。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姬野一扬手,把整柄长刀抛掷出去,从鬼蝠的脑袋正中劈斩进去。

那记投掷耗掉了姬野全部的力气,他一时呼吸接不上,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还要再拔刀。这一次他没有机会了,两个禁军钻了这个空隙,左右扑上来抱住他的双腿。他和禁军们一起摔倒,落地的一瞬间,他拔出胸口的青鲨扎在其中一人的后颈里,猛地发力,把一尺长的刀刃整个推了进去。更多的人扑了上来,他们已经得手了,也不再用刀。百里景洪下令活捉,他们每个人都只是扑上去按住这只野兽,像是几十个人扭翻一头发怒的犀牛。

灰尘起落,吕归尘模模糊糊地看见姬野有时甩开几个人,可立刻又被压了回去。禁军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偶尔看见姬野的手从人堆里探出来一瞬,血红的手用力拍打地面。吕归尘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他的胸膛里有两个搏动,不同的频率,像是两个人在里面挥舞鼓槌疯狂敲击。很多年不这样了,这是他幼年时发病的征兆,有一种从内而外的力量,要把他撕成两半。

“阿苏勒!阿苏勒!”姬野被无数只手抓住了每一处关节,完全动不了了,只能嘶哑地大吼,“不要死啊!羽然会想你的,羽然……她会想你的啊!”

他用尽全力咬在一个禁军的胳膊上,那个禁军痛叫了一声,松开了姬野的右手。唯一的一个空隙,姬野从甲带的缝隙里扯出那页信纸,狠狠地把它抛向了吕归尘。

瞬间,他就被禁军再次淹没。

没有人去管行刑台这边,吕归尘看见那页信纸飘飘悠悠地随风而来,最后来到他面前,摊平在地上,上面烧了一个洞。那封信说:

“姬野、阿苏勒:

对不起,我要走了。故乡的使者来了,我知道他总会来的。我从来没给你们说我是谁,我想你们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宁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后这天忽然就来了。

我没有跟你们说,是因为我不想告别。我记得我来的时候谁也没告诉,只是和爷爷一起骑了一匹马,走了很远的路,就到了。有一天我还会这样回来的,和爷爷一起骑一匹马,就这么就回来了。

我会在很远的地方想你们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们,所以我很快就会回来。”

然后风带着信纸走了。

许多年之后吕归尘回想那个瞬间,觉得风里是神祉的手在指点他们的去路。在他觉得一切希望都已经远离他的时候,神祉打开了一扇门,告诉他光永远不死。恍惚中他听见熟悉歌声:

“紫槐花开放的季节,让我说爱,

爱飞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让我们唱歌,

那些唱歌的松树都结籽了,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让我们说爱,

让我们唱歌,

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吕归尘一生中过去的十七年里,从没有任何时候像这一瞬。这一瞬吕归尘想活下去,想要看见明天早晨的阳光,看见晨光中他的朋友们,看见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洒如光缕。

想要闻见那种香味。

想要不经意触到时的温软。

想要很宽松的拥抱和很漫长的时间,一起眺望护城河的河水在落日下灿灿如金。

姬野的声音像是狼嚎:“阿苏勒!你这个傻子!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啊!你看见了么?不要死啊!羽然会想你的。”

吕归尘嘴角一动,笑了笑。他想你才是傻子呢,你带着十二柄长刀冲到这个砍头的地方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么?

一瞬间,天地寂静!

胸膛中要把他撕裂的两个律动合而为一,那潜藏在心底的、带着血腥气的甜香卷了起来,黑暗像是渐渐涌起的潮水把他吞噬。扣着铁链压着他双肩的军士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双手上的感觉。无数的死囚在他们手上伏法,这些人中不乏魁梧如熊的匪徒,却从未有一人能在这条带着倒刺的铁链下挣扎出去。可铁链锁住的少年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前爬,拖着他们往前挪动!倒刺勾在他的肉里划出了深深的血痕,这少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

行刑军士都傻了,看着他拖着两个军士爬过木枕,向着前方伸出了手。

他要去抓那柄长刀!军士们忽地明白过来。

一个人抢上一步想拔走那柄刀,可是已经晚了!吕归尘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掐住了左右两个军士的脖子,对着天空举了起来,把他们的头狠狠地撞在一起。鲜血和脑浆淋漓而下,洒在他的脸上,半红半白,像是古老神秘的图腾,他清秀的面孔此刻看起来狰狞可怖。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仿佛魔鬼在他身体里苏醒。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到之处,每个人都觉得心里一片冰冷。

吕归尘走到长刀前,看着那个握着刀柄双腿哆嗦的军士,一字一顿:“拿开你的脏手!”

军士完全傻了。

吕归尘猛地拔刀,拖过那个军士的衣领,把他的脖子压在木枕上。他根本连想都没想,挥刀劈落。木枕和脖子一切分成两半,血一直溅了五尺远近,无头的尸体还在挣扎,吕归尘一脚把它踢翻在一边。他捂着脸,低低地笑了起来,而后这种笑声变得野蛮而疯狂,他张开双臂仰天狂笑,脸上鲜血和泪水并流。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他喃喃地念着这些咒语一样的东西。

他全身泛出赤红,每一寸皮肤下都有搏动的血管暴突出来,仿佛活蛇。

只有拓跋山月明白这些咒语一样的话意味着什么,他浑身凛然,不由自主地踏上一步挡在百里景洪面前,声音异常:“国主避一下,快避一下!”

“笑话!”百里景洪怒吼,“区区一条蛮狗,本公要避他么?”

“不是蛮狗,是青铜家族历代祖先的灵魂!”

随着拓跋山月的话,吕归尘放声咆哮起来。这种声音根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男孩能发出来的,他背后有如站着太古的巨龙。要冲向他的军士们全都呆住了,他们觉得迎面来了一阵狂风,风里如有刀子剜着他们的脸。吕归尘冲向禁军最密集的地方,长刀划出巨大的扇面,两个靠他最近的军士被拦腰斩成了两段。他每踏一步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没有人敢正面对抗他的刀锋,这种力量不属于人类,铁甲、刀剑、身躯,每一样挡在刀锋前的东西都被斩为两段,就像是铁刀裁纸那样。紧急调来的盾营根本就没有布阵的时间,三百人散乱地围了上去,他们手持铜皮锻打成的圆盾,结成一线推进。恐惧至极的禁军丢下几十具尸体,撤到盾营的背后。吕归尘长刀虚劈,刀断成了两截,斩过太多的骨骼和铠甲,姬野从武器店里买来的便宜长刀早已满是裂纹。他扔掉断刀,踢着附近的尸体,并不看步步逼近的盾营武士。

他从一具尸体上拾到了阔刃铜剑,从另一具尸体上找到了厚背的重刀。

人们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盾营的武士们还没有明白吕归尘到底在笑什么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伏低身形,狂风一样逼近了盾营的战线。看似坚固的战线随着他重剑第一次斩下就彻底地崩溃了。一剑平挥,三只盾牌被斩裂,吕归尘大鹫一样飞跃起来,踢翻了最靠近他的一人,他落下的时候以膝盖压在那个人的胸口,那个人已经是个死人了。随即他双手的刀剑一齐轮转,在盾营军士中来去,整个人像是一架粘着血肉旋转的风车。

“双手刀剑之术!”

拓跋山月从他身上看见了息衍的影子。平素息衍只配单独的一柄重剑,可是拓跋山月却知道息衍年轻时以双手刀剑成名。

“废物!都是废物!骑兵!骑兵出去!”百里景洪惊恐且愤怒,咆哮着下令。

混乱不堪的盾营左右分开回撤,四名重骑兵平端骑枪列成一排,他们都是全副河络打造的重甲,浑身上下没有弱点。吕归尘没有追杀盾营,刚才的杀戮大概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沉重地喘息,双手刀剑插进土里支撑着身体,背对着重骑兵,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铁蹄声。重骑兵们对了对眼神,都觉得这是机会。他们看见了这个疯子一样的少年怎么成排地屠杀了数十名禁军和盾营的军士,可是他们还有自信,自己厚实的锻钢重甲是重斧也不能劈开的,而且这疯子样的少年大概已经支撑不住了。

他们同时策动战马,并排冲了上去,骑枪和盾牌在面前组成两道防御。吕归尘没有回头,只是喘息。重骑们看不见他的脸,只有站在另一面的人才看见他满头乱发上粘着血污,脸上第二次露出笑容。这笑容一如他捡到那对刀剑的时候,森严残酷,令人想到地狱。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鸟鸣似的怪叫,忽然整个人带着沉重的刀剑腾起在空中,足有一人的高度。他在空中翻身旋转,在准确的瞬间避过了重骑扫来的长矛。而后刀剑左右递了出去,沿着头盔和甲胄间的缝隙劈斩进去。两匹战马止不住步伐,又跑了十几步,缝隙中才涌出鲜血,两支骑枪同时落在地下。

“息将军!息将军的……铁骑马反身逆手杀!”一个带过兵的老臣尖声地叫了起来。

“息衍!息衍这个混帐!教出来的都是逆贼!”百里景洪扭曲的脸上再没有儒雅的痕迹。

第三名重骑被吕归尘一刀扫去了两只马蹄,他和战马一起倒在尘土里的时候,吕归尘鬼影般逼上,刀尖贴在他的胸口顿了一下,骤然发力,刺穿了他的心脏,重甲上留下手掌长的切口,厚实的铁皮在边缘翻卷起来。

吕归尘转过身,看着最后一名重骑。那名重骑只觉得自己所在根本不是人间。心里空空如也,连逃走的念头也没有。吕归尘忽然加速奔跑,借势跃起,在空中一剑劈斩,直中骑兵的头盔。金属撞击的声音几乎要撕破人们的耳膜,吕归尘落在地上,看着手里的重剑断成了两截。确实是值得骄傲的锻钢头盔,正面冲击,剑被头盔弹开了。那名骑兵静静坐在马鞍上,片刻,一股鲜血忽地流了满脸,他的身子歪了歪,整个头盔分崩离析。

军士们围绕着吕归尘。吕归尘提着一双刀剑,踩着尸体,默默地在广场中央踱步。不计其数的刀尖枪尖指向他,可是没有人敢冲上来。吕归尘所到之处,一丈内无人敢踏入,军士们像是一群蚂蚁,围绕着一只巨大的、危险的甲虫。

吕归尘走向姬野所在的地方。两个军士还压着姬野的双臂,呆呆地看着吕归尘一步步走近。终于有一个人清醒过来,忘记了军法和任何的惩罚,跳起来怪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吕归尘停下脚步,看着最后一个军士在哆嗦。姬野和那个军士一起看向吕归尘,胸膛里也有一股沁骨的寒气。殇阳关前,兰亭驿辎重大营里,那个雷骑撤退的月夜,姬野第一次看见吕归尘杀人。这个文静内敛的少年忽然如妖魔附体,拔出影月大鹰一样跃起,在人群里忘我地砍杀。从那时起,姬野隐隐约约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吕归尘压不住自己身体里某种可怕的东西。此刻吕归尘俯视他们,眼睛里面只剩一片森严的惨红色,那不光是因为充血,还带着审视猎物的意味。

他一手把那个军士提了起来。军士在惊恐中鼓起勇气,一刀砍向他的肩膀。刀砍中了,却被贯注了力量的肌肉夹紧,仅仅陷入了一寸,吕归尘的动作根本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他默默地发力,把军士的一条胳膊生生撕了下来。军士哀嚎一声昏死过去,吕归尘对这个猎物失去了兴趣,把人和断臂一起扔在一旁。

吕归尘的目光对上了姬野的。姬野也想退后,可他的脚步虚软,吕归尘一把拎起了他,像是拎起一只待宰的鸡,单手如铁钳卡住他的脖子举向空中。

姬野从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无力,他悬在空中无从挣扎,支撑他重量的是那只铁钳般的手和他自己的喉骨。他听见自己喉骨处传来了可怕的声音,那块脆弱的骨头随时会碎掉。wωw奇Qisuu書com网他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的颈部青紫,血流在那里淤积,脑海里一片空白。那片空白中有个不甘的声音——

就要死了么?死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里?不是朋友么?一起上过战场,背靠背面对围上来的敌人,也一起喝酒赌钱偷东西,像被猎人追逐的野狐狸那样并肩奔逃在南淮的夜色里。应该是最好的朋友吧?可以为了他人头落地。为什么愿意?理由说不出来,大概是没法看着他人头落地,那样的话心里会比死还难过吧?

那自己对吕归尘是否也一样?

那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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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忽然被一个强大的念头击穿了,仿佛雷亟!他清醒过来,他不信,不信吕归尘会杀了自己!

那个凶兽般的吕归尘其实是在犹豫,遇见姬野之前从没有人能在他刀剑下活过两个照面,以他此时的力量根本无需缓缓地捏碎姬野的喉骨。他只要释放出压抑在手里的力量,姬野的脊椎都会被捏碎。

他在犹豫!

姬野瞪大眼睛,看着吕归尘,用尽最后的力量:“阿苏勒……”

惨红色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是我……是我!醒醒!”

“不要停……”吕归尘嘶哑地咆哮,“喊我!喊我的……名字!”

他一手依然锁死姬野的脖子,一手用力按着自己的头,手指伸进乱发里,像是要把头发揪下来。

“阿……阿苏勒!”姬野忍着喉骨的剧痛,放声大吼。

吕归尘的身体忽然僵硬了,那股凶蛮的力量离开了他。姬野坠落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头部缺血,只觉得天旋地转,趴在那里很久站不起来。视野慢慢清晰起来后,他再次抬头,触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湖水般清澈、平静,带着初醒般的迷茫。吕归尘仿佛被人从身体里拎走了骨头,软软地倒下,姬野扑上去接住了他。

“姬野……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啊?”吕归尘低声问。

“我是你的朋友啊!你这个傻子!”姬野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污,无可奈何地在好朋友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他们背后,军士们持着刀枪小心地逼近,残存的盾营再次集结起来,桶状的包围已经成形。

观礼台上,百里景洪看着不远处的一幕,愤怒得浑身颤抖。

“国主,事到如今,只有出动弩营!直接杀了这两个人。如果真的让他们逃走,我们将无法对帝都的百里氏主家交待吧?下唐国在东陆诸侯里,也会颜面丧尽。”拓跋山月低声说。

“我还以为拓跋卿是想我放那个蛮子一条生路。”百里景洪克制着怒气。

“那时候我们还未被逼上绝路,此时此刻,下唐国的尊严已经被押了上去,我们无法后退。”拓跋山月平静地说,“我想提醒国主记得,是谁把我们逼到了绝境。”

“鬼蝠呢?鬼蝠营在哪里?”百里景洪想起了这支特别训练的斥候军队,不再理会拓跋山月。

一名禁卫百夫长近前,压低了声音:“今晨有风塘中传了息将军手令,临时调走了禁军中九成的鬼蝠。刚才来的消息,息将军还下令守城军士迅速回大柳营报到,城里现在所剩的兵力不过三五千人……”

“谁让你们听息衍的令!”百里景洪愣了一下,放声大吼。

百夫长惊得跪下:“禁军中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国主解除了息将军的兵权,普通士兵更是一无所知,他是武殿都指挥使,我国军武的最高指挥,他的手令,效力仅次于国主的手令……”

“好!好!息衍!好逆贼啊!”百里景洪跌跌撞撞地退后,“我本不想杀你,我本还想去帝都为你求情,我本还要用你为将……”

“弩营!弩营!”他咆哮起来,“出动弩营!杀了他们!”

令旗掷下,弩手们出列,从四面八方围聚过去,他们手持做工精良的十字弩,弩弓上搭着淬毒的短矢。他们把弩箭从盾牌上方伸出,只要扣动扳机,数百支短矢可以把中央的两人完全埋葬。

“终于……终于要死了啊!”姬野吐出了一口含血的唾沫,笑了起来,露出了满是血丝的牙齿。

“这么死……真的比砍头好啊!”吕归尘跟着他笑,“比砍头好,好太多了!”

“废话!站起来!我们站起来!”姬野咆哮,“这样我们是站着死啊!好过被狗一样压在地上砍头!”

他挽住吕归尘的手,两个人支撑着重新站了起来。

姬野紧紧地攥住了握刀的手腕,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仰望天空:“阿苏勒!一起来,我们一起来!铁甲……依然在!”

吕归尘从坎肩的夹层里抠出了指套,珍而重之地把它套在自己的右手拇指上,铁青色的光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对着天空高高举起握刀的手:“依然……在!”

年轻人们把这句话咬在牙齿间,猛地喷发出去,声如雷霆,仿佛要与整个世界为敌。而后他们互相拥抱,放声大笑,把背心留给了逼近的弩手们。

“天……驱!”百里景洪面如死灰,“天驱!真的是天驱!那么息衍也是天驱……我一直不知道在我的南淮城里,这些乱国的逆贼猖狂如此……”

拓跋山月默默地眺望,轻轻抚摸自己的心口。这就是天驱,太古时代铁皇的后裔。曾经辉煌如日的尊严残留在古老的青铁指套中,不曾死去,只是沉睡。现在铁皇们的灵魂苏醒了!尊严升腾起来了!年轻人们用力把套着指套的手举向天空,他们在炫耀,他们在大笑。拓跋山月听过关于天驱的传闻,却并不理解为什么总有人会效命于那个叫做天驱的团体。他们所求的是什么?拓跋山月想象这些人在深夜围聚在荒原上围绕着火堆披着重甲,他们的身影高大而沉重,像是祭祀某个远古的神明。可是他们又信仰着什么?

这个瞬间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天驱——天驱就是两个拥抱在一起的年轻人的背影。

十一

大地震动起来。

观礼台上的大臣们和下面的军士们脸色都变了。这可怕的声音仿佛一群身高十丈的夸父用石锤敲打着地面,步步逼近。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没人知道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拓跋山月的脸色也变了,那不是地震,他的直觉告诉他,震动里藏着绝大的危险。他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像是战马奔驰的铁蹄声,可没有战马那样沉重。震动越来越剧烈,广场上石板缝隙里一股股灰尘上窜。轰隆隆的巨响是来自广场对面的宽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那里烟尘弥漫,阳光照在烟尘上模糊了视线。

“铁……铁……铁……”一个僵坐在观礼台上的老臣忽然站了起来。

他说不下去,喉结剧烈地颤动,拓跋山月从他眼睛里看出了绝大的恐惧,那恐惧是种在一个人灵魂深处的,扑出来可以把人心撕碎。

“铁……铁……铁……”老臣挥舞着胳膊,野狗般蹿来蹿去。他想要逃走,却找不到路。

“铁……铁……铁……铁浮屠①!”

他最后的声音几乎是号哭,随即全身颤抖着跪下,像是看见了末日。

拓跋山月的呼吸中断了,强烈的恐惧仿佛一只冰冷的大手捏住了他的心。那个老臣已经八十多岁,行将就木。然而北离十七年,他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作为唐国尉官追随风炎皇帝的“第二铁旅”北征,杀至瀚州铁线河,在那里他见到了本不该存在于这世界上的军队,青阳铁浮屠!那些武神般的骑兵把胤朝的整整一代英雄埋葬在瀚州的长草下。如今还能记得那场战役的人已经很少了,活下来的人也该埋入黄土了。拓跋山月曾试图询问那个老臣到底什么是铁浮屠,然而老臣只是摆摆手,佝偻着背走过。有人告诉拓跋山月这个老臣从铁线河上回来后再也不敢骑马,因为马在他眼里是噩梦般的凶兽,更不会提起那个战场,因为那会让他自己在午夜梦回时惊醒。

现在那些噩梦般的战马回来了,拓跋山月一直以来的预感也应验了。青阳大君吕嵩那个男人并不平庸,不会俯首在东陆人的令旗下。他暗中恢复了铁浮屠。东陆和北陆之间的安宁已经太久了,蛮族对于东陆的野心又开始勃勃跳动。

噩梦般的战马从烟尘中露出了本相。所有人都觉得那根本就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怪物,纯黑色的战马,纯黑色的铠甲,组合起来却不是什么骑兵,而是狰狞的猛兽。那些铠甲上刀刃般的刺反射着日光,骑士们手中形制森严可怖的铁枪长达一丈二尺,而战马的胸膛宽阔如墙,东陆的马在它们面前根本就是些驴子,它们可以昂然地踩着东陆马的马头,把它们踩成肉泥。常人无法想象的铠甲铸造工艺使得那些黑色的骑兵毫无破绽,连马的蹄腕也被锁子甲严密地保护起来,从厚度看那些铠甲大约有数百斤之重,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战马依旧可以负荷,骑士们也依旧可以自由地活动手臂。他们罩上面甲,把指向天空的骑枪缓缓平放,扣进铠甲上的机括里,右手臂弯嵌入了自己腰间的托架,他们以左手在马鞍之间和骑枪之间扣上了纯黑色的铁链,那些铁链的每一环均带着倒钩,试图从两匹马之间闪过的人会被刮去皮肉变成森森白骨,随后他们以左手拔出了腰刀。一连串的响声后,现在那套铠甲已经完全进入了作战的状态,它变成一套由人、马和铠甲组成的机括。他们是骑兵,也是战车,还是被战马驱动的木雷……或者,他们根本就是违背世界规则的妖魔!

巨大的恐惧从天而降,人们互相推搡、挤压,想从两边疏散。可是广场上四面八方无处不是人,人流没有出口,只是卷入越来越剧烈的漩涡。铁浮屠发动了,如巨石般滚来,碾压着血肉。正面迎上的人尸骨被挂在枪尖上,少数人避过了枪尖,却被铁浮屠的左手刀干净利落地一刀斩首,有些人则撞在马铠的铁刺上,尸体被两匹互相靠近的战马挤压之后挂在马匹间的铁链上,再滚到巨大的铁蹄下。弩营把箭矢全部投了过去,可根本不奏效,铠甲弹开了所有的箭矢,那些铠甲甚至甲缝都不是破绽。

七十年前风炎皇帝的论断依然有效:“弓箭无法伤害他们,他们是重骑兵战场上的皇帝。”

尖锐的箭啸声随即传来。不同于下唐弩弓发射的短矢,这些箭是漆黑的,更长,也更快。铁浮屠的背后,披着黑色毡衣的蛮族骑射手们把三尺长的狼牙箭投向了盾营和弩营中的军官。他们的首领冲在最前面,骑着一匹不曾修剪马鬃的黑马,黑色的马鬃飞扬起来像是一面旗帜。他在距离观礼台三百步的地方弯弓搭箭,拓跋山月拔刀一格,震开了射向百里景洪眉心的一箭,手上感到微微的酸麻。百里景洪完全傻了,盾营中紧急拨调过来的军士手持铜盾护住了他。拓跋山月挥了挥手,盾营把失魂落魄的国主拖了下去。

拓跋山月提着貔貅刀,走到观礼台的栏杆边,俯视已经沦为战场的刑场:“是不花剌么?铁浮屠和鬼弓,一天之中,北陆的精锐都来了啊!”

不花剌投来了骄傲而森冷的一笑,带转黑马急速后撤。下唐的弩手刚刚发出弩箭,他已经离开了十字弩的射程。他的弓射程更远,在回撤中他转身发箭,两名弩手百夫长咽喉中箭。鬼弓们从四面八方向着不花剌汇集,他们聚成一圈,带马奔跑,举弓呼吼,而后又如水银泻地般散开。只有不花剌留下了,唇边带着轻微的笑意,捻着自己的弓弦,面对整整一营下唐弩手。

“冲过去!冲过去!杀了他!”弩营百夫长举剑下令。他的腿已经在打颤,但这已经是两国交兵的战场,按照下唐军律,退后者死。

没有人动。不花剌忽然大笑起来,给黑马加上一鞭。他突进了,向着整整三百人的弩营发起了冲锋!

“齐射!齐射!”百夫长大喊。

三百人的齐射本足以要了对手的命,可百夫长的命令没能唤醒呆滞的军士们,稀稀拉拉的几支短矢被不花剌轻易地闪过。下唐弩营不曾见过这样的冲锋,一个人对三百人。长箭的呼啸忽然从左左右右各个方向到来,散开于各处的鬼弓们一齐出现,他们射出的箭并不多,可是但凡有人举起十字弩,喉咙就被贯穿。不花剌的战术是完美的,他清楚他的人有什么样的本领,他在正面吸引视线,把攻击的任务交给部下。

“齐射!我叫你们齐射!别管剩下的人!”百夫长恶狠狠的一剑,砍翻了一名军士。

不花剌冷笑,洒脱地从背后的箭囊中取了一支箭出来,捻弦开弓。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细锐如鹰的眼睛始终盯着百夫长,每个人都知道他要干什么,百夫长自己更加清楚。他想往后退,可不花剌的笑和冷酷让他觉得覆灭之灾已经临头。他预感到自己逃不掉了,抛弃了一切尊严,发疯般地想躲到军士们后面。军士们也躲避他,他周围空出一大片,他奔向哪里,哪里的人就散去。不花剌距离盾营只剩下一百步了,百夫长在绝望中双手交叠,封住了自己的喉咙。他曾经听说过鬼弓们最喜欢取的是咽喉,因为这样在狙杀的时候,对手无法发出呼救的声音。

不花剌松开了弓弦。箭尖啸着离弦,他立刻拨转马头风一般回撤,不多看一眼。

那支黑箭从百夫长交叠的手腕处贯穿,再贯穿了他的喉咙,半尺长的箭杆从后颈里探出来。尸体木木地倒地,到死百夫长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恐惧从头到脚笼罩了每一个人,弩营瞬间崩溃。

姬野和吕归尘正面迎着铁浮屠的冲锋,同样无从闪避。滚滚铁流扫荡着人群,仿佛神的鞭子抽打人类小小的沙盘。正面撞上战马的人被冲得飞了起来,又被铁蹄踩烂,每支骑枪上都挂着不只一具尸骨,这些枪完全固定在铠甲上,尸体和枪的重量都被铠甲均匀地卸给战马,骑士们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左手的刀上,而那些马每一匹都喷吐着一尺长白气,马眼通红,带着草原上野物的暴躁和凶煞,屠杀令它们分外的振奋。

姬野曾经以为雷骑的冲锋就是世上最霸道的战术了,可时隔不久他又一次被震骇了。雷骑无法和铁浮屠相比,雷骑是英勇的武士,铁浮屠却是骑兵的皇帝,它们踏上战场,只是为了荣耀,因为它们根本无可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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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184

铁浮屠接近姬野和吕归尘,当先的十人队里有一人断开马鞍和骑枪上的铁链,于是十人队分为两个五人队,在两人的侧面划出两个巨大的弧,掠了过去,继续追击溃逃的下唐军队。姬野和吕归尘呆呆地站着,看见下一个十人队从很远就开始减低马速,最后艰难地停在他们面前。

一名骑兵摘下了笼罩整个面部的头盔:“巴夯来救世子了!巴夯来晚了!”

青阳部名将铁益·巴夯·莫速尔,他努力弯下了腰在吕归尘的肩上按了按:“世子终于长大了,提起了刀,是我们青阳的男子汉,你的父亲没有错看你!”

他转而去看姬野时候,那对纯黑的眸子刺得他警觉了一瞬,而后他笑了起来。

“这就是打败我儿子们的东陆武士么?还会有你这样老虎似的东陆人啊!”铁益点了点头。

“儿子们!”铁益举刀向天,向着散开的第一支十人队大吼着下令,“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让东陆人看看,这就是我们青阳真正的铁骑!”

十人队按照他的命令,在人群中穿插。

“给世子武装!”铁益回头对部下喝令。

一名铁浮屠翻身下马,不是亲眼所见姬野完全不能相信穿着那身沉重的甲胄那名骑兵居然还能活动自如。那名铁浮屠把吕归尘扶上自己的战马,后面跟来的人带着驮马,扯开油布,马背上是一套纯黑色的铠甲整齐地码着。整整一个十人队为吕归尘披甲,不同的铠甲盔甲部件在吕归尘身上响亮地拼合起来,随后有人为他调整关节,配上马刀和骑枪。那个文弱的孩子被笼罩在厚重的钢铁中,威严得像是一位真正的草原君王。

姬野用羡慕甚至妒忌的目光扫视着他的朋友。他几乎认不出来了,这还是他熟悉的吕归尘?或者这样的草原君王才是真正的吕归尘,他其实并非一个文弱怯懦的孩子啊,他是草原未来的主人。姬野一时有些分不清楚。

“姬野!”吕归尘向姬野伸出了手,“跟我一起来!我们去瀚州!那里的草原够大,你想跑到哪里去,我们就可以跑到哪里去!我们可以在瀚州做一番事业,让所有人都记住我们两个的名字!我们青阳有最烈的古尔沁美酒,要喝多少有多少!来!姬野!我们一起去!”

姬野歪着头,默默地看着吕归尘的手,沉默着。

他忽然跳了起来,狠狠地拍在吕归尘的手心。可是他没有拉那只手,他一步一步倒退出去,使劲摇头。

“阿苏勒,我不去北陆。”他大声说,“等你当上了大君,回东陆来吧,你会听见大家在谈我的名字。”

他挥舞拳头:“我会变得很有名!”

吕归尘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的朋友。两个人对视的目光里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在跳跃在闪动,吕归尘说不明白,可是他知道自己看懂了。他看着姬野转身跑了,背影即将没入阳光和漫漫的灰尘里。

“姬野!”吕归尘忽地大喊,“想当东陆的皇帝么?”

这是一个玩笑,在殇阳关的军营里,他们谈论蔷薇皇帝、风炎皇帝,也谈论威武王时,曾开过的一个玩笑。直到今日,吕归尘才忽然忽地明白那其实并不只是玩笑……那是姬野的理想,他曾经听过东陆绝代帝王的故事,又亲眼见到了东陆强绝的霸主,甚至接下了绝世的一刀。他已经看到了英雄的路。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就当给你看!”姬野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大喊。

“那你当了皇帝,我跟你订盟!”吕归尘举拳。

姬野也举拳,两个人都亮出了铁青色的指套,也亮出了笑容。

铁益默默地调转马头,低声下令:“掩护世子撤离。”

他的马前不远处,拓跋山月提着貔貅刀,骑着一匹棕色的翻毛马,下唐军队正向他靠拢。

“铁浮屠……这就是青阳这些年的经营么?国主低估了大君,他想要的,是整个东陆么?”拓跋山月面无表情地发问。

“我们草原上的男子汉,难道不是一生都在指望这一天么?如果有机会,我们的马蹄当然会把东陆人的城关踏成最广阔的牧场!”铁益缓缓拉下了面甲,“拓跋山月,你这个蛮族人的叛徒,早在你第一次踏进北都城的时候我就想要和你比一比刀。”

“这时代终要把每个人逼上战场啊!”拓跋山月猛地挥刀向前,“杀!”

〖①铁浮屠:铁浮屠在胤末燮初的战场上是一支占据绝对强大地位的重型骑兵军队。和东陆的重骑兵相比,它采用来自河络的技术,装备整体铸造的重型金属铠甲,这种铠甲更具备了多层不同材料复合的工艺和关节活动设计,是一件超越那个时代的制品。但是即便如此,它可怕的重量也只有少数的蛮族骏马可以负荷。和它相比,东陆的重骑兵采用的是金属的锁子甲或者明光甲,在防御上的效果差别很大。但是遗憾的,这点也是铁浮屠这支军队装备的费用异常高昂的原因,无法广泛建立制式军队。东陆重骑和北陆重骑的区别,很接近历史上东方的铁骑和西方的重骑兵之间的差异,在很多历史记载中提到的中国“铁骑”,根据推测往往只是在要害部位装备金属护甲的轻型骑兵,而骄傲的法兰西重骑兵盔甲则只有家境殷实的贵族才可以配备。〗

十二

姬家大宅。

姬野一脚踢开虚掩的大门,冲了进去。他没有留心脚下的绳索,被绊倒在通向正厅的石板路上,几个强壮的家奴早已埋伏在树丛后,此刻扑了上去,狠狠地把他按住,把他的脸压得贴上了冰冷的路面。

姬野奋力地抬起头:“你们干什么?”

刺眼的阳光中,他看见了昌夜模糊的脸。

昌夜蹲下来捏了捏姬野的脸,狠狠地一巴掌扇了过去:“还问我?姬家在南淮城这么多年的经营,就这么被你毁了!你干了什么你自己该清楚!你是要把我们都送去给你陪葬么?你这个贱种!”

这是姬野第一次看见昌夜露出这样的愤怒和暴戾。一时间他愣住了,不知道那个在他眼里狡黠乖巧善撒娇的弟弟和眼前这个凶狠的男子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有人提着袍脚从正厅那边跑了过来,跑得跌跌撞撞。那是他的父亲姬谦正,满面怒容,咬牙切齿。姬谦正手里提着虎牙,姬野看他一步步逼近,不知道父亲会不会什么也不问一枪刺死他这个孽种。

“父亲!我抓住他了,交出去给禁军,或者还有机会!”昌夜迎了上去。

他完全没有料到迎面来的是一记耳光,姬谦正用尽全力的耳光。他被抽得在原地转了个圈,转回来呆呆地看着父亲愤怒的眼睛。

“混账东西!”姬谦正的嘴唇和胡须一起剧烈地颤抖,“他是……他是你哥哥啊!”

姬谦正扯着姬野的领子,眼角在抖,手也在抖。他握着枪,一枪可以扎死他,他知道昌夜说得没错,大义灭亲也许还有指望,可是他现在只想好好地看清这个儿子的脸。他忽地发现儿子真的长大了,那漆黑的眉毛和咬起牙来颊边锋利的线条让他不由得就想起那个女人。

“真是像啊,太像了……”他心里说。

他把虎牙狠狠地摔在姬野的面前,连踢带推驱散了家奴。

“滚!你滚!快滚!”

姬野茫然地看着父亲,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关门!关门!”姬谦正大吼,“从后门走,从后门!”

姬野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他抓起枪,不顾一切地冲向后门。临到门前,他忍不住回头。

“滚啊!你怎么还不滚!”姬谦正冲着他嘶哑地大吼。

外面的人已经在疯狂地擂门了,姬谦正靠在门后,双手死死把着门杠。姬野以为父亲的眼里会流下泪来,可是姬谦正没有,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眼睛通红。

这是姬野的一生中最后一次看他的父亲,看他无比疲倦地靠在门上,却又用尽全力顶住那扇门。很久以前的记忆碎片在他心里闪了一下,那是一个下午阳光中的院子,孩子努力地把球抛出去,父亲跑出去捡回来给他,孩子又抛出去,父亲又去捡回来……抛了,捡回来……抛了,捡回来……孩子回头笑了,屋檐下静坐的女人一只白得如玉的手轻轻调着一壶茶。

女人……那个女人……姬野觉得有一把刀子横在他脑海里。他不敢再想,转过头,像是一头失去了窝的野兽,冲进外面刺眼的阳光中。

关于燮羽烈王和他的父亲“大燮文祖皇帝”姬谦正之间的关系,历史学家中一直存在着争论。

有相当多的史料表明燮羽烈王年少时并不得父亲的宠爱,只是他本人从不提起,大概作为庶出的孩子,他本人确实也因此感到些许的自卑。而“大燮文祖皇帝”也是由他的弟弟姬昌夜即皇帝位后追封的,并非姬野在位期间的事。

但是另外一些事又暗示了燮羽烈王对于自己的父亲有着很深的感情。在“南淮劫囚案”之后,寄居南淮城的姬家遭到重创,在文祖皇帝倾家荡产请托关系之后,依旧被举家逐出南淮城,此后这家人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为了敬德帝的教育,文祖皇帝甚至不得不把和妻子离婚,令敬德帝改姓,从而得以把他们母子送回天启,寄养在妻子娘家。而他自己在宛州一路行商,艰难地赚钱寄往天启以养活自己的妻儿。

文祖皇帝的去世是姬氏皇族非常羞于记载在史书中的,却又很难回避,史官们不得不以曲笔暗示。这件事大约发生在胤威帝二年到三年之间,具体时间无从考证,文祖皇帝在淮安附近行商的时候,被一些商人诈骗,从当地的商人那里借取了一笔高利贷,从事船泊位的倒卖。文祖皇帝有一封存世的信恰巧是在胤威帝二年写给自己离婚了远在天启的妻子,表示自己很快就能有一笔大的收入以便给敬德帝在宫中谋职用,而在这封信里,关于燮羽烈王只字未提。但是很快传来的消息就是因为战争而致的禁海令使得原本昂贵的泊位忽然一钱不值了,而那些和文祖皇帝一起出钱的商人们事实上和当地的高利贷钱庄暗中合伙,在文祖皇帝焦头烂额的时候不断地催促还款。才华和学识过人的文祖皇帝作为公卿后人,本来已经为自己和商人混迹感到耻辱,经历这样的大挫折无法忍受,终于病倒在淮安。但他还太不了解淮安商人的狡诈和刻毒,钱庄伙计不断地在他的病榻前催促还款,并且表示如果不及时还款就要把这位姬氏后人的名字公然写在钱庄的欠款名录里。文祖皇帝不得不把随身的一切东西典当,甚至住进了郊外不要钱的武神庙里以偿还部分款项,这一切加剧了他的病情,据记载在一个雨夜里,年久失修的武神庙遭雷,屋顶坍塌,瓦片砸在文祖皇帝的额头上,因为无人发现,这位新帝朝皇帝的父亲流血而死。

他死时睡在稻草上,身边只剩下十几个铜钿和一块姬氏家传的玉玦,那是姬氏祖先出仕皇室的时候得到的赏赐。发现他尸体之后,钱庄伙计搜走了铜钿和玉玦,甚至把文祖皇帝的外袍也拿走去偿还债务了,文祖皇帝仅仅穿着破旧的中衣,下葬时没有任何棺椁。

燮羽烈王立国之后,宛州商会以江氏为首争相投靠这位东陆新贵,其中一人是淮安大豪储若白。储若白此人粗陋无文,但是聪慧圆滑,他直奔天启城表示效忠姬野时,随身带了一块玉玦。这是他多年之前从自己当铺中发现的,以他看玉的眼光,一眼就知道是前朝皇帝的赐物,上面还有姬氏的双虎家徽,他知道此物的价值,始终没有出手,这时候觉得拿来作为讨好新霸主的见面礼再合适不过。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储若白献上这枚玉玦,燮羽烈王反而直接斥退了他。在战战兢兢三四天之后,储若白被燮羽烈王召见,一顿毫不留情的鞭打之后,强行罚没了他的家产。这个决定对立足未稳的燮羽烈王来说,在政治上是极不合理的,鞭打准备献上大批金铢宣誓效忠的商人,不但损失声誉,更让其他豪商为之止步。

而燮羽烈王这么做的唯一理由是,贷款给文祖皇帝的那个钱庄其实也是储若白的产业,只是储若白完全不知道一个姓姬的小行商客死淮安是因为他手下的伙计逼着偿还贷款。

燮羽烈王最后连文祖皇帝的那件外袍也得到了,检视之后发现这件外袍只有外面光鲜,衬里和不易发觉的地方多处缝补,其实相当的寒酸。而钱庄可查的记录是,文祖皇帝每年都寄回不小的一笔钱给天启的妻儿。据太师谢墨说,这两样东西摊在燮羽烈王的灯下,这位素来阴冷沉默的天驱军团大都护沉默良久,之后披上了父亲的旧袍,站在殿外的秋风里叹息着说:“君为昌夜,自苦若此。此诚父爱,宁不惜我。”

“你为了昌夜那么自苦,这诚然是父爱,可是你就不怜惜我么?”此刻燮羽烈王的声音里也透出了一股源自少年时的辛酸孤独,却也见得他对自己的父亲还是抱着某种隐藏很深的期待了。

十三

有风塘。

息衍掸了掸宗卷上的灰,翻了翻,扔进火盆里。火焰卷得更高了,上升的热气带着纸灰一直飘出窗外。息衍坐在火盆边抽着菸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翻飞如蝴蝶的灰烬。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这间书房如今已是空荡荡的了,只剩下墙角笼子里的一只鸽子,被烟熏得不安,跳上跳下的。息衍打开笼子,掏出那只鸽子,鸽子站在他肩膀上,并不飞走。息衍坐在桌边,展开二指宽的竹纸条,沉思了片刻,下笔潦草:“水归其壑,虾蟆潜底,慎之慎之。”

他把竹纸卷成极细的一轴,塞进鸽子脚上小指粗的竹管里,摸了摸鸽子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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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疾的脚步声逼近了,却整齐地停在一窗之隔的屋外,忽然间都没了声音。息衍向着门的方向瞥了一眼,走到窗边放出了鸽子,看着它扑啦啦地扇着翅膀,迅捷地直插云天。

他再一次环顾屋子,看见了墙上的画。那是一幅淡墨的山水,一片湖面,一片林子,靠近湖面的地方有一栋小屋,屋檐下隐隐约约有个人临窗眺望。

“留不住的啊!”他叹息一声,摘下了画,轻轻抚摩纸面,也把它投进了火盆中。火焰里画渐渐地卷曲变焦,忽然间他有种错觉,那个屋檐下的人活了起来,宫衣高髻,神色依依。很快地,画变成了一堆赤红色的灰烬,在火盆里慢慢地坍塌下去。他想起自己在清冶湖边买的那栋房子,如今是不是已经积满了灰尘?

他背着手,曼声长吟,走了出去:

“庙堂既高,箫鼓老也。

烛泪堆红,几人歌吹?”

原本守在有风塘外的数百名鬼蝠都涌了进来,为首的雷云伯烈手中捧着钢制的重铐。但是他们没能逼近到书房边,因为息辕一身鲮甲,手按剑柄席地而坐,封住了通往书房的道路。雷云伯烈距离息辕只有一步之遥,是举剑就能击中的距离,但是雷云伯烈不动,息辕也不动,两人的身体都绷得极紧。

息衍走出书房,神色淡然,看了息辕和雷云伯烈一眼:“这是干什么?用得着动武么?”

鬼蝠们犹豫了一瞬,以雷云伯烈为首,一齐跪了下去。

“将军,国主说……”雷云伯烈低着头。

“我知道他会说什么,不必重复了,我们走吧。”息衍伸出双手。

息辕起身,解下佩剑扔在雷云伯烈面前,也坦然伸出双手。

雷云伯烈长拜之后,起身亲自给息衍上铐,另一名鬼蝠铐住了息辕。重铐扣合的时候“铛”的一声闷响,息衍点了点头,信步向外走去,数百名鬼蝠们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到门口的时候,息衍停步回头:“我的花要按时锄草浇水。”

“是!”不必雷云伯烈下令,鬼蝠们同时半跪。

息衍笑了笑,像是饭后一场漫无目的的散步,悠然地走进了有风塘外炽烈的阳光里。

历史

胤成帝四年秋。

北都城十万人发丧,青阳部邀请四面八方的部落参加老大君吕嵩·郭勒尔·帕苏尔的葬礼,此前老大君已经被火化,骨灰存在一只黄金坛子里。老大君的葬礼上只有他嫡出的四个儿子,幼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未能出席,这并不合乎蛮族的习俗,于是有人说新大君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在此时发丧,是为了召集各个部落的主君来承认他的地位,因为他在春天试图召开库里格大会却失败了。出于这方面的顾虑,只有九煵和沙池两个部落的主君出席了这次葬礼。葬礼上最惹人注目的并非这些主君,而是东陆淳国的特使洛子鄢。他带来了淳国监国重臣梁秋颂的悼词和大量的金银器皿作为陪葬,新大君在葬礼上宣布他们和淳国正式结盟,在风炎皇帝的北征后的七十年里,这是第一次蛮族和东陆宣布结盟。

几乎同时,楚卫国名将白毅遭到左相路仲凯的弹劾,尽管楚公爵试图保护她的得力将军,但是路钟凯的弹劾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帝都的支持,而且白毅密谋结党的证据也得到了披露。楚公爵不得不收走了白毅的军权,让这位名将暂时闲置在家。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忌惮白毅而把防线收缩在九原附近的离国公嬴无翳并未趁机进攻。他命令部下张博带领游骑兵在离国门户沧谰道巡行,他本人和赤旅本部却固守九原城,出人意料地采取了观望的姿态。显然这头乱世的狮子觉察到了东陆的军事局面可能向他不可预知的方向变化,所以不愿意轻举妄动。

诸侯们都隐约地预感到雷霆风暴即将到来,各国的战备均被提升。

就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一小股蛮族铁骑伪装进入南淮,在刑场上救走了青阳部人质吕归尘。这个事件在胤末史书中被称作“南淮劫囚案”,令皇室和诸侯都为之哗然。这是风炎皇帝的北征后,北陆和东陆的第一次正式对抗,战争一触即发。这个事件也直接导致了武殿都指挥使息衍的落马。更令人恐惧的是,七十年前覆灭于山阵下的重骑兵皇帝“铁浮屠”再次踏上了战争舞台,它的雄风如同当年一样令人望而战栗,可是能够对抗它的风炎皇帝已经化作了飞灰。

帝都,桂宫。

“怎么可能这样?这么可能这样?”长公主气急无言,只是重复着这句话从宫殿这头走到那头,宁卿小心地跟在她身后,雷碧城沉默地坐在一旁。

“百里景洪简直是个废物!”长公主转身看见宁卿手里捧着一个紫铜的手炉,盛怒中一掌拍翻了,对着宁卿大吼起来,“以他下唐十万之兵,杀不得一个蛮族世子!居然就被一个十八岁的军官救走了!居然就让蛮族骑兵混入了南淮城!还敢写信说是息衍在幕后操纵?息衍就算能耐通天,还不是托了百里景洪这个废物的福?何况我们难道没有提醒他息衍是个天驱,是个逆贼?”

宁卿屏住呼吸,不敢多言。

“长公主息怒,”雷碧城缓缓地开口了,“以我看来,百里国主虽有雄心,不过确实软弱,这件事出乎我的预料,但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我们逼得某些人站出来了。”

“谁?”长公主猛地转头看着雷碧城。

“梁秋颂。蛮族骑兵潜入南淮,劫走人质,这等若双方宣战。梁秋颂不会对这件事完全不知道吧?可他依然命令他的使者和青阳部缔结盟约,这是公开表示他不会再接受皇室的命令了。他以淳国和青阳订盟,是要引狼入室,做整个东陆的敌人。”雷碧城淡淡地说,“以我看梁秋颂所想的位置,是太清宫里陛下的位置。”

“他妄想!”长公主怒喝,“我白氏的权柄,是几个逆贼能夺走的么?”

“不能,但是这件事恰恰证明了我前几日在长公主面前所做的推断,梁秋颂早有不臣之心,也许更多的诸侯,比如晋北的雷千叶,和他一样有不臣之心。对于这些人来说,白氏皇族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天启城从此消失,他们就可以成为自己封地上的皇帝,何乐而不为?此刻应有十分的觉悟,长公主当以雷霆手段削平诸侯,重掌东陆大权!”

长公主望向大殿顶上的藻井,语调森寒,一字一顿:“好!天生我白凌波,就是要对付这些逆臣!碧城先生的大计何日可以展开?”

“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平安的冬天可以过,最晚明年冬天,朔北的白狼会攻入淳国!”雷碧城举起旁边的一杯茶,缓缓饮尽,“看过了今冬的雪,接下来看到的都是血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茶杯:“这次让青阳世子逃走,也坚定了百里景洪要除掉息衍的心,这样很好……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担心……”

“我还不能确知,从我们笼子里逃走的,到底是白兔,还是狮子。”他幽幽地说。

第五章 苍狼之旗

胤成帝五年秋,朔方原。

苍空中漂浮着铁色的云块,苍空下长草依依。一处隆起的坡地上,两个老人并骑南望。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座雄伟的大城孤独矗立。

“前方就是北都城,草原人共同的故乡,天地的中央。很快,那里就是大君的了。”

“你叫我什么?”

“大君。郭勒尔·帕苏尔之后,除了狼神的后代,高贵的蒙勒火儿·斡尔寒殿下,又有什么人能坐上草原大君的宝座?”

“郭勒尔·帕苏尔,山碧空,你认识我亲爱的女婿吧?”

“岂止认识,我曾经和故去的青阳大君一起在他的金帐里饮酒,施术救活了他的小儿子,还千里迢迢地为他呈上东陆大皇帝的书信。他是一位威严体面的君王。”

“山碧空,你们东陆人不知道背弃信义是男人最大的羞耻么?居然能在我面前这样平静地说你曾经是我女婿的朋友。而如今呢?你又千里迢迢穿越冰原来找我,说辰月教认可我为草原的大君,说我的战斧应该砍下东陆皇帝的头。”

“我们并不羞耻,我们只是尊奉了神的旨意,我们是神的使者。”

“那只是你们东陆人的神。”

“东陆人的神和草原人的神区别那么大么?”

“你们的神,高高在上,你们的人用黄金和濯银铸造成星辰的样子嵌在神庙的穹顶上,作为这些神的象征。人们跪下去膜拜,焚烧香木奉上礼物,求他们为自己降福。而我们的神,他生着狼的头,熊的背,双脚是一对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鹰的双翼,他一手持着开辟天地的斧头,一手持着毁灭生灵的战刀,就在天空里慢慢地旋转,他每转一圈,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即便有些放牧的蠢货供奉血牲,哪怕献上新生的婴儿去哀求,他也无动于衷,他就在那里慢慢地旋转,有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想不到狼主对于东陆的风情还有了解,不过我也听说逊王令蛮族七部都承认自己是盘鞑天神的子孙,世世代代结为兄弟。在狼主的眼里,盘鞑天神是如此的残暴么?”

“不是残暴,不过神就是神,人就是人,”朔北狼主忽然举起手指着天空,声音嘶哑,“我还没有蠢到向天上那个非我族类的东西乞求什么。就像你会在意那些被你捕猎的野兽么?如果你不在意,那么神为什么要管人的死活?”

“非我族类的东西?这是狼主对神的认识么?穿越北荒之前我人听说狼主残忍凶暴,像是魔鬼,可现在我不那么认为了。那些浅薄的人在背后非议狼主,却根本没有狼主这样深邃的心。”山碧空低声笑了,“可是狼主也看轻了我们,我不敢说我知道草原人心中的神到底是怎样的,不过我们所供奉的神,也并非金银铸造的偶像。我们的神,居住在这个世界之外,无动于衷地看着千万人死去,天地毁灭。”

“这些我听不懂。”

“狼主是草原的英雄,不是我们辰月教的教徒,不必懂这些。”

“说吧,你们帮助我们,需要什么回报?草原上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不包括土地和狼神子孙的尊严。”

“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只需要狼主得胜,取下北都城。我可以说出实话,如果郭勒尔·帕苏尔能够再活二十年,我们未必会转而和狼主合作。可惜他死得太早,而且从心里还是一个软弱的人。”

“我听说辰月的使者需要的只是战争?”

“未必,可是我们现在需要战争。”

“我的儿子呼都鲁汗说你们就像死牦牛尸体旁嗡嗡嗡飞来飞去的苍蝇那样讨厌,我也觉得他说得很对。”

“这么说我也并不反对。”

狼主转头冷冷地看了山碧空一眼,冷冷的。他的眸子颜色诡异,从黑里透出血红来,不像是人的瞳孔,“不过我的女婿并非你们想的那样,他是个可怕的敌人。如果不是低估了他,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已经是草原的主人了,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山碧空没有因为这可怕的凝视而不安,反而转过去打量着狼主。这是一个怎样的老人啊,他整张脸被埋在浓密的须发中,像是几十年里都没有修剪过,身上裹着没有硝制过的羊皮,唯一裸露出来的是一条臂膀,纹满青色和红色的图腾,手中提着青铜色的巨钺。他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寸是光滑的,满是伤痕和皱纹,肤色苍白得像是死人。常年不沐浴的结果是污垢深深地填入了每一道伤痕和皱纹,他和最贫苦的牧民一样肮脏。他跨着一匹肩膀和战马同高的白色巨狼,那狼魁梧得像是头熊,狼颈上洒落的毛像是马鬃。它那双血红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南方地平线上的城池。

两个人在这次对视中都没有取胜,于是各自移开目光。

“加快行军,只要一天就可以兵临城下了吧?”山碧空说。

“不,我们在这里等。今天的草原上不会再有人帮助帕苏尔家,让那些脆弱的孩子们蜷缩在北都城里惊恐吧,他们正在拼命地磨刀,喂饱他们的战马等待我们出现在城外。那我们就慢一些,再慢一些,他们一天不见到我们,就有一天的心急。我知道他们已经快要忍不住了,恐惧和等待会把年轻人磨成胆怯的旅鼠。”

山碧空点了点头,“狼主对于攻心,真是有学问。”

“我不懂什么攻心,我甚至看不懂战书。不过我懂得这二十多年来的艰辛,我要一点一点地都报答在郭勒尔的儿子们身上。”狼主说。

他笑了,脸上的皱纹像是枯木般扭曲起来,“其实,我的心里也很急。我的外孙们,我从未相见的外孙们啊,让我看看你们是否长大了!”

此时从他们所在的坡地上俯视,下面是片平坦的谷地,成百上千的木桩树立在那里,一眼望不到边,每一根柱子上都高吊着尸体。赤裸着上身的战士们大声地呼吼,他们的巨狼以强劲有力的后腿跳跃起来,去撕咬那些已经僵硬的骨肉。空气中浮动着野兽的骚味和鲜血的腥气,初升的太阳照在巨狼的背上,长毛晕出黄金一样的光。

历史

以东陆的纪年算,胤成帝五年九月初四,流浪在北荒雪原中长达二十余年的白狼团踏着腥风回来了。

朔北狼主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和他的白狼团在二十多年前败于青阳部之后,就一直远避于贫瘠的北方,即使朔北部的族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狼主在哪里,代替蒙勒火儿管理朔北部牧民的是他的儿子呼都鲁汗。

北方的冰雪荒原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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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休无止的北风在天空中旋转咆哮,大地平坦荒芜。那里每年有一半时间为冰雪所覆盖,只分温寒两个季节,温季还有耐寒的野草,寒季则只有石头上的苔藓地衣,披着长毛的牦牛和雪羚羊就是靠着这些食物度过寒冬。几乎没有牧民敢于深入那片土地,而蒙勒火儿和他的战士们带着战败的耻辱,一头扎进了北方的风雪,再没有回来。

族人们猜测狼主只是想找个地方埋葬自己。

可是蒙勒火儿没有死,他和他的几千头巨狼,几千名狼背上的武士在那里繁衍生息。人们能在他偶尔返回草原掠夺的时候见到他,他并不掠夺牛羊和骏马,蒙勒火儿不需要财产,他只是需要女人。他手下野兽一样的狼骑兵会趁夜冲进牧民的寨子里,强暴所有的女人,从十岁的幼女到行动蹒跚的老妇。而在十个月之后,这支饱受屈辱的牧民队伍迎来了大批新生婴儿的时候,那些野兽般的男人又会回来,他们抢走所有的婴儿,依照模糊的回忆分辨这些孩子的母亲,以便找到自己的孩子。牧民的男人们一律被杀光,因为这些孩子中有些或许流着牧民的血,因此不能留下任何一个可能的父亲,从此这个孩子只属于朔北部的狼群。

还没有生产的女人,他们有时会剖开她的肚子挖走婴儿,不顾母亲和孩子的死活。

这样的暴行令人发指,于是接近北荒的草原成为危险地禁区,普通牧民不敢去那里放牧。

人们敬畏这位苍老而凶残的狼主,也对他怀着刻骨的仇恨。可是没办法,即便北都城的大君也对狼主的暴行保持沉默,没有表示过要讨伐他暴虐的岳父。时间在缓慢地流逝,人们已经七八年没有听到狼骑兵出现的消息,有人已经在心怀侥幸地猜测这位威震北方的狼主其实已经死了。是啊,蒙勒火儿也不是什么魔鬼,他和任何人一样会慢慢地变老,然后死去。他是朔北部最后一个能率领狼骑兵的领袖,他死后凶蛮如野兽的狼骑兵大概也会慢慢凋零吧。

可是蒙勒火儿终于回来了,在青阳大君吕嵩·郭勒尔·帕苏尔去世后的一年零八个月。这个速度已经不算慢,他的狼骑兵要穿越茫茫的北荒迁徙回来,再汇合呼都鲁汗的骑兵团。历史学家们则猜测在得知郭勒尔·帕苏尔死讯的同时,蒙勒火儿已经开始筹备对北都城的进攻了。郭勒尔之后再无人能阻挡他的野心,唯有时间的钟,蒙勒火儿太老了,他随时可能死去,但他要在呼吸停止前完成他一生的伟业——成为草原的主人!

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朔北大军推进到北都城下,把苍狼的旗帜插在土地里,正式向青阳宣战。

这场战争在东陆的史书中被称为“豹狼之乱”,吕氏帕苏尔家的“豹”和楼氏斡尔寒家族的“狼”,这对草原上的死敌再次爪牙交错,恶狠狠地要咬断对方的喉咙。

九月十三日,清晨。

不花剌站在北都城的城头,站在风里,提着他乌沉沉的长弓,眺望远处。

他带着几十个兄弟。他的兄弟们都是最精锐的鬼弓,这些蛮族汉子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牧民,却有着鹰一样的眼睛。几十双眼睛和不花剌看向同一处。[奇][书][网]他们周围是貔貅帐下的三千名射手,也都是从年幼时就开始拉弓射雁的精锐,普通人眼里天空中的一个黑点,他们能分辨出那是黑头雕或者秃鹰,这几千双眼睛也看向同一处。

初冬的早晨,北都的城头,几千个人只听着风声,看着同一个人。

北都城北面,距离城墙五百步,那个人骑着一匹火焰般赤红的骏马。骏马迎风低吼,它的主人轻轻拍着它的脖子让它安静。主人身上赤红的织锦大袍和骏马的颜色一样鲜明,在衰草连天的草原上仿佛一朵跳跃的火焰。只有东陆织女才有那样繁复奢华的手工,袍子上的图案是一针针用金线绣出来的,一幅完整的瀚州地图。似乎这件袍子还不足以体现主人的奢华,他又在袍子外挂满了金链。那些纯金的链子怕有上百条,粗细和男人手指差不多,层层叠叠,就像甲胄。主人裸露的半边肩臂上也是一片金色,那是纹身,巨大的金色龙兽缠绕他肌肉贲突的胳膊。

他身后一百步,骑兵们列一字阵,整齐地展开。几千匹桀骜的骏马被马背上的主人控制着,烦躁地低声嘶叫。它们都是战马,北方草原的薛灵哥种,闻见战场的气味会兴奋,它们嗅出了空气中的紧张。骑兵们穿着各色牧民衣裳,有的在外面罩着简单的牛皮筒子铠,马鞍里插着长刃大钺或者阔身铁刀,腰间的箭壶里满是黑雕尾羽的箭。

火红马的主人手擎一面大旗,风卷旗扬,一只青色的狼在旗中翻滚。

朔北的苍狼旗,几十年后又一次飘扬在朔方原上。

不花剌没有见过那个人,但是知道他的名字。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鲁汗,和他父亲蒙勒火儿一样豪迈雄武。他喜欢妖娆的女人,所以娶了数百个妻子。他很好客,有客人从远方来的时候会用最烈的好酒款待,他自己带头畅饮,就像喝水一样。他豪迈洒脱,醉后就跳动人的舞蹈,舞姿雄壮又妩媚,此刻他美貌的妻子们会走进帐篷拍着手围绕他为他助兴。可如果有人惹他发怒,他那对铁一样的胳膊能拧断公牛的脖子。他又像他的父亲一样聪明,懂得利用朔北部领地上的几条河流淘取沙金,蛮族贵族如果想买黄金,只有朔北部的呼都鲁汗和东陆客商两个选择。呼都鲁汗用黄金换来牛羊、女人和珍贵的熏香,远行的人经过呼都鲁汗的帐篷,会觉得自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金碧辉煌的大帐中漂浮着龙涎香的芬芳,雄伟的男人搂着半裸的少女,在黑貂皮的垫子上畅饮烈酒。

草原上人们称呼都鲁汗为“黄金王”,羡慕他的财富,也畏惧他的力量。

不花剌从未羡慕呼都鲁汗,因为他从不羡慕敌人。听到关于呼都鲁汗的传闻时,不花剌还只有十三岁,可他感觉到了千里之外那个生活在黄金、熏香和美女里的男人带着野兽般的凶煞。他预感到自己会有一天和这个男人在战场上相遇,这一天来了,比他想得还要早。

呼都鲁汗也在眺望,看着看着,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他手一振,一名鹰隼般精悍的朔北武士从后面策马出阵,接过了呼都鲁汗手里的苍狼大旗。他带着大旗前奔,到了距离北都城城墙只有两百步的地方,将大旗插进泥土里。

此刻太阳从东边破云升起,苍狼旗在风中飞扬,纯金包裹的旗杆反射出逼人的光芒。

“第三天。”一名鬼弓武士低声说。

“是啊,第三天了,很准时。”不花剌淡淡地说。

这是朔北部在北都城外列阵的第三日,每天日出前,都有一位朔北武士把那面苍狼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门前。除此之外,朔北部没有其他的动静。他们没有递来书信,也从不叫阵,“黄金王”显露出极好的耐心。北都城已经连续三天城门封闭,大君下令,擅自出城者斩。城里各种传闻都有,很多人相信那面旗是说朔北部要和青阳部重新划分领地。从此之后,那面旗以北都是朔北的领地。

不花剌抬头,看着自己头顶的战旗,青阳部的豹子图腾在风里仿佛活了过来,显露出不安的进攻姿态。

朔北武士兜转战马绕旗一周,就要返回本阵,这时候听见城墙上传来了平静有力的声音。

“尊贵的青阳部主人、草原上人所共仰的大君、盘鞑天神挑选的人,他有信赐予你们!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收信!”

不花剌说着,从箭囊中取箭,他的箭是漆成黑色,狼牙为镞,雕羽为尾,箭杆是普通的轻木。草原上的牧人都用这样的材料制箭,不花剌的箭并不特别,只是比普通的箭长出了八寸。

朔北武士抬眼回望城墙的瞬间,听见了箭啸。他心里一惊,却来不及有任何动作,他没预料到有人会在两百步外开弓,那么远的距离即使微弱的风也会让箭彻底偏离目标。

箭啸停息,淡淡的尘土扬起,一支箭斜插在他身后一步的泥土里,漆黑的箭杆上扎着白绢细卷。

不花剌收起弓,把手里的那枚狼牙箭镞随手塞进腰带。

朔北武士拔出箭,看见光秃秃的箭杆上没有箭头。他瞟了一眼城墙上方,轻蔑地笑笑,带着信返回本阵,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递给呼都鲁汗。呼都鲁汗抓起那封信把玩,看见封口处盖着红色的火漆。豹子花纹的火漆是青阳部主人的徽记,这确实是一封大君的亲笔信。

“大君信中说什么?”一名鬼弓贴近不花剌。

“最后的通牒,不管他们为什么而来,如果三日内他们不撤走,我们就会视他们为敌人,发起进攻。”

呼都鲁汗没有读信,而是凑近那名朔北武士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朔北武士带马回到了苍狼大旗下,抖开了白绢,高高举起给城上的人看。随后,他缓缓地把白绢撕成了碎片,高举起来松开手,让风把绢片吹上城头。

“他们……撕了大君的信!”鬼弓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阳大君是草原上最有权力的人,在一般牧民的眼里和神一样高大威严,当他发出怒吼的时候猛虎都会畏惧。可是他给朔北部的最后通牒呼都鲁汗甚至看都没看。

箭啸声比前一次更细微,却更锐利,连续两声。苍狼旗的旗杆猛地一震,缓缓倒下,一支漆黑的长羽箭插在旗杆顶上。在大旗落地的同一瞬间,那名朔北武士的尸体摔下了战马。另一支箭钻透了他的心脏,那支箭飞过两百步,刺穿了寒风,没有偏离目标。

呼都鲁汗冷漠地看着,笑笑。他不说任何话,调转马头挥了挥手,数千朔北武士跟着他一起离去。那匹失去主人的战马舔了舔武士渐渐冷却的脸,没有得到回应,明白主人已经死了,低低地嘶鸣一声,也追随呼都鲁汗的队伍远去了。

清晨寂寥的草原上只剩下一面倒伏的苍狼旗,和一具孤零零的尸体。

“不用在他们身上浪费什么仁慈了,他们不是为了划分什么领地。他们是为了战争而来。”不花剌收起弓,面无表情地说。

金帐外,夔鼓声急促;金帐里,青阳的贵族和将军们都席地而坐。所有人都到了,正交头接耳,大君的坐椅却仍然空着。

新大君和老大君习惯不同。在以前,夔鼓敲响之前,老大君已经坐在了金帐中,面色如铁,等着贵族们觐见,如果夔鼓声终止还有人没能赶到,就要重罚。那时候金帐是个让人畏惧的地方,老大君很少有笑容,眼睛里一道森严的白翳令人不敢直视,他高大的影子总压在贵族们身上,逼得他们带着一点点不安仰视他。直到老大君倒在雪地里,很多人才想起郭勒尔·帕苏尔这个男人也是会死的,北都城不会总被他的身影笼罩。新大君继位,金帐里的规矩也改了。比莫干喜欢大家一起畅所欲言,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之后再做决定。这是他从东陆的书上学来的,叫做“纳言”。即便是那些人微言轻的小贵族,只要说得合比莫干的心意,他也会慷慨地赐给古尔沁烈酒,在老大君在位时,这份殊荣通常只给予立了战功回来的勇士。

“去催催大君,悄悄地去,快!”铁由发觉金帐里的人们等得有些不安静了,悄悄招来了自己一个侍从吩咐下去。

巢氏合鲁丁家族、纪氏脱克勒家族、李氏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都到了。在几十年前,这三大家族在青阳部里还说不上什么话,那时候五大家族是吕氏帕苏尔家族、巢氏合鲁丁家族、厉氏巢德拉及家族、颜氏古拉延家族和铁氏积拉多家族,那时候年轻的世子继位,五大家族的主人会踏入金帐一起辅佐新大君,称为“五老议政”。可钦达翰王在位的时候,因为母亲的死对那些大家族怀恨,于是不断削弱他们的地位,最终使得心得四大家族出现,除了吕氏帕苏尔家和巢氏合鲁丁家保持了自己的地位之外,从前是小家族的纪氏脱克勒家族和李氏斡赤斤家族晋升为大家族,而原来的几个大家族却衰落了。

如今这些大家族不但自命为血统高贵,而且极其富有,名下有数以万计的牛羊和数以万计的奴隶。家族之间用通婚来加强血缘,比莫干的母亲就出自巢氏合鲁丁家族,名叫阿依翰·合鲁丁,老大君郭勒尔·帕苏尔正是通过联姻获得合鲁丁家族的支持,才登上了大君的宝座。比莫干上台之后,为了笼络这些大家族,把原来几个大汗王的牛羊和人口分赐给他们,换得了这些家族的效忠。

几大家族的主人很少来金帐里走动,他们不愿像东陆大臣拜皇帝那样匍匐在比莫干面前,一般比莫干也不愿找他们。可今天不同,这是朔北大君在北都城外插旗的第三天。家主们已经在自家帐篷里心惊肉跳地议论了整整两天,他们巴不得这夔鼓赶快敲起来,比莫干赶快召他们议事,他们等不下去了,想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新封的两位那颜旭达汗和贵木并排坐着,孤零零的没什么人理睬。贵木显得焦躁不安,看着贵族们交头接耳,几次想要站起来插话,都被旭达汗默默地按了回去。比莫干对被贬的异母弟弟旭达汗和贵木开恩,让他们返回北都城,授予他们“那颜”的称号,归还他们的牛羊和人口。可事实上比莫干却没有重用这对兄弟,铁由对其中的原因再清楚不过,最初比莫干未尝没有把他们的纳入自己麾下的打算,可是洛子鄢带来的消息如果惊悚,如果那个叫做“辰月”的组织已经暗中勾结了朔北部,比莫干就决不能容忍这对有朔北血统的兄弟在北都城里掌握权力。

九王似乎也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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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加入贵族们的圈子,在一旁和大君的伴当班扎烈耳语。九王吕豹隐·厄鲁·帕苏尔,是老大君的堂弟,有“青阳之弓”的称号,是青阳部战功最显赫的亲王,战场指挥的经验仅次于木黎。他最大的功勋是击溃了“狮子王”龙格真煌·伯鲁哈·枯萨尔的军团,夷平了整个真颜部,那时候青阳的军力在瀚州达到了巅峰。比莫干还是区区一介王子时,九王便是“长子窝棚”里的支柱,比莫干当上大君,有这位堂叔一半的功劳,所以对他极其倚重。原来青阳部有四位“万世罔替”的大汗王,其他三个都反对比莫干,于是被诛杀,如今九王是唯一的大汗王,权利仅次于大君。

大合萨则不和任何人说话,在金帐一角缓慢地踱步,他的学生阿摩敕沉默着,站在旁边看着老师枯瘦的身影单调地从左往右从右往左。在每个蛮族部落里,“大合萨”都是唯一的、地位最高的巫师,除了他无人能主持祭祀盘鞑天神的大典,他也可以通过观看星空来获得神的启示。这一任的大合萨出自没落的厉氏巢德拉及家族,是老大君童年的好友,和历代大合萨相比,他多少有点古怪,好酒、好肉、懒惰,甚至疯疯癫癫。他对于祭祀这种大事不太上心,却喜欢捉弄试图讨好他的贵族。但是无人能否认他的智慧,私下里有人猜测当初老大君能够继位,恰恰是这个大合萨在幕布后为他谋划的结果,他对于星相古本《石鼓卷》的研究,也是历代大合萨中顶尖的。

但是大合萨很少作出预言,在这个急需他预言战争凶吉的关口,他更是保持了沉默。从朔北军队出现的那一刻起,大合萨每夜都裹着羊裘坐在风里,对着海镜观看星空,一看就是一宿。

靠下首的位置,莫速尔家的将军巴赫默不作声,缓缓地往着自己的刀柄上缠牛皮。他的东路名字是铁晋,但并非古老的贵族铁氏积拉多家族,他出身的莫速尔家族原本只是个小贵族,没有多少牛羊人口,依附在巢氏合鲁丁家族下,靠着战功渐渐获得了地位,最后被老大君提拔,脱离了合鲁丁家族。他和他的弟弟巴夯·莫速尔并称,却和他魁梧雄壮且大大咧咧的弟弟迥然不同,他看起来瘦削短小,有些丑陋,天生有些结巴,所以不愿意多说话,可是北都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只要巴赫说话,巴夯就会闭上嘴,因为巴夯知道哥哥只要说话,他就一定会被说服。

无人怀疑巴赫·莫速尔是未来青阳部最杰出的武士,但是,首先要木黎死去。

木黎活着,“青阳部最杰出的武士”这个称号就属于他,无论任何人做了任何事,都无法挑战他的地位。

木黎的举动让人不安。这个枯瘦的老人跪坐在羊皮垫子上,平视前方,面无表情,他的拇指扣住刀镡,把腰刀拔出五寸,再推回去,不断重复。利刃摩擦着刀鞘的声音极其刺耳,尤其现在,城外朔北部大军围城,城里风声鹤唳。坐在上首的几个大贵族家主都露出厌恶的神色来,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向着木黎那边投去了烦躁而愤怒的目光。木黎以前是个奴隶崽子,却也是老大君最倚重的将军,在莫速尔家的两兄弟为人所知之前,木黎已经是青阳部无可匹敌的勇士,他的声威赫赫如日光。现在木黎老了,却仍旧手握着重兵。铁由也不敢上去劝阻,和这个老人说话时,总让他觉得像是面对父亲似的。

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等得不耐烦了,起身踱步,皱着眉头,并不掩饰自己情绪。

铁由知道比莫干这个新大君还没有真正赢得贵族们的尊敬。贵族们对比莫干不能说不恭顺,但是仅仅恭顺是不够的,大君需要的是带着畏惧的尊敬。

铁由也知道比莫干想改规矩。比莫干不是父亲,一当上大君就打败了青阳的强敌朔北,靠着刀剑和勇气折服了那些桀骜的大贵族。那几个老成精怪的大贵族的眼里,比莫干只是个没见过大阵仗的毛头小子。比莫干想靠自己的心胸气度走出条和父亲不同的路。比莫干最信任的朋友中有个东陆人洛子焉,洛子焉说比莫干可以学学东陆人的政治,让大贵族们都知道,比莫干将会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主子,治理青阳靠的是远比勇气更有用的智慧。比莫干很是赞同这想法。

铁由也觉得智慧和宽仁都是好东西,可靠这个统治草原,太难了。毕竟这里是“蛮”的故乡,蛮族敬畏和赞美的,不是什么智慧和宽仁,而是力量,足以拯救也足以毁灭的力量。

夔鼓鼓声越来越高亢激昂,催促的意味也越来越明显。鼓槌定在鼓面上,最后一击,声震如雷,比莫干掀开了金帐的帘子,时间丝毫不差。他向所有人点头致意,坐上了大君的豹皮坐椅。铁由舒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这也是比莫干刻意安排的,让大贵族们都知道,等待大君是应有的礼节。

“诸位辛苦。”比莫干举手,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静。

“今天召大家来的原因大家想必都清楚了。”比莫干环视众人,“朔北部的大军前天开到了北都城外三十里。三十里,是一匹好马跑上一身汗的距离。那么朔北部的几万匹战马只要跑上一身汗,就能到达我北都城下。朔北部没送战书来,可我们心里都清楚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人们悄悄递着眼神,都不说话,只有角落里木黎缓缓拔刀收刀,声音单调刺耳。

比莫干看了一眼木黎,皱了皱眉,最后也没说话。

“巴赫,你派了斥侯出去,说说外面的情况吧!至少得知道朔北那些狼崽子想怎么对付我们,有多少人,多少口刀,多少匹马。”比莫干看向巴赫。

“斥侯凑近看了,领兵的是朔北世子呼都鲁汗,至少有三万骑兵,都是年轻男子,每个人带三匹马,配铁刀,带弓箭。呼都鲁汗靠金沙赚了钱,有不少上好的武器。可甲胄不行,比不上虎豹骑。他们的营地在北面,离开北都三十里,呼都鲁汗在那里扎了个金顶帐篷,帐篷里有几十个女人。”巴赫的回答极缓慢,简明扼要。

“我听说蒙勒火儿从北荒回来了,带着白狼团,可你的斥候至今还没有亲眼看见狼主。是不是?”比莫干又问。

“斥侯没看见白狼,也没看见狼主,朔北人的营地里只有骑兵。”巴赫说。

比莫干沉思了一会儿,“差不多十年前,下唐国拓跋山月出使来北都城,父亲带他和我们兄弟在沙伦堡附近围猎遇上了狼群,差点丢了命。我当时看见那匹头狼是白色的,心里不安,跟父亲说是不是朔北人引了狼群来,父亲没理睬我。”

他扫视周围的人,“白狼团的传说在草原上流传了很多年,蒙勒火儿的名字小孩听了夜里都不敢哭。如今我们也许就要对上这样的敌人,可这金帐里,究竟几个人见过白狼团?”

他首先看旭达罕和贵木,这对兄弟都摇了摇头;他又看向几大家族的主人,这些人也摇了摇头;他看向九王和巴赫,这两人还是摇头。比莫干抬头去看金帐角落里的大合萨和木黎,大合萨还是来回踱步,而木黎低着头,自顾自拔刀收刀,他的话这两个人似乎全然没有听见。比莫干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这些天城里都在议论白狼团怎么怎么样,听到白狼团的名字,比看见恶鬼还要害怕。可我始终有个疑问,北荒那边都是冻土和冰层,只长苔藓和地衣,没有草,更别说野兽,据说就是骑牦牛都不能活着到那里。白狼团在那里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几千头驰狼组成的狼群何等巨大,要多少猎物才养得活?”

众人再一次沉默。比莫干的话有道理,白狼团对于绝大多数人更像是一个传说,有些虚幻。因为他们总是刻意地隐藏自己的行迹,朔北人很少把这支危险地军队置于人们的眼前,过去的三十年里几次传出白狼团逼近北都,虎豹骑全体戒备,却没有人看见一匹真正的驰狼出现。而在北部草原,据说白狼团经过的地方不留活人,很少有人能说明这支军队的真面目。连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鲁汗也一度对别人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也许已经死了,狼骑兵所做的事情和朔北部没有关系,那些人只是野兽。

“大君听说过朱提山么?”九王打破了沉默。

“小时候听过,说朱提山是北荒尽头的一座极大的雪山,看见朱提山,才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它相比其他雪山不过是侏儒。”比莫干说,“可听起来不过是传说。因为没有人能活着到达那里。”

“是,按照传说,要去朱提山,就得穿越万年不化的冻土和冰,走上半年,一路上没有人没有动物,什么都没有。”九王说,“可是又有一种说法,朱提山是一座极大的火山,时常喷发,岩浆把朱提山下一片地面烧热了,那里是没有积雪的,是一片方圆千里的繁茂草原。曾经去过那里又活着回来的人说,那片草原上都是不知道名字的动物,马一样大的鹿,肩高一人的野马,全身金色的岩羊群,就相安无事地隔着几百步吃草,美得就像天堂一样。有人说这是那些人在雪地里冻得将死时候的幻觉,也有人猜,白狼团就是藏匿在那一带,那是朔北部几百年来的圣地,是斡尔寒家最大的秘密。它曾有一个名字,答儿干姆草原,意思是流淌美酒的草原,只有斡尔寒家的人知道如何穿越北荒到达那里。”

“冰原里的一片绿洲。”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头,“所以确实有这种可能,朔北部有一支几千头驰狼骑兵组成的军队,这并非朔北人编造出来威吓我们的。是么?”

“我倒是希望所谓朱提山、答儿干姆草原只是些传说。”九王说。“但白狼团的传闻如此之多,不像是编造出来的。”

比莫干微微点头,“若只是对付呼都鲁汗的骑兵,这仗就好打很多。”

脱克勒家族的主人近前几步,“大君,现在不是对比兵力的时候。无论蒙勒火儿是不是还活着,朔北有没有狼骑兵,我们都应该试着坐下来谈谈条件。如今老大君新死,人心还不稳,库里格大会还没有召开,此刻和朔北开战,即便是小小的战败,也会影响我们青阳的威名,到时候我们怎么劝说那些部落的主君来参加库里格大会,正式承认大君是草原的主人?朔北人性格凶悍,我们兵力就算有优势,未必能轻易取胜。抛开蒙勒火儿不谈,呼都鲁汗这个人是可以跟他谈条件的,反正他最多不过要求些领地,总不能还想当大君吧?”

“能够和谈当然是最好的。如果蒙勒火儿还活着,我们去跟朔北部打一场硬仗,损失不会小。不如直接折成牛羊给他们,让他们退去。”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说。

“说得很好啊,如果去跟朔北部打一场硬仗,损失会很大。今天的青阳部里谁能跟蒙勒火儿那匹老狼为敌呢?站到蒙勒火儿面前也不过是给他侮辱的。”一个沙哑的声音跳了出来,冷冷地笑,“大君,别存侥幸的心,几千匹驰狼组成的白狼团真的有过,三十年前大君还在襁褓里,我用这双眼睛看着白狼团攻进北都,在这金帐前的地面上吃人!”

木黎拔刀收刀的声音忽地中断,这位老人抬起头,一双焦黄的眼睛盯着比莫干。

比莫干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白狼团?在这里?吃人?”

“木黎!你要用这种没根据的话吓唬谁?”忙哥撒尔家的主人走了出来,他是个腰缠肥膘的老人,口气不容置疑,“大军年轻,我可是老了,是活过那场恶战的人,我从没听说驰狼攻到过金帐前来。”

“尊贵的忙哥撒尔家主人,您那时候在哪里?”木黎吊起眼角,冷冷地看着那位老贵族,“您那时候带着家人在南边的腾诃阿草原避难,你亲眼看过北都的战场么?”

“胡说!我也没有听过白狼团在金帐前吃人什么的,我也活了六十岁了!”合鲁丁家族的主人忍不住了,站出来要呵斥木黎这个曾经的奴隶崽子。

“合鲁丁家主人,那时候你在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的庇护之下,距离北都城有八百多里!”木黎冷冷的看着他。

合鲁丁家的主人心里一哆嗦,只觉得那双眼睛里尽是鄙夷和嘲讽。一股怒气攻心,同时胸膛里一股寒气上涌,最后寒气压过了怒气。他挪开视线不再说话。其余几个家主刚要发作,迎面撞上了木黎逼过来的目光。

“脱克勒家族主人,那时候您也在真颜部。”木黎在这位尊贵的大贵族面前缓缓走过。

“还有斡赤斤家族主人,一样。”

他环视众人,目光在每个贵族的脸上略略停留,带着孤狼般的桀骜和凶狠,“诸位都没有资格说什么,因为那时候诸位要么在腾诃阿草原,接受狮子王伯鲁哈·枯萨尔的保护,要么在澜马部避难,要么还是只是些孩子。”

所有人都只得沉默,因为木黎说的是事实。过了几十年,他们回头审视上一场青阳和朔北的战争时,不得不承认这场战争属于郭勒尔·帕苏尔和蒙勒火儿·斡尔寒,而不属于他们。他们居然没有一个在北都城亲历了战事。那时候郭勒尔刚刚继位,蒙勒火儿知道北都城里已经没有了钦达翰王,立刻挥兵南下。没有人相信年轻的郭勒尔可以对抗朔北狼主,贵族们都选择了逃亡,在朔北大军还未逼近的时候,北都城里几乎已经撤空了,上万辆大车和数十万匹马带着贵族们的人口撤向安全的南方,他们带走的还有数以百万计的牛羊。而北都城里驻守的,只剩下郭勒尔和少数忠于他的少部分武士。这恰恰是蒙勒火儿的期望,他勒兵缓缓而行,当他到达北都的时候,应该面对一个敞开大门的空城,迎接他这位新的草原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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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方避难的贵族们不知道后来的事了,直到几个月之后,郭勒尔的信使来告诉他们战争已经结束,朔北部和青阳部缔结盟约,并且献上了蒙勒火儿娇美的女儿们作为郭勒尔的妻子。这意味着郭勒尔战胜了,贵族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他们派出的亲信从北都城返回,带回朔北大军确实已经北撤的消息,他们才勉强接受了这不可思议的结果。郭勒尔平静地接纳他们重新进入北都,却很少描述他击败蒙勒火儿的细节,那场战争如何取胜,变成了郭勒尔和忠于他的武士们的秘密,随着那些武士中的绝大部数次年战死在平定沙池部叛乱的战争中,这秘密就完全地被时间掩埋起来了。

“那就让木黎将军给我们说说三十年前父亲和狼主决战是怎么回事。”比莫干说。

木黎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大君初即位的时候,诸帐的兵马还没有完全顺从。贵族们带着几万的武士已经提前撤走了。我们那时候能指挥得动的,只有区区一万两千人,里面只有两千名是骑兵。老大君定下了一个狼主绝没有想到的计策,他把战场放在了北都城里。我们和朔北接战的骑兵转眼就败了,撤回的时候被朔北部突破了城门,狼主狂喜地带着白狼团杀进北都城里,那些狼已经被饿到了极点,看见活人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死吃肉。他们混乱的时候,恰恰是我们的机会,狼主带着人扑到金帐这边来抢大纛的时候,我们埋伏了他。北都城里四处都埋了捕猎猛兽的陷阱,金帐前面尤其得多,那些狼一头头陷进陷阱里,被兽夹夹住的时候,我们的武士就冲出来向朔北人射箭。周围都是陷阱,骑兵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们每个武士都能射死朔北的一名狼骑,朔北人乱了阵脚,狼主这才发觉他看轻了您的父亲,以为郭勒尔·帕苏尔不过是个新即位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否则以他的狡诈,绝不会中这样的圈套。”

他环顾众人,冷笑,“狼主现在回来了,你们以为狼主是什么人?朔北狼主是为了一点领地和牛羊放弃目标的人么?不要让蒙勒火儿那头老狼发笑了。”

他轮次指着金帐里的每个人,“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城里只有三样能算是狼主的战利品,大君的人头、大君的尊号、还有这个城!”

铁由看着比莫干的脸色略略发白,却自己强行克制住了,没有说什么。

巴赫近前一步:“木黎将军说得也许没错,不过大君不必过于担心蒙勒火儿的狼骑兵,毕竟青阳部的虎豹骑被称为草原上最强的骑兵,而不是白狼们获得了这个头衔。我听说那些北荒的驰狼不像马,其实并不适合负重,只是它们的形体远比一般的狼巨大,人才可以骑在它们的脖子上。它们如果每天背着人奔驰会疲惫不堪,而且无论人和狼都不能披挂护身的铠甲,否则驰狼会不能承受。所以我们只要列好阵形,在白狼们出击的时候以弓箭对敌,胜算还是很高的。”

比莫干略略觉得安慰,微微点了点头。

“巴赫!大君没有没有亲自带过大队的骑兵,可你也不懂么?随时我们都会和朔北的白狼们开战,说这些安慰的话有什么用?”木黎对着巴赫扬眉怒叱。

巴赫默默地后退一步,显然他依然无法对抗木黎这个老将军在青阳的声威。

“大君,白狼团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对手之一。不错,巴赫说得都对,驰狼跑得并不算很快,也不耐久,可它们嗜血!它们没吃饱肉食之前,见到血就会发疯一样兴奋。它们跳起来能有两个人的高度,从那么高的地方扑下来,一般的骑兵绝不能幸免!”木黎冷冷地看着比莫干,“我们青阳的虎豹骑被称为草原上最强骑兵的原因,只是因为您的祖先,您的祖先依马德·帕苏尔曾经带领这支军队扫平草原!可是大君和先祖是不同的!”

比莫干愣了半晌,低低地叹了口气,“是啊,我和先祖不同,先祖有青铜之血,是草原上人人畏惧的狂战士。”

“大君,有没有狂血是生来的,不由大君掌握。可大君手下还有我们这些忠勇的武士,一个男人捏着刀柄,总不必去怕恶狼。您的父亲也没有狂血,不也曾击败了蒙勒火儿,让那个恶魔退守北方雪原几十年?对付白狼,靠我们的战术。”木黎近前一步,双目炯炯,“拖延时间,不能在驰狼劲头正足的时候开战;尽量用弓箭,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肉搏。大君如果相信木黎,木黎可以骑马挥刀,自己冲进白狼团的本阵,为大君立下功劳!”

“相信你?”塔尔寒家族的主人带着怒气嘲笑,“木黎你已经六十岁了,你凭什么敢说你能对付蒙勒火儿的狼骑兵?”

“蒙勒火儿已经快七十岁了!”木黎猛地回头,凶狠地反击,“没有和白狼团作战的贵族没有什么资格来议论武士的年纪!”

“贸然的进攻会让青阳死无葬身之地!”斡赤斤家族的主人大喊,“就靠你打败蒙勒火儿?我们为什么要相信自己都快死的老东西能救青阳?木黎你还能活十年么?你只要赌自己十年的寿命,却要青阳部几十万人跟你一起赌博。”

他走近比莫干的宝座:“大君,不要听这疯子的胡言乱语。”

“谁是疯子?”木黎低声嘶吼。

“我说的是只知道骑马舞刀的疯子!”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怒了,毫不相让。

木黎不再说话,紧紧扣着刀,踏上一步。

“只会用刀来解决问题的人,不是疯子么?”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退后一步,也按住了刀柄。

几位家主都不约而同地按住了刀柄,金帐里木黎和一排贵族家主扣着刀柄,彼此之间虎视眈眈。

旭达罕那颜走到两拨人之间,分开了他们,他淡定的神色冲淡了金帐里浓重的敌意,木黎和家主们各退了一步。

旭达罕转向比莫干,“开战不开战,要看兵力对比。弟弟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朔北部围困北都城选在了冬天。弟弟读过东陆人的兵法,围城最适宜是在秋天,天气高爽不需要加厚的军帐,城外还可以收割成熟的秋麦作为军粮。而若是长期围困,也该从春天开始。严冬时节住在城外环境之恶劣不必说,而且缺乏粮食,后勤的供给也艰难。我们住在城里反而有屋子和结实的大帐篷遮风挡雪,朔北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时机呢?”

“旭达罕那颜的话在一般的军队是没有错,可您的外公蒙勒火儿·斡尔寒是草原上罕见的兵法家,他对时机的理解和别人不同。选择冬天,是因为如果其他部落想要救援我们,风雪和寒冷就是最大的障碍,草都枯死了,长途驰援需要带大量的马草。”木黎说,“所以现在,我们被栓死在这里了,蒙勒火儿选择了最好的机会,和我们一对一。”

比莫干低低地叹了口气:“不错,这个时机反而对我们是最不利的。”

“我们在城里还有羊群和储存的马草,他们的粮食不会比我们更多,”贵木那颜站了起来,“我们可以坚守不出。”

“那些巨狼确实可以放出去捕猎,但是朔北部的狼骑兵并不经常做这样的事情。”木黎低声说。

贵木愣了一下:“那么狼群的食物……”

“它们吃人,它们渴望开战,这样驰狼可以吃死人的尸体!”木黎环顾众人,每个人心里都升起一股阴寒。

“没有绝对的把握,我们不会出城迎敌。任何一具尸体都是给白狼团的军粮。”木黎缓缓握紧拳头,“而我们一旦出城,就得要了蒙勒火儿那头老狼的命!”

“大君,看得出木黎的疯狂了么?就算他知道白狼团,就算他和白狼团打过仗,可是明知道敌人的军力远强过我们,木黎还是要开战。”塔尔寒家族的主人提高了声音,“木黎,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你和蒙勒火儿之间的仇恨?还是为了你的战功?”

木黎紧绷着嘴唇,不说话,再次抓住了刀柄。

“疯子!”家主们再也克制不住怒气,纷纷拔刀出鞘一尺,同时向着木黎逼近。而木黎不退,旭达罕和九王都想插入两拨人之间,却没有机会,木黎和家主们之间只剩下拔刀就能砍中对方面门的距离。

“够了!放肆!”比莫干霍然起身,脸上隐隐地透着怒气。

“无非是开战,或者对朔北部低头。两天之后还是这个时候来这里,我告诉你们我的决定!”说完之后,比莫干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木黎踏出金帐,听见后面紧随而来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也不停步。

“木黎!你真要赌那么多人的命去杀朔北的老狼?”大合萨低声说。

“大合萨,你想说什么。”木黎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三十年前朔北的狼在北都城里吃人的时候,大君没看见、几位那颜没看见、莫速尔家那对兄弟没看见,甚至厄鲁大汗王都没有看见,可是你和我,我们这两个老头子,是亲眼见过的……”大合萨的嘴唇哆嗦着,手指也颤抖,指指木黎,又指指自己,“仅靠着拖延时间和弓箭,能破得了朔北的狼群?木黎,摸摸你的胸口,大声地告诉我,你那样答应大君,你心里有多少把握?”

“我没有把握。”木黎慢慢地转过身来。

“你!”大合萨瞪大眼睛,老眼里满是愤怒,“你是在赌青阳的战士和全部人的命!”

“可是我知道今天金帐里一半的人,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劝大君弃城南逃。那些吃羔喝奶满身肥膘刀都举不起来的贵族,他们是来劝大君弃城南逃的。”木黎说,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大合萨沙翰·巢德拉及,你摸摸自己的胸口,大声地告诉我,弃城南逃会死多少人?”

大合萨愣了一下。他心里的防线被击溃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虚弱。

他呆了许久,摇摇晃晃地退了一步,低声说:“木黎,何不坦诚一些,郭勒尔都死了,在这青阳部里,你是最后一个喊我沙翰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对老朋友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现在北都城里有七十万人,”木黎幽幽地说,“靠着城墙,朔北部攻不进来,只能围困。可如果弃城,只有骑着快马的人有机会逃脱。可那些老人孩子、那些女人、那些病弱的人,他们怎么办?他们骑不了马,最后会变成白狼团的食物,给骑着快马的人赢得一点逃跑的时间。”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大合萨,最后指向金帐:“沙翰,那时候真的能逃脱的,是我,是你,是那些脑满肠肥的大贵族!可青阳若是只剩下我们这些人,和灭族又有什么区别?若是这样我不如像真颜部的伯鲁哈·枯萨尔一样,带着全族的人战死!”

“宁可战死么……木黎,你疯了么?”

“祖宗留下来的土地,只有懦夫才会把它交给吃人的野兽!”木黎说完,大步离去。

落日之前,向北一路推进的骑队抵达了铁线河边。那是一百多名蛮族武士组成的骑队,每人两匹神骏的龙血马,一匹驮人,一匹载着行装,推进极快。越过天拓海峡登岸之后,七天之内他们已经深入草原六百多里。

为首的青阳将军巴夯在河边停下,喘息的战马饮着河水,一轮巨大的落日渐渐沉入地平线。

巴夯眺望着河对面:“世子,再有十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北都城,最多十二天。”

“我认识路,这里是腾诃阿草原啊,我长大的地方。”阿苏勒低声说。他从头到脚都换上了蛮族的服饰,月白色的大袖,缀着铁片的牛皮筒子甲,漆黑的头发在头顶结了一根大辫子,用乌金的丝络盘在头顶心,把影月用麻布卷了起来挂在马鞍的一侧,除了那张作为蛮族人而言太俊秀了点儿的脸,看上去已经是个地道的蛮族小伙子了。

他们和不花剌的一队鬼弓已经分开了将近半年,不花剌带队先行返回北都,而阿苏勒和巴夯所带的一百名铁浮屠骑兵太过显眼,光那些可以荷载铁浮屠铠甲的龙血马就比东陆最高的战马还要高一个头。他们足足在东陆隐藏了三个月之久,直到廷尉府初出动搜捕的人都疲倦了,才在一些商人的帮助下登上一条名为“黑鲭鱼”的船,沿着中州西边的海岸线悄悄向北航行。“黑鲭鱼”名为商船,其实是一艘走私人口的船,那些活不下去的蛮族牧民有的会把所有的牛羊折成钱交给东陆的商人,商人就在“黑鲭鱼”封闭在货仓之下的船舱里给他一个位置,千里迢迢带着他漂泊到宛州去,正是这样特殊的设计让他们几次避过了大胤“海事监”的登船搜查。

阿苏勒低头看着流水无声的铁线河,夕阳把河水染成红的。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这里的河水真的是红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血,黑夜里大火燃烧着那些帐篷,火焰燎天。

他克制着不去想这些让人心里难过的事情,扭头去看巴夯:“今夜在这里扎营?”

“在这里扎营,”巴夯点了点头,依旧看着河对岸,“过了铁线河,就算是帕苏尔家的领地,是你的家。”

他沉默了一会儿:“世子,从渡过这条河开始我不能叫您世子了。”

阿苏勒一愣,不解地看着巴夯。

“路上一直想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是个不善于说这种话的人。”巴夯抓着脑袋,“虽然还没有正式行祭天的大典,但是老大君死前拉着你哥哥的手把大君的位子传给了他。现在北都城里的新大君是您的哥哥比莫干,世子应该是他最小的儿子,而您的称号将改为阿苏勒大那颜。你的其他几位哥哥都称那颜,您曾是青阳的世子,称大那颜。”

蛮族所谓“那颜”是尊称地位特殊的贵族,大那颜是仅次于汗王的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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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号。

阿苏勒低头想了想,抬起头来笑笑:“巴夯,我知道的,我不是个能当大君的人。哥哥当了大君,我很为他高兴。大那颜很好啊,以前人家叫我世子,我也没想着自己真要当大君。”

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有一种古怪的情绪悄悄地弥漫开来,不是因为他觉得失去了什么,而是觉得十年之后他再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草原,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

巴夯微微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不是大君说的,是大阏氏让我告诉您的。”

“哥哥结婚了?”阿苏勒吃了一惊。比莫干还是大王子的时候,一夜一夜的跟年轻女人在月下唱歌。帐篷里不同的女人出出入入,他对每个女人都温柔体贴,很多女人都想着嫁给大王子,可是比莫干不肯娶她们。比莫干对女人是个温情又散漫的人,不愿意被哪个女人拴住,可他现在居然有了大阏氏。

“有了,去年秋天新婚的,大君很宠爱大阏氏,把她看作自己最名贵的珠宝。”巴夯说。

“大阏氏……说什么?”不由自主的,阿苏勒对于这个嫂子产生了敬畏的心。他想这个尊贵的嫂子让巴夯数千里带一句话给他,想必是什么极重要的话,也许是教训他不要再对大君的位子存什么妄想。

“她就让我告诉您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阿苏勒愣了。

“她叫苏玛。”

一瞬间阿苏勒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得胸口里面抽动着痛了一下。是啊,十年之后他再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草原,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

夜深人静,草原辽阔,风幽幽地吹着,铁浮屠武士们点着了篝火,架起射来的几只野兽烤了起来。他们一边等着肉熟,一边在月下哼唱青阳的小调。

阿苏勒一个人坐在河边,远远地看着那堆篝火,听着河水流淌的哗哗声。他曾和苏玛还有苏玛的姐姐乌央玛一起在这片河滩上玩过,他忽然间想起很多很多跟苏玛有关的事来,有的事他已经忘了很久。那时候苏玛小小的,不会说话,走路笨笨的,容易跌倒。跟她绝艳的姐姐乌央玛比起来,苏玛那么不起眼,乌央玛是一只羽毛斑斓的孔雀,苏玛只是孔雀尾羽下的一只灰鸭子。他们三个是朋友,一起在河滩上奔跑,苏玛跟在乌央玛飘舞的红裙后面,伸手去抓乌央玛手里的草编蚱蜢,可是追不上。苏玛蹲在地下呜呜地哭,编蚱蜢的哲甘笑着去把她抱起来,哄她说还会帮她再编一只,苏玛就又抹着眼泪笑了起来。

阿苏勒想起苏玛帮他裁的腰带,苏玛教他吹的笛子,苏玛在火炉上把他的靴子烘干,他睡不着的夜里苏玛坐在他身边默默地摸着他的额头……

“大那颜,要是大阏氏还没嫁给大君,你会娶大阏氏么?”一个声音忽然出现在他背后。

阿苏勒惊得站了起来,发觉是巴夯悄没声地走到他背后了。巴夯拍拍阿苏勒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坐下。阿苏勒心里忐忑,有种被人看穿了心思的窘迫。

他低头想了很久,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苏玛是我的好朋友啊。”

“其实我也觉得大那颜不会娶阏氏的,我在南淮城里藏了两个月,也听说了那个羽族的女人。要跟羽族女人比起来,阏氏可是还差着不少呢。”巴夯揪起一根枯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阿苏勒一惊,随即想到连巴夯这个木头样没心眼的家伙都知道了他和羽然的事,这个秘密只怕是人尽皆知了。

“可是羽然自己就是不明白,”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她自己不想明白吧。”

“女人,你永远都不懂她们在想什么的。我跟大那颜说一个笑话,说一位巫师在祭祀的时候看见了盘鞑天神。盘鞑天神说巫师你有那么大的法力和我见面,我就答应你为你做一件事,你提要求吧。巫师说,我要一统九州!盘鞑天神说,别乱来,一统九州,那是神使铁沁王的功业,轮不到你,提点别的。巫师冥思苦想,说那就要求点小事吧,我想知道我妻子在想什么,这些天她总是隔着帐篷埋怨我。盘鞑天神沉默了很久,”说到这里,巴夯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来,“过了会儿,盘鞑天神说,我亲爱的巫师,我们还是来谈谈一统九州的事情,你想自己成为铁沁王呢?还是让你的儿子成为铁沁王?”

巴夯笑得用手撑在地上,捂着肚子。阿苏勒却依然是默默的。他的神情让巴夯也觉得有点难过,笑着笑着,巴夯笑不出来了,坐在那里双手挠头。

“我没事的,就觉得自己很小孩气,觉得苏玛嫁给了大哥,以后就不会再管我了……其实我也知道嫁给大哥好,大哥不像二哥,跟很多女人乱来,也不像三哥对女人总是冷冰冰的,大哥对女人很照顾……”阿苏勒这么说着,心里就涩涩得有些发苦,“可我还是觉得阿爸走了,苏玛都嫁人了,就再也没人管我了……”

巴夯想了很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大那颜,人家都说我是个很粗的人,这些事我也不太懂。可我知道其实喜欢你的人,还是喜欢你的。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会变,不过我觉得大阏氏对大那颜是不会变的,大那颜相信么?”

阿苏勒身体一震,一瞬间苏玛的笑容、苏玛的眼神、苏玛手上的温度都再次鲜明起来。他忽的有了信心,觉得身上有股微微的暖意,就像很多年前雪夜里苏玛摸黑去找了一张羊皮来压在他身上,用双臂把他的肩膀和羊皮都搂住,让他不会冻得发抖……

他转头,看见巴夯还在抓挠着脑袋想词来安慰自己,满脸为难的样子。

“别叫我大那颜了,你叫我阿苏勒吧。”阿苏勒忽地说。

“行!”巴夯愣了一下,干脆地说,“阿苏勒!”

巴夯把一只蒲扇大的巴掌伸到阿苏勒面前。

“干什么?”阿苏勒好奇地看着他。

“我在东陆学的,”巴夯自己拍掌,“啪”、“啪”的,响亮有力,“拍掌就是东陆男人间的许诺,一拍巴掌,事情就定了,反悔的就是乌龟蛋儿。在法场的时候你不是也跟那个东陆小家伙拍了巴掌么?一拍巴掌,他就得当东陆的皇帝,你就得跟他订盟。我们一拍巴掌,我就再不叫你大那颜了。”

巴夯又把手伸到阿苏勒面前,瞪着一双大眼:“来!来!”

阿苏勒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掌,宽厚、有力、温暖。

于是瀚州清冷的月光下,初冬萧瑟的风中,铁线河边,少年人跳了起来用足力气狠狠地拍在中年武士的掌心。而后两个人收回手换了一个角度再次击掌,干净漂亮,掌声惊得河面上一尾鱼跃出水面,落回去的时候“咚”的一声,留下一串串的涟漪。

“不过要当东陆的皇帝,这巴掌可也拍得太大了……”巴夯抓着脑袋。

阿苏勒愣了一下,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笑声穿云而去,云间月光如水波一样洒下,洒在寂寥的原野上。

清晨,比莫干·帕苏尔平趴在豹皮床上,赤裸着上身,女人温软的手按着他的后背,把油脂细细地涂在他褐色的背脊上,借着按摩的温度,缓缓地渗透进去。

比莫干闭着眼睛,听着帐篷外的风声,昨天夜里今冬第一场细雪飘飘地落了下来,风啸如鬼哭。大阏氏的帐篷附近不准人轻易走动,只是偶尔有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

天地寂静,仿佛只有他,这间帐篷,和这个双手温软的女人。

女人轻轻拍打他的肩膀,比莫干顺从地坐起。女人给他披上东陆丝绸制成的里衣,而后是一件贴身的羊毡背心。比莫干站了起来,女人双手从他背后环了过来,为他套上铁甲的胸兜。比莫干低头抚摩着胸口上的豹子图腾,不由得想起他的父亲,这是他父亲的甲胄,穿在身上那么得贴合,就像是为他度身打造的。

想到那个鹰一样的老人,冰冷的甲胄里像是泛起了一丝熟悉的旧日气息。他想起多年之前,父亲带着他们几个兄弟围坐在火堆边,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架上整只的獭子烤起来。父亲问起逊王的传说,答对的人可以饮一口醇烈的古尔沁烈酒,孩子们还没有沾过多少酒,可是羡慕部落里那些魁伟的男人们,羡慕他们喝着烈酒放声高唱牧歌的样子,于是争着去答父亲的问题,输了的人要在雪地里赤着上身围绕金帐奔跑十圈,而赢了的人捧着属于他的古尔沁烈酒,小小地饮一口,忍着喉咙里那股炭烧似的辣劲儿不咳嗽,生怕其他兄弟觉得自己孬种。

父亲这个时候会露出罕见的笑,一丝一丝像是刻在他瘦削的脸上。

女人在背后系紧了胸兜的皮带,又托了托他的两臂,示意他端平双臂,比莫干顺从地抬起了胳膊。女人转到比莫干面前,为他整理胸甲两侧的绛色长缨子。她低着头,细白的手一次次地梳理着那对长缨,比莫干低头看着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闪动。

“苏玛,你愿意听我说说话么?”比莫干忽然说。

苏玛不回答,轻轻点着头,把牛皮的护臂紧紧地缠在他的上臂,在另一侧系好带子,手上轻快麻利。

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么开头……我是想说,你答应嫁给我,我真是很高兴,你对我很好,我心里感激。”

“可是有些事我始终没有跟你说,因为我不敢,我怕揭了那些旧疮疤,我在你心里的样子就变了,变成把真颜灭族的那个罪人……”这句话他强撑着终于说出了口,从此再没有了忌讳,“可越是不说,我心里越是害怕。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我有时候想你要是能说话多好,这样你就可以痛骂我一场啊,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是恨我的,知道你有多恨我。”

“怎么办呢?我逃不掉的啊,我就是把你家园扫平的那个罪人,那是我平生的唯一一场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苏玛还是低着头,手上微微一抖。

“那时候我很年轻,第一次跟着九王上战场,一心只想立一场大功劳,让阿爸知道我是他最勇敢的儿子。真颜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只知道‘狮子王’伯鲁哈·枯萨尔,你的阿爸,是个可怕的敌人。可是草原上的好男儿就是要砍下最难砍的头颅,占有敌人的女人,听着她们大哭……”比莫干感觉到自己的无力,默默地退后两步,坐在豹皮床上,“我想你听到我这么说别提心里有多讨厌我,可是我当时真的就是这么想,我只是想告诉你知道,告诉你我那时有多么蠢。”

苏玛默默地走近他一步,却被比莫干伸手阻止了。

“不要安慰我,”比莫干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在他看来却是永远难以揣摩的,“我决心这么跟你说,就不是来找你安慰我的。我知道我做过什么,我是青阳的大王子,我本来可以阻止九王下屠城令,可是我没有……”

“站在河对岸看着别人的帐篷被点着,大火就像要烧天似的,把夜空都照亮,火光里面骑马的武士风一样驰过,把那些哭着逃窜的人一个个砍倒……其实是很美的,有种壮阔的感觉。”他轻声说,“是,我不骗你,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觉得。因为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他们的死活和我没有关系,别人的死活其实跟你都没有关系,只要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过的。”

“我知道那说出来很羞耻,可我第一次知道真颜部的人都是怎么活过的,是因为我看见你姐姐乌央玛。龙格沁·乌央玛·枯萨尔,我忘不掉这个名字,那之后很久我都常常梦见她一身血的样子,穿着自己的血染红的裙子。她在梦里都跟我说,‘我们真颜部的女儿,谁的奴隶都不做!’我不瞒你说,第一眼看到你的姐姐,我只想那是个女人,是个漂亮的女人,让人想拥有。我心里发疯似的想她,想她的腰,想她的胸口,想她的嘴唇……可你知道那有多蠢,那不是一个男人想一个女人,那是一头公马在发情。”比莫干的眼睛沉静而悲伤,“但是转瞬间我就杀了她。直到她的血流在我手上,我才知道自己是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啊,那么美丽,那么温暖的一个人,死了。就像最漂亮的瓷器,打碎了,再也拼不回去……”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说比莫干你做了什么啊?你是在杀人啊!你已经杀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中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女人,她们中很多人就像这个女孩乌央玛·枯萨尔一样……那么美丽,那么固执,那么勇敢。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刀砍在他们身上,火烧在他们身上,是会痛的……他们并不都是你要打倒的那个敌人伯鲁哈·枯萨尔,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那个声音问我说,比莫干你到底做了什么啊?”比莫干呆呆地看着苏玛的眼睛,仿佛要从那镜子般的双瞳中照出自己。

苏玛站在比莫干面前两步的地方,触手可及,但是又那么遥远。

“我生下来就是青阳的长子,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人给我,我的生日,父亲让人为我跋涉几千里,从殇州捕回一匹我想要的龙血马,路上遭到夸父的袭击,死了几百人。几百人算什么,我不在乎,我有了我想要的宝马,那就够了。可你姐姐死去的那一刻,我真的难过。我一生中从未有那样的难过,有个声音,它在我心里,它说比莫干你是个蠢货,你现在知道了吧,有些东西是你想要却永远得不到的,有些人你可以杀了他们却不要想他们顺从你,有些事做错了一辈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干的笑容略带凄凉:“其实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原谅我。因为我今天要做一个决定,决战朔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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