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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堡垒

第十六章

  2008年7月14日凌晨,5:45。

  中信泰富广场30层。

  我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办公室,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急切的。昨天晚上做了总动员令,三个月的准备时间,上海将要陆沉,每个人都为了这个计划而忙碌。我听见一个上尉对他的同事大声说:“你无论如何要筹集至少一个月的食品,包括婴儿食品和流质食品,否则老人和孩子的死亡率会高得吓死你……”

  我停在将军的临时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

  我走了进去,他正低着头,冷着脸,坐在桌前似乎想着什么。上次那场袭击让整个大厦的玻璃全部碎裂,这时窗口只是简单地用木屑板挡上了,灯光昏暗。

  我把文件放在桌上,《S计划泡防御圈扁平化技术建议书》。同样名字的文件已经有两份摆在那里了,我知道一份是大猪做的,一份是二猪做的,看样子他们比我手快。

  将军点点头:“不错,放在我桌上。赶了一夜吧?回去休息一下,从现在开始完全放假,明天再去浦东机场,我们安排了路锦博跟着做你们最后一次飞行训练。”

  “是!”

  我攥住门把手,静默了两秒钟,回头:“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么?老大你什么时候走?”

  将军抬起头:“我会留下。”

  我愣了一下:“老大你……也有机票的啊!”

  “废话多!我是军人!”将军的语气里带有明显的不耐烦。

  他双肘支在办公桌上,低下头去,用力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赶快离开。我从未见过这个男人如此的疲惫,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不想让我看见他现在的模样。

  为什么呢?

  机票……我心里一动,想到了蒋黎。像是一滴水落下来,清亮亮的,把所有蒙昧都穿透了。

  “你把你自己的机票给沈姐了!”我说。

  将军的双肩猛地一震,他身上忽然凝聚起了一股力量,绷紧着。他并不抬头。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的两张票是不是连在一起的座位?这两个女人是不是都以为是要跟你飞到兰州去?结果她们两个总算见面了。”

  我被那双狮子般的眼睛盯上了,他猛拍桌子,站了起来,桌上一杯茶水倾倒,洒了一地。

  “你他妈的有完没完啊?不要知道一点就在这里唧唧呱呱!你不说话,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将军的声音高亢撕裂,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来,”你给我滚出去!”

  静了一会儿。

  我舔了舔嘴唇:“老大,两个里面……你更喜欢谁一点?”

  将军瞪着我,可是我不怕他,我就这么看着他的眼睛。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我觉得我看见这个男人自己了,而不是那身军装。我需要怕他么?他是一个男人而已,我也是。

  慢慢地,他的目光退缩了,失去了焦点。他佝偻了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渐渐显得苍老起来。最后他坐回了椅子里,仰头看着天花板,双手撑着办公桌。

  “我哪知道?我这不是一直在想么?想了四五年了,还是没想明白。”他声音很低。

  “老大,你说,要是你死了,她们会不会为分遗产打架啊?”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她们都会很伤心,一起哭啊哭啊的?”

  “江洋,不要说这种孩子话。我是一个军人,她们最初就知道,也该习惯了。”

  “她们只是知道,不过并不明白吧?”

  “我很喜欢这把椅子,大公司的派头,跟我们部队的就是不一样。”他拍了拍椅子扶手,转了过去。

  2008年7月14日下午,15:30。

  浦东国际机场,机库。

  老路钻在鹞的机腹下面:“把那个欧姆计给我。”

  我把欧姆计递了过去。

  “改锥,8号。”

  “拿着。”我递了改锥过去。

  “好了!”老路一猫腰,从机腹下闪了出来,搓了搓手,上面粘了润滑油。

  “已经全部换装了地狱犬挂架,全套18枚响尾蛇,就算遇见捕食者也可以拼一下了。”老路拍了拍导弹,像是摸着他自己儿子的头。

  “哦。”我拎着飞行头盔,傻傻地站在一边,看着他收拾东西要走。

  “江洋,有大行动对不对?”他忽然停下,挑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别瞎猜。”我摆摆手,不敢看他的眼睛,怕露出什么破绽。

  “帮个忙。”

  “什么?”

  递到我手上的是一枚很细的白金戒指,看样子老路早有准备,塞在飞行服上的一个小口袋里,拉开拉链就抠了出来。戒指上连着一根银色的链子,想必以前是贴身挂在胸前的。

  “这是什么?”我好奇起来。

  “以前的事情,上军校的时候,有个女朋友……”老路声音嘶哑,捋了捋头发。

  “没听你说过啊。”

  “陈年旧事了。她去英国了……那时候不小心,怀孕了,被学校处分,就退役了,跟我哭了一夜。后来她家里人帮她办到英国去读书了……那时候真惨,我身上只有20块钱,连吃顿像样的饭都不够,两个人坐在一个山西面馆里面。我还记得那个面馆叫‘榆次家味’……那时候两个人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是两个人不联系,都努力,有朝一日混的好了,赚了钱回来结婚……”

  “你老婆知道么?”

  “废话。”

  “要我带给她?”

  “不是,送给你的,让她看一眼就好了。”

  “送给我?”我转着那枚周大福的白金钻戒,戒指很细而钻石很小,和老路那双粗大有力的手根本不衬,估计买的时候是算着省钱的。

  “还值点钱吧?不过也难讲。”他指着天空尽头像是悬挂在那里的次级母舰,”这个东西出现了,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值钱了。以前觉得F22牛得一塌糊涂,上去干一架,和苏30一个下场。白金钻石什么的,也许弄点土就可以造了。”

  “怎么找到她?”

  “她还在英国呢,在皇家美术学院图书馆当管理员。她叫翁阳,你能找到的。”

  “知道了。”

  老路拍拍我的肩膀:“上去再摸摸仪表,熟悉一下,别飞着飞着栽下来了。”

  我又走在候机大厅外了,几个月前我在这里送走了梁康。

  空寂寂的,我看不见人影。我在高处俯视这个城市,觉得它像是一个堕落而华丽的乐章,一直自己悄无声息地演奏。我大口地呼吸,像是要把肺里的浊气吐出去。

  一个脚步声在我不远的地方经过,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过去。

  我看见了林澜,她也看见了我。我们都愣了一下,她低头用手指理了理耳边的发丝。

  “林上尉!”有人在候机大厅门边喊。

  我看了一眼,那是个我熟悉的大校,负责机场维护和后勤的。他也看见了我,于是住了嘴,似乎不是很方便说话。我低着头,开始迈动步子,林澜默默地站在那里。我和她慢慢接近了,然后远离,相距最近的时候我们的肩头只有20厘米。大校在一旁看着我们,不知能否体会到那一刻的诡异。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拎着飞行头盔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喀嚓一声轻响。

  我没有回头,拐过一个弯,我放开步子狂奔起来。

  2008年7月14日晚,22:30。

  锦沧文华酒店1103,中央空调停了,空气暖湿发闷。我喝了一口水,继续写我的信。

  爸爸妈妈:

  你们好么?

  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封信,不过也许过几天我们就在兰州见了。

  事情是这样的:指挥部安排我执行上海陆沉计划,45个人,我是其中一个,潘翰田和曾煜也是。不知道这个任务怎么轮到我头上的。贼船真是好上难下,当初都是给表哥害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埋怨他。具体的时间我还不能说,不过很快了,快得你们大概都没法想象。

  妈妈信里说又炒了几个公寓的配额,其实我觉得没必要。按照这个趋势货币迟早会废除,就算捏着钱也没处去买东西,何苦呢?有时间还不如找几个人一起打打麻将。路依依可能已经飞兰州了,和她老爹一起。要是我运气好,没准我们四个人可以凑一桌也难讲。

  不过我觉得我一直比较衰,真不是咒自己,就是这么觉得的。

  我倒是不怕。

  我认识了一个人,想过要跟她在一起,可惜搞不定。

  我爱你们。

  江洋

  即日

  我在灯下写这封信,12小时之后,这封信会和其他几千万封邮件一起被打成一个巨大的数据包,用无线信号发送出去。而最早的回复要在36小时之后才会到来,那时候上海已经沉入地下,所以不算泄密。

  我保存发送完的瞬间,灯黑了,笔记本屏幕也黑了,整个城市都黑了。

  我走到窗边向外望去,那些寂静无人的街巷中忽然有大大小小的人影出现,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隐隐约约有些不安的模样。偶尔有人高喊几声,声音很快又低落下去。因为没有人回答他们。

  终于有一个高亮的声音出现了。一辆白色的宣传车缓缓驶过南京西路,架在上面的喇叭高分贝播送着:“请各位市民保持平静,这次紧急断电是按计划对供电系统进行的测试和检修,电力供应将在三个小时内恢复,请各位市民在家中等待……”

  三三两两的人又在街头站了一会儿,分别消失在楼宇街巷的不同入口。高音喇叭的声音远去,周围渐渐寂静下来。

  这不是普通的断电,是陆沉计划的预演之一。当整座城市沉入地下,所有高压输电管线都会因为地壳的剧烈变动而出问题,到时候势必要全城断电。他们正测试断电的操作程序。

  那个时间点越来越近,还剩下不到42个小时。

  我依然站在窗前,我的视野里已经空无一人。

  西南面的天空里出现了隐约的紫色,似乎又有轰炸。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收到短信的声音。

  “837,各单位在外人员请注意,莘庄上空遭到了小规模的轰炸,原地待命,准备支援。”

  “837”,又是这个警报。这样的夜晚,你站在天空下,有时候和一个人并肩,有时候独自一人。

  “那我现在对你说!不要再来找我了!”这话忽地炸在我耳朵边,空空地带着回音。

  心里很重,像是绾着一根绳子,有人在下面扯了扯。

  可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舍得的呢?本来不是你的,也就无所谓失去了,还搞得那么悲伤的。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贱,总是想着回头回头再回头,仿佛再看一下就会有奇迹发生。可事情已经是那样的,该尝试的已经尝试过,该发生的已经成为过去。这个结果你不喜欢,可是你只有接受,多看一眼有什么用呢?相信你自己的眼睛,你不可能骗自己到死。

  我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很久不动。屏幕的蓝光在黑暗中凝滞了20秒钟,熄灭了。我把手机慢慢地放回桌上。

  我看见那只小野兽的背影了。它扛着它的小包袱走在苜蓿盛开的小路上,渐行渐远,就这么分别吧,不要回头,不要让我看见那个小东西沮丧的脸。

  我靠在窗前,看着天空中紫色的流星和盛开的紫色大丽花。它们的花瓣破碎在那层透明的壳上,流水一样向着四方奔流,熄灭时仿佛烛火迎着突如其来的寒风。

  她说这是一个将被记忆的时代,可是留下来记忆这个时代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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