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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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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震得人心里发麻。

古月衣谨慎地把半边身体探出垛堞,想要看清楚城门外的情形。可夜色中他看不清楚,月光被城墙挡住了,城门前一片漆黑。古月衣找不到任何迹象说明那里有人活动,这些天虽然冷,城外的尸体渐渐也发出异味来,军士们都不愿出城,城外是一片死寂之地。可是撞击声还在继续,仿佛确实有什么人在那里。

“下去看看。”他放下了手中的粥碗。

五十余名军士抽出了腰间的角弓,默默跟在古月衣身后。他们迅速下城,在城门后列成了半月阵形,这是最强的弓箭阵形之一,当箭雨从半月阵洒向一个目标的时候,对于敌人,攻击便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完全无法防御。出云骑射有绝对的把握,他们的弓很硬,五十余支利箭可以在第一个瞬间把任何敌人射得倒退出去。

“玄颐。”古月衣低声道。

军士们箭镞指向地面,半拉角弓,拈着箭羽的手贴在颊边。

“盈月。”

军士们动作整齐地把弓推满,五十余张弓,目标都集中于城门缝隙的一点。

撞击声还在继续,缓慢低沉。军士们互相对了对眼神,那声音令他们觉得很不舒服,像是头脑里有个古怪的节奏不断重复,轰轰的响不停。

“我去开门。”那个年轻英俊的军士站了出来。

百夫长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城门外是个什么,也许是头野兽什么的,不过这样的事情令人心里不安,让这个资历尚浅的年轻人去开门,他有些不忍。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无论如何这个年轻人自己提了出来,总不能用年轻作为理由不让他去,又是在主帅的面前,人人都要一个表现的机会。

“小心点,拉开一道缝,立刻闪到一边,管它什么,都射穿了。”百夫长叮嘱。

年轻人用力点了点头,缓步而上,手持火把。首次在主帅面前表现,他倒不惊恐,只想着做得漂亮一些。他已经想好了,只要启开城门的铜制机括,城门拉开一道缝,他就立刻把火把扔出去,这样外面无论是什么,眼睛都会被晃得发花,此时他闪开,后面兄弟们一次齐射就都解决了。

这道城门是新的,旧有的城门已经被犀角冲摧毁。也就是从这个城门里,威武王嬴无翳匹马出战,凭着一人的力量毁掉了犀角冲和整个下唐方阵,至今犀角冲的残骸还留在城门外。

年轻人用力扳动了机括,这东西是从老城门上拆下来的,用了一百多年的老东西,依然好用。齿轮紧咬着缓慢转动,锁住城门的铜楔子被拔开。城门吱呀吱呀地叫着,缓缓张开。年轻人死死盯着门缝,就像是练习弓箭的时候瞄准靶子。在门缝扩大到火把足以通过的瞬间,他将火把从门缝里推了出去。

他想要闪开,可是一件东西的速度远比他的火把快。他听见了金属破开空气的声音,一件长形的武器从门缝里刺了进来,击飞了他投出的火把,刺穿了他的战衣,击碎了他的胸骨,将他整个胸膛贯穿!

张弓戒备的晋北军士们看不清,也来不及反应,只听见沉重的一声,似乎是有人用穿着铁靴的脚狠狠踢在城门上,年轻的军士僵在城门前。城门随着那记脚踢而洞开,年轻人的火把落地,火花四溅,照亮了他的身影。他的身影悬在半空中,门外一个魁梧的人影用一件长形的武器把年轻人整个挑起在空中。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件武器,那是一杆楚卫国山阵枪兵所用的巨型铁甲枪,这种可怕的武器曾经构建了封锁赤旅的钢铁荆棘。

“破虏!”古月衣大吼。

他来不及想为什么门外会有一个楚卫国的军士,但是这人杀了他的一名属下,他感觉到巨大的危险就在面前。他是一个骑射手,相信手中的角弓,一切的危险便要在最早的时机用箭雨抹平。

五十余支利箭呼啸着飞射出去,距离很近,所有的箭都命中。没有任何人能抵挡这样的冲击,即便是一头发狂奔跑的公牛,也会被射得倒退出去。那个魁梧的人影也不例外,他被射得像是刺猬一样,沉重地倒地,刺穿了年轻人的长枪也落在地上。

骑射手们再次取箭,他们还不敢放松警惕,谁也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藏在外面。他们把第二枚箭搭在弓弦上的时候,古怪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乍听起来,像是风声,又让人觉得是十几个人同声大口呼吸着,正用力把什么东西抬起来。军士们拉满角弓,不敢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情形太过诡异,惊恐压过了一切。

“将军闪开!”百夫长忽然咆哮起来。

他飞身一跃,把古月衣推了出去。就在同时,一个巨大的黑影横空“呼”地飞进了城门,它带起的风声说明它沉重无比,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它落地,却不停下,在地上翻滚着卷向军士们,速度极快。军士们已经来不及四散,那个东西在人体上滚过去,被它压到的人血肉模糊,仅能发出一声短暂的哀嚎。

古月衣只看了一眼,已经明白了。那是犀角冲上的巨槌,上面还带着被嬴无翳霸刀斩断的铁链,它原本横在城外,十几个军士都不能挪动它,可是现在,有人把它投了进来。

古月衣跃了起来,百夫长也跃了起来,已经没有时间去管死伤的人,第一件事是弥补错误。城门外还有人,虽然不知道那些敌人从何而来。他们不该开门,现在剩下的人手已经难以压制一次小规模的进攻,所以必须不惜代价把门关上!

古月衣没来得及冲出去,羽箭的呼啸已经扑面而来,他几乎能感到箭镞激起的气流。

这是城门外射来的一支劲箭,丝毫不比出云的箭差。古月衣低头蹲下,箭从他的发间擦过,几茎头发被切下。古月衣一身冷汗,明白了对手的可怕。那一箭的力量和准确无可挑剔,古月衣是凭着自己弓箭上十年的苦练,依靠直觉才死里逃生。

可他甚至没有机会喘息,第二支箭已经到了他面前!古月衣想也不想,腰刀平挥,第二支箭断为两截。他微一扭头,看见第一支箭钉进了后面一辆运送马草的大车,箭尾嗡嗡震响,箭上力道可想而知。这是弓术中的“双联珠”,是极深奥的精髓,即使在出云骑射中,也很少被传授。第一箭只是为了压住敌人,真正的杀手隐藏在几乎没有间断的第二箭中。

“关门!”古月衣回头,对着躲开了巨槌的军士大吼。

吼声出口便即中断,箭啸声再次到了古月衣身前。就在他回首的瞬间,第三支箭已经逼近他的后脑。

三联珠,古月衣只是听说过的弓术奇迹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被他避过的第一箭和斩落的第二箭都只是陷阱,杀人的第三箭在他全身稍微放松的时候袭来。迷惑,再迷惑,而后才是毒杀,对手简直是捉弄般的要杀死他。腰刀在手,可是力量出现了空虚的刹那,再次挥斩已经来不及。古月衣在瞬间作了决定,他扬手抛去腰刀,猛地转身,迎着羽箭进了一步!

灼热的血涂满了箭杆!

血来自古月衣的掌心。抛却武器,古月衣便来得及用空手抓住箭杆。他精通箭术,对于速度和箭路的计算完全准确。可是他手上的力量却不能支撑他完整地把箭接下来,箭上的力道太过雄沛,他全力一抓,只不过扯偏了羽箭。手心整层皮都被刮掉了,但是古月衣还是握死了箭,箭带着他的手扎进了身边的土里。

“关上城门!”古月衣再次大吼。

剩下的出云骑射们冲了出去,他们没有战马,也来不及张弓搭箭,只能依靠腰间多少像是装饰的腰刀和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封门。那个年轻军士的火把扔在城门口,借着那点火光,出云骑射们看见夜色中站起来的敌人们。他们的动作僵硬,然而行动快速,正在向着城门冲锋。他们起初似乎是伪装成尸体,躲过了晋北军的目光。为首的一个人面容看不清楚,清楚的是他魁梧的身形和头上巨大的双牛角。那是离国军中有名望的武士才有的装束,这样的头饰令他们看起来凶蛮如野兽。他掌中的兵器也是离国人最喜欢的方口蛮刀,巨大的刀头和锯齿状的刀锋无疑可以在一击中彻底摧毁敌人。

就在城门处,冲在最前面的出云骑射手几乎是正面撞击在那个离国武士的身上。他的体重不如对方,立刻被撞飞出去。第二个跟进的出云骑射刚举起战刀,已经失去了机会,他冲在前面的同伴被撞回来狠狠打在他身上。离国武士踏上一步,平挥战刀,把第三人拦腰砍成两段。

剩下的几名骑射手绕开了那名敌人,直接去推动城门。又有几个人挥刀劈向那个离国武士,两柄刀成功地劈进了他的肩头,可是却像是劈中了木头,刀被他肩上结实的肌肉卡住了,再也无法推进。离国武士完全不畏疼痛般,一手挥刀,一手挥掌,把几个人全部打了出去,被他击中的人都没有活路。他扑向地上还在哀嚎的一名骑射手,一刀斩下了头颅。

古月衣知道自己再冲上去救援已经没有用了,他撕下战衣的一角,死死地绕在手上。手心的痛楚太剧烈,会影响他的瞄准,可是他只有一支箭。他出来的时候没有想到要战斗,仅仅带了一张弓而已,那支箭是他抓住的。他必须用这支箭解决这名敌人。

骑射手们的攻击赢来了时间,城门缓缓地闭合,百夫长早已等在一边,飞扑上去扳动机括。齿轮吃力地旋转着,铜楔子被缓缓推出,把门封闭。那名魁梧的离国武士这时候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转而去攻击那些关门的骑射手。无人能够阻挡他哪怕一刻,跟他接手的人立刻横死在他凶蛮的刀下。

铜楔子还未完全到位,门外传来疯狂的撞击声,后来的敌人试图打开城门。城门口仅剩下百夫长了,他却看也不看那个离国武士,只是双手拼命地转动机括。

离国武士扑向了百夫长。

古月衣的弓已经张满。

铜楔子推到了尽头。

百夫长转身面对那名离国武士。

这一切在同一瞬间完成,当方头战刀从百夫长的脖子劈下,把他整个人纵劈为两半的时候。百夫长也拔刀砍了出去,他没有砍向离国武士,他一刀砍断了机括的把手!

“将军快走!”百夫长惊恐而绝望的吼声横贯夜空。

随着他的吼声,殇阳关里的铜钟敲响了。这是遭到进攻的警报,看来不只是这里有敌人。门已经被封上了,机括被破坏,除非有着犀角冲那样的利器撞开城门,否则想要攻进来并非一时半刻的事。可古月衣还没能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要救自己的属下,可是他受伤的手拉弓都艰难。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站在黏稠的黑暗和血腥气之中。

百夫长临死的吼叫透着极大的恐惧,也是一种警示。他喊的是将军快走,他已经看见了古月衣张弓搭箭,可是他居然让古月衣赶快逃离。百夫长并不相信古月衣的箭能有什么作用。

这一串念头在古月衣的脑海里暴风般闪过,古月衣没有动。他看着那名戴牛角盔的离国武士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他,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五十步。对方应该可以看见他张弓搭箭,却没有躲避的打算。离国武士沉默地站着,提着刀,像是暴露出利齿的野兽看着猎物般。

古月衣打消了撤离的想法,他和敌人只有五十步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古月衣从军以来不曾丢失目标。

离国武士忽然狂奔而来。古月衣感觉到力量急速地从手臂向指尖灌注。这是精神最集中的刹那,一切的痛楚此时被遗忘。箭尖呼啸着离弦,击中目标发出清脆的裂响。响声来自离国武士的额头,箭镞带着至少半尺长的箭杆刺进了他的眉心正中。中箭的声音很清楚,那是箭镞在削断了牛角盔上的护额铁之后才洞穿了他的颅骨。

古月衣有如虚脱一样退了几步,这一箭他尽了全力。

离国武士还没有倒下,他被箭劲带得仰头向天,手中方口战刀落在地下。他定定地站在那里,身子晃了晃,无力得就要仰天倒下。古月衣犹豫了一下,想要上前看看。

可当古月衣看见接下来的一幕,他的信心和勇气一齐崩溃了。中箭的离国武士腿一撑,站住了。就像一个从梦中醒来的人,他用手指触了触自己眉心插着的羽箭,而后缓缓扭头顾盼四周。借着地上那支火把的光芒,古月衣清楚看见一溜黑血自箭杆尾端滴落,而那名武士的眼睛泛起怪异的灰白色,没有一丝痛苦的模样。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了古月衣的身上。他弯腰拾起地上的战刀,再次冲向了古月衣。

“杀不死的!”古月衣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忘记了奔跑和反抗,看着敌人逼近。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百夫长只是要他走。当百夫长近距离的和那名敌人面对面,他发觉这个敌人是不可能被杀死的,即便是古月衣的箭。

迅猛突进的敌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下。他绊在了巨槌上,他的动作并不灵活,一个趔趄倒地。他奔跑起来迅速,动作却并不灵活,在地上移动着双臂想要把身体撑起来,可他像是新生的孩子那样,总是失去重心,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古月衣猛地回过神来,他扔掉了角弓,转过身不要命地狂奔起来。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他听见后面的脚步声,那个武士已经站了起来,正在追赶他,速度极快。古月衣不回头,只是发疯般的跑、跑、跑!一刹那的犹豫就会叫他丧命在背后那个武士的刀下。

他感到血全部灌注在双腿里,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听见各营报警的钟声不断响起,寂静的营地纷纷燃起了火光,整座关隘正在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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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何处来的敌人于黑暗中控制了节奏。他的眼前只有一条路,身后是一个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周围的一切像是一面黑色的巨墙正在坍塌,就要压在他的身上,他想张嘴大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此时耳力却出奇的敏锐,古月衣听见了背后低沉缓慢的呼吸声,也闻见了敌人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敌人几乎是贴着他背后了,古月衣听见头顶锐利的风声,他知道那是战刀被举了起来。

“我要死了。”古月衣心想。

他忽地停下脚步,转身!他已经没了武器,完全没有抵抗的机会,但是他想亲眼看看这个对手。

他对上了一对灰白的眼睛,方头战刀正呼啸着落向他的头顶。敌人一张灰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的嘴唇破损了,半片被撕去,露出没有血色的牙床和乌黑的牙齿。古月衣从未见过这样狰狞可怖的脸,根本不像一个活人。

一道黑影从古月衣身边擦过,方口蛮刀落地,差着半尺没有砍中古月衣。那道黑影箭一样射来,却带着远比箭更巨大的力量射中了离国武士的胸口,进而推着他退后,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下。可是他却没有死,也不哀嚎,就像绊倒在巨槌上的时候,他双手双腿挪动着,在周围寻找可以着力的点,还在努力想站起来。

冷汗浸透了古月衣的里衣,他一回头,看见一匹黑色的战马狂风一样驰来。而那柄钉住离国武士的武器是一杆铁戟,是马背上的人投掷出来的。

“息将军!”古月衣认出了来人。

息衍止住狂奔的墨雪,没有答理古月衣,而是拔了腰间的古剑静都。他跳下马奔向那个被钉死在地上、却仍旧挣扎的武士,反手持剑刺进了离国武士的左胸,而后拧动剑柄。古月衣知道这样一剑势必绞碎了那名敌人的心脏。离国武士的挣扎终于到了尽头,双手双脚无力地瘫软下来。原来他也不是杀不死的。

又有几匹战马驰来,都是精锐的风虎铁骑,为首的是程奎本人。程奎兜转战马,战马长嘶,程奎满眼血红,牛一样粗喘。息衍以衣袖擦去额头的微汗,也是低低地喘息,抽回了古剑。

“多谢息将军救命,这是我第二次欠息将军的情。”古月衣略略恢复了镇定,“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是离军么?如今其他城门的状况如何?”

“用不着道谢。我本来是来城上找古将军说话,可是半路上遇见了些恶心的东西,”息衍走到古月衣身边,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古将军往那边看。”

那边黑压压的十几个黑影,正狂奔着逼近,他们全然没有阵形,像是一群追着羊群的渴血恶狼。古月衣从他们跑步的动作中看出了异状,他们每个人的奔跑都像刚才那名离国武士,快得不可思议,动作却笨拙不协调。

“我们就这么被追兵逼了过来。”息衍说,“事发突然,刚和程将军碰面,要去北大营找白将军,路上就遇见了这些恶心的东西。”

古月衣倒抽一口冷气:“这些……这些都是敌人?怎么进城的?处处都是警钟,到底哪些地方有敌?”

“古将军最好问哪些地方没有敌人为好。”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晋北国的大营,目前已经是一片焦土。被它们冲进大营,四处杀人,却克制不了,只好仗着人多用沙袋把营门封上,一把火全部都烧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离军么?怎么会有离军?”古月衣觉得世界整个混乱颠倒了。

“丧尸!是丧尸!”程奎神色狰狞,从马鞍上提起一把马刀扔给古月衣。

“丧尸?”古月衣凌空抓刀,呆在那里。

“那一箭是古将军射的吧?可射不死它,所以古将军只有逃命。”息衍以剑指向那个被钉死在地上的离国武士,“尸体当然杀不死,它们本来就是死的。”

古月衣说不出话来,可他明白息衍所说的不错。他想起了面对面的瞬间,他看清了离国武士的脸,一片死亡的苍白,丑陋得不像人类。

“别想了!敌人过来了!”程奎焦躁地大喊,“别逃了,就在这里解决算了!”

“是,就在这里解决,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还得尽快赶到北大营找到白毅。”息衍转身,从那具尸体身上拔了苦棘,转回来和程奎古月衣并立,“它们力量虽大,动作却不灵活,武器挥空之后就有很大的破绽,所以先要闪避。反击时不要砍他们的头和身体,没用,它们不知道痛,没有头也能站着。可即便是丧尸,也需要靠血脉流动把力量送到全身,所以只要刺穿心脏,把所有的血放出来,它们就不能活动。”

“刺穿心脏?这样便能杀死它们?”程奎找到了一线希望。

“不能,只是能让它们立刻躺下。它们残余的意识会保留到魂灵散去的一刻。”息衍眯着眼睛看着那些如铁墙一样扑近的黑影们,现在近得已经能看清那些东西身上斑斑的血迹和破碎的衣甲,它们有的提着离国式的方口蛮刀,有的手持楚卫的山阵长枪,有的却是空着手,手指鸡爪一样抠着,像是要扑上来撕开人的喉咙。

“他们倒下的时候会睁着眼睛,依旧看着你。程将军,可不要被惊吓到了。”息衍冷笑起来,在绝大的危险前,这个懒洋洋的人忽然有了一股无畏的冷傲。

“息将军倒还懂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程奎舔着嘴唇,竟也拉动嘴角笑了笑。

“读书的时候学过,我在稷宫时的成绩比白大将军还好些。”息衍翻身上马,“我是好学生。”

“我是行伍出身的老粗,没息将军的博学,不过砍丧尸是用刀,倒可以跟息将军比比看。”程奎话里带着淳国人特有的一股蛮横,事到如今,再说害怕什么的已经没有用了。

联军主帅们各自对了一下眼神,同时咆哮起来,向着前方发起了冲锋。

姬野在黑暗里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那感觉就像是他在一间不透光的房子里,这个房子把他和外面隔开来,可是不能隔绝声音。那些声音张牙舞爪要撕破他的黑屋子。

他知道自己是在睡着,入睡时他总是这种感觉,不想睁眼,想被一片黑暗安安静静地裹着。他不是小舟或者羽然,他不怕黑,黑暗里他看不见东西,别人也找不着他,便是有种分外安全的感觉。

他记得自己是在跟那个小公主说了一会儿话之后睡着的,卧床太久令他虚弱起来,说会儿话也会疲惫不堪。那个小女孩就在他床边坐着,嘴里低声嘟哝着摆弄她的泥偶。过了不知多久似乎有人脚步轻轻地进来带走了小女孩,他想那是叶瑾回来了。

可是外面太吵了,他强撑着想要睁开眼睛,眼皮重得像是生铅。

他想继续睡,他刚刚做了一个很安静的梦,梦里他自己走在一条极长的河边,很远的地方羽然坐在一张渔网上望天,悠悠地唱歌,空中月满如轮。

一种感觉像是冰针刺入了脊椎般,骤然而来的冷冲上后脑,他猛地醒了。神智快速恢复,满耳都是预警的铜钟轰响、杂乱的脚步声。惊慌的马在嘶鸣,有人拉扯着嗓子大喊。

他撑起身体扒在窗边往外看,整个辎重营混乱了。外面是被人踩散的一堆火,粥罐倾倒在一旁,雪白的米粥流淌出来,却没有人管一管。辎重营的军士们都像是发疯了一样在四散奔逃,可他们完全没有方向。驮马也混杂在其中,这次出苦力的牲口受了惊吓,跑起来奋进全力,姬野眼睁睁地看着一名辎重营军士被驮马撞翻过去,无疑是重伤。

在这些奔逃的人中有几条黑色的影子,挥舞着武器用尽蛮力劈砍。他们奔跑起来快得像是发狂的野猪,难看而迅速,被他们追赶的人几乎没有能逃脱的。一名辎重营军士奔逃着经过兵舍的窗前,猛地停下脚步拔出佩刀,准备反抗。可是他横刀一封,却有一个黑影极快地逼近,武器纵劈,把军士的刀和头颅一起砍成了两半。

血点溅出几尺远,从窗口飞进来打在姬野脸上。

姬野一闪,那个黑影又如风般追逐下一个猎物而去。姬野没有看清,靠着墙壁,背心沁出冷汗。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对着外面的门厅喊,“出了什么事?”

无人回答。

姬野用勉强能动的那只胳膊撑着床沿坐起来,蹭到门边,努力把头探出去。他想那个被俘虏的女人是不是趁乱跑了,竟然不答他。外面这么乱,那个小公主又怎么样了。

他吃了一惊,叶瑾还在,正静静地站在门口,手扣在门上,似乎要开门。这个时候开门简直是找死,敌人也许还没有发现这个没有点灯的兵舍,开门就直接暴露了。而他们全无防御之力。

叶瑾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一个声音在重复,像是从她自己心脏中央发出来,在山谷中无数次回荡:“醒来……醒来……醒来……”

这个声音几乎没有变化地重复着,偶尔杂有沉重如风箱拉动的喘息声。

她缓缓地拉开了门。她没有被混乱的厮杀场面惊吓到,她根本不看这些,她眼睛里只有那个站在远处的影子。影子浑身被罩在一件黑色的大氅中,看不清任何细节,只有他那对瞳子,在夜色中亮得像是油灯,两点火苗幽幽飘着,竟然可以微微照亮他的脸。

叶瑾和他相对,那个笼罩在黑暗中的人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的嘴唇在蠕动,没有人能够听见他的声音,叶瑾却读得出他的唇语。

“已经睡得太久了,醒来吧。”

叶瑾感觉到有种力量从她头顶灌了下去,向着四肢飞速流淌。她兴奋,却更惊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

姬野听见了低沉的吼叫。他猛一回头,看见角落里的长枪。虎牙无缘无故地低鸣起来,姬野扶着墙蹭过去抓起了枪。主人的身体和这柄武器接触,它仿佛忽然间得到了巨大的鼓励,沉雄的虎吼声被十倍地放大,向着四面八方震发出去。

叶瑾被虎吼震醒,再看出去,那个黑色的影子已经不在了,像是完全没有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魁梧的黑影,大步跑跳着,向门前逼近。叶瑾要退,可是已经来不及,她自然而然把手按在腰间,可是她的腰间只有一条布带,拔不出任何武器。

小公主缩在里屋的门边,只露出半张脸不敢出声,这时忍不住惊呼起来。叶瑾回头看了她一眼,小脸上花容失色。叶瑾微微下蹲,双手似乎无力地垂在身侧,直视那个扑近的黑影。对方已经把武器高举过头顶,那是一柄锐利的骑兵佩刀。

一阵狂风“呼”地在叶瑾面前掠过,黑影扑近的势头被强行中断。他根本来不及完成劈砍,就被横着扫来的一杆重枪劈中胸口,打得倒退出去,腰间发出折裂的声音。那记横扫的力量之大,大概把它的几根骨头也打断了。叶瑾惊讶地抬头,看见姬野剧烈地喘息着,死死盯着被打退的敌人。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凝如纯墨。

受了这样沉重的攻击,敌人却没有放弃。他的上身被砸得后仰,下身却牢牢站住了。慢慢地,他重新直起身体,环顾周围,重新寻找敌人。这时候借着星光足够看清他的脸了,姬野猛地哆嗦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敌人的脸被一道伤痕从正中间分成两半,那是一柄快刀从面孔正中央砍进去的结果,伤口很深,肌肉翻卷,只怕颅骨也被砍伤,当初无疑曾大量失血。任何人受了这样的伤,即使有医生跟在旁边也救不回来。而姬野也对自己全力的一枪有自信,即便再强壮的人,那一枪也可以击碎他几根骨头,令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而这一切对这名敌人算不得什么,他正在缓缓转动灰白的眼睛,迟钝地和姬野对视。

看见那双眼睛,姬野明白了。

那不是活人,和他曾经在地宫中所见的东西是一样的!

丧尸再次举起了刀。

姬野大吼一声:“关门!”

叶瑾愣了一下,用尽全力把门封上,喘着气靠在门背后死死抵住门。

姬野扑上去一把把她拉开,推在一边。叶瑾的背刚离开门,就有一柄锋利的骑兵佩刀突破了薄薄的木门,刀尖上满是干涸的血迹。随后门框几乎都被震动了,想必是敌人没有刹住势头,重重地撞在门上。它们原本也不是动作敏捷的东西。

姬野就等着这一刻,他聚力在枪尾,单手推出,虎牙刺穿了木门。姬野清楚感觉到刺中人体的压力,他再次咬牙,二次发力。他听见自己快要愈合的断骨裂开了,可是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他发出痛苦的咆哮。

极烈之枪,碎甲!

二次发力的枪术,以第一次发力刺中目标,第二次发力贯穿铠甲击毙对手。

这一击抽走了他最后的力量。他放弃了扎在门上的虎牙,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喘息,脑海中意识一时清醒一时混沌。叶瑾搂着小公主,愣愣地看着这个拼命的年轻人。那具丧尸似乎已经被姬野击溃了,不再有动作的声音,可是这里的位置已经被暴露,更多沉重的脚步声向着这边而来,姬野扭头从裂开的缝隙里往外看去,那些奔跑杀人的黑影似乎都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猎物,拖着脚步向他们的兵舍聚拢。

“躲进里间!躲进里间去!关上门!”姬野用尽全力向着叶瑾挥手喊叫。

这样不大的动作此时几乎也能要他的命,冷汗止不住地涌出,肩膀处传来的痛楚几乎让他昏厥过去。叶瑾呆呆的没敢动,姬野只能用尽全力瞪她,瞪着她漆黑如纯墨的眼睛。

他的头很痛。他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分明不喜欢对面那个和他一样有着黑眼睛的女人,可刚才却不要命地扑出去救她。那个丧尸举刀的瞬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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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忽地有种惊恐,就忍不住飞扑出去。他觉得自己是害怕那女人死了,可是为什么要害怕?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还长了这么一双令人厌恶的眼睛。

姬野想不清楚为什么那么讨厌她了,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就想回避,那双古井一样的眼睛,漆黑的,能把一切都藏住。可是这时候看她的眼睛,却又觉得眼神深处仿佛有着涟漪般的变化,像是古井深处有水,依然反射月光。

也许真是因为讨厌像自己的人吧?姬野想,这时候看起来,这女人长得和他确实有几分像。

“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出来!”姬野一字一顿地说。

“姬野!姬野!”有人在外面大喊。

马蹄声由远而近。姬野忽地惊喜,往外看去。一队下唐军装束的骑兵高速而来,领先的人双手持一柄绝长的战刀,那是吕归尘。

忽然到来的敌人惊动了丧尸们,它们呆了一下,调头扑向吕归尘。吕归尘立刻陷入了包围,但他并不太惊恐,他一路上已经见过这些东西了。他挥动影月,从一名丧尸的肩头劈入,准确地劈伤了它的心脏。此时另一名丧尸从背后接近,吕归尘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他的骊龙驹嘶鸣起来。

骊龙驹猛地蹬腿,飞起一对后蹄,踢在那名丧尸的胸口,把它整个踢飞出去,像是以石炮投掷出一枚石弹般。这匹马原本是青阳将军吕嵩的战马,吕嵩把它赐给了小儿子。它不同于东陆的马,是野马驯化而来的,还保留着公马们在草原上以后蹄踢死恶狼的战术。它们后蹄全力蹬踏的时候,生铁也能被踢碎。

这一队下唐骑兵都是息衍的亲兵,训练远过于普通骑兵,立刻跟上来抵住丧尸群。吕归尘得了机会,匹马冲向兵舍。他一脚踢开房门,看见了靠在门边的姬野和搂着小公主瑟瑟发抖的叶瑾,终于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尘少主!背后!”有人大喊。

吕归尘全身一震,不假思索地下蹲,呼啸的利刃贴着他的头皮扫过,吕归尘双耳嗡嗡作响。姬野摘下腰间的青鲨扔过去,吕归尘凌空接住,用力一振抖去了皮鞘。他毫不停留地弹着倒退,以肩甲撞进背后那具丧尸的怀里。丧尸的动作大开大阖,不能应对这样贴身的攻势,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吕归尘已经把青鲨刺进了它的心口。这是蛮族英勇的猎人杀熊的办法,和熊贴身相对的时候,机会只有一个,死活只在一刀。

丧尸倒了下去,吕归尘也一时间脱了力。丧尸身上那股可怕的味道几乎让他克制不住要吐出来。他闪进兵舍,靠着墙壁和姬野并排坐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是我们在地宫里看见的那种东西!它们……它们没有被火烧死么?逃出来了么?”姬野低声问。

“不知道,外面都是这种东西,不知道有多少,也许比我们的人还多。”吕归尘用力摇头,“我们杀了不少,可是没完,杀倒的,没准一会儿又会站起来。”

“这东西难道还能生孩子么?”

“怎么这么说?”吕归尘愣了一下。

“上次才几十个,就差不多逼死我们了。这次那么多!不能生孩子,哪来那么多子子孙孙?”姬野也是不停喘息,瞪大眼睛。

“说笑话啊?”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竟然微微笑了起来,“你怎么样?”

“他妈的!能好么?已经断了第三次了……”姬野的脸色苍白,冷汗止不住往下流。那记碎甲几乎杀了他自己,他现在受伤的程度不比刚接下嬴无翳霸刀的时候好多少。

“没大事,忍一忍,也许谁都活不下去。”吕归尘竖起影月,凝视着刀锋森严的弧线。

“说这么丧气的话!你不是来救我们的么?”姬野斜眼瞥他。

“不是,这一路冲过来,我都没把握能活。”吕归尘站了起来,望着屋外的战局,“过来一趟,就是看看你们是不是还活着,看见了,能放心一点。”

“什么乱七八糟的?”姬野瞪着他。

“我守在门口,守不住就别怨我了。反正九死一生的事了,在这里作战,总好过在外面没头苍蝇一样乱挥刀。”他扭头看了姬野一眼。

他大喝了一声,发力冲出。一具丧尸正背对着他,刚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吕归尘刺中左胸。丧尸还穿着生前的制式重铠,影月一时没有穿透铠甲。吕归尘再次大喝,脚下发力,以刀锋顶着丧尸急进,将它推出一丈开外,影月才刺透了铠甲,再无阻碍地摧毁了丧尸的心脏。吕归尘左手影月干脆利落地在它脖子上一划,这柄罕见的名刃轻易砍下了丧尸的头。

下唐骑兵们渐渐靠近吕归尘,他们都抛弃了战马,背靠着背防守。吕归尘左手青鲨,右手影月,挥舞如轮转,像是一根扎在门前的钉子,丧尸们无法逾越他的防线。

“妈的,这头龟,杀性发了,也不管我们了?”姬野强撑着要站起来,却又倒下。

叶瑾哆嗦着想上来扶他,姬野狠狠瞪了她一眼,爬过去从门板上抽回虎牙。

“带着公主回里面去!关上门!听见没有?”姬野冲着叶瑾虚弱地吼,“不要呆在这里挡我们的事!”

叶瑾像是傻了,只是双手哆嗦,呆呆地看着姬野。两双漆黑的眼睛对视,一双惊恐,一双震怒。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又谁也不退却。姬野努力瞪大眼睛,可是感觉到自己心里的虚弱。

“真讨厌!”他想,“又对上了那双眼睛……”

看着她的时候姬野听见了一些不存在于这里的声音,闻见了一些不存在于这里的气味。声音是鼓声,空旷高远,气味是槐花香,弥漫在空气里的每个角落。他忽地觉得脑海里一片明亮的白色。

“阳光……是阳光。”他心想。

是的,那片白色就是阳光,是下午的阳光,正从屋顶中央的天井里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明亮得令他睁不开眼睛。有人坐在他的身边,俯视他,抚摸他的头顶。

外面的喊杀声还在继续,姬野从走神中恢复过来。

“带公主回屋里去。”他低声重复,“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不要出来!”

北大营,联军主帅白毅驻扎的营地。

息衍的黑马墨雪像是头狮子般地前扑,以前蹄踩翻了一名冲近的丧尸,息衍俯身一剑,刺进那名丧尸的心口。他的身后是双手舞刀的程奎,程奎已经杀得全无畏惧,他用刀没有息衍用剑那样犀利精准,刺击心脏总不准确,不过也想出了对付丧尸的办法。他左右手两刀挥舞如风车,丧尸被他砍去双臂,即便还能在原地转圈也不再有攻击的能力。几十名骑兵护卫着他们,和几十具丧尸拥堵在北大营的营门口,后面更多的丧尸正在逼近。北大营里的楚卫国山阵也被临时组织起来,竖起了沉重的巨盾,以山阵枪兵的铠甲和巨盾,即便丧尸力量大得惊人,却也不能轻易伤害他们。双方隔着盾牌角力,三名枪兵的力量也不过勉强挡住一具丧尸,这些已经死去的战士,肌肉的力量却远远大于活人。

息衍他们拼命要往营里突进,结阵防御的山阵枪兵也想冲出来接应,可是双方都被丧尸阻挡,息衍亲自带队连突了几次,每次都是推进几十步又被压了回来。他剑术精确,刺击准确,自己突前锐不可当,然而军士们跟不上他,丧尸们完全不懂恐惧为何物,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继续往上冲,很快息衍和掩护他侧翼的骑兵就被隔开,息衍便只有再退回来。

他还不敢独自杀进丧尸群里,如果前后左右同时遭受进攻,再犀利的剑术也挡不住同时袭来的十几件武器。

“还有更多的正在过来!”程奎大吼着,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血,那是丧尸的血,很诡异的,这些血没有干涸,只是远比常人的血黏稠。

古月衣在他说话的间隙连环两箭,废掉了一具丧尸的两只眼睛。这具丧尸正从背后扑向程奎,冲锋起来像是匹铁甲护身的奔马,可是忽然失去眼睛,只能在原地漫无目的地旋转,程奎觉察了,回身一刀刺穿了它的胸口。古月衣也在不断寻找这些东西的弱点,他已经发觉这些丧尸依旧用眼睛来看东西,它们并非完全不可捉摸,更像是失去了正常意识的人,只知道进攻活人。

“闪开!”有个苍老的声音雷一样炸开。

古月衣勒马回望,看见一匹骏马逆风扑近,月光下,马背上的老人没有戴盔,须发皆白,在风里白发飞扬,有如发怒的白毛狮子。休国主帅冈无畏带着数十名骑兵正向他们驰来,毫不意外的,他们身后也是一群拖着脚步行走的丧尸。这些丧尸只在杀人的时候奔跑,像是对鲜血有着异常的渴望。

“闪开!”冈无畏再喊。

拥堵在营门口的军士们为冈无畏的骑队闪开了一条道路,冈无畏接近,他们才看见这个老人并未持武器,而是在肩上扛着一只黝黑的马皮囊。冈无畏用尽全力挥舞胳膊,把那只重有二三十斤的马皮囊在头顶旋转,他一松手,马皮囊便被飞掷出去,落在丧尸群中,立刻破裂。皮囊中的黑色液体洒了丧尸一身,这些没有知觉的东西也不知道闪避。

冈无畏立刻兜转战马闪开,他身后那名骑兵也挥舞着皮囊投掷出去,也跟着闪开。这支骑队一个接一个地投掷皮囊,训练极其有素,动作干净犀利,毫不拖泥带水,无疑是冈无畏随身的精锐。

冈无畏并不解释,手中火镰重重地擦在马镫上。一枚火引被点燃投了出去,一点微火落在那些丧尸的身上,立刻蔓延。皮囊中的液体是火油,燃烧极快。丧尸不畏刀剑的伤害,可是火对它们明显有了效果,它们似乎是感觉到了疼痛,抛下了武器,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嗬嗬声,想要逃走,却撞在一起乱成一团。

“冈老将军来的真是时候!”程奎大喜。

“无论是人还是其他生灵,天性还是敬畏火焰,这是能净化一切的伟力啊,”息衍赞叹,“即便丧尸也不例外,冈老将军想到了要害。”

“死了不安静的,就一把火烧了它的尸!”冈无畏大喝,“我们上吧!”

所有人一齐发动了冲锋,骑兵突入了丧尸群,将它们一片片地砍倒,仿佛砍草一样的利索。空气中满是灼热的气流和恶臭,丧尸身体里的脂肪也被点燃了,它们失去了战斗力,奔逃无门。山阵也强行向着营门口推动,阵后的军士们发出了投枪,将动作不灵活的丧尸钉在地上。

战场已经变成了森罗地狱。

山阵的盾牌防御洞开了一个口子,息衍等人带马迅速通过,盾牌防御再次封闭。冈无畏带来的火油不过解决一时的问题,更多的丧尸正在逼近,无数鬼影拖着脚步沉重呆滞地走来,手中提着沾有泥土的武器。

程奎跳下战马,向着冈无畏:“冈老将军从哪里来,城门可有失守?其他几处兵营现在如何?”

“我从城门那边来,现在这批丧尸就是从城外涌进来的。偏西的‘火门’已经开了,进来了大约有一两千丧尸,那是我军防守的防线,不过我军已经封住了城门。”冈无畏神色傲然。他铠甲不整,战衣被割裂,可想而知城门之战的惨烈。

“进来了一两千?”古月衣吃了一惊。

“我军全军覆没,我们这些人,是逃出来的。”冈无畏面无表情。

“那么城门岂不是在丧尸的控制之中?”程奎大惊,“它们在城外还有多少?”

冈无畏摆了摆手:“还不要紧,这些丧尸似乎只是拼着凶性追杀活人。它们全无智力,根本不知道去开门,我一路过来,诸营里面都有零散的丧尸,只有陈国军营及时垒起了土墙,正在土墙上以长枪刺杀,还算防得住。”

山阵枪兵中发出了一片惊呼。众人猛地回头,看见几具被焚烧的僵尸强行把住一张巨盾的边缘往外拖拽,完全不在意后面的军士以长枪狠狠地刺击它们。持盾的军士不肯放手,被连人带盾牌从阵列中拖了出去,一名僵尸一把抓住他的额头,重重地用手指插进他的面门。军士发出一声惨叫,立时丧命。阵形出现了缺口,那几具着火的僵尸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火烧着了山阵枪兵的战衣,迅速在队列里蔓延,而这些持盾防御的前排军士不能闪避移动,他们如果扑火,牢不可破的防御就会崩溃。后面的军士赶着要去取水,已经来不及了,火已经烧毁了他们的防御。成群的丧尸冲进山阵里屠杀,曾经给活人带来好运的火反过来还是殃及了活人自己。

“守不住了……”古月衣低声说。

“它们都在向这里逼近,这里的活人现在是最多的了。跟这些东西对上,我们的人数占优也没有用。”冈无畏说。

“它们是追着活人的气而来。”古月衣想起那个战死的百夫长。

“白毅!白毅!白毅!”息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放声咆哮起来,“要死了!容不得你龟缩!白毅!出来!”

众人这才想起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找白毅。而白毅不在山阵后指挥,代替他站在那里的是他的首座参谋谢子侯,这个青衣文士在这样的场面下也能安若大山不动,镇住了惊恐的军士们。

谢子侯已经迎候上来:“见过各位将军。”

“叫白毅出来。”息衍低喝,“什么时候了。”

谢子侯回望一眼,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北大营中央正在搭建一座木楼。木楼搭建得极快,四角用于支撑的巨木已经竖立起来,上千名军士协力,仅以双臂和简单的工具把木材固定连接,层层搭建。殇阳关克复之前白毅也在阵前搭建了这样一座木楼,用于观察城中的情况。此时众人亲眼看着这样一座木楼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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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起,都不能不赞叹它被搭建的速度,楚卫军士们身手敏捷地上下,像是蚂蚁堆起沙子一样。

最后军士们在木楼顶铺上了宽板,一个白衣的人沿着简易的台阶登楼,步子缓慢坚实。

“白毅?”息衍皱眉。

联军主帅白毅正手持一张银灰色的角弓,登上了木楼的最高处。他一身白衣在风里飞扬,在夜空下白得耀眼,仿佛神临大地。他仰头看着漫漫星空,面无表情,完全不看脚下作战的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种架子?”程奎大怒,却被白毅的威严所压制,不敢大声,“穿得一身雪白,风骚的样子,是要死了被帝都的仕女怀念不成?丧尸可不管他穿得好看不好看!”

白毅从身后的箭筒中抽出了一支银灰色的羽箭,俯视而下。程奎被他目光扫到,吃了一惊,几乎就要往后跳一步闪避,他知道白毅弓箭之威。可白毅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丧尸群中某一处,缓缓开弓。

这时候夜空澄澈,星芒如剑,白毅如立身在漫天星斗之中。他的箭如一道银色光线,在众人视野中拖着一道极长的尾迹,射入丧尸群里。箭却不是瞄准任何目标的,笔直地射入了泥土里,箭劲极强,露在地面的半截箭杆嗡嗡地震动。丧尸们注意到了这支箭,被箭杆震动的声音所吸引,最靠近那支箭的丧尸漫无目的地伸手出去,要触摸箭杆。在它的手触到箭杆的瞬间,箭杆的震动被千百倍地放大了,嗡嗡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像是雷鸣,箭杆震动的力量竟然形成了巨大的反震,把力量惊人的丧尸弹了出去。

“破军!”息衍低声说。

白毅一箭一箭地射出,射向四面八方,每一支箭射入土里,震动的声音就加倍,原先落地的箭震动的声音也同样加倍。强大的声震将围绕在羽箭周围的丧尸们弹了出去,箭杆上的银色越来越耀眼,最后仿佛星辰般流溢着白色的光焰。

一共七支箭。最后一支箭落地,地面微微震动,灰尘扬起一尺高,莫名的强大力量以某一点为圆心散布出去,丧尸们如同被巨槌击中,飞退出去。

所有人也都被震得全身发木,周围的空气都被声震控制了,众人的手脚都像是缚上了蜘蛛丝,动一动都要喘气,又像是在水中挥舞兵器,阻力奇大无比。

“这是什么?”程奎大喊,“是秘术么?白将军会这个?我们自己也动不了了!”

“怕不是秘术,是那张弓和那些箭,是魂印之器啊!这是绝世的神器才有的力量,白毅还留了这一手!”冈无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古月衣看着息衍,看见他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

方才白毅每一箭射出,息衍就会低声念一个名字,依次而下,分别是:“破军”、“武曲”、“廉贞”、“文曲”、“禄存”、“巨门”和“贪狼”。

古月衣知道那是北辰七星的名号,一个武士不可能不敬重守护他们的北辰。然而他还不明白北辰和白毅的箭有什么关系,他抬头,看见北辰正位于中天,光芒近乎明月,形若一柄横空的利剑。

“你若是站在白毅那个位置,会看见那七支箭恰好组成北辰的形状。这是君临之阵,我也只有幸看过另外一次而已。”息衍并不扭头,低声解释道。

古月衣恍然。

低而锐利的风声传来,息衍吃了一惊,猛地扭头。他听出了那是一枚利箭,从丧尸群中射了出来。可是这些丧尸并不灵活,只是凭着巨大的力量挥舞沉重的武器,它们中并无可以操作弓箭的。那枚箭准确地射在了一枚银灰色长箭的箭尾。白毅箭劲极大,入土极深,那箭未能击飞白毅的箭,却也震动了它。

空气里强烈的声震忽然减弱,一名丧尸忽地跳起来,用尽力量伸手去拔那支箭。

“是射我的那人!”古月衣脱口而出。他往丧尸群里看去,看不见什么,只有层层叠叠的可怕面孔。可是那可怕的箭劲,绝不多见,他相信就是那个人在城门口偷袭了他。

那支箭上的力量正在逐步减弱,那具丧尸的手越来越接近那支箭,箭上闪烁的光芒似乎有种侵蚀的力量,丧尸胳膊上的肌肉翻卷起来,渐渐地消融,露出了骨头。它的指尖也被光所剥蚀,化为粉末飞散。但是它越来越接近那支箭了,它就要去抓了,即便被箭上的力量震碎也毫不在意似的。

“那支箭未经秘仪之火熬炼!”白毅已经筋疲力尽,此时扬眉大喝,“息衍,你是阵主!”

已经不用他下令,息衍冲了出去,就像他那次偷袭雷碧城。他在人群中高速穿行,仿佛一道曲折的风。冲出人群的刹那,他冲天跃起,弹腿踢在那具丧尸的额头。换了普通人,那记腿击就是致命的,可是丧尸被踢得上身后仰,却硬生生地站住了。

息衍落地,一把拔出了箭,在手里掂了掂:“仿制出来的东西,跟正品相比真是差距太大!”

那具丧尸再次扑了上来,息衍一手探出,把那支箭从它的眉心里刺入。箭上仅存的光焰瞬间便毁掉了它,它失去了活动的能力,仰天倒地。

息衍一手将古剑静都插入了方才羽箭入土的位置,双手按住剑柄下压。这柄剑一旦入土,立刻开始震动,剑身慢慢发亮,最后仿佛白热的金属刚刚出炉。声震重新激昂起来,像是烈阳中的战歌。

“息将军的剑也是魂印之器啊!”冈无畏赞叹。

息衍低头默立,低声吟诵,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北辰之神,凭临绝境;唯心不动,万垒之极!”

白毅遥遥于木楼上看见他默念,知道那十六个字是什么。很多的事情,他不愿想起,可就像是潮水退去复回,涌了上来,他愣了一下,觉得心里某处微微地动了一下。

他蜷曲右手拇指,以握弓的手尝试去抚摸拇指上并不存在的一枚铁环,低声吟诵:“北辰之神,风履火驷;其驾临兮,光绝日月!”

他猛地扬手大吼:“杀!一个都不要留!”

躲在盾牌后的大军齐出,强烈的声震完全束缚了丧尸,而活人还能艰难地挥舞兵器。军士们知道这是仅有的机会,这个阵术雄沛的力量不知能维持多久,他们挣扎着扑上,挣扎着挥砍,和那些丑陋的丧尸搂抱着厮杀在一处。

这是胤成帝三年的九月初六,殇阳关中彻夜杀声不绝。殇阳关面向南方的五门紧闭,城门前堆满了复苏的战死者,它们拍打着城门想要进入活人的国度,却无能为力。

白衣飞扬的年轻人站在极远处的山巅上,眺望着这场人间至惨烈的战斗,神色淡然,仿佛只是戏台前一个不入戏的观众。书童躲在年轻人背后,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地抱着他的胳膊,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项公子……这死人怎么活了?这死人怎么活了?”他喃喃地问,像是傻了。

“人只是死了,精神正从身体里散溢出去,可是力量还残留着,有些不容易做到的办法,可以召唤死去不久的人重新站起来。甚至有人能强行把精神继续封印在肉体里,保持肉体不衰老,制作可以重复使用的尸武士。”项公子淡淡地说道,“却没有想到这项可怕的技术终于被引入了东陆。”

“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书童把这个主顾看作了神人。

“我们又没事,雷碧城要杀的可不是我这种小人物和你这样的娃娃。他要杀的人,每一个都抓着东陆的命运!”他忽地微笑起来,“不过我还想给白毅一个机会。”

“鸽子带了么?”他拍了拍书童。

书童哆嗦着从一只笼子里摸出了信鸽。

项公子一笑,从袖口裁下两指宽的布条,以炭笔急速地写了一封信。他把布条捆在了鸽子腿上,摸了摸这个小东西的脑袋。

“杀了白毅,东陆的时局便暂时平淡了,辰月想要的东西他们也就得到了一半。不过,雷碧城太心急了。”项公子猛地扬手,把鸽子放飞。

他望着鸽子在夜空里急速远去的影子:“老师,你会责怪我么?可我想要这个乱世,持续到我真正登上舞台的时候!”

天微微地亮了。

息衍把一罐水淋在剑上,洗下粘稠的血腥。血水渗入已被染红的土地里,息衍挥手振剑,振去水珠,缓缓收剑归鞘。

冈无畏拄刀而坐,缓缓地回复着呼吸。程奎力壮,杀红了眼,还在倒下的丧尸中不停地翻检,看到还能微微动弹的便在心口补上一刀。白毅缓缓下了木楼,他的脸色比任何人都难看,射完那七箭,似乎耗尽了他一生的力量。

满地都是横尸,军士们的尸体和丧尸混在一起,只是新死和早死的人,乍一看分不出来。丧尸中有离军的死者,也有联军的死者,如今也都混杂在一起。受伤的士兵聚集在一起包扎伤口,无人说话,刚过去的一夜他们是从地狱中杀出来的。

白毅走到大营的一角,默默看着地下一片炸开的银色碎片。那曾是他的箭,箭中封印的灵魂强烈震鸣阻挡了丧尸,也毁掉了箭本身。作为封印具的箭在秘仪大阵的最后一刻分崩离析,在一阵耀眼的银色光华中炸成碎片,随之那些被封印的死魂也散入渺渺空茫,再不被束缚。

他失去了所有的箭,如今只剩下一张孤零零的弓。

“白毅!”息衍在背后喊他。

白毅默默地回头,息衍把手中的东西全力向他投掷而去。银光一瞬逼近白毅的眉心,白毅一愣,伸手凌空抓住。那是一支伤痕累累的箭,是昨夜他射出的七支箭中的一支。最后一支没有崩碎的长薪箭。

“你说当你失去所有的七支箭,就是你的死期。”息衍淡淡地笑笑,“可我是你老友,还不想看着你那么快死。”

白毅愣了一会儿,看着息衍:“你拔了它出来?”

“拔出来不容易。”息衍伸出手。

他的手掌中央,一道焦黑的灼痕深入肉里,周围的血液都在瞬间被烫干。显然是拔箭瞬间留下的伤痕。

“魂噬。”白毅低声说,“多谢你。”

“你这么个孤僻的性子,总要让你知道世上还有人想看着你活下去。”息衍洒然而去。

“我还不能死在这里,”白毅把箭收回箭囊,“解决了城里的,城外还有多少?”

“几千?一万?”息衍摇头,“凭着我们现在的人手,杀出去等于送死。只能等着它们血气衰微,也就自然真的死了。”

一骑驰入北大营,马背上的斥侯翻滚着下马,冲到了白毅面前:“大将军!大将军!城外……城外……”

他急得说不出话来。

“城外怎么了?”白毅按住他肩膀。

“我们……我们……被包围了!不是丧尸……离军!是离军!”斥侯深吸一口气,喊了出来。

“离军?”白毅愣在当场。

联军主帅们冲上殇阳关的城头,第一眼看见的是城下站立的丧尸们。昨天这里还是横尸遍地的战场,今天所有倒下的人都再次站了起来。它们的眼睛灰白,整齐地看着城头,看着它们的眼睛,|奇+_+书*_*网|没有人知道它们是在看自己,或者看穿了自己的身体远眺天际。

这是一片寂静的森林,这里的每一棵树木都是亡者。

向着更远的地方放眼,丧尸们之后的原野上,一道赤红色的军队列成一字长阵。他们是静止的,但是那躁动的赤红色令人想起他们冲锋的时候,那时他们就会变做吞噬一切的赤色潮水。

离国赤旅回来了,在他们离开了九天之后。

“他们并未从沧澜道回国。”白毅低声说。

“至少有一万人。”冈无畏说,“也许还更多。”

此时这些绝世名将们已经无所谓心情了,心里泛着死亡的灰色。

一小队离军正在长阵前挖凿沟渠,沟渠通向远方,其中有浅浅的流水。这条长渠不深,却把整个离军军营都围绕了起来。

“他们在干什么?”程奎不解。

“只是水渠,水能够掩盖掉活人身上的气味。所以丧尸这类东西,往往不会越水去攻击活人。”息衍低声说,“他们是有准备而来。”

远方雷烈之花的大旗下,一名黑铠的将领一马当前,在马上遥遥地向着城头行礼,应该是看见了这边的动静。

息衍长叹:“离国三铁驹……谢玄啊。嬴无翳留下了最棘手的人来对付我们。”

十一

天启城,太清宫,政和大殿。

内监满头大汗,发疯般地冲上台阶,一头顶翻了意图阻拦他的金吾卫,不顾皇室重臣在场,冲到皇座前的玉阶下。他扑倒在地:“陛下,殇阳关飞鸽急报!”

“白毅又有什么事?又是进京的事情?钦使方到,他还飞鸽?我贵为皇帝,是欠了他的债,他追我还钱么?”皇帝勃然大怒。他和群臣的早朝被干扰了,这些天他很不喜欢听见白毅这个名字。

“不是!是尸乱!白毅将军奏闻,日前殇阳关里有异相,尸体复生,杀伤无数军士!离军去而复返,殇阳关告急!”内监大喊。

“尸乱?什么尸乱?嬴无翳……那个奸贼怎么去而复返?”皇帝惊得从坐床上站起。

他忽然发觉自己身处的帝都太危险了,可怕的丧尸和比丧尸更可怕的逆贼重又回到他家的门外。他本以为经过这么些年的屈辱,他终于可以安坐在大殿上当几年太平皇帝。

“陛下稍安毋躁。尸乱之事,属怪力乱神,不可以轻信。”太傅谢奇微出列,“不如召太卜询问。”

皇帝像是看见了一丝光明,立刻下令:“召太卜!”

太卜监在大胤皇室中只是个不大的机构,专门管理怪力乱神的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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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管效忠于皇室的秘术师。这些身怀异术的人皇室要用,却也担心他们的力量深不可测,就有了太卜监这样的机构管理压制。从前古伦俄为国师的时候,太卜监一度强大得凌越其他机构之上,内辖无数秘术大师,号称挥手可灭十万大军。不过古伦俄之后,太卜监被一再地削弱,最后只剩下三五十人,只是研究秘术,倒像一个学馆了。

太卜是个年纪极大的老人,眼花耳背,十几年不被皇帝召见,金吾卫到的时候他正喝醉了趴在官衙的井栏上睡觉,被罩上一件礼服便塞进车里急送宫中。直到他站在政和大殿上群臣之中,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畏畏缩缩左顾右盼,脖子伸不直,头也抬不起来。

皇帝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便生厌恶:“你只从实说,尸乱之说,是否可信?”

太卜略有为难的神色:“陛下,尸乱是怪力乱神的说法,传出去万民震怖,设立太卜监本来就是为了杜绝这样的事。这么说来,当然是不可信。便是真有,我们有司之人也是要把这消息压下去的。”

皇帝听得烦闷:“我没问你万民,也没有问你是不是该压下去不报,我是说这事是否真的会发生!”

“若说可能,数十年来典籍没有记载,若说不可能,倒也太过绝对了。”太卜哈着腰回答。

“废话!”皇帝勃然大怒,“可能,不可能,便是两句话,选一句说便好,不说的,拉下去打!”

太卜打了个激灵,急忙跪了下去:“可能的,可能的!”

“怎么可能?”

“典籍记载,死者复活是不可能,但是令其重新站起来行走倒是有些办法。这些多半都属于魂术,可魂术又不仅仅限于操尸。”太卜说到熟悉的事情,不禁有几分得意,唾沫横飞,“操尸人是魂术的一个流派,懂操尸的人多半是些骗子,靠自吹可以起死回生而骗钱。富家死了人,心里哀痛,被这些操尸人骗上门,说可以让亲人复活片刻,跟亲友道别。其实起死回生自古便没有听说,只是操尸之术。术士限亲人远观,找一个搭伙的骗子冒充死者的声音,而后以秘术操纵尸体起来走上几步,远远地看去就像活了过来和亲人道别。其实不过借了一个空空的躯壳,那些道别的话都是骗子自己说的。”

皇帝听得完全不得要领,怒从心头起,手颤抖着指向台阶下:“谁为我踢他一脚!”

群臣愕然。还是太傅谢奇微反应更快,上去一脚不轻不重地踢在太卜肩头,踢得他打了个滚,却并未受伤。

谢奇微呵斥道:“选要紧的说!”

太卜不敢再放肆,急忙点头:“总之并非不可能的事,只不过数千人上万人的尸乱,我朝典籍中还从未记载。一般操尸人操纵的尸体,不过是个傀儡,要说用来杀人,实在匪夷所思。”

“那殇阳关中的事情,便不可能了?”皇帝再问。他从心里厌恶这样的消息,这种邪异的事发生在帝都门户的关隘内,有种末日将临的感觉。

“倒也未必,臣听说云州的尸蛊之术,是可以大规模操纵尸人的。”

“尸蛊?”皇帝听了这个名字,心里一阵恶寒。

“就是以尸体和虫子所炼的一种蛊毒,释放到尸体中可以令其行动如生人。尸蛊虽然难得,不过总是可以积累的东西,所以若是有足够的蛊毒,操纵大批的尸人并非不可能。”

“我在宫中却未听说这样的异事。”皇帝心里慌乱,强压着自己坐了下来,还是束手无策。

“陛下是圣天子,从蔷薇皇帝以下,皇家从小的教育便不提怪力乱神之事,以免影响陛下的正气。”太卜小心地说。

“那……是有人故意操纵这些尸人和勤王之师敌对?”

太卜摇头:“操纵尸体奇难无比。其实尸乱的原理,不过是人死不久,其实身体还未彻底死去,精神还有残留,便是一个可以活动的躯壳,只是精神溃散,魂灵失所。尸乱的本质,不过是有人以各种办法刺激了尸体,使它重新开始活动。尸体并无意识,也很难统帅和操控,若是真要操纵这么多尸人,便要数千名魂术大师同时施术。这样的人,一朝一代也难得一两个。臣想,这些尸人还是没有受控制的,只不过死者临死前总有对于活人的怨毒,这些尸人已经没有神智,却会凭着一点残留的意识攻击生人而已……”

“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说那么多干什么?你们太卜监不是本应该压制这类消息,免生谣言的么?你却在大殿之上,唾沫横飞,侃侃而谈。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皇帝再也无法忍受,放声大喝。

“这臣刚才已经说了……是陛下让我解释的啊……”太卜茫然。

一声轻笑打破了大殿里沉重的气氛,笑声来自皇座旁的纱幕后。谢奇微立刻整肃礼服,转向纱幕躬身候命,其余臣子没有他见机快,也各有眼色,一齐转向纱幕。原本面对皇帝的臣子阵列忽地偏了一个角度。

皇帝却没有注意到,反而略有喜色:“长公主此时能笑,想必是又有什么可以教我的了。”

“陛下,太卜年事已高,何必动怒呢?而且,虽说他言语啰唆,不过事情也说得很清楚了。”长公主笑道,“我觉得当务之急,是保护帝都的安全。联军遭遇尸乱,无论是毒是蛊,都是极危险的东西。此时嬴无翳又挥军回来,尸乱的事情无疑跟他有关。我们此刻更不能让白毅进京,他的军队难保不沾染蛊毒一类的东西,若把帝都变做了鬼城,谁能负这个责?”

她此刻声音转而严厉,在纱幕后顾盼,谢奇微也觉得身上微微一寒。皇帝却微微点头。

“不如重赏白毅,许诺封他国公之位,令其死守殇阳关。而皇帝再派一支军队,在殇阳关后列阵防御。”她顿了顿,“这防御,一则是防嬴无翳击破殇阳关打进来,二则,也是防白毅。”

“长公主所言极有道理!”谢奇微恍然大悟,“白毅若是觉得死守无望,带着残军强行撤退,就把尸蛊也带到帝都来了!”

“还不仅如此。”长公主笑笑,“我们还需要一支军队,北上当阳谷防御华烨。白毅此时在殇阳关危在旦夕,早想跨越王域的华烨便有了最好的借口。华烨年轻时候可是个屠夫,本性凶戾,现在说是在修行,谁能相信?没有陛下的恩准,绝不能允他跨越!”

“可……”皇帝一摊手,面有难色,“我们哪里有这样的大军,可以防御华烨的风虎和白毅的山阵?这两者可是东陆数一数二的强兵劲旅!”

长公主起身下拜:“臣是女流,然而从先帝喜皇帝在世时已经受命重整皇室的军队。目前我们不但有羽林天军两万人,而且守卫帝都的金吾卫也有两万之数。这两支军队,训练有素,忠心陛下,退可以自保,进可以威震诸侯。臣请陛下旨意,不以臣女流见弃,愿领羽林天军和金吾卫出征!”

“羽林天军和金吾卫能有这样的成就?”皇帝惊喜,“可是长公主尊贵之极,亲自出征……只怕……”

“不敢说是东陆无敌,保卫帝都绝无问题!”长公主跪拜,“臣再请,代陛下征伐!”

“好!好!”皇帝退了几步,像是累得筋疲力尽那样瘫在皇座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调兵的军符我差内监送到公主府邸,羽林天军金吾卫,皆听公主军令。赐剑甲战车,代我征伐。”

他沉默了一会儿,冲着纱幕低声道:“姐姐,若没有你,我这皇帝,只怕当得要累死。当初你非说只有我能坐这个位置,我是上了你的当。早知是这样的日子,我便做一个写诗作画的亲王,比这好了百倍。”

“总会好的……就快好了……”长公主低声安慰,声音轻柔。

十二

此刻,越州的九原城,两千雷骑正扛着战旗进城。

这是嬴无翳入城的仪式,两千面红旗,在轻风里如两千高帆,遮天蔽日,远远望去,整个世界都被这片红色遮住了一半。嬴无翳快马回国,一路上绕过所有障碍,临近九原的时候写了一封信,要求臣子为他准备入城的两千面红旗,本来依附于墨离县侯的臣子们都拿到了这封信的副本。

嬴无翳驻马等候了半日便带队缓缓去向九原,很快他就遇到了第一拨带着红旗迎来的臣子。见到嬴无翳的一刻,这些臣子不由自主地跪下叩拜,有的泣不成声。嬴无翳并不和他们说什么,淡淡地挥手,令雷骑取了红旗,继续前进。每前进几里,他就会遇到一拨臣子带着红旗在路边跪迎,可一路上他一句话不说,他的雷骑拿到了越来越多的红旗,最后整支军队变成了一片红色波涛。

距离九原城还剩三里的时候,斥侯来报,说墨离县侯南窜了。嬴无翳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来。

九原地处南方山林之中,一年倒有小半年被大雾笼罩着,嬴无翳军队所到之处,看见周围雾里隐隐约约有民众跪迎。嬴无翳过长庆坊、德隆坊、静山大道,没有直接回宫,却拐上了雪晴湖边的阔道。离国并不下雪,这片湖原来被称作青文沼,多年前改了这个名字。

越接近那个地方,嬴无翳就走得越慢,最后他拉住了战马,看着湖边氤氲的水汽,水汽深处一栋简约的小楼隐隐露出檐角。他似乎踌躇了片刻。

“阿玉儿,你把这个给她。”他把怀里的玉公主放到了地上,又从腰间取出一个青色织锦囊递给女儿。

“父亲不去看她么?”

“不去了。里面是天启名家的曲谱,你交给她练习。”嬴无翳神色漠然。

阿玉儿点了点头,自己翻身上了武士牵上的白马,引着一队雷骑军离开了大队,沿河岸向远处的小楼奔驰而去。

“阿玉儿!”嬴无翳忽然又喊住了女儿。

玉公主勒马回望,只听见嬴无翳喊道:“跟她说,若是练好了,我也许去听听。”

“是!”阿玉儿高声应着,远去了。

嬴无翳笑笑:“这个女儿,怕是在心里笑我了。”

他的大军缓缓而动,一名雷骑斥侯从后面带马上来和嬴无翳并行:“王爷,刚才接到了快报,谢玄军团在殇阳关下布阵,张博军团也已经到位。殇阳关内乱了。”

嬴无翳点了点头:“雷碧城的陷阱,终于开始奏效了。”

“王爷,属下职位低微,不过有些担心,冒死进言。谢玄将军一万赤旅,还带着伤,若是皇室增援白毅,我们能否挡得住?若是白毅向着帝都撤退,和皇室合兵呢?”

嬴无翳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有些想法,把名字写个字条给我,我看看是否提拔你。对你的问题,我也可以答复。神术是什么东西?是人无法理解的。普天之下,谁不畏惧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皇室的猪狗们,会允许一支被尸蛊困扰的诸侯军进京么?”

斥侯恍然。

“而且,白毅这个人不会讨皇室的喜欢的,”嬴无翳冷笑,“因为他太强!”

隔湖忽然有箫声破空而来,嬴无翳微微一震,回头眺望。箫声清越孤寒,无处依凭,仿佛雪花飞空大地苍茫,一枝孤竹横在雪野尽头。

“原来她知道我回来了。”嬴无翳低声道。

“谢玄将军和张博将军的军团均有战报来,王爷还要听么?”斥侯问。

“不听了,夫人在吹箫。这个时候,不要拿那些丧尸一类的恶心东西来烦我。”嬴无翳举起手,“三军止息!”

两千雷烈之花的红旗在垂柳堤岸上卷动,仿佛一阵翻天的红浪。

“王爷,有命令要传达么?”传令官不知究竟,带马上来问讯。

“听箫。”嬴无翳面无表情。

于是翻天红浪下绝对的安静,如同生铁铸造的强悍武士们簇拥着威严的霸主。他静静地带马听箫,冰冷的眼眸中有一丝淡淡的笑意。霸气雄心皆在这里稍作驻留,乱世英雄们的脚步被箫声牵扯,下午的阳光穿过湖上的层层水汽。

此刻东陆七千里河山的风云变幻都短暂地凝固了。

第三章 虎之战

“年轻人,你想死啊?这是第三次了,断了三次的骨头还想长好,可不容易。”医官在姬野的胳膊上缠上绷带,他刚刚解开包扎看完了姬野的伤势。

“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姬野痛得咬牙,瞪着眼睛,“告诉我能不能长好不就可以了?”

医官鼻子里重重了出了一口气:“能长得八八九九,你算是身体极好的,运气也好,遇上我的接骨之术。不过难免留下旧伤,你伤好以后每年冬天下雪的天气必然觉得从肩膀以下半边身体酸痛。年轻人不知道惜命,老来有你的苦吃!”

姬野愣了一下,冷冷地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老来,哪有那么多事好怕的?”

“也有道理。”医官点了点头,“养着吧。”

他起身出去了,兵舍里只剩下姬野仰面躺在土炕上,一动不动。医官看见他再次挣裂伤口,发了狠心,在绷带里缠了夹板,将姬野的肩膀死死地固定住,这次姬野就是自己想动也难了。

姬野扭过头,看见叶瑾正坐在靠窗口的地方织补战衣,阳光从窗户里面透下来,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的一边耳朵上挂了一只白玉石的耳坠,另一边的大概是丢失了,就一直那么空着。姬野没什么可做,就这么发呆,看着那枚白玉耳坠随着叶瑾的动作振摆。

“是母亲留给我的,还有一只被父亲收藏。”过了一会儿,叶瑾说。她知道姬野在看她。

“嗯。”姬野应了一声。

两个人又开始了一轮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叶瑾抬起头来看了姬野一眼。她人坐在中午的阳光中,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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肤被照得仿佛透明,眼瞳却还是漆黑的,极幽深。

“长官为什么看我?”叶瑾问。

“无聊吧。”姬野随口说。

“我们的眼睛倒是很像,小时候父亲也说,黑瞳的人不多呢。”叶瑾又低头下去缝补,“长官不是为了这个救我的吧?”

“不是,”姬野道,“我是军人,那时候冲出去是应该的。他们说你是原来殇阳关车骑都护叶正舒的女儿?”

“是。”叶瑾点点头。

“云中叶氏,很有名的大姓,却要来做婢女。”

叶瑾轻轻摇头:“父亲是叶氏分家出身的,不是云中叶氏主家的后人。不过凭着祖上的一点名声,又凭着一点诡计,居然被委以高位……”

“诡计?”姬野问。

“他伪造了一本书,叫做《兵狼之卷》,说是我们叶氏《兵武安国八卷书》中的《秘四卷》之一,风炎皇帝时候的名将叶正勋就是倚仗这本兵书纵横天下。父亲把它献给皇帝,皇帝看后大悦,以为他是个奇才,就封了他人人羡慕的高位。其实那些都是父亲自己杜撰出来的纸上谈兵的东西,他一生连剑都没拔过几次,哪懂什么兵武?”叶瑾笑笑,“父亲出仕以前,我们很穷,从没有觉得云中叶氏怎么样,后来忽然蒙皇帝的恩召,巴结我们的人多起来了,慢慢地便觉得自己尊贵起来。可是再几年,离公大军横扫过来,以前的尊荣又都没有了,做着婢女,倒不觉得怎么样,只是想那几年在帝都的生活都是不该得的吧。”

“你母亲呢?死了?”

“是的,我八岁的时候过世的。”

沉默了很久,姬野说:“我妈妈也死了,我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

“婢子多嘴了。”叶瑾轻声说。

“没事。”姬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北大营,楚卫军驻所。

六国大军的统帅全部在座,每个人的脸色都晦暗难看,迎接他们的是一具尸体。他们踏入这间兵舍,就看见白毅安坐在一张简陋的竹床边,床上盖着一匹白布,下面无疑是一具尸体,一名年老的仵作和一个面孔苍黄的楚卫老兵低头立在一旁。白毅就请将军们在尸体旁的椅子上坐下。

所有人到达之后,白毅起身揭开了白布。白布下果真是一具尸体,看起来死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腐烂得却不厉害。尸体的胸口上有个巨大的创口,似乎是那夜的丧尸之一,被军士重创了心脏。

“今天请诸位来是要看看这具尸体。”白毅道,“大概可以替我们解释为什么会有尸乱这种事发生。”

他向那个面孔苍黄的老兵比了个手势,老兵诚惶诚恐地站了出来。

“我们上次见过。”古月衣忽然说。

“是是,古将军,上次做了歹事,被诸位将军发觉,这次小人是要将功补过。”老兵战战兢兢的。

“不必畏惧,大声说话。”息衍说。

“是!”老兵得了鼓励,挺起了瘦骨嶙峋的胸膛,“小人在营里一直是处理尸首的,这一行是个脏活,连仵作都不算。不过小人们跟尸体打交道的日子久,听过一些传闻,尸乱的事情,营里也发生过,只不过都是雷雨之夜尸体受了刺激,站起来走几步,看着虽是吓人,不过拿个棍子上去拦腰打翻,一点事情也没有。我们日日和死人打交道,这样的事几十年也难得有一次。若说上百上千的尸变,而且还能伤人的,便只有尸蛊之术。”

“尸蛊之术?”冈无畏问道。

“是,小人可以演示。”

老兵看着白毅,白毅点了点头。

“楚卫国山阵军三旅一卫辎重营,薛大乙!”老兵行了个有力的军礼。

“是老行伍啊!”息衍微微一笑,是赞他的军礼标准利索,是老兵才有的气度。

薛大乙用力一点头,于是拔出随身的小佩刀,小心地扎进那具尸体里。刀“扑”的一声透入,如穿朽木,也没有血流出来。他从腰间摸出一只小纸包来,打开来是一些黄色的粉末。

“小人这纸包里的是硫磺,尸蛊是借虫子的精神炼法,虫子怕硫磺,硫磺对尸蛊也有效。”薛大乙解释。

费安皱了皱眉:“这种乡野里的邪术,白将军真的相信么?”

白毅不回答。此时薛大乙已经把硫磺从那个刀扎的创口洒了进去,仵作则手持火镰站在一旁,薛大乙以小刀割开自己的手指,将一滴血滴在丧尸的鼻尖。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了过去,古月衣看见那具丧尸的手指似乎动了动,他惊得想站起来,此时丧尸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将军们也都忍不住了,程奎跳起来拔刀,恨不得当场一刀把这具尸体砍作两半。

“程将军别急!”仵作急忙大喊,“绝没有事,这东西已经用铁环固定住,伤不了人。”

程奎愣了一下,看见尸体脖子、腰间和双腿都束以铁环,被牢牢地固定在床下的地面上。那具尸体果然受伤太重,也只是作最后的挣扎,似乎是被鲜血的气味吸引了,虚弱地扭动着。仵作火镰一擦,一粒火星落在硫磺上,火焰一直烧入尸体的胸膛里。

“诸位将军看好了!”薛大乙大喊。

随着他的声音落定,什么东西从那个创口里探出头来!将军们浑身恶寒,不约而同起身。那东西似乎是害怕硫磺的火焰,拼命地摆动身体钻了出来,那是一种众人都没有见过的青灰色长尾虫子,浑身都是脚。它爬得极快,从尸体上滚了下去,立刻往阴暗不见光的角落爬去。

古月衣反应极快,他挥手投出了袖刀。袖刀准确地将那只虫子钉死在地上。

那只虫子拼命地摆动尾巴挣扎。可它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淡,它整个形体也模糊起来,像是一道凝结的青灰色烟雾,正在极快地散去。古月衣拔出腰刀踏上一步,还没有来得及接近那条虫子,就看见它整个形体崩溃了,只有些许红褐色粉末飘落。

他的袖刀静静地扎在地面上,似乎完全没有刺中什么。古月衣呆在那里,指尖微微颤抖。

“古将军可以摸摸看,那就是蛊,已经被杀了,虽说原本也不是活物。”仵作道,“此时是没有危险的。”

古月衣尝试着以手捻起一些粉末,揉了揉:“像是血痂碎了的粉。”

仵作点了点头:“是,看起来像,不过谁也不知道是什么。”

“其实那虫子也是死虫,没有形体,据说看见的人不过是幻觉。”薛大乙补了一句。

“可我们都看见了。”古月衣环视众人,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了,有人以尸蛊给我们设下了一个圈套。”白毅道,“这些天搜集了各方面的消息,和诸位分享。离军在事发的当夜忽然返回,这件事无疑和他们有关。当时殇阳关内,一共有丧尸六千一百五十二具,其中大约半数是从火门骗开了城门进入的,还有半数来自辎重营的伤员。这种蛊毒也会影响伤者,重伤的人会被蛊虫吸噬魂魄,和丧尸毫无区别。它们并无组织可言,只是凭着本能杀人。”

“但是丧尸依然有人操纵,射我的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个丧尸,那样犀利的弓术。”古月衣道,“还有,对方能够在火门和我军把守的地门两次使用诈术骗开城门,这不是丧尸能做的事。”

“是。”白毅说,“但是尸体毕竟是慢慢腐朽的东西,无论什么样的秘术都无法维持太久。我请诸位来这里,是想告诉大家,我们目前只宜坚守。谢玄此时不敢攻城,攻城他就会踏入丧尸群里,以我们如今剩下的兵力,谢玄未必能够占到上风,他只有一万赤旅。我们只需要等到丧尸不能活动,这场仗的胜利便还是我们的。”

“等到何时它们会自己倒下去?”冈无畏低声道,“我们没有粮食,也没有药物。而丧尸是不需要食物的。”

“胜利?”程奎也摇头,“我军只剩一千两百人,还有大批伤员。五千精锐折损如此,还能算是胜利么?”

“我们大约还剩多少人马?”息衍打断了这个话题。

“带上伤员,”白毅微微沉默,“仅仅剩下两万六千人,战马还剩七千余匹。”

“那么白将军,说最关键的部分,我们还有多少粮食?”息衍沉声道。

白毅点了点头:“不错,你猜得都对。为了消灭晋北营地中的丧尸,晋北军用了火焚之术。结果就是我们本来可以勉强充作军粮的燕麦毁于一旦,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马粮剩下了,至于人吃的粮食,仅能支持七日!”

所有人的脸色变得更加晦暗。

白毅环顾四周:“我想说的是,我们或者会死在这里。帝都、下唐国和我们楚卫国也许会有援兵到来,但是我们也要有自救之术。各位帐下还有骑兵的,准备开始杀掉战马,充作军粮。”

程奎“腾”地站了起来,眼睛血红,勃然大怒:“我国全部都是骑兵,一匹马从小养大,征战出入,仿佛兄弟。白将军你要杀战马,为何不杀你自己的战马?”

白毅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静。他低头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向着程奎扔了过去。程奎茫然接下了白毅的剑。

白毅走到兵舍门口,推开门,门外正是白毅的那匹名马白秋练。白毅指着自己的战马:“我国强在山阵长枪,所带战马很少,即便杀了,也不足以充实军粮。但我确实有一匹马,随我征战多年,我初见它的时候,还是一匹小马驹子。今天如果程将军要杀了它才能见得我和诸位同生共死的决心,那么请以我的佩剑动手。”

程奎恶狠狠地和他对视,白毅毫不回避。程奎终于忍不住,甩掉剑鞘大步而出,来到拴马桩之前。他仰视那匹身量极高的白色骏马,知道这是一匹极为难得的神骏,他是爱马的人,心里舍不得,可是已经被白毅逼到这样的地步,他终于咬牙狠心,提剑刺了出去。

骏马嘶鸣,长鬃飞舞,程奎的剑停在白秋练胸口之前,差着半尺没有刺入。那一瞬间他抬头看着这匹通人性的白马目光中满是惊恐和悲惶,却不在看他,而是看向了另一个方向。程奎顺着白马所看的方向看去,正是站在兵舍门口的白毅。

白毅遥遥地和自己的爱驹相对,脸上木然的没有表情。

程奎看了看白毅,又看了看白马,握剑的手抖了抖。他左手狠狠地一掌拍在自己握剑的右手上,把剑扔在地下,大步地离去了。白毅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

息衍背着手走出兵舍,上去拍了拍白秋练的脖子,让这匹马安静下来。他回身看着白毅:“就从我下唐骑兵的战马开始杀起吧,希望不要杀到我的墨雪,你便能想到脱困的办法。”

将军们都走了出去,只剩下白毅默默地站在兵舍门口。许久,白毅上前几步,挽住了白秋练的缰绳,他抚摸着爱驹的长鬃,微微摇头:“如果需要在你和墨雪之间选一匹马来杀,息衍又会选择何者呢?”

他叹了口气:“早知道在你得病的时候,便不救你了。”

九月初九,王域,羽林天军扶风大营。

年轻的将军武装整齐,端坐在战马上,他背后是两千名羽林天军,列阵候命。征发令是昨夜传下来的,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种紧急的出征了,毫无准备的时间。军士们惊疑不定,各百人队统领心里也没底,只有将军还平静。他扣着一杆红色长缨的战枪,摸了摸腰间的酒壶,酒壶是空的,出征不能饮酒,不过他还是习惯性地带着这东西。随身太多年了,没有它,就觉得缺了些什么。

“谢诚谢将军么?”一名金吾卫首领带马踏入大营,跟随他而来的是十驾四马大车,来得很急,车上以油布盖着,看不出下面藏着些什么。

“属下正在候命。”谢诚在马鞍上躬身。

“长公主令谕,全员更换武器。”

“更换武器?”谢诚有些吃惊。羽林天军耗资巨大,制式装备不能说是东陆独一无二的,却也都是上品武备。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必要在出征前一刻更换武器装备。

“不必问了,让他们去领千机弩,一共两千张。”金吾卫统领向大车上的车夫示意。

“千机弩?”谢诚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皇室军队,武器铠甲仪仗皆有惯例,每一种可供装备的武器都由工造府制订规格体例,制作起来绝对不能违背,新武器没有数年的试用绝不可能被装配,更不用说全员装配。

大车上的油布被掀开了,下面整整齐齐码着沉重的弩弓,一色乌黑,以桐油保养得极好。

金吾卫统领从自己后腰抽出了一件,递给谢诚。谢诚觉得入手沉重,是用上好的木材制作,工艺极为精细,韧实的牛筋弦颇有力,拉开弦有些勒手。但是和普通弩弓略有不同,无论是弓臂的开度还是上弦的角度,最特别是原本应该放置箭矢的槽在这张弩上看不见,弩弦卡在一个木盒里面。

金吾卫统领从腰带里抽出三枚乌黑的铁矢,只有普通箭矢一半不到的长度,他当着谢诚的面填入木盒里,再次把弩递给谢诚。他比了个手势:“将军请试射。”

谢诚扬起手臂,指向大营东侧的土墙,扣动扳机。

弩身只是微微一震,平衡极好。三枚铁矢一次全部射出,轨迹平直,钉入土墙,连尾部也没了进去,只溅起一片淡淡的飞灰。排着队领取弩弓的军士也被吸引了,有人叫起好来,已经拿到的则跃跃欲试。

“不错!”谢诚赞了一声,“方便有力,是件好武器。”

“好在实用,若说有力,比紫荆长射还是差得太远了。不过,”金吾卫统领笑笑,“任何一个人拿到,无须什么训练,就可以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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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别的令谕么?”

“谢将军请率部和其余九营一同出发,金吾卫一万人,羽林天军一万人,目标是当阳谷谷口。”

“当阳谷谷口?”谢诚点头,“离军残部还在那里和淳国华烨对阵吧。”

“其余的,只要到时候听从将领就可以了。”金吾卫统领高深莫测地笑笑,“此次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以谢将军年少成名,这些年在羽林天军升得如此快,做这点小事是举手之劳。”

“又是加官晋爵的机会呢!”他拍了拍谢诚的肩膀,“还有事,就此告辞。”

金吾卫统领带着一队属下,策马狂风般离去了。这些日子帝都金吾卫忽然焕发了活力,各级军官出入扶风大营和各处卫所,带来皇室的军令。原本只是皇室仪仗的军队,此时耀武扬威,看起来已经掌握了帝都全部的军机权力。

谢诚看着金吾卫们远去的背影,默默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两指宽的白布条来。

他这些天不知多少次读这封信了,想从每个字里看出它是否可信,此时他重在心里默读了一遍:

〖吾兄如晤:

我闻事发突然,联军以尸乱被困殇阳关。此术是尸蛊之法,传自云州,东陆识之者少,唯太卜博学,或有所闻。尸蛊噬人精魄,可用于尸体,亦可用于活人,重伤之人若为尸蛊所噬,则失却本性,与死者复苏无异,皆丧尸也。尸蛊至难拔除,然有破绽。以尸蛊起万余死者,是秘术大阵,谓尸藏之阵。有阵则有阵主,阵主犹在殇阳关内。阵主死,秘法破。此事我告于兄,或为加官晋爵之机会。凭兄自决。

弟沐手谨奉〗

他计算着收到这封信的时间,想起那个曾于朗月之夜在帝都城墙上白衣高歌的年轻人。无论这封信是从哪里发出的,都令人惊异。甚至在皇帝都还不知道殇阳关中出现了异相的时候,这只信鸽就落在了谢诚的桌子上。谢诚有种强烈的感觉,在殇阳关那幕惨剧上演的一刻,他那个白衣的朋友正背着双手,在远处观望。

他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是否可信,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他能感觉到那个庞大的阴谋在稳步推进,而殇阳关里那些人就要死去。他决定冒一次险。

“信鸽。”他低声道。

属下送上了一只青灰色尾羽的信鸽,谢诚摸出早已写好的信,塞进信鸽脚下的竹筒里。他扬手把信鸽放上青天。

九月初十,当阳谷口,凌晨,天边刚有一线辉光刺破了黑暗。

离国左相柳闻止漫步在大营之中,除了轮值的军士,柳闻止两万赤旅步卒中的大部分还在沉睡,营中刚刚开始生火做饭。柳闻止带着一名亲兵四处查看,早晨的军营中一片静谧,老兵挥舞着铁斧劈柴,把木片塞到锅下。天气已经很凉了,锅烧得极暖和,柳闻止站在锅边烤手,闻着肉粥的香味。

柳闻止是文臣,懂军阵而不能厮杀。但是他治军严谨,每日起得比士兵还早,在营中巡查,风雨无阻。离国将士颇多来自南蛮部落,本来不喜欢他的行事,却也不能不佩服他的威严和勤勉。这两万赤旅中,柳闻止命令所到,无不奉从。

“真安静啊。”柳闻止轻轻叹息。

“大人,”亲兵凑了上来,“我们还要在这里守多久?”

“只怕还要些日子,”柳闻止摇头,“昨日有确切消息传来,谢玄所部正在殇阳关和白毅二度对阵,我们必须守在这里,否则华烨的风虎若是支援白毅,谢玄绝没有胜算。”

“可我们怎么撤离呢?腹背都是敌人啊。”亲兵也不无担心。

“路虽然远了一些,可是想回家,总还是有办法的。”柳闻止笑笑安慰他。

又一名亲兵按着佩刀奔了过来,跪在柳闻止面前:“大人,淳国华烨有使节来!”

“这么早?”柳闻止诧异,“那么请他进来。”

立刻有数名柳闻止的亲兵簇拥着一名风虎骑兵装束的精悍男人而来,那名风虎双手捧着一件青布包裹的东西。风虎站在柳闻止面前,微微躬身行礼,将包裹捧了上去。

“这是什么?”柳闻止拍了拍那只包裹。他和华烨之间经常有所馈赠,这样的事情不算稀罕,只是对方使者清晨赶来,还是第一次。

“是我们将军奉还柳相的东西。”

柳闻止打开包裹,里面是三本古卷。柳闻止翻了翻,恰好是他赠给华烨的《韶溪通隐》《海苍志异录》和《冼山知闻笔记》三种。

“这些是我赠予将军的,怎么还了回来?”柳闻止摇头。

“将军说,这些书太珍贵,只敢说借来一观,不敢说占有。所以无论如何,这些书是他欠柳相的,要归还。”风虎彬彬有礼地回答,“此次还书,也说明一件事。”

“什么事?”

“柳相请听!”风虎向着身后比了个手势,忽然露出傲然的神色。

柳闻止集中精神,神色忽然变了。他听见千万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那声音海潮般扑来,很快就惊动了营里所有的军士。军营前预警的铜钟响了起来,军士们提着武器钻出帐篷,前方防线处值守的军士中有人放声咆哮起来,却听不清是在喊什么。

地面开始微微地震动了,骑军距离他们的距离不会超过三里。

“华烨将军让我告诉柳相,两军决战就在今日开始,日上三竿,再也不必于阵前相见!”风虎凛然道。

柳闻止惊骇地退了一步,长叹:“终于还是躲不过!”

“柳相本该知道,贵国在殇阳关设下了陷阱,谢玄军团的一万赤旅去而复返,这是联军存亡的关头,华烨将军让我告诉柳相,白将军不死,是他不动兵戈的底线!”风虎大喝。

“是说他和我终于还是被逼上了战场么?”柳闻止仰面向天,神色悲惶,他忽地大笑了几声,对风虎挥手,“你可以走了!”

“不准备留难我么?”风虎傲然不惧。

“你是使节,等你离开我的军营,你就是敌人!”柳闻止双目中锐光一闪,“你能不怕我而来这里,我凭什么不敢放你走?你叫什么名字?”

“风虎骑军,二旅三营,原鹤!”风虎行了一个有力的军礼,他回头狂奔而去。

整个赤旅大营像是猛虎苏醒,越来越多的军士套着赤色的皮甲、持着方口蛮刀列队。有人牵上了柳闻止的战马,风虎铁骑的旗帜已经可以看见,灰尘弥漫起来,仿佛要遮蔽天空。前方的防线无法承受这样忽如其来的进攻,溃退的战士们已经退入了军营。

“扶我上马!”柳闻止大吼。

“柳相!不宜在这里决战!敌军来势太快,我们应该后退结阵,再行作战!”一名亲兵拉着他的战马劝阻。

“愚蠢!”柳闻止扭头大喝,“这样的局势下,华烨铁了心要跨越王域,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两万赤旅,挡得住两万五千铁骑兵么?”

亲兵愣了。

“我在这里,只是赌华烨敢不敢下定决心不经皇帝许可而穿越王域。那头老虎已经下了决心,那么说什么都没用的了!”柳闻止喝令,“第一旅随我出击!其余的人退走,如果能够摆脱华烨的追击,解散所有人,扔掉武器铠甲,从山路向离国撤退!凭着脚,也可以走回去,不必死在这种地方!”

“扶我上马!”他又下令,“我也许老了!但是还有用!”

他被推上了战马,坐在马鞍上,他得以看清楚那支越来越近的骑军,他们的锻钢铠甲和马甲映着早晨的阳光,融为一片森严的铁灰色。为首的年轻人竟然赤裸着上身,挥舞着厚重的阔刃巨刀,追杀溃退中的赤旅步卒。他年轻的脸因为杀性而扭曲,没有人能阻挡他的冲锋。

“是东陆最昂贵的军队啊,”柳闻止长叹,“若是我们离国有这样的铠甲和战马,就不用耗费那么多子弟的鲜血,我们早已是东陆的主人!”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с○m

风虎铁骑为首的年轻人远远的看见了这个老人,也看见了他身后被竖起的战旗。他将巨刀收在马鞍上,抽出一张大弓拉开,一箭射出。他的弓也巨大,箭比普通的羽箭长了一尺,箭镞比普通的铁剑还宽阔。柳闻止听见箭啸的时候,胸膛已经被洞穿。

他栽下了战马。被亲兵接住的时候,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抓住亲兵的胳膊:“传我令!第一旅殿后,其余人,回国!王爷还在离国等我们!”

“纵然没有那些昂贵的武备,我们一样会称雄东陆!”他说完这一句,眼睛里的光芒才涣散了,手慢慢地松开了亲兵的胳膊。

离国左相柳闻止死于当阳谷口的大战之中,此时距离离国右相李桐的去世,已有十四年。这两个老臣均在离国夺嗣的斗争中选择了十七公子嬴无翳,最终也都用自己的生命为霸主铺平了道路。正像他们的政敌曾经诅咒的那样,他们必将因为对嬴无翳的支持而不得善终。

不过直至二人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悔意。

谢诚和他的两千羽林军推进在原野上,在他的周围,还有另外九个规模相等的军团。一万名装备精良的羽林军和一万名初踏战场的金吾卫,每个人都持着那种乌黑的千机弩,配有三十枚铁矢,六十万枚铁矢连续释放,会是一片何等壮观的铁流。

金吾卫们比羽林军更加振奋,这些世家出身的年轻人穿着贵重的军铠,胸口纹着家族的徽记,一边行军一边交头接耳,跃跃欲试地拉着弩弦。

谢诚已经可以看见开阔的当阳谷口了,那里烟尘弥漫,喊杀声震天动地。

斥候飞马回来,指着前方大喊:“前方还有两里就是王域边界!淳国华烨将军正和离国左相柳闻止交战,风虎骑军已经占了上风,赤旅残兵正在向着这边溃退!”

后面传令官也是旋风般的赶来:“传羽林上将军舒文颐令,三军全速行军,不得拖延!违令者皆斩!”

“还能赶得上么?”谢诚淡淡地问。

“违令者皆斩!”传令官瞪着眼睛威吓。

“明白!”谢诚猛一挥手,“全速行军!掉队者军棍责罚!”

整个军团被迫加快了步伐,原本速度相当的金吾卫军团被拖下了。金吾卫军团的首领高声喝令着,强迫这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加快步伐。谢诚冷眼看着那些年轻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赶,方才的趾高气扬一下子就消失了,方阵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华烨立马在高处,看着风虎分为小股追赶着溃散的赤旅步卒。即使是精锐的离国步兵,失去了统帅也很难坚守。对风虎们而言胜局已经奠定,剩下的只是扩大战果。华茗提着沉重的刀立马在华烨背后,他喘着粗气,巨刀上血迹还未凝固。

“我不该派你出战……”华烨摇了摇头,“传令他们不必追赶了,敌人已经丧失斗志,现在追杀,不但令我们自己的队形混乱,也没有必要。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直抵殇阳关下,支援白毅的军团。”

“是!”华茗高声回答。

他带马离开之前,看见父亲手中紧紧握着几卷古书。那几卷书上沾了离国左相柳闻止的鲜血,华茗一箭射杀柳闻止,离军士气立刻崩溃,原本难于突破的防线主动退后,风虎便趁胜追击。华烨纵马踏入了离军大营,看见了横尸在地的柳闻止。离军来不及带走他的尸体,他手中还握着华烨派人还回去的三卷书。华烨当时默立了片刻,上去取下了这三卷书,以自己的军旗遮蔽了柳闻止的尸体,上马而去。

华茗驰下了高地。他觉得心里有些乱,但是他不想再想得太多,他已经追随父亲上了战场,便只有这么死战到最后。

原鹤挥舞着马刀,冲锋在最前列。他的马是同营将士中最好的,跑起来风驰电掣,深秋枯黄的原野在他的马蹄下迅速后移,令他觉得全身血脉都张开了。这种狂烈的奔驰和战斗,对于沉寂已久的风虎而言太难得了。他追逐着赤旅一支残兵,那支残兵奉着雷烈之花的大旗,他决心要夺下那杆旗帜。

谢诚已经能够看清交战的双方了,他目力很好,判断了一下距离,已经不过是两里开外。迎着他而来的是奉着雷烈之花大旗的赤旅,他们急速后撤,一队风虎的精锐在后面追赶,整个战场已经溃散,失败的离国军向着四面八方分散。

“停!列阵!”他大喊。

他是先锋军团的统领,金吾卫也受他的节制。最前面的四支军团开始慢慢地展开,方阵变为长阵,两翼飞起如一只巨鹰。这是宫中传出来的阵形,拉开的队列可以最大限度的发挥千机弩的威力。阵形微微凹陷的中间地带如同口袋,等着捕捉敌人。那队赤旅已经无路可走,他们距离陷阱中心越来越近。谢诚眯着眼睛看去,看见了矗立在原野上的黑色石碑。那便是王域的界碑,立在那里已经七百年。

华烨看见了那支军队,以及他们所奉的火焰蔷薇大旗。在东陆,只有皇室的军队可以奉这种旗帜。

他的脸色变了变:“放令箭!谁在最前方?令他回撤!”

他的亲兵微微愣了一刻没有回应。华烨抓过他手里的弓,对天射出了响箭。箭带着清锐的鸣响升入天空,整个战场上的人都能听见,是急速回撤的信号。

“原都尉!回撤!那是回撤的令箭!”一名风虎带马上来在原鹤的耳边大吼。

“回撤?”原鹤不解地回头,他和对面的羽林军对赤旅的合围已经完成,只要再追下去就把赤旅逼近了死地。

传令官策马立在谢诚背后:“谢将军,请对你的人下令!”

谢诚看了一眼这个高傲的金吾卫军官,神色冷漠地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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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扬手。

军士们半跪于地,开始在千机弩中填装铁矢。八千张弩弓被平端起来,两万四千枚箭矢随时都能发射。

谢诚最后一次看传令官:“这样发射,真的可以么?”

传令官挥手指向前方:“过界者,皆为逆贼!我说可以就可以!我奉的是羽林上将军的将令!”

谢诚看着他的嘴脸,冷冷回了一句:“不必说得那么大声。我问了,你说可以,你就需要为此承担一切的罪责!仅此而已。”

传令官一愣。

谢诚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见原鹤的马蹄越过了界碑。这支风虎已经和赤旅一样踏入了皇室的领地。谢诚猛地拔剑,指向前方:“发射!”

两万四千枚铁矢像是飞蝗一样笔直地射出,带着嗡嗡的巨响。追逐和奔逃中的两支队伍都呆住了,原鹤没有想到羽林军竟然真的对他们发起了攻击,更没有料到那种东西里面会喷出铁雨般可怕的东西。在他前面的赤旅瞬间就被吞没了,原鹤仰天滚下战马,趴在地上,箭雨仅仅比他慢了瞬间,他的战马胸部中箭,密集的铁矢完全透入了那匹好马的胸膛、脖子和眼睛,连箭尾都看不见。原鹤趴在地上,看见他最心爱的战马双目流血,长嘶了一声,跌跌撞撞前行了几步。

它胸口的创口也喷出了血浆,喷出数尺之远,它的心脏已经被重创。这匹马最后扭头,瞪着已经盲了的双眼,像是要寻找它的主人。然而它再也支撑不下去,四腿一软,趴下去永远爬不起来了。

原鹤只有腿上中了一箭,而那一箭的力道使得它完美洞穿了风虎骑军引以为豪的锻钢具装铠,原鹤感觉到自己的一根筋被刺穿了。他向着他的马爬过去,四周皆是他死难的兄弟。

“装填!”谢诚下令。

军士们把第二轮的铁矢装入了千机弩。

谢诚挑衅般的看着那个笑逐颜开的传令官:“怎么?长官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觉得很是壮美?”

传令官听出他话里有刺,颜色一冷,斜眼看着他。

“是很壮美,不过,有一天我们被射杀,也同样壮美!”谢诚不再看他,挥剑大喝,“瞄准!”

战场上的风虎们都被这个场面惊呆了。铁骑兵们随即震怒了,高处看出,整个战场的局势骤然变化,分开追逐赤旅残兵的铁流开始汇聚,它们仿佛一支支利箭,箭尖所指的都是羽林军。

华茗带马驰上高地,看见父亲握着弓沉默。华烨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像是要把那张传令的弓握碎,面甲遮住了他的脸,没人可以看见他的神色。

“父亲……”华茗轻声喊着,缓缓带马上前,不敢惊动他。

“我没有事。”华烨的声音低沉嘶哑。

他弯弓向着天空连续的射出响箭。撤退的箭啸声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天空,奔驰的风虎们一支一支停下了,他们回望高地,双眼赤红。可他们依旧不能违反军令,整个战场诡异地沉默着,遍布整个原野的铁骑兵们仰头望着高处,高处的人低头看着他们。

终于,铁骑兵们开始回撤。他们中有人回望,王域的边界对面,站着他们最后一个兄弟。

原鹤仍然活着,他用尽全力站了起来,他也望着高处。

“将军!看见了么?看见了么?兄弟们都死了!”他放声咆哮起来,“你还活着,只有你还活着!”

“原鹤……”华烨低声道。

“发射!”谢诚下令。

密集的铁雨从原鹤的背后袭来,将他完全吞噬了。

华烨看着远处的那个人形,原鹤居然站住了,虽然他已经死去。他用马刀撑在地下,顶在自己的胸口,临死把自己的尸体树立起来,像是一件末日的碑记,孤零零地站在战死者之中。就在华茗觉得空气已经沉郁到令人窒息的时候,华烨仰起头,发出了咆哮。

当阳谷口被他的咆哮掀动,连远处的羽林军也震怖得想要捂上耳朵。咆哮持续了片刻,停下之前声音已经变得沙哑。华烨带马离去,不再回顾。

“这是虎最悲愤的时候吧?”谢诚望着高处。

“华烨撤了!华烨撤了!我军胜了。”传令官却是大喜,他刚才几乎以为华烨就要挥兵进击。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谢诚看着他,冷冷地笑笑,“虎神的斥候非常有名,他会派人查到我们两个名字,然后把我们列在他必杀的名单中,只要他还活着。丑虎华烨,从来不是善主。”

他看着传令官的笑容僵在脸上,仿佛吞了一只苍蝇般的难看,忽地仰天大笑起来。

九月十一日,帝都,桂宫。

长公主躯体横陈于卧榻上,手持战报咯咯轻笑,不胜欢喜。她一身乳白色的轻纱,肌肤半透,乳胸半裸,纱裙下露出赤裸的小腿,百里宁卿正坐在榻边帮她按摩。而雷碧城就坐在对面,仿佛一具木偶般闭目沉思,对着眼前奢华淫艳的场面如同不闻不见。

长公主渐渐熟悉了这个深不可测的老人。她甚至和宁卿搂抱求欢的时候,也不太刻意避开雷碧城,除了本性的淫荡,也是她觉得没有必要。她不避开这个人,因为在她眼里雷碧城并不是人。

对于雷碧城而言,一切在他心中都像是云影那样不会留下痕迹,只有某些强大的信念。他看着长公主的时候,长公主觉得自己是透明的,雷碧城的目光从她身上透了过去。这个老人没有喜怒哀乐,也不期待权力和欲望的享受,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实现一个目标。

“儿郎们果真不辜负我,在他们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啊!”长公主捂着嘴笑,“碧城先生,昨日当阳谷谷口的接战,我军大捷。华烨虽然愤怒,却没有发动进攻,这只老虎,想必会被憋死了!”

“华烨未必不想进攻,不过那些弩箭可以穿透风虎的铠甲,令他不得不忌惮。我们的军队赶到,恰好在他和赤旅接战之后,他的损耗也不小,我们是生力军,华烨不会不顾惜他旗下子弟的命。”雷碧城道,“如今华烨不足畏惧了,我们可以把力量集中在殇阳关。”

“碧城先生有什么见教?”长公主直起身子,盘膝端坐,示意宁卿不必按摩了。

“东陆有三个人会救白毅,华烨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两个,长公主想必也清楚。”

“楚卫女主白瞬、下唐国国主百里景洪!”

“不错,”雷碧城微微点头,“以楚卫和下唐两国的实力和位置,要援助白毅还是轻而易举的。”

长公主想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碧城先生是要卡死白毅的喉咙么?这个容易,太容易了,那么就由我担保,白毅不会从这两家获得任何援助。”

“我已经知道长公主有办法,”雷碧城睁开眼睛,“我需要时间。”

“时间?”

“亡者们站起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到白毅居然挡住了它们的第一波攻势。白毅一日不死,危险就仍在。神术虽然令世人惊恐,然而并非没有破绽,白毅恰恰可能是发现它破绽的人之一。”雷碧城低声说,“我需要时间,准备给他致命的一击。”

紫衣信使的快马在夕阳下高速通过青衣江上的浮桥,远处隐没在山坳里的城市已经露出了城头。

青衣江是建水的支脉,绵绵细流穿越越州和宛州的分界,最后汇入大海。

楚卫国立国便是依赖着这条水量丰富而流势平缓的江,青衣江是楚卫国灌溉的主要水源,也是东面抗拒离国的天险。青衣江宽阔的江面非舟船不可跨越,下游密集的水网也同样是骑兵的障碍,嬴无翳所擅长的轻骑雷击战术在这里完全失去了意义。而楚卫国都城清江里,就建造在青衣江畔的山坳中,这座城市坐落在水网之上,满城被粗细不匀的河流分割,居民互相拜访,从南城往北城往往需要舟楫来往。

信使亮出加盖了皇室印信的行牒入城的同时,梓宫中正在召开群臣的会议。

梓宫是楚卫公爵的禁宫,和下唐国的紫寰宫齐名,背临青衣江,楼宇庄严巍峨,气度雄浑。此时从窗户里往外看去,青衣江上波光荡漾,夕阳如同在水面上洒了十万片碎金,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临窗眺望的是一个女人,以黑色高冠束起一头长发,一身青绢的曳地长袍,袍摆直拖出一丈之长。她的身后有侍女为她扯着袍摆,另两名仕女以绛色的长杆在她身后撑起青色的绢障,不使台阶下默立的臣子们可以轻易看见女主的容貌。

女主垂首望着江面,不出声,也没有表情。她已经算不得很年轻,可依然是女人最好的年纪,华美得像是一朵开到极盛的海棠。而这朵海棠却不张扬,她总是如此低着头,避开任何人的目光,倒像是一个倔犟的少女。使女小心翼翼地看向女主,知道她正在生气。女主极怒的时候反而会极安静,只是紧紧抿着嘴,柔润的颊边带出一道锋利的线条。那是因为她正咬紧了牙齿。

台阶下的臣子们也不敢出声,只是偷偷以眼神互相示意。

“你们要说的理由都说完了么?”女主终于发话了。

一名身份显贵的大臣出列:“国主,臣子们的意见就是如此了,请国主以国家为念,三思而行。如今离军已经逃脱,嬴无翳重回九原,我国和离国接壤,危在旦夕之间。而国主若要发兵救援白大将军,国中兵力空虚,离军趁虚而入,我们如何应对?白大将军此时手中尚有雄兵,自保无碍,殇阳关内的局势我们又只是从只言片语的情报里获得,根本就是模糊不清。国主此时要以倾国之力救援一个局势不清的战场,却放弃守卫国土,臣子们都不能理解。即便国主坚持,我们也要死谏!”

大臣眉宇飞扬,说得义正辞严。

“你们都是如此认为的了?”女主的声音微微颤抖。

臣子们沉默了极短的时间,互相看了看,同时上前一步,躬身长拜:“我等皆以为路仲凯大人所言是忠君爱国之策,国主不可为一人而使全国陷入危局。”

同声同气的一段陈词,整齐得没有一字差别,臣子们已经不介意暴露出他们已经就此事达成了共识。在被召集来梓宫开会之前,他们就已清楚自己该说什么,而且绝不犹豫。

路仲凯恭恭敬敬地长拜:“我国军事,一直是白大将军一手掌握,此时国主纵然要出征,又有谁能充领军之人?谁能调动白大将军一手操练的雄兵?”

“我有人可以领军。”女主道。

路仲凯愣了一下:“难道是安平君?安平君长于弓马,然而领军大事,只怕安平君没有经验吧?”

安平君是女主的丈夫,一个矫健高贵的世家子。路仲凯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大臣们,对他而言这些大臣的立场如今不必再担心了,他们没有人会愿意领军出征。他思谋着如今女主可以调配的人,大概也只剩下安平君。

“不,不是安平君,是我。”女主转身揭开绢障,低头看着地面,缓缓说道,“我将领兵亲征!”

她转身退入后堂,不再给任何辩驳的机会。

臣子们三两一群,小声议论着退出了梓宫。直到离开了梓宫的大门走向各自的车马,他们的声音才大了起来。几个臣子靠近路仲凯,略带忧虑。

“路公,国主若是亲征,我们怕还真的麻烦。”其中一个年轻的臣子道。

“麻烦?”路仲凯冷冷一笑,“豪言壮语动动嘴皮子就可以说出来,领兵打仗却是另外一回事。一个女人,不过仗着血缘而继承了公爵的身份和土地,她懂什么?只怕还没有走到殇阳关,看见第一具尸体,她就要吓得嚎啕大哭了。”

年轻的臣子还是忧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路仲凯拍了拍他的胳膊:“担心什么?如今清江里这座城里没有白毅,那么整个楚卫国还有什么人值得我们戒惧?”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没准这一次,白毅真的要就此消失呢。”

臣子们忽地都沉默了,他们停下了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瞬间,所有人都露出了一种期待的神色,这场面诡异得像是同一个妖魔在他们所有人身体里在同一时间苏醒了。

秋风萧瑟,卷着落叶吹向梓宫巍峨的大门,臣子们沉默地走着,不再说什么。

一名全副武装的亲随大步奔跑而来,迎上了路仲凯:“大人,帝都有使节来,说有重要的信要大人亲自过目。”

路仲凯愣了一下,露出了一丝笑容。

下唐国,紫寰宫,傍晚时分。

百里景洪放下了手中的笔,长叹了一声:“掌香,请拓跋将军进来。”

掌香内监小步出去了,片刻,把立在台阶下已经半个下午的拓跋山月请了进来。

拓跋山月按刀行礼:“国主,想必我来的意思国主已经知道。”

“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让将军苦等半个下午却不召见。”百里景洪还是叹息,“点灯。”

内监轻手轻脚把蜡烛点上,罩上碎花琉璃的灯罩,放在百里景洪面前的桌上。在支离破碎的灯光里,百里景洪的脸上看不出神色来。他拍了拍桌子,起身走到当年文睿国主留下的书法屏风前,背向拓跋山月,久久的不发一言,似乎是欣赏着这张他从小看到老的屏风。

“请国主恩准出兵,早一日,就多一分把握。”拓跋山月道。

百里景洪不转身,微微摇了摇头。

“我听说拓跋卿和息将军多年来都不和睦,为什么催着我出兵的却是拓跋卿呢?”他缓缓问道,“息将军和拓跋卿一样是国家的栋梁,拓跋卿愿意为我着想,亲自领兵前往救援,这是我的荣幸。然而急于去救一个政敌,乃至于几次三番地催促,似乎悖于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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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不知道拓跋卿能否解释?”

“军人的胜负,和国家的胜负,是一体的。我出仕于下唐,就要为下唐考虑东陆的战局。如果息将军此次被离军歼灭,那么整个东陆将再也没有可以克制嬴无翳的人。到了那个时候,雷骑的铁蹄依次把每一寸土地都翻开,我们也只能看着,坐等嬴无翳的刀落在我们头上!”拓跋山月顿了顿,“而且在我而言,也从未认为息将军是政敌。”

百里景洪转过身来,沉默地看着仿佛钢铁铸造的蛮族武士。良久,他又是一声长叹:“我何尝不知道息将军对我国的重要,我得到殇阳关里异变的消息,恨不得领兵亲征!可是,我不能动,拓跋卿以为我只要开口下令即可,但是拓跋卿,你以为我的权力是无限的么?你可知道我每下一道命令,也要再三权衡,有许多的不得已?”

“不得已?”拓跋山月微微一愣,“我国是东陆五大强国之一,富庶堪称第一,除了皇室,还有什么人能够限制国主的权力?”

“是,有人可以。”百里景洪摇头,“我收到的两封信,两个信使几乎是马前马后抵达南淮。一封信来自皇室,一封信则来自我百里家的主家。皇室的信责问我为何殇阳关里有尸体异变,是否兵杀之气有害天和,又或者勤王之师行事不仁。主家的来信则令我暂缓发兵,等待局面进一步明朗。”

“主家的来信?”拓跋山月大惊。

他知道百里氏是胤朝七大家族中仅次于皇族白氏的大家族,主家和几个主要的分家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主家没有封地仅仅效忠于皇室,而最后一任百里氏主家的继承人百里长青早在十几年之前就以谋逆的罪名被皇室处死。百里氏应该已经没有所谓的“主家”。

“这些事,我甚至没有告诉息将军,今日在这里所说的一切,拓跋卿只要放在心里便好。”百里景洪缓缓坐回桌边。他盯着拓跋山月,眸子映着灯,极亮,像是从眸子深处射出异样的光来。

“拓跋卿来自蛮族,并不完全清楚我们东陆帝朝的历史。我也不能一一解说,我只是想告诉拓跋卿,东陆的权力,并非完全掌握在诸侯手中。几大家族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实力,又以极严格的家族规则来约束,即便我是一国公爵,称雄于宛州,也不敢违背家族长老的意愿。我们下唐这些年来,能够得皇室的信任,获得诸多的支持,都和主家的活动分不开。”他低声道,“我们百里氏的家族规则,并非杀死一个百里长青可以打破的。我家族七百年来领袖东陆世家,树大根深,即使皇室,都不能连根拔起!”

拓跋山月一怔,觉得由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我说两个例子,拓跋卿自己可以多想想。”百里景洪低声道,“其一,当年上唐国能够带着几乎一半的国土从我国中分裂出去,是主家的力量在操纵。这件事我知道得也不完整,不过当时已经准备征伐,可是主家出面斡旋,我国无可选择,在主家运筹之下,皇室也立即颁发了封爵的诏书给上唐。这件事就被强行平定下来,我国被割为两国,实力大损。但是家族的律令,仍不得不服从,后来主家也确实实现了当初对我们的承诺,给了极大的好处,我国后来的兴起,便是拜了主家的恩惠。其二,拓跋卿还记得你的北陆之行么?”

拓跋山月点头:“臣记得。”

“那件事的一切,都是主家的安排,而我们下唐国,只是执行主家命令的人而已。”百里景洪直直地看着拓跋山月,“我们不是下棋的人,东陆这局棋,我们自己也是棋盘上的棋子!”

他轻轻拨动琉璃灯罩,灯罩在一个精巧的轮子上面旋转,支离破碎的灯光洒在百里景洪的脸上,飞快地移动,仿佛万花飞散。他直视拓跋山月,无穷无尽的意味都隐藏在接下来的沉默里。

后世的史学家很难解释殇阳关之战中的一个疑点,从胤成帝三年九月初五的异变之夜开始,直到十月初七的一个月间,没有一支有效的援军奔赴战场去支援陷入危局中的诸侯联军。

仔细考证起来,各国的援军没有抵达的理由千奇百怪。淳国强横无匹的两万五千风虎铁骑在华烨的指挥下出当阳谷,击溃了离国左相柳闻止的大军,却未能获准穿越王域;对于远在北方的晋北国,支援殇阳关鞭长莫及;而休国和陈国本不算实力很强的诸侯,仓促间已经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援军。楚卫国的两万援军迅速启程,领兵的人是楚卫女主白瞬本人。可当她的军队推进到她送别白毅大军的暮合滩,她在锦绣的战车中隔着帘子看见一万名身着赤红色皮甲的南蛮战士列成长阵,像是一道赤色的巨蛇,横在她的面前。离国的张博军团等候在这里,这支军团并未赶回离国。张博并不进攻,只是严阵以待,而楚卫女主也没有发起进攻,有人私下里传闻说这个女人面对着仅有自己一半人数的赤旅毫无办法,对峙中夜夜以泪洗面。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楚卫重臣跟随她,这样一个只是血统高贵容貌绝丽的女人,手下没有一个干将,根本不知如何指挥她的两万精兵发起有效的进攻。

最古怪的莫过于最终于十月初七出发的下唐援军,这支由三军统帅拓跋山月亲领的援军居然筹备了一月之久。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东陆四大名将之一的拓跋山月竟然只做了筹集马草粮食、准备车队驮马之类的事。而他的军队行到半路的时候,殇阳关最后的惨战已经结束。

尽管有种种解释,历史的事实却依然难以令人信服。当胤帝国的将星们将要一同坠落的前夕,庞大的帝国未能给他们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持。

胤成帝三年九月十六日,殇阳关上的天空是惨白的,白毅站在城头北望,那边是帝都的方向。

诸国大军的统帅们全部在场,城墙上站着六国的士兵。这些人亲眼看见庞大的方阵缓缓推进到距离他们仅仅五百步的地方,停住了。这些方阵无一例外地奉着火焰蔷薇的旗帜,每个士兵都是盔甲明亮,装备精良。皇室的军人们没有和殇阳关里的勤王大军招呼,而是竖起了木栅栏,洒下了铁蒺藜,在木栅栏后端起了两万张弩弓。

他们的弩指向南方,指向殇阳关的城门。

“下唐的援军不到,楚卫的援军不到,华将军已经北撤,这些人却来了。”冈无畏低声道。

“我们像是被人忘记了。”息衍摇头苦笑。

“不,没被忘记,他们很在意。”古月衣遥遥指着远处列阵的皇室军团,“他们有备而来,看他们的弩,不是普通的东西,如果迎着正面冲锋,我们的损失会很惨重。”

“迎着正面冲锋?”息衍冷冷地笑,“我们可以对皇室羽林天军和金吾卫发动冲锋么?”

“我管他妈的皇……”程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无法出口,用力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

“总不能逼到我们死路一条。那时候就什么也管不得了。”古月衣低声道。

城里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战马哀鸣的声音,听得人心里揪起。古月衣的脸色黯淡下去,他是骑兵,和程奎一样是爱马的人。他知道那是在杀马,他们已经耗尽了最后的米面,如今能够解决军粮的只有战马,而且他们确实连马草也很难得到了。

“皇室的钦使团倒是及时跑了。”息衍道,“皇室在我们后面列阵,有何文字训示么?”

“令我军强行守住殇阳关,不得后撤……鉴于丧尸异变的事情太过神异,没有查清楚之前,我军不得离开殇阳关,更不可进入帝都,免得将不祥带入天启。”白毅的声音嘶哑,“这是我接到的命令。”

“这也算是命令?这样的命令也要听从?”冈无畏低沉地问。

“诸位被困在这里,不过应该还能以信鸽收到各自国主的来信,那么敢问诸位,现在哪位国主写信给诸位将军,要我们可以开北门,向皇室大军发起进攻?或者允许我们弃城逃走?”白毅环顾众人。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而后摇头叹息。

“是,所以我们只有听从,无论是诸位的主上还是皇室,目前都要我们做同一件事。我们除了坚持,别无选择。”白毅的声音低了下去,“即便现在,每个人都变做了我们的敌人!”

“真有人,要让东陆的名将死在同一战中么?”息衍冷冷地笑,环顾众人,“只怕也不那么容易。”

他轻轻抚摸自己的剑柄,目光如火炬般亮:“想这么做的人,首先要知道我们是何以成为名将的!”

第四章 绝地

九月二十一日,帝都,桂宫。

“天气真是阴沉,”宁卿依次打开了暖阁的窗户,“即使我这样没有眼睛的人也能感觉到。”

“关上窗户!”卧榻上侧卧的长公主低声呵斥,“冷风进来,你想要我的命么?”

卧榻旁围了四只火盆,依然挡不住风里的寒意,长公主薄纱为裙,依然是盛夏凉宫里的装束。

雷碧城端坐在她的对面,神色安详:“长公主心急了。”

“是,我是心急。距离我上次和碧城先生相见,又是十日过去。已经足足十五日,白毅龟缩在殇阳关中不出,离军也不攻城,这场战争,最后到底是个什么结果,越来越叫人捉摸不透。”长公主承认了。

“白毅不出战,是不能出战,他的北面是皇室的领地和羽林军的重弩,南面是丧尸成群。他现在手里最多只有两万能战斗的残兵,他无力出战。而谢玄不攻也是聪明,他何苦现在冒着危险攻击丧尸,再去攻城呢?丧尸是没有智力的东西,谢玄过去,它们也攻击谢玄。”雷碧城睁开眼睛,“长公主稍安毋躁,跟如今的白毅比起来,我们已经是身在云端了。”

“白毅撑下去便当如何?”

雷碧城缓缓摇头:“不,按照我的估算,他没有粮食,现在已经杀了几百匹战马。他知道那是尸蛊,所以早先死去的马他还不敢食用。而他最初大约有一万三千匹战马,战后剩下的不过两三千匹,这些马也帮他撑不了多久。”

“他还剩那么多马,每日杀上几十匹,杀到猴年马月才是尽头?”长公主皱眉。

“不,不指望他杀完饿死。只是对于一支军队而言,杀马是何等的影响它的士气,长公主也可以料想。”雷碧城平静地说道,“很快,白毅手下,就是一支绝望之军了。一支没有斗志的军队,手指一触,便会溃散如泥沙。”

雷碧城竖起一根手指,隔着手指和长公主对视。

宁卿已经把窗户一一又关闭了,捧着一盏温热的茶来到长公主的卧榻边,恭恭敬敬地献上去:“公主饮口茶解乏,这天气阴沉得很,人便容易疲倦。或许午后会下雨,便好些了。”

雷碧城看向窗外:“这些云,像是从南方而来,我听说战后死者的怒与怨随着精神的散溢一起升入天空,凝结如云,色若生铅。”

长公主小口饮着茶,听到这句话,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

宁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可惜我没有眼睛,不过听碧城先生的话,觉得能想象那云的颜色。”

“白毅的怒与怨,此时就像这云吧?一触即发,便是倾盆大雨。”雷碧城仿佛自言自语,“可还要让他的怒与怨再强烈一些。”

他低声说:“再强烈一些,直到垮掉……”

此时的殇阳关,天空低得像是压在人头顶。

联军统帅们沉默着,从伤兵兵舍里缓缓踱步而过。这里是北大营辎重营里最好的兵舍了,不过采光和气流依然不理想,联排的土炕上铺着稻草和薄被,伤兵并排躺着,有的脸色蜡黄,有的铁青,有的则苍白如纸,他们呻吟着,已经无力起身和将军们见礼。这些天阴沉多雨,多数人的伤口已经腐烂,没有药,对着腐肉一割再割也没有效果,整个兵舍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

程奎看不下去了,一句话不说,大步离去。

白毅依然慢慢走着,视线扫过每一张没有人色的脸。他不露半点表情,只是脸色苍白得很难看。这些天他急剧地消瘦,两颊凹陷下去,颧骨高耸,眼睛里满是血丝。息衍看着老友的背影,看他一身白色战衣挂在并不宽厚的肩膀上,腰背处明显空荡荡的。息衍也低低地叹了口气。

将军们最终从兵舍里走了出来,守在门边的老医官沉默地看了白毅一眼,不再说话。他如今已经明白,说了也没有用,白毅变不出药来。

兵舍外的空地上几十名军士正在赶着战马聚作一团。这些战马极为聪明,连着杀了那么多天的马,它们此时也感觉到末日将近,惊恐却无力地嘶鸣着,不肯轻易屈服。

“今日怎么杀那么多?”白毅低声问。

“马草不够了,”辎重营统领在他身后道,“现在不杀,饿着它们也是死,还剩一点盐,不如杀了腌起来,能多吃几天。”

白毅微微点头,出神地看着那些马。那些马毛皮失去了光泽,都已经掉了膘,腹部露出一条条肋骨,瘦得几乎不能载人了。出征所用的骏马都是如此,细粮喂养着,则膘肥体壮冲锋如雷,可是一旦没有精细的马粮支撑,反而不如粗蠢的驮马能坚持。

亲兵捧上了茶盏,一一递到将军们手中。如今可以待客的,大概也只有茶了。

息衍撇开茶沫饮了一口,微微皱眉。

古月衣瞥见了他的神色,吐掉了嘴里的茶:“水质坏掉了,有股异味。”

冈无畏忽地警觉:“有人套用白将军水源里下毒的办法?”

白毅摇头:“我有所防备,已经命令开池蓄水,城里的井水采上来都要先验过再灌入水池。”

————

分节阅读 139

息衍再饮了一口茶,脸色变了。他低声道:“诸位跟我来。”

将军们不明所以,跟着息衍。息衍脚步极快,沿着水渠逆水而行。殇阳关里通往各营都有石渠,不必都去井里取水。他们还未走到蓄水池边,已经听见了那面喧杂的人声。一群军士围在水池边,正以竹竿在水中捞着什么。白毅抢先一步,推开几名军士。大军主帅们的脸色都难看起来,觉得胃里一股恶心直泛上来,刚才茶水中隐约的异味此刻在嘴里变得越发明显。

清澈的蓄水池里泡着发白的尸体,大约二三十具,都是联军军士的衣着。他们都不浮上来,每一个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天空,瞳仁在水的浸泡中越发的黑,幽幽的让人心里发寒。

“怎么搞的?”程奎劈胸抓住旁边的一名军士。那是他淳国的军人,也负担有守卫水渠的责任,而重兵守卫之下,这种事情却出现在铁壁般的殇阳关里,如果对方是下毒,此刻他们一半人都已经倒下了。

“属下不知……属下不知……”军士惊得摆手,“昨天夜里属下还带人验过水质,不过小睡了半夜,起来就发现异状,已经派人通知各营不要饮用昨夜蓄的水了!”

“晚了!”程奎怒得一巴掌扇过去,“我都喝到嘴里了,还用说其他人?”

“能把尸体运到这里悄无声息地放进水池里,要下毒也不难了,殇阳关里有敌人的细作。”冈无畏的脸色也极难看。

费安却摇了摇头:“毒的事情还不必担心,要对几万人下毒,极难。白大将军如此设置水渠有他的道理,流水不息,毒素下到水里也会不断地被带走,不会淤积。而据我所知,白大将军攻城的时候,对殇阳关里下的只是轻毒,狼毒大戟乌头一类,只要及时引吐就可以解毒。即便这样的轻毒,粗药炼制出来也有几千斤,细作可以单独混进来,可要在殇阳关里找到几千斤粗药,绝不可能。”

息衍什么话都没说,他忽然跃入了水中!他竟然极善凫水,一直扎入池底,接近那些死去的军士。他们都是被当胸刺透的铁楔子钉进了池底的石缝里,所以不会上浮。息衍抓住其中一具尸体的手,凑到眼前,那只手的拇指上套着一枚铁青色的指套,上面的鹰徽经过数百年时光,依旧光灿。他抓起旁边一具尸体的手,再次在拇指上看见了指套。而后是第三具,也一样。

他不再看了,闭着气,默默地数着水底的尸体,一共二十三具,他获得的名单上还有一千零八十个有传承的天驱武士可以联络上。如今仅剩下一千零五十七个。有人从联军中找出这些人,杀死了他们,把他们钉入水池深处,并在他们死后把鹰徽指套戴在了他们的拇指上以标志这些人的身份。天驱不会总明目张胆地把徽记带在身上,他们只会把指套贴身藏在身边的秘密地方。

“这是示威。”他想,“要让我们血脉尽绝!”

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浸泡在冰冷的水里,觉得浑身狂躁地热了起来,他用力握拳,指甲陷入肉里而没有知觉。

将军们在水边诧异地看着息衍的举动。良久,息衍从水中浮起,面无表情地游到岸边,掸了掸湿透的长衣。

“都是昨夜新死的人,能一次杀死那么多的人,对方的细作很精干。”他淡淡地说,“好,很好!”

“现在怎么办才好?”古月衣问。

“收拾尸体,加强戒备。”息衍说,“这只是一次示威,他们要让我们在这里军心崩溃。”

“这是一次示威,”息辕跟在叔叔身边,忽然听见白毅以极低的声音在息衍耳边低吼,“这是辰月对天驱的示威!他们是为了你们而来的!”

“你们之间的斗争,非要以天下作为赌注么?”

“天下不是赌注,天下是赌局!”

“我不想看着你们把一切卷进战乱,已经死了很多人,还在继续死人!你们可明白!”

“这不是我们的意愿!”

“无论你们是否这么想,你已经亲眼看见这一切正在发生!”白毅低声震喝。

月冷星稀,息辕站在兵舍外的冷风里,听着里面两个名将隐隐约约的恶吵。从早上发现敌人的细作杀死了军士投入水池里示威,白毅和息衍都黑着脸,整整一天几乎一句话没有说过。到了晚上其余诸国的主帅都散去的时候,他们终于爆发了争吵。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息辕都不敢相信这两个心如铁石的人会像少年般喋喋不休吵上那么长的时间。

他让吕归尘前进十丈,护卫营门口,免得息衍吵得昏头了把天驱的事情和白毅摊开在桌面上,被吕归尘听见。以此时这两个人吵架的态势来看,似乎是要把旧账全都翻出来了。

“你白大将军运筹帷幄,此次联军勤王,你到底对我们说了多少真话?为什么你的军队在嬴无翳离开帝都之前就做好了出战的准备?为什么我国国主都比我先知道大战就要爆发而提前预备?你们决策的有几人?你们幕后的是谁?”息衍逼问。

“这些都不必说了!息衍,你醒醒吧!死的人已经太多了!你生在乱世,手中提着宝剑,难道不去救人,反而是要杀人而入世的么?”

“这话是我要反问你,白大将军,你生在乱世手中提着宝剑,难道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救人?你要救人你何苦不去做个医生?”

“我只恨不能去做一个医生!”

“可笑!真是可笑!”息衍怒极反笑,“你一个领兵之人,动辄杀千万人,是操屠夫之业,杀人如屠猪狗,却要假惺惺地说你想去当一个医生?”

“息衍,你真的能以天下人为猪狗?”

“不是我以天下人为猪狗,”息衍低吼,“我就是猪狗!”

“你!”白毅也怒极,言语却涩住了。

“这茫茫天下,几人知道我们的梦想和苦难?”息衍的声音干涩,透着无尽的悲凉。

他的脚步声逼近兵舍的门。

“都一把年纪了,说这样的话,真是可笑!”息衍似乎扣住门环,最后笑了笑,“太可笑了!”

息衍大步走出兵舍,在背后重重地关上了门。他背手仰望夜空,用力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了眉宇间的激愤。息辕站在他身后,吕归尘也从营门前回撤,正不安地对视,不敢上前。他们跟随息衍也有些年头了,从未见过他动这样的急怒。以往即便是偶尔作色,也是静静地压着人,脸上多半看不出来。

息衍这才注意到这两个亲随还候在兵舍外,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转身对两人笑了笑。

息辕犹犹豫豫的:“叔叔,你刚才和白将军所说的,我都不明白。”

“你听见了?”

“我和尘少主在外面,能够听见几句,不太清楚,只觉得你和白将军吵起来了。”息辕尴尬地笑笑,“我们俩从未见过叔叔这样生气,还怕你们打起来……心想若是这样,我们可不是得冲进去给叔叔助拳……”

息衍愣了一下,劈头拍了侄儿一巴掌,笑骂:“你以为我还是姬野那般年纪?动不动就跟人拔剑动手?又不是金吾卫里的青涩小将军。”

“青涩小将军”这五个字不假思索地出口,息衍自己也愣了一下。这个称谓似乎引动了一些久远的记忆,他默默地想着,有些出神。

“我们也是瞎担心,总之没事就好,”吕归尘道,“将军和白大将军是军中的表率,若是争执起来被外人知道,就怕不好。”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他本想说这些日子军心日渐散乱,只不过靠着军纪强行维持,如果领军人物内乱,局势可能混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息衍沉默良久,在吕归尘肩上拍了拍:“若是听到了什么,也都忘了吧,今天真是失态了。白毅这个人易怒,嘴也欠得很,年轻的时候就看他不爽,谁知道这人年纪大了也不长进。不过,我有些话也是气话,当不得真,有些话倒是真的,可你们现在也未必能懂。”

他悠悠地叹息一声:“只可惜我跟白毅朋友那么多年,到头来争的还是这些事。他就从来不明白我想的是什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摇了摇头。

“你要说什么?”息衍问。

“我……我听羽然说……”吕归尘说到这个名字,声音低了下去。

“那个捣鬼的小丫头又说出什么歪理来了?”息衍好奇起来。

“我说我老是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羽然说,其实一个人明白另一个人在想什么最难了,非要花一辈子才能懂得。”

息衍似乎咀嚼着这话的意思,默默抬头看着星空。良久,他仿佛自言自语:“是啊,往往是一个人,你懂得她了,她就死了。再怎么都是镜中的花月……”

烛火把墙壁照成幽暗的红色,叶瑾在水盆上面拧干了手巾,用手试了试,温度恰好,不凉不烫。

她走到床边侧着身子坐下,用手巾擦着姬野的脚。姬野肋骨受创,不能弯腰,每天都要叶瑾给他擦拭。吕归尘已经睡熟了,旁边铺上传来他低低的鼾声。这些天吕归尘和息辕寸步不离地跟在息衍身边处理紧急的事务,疲倦得回到兵舍就睡,很难得会和姬野叶瑾还有小公主多说两句话。他原本应该是一个随军历练的贵胄,只需要观战不需要过问军务,而息衍似乎全然没有考虑他的身份,完全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军官来看待。

相比起来,姬野的日子乏味之极,每日都是静卧不动看着屋顶。小舟公主似乎也是个很不善于说话的人,整日就是抱着膝盖坐在她自己那间屋子的床铺上,若有所思地透过窗户看屋外。于是并没有什么人使唤叶瑾,她一般就坐在姬野对面吕归尘的床铺上织补衣服。叶瑾的手工很熟练,姬野就看着她的手指拈着针穿进穿出,似乎是想看懂那复杂的针法,可他从来也不说什么,叶瑾便也不问,两个人相对着沉默可以持续很长的时间,渐渐地太阳就落山了,军营里响起晚间的钟声。

姬野根本没有机会下地,脚也很干净。叶瑾简单地擦干净了,从手巾里抽出一柄锐利的小刀来,在烛光下刀身上一道光极快地流过,姬野警觉地缩了缩身体。他痛得脸上微微抽搐,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瞪着叶瑾。叶瑾举起手,动作僵在那里,把小刀亮在烛火下,让姬野看清楚。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姬野的身体渐渐解除了戒备的状态,叶瑾把他的一只脚抱起来放在腿上,用小刀仔细地削去太长的趾甲。姬野低头看着她持刀的手,利索得像是做针线活的时候。叶瑾怕削到了肉,努力低着头,就着烛光,一片片的趾甲落在她的裙子上。

叶瑾削完了一只脚的趾甲,转而把另一只脚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做这种活儿,你不觉得委屈?”姬野忽然说话了。

叶瑾愣了一愣,笑了:“一个逆臣的女儿,又被俘了,还说什么委屈,伺候长官之前,婢子伺候公主,也都是伺候人。”

“我可不是公主,也不是什么长官。”姬野扭过头去,“我就是个当兵的,这官衔,还是出征前将军临阵提的,听说若是不能建功凯旋,回国了还要降回去的。”

“这些军营里的事情,婢子不懂,不过就是照顾人。长官是病人,总得有人照顾。”叶瑾低头削着趾甲,还是淡淡地笑,烛光照着她的侧脸,脸上细细的绒毛泛起一层光晕,“也不是伺候公主就尊贵些,伺候病人就委屈些,只盼着能够赎了我父亲的罪,我们父女去过平安的生活。”

她把姬野的脚放回军被里,掸了掸裙子上的碎趾甲,把手巾搭在胳膊上,端起水盆要出去,在门边回头看了看姬野:“而且我这个年纪,说句不尊重的话,看长官还是孩子。”

姬野一皱眉,似乎就要发作,表情却僵住了,一股无明的火没有烧起来。叶瑾没有看他,低头出去了。屋子里只剩姬野一人,他呆呆地躺在那里,看着屋顶,过了很久,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叶瑾端着水盆,走到兵舍门口,开了门,把水盆放在外面,再退回来关门。她是个囚犯,夜里不能跨出这个兵舍一步,为了这个,她入夜连水都不喝,怕的就是起夜。

屋子里只有叶瑾手上的一盏油灯照亮,她轻轻地吹灭了,靠在门背上悠悠地喘了一口气,很长很长,似乎想把整整一天的疲惫都喘出来。万籁俱寂,听不见什么人声,星月之光从窗户里投进来,她左边的屋子里睡着清寂如玉石的小公主,右边的屋子里是两个少年军官,如今这些人都睡下了,她便不用再小心等候着伺候任何人,这时候她一个人呆着,不是婢子也不是囚犯。

她慢慢蹲了下来,看着满地的月光出神。她缓缓地把双手伸向地上,伸进了月光里,像是要掬起一捧水那样。她的双手在月下莹然生辉,虎口和指肚的茧子也暴露了出来。吕归尘和姬野从未注意过叶瑾的手心,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从不把双手摊开在别人的目光下。

黑影投在叶瑾身上,月光被挡住。

叶瑾忽地起身,快得如电!

她看见了窗外的人影。那里忽然多了一个漆黑的影子,那个人被笼罩在厚重的黑色大氅里,以风帽遮住了整张脸。唯一能看见的是那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实在太亮了,就像是黑暗中飘动的两点烛火似的,火焰里的两颗瞳子隐隐约约泛着金红色,像是金属被烧熔之后的颜色。

叶瑾不敢动,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数百斤的重物压住了,被死死地压在门上,丝毫不能动弹。她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缓慢地冷却,从指尖开始,冷得像是要结冰那样。

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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