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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第五十一回  丰台营胤祥夺兵权 畅春园雍正登大宝
 
  殿内立时大乱,阿哥们全都站起来,有的哭,有的叫,有的做张做智要参汤传御医。其实御医们早一拥而入,围着康熙急救,有的行针,有的掐人中虎口,有的吸痰……半晌,扶脉的医生松开了康熙的手,呆滞的目光盯着张廷玉,哭着道:“万岁爷……驾崩了!”顿时,殿内殿外齐哭乱嚎,越发乱成一团。
  张廷玉跟着哭了一阵,突然惊觉:我是这里唯一的宰相,怎么这样把持不定,旋镇定下来,款款说道:“各位阿哥节哀,跪回原位,廷玉奉大行皇帝遗命善后。眼下要先定大事。”话音甫落,哭声立止。张廷玉看着这群道貌岸然的“爷”,心里恨极,却不理会,吩咐太监将殿中炉火撤去,方道:“稍安毋躁。皇上传位遗诏在乾清宫。新任上书房大臣隆科多会同侍卫,已经取去了,少时就来。”
  “张廷玉,你要欺君乱政么?”胤誐梗着脖子问道:“方才万岁亲口说传位十四阿哥,哪里又来的传位遗诏?”十六阿哥胤禄接口说道:“十哥,我怎么没听见传位的话?”胤誐掉头说道:“你没听见是你聋!对了,你出了名儿的十六聋!”
  “十四阿哥!”
  “四阿哥!”
  “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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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
  “放屁!”
  立时又是一阵乱嘈。胤禛心乱如麻,惦记着胤祥胤礼,又想着隆科多,盼他来,又有点怕他来。正胡思乱想间,最小的皇阿哥胤祕操着清亮的童音大叫:“这是什么地方,叫喊什么?烦死人了!我听得清楚,皇上明说是传位给四阿哥的!”
  “呸”胤誐回头啐道:“六岁的吃屎娃娃,回家寻你乳母吃奶去”胤祕瞪着黑豆似的眼反唇道:“秤砣儿小能压千斤,麦秸垛大压不死老鼠!曹冲六岁称象,孔融七岁让梨,甘罗十二为相,你读过书没有?”
  胤禛惊异地盯了一眼貂衣小裘的胤祕,自己平日没给过这幼弟一丁点的好处,他竟能仗义执言!刹那间,他心中升起一种知己之感。这时,胤祥气宇轩昂大踏步进来,脚下马刺碰得佩剑丁当作响,径自当门站定。他的陡然出现,噤得多少人都不言声。只有胤祉还在说:“老四方才也在,万岁没说清,他也没认。现在有遗诏,自然按遗诏办……”
  胤祥是从丰台大营赶来的。丰台大营的提督成文运接到何柱儿传来的口谕,命他率领全军至畅春园勤王。他把文武将佐都叫到中军,却犯了迟疑。八阿哥连个字条儿也没有,自己全盘儿担这个干系,实在太吓人。文武百官都在畅春园,顶头上司见他举事,问他“勤哪门子王?我怎么不知道?”向他要勘合凭据,怎么对答?
  九门提督是什么主意?离城那么近,万一抢先把阿哥们劫持
  进城,三万人师出无名,粮饷无着,困于冰天雪地的坚城之下,只消张廷玉登城一呼,自己立即就得碎尸万段!最要命的是,连何柱儿也不知道康熙是死了还是活着。万一活着,稍一露面,一口气就能把自己吹为灰烬……正想着,戈什哈进来禀说,十七阿哥和鄂伦岱一齐来了。十七阿哥他不知道,鄂伦岱是八阿哥的人他却清清楚楚,不由精神一振,忙把胤礼迎进来,直让进后堂,笑道:“爷和军门这阵子来,我真没想到!”说着,询问地看了看胤礼。
  “这个天儿才助人的雅兴。”胤礼笑着坐了,接过茶啜了一口道:“好香,好暖和!——三哥是爱踏雪寻梅,十四哥说他喜欢‘骑驴冲雪过剑门’这样的意境儿。其实我们兄弟没个不爱雪的。我今儿带鄂伦岱去西山打猎,兴头得很,在山洞子里捉了许多野鸡!从你这过,讨杯茶吃!彼底牛憬苍?样捉狐,如何射兔,在洞子里点火捉野鸡,竟是滔滔不绝,一边说,一边快活地大笑。鄂伦岱没想到这个年轻皇子如此能编谎,没影儿的事说得活灵活现,忍不住也笑,又道:“方才我们过来,见你那群老行伍们都在正厅里,要会议什么事么?”
  成文运一怔,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奉八阿哥命来的,心里盼着他们快走,因支吾道:“白尔赫他们昨儿说,粮不多了,这么大雪运不来,我召集他们议一下,各营抽出精壮人马运粮……”正说着,便听前头厅中一阵鼓噪,隐隐传来“万岁”的呼声,成文运不禁一怔:“前头是怎么了?”胤礼便知胤祥已经得手,遂笑道:“我也不知道。听声音像什么人传旨——走,瞧瞧去”三个人急急赶到头头,成文运不禁愣住了,正中桌上供着一枚黄金令箭,前头案上香烟缭绕,自己的将印不翼而飞,令箭盒子也杳然无踪,几十个军官都跪在大厅中。十三阿哥穿眷才龙褂,腰系黄带子,悬着宝剑,一脚踏在虎皮椅上正在点拨差事:“白尔赫许远志两名副将各带原部人马移防通州;阿鲁泰殷富贵张雨三位参将进驻畅春园——”胤祥旁若无人,指着毕力塔道:“你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两世为人了!十年前我就想抬举你,有人说你十八般武艺件件稀松。今儿爷提升你副将,给你个好差使,好歹你给爷挣回这个脸来!”
  毕力塔脸涨得血红,“扎”地答应一声跪前一步道:“请爷发令!”
  “把白云观给我剿了”胤祥咬着牙关,凶狠地说道:“观中妖道要一体擒拿,走了张明德一干正犯,提着你的头来见爷!”
  “扎!”
  “慢!”
  成文运又惊又气,浑身直抖,直到此时方回过神,看了一眼一脸奸笑的胤礼,心知中计,跨前一步拦住道:“十三爷,我都听糊涂了,怎么满帐里都是副将参将?又是谁派十三爷来行令调防军队的?”胤祥冷冰冰横了一眼成文运,问鄂伦岱:“这个妨害军务的家伙是谁?我怎么不认得?”鄂伦岱一脸不屑的神气,答道:“二等虾,丰台提督成文运!”
  “你就是丰台提督?”胤祥格格一笑,倏地又敛了笑容,“从现在起,你不是了!革去你的职衔,随军行动,巴结得好,十三爷一高兴,没准顶子还给你。”成文运看着这个傲慢的皇阿哥,心里不禁一寒,但他与胤禩歃血之盟,关系九族身家性命,被胤祥三下五去二就剥了兵权,如何能甘?这两个阿哥突然出现,也足证畅春园已出大事,荣枯存亡决于瞬息,他不能不挺身硬挡,遂冷笑道:“十三爷怕是越权行事了,我是特旨简任提督,不奉旨就罢官?再说,您想罢就罢,想复就复,不是拿朝廷当儿戏?”
  “老子没工夫和你嚼舌,你这混帐王八蛋!睁开眼瞧瞧——”胤祥勃然变色,指着正中供着的令箭大喝道:“爷代天行令,就是亲王见了也要低眉折腰!凭你见我不跪,爷就革你的职!万岁命我便宜行事,你奉诏行事,办得好,爷自然有权复你的职!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
  成文运横下心头,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十三爷,别的不讲,你点兵进驻禁苑做什么?”
  “勤王护驾!”
  “勤哪家王,护谁的驾?”
  “勤雍亲王,护当今驾!”
  “我是主官,为什么撇开我?”
  “我说过了,你已经不是主官!”
  成文运仰天大笑:“十三爷真能取笑,这是唱戏么?成某不敢奉命!——各位暂且回营,没有我的将令,谁敢出营,就地正法!”
  “你是什么东西,敢抗旨不遵?”胤祥大怒,“啪”地一击案,咆哮道:“——这令箭是假的?十三贝勒十七贝子是假的?
  这些畅春园的太监是假的?”他红着眼,饿狼似地盯着成文运:“不识字也摸摸招牌,老子御赐封号‘拼命十三郎’!别说老子立得直行得正,堂皇正大奉诏到此,单凭你冲我这疯狗模样,爷就敢屠了你!啊哈!你发抖了不是?害怕了不是?你说爷敢不敢?你说爷敢不敢?”他闷声吼着,震得大厅嗡嗡响。所有的人都木雕泥塑般着,吓得面无人色。
  成文运两腿直抖,想想不能示弱,煞白着脸挥手道:“十三爷疯迷了,不要听他的!回去听令!”
  “鄂伦岱!”胤祥嗓门声震屋瓦,“你给爷割了他!”
  “扎!”
  鄂伦岱答应一声,笑道:“跟十三爷做事真是妙极——”
  笑着“噌”地拔出剑,不由分说,从成文运跨间猛地一刺,那剑早直透出去……成文运惨嚎一声顿时气绝。
  “还有不奉诏的么?”胤祥狞笑着据案而立,问道。良久,见无人答应,方渐渐气平,拔出令箭说道:“明儿到十三贝勒府支三千两银子抚恤成文运家属——照我方才的命令即刻行事!”
  就这样,胤祥来到了穷庐。
  张廷玉因见他戴着红缨帽,忙上前哽咽着道:“十三爷,请除了吉服摘下红缨……万岁已经龙驭上宾……”
  “是……么?”胤祥早已看清殿内情形,不等张廷玉说已明白了一切,尽管是意料中的事,他还是受到巨大的震撼。他呆呆地看着已经移箦的康熙,半张着口,梦游人似地走近了,轻轻揭开蒙面纸。
  康熙皇帝仿佛睡着了似的,脸颊上还略带潮红,比起十年前,只显得瘦了些,颧骨高高的,下巴上的皱纹隐在修长洁白的胡须下,一点也不看出。他静静地躺着,似乎只要轻声喊一声“阿玛”立时就能起来说话理事。胤祥蓦地想起幼年,一次在毓庆宫临帖,自己的字被师傅勒了红,恰康熙进来,把着手教他运笔,还说:“你娘是蒙古人,写的一笔颜书连熊赐履都夸奖。朕的字也很看得过,你不要堕了志气……”而今,这个叫人又敬又怕的严父竟一去不归,再也不能……他浑身的热血鼓荡冲击着,燥热得血管都要爆裂开来。
  突然,他张开双臂,拥抱住一动不动的康熙,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阿玛阿玛!您醒醒儿……啊!儿子不孝,没侍候过您一天……儿没福……临去也没见您老人家一面。您醒醒……您为什么不理我……啊……嗬嗬……我练了十年字,写了整整十柜子,都是叫您看的……您……起来看看吧……我的阿玛……呜……”
  众人方才住哭,经他这一引逗,无论真心假意,一齐大放悲声。张廷玉因劝不住阿哥们唇枪舌剑,正在焦急,正好趁着机会陪着痛哭了一场,一眼看见隆科多在张五哥和德楞泰陪同下进来,便起身收泪,说道:“止哀!上书房大臣,钦差宣诏使臣隆科多已经到了。请爷们跪好听命!”
  隆科多戎装佩剑昂然入内,铁青着脸扫视一眼众人,走近康熙箦床,默默行了三跪九叩大礼。胤祥暗自拿着主意,装着无意向门口靠了半步——只要旨意不是胤禛承位,他就立即夺路杀出畅春园!
  “各位阿哥,隆科多奉旨布达大行皇帝传位遗诏!”
  一阵窸窸窣窣,隆科多展开诏书。他脸上毫无表情,避开胤禩等人期待、热烈的目光,徐徐读道:“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传位于皇四子胤禛——钦此!”
  殿中寂无人声,哨风卷着雪扑进没有炉火的大殿,袭得人人心里发噤身上打颤,连外头大雪沙沙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许久,胤禟小声咕哝了一句:“这真奇了!皇上明明说传位十四阿哥嘛”胤禩僵直着身子,愤怒得眼中火星迸射,死盯着隆科多——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大闹一场,还是回头再说。
  “谢恩,领旨”胤祥头一个磕下头去。接着胤禑、胤裪、胤禥祕几个小阿哥也都跟着叩头奉诏。胤祉看一眼木然不语的胤禛,心知如再不吱声,祸不可测,忙也叩头道:“臣胤祉禀遵遗命!”
  隆科多因见胤禩胤禟胤誐头似葱笔价矗着,便冷冷问道:“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你们不奉诏么?”“不是不奉诏!”胤禩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踢死对面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强忍着道:“十七阿哥胤礼没到,是否把他找来听旨?”胤祥嘴角闪过一丝狞笑,说道:“胤礼统率丰台大营军马,在园子外宿卫!”
  胤禛一颗心放下,几乎瘫倒在地,随即就坡打滚,伏地哀恸,哭道:“阿玛阿玛……您在位六十一年,吃尽了苦,受尽了难……这是个什么好去处?叫我来承当这重任,走这没有头的路……阿玛呀……”
  “万岁”隆科多张廷玉一齐上前,扶起哭得发昏的胤禛。
  张廷玉挪过椅子请他坐,说道:“大行皇帝庙谟独运授您大宝,应以国事为重善摄龙体,宜先定大事,方可一应按制度办理丧事”胤祥见胤禛一味哭着推辞,霍地起身,按剑瞋目大喝一声:“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今日之事,上有先帝遗命,下有群臣拥戴,万岁何得再辞?他转过脸,双目圆睁,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断喝一声:“拜!即行三跪九叩大礼!”
  “万岁……”阿哥们总算叫出了口。
  “兄弟们请起”胤禛拭泪抬手说道:“我本不才,没有想到万岁把这万里江山托付给我。既然到了这一步,只好勉为其难了,盼请三哥和诸位弟弟扶持。”他口气一转,已把“我”按成了“朕”,又道:“目下百事待理,一时没有头绪。朕想,上书房人手少,得增补几个。三哥八弟才识过人,可进来帮着料理。京师防务暂由十三弟十七弟维持。眼下先把大行皇帝的庙号定下来,再接见园中的大臣——十三弟,你去传旨,叫百官在澹宁居跪候!”
  “扎!”胤祥深深叩下头去,“臣,领旨!”
  张廷玉见胤禛多少还有点不自然,阿哥们还在懵怔,便率先发言:“皇上的主意很是。奴才以为先帝一生经文纬武,一统寰宇,虽是守成,实同开创。所以应定为仁视皇帝。”胤禛沉吟着,偏过脸轻声道:“三哥,你看呢?”
  “我朝已有两个‘祖’帝!”胤祉斟酌着词句道,“太祖之后又有太宗、世祖,大行皇帝仁孝性成,天赐睿勇,似乎拟为‘仁宗’较宜。”
  胤禩一脑门心事,便挑刺儿道:“‘祖’乃‘始’之意,大行皇帝乃第二代,称祖不妥,不如‘武宗’为好。”隆科多有意要压制胤禩,说道:“明武宗是昏乱之君,主上岂可与他同号?”胤禩一听他说话便气不打一处来,一哂说道:“那就‘世宗’,国祚又长远,儿孙又光鲜,成么?”
  张廷玉听着这话,暗含着对新君的挖苦讥讽,生恐皇帝听出来,忙道:“世宗也不甚美,不足以概全。”“张廷玉一派胡言!”胤禟傲然盯着胤禛,大声道:“‘世’字不美,何以置我朝‘世祖’?‘宗’字不美,何以置我朝‘太宗’皇帝?”张廷玉自知失言,顿时满脸通红。
  胤禛心里雪亮,不打一个下马威,弟弟们终久不服自己这个皇帝,遂挪动一下身子,说道:“廷玉,把大家拟的都写出来。”张廷玉忙至案边,援笔濡墨疾书几行捧过来。胤禛略一看,说道:“张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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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说得好‘名为守成,实同开创’,所以称‘祖’未为不可。皇上一生功业伟大,难于措词,‘神化难名曰“圣 悲。所以朕意定为‘圣祖’!”竟不待众人再议,从案上取过裁纸刀,向右手中指轻轻一搪,用血写出“圣祖”二字。
  “至于朕的帝号,朕想可以随便些。”胤禛立起身踱了两步,“取个谐音吧,朕名胤禛,叫‘雍正’就是了。其余兄弟们要避讳,一律将‘胤’改为‘允’,叫起来方便,也亲切些。”
  一抬眼见胤祥进来,便命隆科多:“畅春园是个花园子,大行皇帝的梓宫停在这里欠庄重。一会儿朝会罢,要护送大行皇帝至乾清宫奉安。你去传旨十七阿哥,这大的雪,进城清道的差使交丰台大营。另点三千兵马暂充朕的近卫,会同善扑营御林军,今晚西时回城。”
  “扎”隆科多忙应一声,又问:“请旨,今晚万岁歇宿园内何宫,奴才好预为筹措。”胤禛抬眼望望窗外,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大内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留着万岁的圣迹,而今人亡琴在,朕不忍心立刻进宫,将朕的住处四贝勒府,即行晋升行宫。今晚,还回去吧。”又回顾胤禩等人,温声说道:“十五岁以下的弟弟可以退出了。其余的兄弟随朕左右参赞朝务。朕心里悲恸迷乱,一时也离不得你们。”隆科多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
  阿哥们虽不服气,但此时人在矮檐下,谁敢不低头?见他如此专断,心里别扭着,却都伏身叩头:“雍正皇帝万岁!”
  “发旨年羹尧,飞马传十四阿哥允禵回京奔丧,可带十名从人验关放行。”胤禛眼中放着灰暗的光,“国家大变,还要严防奸佞小人乘乱作崇。明发诏谕,传令各地方官安守职分,弹压地方。命各州县开仓赈济,有冻死一人饿死一人者,着该地道府监察御史据实参劾——着兵部下牒,将北京九城暂时封闭,天下兵马非奉旨不得擅调一卒!”
  几道严诏雷厉风行,胤禛侃侃而言滴水下漏,张廷玉听一句躬身答应一声,走笔疾书。须臾,几封紧急措置诏书便飞递出去。一时隆科多进来,胤禛略一整理衣饰,冷冷说道:“走吧。”
  “雍正万岁爷发驾了!”
  一声声传呼从穷庐递送出去。
  雍正皇帝率领十四个亲王贝勒贝子,冒着大雪牵车推辇,步行护送康熙的灵车回大内,在乾清宫正殿停梓,布置灵堂,安排关防,直忙到深夜才回到雍和宫,只见门神已经封了,九盏硕大无朋的白纱大灯笼挂在门洞倒厦的滴水檐下。九门提督、丰台大营、西山锐健营、善扑营和顺天府的兵按区划分别布防,宿卫毡幕以雍和宫为中心,东西南北护得严严实实,沿街两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是持戈执戟悬弓带刀的卫士。
  见允祥办事如此周张,胤禛不禁皱了皱眉头,不言声进来,只瞥了瞥满院通明的灯火,径往枫晚亭迤逦而来——尽自下着雪,所有道路的积雪是早已清理了的——邬思道一干人早已候在枫晚亭的檐前廊下了。
  “就在家住一晚,天不明我就进去了。”胤禛坐下,吁着寒气,抚着有点浮肿的腿说道:“按理说,孝子苫块守灵,今晚我不该回来。只是乍逢大变,宫里情形不明,回来略住一住,老十三也太费事了,有丰台大营还看不住这么个院子?”
  邬思道满脸倦容,靠在椅上,似乎有点强打精神,说道:“万岁,是我叫十三爷这么办的。五路人马平素不相统属,共同护驾,十三爷居中指挥,就不至于有意外。这个时候越小心越好!”胤禛点头道:“既是你说的,自然万无一失。”
  邬思道靠窗坐着,一阵冷风从缝隙中袭进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忙道:“臣不敢当。万岁一身系天下苍生安危,垂拱驻跸,原该严谨。”说着看一眼文觉性音,两个人也都无话。
  至此君臣词竭,默然相对。胤禛突然升起一种寂寞感,觉得和周围的人之间有了一堵看不见的高墙。想了想,正要说话,周用诚进来道:“万岁爷,十七阿哥请见”“唔”胤禛看了看怀表,已到子正时分,略一沉思道:“叫他进来。”
  “万岁。”邬思道欠身说道:“今非昔比,您不宜善听善见。”
  胤禛不禁一笑,说道:“话虽如此,十七弟是我心腹兄弟,怎么好给他闭门羹吃?怎么措词呢?”邬思道轻声叹息一声,对周用诚道:“你回十七爷话。万岁稍息片刻就进宫。有公事请他转告张廷玉处置,要是关防的事,请十三爷处置。要是私事,你就说天子没有私事。万岁,这么回话可成?”
  胤禛站起身来点点头,他已经明白那堵墙是什么了。思量半日,无话可说,只叹了一口气,抬脚去了。除了邬思道,连家仆长随都跪地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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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二回  高鸟已尽良弓宜藏 书生明哲克保全身
 
  循康熙发送孝庄太皇太后的例,天子居丧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后期满,雍正皇帝除服理事。这二十七天中,为防北京肘腑生变,张廷玉隆科多允祥三人无日无夜轮流值差,催促各省督抚修表称贺、吊丧,严令甘、陕、豫、晋、冀各省地方官及时申报迎送大将军王允禵入京情形,北京的允祉、允禩、允禟、允誐则随着新皇帝守灵,寸步不得离开大内,连入厕睡觉都有专设的太监监护。这些人尽自心里怨气冲天,无奈里里外外手脚都捆得死死的,别说商议,就是递个眼色道个寒暄都有多少眼死死盯着,哪里有半分自由?心里叫苦不迭,也只得耐着性子等机会。
  允禵在军中接到丧报,原想即刻带兵入京的,但北京城里不但允禩等人,就是自己的门客幕僚、心腹大臣,别说一片纸、一封信,连一句话也没捎出来,京师什么情形竟漆黑一团,实在难以决策,军中粮库中只有六天存粮,发文年羹尧,年羹尧又推给李卫,李卫递进禀帖,说“军中但有一日断粮,请十四爷行军法斩了奴才。如今天下大雪,粮食只能一天一天往上补给,若要屯粮,也请十四爷杀了奴才,另选高明。”军队一动,要的是金山银山米山面山,如今情形不明,
  师出无名,又没有存粮,在这漫天大雪中行军,步不出潼关就要饿垮了,怎么敢轻举妄动?甘陕总督、甘肃巡抚衙门三天两头来拜,催问允禵行期,把个允禵催得六神无主,挨了几日,只好遵旨,带了十个人启程,打算到京见了允禩再作商量。这一来耽误了时日,加上雪大路滑,赶到北京时,已是十二月初二,早有礼部一大群司官接着,径直往大内导引,党逢恩虽然也在里头,无奈人多眼杂,二人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眼色会意而已。当此之时,允禵身不由己,只好在西华门递牌子。
  “十四爷”不一刻工夫,六宫都太监李德全便迎了出来,请安起来便道:“今儿礼成除服,万岁爷方才还念叨您,说路不好,怕您赶不回来。”允禵怔了一下,冷冷说道:“万岁?就是四哥吧?登极大典还没办,就称了万岁?倒真是伶俐人,亏煞了还惦记着我”李德全一声不敢言语,只默默带着允禵往里走,直到太和门,已离乾清宫不远,李德全实在怕他进去胡说,连累了自己,站住了脚道:“十四爷,奴才受过您的恩,这时辰不能不关照一声。京师情形大局已定,与十四爷离京时大不相同。过几日您就都明白了。当今主子不比先帝,最是心细的,十四爷就有什么心思,往后慢慢和万岁说,打不散的亲兄弟,也就撂开手了……”
  允禵知道他的心意,迎着凛冽的寒风,怅怅地望着积雪覆盖的一层层宫阙和扫得纤尘不染的天街,只点了点头,径随李德全入乾清门进乾清宫。但几六十四盏白纱宫灯夹着甬道,乾清宫九楹大殿朱红门墙柱窗都用白纸糊严了,丹墀上下灵幡纸帐悲风袅袅,大殿上素幔白龛正中金漆楠木棺前,供着康熙的灵位,上写:
  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
  功德大成仁皇帝爱新觉罗·玄烨之位
  两旁男昭女穆,东边以胤禛为首,挨次跪着允祉、允祺、允祚、允祐、允禩、允禟、允誐、允禌、允裪、允祥、允禑、允禄、允礼、允祈、允禝、允祎十六个成年阿哥,西边却是雍亲王福晋为首,下头才是康熙的嫔妃,以惠妃纳兰氏为首,马佳氏、郭络罗氏、戴佳氏……什么答应、常在……凡受康熙一幸之恩的都依品级伏身跪着,白汪汪一大片,像是刚举哀不久,兀自满殿啜泣唏嘘之声。李德全急赶一步进来道:“万岁,大将军王允禵赶回来了!”
  允禵走在这白色的世界里,原是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好似做梦一般,这一声提醒了他,才知世事变迁,景物依旧人事已非,连自己的名字都变了。仿佛遭到电击,他浑身一颤,清醒过来。陡然间胸膈间一股似气似血、又腥又热的东西涌上来,泪水已经夺眶而出,长嚎一声趋跪而入,不管三七二十一,伏在冰冷的临清金砖地下,双手死命地抠着地,身子痛苦地扭曲着,嘶哑的嗓音惊得满殿人心里起栗:“阿玛!你去了……我好苦……苦啊!你为什么……不等等我……等我……看你一眼……你好狠……我好悔……原本打下拉萨……我就想回来……见你……你为什么不肯……?”
  “举哀!”张廷玉听着允禵话中未尽之意,生怕这愣阿哥说出更难听的,忙在旁大喊一声。
  于是众人齐声悲嚎,这群人不比允禵,都是哭乏了的,只是干叫,早已没了眼泪。有的捂住脸假哭,有的抠砖缝儿哼哼,有的拖着涎水想心事,待哭声低了补上两声……乱嘈嘈的,倒也掩了允禵的哭诉。
  “十四弟!”许久,哀止之后,胤禛方起身来,由邢年扶着到允禵跟前,叹息一声道:“难为这么远的道儿,艰难跋涉,总算赶了回来,先帝在天之灵,必定称你孝道。不过,今儿是除服的日子了,有些大事得赶紧商量。你节哀,朕还有些知心话要和兄弟们讲。”他哽咽了一声叫过张廷玉,吩咐道:“所有女眷,外官内官都退出去。你去传旨给我府的邬思道,我要回去一趟见见大家,然后就移住养心殿,多少军国重务都在等着……”
  张廷玉答应着出去了,所有阿哥都跪直了身子,愣愣地看着胤禛,不知他有什么话要说。胤禛满面戚容,头一个月没剃,前额上的头发已寸许来长,看去显得十分憔悴,他苍白着脸来回踱了许久,语气沉重地说道:“……都起来吧,今日只论兄弟,不论君臣……”他仰脸吁了一口气,款款说道:“这个帝位传给我,我是万万没想到。不但我,我是各位哥哥兄弟、满朝文武,料到有今日的恐怕也很寥寥……”他开篇这几句,无头无尾,似叹似嗟,众人都不知是什么意思,都瞪大了眼睛。
  “自古皇帝不长寿,道理很多。”雍禛脸色愈加苍白!有的是享福太多,子女玉帛将息着,声色狗马淘虚了身子。有的是妄想长生,讨不死药,炼九转丹,反而戕害了性命。所以打祖龙算起,活过七十大寿的皇帝满打满算只有三位。唉我们都见到的,父皇盛年身子骨儿什么光景?他老人家一生不贪酒色,不爱财帛,不炼丹药,为什么也只活了六十九岁?——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是我们爱新觉罗家命中所定!”
  胤禛慢慢踱着,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只管娓娓而言:“朱元璋说过,自古胡人无百年之运,细思五胡乱华到元朝,确是如此情形。我们满人只有那么百十万人,入主中原,要不朝乾夕惕惴惴然如履薄冰,那就好比在太湖里撒一把胡椒面儿,终究变不成胡椒汤!我们何其艰难!尽着些小心翼翼,早起五更,夜伴明灯地勤政,还有多少阙失难以周全!据我看,圣祖就是为天下苍生、为统御华夏呕心沥血,活活累的了!”
  “所以当皇帝是苦事,我们满人当皇帝万是极苦的事”胤禛瞥一眼兄弟们,无声无息了一下,“论才学,我比不上三哥;论忠厚,我比不上五弟;论识量,八弟是最好的;任艰任烦,要算十三弟;论起行兵布阵,我不及十四弟。因此,选中我入继大统,做这极苦的事,不但没想到,我也不愿做!兄弟们都在这里,一个外人也没。你们谁说我说的不是,或者你们谁愿意做这皇帝,今日当众说出来,我让位给他!”
  他口似悬河滔滔不绝,像是谈心,又像是劝说,语气中既不乏诚恳,又带着一种巨大的威压,兄弟们都被说得目瞪神痴,眼见允祥虎视眈眈注目众人,外头刘铁成张五哥一干侍卫仗剑瞋目挺身而立,哪一个敢作仗马之鸣?
  “既然你们不愿,我只好勉为其难。”胤禛皱眉道:“为祖宗大业,我必定宵旰勤政,不负先帝重托。我虽生性认真,但并不刻忌,得饶人处,我也能饶人。只要不怀着异样的心思难为我,怀着不轨之心要怎样怎样,我在政务上有阙失,你们还像从前那样,只管提醒我,辅佐我,不但我知恩感戴,就是阿玛在九泉之下,见我们兄弟和睦,共治天下,他老人家必定也是欢喜的……”说着便掏出手帕拭泪。允祥见他这样,率先起座跪了下去,泣道:“皇上如此重手足情谊,推心置腹,就是石头人也感化了!如今君臣之分已定,我们一定遵皇上圣训,恪尽臣道,同治圣化,把天下理好,以报先帝和万岁隆恩!”
  他这么一跪,十七阿哥也跟了下去。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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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坐不住,一齐伏地称臣,山呼“万岁”!
  “就这样吧。”胤禛双手虚扶一下,说道:“兄弟们先回去,把家事料理下,然后明日起,照常办差。朕已下诏恩赦天下,上书房人手少,想调马齐、赵申乔进来办事。今日关照兄弟们一下,一件是要开恩科取士;一件是要铸雍正制钱,这都是通常的事;还有一件,兄弟们欠的库银,要能还得起,早早还了;要还不起,可具折密陈上来,朕不能因私废公,所以怕要有点小小处分,也不能因公废私,处分了再减免债务,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道乏吧!”
  允祥单独留下,和胤禛又说了一会子话方辞出来,见隆科多带着十几个太监,都抱着高高一叠文书正进养心殿,便站住了,笑道:“老隆,这就忙起来了?”隆科多行礼笑道:“这都是主子要的。今晚要抄十三个京官的家,防着他们转移财物,我刚布置巡防衙门围了他们宅子。主子说,要有事直接请示十三爷,到时候我到哪里寻十三爷?是尊府,还是进上书房?”允祥只是一笑,说道:“万岁已经把抄家官员名单给我了。我不在雍和宫就在这里——其实你也未必要请示我什么,奉旨行事嘛!”说罢一径去了。
  允祥在雍和宫兴冲冲下马,穿过已经搬空了的大院来寻邬思道,至枫晚亭前,掏出表看时,已是酉正时牌,天已经麻苍苍黑了。因见邬思道正默默整理书籍,一脚踏进门来笑道:“我来给先生道喜——这些活计叫下人们做,你忙什么?”
  邬思道在摇摇的烛光下回过头来,让座道:“万岁已经传旨,今晚回来,下人们都去预备酒席了,想不到十三爷来的这么早——你说报喜,我何喜之有?”
  “党逢恩今晚就要抄家。”允祥笑嘻嘻道:“大丈夫酬恩报怨,第一快心之事,这不是一喜?放心!明儿我告诉老隆一声,那个淫贱材儿叫什么姑来着?合家良贱我都给你弄来当奴才!”邬思道什么也没说,抱着手炉只是出神,半晌才道:“万岁即位之初雷霆大震,刷新政治,整饬财务,这确是一喜。别人今夜哭,我也无喜可言。”允祥哈哈大笑:“先生真是先天下忧而忧!我再告诉你,今儿在养心殿万岁亲口对我说,先生有辅相之才,只干碍着没职份,所以开恩科,特简先生进翰林侍读,然后转上书房。宣麻拜相,还有比这更喜的么?”
  邬思道神情似乎有点呆滞,古怪地一笑说道:“算是的吧——十三爷今晚上眉梢,给我报喜是一宗儿,恐怕你自己有喜事才是真的。说出来,叫我也欢喜欢喜!薄岸枷病!痹氏檠?饰不住得意的神情,向后一靠伸展了一下!其实是早已知道的了。万岁说元旦日晋封我亲王,世袭罔替!王不王无所谓,这个‘世袭罔替’难得!”邬思道一双眸子在灯下晶莹生光,沉静地一笑,说道:“铁帽子王,儿孙永永无既。好嘛!连你加上一共九位了。”
  “你今晚怎么了,这么不阴不阳的?”
  邬思道伸手将一杯茶推给允祥,长叹一声默然不语,见允祥一脸惊讶之色,苦笑道:“十三爷,我和你认识十五年了,你天真率性、任侠仗义,很佩服你的为人。今日有句话,说出来或许我要人头落地,不知当讲不当讲?”
  允祥被他的神情惊呆了,手里捧着已经凉了的茶,死死盯着邬思道。
  “这个铁帽子王你要拼死辞掉,才能保你一世平安!”邬思道仿佛不胜其寒,紧紧抱着铜手炉,声音低沉嘶哑,四爷豺声狼顾,鹰视猿听,乃是一世阴鸷枭雄之主……”
  “你不是说他龙骧虎步……”
  “不错,那是当时的话,他没信心。”邬思道语气冷峻得令人发抖,“你没勘透世情。与平常人交,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天子交,共患难易,共享乐难。”
  “我不信!今日四哥还说,决不做鸟尽弓藏的事!”
  邬思道阴冷地一笑:“明日我的话就能验证,周用诚、墨香墨雨、性音和粘竿处十几个最心腹的,专一替四爷办秘密差使的恐怕就要……”
  允祥蓦地一个惊颤,脸色变得苍白如纸,翕动了一下嘴唇,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个人在灯下交换着目光,只听院外一阵风声,像是什么在树林子里扑棱了一阵翅膀,接着便是鸱鸟凄厉的大叫声,叫得允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样寒冷的冬夜,到处是坚冰和积雪,雍和宫孤零零地处在京郊,四邻不靠,全是旷野,胤禛所有的内眷又都搬进宫里,只留下了原来书房的人和幕僚和尚,这时灭口,真正是杀人如草不闻声!允祥嘘了一口冷气,刹那间,他冒出一个念头,竟想夺门逃出去!
  “十三爷,你不要害怕,只要你收敛锋芒,万岁不会怎样你!”邬思道拨了一下蜡芯,屋里亮了一点,“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我的话说给别人。易经有云:君不密丧其邦,臣不密丧其身——不用为我操心,我有自全之道。”
  “那——坎儿他们呢?”
  邬思道垂下眼瞪,深长叹息一声:“他们不该知道的东西知道得太多了……”正要接着说,便听远远一阵脚步声,周用诚一窜一蹦地跳进来,搓手跺脚地笑道:“好天气,贼冷贼冷的!文觉那边预备齐了么?主子已经回来了!”话音刚落,胤禛已带着十几个太监进来,见邬思道挣扎着要起来迎接,忙上前双手按着,呵呵笑道:“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要做这生分模样。今晚这一聚十分难得,过了明儿,就又忙起来了。
  怎么这屋里只点一枝蜡?——走,咱们过书房那边,边吃酒边谈——”几个小太监听皇帝嫌暗,忙不迭又点了七八枝蜡烛。允祥只像傻子似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审量着胤禛,觉得一下子陌生了许多。
  “万岁!”邬思道到底挣着跪了下去,伏地行了大礼,说道:“巨有密奏的事。”
  胤禛疑惑地看了看允祥,坦然说道:“——那,十三弟你们先过去,和文觉性音他们先说话,等着我。我和先生聊几句就过去。”待允祥带着一干人离去,胤禛又问:“老十三来都说了些什么?你神色不对呀!——你起来说话。”
  “为的就是这件事。”邬思道坐直了身子,心事重重地说道,“十三爷来报喜,说万岁预备起用臣。臣单独见万岁,就是想辞谢万岁。”胤禛没言声,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头漆黑的夜,半晌才问:“为什么呢?”邬思道盯着胤禛的背影,缓缓说道;“臣有三忌,三不可用。”
  胤禛回过头来,脸上已是挂了一层严霜一样冷峻,却不吱声,幽幽望着邬思道。
  “臣乃残疾之人,这是一忌。”邬思道毫不畏缩地看着胤禛!国家取士授官,自有制度。况大清国运正盛,人才济济,臣在王邸十几年,中外人士知之甚多,骤然置之庙堂之上,虽至公亦无公,虽无私也有私,恐怕有伤圣德。这是一不可用。”
  胤禛脸上毫无表情。
  “臣原是犯罪之人,这是二忌。”邬思道道:“康熙三十六年臣为孝廉,应天府试,率五百举人抬财神大闹贡院,此事震动朝野,天下皆知。虽说是激于义愤,到底是触了国法,先帝曾连下诏旨捕拿,臣又僭逃在外。为憎恨吏治黑暗,臣又入京,择主而事。万岁如今功成名就,即起用臣辅在帝侧。在臣原是罪余钦犯,在君又干碍圣祖当初原意,用此不忠之臣致于臣下议万岁为不孝之君,这是二不可用。”
  胤禛听得悚然动容,不觉坐了下去,抚膝沉吟道:“只是可惜了你。”
  “这正是第三忌。”邬思道见他动了心,舒了一口气,又道:“臣虽然薄有小才,却是阴谋为体。万岁龙日天表春华懋德光明正大。这就是忌!臣在万岁僭邸蒙恩十余年,顾问侍从,无不听之言,无不从之计,无数惊涛骇浪之中早已殚精竭虑耗尽心力,譬如已经熬干了的药渣,万岁何堪再用?倘若万岁念思道忠贞不二之心,放臣还山,沐浴圣化之中,舞鹤升平之世,在万岁为全始全终之主,在臣为明哲知理之臣,传之后世,亦为一段风云际会佳话。万岁若不允臣之所请,臣今夜就仰药自尽,不伤圣人知人之明”说着,泪水已走珠子滚落出来。
  胤禛也不禁暗然,他今夜要下毒手灭口,原是听了文觉的警告,外边允禩党羽如林,政局不稳,放着周用诚一干人无法处置,日后将雍邸的事兜出来,正好给允禩借来推波助澜,所以打算喝酒之后,下半夜动手全部处死。但邬思道这番言语,其实已表明永不从政,永不泄密,想起十几年知遇之交,朝夕赞襄,吟诗论文,这些情分也难一古脑儿付诸东流。想着,叹息一声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了。不知眼下你有什么打算?”邬思道顿时放下了心,从容说道:“雍和宫如今是天子行宫,自万岁下诏那天,我在棋盘街已经租了一处宅子。万岁既然允臣之请,今晚一见,就算辞行,臣这几日痰喘,酒筵也不敢领,这就搬出去,过几日陆路回无锡老家。臣已经二十余年没吃故乡水了。”
  “好,依你。”胤禛想着允祥等在那边,起身在案边提笔写了个字条,口中道:“不过你跟我一场,空手回去,我难忍心。当年替二哥还债,用了你七十万银子。赏还你呢,要招谣言,所以不还你了。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你不要大隐,也不要小隐。你且去,明儿叫允祥看看你,给你找个靠得住的官,你去当师爷。将来朕出巡或者他入觐,还能见见。”
  “谢万岁!万岁如此隆恩,臣粉身碎骨不足以报万一!”
  “不必说了。”胤禛摆摆手,叫进一个太监,吩咐道:“你带朕的手谕,用小轿把邬先生送出去,到棋盘街安置好,你来回话!”
  “扎”那太监答应一声,过来搀定邬思道,说道:“先生,咱们慢慢走……”
  邬思道当晚住了棋盘街宁心客栈。这是他包租了好久的一个宅院,店主早接了银子,原想不知是个什么贵人,今日见着,却是孤零零一个残废人,又见是太监亲送,越发不知来头,汤水茶饭侍候着忙个不停,邬思道却要静坐,便打发了他去。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下人,他默默坐着,想入定,但今晚改了积习,再也静不下来。从康熙四十六年夏入京,到现在整十五年半。孤身一人进来,轰轰烈烈做了一番事业,如今又剩下孤身一人,真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一幕幕往事涌上来又压下去,压下去又泛起,再也不得平静。
  “正不知明日如何,今夜不得入梦了……”邬思道和衣躺了一会儿,那炕烧得滚热,更觉烦躁难耐,讷讷自语着起身,架拐推门出来,但见天边一钩新月,惨淡地将光洒落下来,房顶上、院子角落的雪都抹上水银似的,幽幽发亮,只是清寒袭人。他在院里蜘蹰良久,正要回房,静极之中,隐然听墙外有人嘤嘤而泣,听着是个女人声气,便踱到帐房,问店老板:“什么人在外头哭?”
  “是两个女人。”店老板无所谓地笑道:“您进来一会她们就来了,想住店,我没答应——这是爷包下的嘛。”邬思道沉吟着说道:“眼看子时到了,天太冷,叫她们进来吧!”店老板狡狯地一笑,答应着开了门,说道:“你们进来吧!谁叫你们碰上这么好的客人呢?”
  邬思道闪眼看时,是三个人,两个女人,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便道:“这里有火,请先过来略暖和一下,等老板收拾了房子再过去。”那三个人也不言声,一路进了正房,竟都跪了下去!“这是怎么说!你们——”
  “邬思道大吃一惊,正要请店主搀起他们,两个女人都已抬起头来,居然是这样——一个是金凤姑,一个是兰草儿!他愕然盯视了许久,口吃地问道:“兰草儿!你不是——”
  “我没有死……”兰草儿满脸泪光,哽咽道,“他们是借故儿拿你的……”邬思道又把目光移向凤姑,许久,叹道:“你家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凤姑低下头,小声道:“家抄了,我刚好回门,金家也抄了……”
  邬思道端坐不语。良久,徐徐说道:“可叹。”那毛头小伙子挺着脖子大声道:“表舅!您不能冤枉我妈!不是我妈叫外婆报信儿,您骨头都饶成灰了”兰草儿想起那夜的事,躁得满脸通红,倒是凤姑掌得住,说道:“表弟,冤有头债有主,是我不好。如今两家都败了,你的仇也报了,我和兰姑商量好,要出家。只这孩子小,不懂事,叫他怎么过……?”说着,呜呜咽咽直要放声儿。
  “求你……”兰草儿满眼都是恳求神色,看着邬思道的脸色,下面的话竟没能说出来,邬思道点点头,起身来说道:
  “我腿脚不便,不扶你们了,孩子,你扶她们起来。”待三个人起来,邬思道深长叹息一声,又道:“我是久经沧海的人,世上事纷纷扰扰,比你们恩恩怨怨大得多的经了不知多少。那些事,于我而言,早已是杳如烟波。我若计较,早就除了你们了……如今我虽不修行,也是修行,虽不出家,也是出家。好歹你们跟着我吧,总有一口饭吃的……”
  安置他们三人安歇了,邬思道越发没了睡意。熄了灯,独坐在暖烘烘的炕上。月光如洗,轻柔的光隔窗沐浴着他的全身,久久地一动不动。忽然远处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已到子夜时分。邬思道望着寥落的寒星,子时阴极而阳生,明天会怎样呢?邬思道不再去想它了,他是太熟悉皇帝了。
  九王夺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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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一回 太行道雪阻娘子关 山神庙邂逅救贫女
 
  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阴寒潮湿,自立冬过后,大雪几乎就没停过。以京师直隶为中心,东起奉天,北至热河,由山东河南连绵向西,直至山西甘陕等地,时而羽花淆乱,时而轻罗摇粉,或片片飘坠,或崩腾而降,白皑皑、迷茫茫,没头没脑只是个下。远村近廓,长林冻河上下,飚风卷起万丈雪尘,在苍暗微绛的云层下疯狂地旋舞着,把个世界搅得缤缤纷纷,浑浑眊眊,把所有的沟、渠、塘、坎一鼓荡平,连井口都被封得严严实实。偶尔雪住,惨淡苍白的太阳像一粒冰丸子在冻云中缓慢地移动,天色透光,似乎要放晴了,但不过半日,大块厚重铅暗的云层又压过来,一切便又复旧观,仍是混沌沌的雪世界。
  天晚时分,一行三十余骑在山西娘子关一个风雪迷漫的山神庙前驻马。这三十多个人服色不一,十个王府侍卫都是四品武官穿戴,白色明玻璃顶子,八蟒五爪雪雁补服外头披着白狐风毛羔皮大氅。另有两个六品笔贴式,却是内务府打扮,带着二十个亲兵护卫在队后。为首的却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穿着玫瑰紫挂面玄狐巴图鲁背心,外套猞猁猴皮斗篷,清秀的瓜子脸上两道浓重的剑眉微微扬起,紧绷着的双唇旁嘴角微微下吊,仿佛随时向人表示自己的高傲和轻蔑。
  见前头马队停下来,这青年勒住了马,用手按了一下冰冷的剑柄,一声不言语睨视了一下旁边的侍卫,用漠然的目光仰视着昏暗的天穹,长长吁了一口气。一个侍卫忙道:“大约是要打尖儿吧,奴才过去看看。”话音刚落,庙门口的侍卫已经大踏步过来,在青年公子马前雪地里打千儿禀道:“十四爷,这是个破山神庙,早没了香火。这大的雪,前头五六十里连个驿站也没有,请爷示下,今晚要不就歇在这儿吧?”
  “唔。”青年微微颔首,转过头来对两个笔帖式道,“钱蕴斗,蔡怀玺,你们是雍正皇上派来押我回京的,你们出个章程,我胤禵悉听遵命!”
  那个叫钱蕴斗的笔帖式被他威压的眼神迫得头也不敢抬,忙赔了笑脸,打个千儿跪下说道:“王爷这话奴才怎么当得起?没了折尽了奴才的草料!爷说行,咱们就走;爷说住,咱们就停。万岁爷只说叫奴才们好生侍候十四爷,安妥进京奔先帝爷的丧,并没有限日子。奴才遵十四爷的命!”胤禵冷笑一声点点头。早有一个侍卫伏身跪下,胤禵踩着他的背下来,活动了一下腿脚,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说道:“皇上是我四哥,又是一母同胞。论起亲情,我们是手足,论起名分,我们却是君臣。你们奉圣命而来,我岂敢不敬礼有加?这一路要走要停,规矩是住驿馆,都是你们说了算的。今儿住这里,也是你们说了算,我不希罕你们装好人!这个地方儿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我要在这谋反,或者跑了,都是你们的干系。”
  钱蕴斗和蔡怀玺只是赔笑听着连连答应。直等胤禵发作完,钱蕴斗才道:“爷圣明,奴才们只是奉差办事,我们两个都是笔帖式,上头有司、府、都监、领侍卫内大臣,离皇上还隔着十八层天地呢!好歹爷体恤着点奴才,平安到京,奴才们往后侍候爷,沾爷的光的时候有着呢!”
  “这还是句人话。”胤禵哼了一声掉转脸来,吩咐道,“把阳泉县令送的鹿肉取出来,今晚我犒劳兄弟们!”说着,鹿皮油靴踩得吱吱咯咯响着,带着众人进了山神庙。
  这是一座废弃不久的庙宇,空落落的大院覆盖了尺余深的雪,依着山势,正殿两边庑廊齐整排着两溜厢屋,檐下垂着二三尺长的溜冰。半旧的房舍门大敞着,窗纸都没有破;楹柱上的朱红漆皮也没有剥落,微旧而已;只有当院一个人高的大铁鼎上头厚厚地裹了一层雪,冰冷阴沉地矗在雪地里,仿佛向人们诉说着什么。这一群人闯进正殿,只听“唿”地一声,扑棱棱惊起一大群在殿中避雪的鸟,石鸡、乌鸦、山鸡,还有一只狍子冲门逃出,猝不及防间,钱蕴斗吓得一屁股坐到雪地里,倒是蔡怀玺眼疾手快,一手擒了一个,看时却是两只野鸡,笑嘻嘻说道:“十四爷好口福。”
  “嗯。”胤禵眼中闪过一丝笑容,随即又敛了,大踏步上阶,一边跺着脚上的雪,吩咐道,“把院子里的雪清一清,廊庑下的栏杆拆下来生火。两位笔帖式和我住正殿,我的侍卫住西配殿,善扑营的兄弟们住东配殿。”说罢,解了斗篷递给从人独自走进正殿,向着神龛中被烟熏得乌黑的山神打了一躬,口中喃喃念叨了几句什么,回头对钱蕴斗道:“这不像个破败了的庙,怎么没了香火,敢怕是道士和庙祝卷了庙产逃走了?”钱蕴斗笑道:“是,奴才也觉得蹊跷。”蔡怀玺在旁点着火,说道:“爷不知道,山西去年大旱,寸草不生,这里几十里都不见人烟,并不为天冷怕出门,这里有的是煤。人们都饿跑了,庙里的人自然养不住,哪里还会有香火?”胤禵尚未答话,猛听院里“妈”地一声大叫,接着便是一片嚷嚷声:“把这个臭尸弄出去!”
  “找门板来!”
  “啐,晦气!”
  胤禵这才知道是亲兵们清理房间发现了冻殍。因房中火刚生着,烟雾大,他不介意地踱出殿外,果见东配殿一群人连说带议论地正在搬运尸体,便道:“你们嚷嚷什么?”一个亲兵忙过来禀道:“东房里有个尸体,已经冻僵了,是个女的……”胤禵没吱声背着手来到东配房,果见一年轻女子,大约十四五岁上下,头发披散着,穿一身蓝线的青土布布衫,赤着两只小脚,用裹脚布把两只鞋贴前后心捆着,两手拊心靠墙角坐着,脸色黢青,像燃尽了的香灰一样难看。几个善捕营的兵士啐着骂着,大约是怕晦气嫌脏,却没人动手搬尸。胤禵冷冷说道:“你们也算八旗子弟?我为大将军王,在西大通带兵打阿拉布坦,一仗下来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你们不配给我的兵提鞋!——来,我的护卫呢?”
  “在!”
  “把她拖出庙门外!”
  “扎!”
  一个侍卫答应一声,双手捉定那女子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拖了就走,刚到门口,忽然站住了,说道:“十四爷,她腋下还是温的!”
  “咹?”胤禵怔了一下,上前扶起那女孩子手臂,扶着脉沉吟良久,说道:“她没有绝气。快!弄到神殿火堆旁暖一暖,兴许还能活!”
  于是众人七手八脚,把这个女尸抬到大殿火堆旁,又忙烧了热黄酒,翘开紧咬的牙关灌了下去,再摸脉搏,已觉缓缓悠悠,似紧似慢地跳动,鼻翅一张一翕,脸色也渐渐回转来,只是极苍白,气若游丝地躺在火堆旁的马搭垫子上昏迷不醒。
  神殿上的火噼啪作响,铁架子上吊锅中煮的鹿肉散发出令人馋涎欲滴的浓香。
  胤禵满腹心事,怅怅地望着外头漆黑的夜,听着大雪落地的沙沙声,久久才叹息一声,对守在一旁的钱蕴斗道:“我一点也不饿,你和蔡怀玺吃吧。要嫌这里拘束,你听两厢他们吃酒多热闹,只管乐去,还怕我跑了?我也不会自杀!”
  “十四爷别太难过,”钱蕴斗勉强笑道,“先帝爷在位六十一年,望七十的人,我们寻常人家瞧着,这算喜丧。十四爷是金枝玉叶,好歹自家得保重,人死如灯灭,您再难过也无益。”胤禵叹道:“你们不要怪十四爷脾气不好,这一路我仔细看了,你和蔡怀玺都是好人。一则我心里难过,先帝爷康熙五十七年叫我当这个大将军王,出兵青海,临别时在乾清门拉着我的手,说‘阿玛老了,身子骨儿也不好,朕知道你不愿出远门,但皇子阿哥里头,就只你还能带兵,你不替朕分忧,谁能尽这个孝?’当时皇阿玛老泪纵横,依依惜别,谁曾想我这一去竟成永诀?”
  说着已是潸然泪下。蔡怀玺忙劝道:“当今主子给先帝爷办后事十分隆重,在遵化修的陵,奴才还去瞻仰过,不但壮观,风水也十分好。万岁爷就是怕十四爷悲恸过甚,所以才叫奴才们星夜兼程去西大通接爷回京。回去丧礼上的事多着呢,爷金尊玉贵之体,不要过于伤心,身子骨儿比什么都要紧的。”
  胤禵用木棍将火拨了一下,看了看睡在旁边的女孩子,说道:“四哥原自就是伶俐人,他做皇帝有什么说的?我要说的第二条就是这个。今儿这个地方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我有几句心里话想问你们。你们要想着你们是正黄旗下的奴才,我就问,要寻思着是皇差,奉旨押送我这倒运王爷回京的,就当我没说,从此我就是哑巴!”钱蕴斗瞟了蔡怀玺一眼,赔笑道:“爷疑到哪去了!皇上要疑心王爷有别的心思,怎么能只派二十个亲兵护送王爷?爷有什么话只管问,凡是奴才知道的,断断不敢欺隐的。”胤禵听了略一怔,突然仰天大笑,倒把钱蔡二人吓得一颤。却见胤禵丢了手中火棍,起身说道:“你们是装傻还是糊涂?既然当今皇帝那么‘信任’我,为什么第一道圣旨先传给陕西总督年羹尧,命令甘陕二省戒严?又命令四川巡抚蔡珽集结二万人马至老河口待命?”
  “这事奴才知道,”钱蕴斗愕然注视着咄咄逼人的胤禵,说道,“先帝爷驾崩,事出仓猝,恐生变故,下令天下兵马一律戒严。不单是甘陕四川,连直隶也是一样,北京九城都封了!”
  胤禵格格一笑:“就算是如此,我再问你,陕西布政使李卫,就是先前四哥书房侍候笔墨那个小兔崽子,专管供应西路大军粮秣的,原先按季供应军粮,为什么突然改为按日供应?”
  “这……”钱蕴斗顿时语塞,正寻思如何对答,蔡怀玺在旁说道:“兴许连日下雪,粮秣一时供不上也是有的。”
  胤禵冷笑道:“蔡怀玺,你甭给我来这一套。我乃圣祖大行皇帝的亲生儿子,天璜贵胄!奉旨奔丧,只许带十名侍卫,比不上一个知府的仪仗!你们这点子把戏,只好演给三岁小儿——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三十个人跟着我左右,后三十里就跟着三千绿营兵尾随监视,一站一站驿传‘平安’送我回京——你怔什么?以为我蒙在鼓里?今晚宿在这里,前头驿站的人保准要急得热锅蚂蚁似的!瞧吧,天明就会有人来‘迎接’我了!我——”胤禵越说越激动,脸涨得血红,困兽似的来回踱着,突然扑到窗棂旁狂躁地一把撕去窗纸,炯炯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外面无边的暗夜。良久,他转过身来,已是满面泪光,喃喃说道:“老天爷……你怎么这样安排?八哥九哥十哥……还有那个该杀的鄂伦岱,你们在北京……都是做什么吃的?你们这些酒囊……这些饭桶!”他颓然坐回了火堆旁,殷红的火苗映着他英俊的面孔,久久不再说话。
  胤禵在康熙皇帝的二十四个儿子中排行第十四,因此人称“十四爷”,轻财好施,任侠仗义;知兵好武,是熙朝出了名的“侠王”。康熙末年,政务废弛,法度宽纵,太子胤礽昏庸无能,于四十七年和五十一年两度被废,启动了儿子们觊觎皇位的野心,因此各立门户结党拉派,闹得乌烟瘴气。第一次废黜太子,皇长子“大千岁”与三阿哥诚亲王胤祉争夺帝位。胤禔揭出“诚王不诚”,派门人孟光祖在外周游各省,结交封疆大吏,希图非份之福的丑事。胤祉则举发了胤禔在太子行宫毓庆宫中埋设“乾坤地狱图”魇镇太子,致失胤礽昏乱失德的隐秘恶行。康熙勃然大怒,当即囚禁胤禔,申斥胤祉,下诏令文武百官推举太子。按康熙的想法,太子失德,秽乱宫闱,既然是大阿哥做的手脚,现在真相大白,做了三十年太子的胤礽,理应昭雪,重登嫡位。不料推举结果大出意外,六部九卿,十八行省督抚提镇众口一辞,推举的竟是从来没有单独办理过政务的“八爷”胤禩.细查之下才发觉八阿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早已暗结人心,联络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峨,不但在朝廷臣工中一呼百应,就是大阿哥胤禔、十四阿哥胤禵也是同党,际会风云,文武兼备,在朝阳门外的八爷府跺一脚,九城震撼!立胤禩为太子,康熙也曾有过这个念头,但转念一想,胤禩一个毫无实权的王爷,竟能左右朝局,呼风来风,唤雨雨至,把太子折腾得七死八活。太子党里的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清理官员积欠库银,整顿刑部冤狱这些至关紧要的国政,都因为“八贤王”从中打横炮,弄得不了了之。要真的立胤禩为太子,不但其余的儿子难免骨肉之变,就是康熙自己,也保不定有被逼退位之虞。百般无奈中,康熙只好重新封胤礽为太子,并命四阿哥为雍亲王佐理朝政。为安抚胤禩一干人,晋封胤禩为廉亲王,胤禟、胤峨升为贝勒。没有想到事情愈演愈烈,复位后的胤礽一来怕康熙再度变心,二来深忌八阿哥势大难制,竟背着四阿哥胤禛,密谋发动兵变,妄图逼康熙退居太上皇,一网打尽“八爷党”!事机不密,被精明绝伦的康熙再度察觉,连下诏旨,永远禁锢胤礽,囚禁了太子亲信十三阿哥胤祥,并诏告天下,皇帝在位一日,决不再立太子。康熙五十七年,准葛尔部阿拉布坦蠢动,擅自派兵侵入青藏,康熙决意兴兵讨伐,命十万精兵出关西征,胤祥和胤禵因在皇子中知兵好武,号称“双雄”,胤祥既然被执囹圄,胤禵顺理成章地被封为大将军王带兵出京。
  胤禵烤着火,陷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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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的思索。受命为大将军王的前夜,他曾和胤禩有过一夕长谈。那是怎样的情景?病骨支离的胤禩头上缠着黑帕,幽幽闪动的烛影下越发显得憔悴不堪,拉着胤禵的手满眼是泪,喘着说道:“好兄弟,你,要远行了。
  我一则是惧,一则是喜……我不知前生造了什么孽,生在皇家,大祸不招而至,不但失爱于皇阿玛,连兄弟也不能容我!
  我本来只想做个贤王,扶危济弱,做了一生好事,想不到因为人缘好,推举我当太子,反落得天地不容!我……种的是花,得的却是刺……如今病得这样,什么也是不想了,就怕你这一去,你我手足天各一方,再无见面之期!反过来想,北京如今是虎狼穴、是非窝。实话实说,阿玛老了,太子未定,兄弟们谁没一把算盘?
  四哥不是当皇帝的料,只一味刻薄行事,急征暴敛邀买万岁的心,我看他也未必没有异样的心思。
  三哥瞧准了阿玛爱读书人的心,巧讨好儿,看似每日带着陈梦雷一干人著书立说,其实也是走捷径的登龙术!就是你九哥十哥,人都说是铁杆儿‘八爷党’,我瞧也不见得!昔日晋国闹家务,申生太子在内而危,公子重耳在外而安,所以心里虽舍不得,你去带兵我心里宽慰!你只管放心保重,我的奶公雅布齐就在西大通,有他侍候着你,就跟我在跟前一样的。一旦朝局有变,你带十万八旗子弟兵临城下,我在里头维持,这个皇帝位你不坐谁坐?“胤禵被他说得失声痛哭,一边哽咽一边说:”八哥说的都是,唯独做皇帝,兄弟我没有想也不敢想……我只会带兵,只爱习武,没那个胸襟度量,也没那个德行人望。据我看,皇上是爱你爱得深,所以磨练你。
  不然,为什么说你谋逆,反而晋封你亲王?四哥办了多少差,出了多少力,也才和你一样嘛……你宽心养病,我在外头,京里有什么变故,好歹早点带信给我…
  …我拥兵在外,缓急都是你用得着的……“
  劈柴在火中“啵”地爆了一声,胤禵眼中波光一闪,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处身何地何情。世间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冥冥造化之数恰不如人意。胤禩胤禵二人虽然流泪眼对流泪眼,伤情人对伤情人,说的话语重心长,但各自都是一把如意算盘。胤禵一到身边就收买了胤禩安在自己身边的钉子一等侍卫鄂伦岱,命他回京“帮着四爷,看着八爷”,雅布齐收买不动,行军法杀掉了。满想着既然皇帝不立太子,一听到康熙死讯,立即带兵回京争位,想不到鄂伦岱一进京便如泥牛入海,连个信儿也没有,更想不到皇帝竟有遗诏,“不是皇帝料儿”的四阿哥粉墨登场,堂而皇之地作了九五之尊!
  威权赫赫的八阿哥竟然俯首称臣,自己受年羹尧岳钟麒掣肘,非但不能“将十万大军入关”,反而被二十个羽林军士两个笔帖式半押半护地送往京师……他瞟了一眼正在吃鹿肉喝酒的钱蕴斗蔡怀玺,无声叹了一口气,愤懑、疑思、焦虑、惆怅,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怖骤然袭上心头,“嘣”地一声他扯断了项前套扣,想站起来,又咬着牙关坐稳了。
  “十四爷,”钱蕴斗满嘴是油,转脸诧异地盯着胤禵,“您老有什么吩咐?”
  胤禵恶狠狠道:“热!爷解解扣子!”蔡怀玺忙道:“这火烧得太旺了;奴才把柴抽几根吧?”胤禵狂躁地拨了拨火,咬牙道:“我还嫌它不旺!要有一把火烧掉这混账世界,把我烧成灰我也是欢喜的!”蔡怀玺和钱蕴斗这才明白,胤禵是被心里的怒火烧得坐不住,想说什么又都咽了回去。正在此时,那个冻僵的女子身上抽搐了一下,呻吟道:“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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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二回 结巴驿丞顺口道情 倒运王爷递解回京
 
  胤禵一怔,低转头看了看那女子,冲外喊道:“我的侍卫呢?”胤禵的两名侍卫就守在门口,听见招呼,忙进来禵手而立。胤禵皱眉道:“能弄点热水来么?”
  钱蕴斗笑道:“十四爷,她这是昏迷谵语,不是真渴。小人粗通医道,现成的鹿肉汤灌一碗,补住元神,敢怕就好了。”见胤禵无话,蔡怀玺忙过来扶那女子仰着,钱蕴斗用银匙,一小口一小口喂了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肉汤。胤禵也不理会,只满腹心思来回踱着,时而低首沉吟,时而望眼欲穿地盯视院外,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
  “天爷……”那位死里逃生的女子终于醒了过来,趣青的脸上泛起红晕,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慢慢闪开,在一张张陌生的男子面孔上扫过,呐呐说道,“我这是在阴曹地府,还是活着?你们是人还是……”
  胤禵默默注视着她,相貌五官也还端正清秀,只是蓬头垢面,赤着冻得流黄水的双脚,稚气的眼神中带着疑虑和惊惧。良久,胤禵方淡淡一笑:“我们不是鬼,不过人和鬼比起来,还是人可怕些,也难怪你惊慌。你到鬼门关走这一遭,回来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冻倒在这孤庙里?”
  “俺是代县的,”那女孩子赤着脚当着这么多男人面,害臊地把脚缩进马搭子下头,“乔家寨人,是庄户人家,叫引娣。
  去年县里派下来官银,俺家摊了七吊半钱……可怜去年秋里没收成,哪去弄这么多的钱?家里只有俺爹俺妈,还有一个不到六岁的弟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村里来了个蛮子,一口苏州话,说要买二十个女孩子去苏州给皇上织贡品、绣花,管吃管住一年还有一两工钱,三年期满,愿意回来给路费,想留的一年给六两银子。为还债,也为了一家活命,爹妈卖了我……“
  她一头哭一头说,胤禵蹙额沉思着,苏州给朝廷每年的例贡他是知道的,都由苏州织造李煦掌管,却没有到北方买人的例。李煦是个谨慎得树叶落下来都要躲闪的人,竟敢私买私卖人口?想着,问道:“既然两厢情愿,你怎么又回来了?”
  引娣呜咽道:“爷哪里知道?他是个人贩子!到苏州就把俺卖到了春香阁,俺看师傅教的不是针线,每日领着唱曲儿、弹琴,还教下棋、画画儿,心里犯疑,去问教习妈妈,教习妈妈说这也是学本事。倒是春香院一个大姐好心,跟我说了底细——满十五岁就叫我们去接客——大爷,俺是好人家的闺女,咋能做这事?趁他们不防,俺逃了出来,连正经路也不敢走,一路从安徽山东河北讨饭回来。到娘子关又遇上大雪,想进庙避避,不知道这里因为遭灾,庙里的主持都饿跑了,我冻倒了……”
  “你这故事倒编得叫人泪下肠断,”胤礽目光炯炯,冷笑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还跟我来这一套?去年山西荒旱,秋粮没收上来是实情。康熙万岁爷曾有明诏颁布天下,免去山西甘肃全年钱粮,还派了钦差大臣,会同山西巡抚诺敏赈济灾民。怎么会反而有催科的事?说实话吧,你是谁家的逃奴?有我担戴,保你平安,我既救人,自然要救到底的。”引娣睁着大大的眼睛贮望了胤禵片刻,叹了口气道:“爷不信我也没办法,这事我也说不明白,反正听说是诺大人还有我们府老爷县太爷……好象欠着什么库的银子,不但赈济银子没见一文,还要我们百姓把欠的银子补出来——通省百姓都一样,我怎么骗得了大爷您?您找个乡里人问问就知道了……”
  她话没说完,胤禵心中已是雪亮,引娣没有说假话,这正是今日的当今皇上,昔日的雍亲王造的孽!自康熙四十六年胤禛主管户部,清理官员积欠国库银两,多少命官都逼得投井上吊,这个诺敏倒另辟蹊径,朝廷逼他还债,他叫百姓替还!
  胤礽望着篝火,咕哝了一句“坏蛋”!转脸问钱蕴斗,“这个诺敏,是正黄旗下牛渌出身,好像是雍和宫的门下?”钱蕴斗一点也不想惹事生非,只想着把这个招惹不起的王爷送到北京完事,嗫嚅了一下,没有答话。蔡怀玺在旁说道:“不是万岁爷龙潜时的门下,他是镶白旗的都统,原先和年制台是换帖兄弟。”
  “一丘之貉!”胤禵咬着牙一笑,“这么着保纱帽,不怕激起民变?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名为“大将军王”,其实是个囚在笼中的虎,这种闲事压根轮不到自己去管,而且北京城里如今是什么情势,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前途吉凶也难说。想着,胤禵喟然一叹,勉强笑道:“引娣,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是愿意跟我到北京,侍候我,还是愿意回去呢?”
  引娣眼中一泡儿泪水,她原以为这干人个个佩刀带剑,不是响马就是刀客,这会子回过神来,已经觉察到胤禵不是坏人,可也不像平常人。想着,用袖子擦着眼泪道:“我……家里有爹娘、弟弟,爹老了,娘有病,弟弟还小,得有人照应……”胤禵笑道:“难为你还有这份孝心,比我们兄弟们强!
  既如此,明儿我资助你点盘缠,回代县去吧。“说罢吩咐侍卫,”她在这里歇息不便,东厢我看还有一间耳房,带她到那屋里,有现成吃的送过去一点。“
  侍卫们带着引娣出去了。胤禵掏出怀表看看,已是亥正时分,外头兀自丢絮扯棉般地落着大雪,看看两个笔帖式,正襟危坐毕恭毕敬地望着自己,既不能赶走他们,又实在无话可谈。听着凄风掠过峰峦的呼啸声,胤禵心中更转惆怅。他解下佩剑,斜靠在马鞍上,捡着吊锅里的鹿筋略用几口,又吃了一大碗黄酒,便觉醺醺的,在暖融融的火堆旁沉思着,渐渐闭上了眼。
  “十四爷,十四爷!”
  矇眬睡着的胤禵一下子睁开眼,却见是钱蕴斗在轻声呼唤自己,他抖了抖盖在身上的斗篷坐直了身子,问道:“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井径驿站派人来接您了!”
  “好嘛,记得我昨晚说的么?”
  “……”
  “叫他们为头的进来!”
  “扎!”
  井径驿丞像个雪人,吁着白气进了山神庙,在檐下轻轻跺了跺脚,摘了大帽子抖抖,抹了一把满是雪水的脸,结结巴巴报道:“井井井径,驿驿……驿丞孟孟孟……”一肚皮愁绪的胤禵被他逗得“扑哧”一笑,说道:“别难为了,就是孟驿丞吧——进来。”那驿丞又矮又胖,皮球似地滚进来,就地打了个千儿,说道:“奴奴……奴才孟……宪佑给爷请请……请安!”不知是屋里热,还是这个八品驿丞头一次见地位这么高的天璜贵胄,孟宪佑头上冒汗,两手比划着说了半日,胤禵也听不明白他都说些什么。原想好好问问,雍正皇帝到底怎样“关注”自己进京的,对着这块料,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罢了吧。小心累着了你!你这一口晋北话,又结巴得这样,我竟什么也听不明白!你花了多少钱捐这个官?莫不成见你们上司也这样儿回话?”
  “回回……王爷,”孟宪佑叩头道,“我……我是正正……正而八经的进进进士……就为这个毛毛毛……毛病,才混混……成个八品、品官!日日日……日子久了,都都不……不计较了。王王王爷,您叫我我……我唱道情,就不结结结……结巴了……”
  胤禵仰天大笑,说道:“好,有趣,你唱!谁叫你接我的?”
  那孟宪佑红着脸磕了个头,果真梗着脖子唱起道情,却是字正腔圆,一点也不结巴。两庑侍卫亲兵跟着这位倒霉王爷,多日旅途寂寥,见正殿有人唱道情,不禁都凑过来听热闹,却听孟宪佑唱道:开言千岁请细听,奴才为你唱道情。
  不敢造次接王驾,都只为保定府里传来了宪命。
  接到了十四爷还则罢,接不到十四爷,八品官儿也作不成!
  歌词虽俗,却是清楚明白,胤禵想不到他唱得如此流畅,忍着笑说道:“我才走到娘子关,保定府好长的耳朵!”孟宪佑将手一揖又慢声唱道:里头的委曲,奴才弄不清。
  昨日晚有个官儿来到井径,工部员外郎,名叫田文镜,奉圣命去陕西慰劳军营,顺路儿带来这一道令,命奴才带着暖轿接爷回井径。
  四十五里山路跑得奴才头发蒙——呀吱也么哥!
  唱到这里收板子,一嗓子“呀吱也幺哥”唱得殿里殿外人人控背躬腰,跌脚捶胸哄然大笑。胤禵也掌不住一口茶“扑”地喷了一袖子,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在受着何等严密的控制。
  他渐渐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冷冷说道:“难为了山西直隶两省巡抚了。这大的雪,比我走路的竟辛苦了十倍!既然你带了暖轿,也算你一份虔心,我可要坐轿走了。”说罢便起身来,孟宪佑忙叩头起身出去招呼轿马,胤禵的亲随和钱蕴斗等人便忙不迭地备行李。
  “十四爷,”一个王府侍卫见胤禵结着扣子出来,忙上前禀道:“那个女的怎么办?是送她回代县,还是带着她走?”说着将大氅递了过来。
  “她身子骨怎么样?”
  “挺好的,昨晚暖了一夜,已经过来了。”
  胤禵抿着嘴看了看天,雪已经下得不大了,稀稀落落的雪片有气无力地随风荡摇着缓缓坠落。他沉吟着,一眼见引娣从东耳房出来,便道:“你不要紧吧?”引娣穿着一身又重又厚的棉袍,一夜饱暖,精神已完全恢复。她见胤禵一干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行色匆匆,先是隔窗痴痴地望,听胤禵问自己,忙几步过来,双膝跪地,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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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磕了三个头,已是呜呜咽咽放了声儿:“恩人……您这就要走?叫我怎么报答您?……我们是寒门小户,恩人是贵人,只盼恩人步步高升,公侯万代…
  …“胤禵苦笑了一下,摸了摸怀间,里头并没有银子,却有一把金瓜子儿——是年羹尧为自己设酒送行,席前猜枚儿耍子赢的。便都掏了出来,说道:”你这感恩的话我当不起。按平常年月,我带你去京城,能帮你图个一家温饱,如今不成了。带上这点钱回去吧……“说罢神色黯然。
  引娣一下子抬起头来,泪光闪闪诧异地望着胤禵.刹那间,胤禵才发现她长得十分俊美:韶秀的面孔用雪水洗过,泛着粉嫩的红晕;嘴角下还有两个似隐似现的笑靥;一头乌发多少有点散乱,却黑得乌鸦翅膀似的在风中翩翩飘动;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带着稚气,也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机敏和成熟。胤禵叹道:“我北京王府里,身边八个丫头都不及你,带你去侍候福晋也必是好的。可惜……我身在不测之中,顾不到这些了。你这样走路不成,我劝你改换男装,走大路慢慢还乡吧。”
  说罢便要下阶。
  “恩公!”
  “唔?”
  “求恩公赐下姓名,我回去给您立长生牌位!”
  胤禵恬淡一笑,徐步下阶,一边走,头也不回地说道:“自古哪有长生的?我不短命就是天照应!先帝在世,群臣日日喊万岁,到底也只在位六十一年。造化无常……”不知哪句话触动心思,胤禵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一阵急步出庙,呵腰钻进暖轿,脚一蹬命道:“起轿!”
  百余人簇拥着那乘杏黄毡套四人抬软轿,高一脚低一脚踏着拥满积雪的山道迤逦东去。引娣站在庙门口呆望着,一直目送到他们消失在弥漫风雪里才回庙来…
  …一行人在风雪中又跋涉数日,待到北京京郊的潞河驿,已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前头自有人飞马进京报知。过永定河,早见大学士尹泰、礼部员外郎高其倬、理藩院司官阿尔松阿、苏奴等人接了过来,见胤禵哈腰下轿,一齐请下安去。
  胤禵看了看,阿尔松阿是原工部尚书阿买阿的儿子,苏奴是八阿哥廉亲王胤禵的门下,在京时无话不谈的,但此时人杂,又在帝辇之下,一句多的话也不敢说,只吩咐叫起,便跟着众人进了驿站。国丧期间,不便大张筵宴,尹泰只命人预备了一桌素席,权为胤禵接风。既不能叫歌伎奏乐助兴,也不能猜拳,射覆哑谜,众人都是重重心事。因此,略吃几口,见胤禵放了箸,便都起身,到驿站正房,重新见礼说话。
  “竹韵公,”胤禵坐了主位,看了一眼对面的尹泰,说道,“皇阿玛的梓宫设在哪里?我今晚要去守灵!”
  尹泰是文华殿大学士,已故上书房大臣熊赐履的头号门生,出了名的道学老古板。康熙末年,因跟着大学士王掞保奏废太子,罚俸罢职,置闲多年,望七十的人,须发都已皓然,仍是精神矍铄,正襟危坐在胤禵侧旁,清癯的面庞一脸庄敬之色。他听胤禵问话,在椅上欠身一躬,说道:“大行皇帝已经定了谥号为‘圣祖’,请十四爷留意。圣祖十三日崩驾,是在畅春园,当日雍正万岁爷柩前即位,即奉大行皇帝移梓乾清宫。臣奉旨接大将军王,今夜在潞河驿安歇,明日自有圣命召十四爷进去。”
  面对这些人,胤禵突然有一种遥远和陌生的感觉,想起自己当年千乘万骑耀武扬威地出兵放马,正是今日高坐九重君临天下的皇帝代天子恭送自己到这里,在驿前不远的青芦棚下设筵洒泪而别。今日回来,已经分了君臣名分,嫡亲的手足,说不许进城,就得乖乖地在城外呆着!真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离此不远的紫禁城中,冷冰冰的乾清宫中静静躺着的老阿玛,再也不能把着手教自己运笔写字,再也不能一边吃酒,一边看自己舞剑……胤禵不禁泪水涔涔,却不愿在尹泰这样的人面前失态,忙偷拭了,说道:“尹泰,既然不能进去,我自然遵旨。你是出了名的理学大师,请指教,我该先见雍正皇帝,还是该先去谒圣祖的灵位呢?”
  “忠孝节义虽为一理,却有序。”尹泰不疾不徐,款款说道:“忠在守位,今日君臣之分已定,圣天子在上,自当先觐见当今万岁。不过万岁也在乾清宫昼夜守灵,一同参见也未尝不可。”尹泰胸有成竹,说得十分笃定。他素日并不接交阿哥,对爽直豪气的胤禵其实颇有好感。于平常人家,先见谁后见谁是不值一题的小事,但当今雍正是个刻薄成性的,劝胤禵先行君臣大礼,再谒康熙梓宫,原是满心保全的好意,只是道学面孔僵板硬直,叫人听得心里不受用。阿尔松阿是随从尹泰来的,见尹泰这样待胤禵,横了尹泰一眼,心里骂着“老棺材瓤子”,口中却道:“忠孝原为一体,尹老大人说得极是。孝为忠之本,不孝即是不忠,非孝子不能为忠臣。既然万岁爷也在梓宫,临时请旨定夺也可以嘛。”尹泰明知他是驳自己,也不辩白,脸上毫无表情,转脸又对胤禵说道:“有一件事,臣要回明十四爷。万岁登极之后,诸阿哥一律避讳。因此,所有阿哥的‘胤’一律改为‘允’字。胤允音近,口头称呼不易分别,若十四爷有条陈奏议,请留心更正过来。”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胤禵也听出了尹泰的好心,不禁点头道:“多承关照,自今而后,我叫允禵就是了。”
  “十四爷,”阿尔松阿见允禵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知道他有误会。来接允禵之前,八阿哥府太监何柱儿专程见他,叮嘱他务必要独自见见允禵,详告北京城内形势。眼见主官是尹泰,莫名其妙的一个糟老头子,其余的人都是个个心怀鬼胎,戒备警惕,哪里去讨机会?阿尔松阿坐在旁边沉思良久,单独见允禵断然不可,但不说话、装哑吧,在八阿哥那头交待不了,因轻咳一声,说道:“奴才来前,三爷、五爷、八爷、九爷、十三爷都见了。各位爷们都说,本该亲来接风的,但爷们都重孝在身,叫奴才转告爷好自保重。”这等于给允禵报了一个平安信,允禵顿时松了口气,缓过脸色说道:“劳哥子们关照了。彼此热孝在身,这些礼就不必讲了。”苏奴看了看尹泰和高其倬,接着阿尔松阿的话口说道:“倒也不全为守孝。
  万岁爷新登极,凡百事务都要料理,夜里守灵,奏章都带到乾清宫处置的,三爷、十三爷、八爷如今都进了南书房,和隆科多、马齐共管国家丧期朝务。为防奸党内外勾结,乘丧起乱,九城封闭已经十四天了。“
  这等于又一个信息,而且更加要紧。所谓“奸党”云云,允禵心里雪亮,指的是新君雍正一生“三憾”——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和十阿哥允峨——当然,自己就是“内外”的“外”了。允峨心中不禁一阵紧张,同时又有点宽慰轻松:这再明白不过,八阿哥没有被扳倒,雍正的帝位并不稳当!危险和机会同时存在着,当然事尚可为——允峨被这几句话撩得五内翻涌,心头突突乱跳,目光霍地一闪,还想问点什么,又压住了,转脸问高其倬:“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没见过啊!”
  “回十四爷,”高其倬忙欠身赔笑道,“臣原任四川成都署理知府,一直在外头,是前几日才调到礼部的,因此没缘分荣见十四爷。”此人干巴精瘦,一双黑豆眼炯炯有神,只一脸麻子有点破相,伶伶俐俐的,一望而知是个浑身消息一按就动的角色。允峨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想起来了,你看得好风水。你写的那本《堪舆家言》很有意思。”陡地想到高其倬是年羹尧帐前督粮总办李卫一手提拔的人,便又缄了口。但高其倬却被他搔到了痒处,口中滔滔不绝说道:“风水一说起于汉兴于唐,以地理应天文,有人神不测之玄妙。先帝爷在时,曾命臣陪同钦天监圆明去奉天看过太祖爷的福陵,后来到遵化,圆明看中了一块地:那地自卧雁山起龙头,一个鼓一个包一个鼓一个包下来,形如龟背曲似长蛇,绵绵延延直下东南,正与世祖景陵相接。他说这地好,我说这地是将相之地,不是君王之地,不信你往下挖,八尺之下必定有水。叫人一刨,果不其然!连圆明也服了,叫臣陪着一垄一垄地挨着看,后来才选中了大行皇帝的景陵!大学士张廷玉相爷的祖陵也请我看过,我说好,不过恐妨令公子,于令弟也有不利,这就是美中不足的。如今张相二公子果然命促,相爷的三弟廷璐公前年也贬了官。今日我就撂一句话,尹老相爷的祖茔我也看过,令公子已经考中举人,不在今科在来科,若不在前三名里,请剜了我这双眸子去!”他口中喋喋,手势翩翩,怎样瞧山向,侦地气,看来龙、察地脉,说得唾沫四溅,听得众人只发怔。阿尔松阿在旁不冷不热说道:“想不到你如此通阴阳之理,天造化,你必定能给当今万岁选一块更好的寝陵。”
  有时候一句话像一道闸,能堵住潮水一样的话题.本来历代帝王,即位便选陵墓,并不是一件忌讳的事,但康熙尸骨未寒尚未安葬,京师危机四伏,雍正的帝位坐得稳坐不稳都难说,就言及给他选坟的事,人人都觉得他别有用心语带双关,虽然挑不出毛病,顿时心里咯噔一声。高其倬也自觉失态,胀红了脸,低头吃茶,再也不说什么土味的“甘酸苦涩”了。
  “我也乏了,”允禵起身伸欠了一下,“今儿就按旨意,先安歇一夜吧。高其倬既精于堪舆,万岁召他进来也未必没有深意。其倬先生有闲工夫,将来给我也看一块地,不求世世富贵,但求代代平安,好歹请留意。”说罢将手一让,众人忙都躬身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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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三回 探虚实闯宫大哭丧 乌雅氏柩前正位号
 
  在潞河驿胡乱歇息一夜,果然第二日拂晓便有旨意下来:“着大将军王允禵即至乾清宫圣祖梓宫灵前见驾。”允禵一肚皮的火,也不设香案,也不跪接,竟站着接读圣旨。读罢一语不发,愣着出了半日神,径自出了门上马赶进北京城,弄得赍诏太监和尹泰一干人又是担心又是尴尬,说不敢说,劝不敢劝,只好怀着鬼胎,打马随行入城。
  天上的雪已经小得多了,银雨也似霏霏而落,云层黄中透白,眼见这场数十年罕见的大雪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多少后劲了。允禵呆着脸骑在马上,一街两行家家户户都有人扫雪清道,见他前呼后拥地过来,纷纷丢了扫帚木锨家什,垂手鞠躬侍立。人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还没有从老皇帝的死这一噩耗中惊醒过来,更没意识到这位当今皇帝的政敌,一母同胞的大将军王突然回京意味着什么。但允禵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往年的西直门内,像这个日子,正是要过冬至的日子,那热闹得还了得,什么肉肆行,富粉行,成衣行,玉石珠宝行,绸缎铺、纸行、海味鲜鱼行、汤店,药肆、仵作行、浆洗店……纵比不上正阳门外棋盘街大廊庙,也是车水马龙人潮如涌。如今却是家家关门,店店封户,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只偶尔有几声卖水车的铎铃响和拉煤土沿街叫卖声,打破这冰雪世界的岑寂。允禵不禁微微叹息,轻声吟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帝王也是一样啊……”
  “十四爷,”紧跟左侧的尹泰问道,“您说什么?”允禵低垂了头,良久才叹道:“我想起了皇阿玛,英雄一世,如今躺在冰冷的乾清宫。人生斯世,到底有何意趣?你看这大街,平日何其红火,现在却是悲风回雪,遍布缟素。你我还沉湎在终天之悲中,人家砧板都在响,照样儿过冬至,照样儿拜冬,做冬至团,买乳酪,熬饧糖。”尹泰听了反觉无言可对,思量着说道:“十四爷想得多了。这街两边店铺多,举人们都赶着进京入闱,趁着冬至赚这些措大们几个是有的。大雪下了这么多日子,寻常人家连菜也吃不上,哪能同往年比呢?”
  允禵左颊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一颤,转脸问道:“今年还要开春闱?不到时候吧?”尹泰斟酌着道:“十四爷,您难过得糊涂了。新皇登极,自然要开恩科的。
  听说礼部原定我当主考,我赶紧去说,我的三儿子尹继善今年也要考,按例我得回避。大丧过后,我想恩旨就要下来了。“允禵还要问话,前头侍卫在马上用手一指,说道:”千岁爷,西华门到了。“
  允禵身上一震,猛地意识到此地是紫禁城入口处,巍巍天阙之内,便是总领天下政务的机枢重地。他收了戚容,款款下马,解下腰中宝剑递给从人,便见乾清宫一等御前侍卫德楞泰迈着凝重的步履下阶,站在石狮子旁等候自己,他便踱了过去。德楞泰是蒙古勇士中选来给康熙皇帝当侍卫的,迭次护驾有功,已经晋封二等伯爵。他敦实高大的身材像一尊铁塔,透出一身剽悍之气,黑红的脸膛看不出什么表情,只两只眼睛哭得有点浮肿。他稳稳站在阶前,见允禵走近,低沉地说了句:“有旨。”见允禵毫无下跪的意思,接着说道“着允禵乾清宫西暖阁见驾!”允禵回顾尹泰,见尹泰吓得脸色惨白,因冷冷说道:“四哥太劳心了,已经有过旨意了嘛!”
  “给十四爷请安!”德楞泰上前打个千儿,遂即起身,一躬说道:“万岁爷的意思是,先请见一见,随同万岁一齐去大行皇帝梓宫行礼。”
  允禵哼了一声,拔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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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走,马刺踩在扫得溜光的临清砖上发出叽叮叽叮的声音,越走越快。尹泰情知这位性情刚烈的王爷今日有意惹事,和愣在当地的德楞泰交换了一下眼神,急匆匆跟了进去。允禵大步流星进西华门,却不循常例由武英殿隆宗门入内,径由熙和门入内,过金水桥登太和门,直奔太和殿,从保和殿后急步下阶,过了乾清门,沿甬道挺身直入。弄得专门在隆宗门迎接他的上书房大臣隆科多飞跑回来,喘吁吁地跟着,口里说着“请安”,那允禵只是走,哪里行得下礼去?连钉子似地守在甬道旁的侍卫们都看得目瞪口呆!允禵远远见乾清宫前灵幡旌旄白汪汪的一大片,心中已是一片迷惘混沌,只觉得天地宫殿浑浑茫茫,在旋转,在倒涌。直到殿前,两个人掺架住了他,才清醒了一点。他定睛看时,一个是八阿哥廉亲王允禵,一个是十三阿哥允祥,亲人相扶万感交集,仇人相见又分外眼红,他不禁傻子一样怔住了,直盯盯地望望“正大光明”匾额下的白幔素幛,左望望允禩,右看看允祥。一阵哨风卷地而过,吹得灵幡哗哗直响,殿檐罘罳下铁马叮噹一声,允禵浑身剧烈地抖动一下,突然扑身倒地号啕大哭,匍匐着直爬到康熙灵前,已是声断气咽:“皇阿玛、皇阿玛!你………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头?你醒一醒儿……你的不孝的老十四回来……看你……嗬嗬……临走时,你不是说过,必定要临终前见儿子一面的么?是天不允还是地不许?我的皇阿玛,我的皇阿玛啊……这不公道啊……嗬嗬……”此刻大殿中东边一溜跪着三阿哥允祉、五阿哥允祺、七阿哥允祐、九阿哥允禟、十阿哥允峨以下至十七阿哥允礼,最小的阿哥允祁刚满十岁,缌麻孝袍伏地哀泣;西边一溜是康熙留下的宫嫔,却是从宜妃郭铬罗氏为首,德妃乌雅氏、惠妃纳兰氏、荣妃马佳氏、温贵妃纽祜禄氏、成妃戴佳氏、良妃卫氏、定妃万琉哈氏、敬敏贵妃章佳氏、顺懿密妃王氏、纯裕勤妃陈氏……还有一大堆的嫔、御、答应、常在各类各色的女人足有五十人,都一齐放了声儿。但这些人每日前来跪灵已近半月,又累又别扭又担心又都各怀着心事,早就过了新丧之哀,再也鼓不起哭兴来。男人们低垂着头,有的偷看允禵拍棺大恸,有的互相交换眼色,有的装着哀痛已极伏地假寐,有的边“哭”边抠砖缝儿,抹眼睛丢鼻涕,流出涎水凑数儿。女人们天生会哭,白绢子握着嘴呼天抢地,唱歌儿似地念叨着什么,但眼泪是再也挤不出来了。
  “老十四乱了章法,”允禩看了看默默出神的允祥,说道,“祥弟,休看这事怎么调度?”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微胖的圆脸多少有点苍白,看去很清秀,一双又大又黑的瞳仁几乎不见眼白,说出话来又清又亮,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即使皱着眉,嘴角也带着一副可亲可敬的温柔敦厚,和虎目炯炯英武爽俊的十三阿哥允祥恰成对照。允祥自允禵闯宫,已经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后。十四阿哥敢于冒险一试,其实就是要蹚蹚新君雍正到底有多深的“水”,看一看对面这位“八贤王”
  还有没有胆量保自己——这一闹是早就想到了的,只不料这个下马威来得如此之快!半晌,允祥方拿定了主意,长叹一声,含意不明地说道:“难为他……这片孝心,就依着八哥吧。皇上昨晚失眠,到四更天才睡下,原想见见老十四,兄弟君臣先聊聊再来哭灵——你看看这起子人,哪里是哭?都是直着脖子在嚎叫,成什么体统——我去见见皇上,八哥你去劝劝老十四。我直人说直话,只怕他还听你的些…
  …“说着便向西暖阁走去。
  允禩猝不及防接了这个烫手的红炭团儿,连回话的余地都没有,眼看着允祥晃着四方步去远,心里又气又恨,无奈只得进殿来。一眼看见德妃乌雅氏跪在西边第二位,允禩突然有了主意,徐步走了过去。此时允禵越发大放悲声,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得殿中人人心里起栗。他扭曲着身子,用头死命撞着金漆楠木棺材,双手剧烈地抖动着,两条腿狂躁地蹬着大哭大叫:“把棺材打开!把棺材打开!我……我要看看皇阿玛!我要看看他老人家……我要知道他真死了没有……呜……嗬嗬……
  您怎么会死?您是怎么死的呀……“
  “列位皇太妃……”允禩装着喉头哽咽了一下,走到郭络罗氏和德妃乌雅氏中间,团团一揖说道:“十四弟这个哭法不成,既伤身子又不成礼法,太妃们是长辈,求你们出面维持一下,成全他的孝心。”
  郭络罗氏左右顾盼一下,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昏昏沉沉只顾哭,竟跪在了后妃的首位。这几位贵妃都明白,跪在第二位的乌雅氏正位皇太后只是几日里头的事,知趣地杂跪在下首,自己怎么连这份机伶也没了?她陡地打个寒颤,转脸低眉说道:“德妹妹,实在有僭了;我不是有意儿的。今儿这事,还得你来拿主意。”说罢,挪动着发木的双腿后跪了半步。
  德妃乌雅氏怔怔地看着躄踊大哭的允禵点了点头,其实连郭络罗氏后头的话也没听清楚。“母以子贵”,她养的儿子当了皇帝,当皇太后是题中应有之意。本来大好一件事,偏生两个亲生儿子是两“党”,闹家务闹得天翻地覆。胤禛人称冷面王,出了名的狠辣猜忌刻薄寡情,不知康熙吃了什么药,居然把这万几宸函九五尊位传给了他。如今做了天子,叫他给弟弟让步是万万做不到的。但她心里雪亮,这个允禵也是个犟种,撞死在南墙上也不会走弯路,今日大闹灵堂,骨子里就是不肯臣服胤禛,自己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法子制住两个斗红了眼睛的公鸡?想着,乌雅氏抽咽一声,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哭得昏天黑地的允禵身前,用冰冷的手抚了一下允禵的发辫,说道:“儿子,你刚从外头进来,呵着冷风,这么着哭,要伤了身子的……”
  “体之发肤受之父母……”允禵头也不回,一头哭一头说:“……我的身子是父皇给的……父皇不在了,我还要身子做什么?我的阿玛呀……”乌雅氏咽了一口气,说道:“……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替你阿玛想,替我想,你都不能这样。
  好儿子,你……你要多想想……“允禵听着,突然停了哭声,转过满面泪光的脸,仿佛不认识似地望着乌雅氏,盯视良久方问道:”你是谁?凭什么管教我?“
  “孩子……你哭昏了头……我是你的亲娘!”
  “你穿的是皇妃服色。你不是太后,也不是娘娘,国家有制度,你管不了大将军王!”
  众人早已停了哭声,殿上只听德妃的温言细语和允禵疯子一样的咆哮:“皇家丧礼是国家重典,不同庶民!世祖爷在位宫中铁牌定制‘后妃不得干政’!”此刻殿中一百余人都听得呆若木鸡,人人色变股栗,只有东首跪着的九阿哥允禟看了看平静如恒的允禩,又用眼角扫视挨身的十阿哥允峨,恰遇允峨的目光也扫过来,一会神便都闪开来。乌雅氏一眼看见新即位的雍正皇帝一手扶着侍卫张五哥,一手扶着太监李德全,后头跟着允祥、隆科多和鄂伦岱一干侍卫,脚步杂沓衣裳窸窣逶迤沿甬道踏上乾清宫丹陛,心里一急,断喝一声:“你胡说八道!来人,架起他来!”
  “……扎……”
  站在灵前的几个小侍卫早已看得目眩头晕,见一向温和安祥的乌雅氏突然勃然变色,惶恐地左右盼顾一下,参差不齐地答应一声。见允禵兀自红头胀脸,脖子上的筋鼓起老高,一副天不惧地不怕的横样儿,向前一步又迟疑地退回来,谁也没敢动手。顷刻间殿内一片死寂。
  “怎么?”乌雅氏眼一横说道,“我是天子之母!祖宗家法都不要了?”她脖子一扬,点着名儿叫雍正身边的侍卫:“鄂伦岱!你给我架起他来,先给皇帝行礼!”
  允禵恶狠狠看着一脸惶惑之色渐渐走近的鄂伦岱,想想自己大老远专门派他入京打探消息,居然杳如黄鹤,居然腼颜来搀自己,气得浑身乱颤,却不言声,待鄂伦岱下腰刚架住胳膊,突然回身一掌“啪”地一声掴将去,打得鄂伦岱倒退几步才站稳!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动我?”允禵直着脖子吼道,“这个地方是大行皇帝停柩圣地,我是天璜贵胄金枝玉叶!你不过猪一头、狗一条,施什么威风?四哥——”他突然转脸向雍正皇帝,“如今是你为主,你给我治治这个没上没下的奴才!”
  雍正皇帝穿一身黄缂丝面儿白狐青白肷朝袍,外面没套褂子,腰间系一条玄色麻带,黑狐皮缎台冠上的东珠和红结是摘掉了,沿帽勒着一条雪白的缎带。虽在丧中,浑身上下修饰得毫不拖泥带水。看样子,他是正接见外省大臣,被这边的吵闹哭叫惊动了才过来的。苍白的脸上带着倦容,发暗的眼圈周围还带着泪痕,两只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桀骜不驯的允禵,一声也不言语。他一出现,偌大的乾清宫正殿中立即充满了一种冷峻、威压的气氛,所有的人都深深叩下头去,只有允禵硬着脖子,用挑衅的目光盯着雍正。
  “鄂伦岱,你回避一下。”良久,雍正才开口说道,“你十四爷千里奔丧,乍逢大变,悲痛伤心过度了。你去传理藩院主事图里琛,叫他到南书房等候接见。”
  待鄂伦岱退出去,雍正方慢慢踱过来,一手扶着康熙的灵柩,一手拉着允禵的手,叹息一声道:“好兄弟,和这种人生哪门子气?有气、有苦、有泪,当着哥哥,你好好痛哭一场!国家遭此大变,凡百事务都还要依重兄弟。你远道回京,照常理,朕是该去接一接的,只是上头停着灵,下头还有几十个官员急着奏事,大行皇帝病中积下的奏牍,有些急务也不敢延误,清江河督那边再不拨银子,桃花汛一来黄河就要决溃,漕运局面也就糜烂了……兄弟,咱们是天家,不比寻常百姓,家国一体啊!”说罢,泪如雨下。
  他说得如此动情,既有堂堂皇皇的天理,又有谆谆恳恳手足之情,又像责备允禵的非礼,又像自责无能。允禵准备今日灵前把乾清宫搅得稀烂,一举弄混北京政局,倒被这番话堵得无话可说。他用眼偷睨了一下兄弟们,一个个俯首贴耳毫无动静,又见胤禛抚棺哀恸,一片真情,不由暗自叹息一声,掩面颤声泣道:“四——皇上这话,臣弟领命了……只可恨我怎么这样没福,怎么就最后一眼也不得见皇阿玛一面呢?我的好阿玛……你好……好狠的心啊……嗬嗬……”他仍旧用头砰砰地碰那坚如铁石的楠木棺椁,但那样歇斯底里的如疯狂的劲头却没了。站在允祥身后的隆科多是领侍卫内大臣,掌管着紫荆城宿卫关防,方才路上已悄悄请示过十三贝勒允祥,一旦诸王一哄而起闹事,只消允祥一个手势,立即着手一体擒拿。他紧张得两手全是又冷又湿的汗。见雍正轻柔温馨的几句话,立即将局面稳住,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低着头,敬佩地向雍正投去一瞥。雍正拭了眼泪,看了看哭得泪人儿似的母亲德妃,一闪眼见郭络罗氏居然跪在德妃前头,目光一跳,闪过一丝不快,却没有说话,在殿中轻轻踱了两步,突然走到西暖阁门口,搬起一张椅子,唬得几个太监忙不迭地上前要接,却被雍正阴冷的目光逼得退了回去。几个皇阿哥原都在假抽泣想心思,此刻都一下子抬起头来,莫不成要给老十四搬椅子,卖个大人情?连允禵也住了哭,瞪大了眼睛。
  “母后!”雍正轻轻趋步,直至德妃身前,小心翼翼把椅子安放好,双膝一软长跪在地,泣道:“儿不孝通天,祸延皇考,但自古人死不能复生,您要哭坏了身子,更增儿子罪戾,何以对天下苍生?”允祥、隆科多并一干侍卫太监见雍正跪了,忙都一齐跪下叩头。乌雅氏泪眼模糊地转过身来,见是皇帝跑在自己面前,惊怔得身上一颤,翕动着嘴唇,半晌才道:“皇帝,你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当得起这个礼?”雍正连连叩头,泣道:“您当然当得起!您的皇太后封号,大行皇帝殡天那日上书房已经议定了的,原说待父皇断七之日,连同大赦天下诏谕明发各省。母亲身子本来就单弱,又有痰湧之疾,见您这样,儿子心里实在难过!您不能再跪了,自古孝以心行,礼仪可以从权,自今日今时,您就是皇太后!您得成全儿子这片诚孝之心!”
  “这……这是国家大事,这如何使得?”
  “您要不答应,儿子就跪死在这里!”
  乌雅氏泪眼张皇,尚自嗫嚅,跪在殿门口的允祥朗声说道:“母从子贵千古通例!这是朝廷早已拟定了的。皇上以孝治天下格天体物,一片至诚,请皇太后不必再辞,安座受礼!”
  说罢,瞋目对跪着发愣的哥哥弟弟们断声喝道:“拜!即行皇太后参礼!”
  “皇——太后千岁,千千岁!”
  乌雅氏左看看雍正,右看看允禵,身子一软坐了下去,放声大哭道:“光帝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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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四回 新君天牢释旧臣 宿敌聆旨恶作剧
 
  二十七日国丧终于在悲怆、不安和紧张中悄悄过去,腊月初十,诸皇子皇孙在雍正率领下,在康熙皇帝的梓宫前行了叩灵礼,由雍正牵灵,将棺椁移至寿皇殿奉安停柩。因未满一月,诸王、公、贝勒、贝子及文武官员帽上的簪缨尚不能戴,但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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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前的灵棚已经移去,挂在宫中千门万户前的白纱灯也由六宫都太监李德全会同内务府礼丧司的官员们都摘去了,换上了黄纱宫灯。宫中重新布置一番,原来那种凄凉、肃杀、哀恸的气氛顿时去了一大半。自十月中旬康熙病重,二十二个皇阿哥衣不解带,日夜奉侍,先是畅春园,后又到紫禁城,足足“泡”了一个多月,既不能沐浴更衣,又不许剃头刮脸,饶是强筋骨壮,也都一个个熬得蓬头垢面,脸色发青,霜打过的草似的提不起精神。众人各怀着重重心事,脚步杂沓随在雍正銮舆后头,眼巴巴瞧着雍正御驾进了日精门,都暗自舒了一口气,满心想着回府,怎样洗澡换衣,如何拥炉品茶,再好生睡个囫囵觉,但皇帝没有旨意,也只好等着。十阿哥允峨是个一刻也不安生的,搓手跺脚取着暖儿,唏着鼻子看天,一会儿和这个阿哥搭讪一句,一会儿又跑到太监群里问:“有手炉没有?”半晌又转到允禵面前,半笑不笑地问道:“喂,我说大将军王,这个地方冷,还是西大通冷?”
  “都冷。”允禵望着宫门,怅怅地说道:“我大营里中军帐,是双层牛皮夹毡,地下串着火龙,暖和得很。要论外头,这里差得远。一口唾沫不落地就结冰,摔得稀碎——像你这样,穿着猞猁猴皮袍,还冻得乱窜,一辈子也别去西边。”
  “都冷——不错!”允峨嘻地一笑,说道,“不过里头也有个分别。譬如皇上,这会子和老十三、隆科多、张廷玉都在暖烘烘的上书房吃香茶喝参汤。咱们呢,就得乖乖在这冰天雪地里喝西北风儿。一个爹生下来的,命就不一样!”允禵品嚼着他话中的意思,淡然一笑说道:“君臣分际咫尺天涯,份所当然嘛。”允峨哼了一声,说道:“那自然那自然!昔日孙皓投降晋帝,席间唱歌‘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敬汝一杯酒,贺汝万年春!’你清清嗓子,再过二十天,就是大年初一,皇上必定在太和殿受贺赐筵,你好好亮一嗓门儿,准保封你个亲王!”说罢也不等允禵答话,缩头跺脚又跳到了别处。
  众人或三五聚话,或窃窃私议,正等得没兴头,允峨拍手儿道:“雅静!恩旨可来了!立马叫咱们回府,剃头洗脚,搂着福晋美美儿睡个大头觉!”立在宫墙跟沉吟不语的允禩抬头一看,却是养心殿太监邢年带着一群苏拉太监过来,在日精门当门立定。
  “列位爷,”刑年见众人满不情愿地要下跪,忙道:“万岁爷吩咐免礼。主子知道爷们劳乏了,不过还有些要紧话,想和爷们谈谈心。请爷们到养心殿候驾。主子正在见人,要不了一个时辰就下来,请爷们忍耐一时,午膳主子和爷们一块儿进。”几句话说得众人无不泄气,只得拖着灌了铅似的步履,迤逦出永巷、过天街,再由西永巷过月华门至养心殿等着。
  邢年传过旨踅回来,在月华门这边看着阿哥们无精打彩进了养心殿垂花门,这才去缴旨,早见隆科多、张廷玉、马齐、王掞还有十几个官员都鹤立在檐前。邢年打心里叹息一声:“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在时,决不会让这些臣子们立在外头挨冻的……”想着,便走到马齐和王掞面前,打了个千儿道:“给二位大人请安!二位老大人囚在狱神庙已经一年了,看上去气色还好!这回新主子一登极,就说遵先帝爷的遗命,放列位大人出来。贵人遭磨,后福无穷,小的也替大人们欢喜!”又看了看后头十几位,虽不相熟,却知道都是被康熙囚禁了,雍正刚刚赦出来的,邢年也都团团一揖作礼,笑道:“大人们纳福!”
  “外头是刑年么?”上书房里传出雍正的声气,“你进来。”
  邢年忙答应一声,挑起厚重的棉帘进来,一股暖烘烘的热流立即扑面而来。定睛看时,雍正依案而坐,穿一件酱色红绸面染狐膁袍,套着貂皮黄面褂,腰间束一条黄绉褡包,正在啜茶沉吟。下头跪着两个人,却都认得,是内务府的两个笔帖式钱蕴斗和蔡怀玺,当日派他们去接允禵,还是自己传的旨。因不知雍正召他们说什么事,邢年一句多的话也不敢说,替雍正斟了一杯热奶子便躬身退到了一旁。却听蔡怀玺道:“十四爷这一路都很安份的。奴才们万万没想到,进了北京,十四爷会忽拉巴儿变了性,惹出这么大麻烦。这都是奴才们办事不周,求万岁爷责罚!”
  雍正站起身子,踱了几步,端起奶子呷了一口,笑道:“朕不过白问问,并没有别的意思。他肯奉诏,平平安安来京,你们的差使就算办得好,你十四爷性气本来就高,恰又遇上皇阿玛龙驭上宾,心里发急,说话做事不免过头儿。朕召见你们,就是告诉你们,十四爷路上说的,无论是好话坏话,不能往外传。”他倏地收了笑容,眼中闪着幽幽的光,咬着细白的牙齿道:“说出去,就是挑唆我天家骨肉不和,这个罪名儿你们吃罪不起——回京后有人问起过你们这些事没有?”蔡怀玺忙叩头道:“奴才回来就奉了宪命,去礼部帮着办今年的恩科,忙得昏天黑地,并没人来打听闲话。就是打听,奴才是知规矩的人,也不敢胡唚.”钱蕴斗也道:“奴才也不敢胡说。”
  雍正一笑,说道,“那好。邢年告诉内务府,两个各加一级,赏一年的钱粮。”待钱蔡二人却身退出,雍正方问邢年:“他们都过去了?”
  “是!”邢年忙赔笑道,“奴才亲眼瞧着爷们进养心殿,才过来给主子回话的。”雍正点点头说道:“不能叫他们等久了,你这就随朕过去!”邢年忙道:“奴才方才进来,廊下站着好多官员呢!主子不见见再过去?”
  “哦!”雍正似乎有点诧异,站起身来隔玻璃向外望望,对邢年说道:“你叫隆科多进来!”
  隆科多进来了,这是个五十多岁的精壮汉子,穿一身九蟒五爪袍子,珊瑚顶子下一张黑里透红的脸,五短身材仿佛蕴着使不完的劲,一进门就甩了马蹄袖,跪地叩头道:“奴才隆科多叩见万岁爷!”
  “舅舅,别这样,你起来,以后见朕免了这‘奴才’二字。”
  “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雍正笑道,“朕既然这样称你,你就当得起。”见隆科多起身来,雍正又道:“朕可要说舅舅几句了。
  廷玉是个汉臣,凡事小心,也还罢了。你现在是上书房领班大臣,又是九门提督,朕的至亲至信大臣,凡事要替朕多想着点,多担戴着点。“
  隆科多目光炯炯看了雍正一眼,忙又低头道:“请皇上明示,臣好遵旨承办!”雍正指着窗外说道:“马齐是先皇老臣,偶然记了过,交部议处不过是应景儿。
  王掞是出了名的忠臣,又是教过朕读书的师傅。这十几个人有的是遭冤下狱,有的不过是公事罣误,例常处罚。朕以仁孝治天下,当然要恩赦他们出来。你们怎么能按寻常犯官起复待他们?上书房这边朕占着说话见人,那边批本房,誊缮房有的是地方,就不能腾出点地方来,让他们进去歇着。这么冷的天,就站在檐下风地里!“隆科多赔笑道:”皇上,他们刚从狱里出来,原是到上书房报到领差。奴才和廷玉倒是劝他们在御驾起居注档案房暂候着,他们听说皇上在这,没一个人去取暖,都在外头等,想见您一面……“邢年这才明白,雍正并不知道外头有这么多人冻着候见,忙过来替雍正披了大髦,和隆科多一道随着雍正出了上书房,廊下一排溜站着的十几个大臣见雍正出来,”忽“地一齐跪下,叩头高呼:”万岁!“
  雍正似乎很感动,苍白的面孔泛起潮红,只向跪在前头的张廷玉略一点头,紧走几步,一手扶了马齐,一手搀了王掞,吩咐众人免礼起身,又道:“王师傅,你这是何必?就是天子拜师,朕还该对你行二跪六叩的大礼呢!你们都是先帝倚重的人,先帝在时就曾说过,给朕留着一批人才,不在六部,不在九卿,在大理寺和刑部,朕当时不明白,后来想想,指的就是你们。朕遵先帝遗命,赦你们出来。朕要刷新政治,澄清吏治,还要多多依仗你们这些老人——这样,你们先和隆科多舅舅和廷玉谈谈,放一个月的假料理一下私务,就有旨意给你们的。”
  在场这些人里,马齐原是康熙的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因曾保奏八阿哥允禩为东宫太子被黜,王掞则是保奏四阿哥雍正皇帝的,也莫名其妙地丢官下狱。
  其余如张廷璐、徐元梦王鸿绪,鄂尔泰等人,或为部院大臣,或为司堂部吏,都是熙朝能吏干员,人人心里窝着一份委屈,要见新皇帝诉诉。听说先帝有此遗命,一个个感动得涕泪横流,伏地碰头有声。王掞头一个撑不住,竟自放声号啕!
  “列位大人,”廷玉极有心计的人,知道雍正还有要紧事,忙道:“皇上还要去养心殿看折子议事,先请进上书房我们聊聊,然后请旨,我带众位去寿皇殿先帝爷灵前谒见圣祖梓宫如何?”
  “不必再请旨了,”雍正点头叹息一声,“就照廷玉说的办。
  隆科多一会儿着人把新铸的雍正钱送养心殿,还有礼部奏请开恩科的折子,一并交朕御览。“说罢便带了德楞泰、张五哥一干侍卫出月华门,早见十三阿哥允祥已等在垂花门前,雍正微笑道,”兄弟们都等急了罢?“
  允祥皱着眉头,一脸心事正呆呆地出神,乍听雍正问话,抬头看时,已到了自己面前,慌得连忙跪下,说道:“皇上万几宸函,昼夜忙碌,为臣子的等一会儿,哪有急的道理?臣弟在这儿等皇上,是因为户部主事孙嘉淦和尚书葛达浑为铸钱的事大吵大闹一通,两个大臣竟不顾体面,扭结着直到隆宗门,围了几十上百的官员看热闹儿。事情不大,太不成体统,因此臣等在这里,这事不能不奏明皇上。”
  “人呢?”雍正颊上肌肉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问道。允祥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臣呵止了他们。叫葛达浑写折子递上书房参奏姓孙的,叫孙嘉淦暂押在侍卫房,听候上书房发落。”雍正冷冷一笑,抬脚便进垂花门,说道,“可笑!一个六品主事,就敢闹到大内——把他官服先剥了,听勘!”
  “扎!”允祥忙答应着起身,交待门前侍卫去传旨,自己紧跟几步随雍正进了养心殿大殿。
  因院外雪光刺眼,雍正进殿只觉一片昏暗,好一阵才看清,三哥允祉为首,允祺、允祚、允祐、允禩、允禟、允峨、允禌、允裪、允禵跪在前排,允禑、允禄、允礼直至允祕十个年幼弟弟跪在后排,都在须弥座西面,一齐叩下头去,参差不齐地呼了一声“万岁……”
  “都起来,起来吧。”雍正心里提了一口气,口气变得异常和蔼,满面笑容双手虚抬了一下,“这些日子三哥和弟弟们都劳乏了,朕一头守灵,一头办事,也累得七死八活.今儿这里一个外人没有,我们兄弟谈谈心,一拘君臣大礼,有多少心里话也都憋了回去——李德全,摆上木杌子给各位爷坐,摆茶几上些点心,带上宫人太监都在东配殿侍候!”
  太监们一阵忙乱,摆了杌子茶几,上了茶食,悄悄退了出去。偌大的养心殿正殿沉寂下来,二十一个阿哥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昔日的冷面王,今日的九五之尊,不知他要说些什么;昔日的恩恩怨怨,随着殿角那座金自鸣钟单调而又枯燥的“咔咔”声,又像在聚,又像在散。
  “朕已经做了一个月的皇帝了。”雍正望着外头似阴似晴的天,房顶上尺余厚的积雪和院中觅食的麻雀,怔怔地,仿佛在倾诉,又像自言自语,深深舒了一口气,“再过二十天,就要改元‘雍正’。恩科已在筹备之中,大赦文书的诏谕也已草好。新钱样子今日就呈送进来,明年就要流通天下了……”
  一番“谈心”竟从这里开头,阿哥们不禁都瞪大了眼。允峨忍不住偏过头看看允禩,忙又转过脸来。允禩是雍正政敌的首脑人物,见识自然高出众人一头,脸上虽不动声色,心却往下一沉,雍正随便说这几句话,其实就是宣告,政局已经稳定,再来争这个皇位,不但大逆不道,而且也是徒劳!
  “当皇帝的苦,朕早已看到了的。”雍正看也不看众人,款款说道:“朕在藩邸四十五年,亲眼目睹大行皇帝手创大业的艰难。当时私下里还作过一首诗——嗯……”一边回忆,苦笑着吟道:懒问沉浮事, 间娱花柳朝。
  吴儿调凤曲, 越女按鸾箫。
  道许山僧访, 碁将野叟招。
  漆园非所慕, 适志即逍遥。
  吟罢略一顿,叹道:“所以朕的志向,从来没有打过帝位的主意。万万没有想到,皇考会将这万里江山托付给朕!朕在藩邸几十年,托先帝福,富贵荣耀不减今日,而安逸舒适不及当时千百倍。一个月来每念及此,不禁黯然泪下!朕这一生一世,再也休想适志逍遥的了!”说着,不知哪句话牵动情肠,雍正竟真的落下泪来。
  在场的人,除了允禵都是目睹了康熙驾崩那日惊心骇目场面的。一个月前的今日,九门提督隆科多当众宣诏,遗命皇四子胤禛入继大统,雍亲王府倾巢出动护驾,大世子弘时和四世子弘历冒雪到西山稳住汉军绿营军和锐健营不得妄动,十三阿哥允祥和十七阿哥带着金牌令箭亲赴丰台大营,悍然杀掉了八阿哥亲信门人,带兵提督成文运,提兵直趋畅春园保雍正登极……这些场面至今历历在目,而雍正居然侃侃而言,“要逍遥不要做皇帝”!允禩听着这些虚情假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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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吃了苍蝇还腻味,睨一眼挨身的允禟,也是目中火光闪烁,但此时身在矮檐下,也只好忍下这一肚皮的无名火。
  “朕的这些肝膈肺腑之语,就是说煞,也有人不信。但朕的心,天知道!”雍正皱了一下眉头,徐徐说道:“兄弟们相处几十年,有什么不知道的?无论德才学识朕远不及圣祖,惟有办事认真,不负心,这一条可以自信。既然天授大任于我,少不得拼了性命去做。朕这个皇帝,比不得前代继统之君,父子先后之间,各立其政,各成其功。比如禹汤之后而有桀纣,天下后世,不能因为子孙不善,掩没了禹汤的功德——朕于圣祖,是非得失,实为一体。朕事情做得好,那么皇考就托付对了,朕做得不好,那么皇考也就托付错了——像圣祖这样的千古伟人,把事业江山交给朕,朕岂敢苟且怠荒,甘于自弃,使后世人共议圣祖付托之误?兄弟们啊……
  我们都是圣祖皇帝一脉骨血,你们要仰体他老人家的心,大位已定,就该遵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之义,尽忠尽责,襄赞朕躬呀!“
  他脸色苍白,感情激越,用期待的目光略带茫然地挨次扫视着兄弟们。这些阿哥们都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哪里凭这几句话就打动了?只允祥、允礼和允裪几个小皇子盯视着雍正,仿佛受了感动。允祉和允禩几个人面面相觑,好一阵才觉得这么硬坐着听训很不相宜,纷纷离席,五阿哥允祺是最老实朴讷的,率先跪下去,叩头泣道:“皇上布达腹心,坦诚相见,臣弟感激无地!皇上但有传令,臣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很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雍正失望地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允禩,喟然说道:“五弟这话,朕不敢当。朕也没有使令,指使兄弟们‘肝脑涂地’。朕只是想,朕比不了皇考他老人家,要靠兄弟帮衬。于朕所不能的,你们辅之助之;朕有错误,你们规之谏之;朕就有失,你们谅之隐之。同心匡佐,让朕一个‘是’字,使朕能成为一代令主,成全了圣祖一片拳拳托付之心。你们既是忠臣,又是孝子,当然也就是朕的好兄弟了!”雍正说着,见允峨跪在地上摇头攒眉,夹腿拧身的跪不安宁,便问:“允峨,你哪里不受用吗?”允峨吭了一声,叩头抬起身来,挤眉弄眼一脸怪物相,哭丧着脸说道:“万岁爷苦口婆心,若是听不进心里去,那还是个人么?臣弟实在是内逼上来,拧绳绞劲儿不自在。求皇上恩准,臣要出恭!”
  说着,竟放出一串屁来。允禵一个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忙咳嗽几声掩了过去。雍正唇焦口燥滔滔不绝说了半日,自谓就是石头人也该动心,不料却是这么一个结果,顿时气得手脚冰凉。他铁青着面孔沉吟良久,正要发作,给这个不安分的铁头猢狲一个下马威,猛抬头看见康熙皇帝赐给自己的条幅,一笔楷书端正写着四个字:戒急用忍雍正宽容地一笑,轻松地说道:“正经话说完了。兄弟们跪安吧——赐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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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回 孙嘉淦公廨挥老拳 十三王金殿邀殊宠
 
  众阿哥陪着雍正共进午膳,除了三阿哥允祉、五阿哥允祺、八阿哥允禩矜持自重,不肯放肆,其余的人全无礼法,当着雍正的面大嚼大啖,一个个吃得浑身冒汗——早晨只在灵前吃了点素点心,这干人也实在早已饥肠辘辘的了——雍正是个极讲究礼的,打心里厌恶这群龌龊鬼,一边笑着劝众人“放量用”,自己挟了几箸豆腐皮拌粉丝吃了,便洗手嗽口,微笑着看众人吃饱,起身道:“道乏了,兄弟们有事随时递牌子进来!”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擦嘴剔牙,乱嘈着跪了谢恩,一哄而散。允祥因兼着上书房行走的差使,负责紫荆城防务的领侍卫内大臣,有着这层身份,便有护卫皇帝安全之责,因此不肯入筵,只站在雍正身后侍候。筵散之后,允祥又代雍正把阿哥们送到丹墀下,一转眼见隆科多站在东配殿前,便笑道:“老隆,你早过来了?怎么不进来?”隆科多正要搭话,一眼瞧见雍正踱出殿外,忙上前打个千儿道:“臣给万岁爷送新钱样子来了。”说着,举了一下手中的黄纸包呈上。
  “唔。”雍正神情多少有点恍惚,没有去接钱,却朝东配殿喊道:“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早已隔玻璃瞧见雍正出来,听见传呼,急趋而出,顺手打下千儿,“主子有什么旨意?”雍正一摆手说道:“叫张廷玉和马齐过来。”李德全答应一声,刚刚起身,隆科多赔笑道:“回主子的话,马齐已经退朝,张廷玉正在接见进京引见的州县官,说话就进来见主子。”
  雍正这才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钱包,点了点头,说道:“也好。这次引见的州县官,共是几名?”隆科多忙道:“共是二十七名,廷玉正给他们讲引见仪注,不过应景儿的事,估摸这会子已经说完了。”雍正淡然一笑,盯着隆科多道:“哦?应景儿的事,你这么看?”
  隆科多一脸茫然,看着允祥没敢回话,州县官引见皇帝,本来就是一磕头就完的事,真不知这个鸡蛋里挑骨头的皇帝为什么还要吹毛求疵?正发怔间,张廷玉带着一个小太监,抱着一叠奏折进来,雍正见他要行礼,一摆手道:“不用了,进来吧。”便回步进殿,众人只得跟着进来。雍正径至西书房炕上盘膝端坐了,亲手整理了张廷玉送来的奏折,吩咐“多调些朱砂,朕要熬通宵”。这才对隆科多笑道:“你是贵胄,又是武功出身,说错了朕不怪你。州县官虽小,却是亲民的官,庙堂旨意要他向百姓布达实施,百姓疾苦要他向朝廷奏闻。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他们既要办差,又要当朝廷的耳目,这一层官是最要紧的。因此引见不能像往常,一大群进来,磕头听训走路。朕要一个一个地见,一个一个地考成。”
  说着便打开黄纸包看钱。
  “万岁,”张廷玉躬身说道:“臣以为勤政固然要紧,但十八行省,天下之大,各省实缺州县都在百员以上,加上候补的,待选的,实在繁累,一个一个地接见,考成……”“你不必再说了。”雍正头也不抬,看着桌上摆的铜钱,说道:“那就一次见三个——我们先看看这钱吧。怎么瞧着这三种钱的成色似乎不一样?”
  众人这才留心看那钱,一大包里分三个小包,每包九枚样钱,共是二十七枚,刚刚铸出来的“雍正”铜哥儿黄澄澄亮晶晶分三排摆着,端详半日,看不出什么异样来。雍正指了指第一排,又指着第三排,问道:“这第三排的钱,字画没有第一排的清晰!”
  “哦!”隆科多松了一口气,笑道,“皇上,这里头有个分别,其实再细端详,第二排也是不及第一排的。三排铜钱用的不是一个模范。第一排叫‘祖’钱,是铸来存御档的;用祖钱压印模范,出来第二排,叫‘母’钱,再用母钱模范大量铸印,出来第三排‘子钱’,就是通用天下的钱了。因反复两次,子钱字画自然不及祖钱。”雍正笑道:“处处留心皆学问。想不到你这个丘八舅舅倒通钱法!”说笑着若有所思地起身来,在地下踱了两步,忽然问道:“那个孙嘉淦,为什么和户部尚书闹起来?也是因字画不清?”
  允祥和隆科多都不知道这事首尾,对视一眼没敢回话,说道:“奴才方才叫人问过。不是为字画不清,因为铸钱用铜铅,孙嘉淦是户部云贵司主事,上了一个条陈要户部尚书代呈御览。葛达浑说他多事,他不服,两个人在户部大堂顶嘴,葛达浑那性子万岁也知道,掌了他一嘴,事情就闹大了。”
  “两个人都是混帐!”雍正打了个呵欠,又看了看案上的钱,突然改变了主意,问张廷玉:“这个姓孙的发落没有?”
  “没有。”
  “传他来见朕。”
  张廷玉惊讶地看看雍正,忙答应一声出去传旨。雍正笑着看了看自鸣钟,说道:“已经未牌时分了,允祥饿坏了吧?邢年,给你十三爷取两碟子点心来!”说着便坐下来看奏折,张廷玉和隆科多小心翼翼侍立在旁,大气也不敢出。雍正翻了几份折子看看,压在下边,又拿起一份审视良久,一闪眼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官员进来,也不理会,由着他参礼,却转脸问隆科多:“这个史贻直写了一份参折,说山西省巡抚诺敏隐瞒亏空,这事情你们知道不知道?”
  “回皇上,”隆科多忙躬身道,“山西亏空康熙五十六年就已经补齐了的,当时是四爷坐镇户部亲自查清的,岂有桀错?但史贻直秉性刚正,实在是个清官,他是监察御史,允许风闻奏事,即便不实,也是为公,似也不为大错。请皇上圣鉴!”
  话虽说得两全,其实在场人都明白,诺敏和史贻直是山陕总督年羹尧荐举的,年羹尧又是当今皇上最信任的藩邸门人,允祥在旁边小几上慢慢嚼着点心,心里却道:“油滑——这条老泥鳅!”
  雍正这才正眼打量跪在炕前的年轻官员,八蟒五爪的袍子外头的补服已被剥掉,大帽子上没有红缨,砗磲顶子也摘掉了,领子上一个钮扣掉了,大约是和葛达浑撕扭时拽脱的,一双金鱼眼,冬瓜一样的脸上长着一个不讨人喜欢的鹰钩鼻子。雍正一眼望去,顿生厌恶之感,吃着茶盯视移时,才开口问道:“你叫孙嘉淦?几时调户部的?朕怎么没见过你?”
  “回万岁的话。”孙嘉淦重重地在金砖地下碰了三个头,朗声说道:“臣是康熙六十年进士,在礼部候选三个月被分往户部。当时户部已经停止清理官员亏空,万岁爷龙潜返邸,所以没福得识圣颜。”雍正冷笑道:“没见过朕未必是祸,识得朕也未必是福。康熙六十年进士,除了分到翰林院做编修的,无论外官京官哪有做到六品的?你不知怎样钻刺打点,走了谁的门路,升得这么快了,还不安份?”孙嘉淦道:“回万岁,臣自束发受教,谨遵圣人之训,于家事私事,尚不敢稍存苟且,何况国事社稷事?殿试时臣实为传胪(第四名),带缺分发翰林院庶吉士,只因相貌丑陋,掌院学士说‘圣祖六十年大庆,你这模样站在清秘队里是什么观瞻’?
  咨会吏部降调户部主事……万岁尚说臣是钻刺打点,臣不知以何言回奏!“说罢,泪水已走珠儿般滚落。
  原来是这样!雍正脸色一沉,他有些动容了。旋即一笑,说道:“以貌屈才,古有锺馗,今有孙嘉淦,良可叹息。但君子知命,读书养性,你中在一甲第四名,学问必是过得去了,为什么如此孟浪,咆哮官廨,与大臣扭打争论,直闹到西华门——你撒野得太过分了!”
  “万岁,”孙嘉淦仰首问道,“不知新铸雍正钱万岁见到没有?”
  “见到了,很好啊!”
  “万岁可知道,如今市面,一两足纹能兑换多少康熙制钱?”孙嘉淦直盯盯地望着雍正,语气斩钉截铁,“万岁铸钱,是为便民流通,还是为了粉饰太平?”
  听着这一连串质问,满殿侍卫太监人人股栗变色,雍正在藩邸自号“铁汉”,以刻薄猜忌、心狠手辣著称,从没见人敢这样当着大庭广众横眉顶撞的,何况这么一个小小的六品堂官!张廷玉和隆科多看着雍正愈来愈阴沉的脸色,对视一眼,正要设法缓解他立时就要发作的雷霆大怒,允祥却在旁断喝一声:“孙嘉淦,你这是和万岁说话?来人——扠出他去!”
  “慢。”雍正却已回过颜色,沉思着道,“朕不怪罪他这点子秉性。嗯,按官价一两银子可兑两千文——这与你的事有什么相干?”
  孙嘉淦也意识到了自己失仪,忙叩头道:“臣秉性浮躁,万岁恕臣,臣感激无地。方才万岁说的是官价。但如今实情并非如此。一两台州足纹,市面上其实只能换七百五十文!”
  这话别人听了,都觉得是平常事,张廷玉多年宰辅,深知其中利弊,竟如雷轰电掣一般,头“轰”地一声胀得老大!
  雍正笑道:“钱贵银贱,古已有之,这有什么打紧的?值得你大惊小怪!你是云贵司的,下札子叫云南多开铜铅,多铸钱,不就平准了?”隆科多皱眉说道:“多开矿固然是法子,不过矿工多了,聚在一起容易生事,也令人头疼。”允祥却问道:“孙嘉淦,据你看,为什么银子和钱价不能平准?”
  “回十三爷的话,”孙嘉淦道,“康熙钱铜铅比例不对,半铜半铅,所以奸民收了钱,熔化重炼,造了铜器去卖。一翻手就是几十倍利息。所以国家开矿再多,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明代亡国,银钱不平也是一大弊政。主上改元登极,刷新政治,澄清吏治,岂可重蹈覆辙?”
  这件事和政治吏治居然关联!雍正却不明白其中道理,顿时陷入沉思。张廷玉见孙嘉淦说得不清楚,在旁一躬身赔笑道:“万岁,这里头的弊端您一听就明白了。国家出钱开矿铸钱,铜商收钱铸物,民间流通不便,只好以物易物;所以钱价贵了于百姓不便。这还是其次,更要紧的,国库收税,收的是银子,按每两银子二千文计价。乡间百姓手里哪有银子?只好按官价缴铜钱,污吏们用两千文又可兑到二两多银子,却只向库中缴纳一两……”
  原来如此!张廷玉没有说完,雍正心里已是雪亮:每年国家征赋,竟有一多半落入外官私囊!想到这些污吏如此巧取豪夺,还要加火耗盘剥,仍是贪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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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还要挪借库银,久拖不还,弄得户部库银,账面上五千万两,实存八百万……雍正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他看了一眼二十七个锃明耀眼的新钱,恨得很想一把抓了摔出门外,寻思良久,忽然问孙嘉淦:“那你以为这钱该怎样个铸法?”
  “铜四铅六。”孙嘉淦道,“成色虽然差了,也只是字画稍微模糊了些,却杜绝了钱法一大弊政,于国于民有益无害,何乐而不为?求皇上圣鉴!”
  雍正眼里熠然闪了一下光,随即黯淡下来。刚刚接见阿哥,自己还振振有词,圣祖和自己“是非得失实为一体”,眨眼工夫就改变了圣祖铸钱铜铅比例,谁知这群满怀妒意的兄弟们会造作出什么谣言来?按古礼“父丧,子不改道三年”之义,三年里头,康熙的规矩不许有丝毫变更,若为铸钱这件事,引起朝野冬烘道学先生议论,八阿哥引风吹火一哄而起,这布满干柴的朝局就会变成一片火海。雍正深知,自己德行并不能服众,只是因康熙赐于的权柄威压着众人,勉强维持到眼下这个局面,已经很不容易。一事不慎,朝野庞大的“八爷党”势力和他们管领下的五旗贵胄联合攻讦,他这个“皇帝”就会化为齑粉!想着,雍正已经拿定了主意。
  格格一笑道:“朕还以为你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呢!原来不过如此!
  圣祖皇帝在位六十一年,年年铸钱,都用得是铜铅对半,熙朝盛世照样儿造就出来了!你一个撮尔小吏,辄敢妄议朝廷大政,非礼犯上咆哮公廨,敢说无罪?念你年轻,孟浪无知,又是为公事与上宪争论,故尔朕不重罚。免去你户部云贵司主事职衔,回去待选,罚俸半年——真是可笑,朕那边多少军国重务等着办理,却听了你半日不三不四的议论!“眼见孙嘉淦还要答辩,雍正断喝一声:”下去!好生读几本书再来朕跟前唠叨!“
  眼见孙嘉淦踽踽退出殿外拂袖扬长而去,殿中众人都无声松了一口气。允祥眨巴着眼,很想替孙嘉淦说句公道话,看着雍正脸色没敢张口。张廷玉老谋深算,已经若明若暗地看到雍正题外的深意,但他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缄言,一句话也不肯多口。隆科多却深觉孙嘉淦言之成理,在旁赔笑道:“孙某虽然放肆,臣以为他并无私意,倒是一心为朝廷着想,所议钱法也不无道理,愿圣上弃其非而取其是,把他的奏议下到六部,集思广益,似乎更妥当些。”
  “朕乏透了,今儿不再议这事。我们满口铜臭,言不及义,这不合孟子义利之道。”雍正蹙额说道,“当下最要紧的,大将军王允禵回京。甘陕大营主将出缺,得赶紧选一个能员替补,山东去年秋季大旱,前日他们省布政使递来奏折,说眼下已有三百多人冻饿而死,一开春连种子粮都要吃光,这怎么了得?你和廷玉到上书房,商量一个赈济办法,派一个妥当人去放粮,看看其余省份有没有类似情形,一并写个条陈——嗯,现在是——”他看了一眼自鸣钟,“现在是申未时牌,给你们半个时辰用餐,晚间亥时正,用黄匣子叫太监递到养心殿,你们就可散朝回家去了。”待二人退下,雍正笑道:“允祥,好久没有单独一处说话了——我们兄弟要点酒菜,一边进膳,共弈一局如何?”
  雍正皇帝是个冷人儿,不吃酒不贪色,玩乐吃喝上没有多大嗜好,只偶尔喜欢围棋,也是糟透了的屎棋。允祥却是阿哥里的棋王,国手黄文治也只能饶他两子,允祥抢了黑子,一边煞费苦心地设法下和棋,看着雍正的脸色道:“皇上,臣一直在想张廷玉的话。朝廷一多半的赋税,从银钱兑换差价里叫那些黑心官儿掏走,这……这终究不是事儿呀!”
  “不下了!总是和棋,没意思。”雍正将手中棋子丢进盒里,站起身来,盯了一眼允祥没有言声。允祥答应一声“是”忙也站起身来。雍正默然踱着步子,良久,倏然说道:“允祥,你是不是瞧不起朕?”
  允祥吓了一跳,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惶惑地说道:“臣焉敢,君臣分际,下不僭上。臣是以理而行.”
  “屁!”雍正夹脸啐了允祥一口,“朕越看你越不像从前的胤祥了!敢说敢为敢怒敢笑——圣祖亲自赐号‘拚命十三郎’!”允祥忙叩头谢罪,说道:“彼一时此一时,情势不同——”话未说完,雍正“砰”地一拳击在棋盘上,黑子白子,棋盒儿、棋盘四周摆的果子杯盏酒器却都跳得老高,“朕仍要昔日的拚命十三郎!朕要你做朕的十三太保!”养心殿的太监宫女们已经侍候了这个新主子一个月,还从来不曾见过他大发雷霆。眼见雍正两眼喷着怒火,一脸的蛮狠刁恶神气怒视着允祥,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李德全邢年一干人过去逢到康熙发脾气,都要赶紧过上书房请宰辅们过来解围,但雍正是什么性格,他们不托底,也不敢造次照老规矩办。
  允祥黑瞋瞋的瞳仁中光亮一闪,随即垂下眼睑,略一思索,平静地说道:“皇上,您知道,咱们宗室骨肉,自康熙四十五年八月十五,十哥他们大闹御花园,整整折腾了十四年!
  为了这把龙椅,为了拔去我这根眼中钉,有人几次摆圈套害我,有人派人用毒药杀我,您都是知道的。我这十四年如履薄冰,步步小心,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儿,被父皇圈禁在活棺材里闷了八年……“他的声音已变得哽咽不能自制,”……皇上……我是荆棘丛里爬出来,油锅里滚出来,地狱里逃出来的人呐!您看我这头发,一多半都白了!您想过没有,我今年才三十七岁!您怎么能指望那个死了的拚命十三郎再还阳呢?……“
  “十三弟……”雍正被他这番如诉如泣的话语深深打动,走上前双手挽起允祥,他的声音也变得有点嘶哑,“是四哥想错了。”他拍了拍允祥肩头,背着手绕室彷徨,长叹一声说道:“你太伤感,朕这阵子心事太多,没有顾及你的心境,朕是想叫你振作一点……”允祥忙拭泪躬身,说道:“臣明白……”
  “你不全明白。”雍正叹道,“你若是真明白,就该打起精神来!
  你要知道,朕现在是在火炉上烤,你也仍在荆棘丛中!“
  允祥一下子抬起头来,愕然注视着雍正,说道:“请皇上明训!”
  “这些日子守灵,朕想得很多。”雍正看了看院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冷风掠过,吹得罘罳旁的铁马叮噹作响,他的眼似乎要穿透千层万叠的宫墙,凝神向外注目着,口中缓缓说道:“青海的罗布藏丹增和准葛尔的阿拉布坦已经秘密地会见三次,辞去朝廷封的亲王爵位,自封为汗,其实是已经反了。这里的事,用兵兴军在所难免。但在西边打仗,其实打的是钱粮,‘战场’在后方!可我们国库,仅有存银不足一千万,这够做什么使的?钱,都给那起子脏官借空了,先帝爷在位,咱们两个就是专心办这差使,催追各省亏空,结果如何?朕被撤了差使,你被圈禁!”允祥忍不住问道:“既如此,皇上为什么还要斥责孙嘉淦?”雍正回转脸来,一字一板说道:“因为他的条陈上得太早,朕不能一登极就授人以柄,给心怀叵测的人以可乘之机!至于孙嘉淦,是个御史材料儿,过几个月就给他旨意。”
  允祥一听就明白,“有人”指的就是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这些权倾朝野的人,不由得暗自佩服雍正心计之工,遂道:“万岁圣明烛照,深谋远虑,臣心领而神受!”“坐,坐!”雍正指着杌子吩咐允祥坐了,自己也盘膝坐了炕上,款款说道:“如今天下积弊如山,朕有什么不晓得的?吏治败坏,无官不贪,官员结党成风朋比为奸,皇阿玛在时早已对此痛心疾首,但他晚年龙体欠佳勤躯已倦。
  这些事朕不做,大清江山何以为国?朕做事,你不帮谁来帮?所以你不能急流勇退,朕帮手太少,掣肘的太多,就是为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你也要打起精神来!“
  允祥听到这里,浑身的血逆涌而上;又感动又自愧,霍地起身道:“自今而始,臣一身一命,惟皇上是从!臣即请缨前敌,愿往青海与罗布藏丹增兵车相会,一场大捷下来,百邪全避!那时辰万岁就能腾出手来大加清理吏治了!”
  “嗯!朕要的就是你这份心雄万夫的壮志!”雍正也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盯着允祥,“但青海你不能去,一是朕身边没有护驾的不成,二是你去,有人就会说‘为什么不让十四爷去?’必引起朝议纷争。你就留下,多替朕操点心。朕已令人传诏,命原上书房布衣宰辅方苞进京,再加上廷玉他们,事情就好办多了!”因见张廷玉抱着奏折进来,雍正待他将文牍放好,不及行礼,便道:“衡臣,你草两份诏旨!”
  张廷玉没料到允祥还没退出,见他兄弟谈得兴头,正懊悔自己来得太早,听雍正吩咐,忙答应一声,至案前援笔濡墨,等着雍正发话。
  “着原大将军王允禵实晋郡王位,赏亲王俸。”雍正说道,“所遗大将军缺,即着甘陕总督年羹尧实领,进京陛见后就职。”
  这是很简单一份诏书,张廷玉一挥而就,双手呈过旨稿。
  雍正一边看着旨稿,又道:“允祥在先皇手里办过不少差,都做得漂亮,先帝多次对朕说‘胤祥乃吾家千里驹’,朕也早就深知道他,如今又在上书房参赞机枢,朕看给个亲王,赏个三眼花翎,还是该当的——允祥你不要辞——廷玉,就照这个意思润色!”说罢也不归座,就站在案前立等。张廷玉文思极敏,皇帝说着,已在打腹稿,待雍正说完,略一属思文不加点,走笔疾如风雨,顷刻而成,双手呈了上来,雍正接过看时,旨稿写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十三贝勒允祥,公忠廉能,勤劳王事,屡办要差,卓有劳勋于国家,皇考在世时每向朕言及,‘胤祥乃吾家千里驹’,朕在藩邸亦深悉其能。今即着允祥晋封怡亲王,赏三眼花翎,以示朝庭褒忠奖良之圣意。钦此!
  雍正看后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就这样,今晚朕用玺,明天就发出去,允祥的允禵的明发,年羹尧的廷寄。”
  “衡臣,”允祥的目光在烛下灼然生光,“上次我们议过,国丧期间暂停追查亏空,所以原拟六部十九名官员查抄财产停下了。丧一过,事情照旧办,明天下朝,你知会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叫他们堂官到我府,我向他们交待差使。”
  张廷玉吃惊地看了一眼多日来一直萎靡不振的允祥,不知为什么突然如此精神焕发,忙打千儿道:“遵怡亲王宪令,臣即照办!”
  “这都是些国蠹,不必心慈手软。”雍正在旁插话道,“这阵子没清抄,只怕有些财物已经转移,要狠狠追,只防着他们自杀,不怕他倾家荡产!”
  “扎!”
  “你们跪安吧!”
  “扎!”
  雍正亲自送他二人出殿,站在丹陛上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冷气,像一尊铁铸的人似的,站了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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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六回 伯伦楼才子行雅令 买考题试官暗留心
 
  孙嘉淦浑身是理,在雍正面前却碰了个硬钉子,从养心殿拂袖而出,只气得头晕身软,脚步像灌了铅似的,踽踽出了永巷。太监们耳报神是最快的,听说一个六品主事和尚书议事不和,扭结撕打到隆宗门,闹到皇上亲自处置,这是开国来都没有的稀罕事,谁不要瞧瞧这人物儿?有事没事的都①在天街转悠。眼见孙嘉淦补服也没穿,领扣散着,摘了顶的大帽子下一张冬瓜脸上满是泪痕,嘴歪眼斜踉踉跄跄出来,宫女们用手帕子捂着嘴格儿格儿笑得前仰后合,太监们压着公鸭嗓指指戳戳,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呵呵大笑。
  出了永巷,看热闹的人更多了,但这里是有规矩的地方,人们不敢聚拢,只远远的站着都把目光扫向他,像是看一个怪物。孙嘉淦站住了脚,脸色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没,一个念头突然涌向心头:以今日之辱,不能苟活人世!就在这里尸谏,一了百了!他睨了一眼乾清门前八口硕大无朋的镏金大铜缸,略一沉吟便昂首走了过去。
  “年兄!”一个年轻官员正在乾清门前等候上书房接见,眼见孙嘉淦直趋金缸,知道他要轻生,疾步迎过来,双手一揖说道,“孙梦竹,别来无恙?”孙嘉淦瘟头瘟脑,端详了半日才认出来,是自己的乡举同年杨名时,当年在京候选时相与得最好的。因见杨名时穿着九蟒五爪袍,套着孔雀补服,蓝宝石顶子晶莹生光,雪白的马蹄袖翻着,齐整修洁风度翩翩,雪光下看去越发风雅飘逸。孙嘉淦心中真是百味俱全,恍恍惚惚道:“啊……是松韵呐……今日一见即是永别,倒也好……托你一件事,若肯办我心领神知,若不肯,我也不怪你……可肯?我家中堂上——”
  杨名时不等他说完,一把拖了他低声道:“你这人我知道,你的事我也知道,我做藩台,管着湖广财政,不清楚你有理没理?皇上虽刻薄些,并不傻,你不能等等瞧瞧?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下晚你在家等我,我们作彻夜长谈。你万万不可轻生,你看看这起子混帐,他们巴不得你死呢!”说着,便见十几个太监僚属,还有孙嘉淦的死对头葛达浑簇拥着八阿哥廉亲王允禩,一头说笑一头从乾清门徐步出来,杨名时便松了手,含笑迎上去向允禩打千儿行礼,彬彬有礼地说道:“臣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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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给王爷请安!”
  “是松韵啊!”允禩满脸是笑,不经意地瞥一眼仰首望天的孙嘉淦,几步上前,双手扶起杨名时,亲切地说道,“几时进京的?见着皇上了?”杨名时一躬身,不紧不慢说道:“臣前日进京,皇上忙得抽不出身来,旨意叫臣今儿先和隆科多大人见见,明儿递牌子请见。”允禩含笑点头,说道:“我知道,大约是开恩科。张廷玉的哥子廷璐是正主考,你为副,见了皇上就知道了——那位是谁?你们谈得好亲热!”
  杨名时回头望了一眼孙嘉淦,未及招呼,孙嘉淦哼了一声,已经扬着脸径自走了。八王府太监头儿何柱儿赔笑凑趣儿,说道:“王爷,他就是和葛大人犯混的孙嘉淦,圣人蛋二五眼,最不识趣的,奴才原来想着是个孙行者,谁晓得长得像个猪八戒——”他夹七夹八说得正得意,不防允禩扬手“啪”地一声,赏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
  “你混帐!”允禩登时勃然大怒,“士可杀而不可辱,你懂么?!孙嘉淦乃是朝廷命官,是是非非自有朝廷公断,轮到你这下三滥奴才说三道四?”何柱儿满心思讨好允禩和葛达浑,不防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缩了几步退到后头,一声儿再不敢言语。允禩这才转脸,笑道:“小人心性真是愚不可及,要为他们,天天生气都生不过来——松韵,道乏罢,京里薪桂米珠,你又清得一汪水似的,要缺什么,到我府去。”
  杨名时淡淡一笑,又是一个躬身抬起头来不软不硬地说道:“王爷,名时不敢忘朝廷功令!”他抬脸看着允禩笑容可掬的脸,没有半点畏缩羞惧之态,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总在笑,又似乎带着讥讽,葛达浑直到此时,才看出此人风骨挺硬,是个比孙嘉淦还要难打发的角色。
  “是啊,文武官员不得结交阿哥,这是祖宗家法。”允禩赞赏地看着杨名时,“不过时下没几个记得的了。我从不屈人之志,随你吧!”说着便带着众人一径去了。葛达浑边走边道:“此人气度不俗。”允禩脸上毫无表情,只说两个字:“国士”。
  孙嘉淦经这么一搅和,寻死的心是没了,但心情依然郁郁难畅。离开西华门,他叫了一乘暖轿,赶回户部云南司,自己动手将文卷整理齐整,把云南司的官印和预备送呈的铸钱模子压在上头,脱掉了零乱的袍服搭在椅背上,沉思着望着窗外坚冰封冻的大地。属员们见堂官这个样子,都垂手侍立着啜泣,没人言声。半晌,孙嘉淦方自失地一笑,说道:“你们都看见了,想必也都猜到了,我的事到此为止,该交待的公事都放在桌上,先由马笔帖式暂时掌管。谁来接印,你们就交给谁,有不明白的,只管到我府问去。”
  “孙主政,”马笔帖式两眼噙着泪花,一躬身说道:“您……您……就这么去……去了?”
  “嗯。”孙嘉淦静静说道,“谁叫爹娘没有生一个貌若子都潘安的孙嘉淦呢?
  这个地方在户部是头一份肥缺,我是两袖清风来,一杯清水去——平素待你们太严,误了你们发财,很觉过意不去。来,杯水当酒,我与诸君相别!“说着,从茶吊子里倒了几杯水,每人递了一杯,又道,”目下我只摘了顶子,不是官了,还没有别的处分。天威不测,再加上有些小人恨得我牙痒痒的,后头的事谁料的定?葛达浑又是咱们的‘大司徒’,你们更犯不着得罪他。所以,你们谁也不要去看我。“
  说罢,仰起头将那杯水一吸而尽,因见众人都喝了,孙嘉淦将杯一掷,“噹”
  地一声掼得稀碎——束了束腰间绛红腰带大步跨出了户部云贵司,在院中立定,突然仰天大笑道:“大丈夫上书北阙,拂袖南山,此亦人生一大快事!”说罢头也不回去了,西北风嗖的,吹得他灰布棉袍前后摆撩起老高.
  孙嘉淦在京城没有家眷,只在皇城西北隅贡院街一个小胡同里租了三间民宅。
  他的俸银每年仅八十两银子,因是低品京官,外官孝敬京官的“冰炭敬”银子没有他的份,平日自视清高,又从不为捐官同乡出具“印结”,一点多余的收项也没,连个佣人也雇不起,只好叫了家乡一个远房侄子——只十四五岁的孩子——同处一室,照料茶饭洗刷的事。现在既然罢了官,用不着摆“官体”,也图省钱,孙嘉淦索性步行回到下处。踅过胡同早见侄儿孙金贵已等在门首,见他回来,孙金贵远远便叫:“五叔,有客来拜!”孙嘉淦不禁一怔,这个时候来的哪门子客?一边快走来,口中说道:“是哪位仁兄?”
  “不是‘仁兄’,是‘贤弟’。”杨名时笑着挑帘出来,将手一让,请孙嘉淦进来,一边说道:“我等你有一顿饭时辰了,你再不回来,我还以为你又在户部出事了呢!”孙嘉淦勉强笑道:“你也忒小瞧我了,我是得了理才不肯让人的。葛达浑不先动手,我才懒得和他闹呢——你怎么下来得这么快?”杨名时笑嘻嘻的,十分轻松活跃,一边坐了炭火盆前,说道:“这都是例行公事,有多少话说的?隆科多问了几句地方上的事,就端茶送客了。倒是出来见了张衡臣(张廷玉),拉着手说了几句话,他还问你住在哪里,看样子皇上并不真的恼你。”
  孙嘉淦用火筷子漫不经心地拨着炭,冷笑道:“你才不知道这些宰相呢,明儿杀你的头,今儿仍拉着你手嘘寒问暖——我不承他这份情。还有什么消息?”杨名时也冷静下来半晌一笑道:“别的我也没听说,明儿递牌子见了皇上我自有道理。
  哦,去陕西给年羹尧传旨的田文镜你认识不?“孙嘉淦抬头盯一眼杨名时,说道:”有过一面之交。他在户部跟着十三爷清理过官员积分公款的差使。姜宸英一个老名士,状元出身,因借二两公银,姓田的硬是把他写进参本,最是刻薄,分斤掰两的一个人,你问他做什么?“
  “他传旨回程,和你一样,在太原和山西巡抚诺敏也大闹一场。”杨名时看着孙嘉淦笑道:“万岁传旨,叫田某暂不必回京,革去顶戴候旨——你这次总算有个伴儿,不是单丝孤掌了。”说着孙金贵掌上灯来,一边安置灯台,一边说道:“五叔,要不要打点酒来?”
  “什么饭?”
  “老样子,白米饭,腌萝卜丝儿。”
  杨名时大笑起来,说道:“空相和尚请苏东坡吃‘皛’饭,苏东坡欣然前往,原来是白米白萝卜用白盐腌,巧煞了叫我也碰上。穷酸,走吧,一道儿出去,我请客!”孙嘉淦也觉得用这“皛”饭待客太过寒酸,杨名时富豪世宦之家,虽清,却不穷,遂也笑着起身道:“还有下半截呢,苏东坡请空相吃‘毳’饭,空相兴头赶来,却是饭也没(毛),菜也没(毛),酒也没(毛)。你可不能跟我来这一套!”
  两人相跟而出,已是酉正时牌。冬日昼短,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胡洞口外贡院街上从东到西,摆满了小吃担子,馄饨、水饺、烧卖油饼、水煎包子、锅盔……
  一盏盏羊角灯“气死风”布满沿街两行,连绵蜿蜒足有半里地长,街衢上熙熙攘攘人流穿行,热气腾腾的小吃摊上油烟白雾缭绕,散发出诱人的葱姜香味,夹着小贩们尖着嗓门,一个赛一个的高声叫卖声,主顾讨价还价声,煞是噪杂。杨名时笑道:“上次我是白天来,很冷清的,没想到这里是夜市,竟这么热闹!”
  孙嘉淦似乎仍是心事重重,皱眉说道:“这还不是冲你来的?恩科快开了嘛,这里的店铺早就住满了外省孝廉——图的就是离贡院近——松韵兄,方才忘了问你,田文镜是革职待勘,还是留在山西听候部议?”杨名时站住了脚,诧异地问道:“这事关你什么疼痒?听说皇上派一个叫图什么的去太原,会同诺敏,查实库存无缺,再处分田文镜。”
  “我倒不是和田文镜‘同病相怜’,此人有市侩气,我素来不同他交往。”孙嘉淦沉吟道,“但田文镜也有一条长处,很有心计,办事极认真,也不可一概抹倒……我是想,他一个小小四品京官,无缘无故怎么敢招惹诺敏这样炙手可热的封疆大吏?诺敏可不是等闲之辈啊!”杨名时怔了一下没有吱声,诺敏是何等样人,他当然十分清楚。原在安庆府任知府时,诺敏奉旨到金陵,曾经接待路过的诺敏,极随和的一个人,不知怎么去了山西,下车半年,竟将山西官员亏欠国库二百三十万两银子一举清毕;而且将原任官与现任官分别办理,既不饶过贪官污吏,又不累及现任无辜官员——这一份精明强干,这一份雷厉风行也实在叫人瞠目。但孙嘉淦问这个做什么呢?思量半晌,杨名时一笑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了,明儿见了皇上我相机行事吧!你如今自己的事还未必撕掳得开呢,国家事,且往后放放——急什么?皇上清明,迟早水落石出;皇上不清明,说也没用。你可真算是身在江湖,心悬魏阙了!”
  一席话说得孙嘉淦也笑了,“可不是,我也糊涂了,以为自己还在户部呢,我们枵腹论政,真是笑话。走,吃饭去!”
  两个人鼓起兴头,捱擦着人群又往前走了半箭之地,见一座酒肆高高矗立在街北,下头朱楹青阶一排儿六间门面,上头是歇山式顶子,出檐木廊临着街面,挂着四盏红纱西瓜灯,泥金黑匾上写着四个字:伯伦不归“刘伶到此要醉死。”杨名时笑道,“这老板好大口气,只这笔字风骨不俗,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孙嘉淦道:“这是去年才开张的,穷京官无力问津,我从没来过,只听说老板也姓刘,叫刘叔伦,倒难为他思量这名字。今儿跟了你这阔东儿,我可要大快朵颐了。”两个人一头说一头拾级上阶,里头跑堂的已经迎了出来,一手甩了一下毛巾搭在肩上,一手挑帘,唱歌似的高声吆喝:“来两位,里头请——要雅座?”
  杨名时看时,楼下散坐着几十个人,三五成群,都是举人打扮,有的吆五喝六拇战正酣,有的醉眼迷离仰首望天出神,有的摇头晃脑吟诗作词,还有的吃醉了,强拉着别人听自己的八股时艺,乱哄哄的热闹不堪,他自己占着副主考的身份,更不便与应试举人攀话。看了看楼下用纱屏隔起的雅座,杨名时道:“我想清静,楼上有好地方儿么?”伙计打量一眼杨名时,见他穿一身酱色湖绸灰鼠棉袍,上面套一件玫瑰紫猞猁猴风毛坎肩,簇新的六合一统毡帽上打着绛红绒结,一望可知是个应试的贵介子弟。孙嘉淦其貌不扬,却也干净利索气度轩昂,略一迟疑,笑道:“爷台是头一回来吧?上去瞧瞧就知道了,新装的红松木雅座单间,大玻璃隔栅,走遍京华,咱们伯伦楼是头一份儿!”杨名时点头一笑和孙嘉淦拾级登楼上来,果见靠北一溜儿六间雅座,都是蛤色油漆一新,南边却是打通了的,看样子是专作包席堂会所用,桐油地板擦得锃明净光纤尘不染,西南角还设着一个大卷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上专供题写诗词的水牌旁边,还有一座当时民间极为罕见的踱金自鸣钟。杨名时见西边的雅座空着,一边推开玻璃栅门进去,笑道:“这里甚好!”
  “小的怎么敢诓爷!”跑堂的随着进来擦桌抹椅赔笑道:“既然这地方入爷的法眼,回头多赏小的几个就有了!——请问爷,用什么酒菜?”
  “菜随便,两个荤的两个素的。”杨名时适意地坐了,将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向椅后一甩,“不知你们有什么酒?”
  “回爷的话,要什么酒有什么酒!”
  杨名时见他如此吹牛,成心要难一难他,取出五两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放,说道:“我要——玉泉露春!”玉泉露春是用京西玉泉水所酿,因玉泉水专供大内使用,所以民间极其难得用来酿酒,不料话刚出口,伙计便答道:“有!不知爷的口味有多重?要单煞、双煞,还是三煞、四煞?”孙嘉淦也吃一惊,他是在户部为大内设筵,随部陪宴,才尝过一次四煞的玉泉露春。正要张口问,杨名时笑道:“玉泉酒虽好,是这几年才酿,太暴,有没有入贡的陈年茅台?”
  “有。”伙计略一迟疑了一下,说道:“不瞒二位说,入贡①的酒是从老公儿们那儿弄来的。货真是地道货,只您老明鉴,偷来的锣鼓打不得。爷不传言,就是体恤小的这份草料了。”杨名时心下吃惊,越发不知这家老板来头,看了一眼孙嘉淦,说道:“这个自然。打一斤半来吧!”
  跑堂的退下去了,这种场合杨名时和孙嘉淦都不便说话,兀坐在雅室里呆呆出神,隔板房间壁七八个举人正在用酒筹
  行令,两个人倒渐渐听住了。
  “轮到我抽了,”一个人说道:“孔圣人在天之灵保佑,抽一支好的,每人罚你们一杯!”说着便听掣签声,那人抽出签来,念道:我悄悄问你,你便低声应,“耳语者各一杯!”那人嚷道:“方才沈起元唐继祖你们两个交头接耳,大家都瞧见了的。马维伦,你给他们斟上!”
  接着便听淅淅沥沥的倒酒声,大约是马维伦,一边倒酒一边说:“给你们满上!”一个声音道:“我和继祖量最浅,别倒了!你看,都撒出来了!”唐继祖笑道:“有一还必有一报,我来抽一支!”说着提手掣签,大声念道:影儿似不离身——同伴来者饮!
  众人立时大哗,倒酒声、啜吸声、笑声不绝于耳,原来这些人都是同时来的,因此每人都饮一大杯。孙嘉淦见菜酒上来,却是一盘凉拌海蜇、一盘青芹石花,还有两个荤的却是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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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鹿肚和黄焖辣鸡,遂用箸点着菜道:“就我们两个,热闹不起来,只好享享口福了。”杨名时微笑道:“隔壁行得确是雅令,用的是《西厢》集句——我们酌酒听令,不亦乐乎?”
  说罢举杯一饮,说道:“果然是陈年贡的老茅台!这家店铺真不含糊!”正说着,隔壁又传来哄笑声,原来有人抽的签儿是“先吓破胆——惧内者饮”,一群人都纷纷替自家辩护,怎样道学,怎样不怕老婆,吵嚷半日,公推一个叫余甸的强灌了。
  余甸大约不善饮,呵着酒气抽了一根签,舌头打着结读道:对别人花言巧语,背地里泪眼愁眉。
  “——怕人说自家惧内者饮!好!真真好签——方才你们都表白不怕老婆,请君入瓮!”
  于是众人又复哄堂大笑,各自饮了。却听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道:“凤箫象板,锦瑟鸾笙——善丝竹者饮……倒霉!”
  只听“咣”地一声那人将酒筹撂在一边,便听桌椅一片乱响,几个人过来,七嘴八舌说道:“论起诗词曲赋,谁能比得起你刘墨林?喝!不要看他乔装,提耳灌酒!”
  “罢罢,我实在不能了,各位贤弟饶命!”刘墨林讨饶道:“我说个笑话给大家解酒可好?”众人大约也知道他量浅,便住了手。孙嘉淦和杨名时酌了酒,侧耳听刘墨林道:“我中举人,房师是浙江通政使李卫大人。赴过鹿鸣筵我去拜谒他,他正在吃茶。我们师生正说话,他困倦上来,叫人取鼻烟壶来。
  “那个长随听了,迟疑半晌才答应着出去,过了半晌,怀里揣着个鼓鼓囊囊的物件来了。
  “李大人那脾气天下通都晓得的,最是暴躁的,见他来得迟,就骂‘你这狗日的,怎么就去了这么大工夫?’”‘回方伯爷的话,’那奴才苦着脸道:“早就拿来了,只这物件当着客人怎么用呢?‘说着双手从怀里捧了出来。我当时笑得岔了气——原来这狗才以为李大人要’便壶‘,竟揣着个夜壶来了!”
  隔壁立时一片鼓掌大笑,杨名时素来矜持,只莞尔一笑,孙嘉淦禁不住“扑”
  地一口酒全喷在地下。却听那群人吵嚷道:“不好不好!我们吃酒,他说便壶撒尿,着了他骂了!罚他另换一个!”
  “嗯……”刘墨林沉吟片刻,说道:“我今儿街上走,被一个绺贼抓走了帽子,以这为题,套《黄鹤楼》作一首诗,为诸仁兄佐酒,如何?”说罢,怪腔怪调吟道:昔人已偷帽儿去,此地空余戴帽头。
  帽儿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空悠悠。
  诗未吟完,众人已笑倒了。杨名时也掌不住扶着椅背前仰后合,孙嘉淦揉着肚子,笑得眼中噙着泪花。半晌,回过神来,杨名时笑着对孙嘉淦道:“我就是要请你出来,排排心中郁结之气。怎么样,不虚此行吧?来,再饮两杯!”说话间,一个中年男子推开玻璃栅门进来,穿一身红绸棉袍,套着黑缎子马褂,脚下千层底布鞋,头上戴着黑缎瓜皮帽,白净面皮上微有几颗麻子,鼻下两绺浓浓的八字髭须,手里举着一张太极八卦图,斯斯文文举手一揖道:“二位先生是应试的吧?可要相一面?”
  “不要不要!”孙嘉淦正听得兴头,摆手说道:“你到别处去吧!”
  那人格格一笑,说道:“到这楼上吃酒的客人,哪个没有经在下算过?你们既吃入贡酒,难道不要考个贡生?我送功名给二位足下呀!”
  “敢问贵姓,台甫?”杨名时心中一动,问道:“这恩科是朝廷抡才大典,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怎么就敢夸海口‘送功名’?”那人一哂,说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我若没有实学,焉敢在这个地方卖弄?我的姓名足下不必问,这无关紧要,但足下要取功名,经我一相,十拿九稳!”杨名时一笑,从袖中取出二钱重一个银角子,正色道:“请吧!”
  那人看了,突然拊掌而笑:“你们是头一次入闱吧?二钱银要买两个贡生?不才一把铁算盘算尽天下才士,从来没碰到过这么结实的铁公鸡!”孙嘉淦却知道:专有一等江湖术士,开恩科前以算命卜相作幌子,指着京师官场纷乱繁杂的头绪,出卖考题诈财,因急着还想听那边有什么新笑话,便道:“指山卖柴,这种事我见得多,到别处诓人去吧!”那人也不分辩,回身便走,喟叹一声道:“痴!痴!不知此地是何处啊!”
  “慢着!”杨名时突然道:“你是卖考题的?我买!多少银子?”
  “七十两!”那人看了看孙嘉淦,“你们是两个人,本该卖一百两。我说的是实价,童叟无欺!”正说着,那酒保端着个磁盘子进来,盘子里没有菜,端正地放着两份大红帖子,只看了那人一眼,不言声退了下去。那人笑道:“这就是考题。
  若出的题不符,凭帖子到这店取回原银。至于考上考不上,可就是方才先生讲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杨名时是副主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皇帝出什么考题,原来不过是好奇,见此人卖考题卖得如此笃定,而且居然有这么大产业做保,心下愈觉诧异。他点了点头,从靴页子里抽出几张银票,捡了一张就案推给那人,说道:“若没有这铺子作保,我岂肯信你?这是一百两龙头银票,果真考得就是这题,我还有‘赏’!”说罢取过题帖子,拈了一份递给孙嘉淦,打开看时,上面端正写着:利者义之和也日月得天能久照帝已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下头端楷小书“伯伦举酒恭祝京报连登黄甲”。孙嘉淦不禁问道:“这都是《易经》上的,难道出三道题不成?”
  那人卷起幌子,笑道:“客人明鉴,三场考试各取其一嘛!我这也是揣摩出来的,难道只出一题?次序我不敢保,我也怕顺天府的人来拿我呀!”
  “好,就是这样!”杨名时收起帖子,立起身来对孙嘉淦道:“好晚的了,咱们也该去了。”于是二人前后出店,孙嘉淦直送杨名时出了贡院街口,看着他上轿远去,才蹒跚着回到自己宅里。不料刚进屋里便大吃一惊:内阁大学士、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汉臣首辅张廷玉竟在自己房中啜茶坐等!孙嘉淦酒也醒了一半,愕然说道:“张中堂,是来拿我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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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七回 吃皛饭宰辅访国士 诉肺腑君相互赠联
 
  张廷玉只穿了件宝蓝色天马皮袍,腰间束着玄色缎带,帽子摘了放在桌旁,正翘足坐在书案前椅子上就着烛光看书。见孙嘉淦醉眼迷离地进来,吃惊地望着自己,张廷玉放下书,微笑着起身道:“不速之客候你多时了。你官虽小,如今已是名震京华的人物,我来串串门,瞧瞧你这强项令。怎么,你有慢客之意?我可是已经吃过了你的萝卜白米饭了呀!”
  “既如此,您是我的客人,请坐,献茶!”孙嘉淦心下掂掇着张廷玉的来意,将手一让,笑道:“我还以为您来抄家拿人呢!可我这六品小主事,也犯不着来这么大个人物啊!”说着便也坐了。孙嘉淦知道,就在此刻,不知张廷玉府邸门房里,有多少显官要员正焦急地等着他接见,不奉圣命,这个首辅宰相断然不会有到自己这里“串门”的闲情逸致,一边思量,一边睨了一眼张廷玉,没再言声。
  张廷玉的眼睛在灯下幽幽闪着微芒,他确是奉了雍正的旨意,特地会见孙嘉淦的,但雍正没有说让他奉旨谈话,所以只能以私人身份拜访孙嘉淦。见孙嘉淦默不言声,许久,张廷玉才缓缓说道:“你猜得不错。”
  “什么?”
  “我说你猜得不错,我一天只能睡三个时辰。我弟弟张廷璐想和我聊聊,也得半个月等。”张廷玉道,“我来想说两件事,头一件你就想不到。皇上已经调离葛达浑的户部尚书去理藩院主持院务,接替他的是马齐。你的铜四铅六铸钱办法,皇上已经密谕马齐照此办理。”
  这确是一语石破天惊!孙嘉淦泪水夺眶而出,一把擦去了,说道:“皇上圣明!我真高兴——这真是天下苍生之福,三年之内,新钱流通海内,国家财源顺畅,墨吏们也只好干瞪眼了!”
  “还有第二条,你听了就未必高兴了。”张廷玉啜了一口茶,“你虽然有理,但咆哮公廨,侮辱堂官,大失官体,所以要给你处分,要降职罚俸。因为没有交部议处,我来问问你。
  愿意回翰林院,就当修撰;愿意当外官,保定府同知出缺,你来补——我来和你商议一下,这事我就能做主。“孙嘉淦扫了张廷玉一眼,突然放声大笑!张廷玉是个稳沉持重的宰相,多少一二品大员在他面前都有几分局促,见孙嘉淦如此狂放,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他毕竟城府甚深,端杯斜坐,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有何可笑?“孙嘉淦身子一倾,正容说道:”衡臣大人,我笑你小瞧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小小京官,苦苦巴巴熬资格,到老至不济也能混个三品顶戴!孙某若想吃这份安生衣食,又何必和葛达浑大司徒翻脸,几乎身陷不测之地?你知道,皇上准了我的条陈,得益的是亿兆生民,受损的是墨吏脏官,就为这一条,孙某死且不惧,还怕这么一点小小处分?张大人,翰林院修撰、什么同知,我都不要做。给我一个县,三年之内不能大治,我挂冠归隐让贤!“
  张廷玉脸色一沉,些微闪过的不快已经寂然消失。他每天侍候了皇帝朝会诏诰一类事,回到府里接见外官,满耳都是奉迎话,满眼都是谀笑,没有一个人敢于和自己平头而坐,侃侃言政,转来转去都为了“升迁”两个字。惟独孙嘉淦,正六品谪了从六品,竟诚恳地愿意再降为正七品,实实地为百姓做点事!想着,张廷玉站起身来,叹息一声:“皇上最焦心的就是吏治。天下官,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他拍拍孙嘉淦的肩头,再没说什么,一径踱了出去。
  四更天,张廷玉就被值夜的长班叫起来了。这一夜他没有睡好,但张廷玉是每天必须进大内侍驾的首辅,“四更叫起”是他自己定的死规矩。由人服侍着穿了朝服,挂了朝珠,胡乱洗漱了,忙忙用青盐擦了牙,略用了两口点心便打轿直趋西华门,下轿看时,尚自满天星斗。张廷玉递了牌子,没有急着进去,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地上跺了两步,伸欠着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气,心里清爽了许多,正要进去,却见门里四盏玻璃宫灯映着,迤逦近前而来,细瞧时,却是自己的堂弟张廷璐由太监导引着出来。张廷玉不禁一怔,这么早天,廷璐进大内做什么?这有干例禁呀!正要问,才瞧见张廷璐身边还有一个人,张廷玉不禁吃了一惊,急跨两步说道:“三爷,您早!廷玉给您请安了!”说着打下千儿去。
  所谓“三爷”就是当今新主雍正皇帝的三阿哥弘时。雍正在康熙年间一共生了八个儿子,长子弘晖生于康熙三十三年,已经封了贝子,十岁上出花儿一命呜呼。
  还有一个儿子弘盼两岁得了无名热也死了,连叙齿都没来得及。真正的“二爷”叫弘盷,也是十岁上死了。康熙五十九年六十年相继出生的两个儿子也都没养住,这个“三爷”其实就是雍正身边最年长的阿哥,今年刚满二十岁,出落得一表人才,冠玉一样的脸庞上端正长着一双杏仁眼,黑得墨染似的弯月眉梢微微上挑,带着一股英气,只颧骨旁的两颊微微下陷发暗,略带一点破相。见张廷玉给自己行礼,弘时忙上前双手扶起,笑吟吟说道:“你是两朝老臣,紫禁城骑马,金殿剑履不解的人,我怎么承当得起?”拉着手嘘寒问暖,显得异常亲热。张廷玉一边敷衍着,回头笑问:“廷璐,你怎么也进来了?还和三爷并肩走路?”
  “廷玉,你别怪他,是我请他来的。”弘时忙笑道,“昨个皇上去毓庆宫查看功课,说我的字写得别扭。还说大臣里头,就只廷璐的字看得过眼。你也知道他老人家的脾气,下次再看不顺,我就得罚跪了,所以请廷璐进来,给我校校笔锋,留个仿子我好描。”张廷璐也含笑说道:“就知道遇见六哥要挨碰,忙着写了两张出来,可可儿就遇上了!”
  张廷玉点头道:“既是三爷叫,也不为大错。三爷是金枝玉叶,毓德春华,正是做学问的时候儿。四爷十三岁五爷十二岁,都还小,都看着你呢!”这个话从字面上听,无论哪一句都是夸奖,合起来却句句是劝弘时,要他守规矩作榜样,张廷璐也不能不佩服哥哥这一套相臣权谋。弘时笑道:“你的意思我听懂了,你兼着太子太傅的衔,也是我的师傅!去吧,万岁爷怕已经等着你啦!”张廷玉连忙答应着,又叮嘱张廷璐好生办差,不要生事。“这阵子我忙,没得空说话,赶你进贡院龙门,我一定送你。”这才匆匆进来。因见八盏明黄宫灯导引着一队人由月华门进来,迤逦往乾清宫,张廷玉加忙脚步,赶到丹陛前跪下。
  “衡臣,”雍正下了八人乘舆,望了望启明星,舒展了一下身子,笑谓张廷玉道:“朕昨夜没睡好,今儿索性早起了些,想不到你还是赶在前头了。论忠,也不全在这上头。往后你天明了再来,朕不怪罪你——起来吧,有几份折子还要和你参酌一下呢!”张廷玉忙磕头起身笑道:“是。这是皇上体恤奴才,做奴才的更该勤勉谨慎。再说,圣祖爷在位时,天天都这样的,奴才也惯了。倒是皇上身子骨儿要紧。”雍正含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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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87

头,进了东阁,盘膝坐了炕上,不无感慨地说道:“圣祖英明一世,尚自昼夜勤政。朕事事不如他老人家,焉敢怠忽政务?也只好以勤补拙罢了——只累了你了。隆科多允祥他们还能偷个闲儿,你跟朕草诏拟文,一刻儿也是离不得的。”说罢抿嘴一笑,吩咐李德全:“你给张相弄一碗参汤来。”
  一碗滚热的参汤喝下去,张廷玉顿时觉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谢恩归座,邢年已抱着尺余厚的一叠文书,一份一份扇面似地铺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他瞟了雍正一眼,见雍正手握朱笔,一手翻书,似乎正在写一篇文章,看也不看这边,连忙低头看那些折子。前头六七份,都是顺天府报称查抄欠逋官员家产的提奏,一色的血红朱砂草书揆叙岂有仅存一万家产之理?不知顺天府尹与伊是何瓜葛亲?少瞻顾些,仔细尔之首级!
  ……金玉泽朕深知之人。尔不闻京师谚语?‘武库武库,又闲又富’,即朕所知,去岁兵部铸司,即有七万银尚无着落。命伊据实招供、隐匿何处!
  ……此等魍魉之使,难逃朕之洞鉴!你将心放下,此人寿限长着呢!不要怕他自杀……一律都是这样的话头,血淋淋的,十分刺眼,想起不久前康熙熟悉的用语:“缓些儿,他是老臣,朕不忍心他去饿饭……”“亏欠银两,你着实要快些赔补,朕死,你可怎么了?”
  张廷玉真有恍若隔世之感。接着又看下头的,却是湖广巡抚葛森保奏刘世明的本章,刘世明是张廷玉康熙四十二年科考中取的进士,文章好,官做得很清。因是自己门生,张廷玉特地加了留心,看那批语,却是:刘世明乃汝同年,朕知之甚稔。尔以“科甲”二字耿耿于中,善柔洁譽病不除,则诸事朕疑而难信也。
  近见刘世明一切行为,惟于得名处加以周旋,遇有关科甲之事,倍觉勇往,大有学慕虑誉光景,凡人一务名则诚不足,以不诚之心承上接下,焉有是当之理?
  再加以善柔自处,好施小惠,取媚属吏,则诸务更不可问矣。
  张廷玉吓了一跳,以为这朱批是冲自己来的,再看下头几份,有的批:“陶正中于其珣乃王掞门生,恐蹈科甲积习,当留心试用。”“人臣朋党之弊最害人心,乱国政,第一涤除科甲袒护之习为要!”“赵国麟一片忠诚,人品端正,但恐不免科甲向来习气,留心细看着,或可大用。”赵国麟也是张廷玉门生,张廷玉至此才松了一口气,知道雍正是对着科甲出身官员朋党习气而言的。
  “廷玉,”正在挥笔疾书的雍正停了手,站起身来,吩咐太监们撤掉殿中灯火,橐橐踱了两步,脸像石板似的毫无表情,说道:“看完了么?朕处置得如何?”
  正在沉思遐想的张廷玉怔了一下,忙起身笑道:“主上,臣以为所加朱批都十分精当。臣是在想,这一叠奏折足有七万余字,都一一加了朱批,有些地方万岁还掐了指印。圣躬勤政原是好的,但也不可过于琐细,劳心过度有伤龙体…
  …“雍正摆手制止了张廷玉的劝说,说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打从先帝年高勤倦,已经弛了多少年了,现在是‘张’的时候。朕问的是,你看这些折子的朱批有何感想?“张廷玉忙道:”臣以为并无不当之处。“
  “苛了一些。”
  “万岁……”
  “是朕自己说苛了一些。”雍正脸上泛出一丝冷峻的微笑,“当今天下贪风炽盛,朋结党援小大官员不为利就图名,朕就是冲这两个字痛下针砭。矫枉不能不过正,你见过扁担没有?用弯了,你把它压直,松开手,它仍旧弯!你把他扳过来弯,弯些时候再松手,它就直了。”
  张廷玉忙躬身答道:“圣虑深远,臣不能及。”
  “你在朕身边做事,少说这些话。”雍正似笑不笑地说道,“早就听说官场有个口号‘雍亲王、雍亲王,刻薄寡恩赛阎王’。这话说对了一半,朕刻簿挑剔,眼里不揉沙子这是真的,但并不寡恩。若论朕的心地,送你两句话,你真按着做,朕一生一世都不会屈待你。”张廷玉听到这里,已觉得站着不恭,忙跪了叩头道:“恭请圣训。”雍正莞尔一笑,说道:“你起来。
  就算是阎王,朕也认了。昔人有游地狱的,五阎罗殿前楹联,写着‘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就是这两句,送给你。“
  张廷玉打心底里打了个寒颤,深深叩下头去,说道:“恭聆圣训!但臣实也有言,久蓄在心,因皇上登位未久,诸事见忙,未及陈奏。”
  “唔?”
  张廷玉的心平静下来,抬头望着雍正,款款说道:“皇上天禀聪明,睿智果决为圣祖朝诸王之冠,朝野百姓皆知。当年圣祖在位,曾几番对臣说过,‘朕心选一个坚刚不可夺志的主子留给你们’。当时臣已知圣心默定皇上入继大统。但臣以为皇上与圣祖初即位有三不可比。”
  “唔,唔?!”
  张廷玉顿手叩头,说道:“圣祖继位,西北有葛尔丹之叛,东北有罗刹国扰边,台湾尚未皈伏,三藩盘据南方,中原有圈地之患,南方有河道漕运之虞,满汉不和,权奸当朝,四方不靖,百务纷繁……因此圣祖实为理乱天子。而今皇上承继大统,无权臣协主干政,无兵甲之事扰乱中原,府库有盈年钱粮可资取用,而吏治不饬,官员朋党,讼诉不平,捐赋不均,皆都是盛世‘隐忧’。所以皇上乃是治平天子。”张廷玉说着,雍正已在殿中徐步踱着,一眼瞧见邢年进来,便问:“什么事?”
  “回万岁,”邢年忙躬身答道:“杨名时和张廷璐进来了,请……”“忙什么?等一会听旨进来。”雍正说道:“往后上书房大臣奏事,不许旁听,不许奏事——衡臣,说,说下去!”
  他摆了摆手归座,一边听一边出神。
  “理乱易,治平难。”张廷玉受到鼓励,叩头接着说道,“难就难在理乱可以快刀斩乱麻,治平只能慢慢来,如抽丝,如剥蕉,一根根抽,一层层剥,用的是‘忍’字诀.”
  雍正端着奶子,直盯盯望着大殿门外照壁上的阳光,深邃的目光闪烁着,说道:“这是二不可比,还有三呢?”张廷玉却嗫嚅了,思量半晌才道:“圣祖即位尚在冲龄,今皇上春秋鼎盛,圣寿已过不惑……”“这算什么比?”雍正莞尔一笑,正要反驳,已是恍然大悟,轻轻放下手中杯子,叹息一声,说道:“你有你的难处,其实就这个话,已经难为你了。自古无百岁天子,圣祖在位六十一年,朕也是不能比的。圣祖无兄弟阋墙之乱,朕这些年长兄弟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灯,朕也是比不了的……唉!这是造化之数所定,非人力可为啊……”
  “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张廷玉连连顿首,“皇上方才赐臣一联,臣当永铭在心,臣回奉皇上一联,愿皇上默察臣心!”
  “好!”雍正站起身来,急步趋至案前,援笔将联语记下,回头笑道:“一联换一联,朕就不赏你什么了。这个明儿有工夫,朕细细写出来,就描金张挂在乾清宫御座之后!那三不可比,你也都说得透彻。朕还要好好思量一下,‘戒急用忍’是圣祖爷吩咐过朕的话,但朕以为,孝子承父之命,以承志为先,承言为后。今日天下吏治拆烂污到这地步,一味抽丝剥蕉慢慢来,恐怕也不是上策。”说罢对殿外大声吩咐:“叫张廷璐杨名时进吧!”
  张廷璐杨名时被挡驾在乾清门外,听到太监传呼,两个人一前一后急步趋入,只见雍正高坐在须弥座上,头也不抬地正在批阅奏章,张廷玉躬身侍立在旁,空落的大殿静得一根针落地也听得见,两个人对视一眼,报了职名一齐跪下叩头行礼。
  “顺天大主考来了?领试题的吧?”雍正头也不抬,沙沙挥动着朱笔,批定一份奏章,招手叫过张廷玉,点着手里的一叠奏章说道:“这一份六百里加紧廷寄贵州,苗民叛乱,叫贵州巡抚去办,用兵狠剿,不能手软,不要招安!这一份盐政奏议,用明发,叫他们缮清送进来朕看后再说。田文镜在山西太不成话,一个过路奉旨办差的,擅自干预地方财政,出去办差的都学他,外头官员还怎么做事?把田文镜的驳下去,把表彰诺敏的这一份廷寄山西巡抚衙门!”
  他一头说,张廷玉一头答应,又问:“山西这两份要不要快递?”
  “不要,这又不是军事。总用六百里加紧,用来用去就分不出紧慢了。”雍正说完,才把目光转向张廷璐,笑道:“你叫张廷璐,那他必是杨名时了?你是衡臣的弟弟吧?”
  张廷璐瞥了一眼正在忙着分发奏章的张廷玉,叩头说道:“是,臣张廷璐。张廷玉是臣的哥哥,同为一个太祖公。”
  “嗯。”雍正略一沉吟,转脸对杨名时道:“你官声不错。
  在浙江盐道,离任时只带了一船书。当地百姓还给你立了一座生祠——有这事吧?“
  杨名时激动得脸色绯红,连连叩头道:“臣不敢谬承圣奖,这都是百姓父老的错爱。”
  “官做得清,百姓自然要爱你.”雍正呷一口茶,慢慢嚼着一片茶叶,良久才道,“你们来领试题,原没有多的话。但这是朕的头一场科试,少不得叮咛你们几句。你两个,一个世宦门第,一个清要世家,对你们人品不放心,朕断不肯放这个要差,抡才大典要公平取士,不在心怀偏私。你们明白吗?”
  “臣——明白!”
  “你们未必明白。”雍正冷笑一声道,“为国家取士,讲究一个‘公’字,并不见得不纳贿、不收钱就算完差。有一等人,不看文章好歹,只管捡着贫寒的取,那受恩的自然感恩就深,恨不得扒出心来报效老师,收名于当前,取利于尔后,这也叫‘偏私’。朕怕就怕你们犯这个毛病儿。”
  杨名时心里托地一跳:久闻四王爷鸡蛋里挑骨头秉性儿,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正胡思乱想,却见雍正将杯子向案上一墩,又道:“至于科场收受纳贿,那是犯了条律,和朕上头说的是另一码事。朕与圣祖一心一德承前启后,圣祖以仁育人,朕以义正人,形迹不同其心则一。康熙三十三年南京科考,数百举人扛财神拥入贡院,你们在北京,要给朕弄出这类不体面来,朕就是要容你们,奈何还有国法天理?”他含蓄地笑着,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齿缝里迸发出来,带着丝丝金属颤音,张廷璐和杨名时头也不敢抬,伏在地下静听。
  雍正却不再说下去了。自下了御座,径至殿角一个金漆大柜前,窸窸窣窣取出一串钥匙开了柜,捡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烤漆小筒,脚步囊囊踱过来,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你们抬起头来。”
  “扎!”
  “这是今年恩科试题,”雍正冷冰冰说道,“你们拿去,拆看不拆看都由你们。自康熙四十二年之后,科场考题屡屡泄漏,真真不可思议。今年的题,是朕亲自手书,亲自密封,亲手交给你们的。只要记住朕方才的话,这一科必定能取几个像样的人才。朕的话从来只吩咐一遍,没听清,现在问还不迟,日后休说朕不教而诛!”
  “扎——奴才明白!”
  “好,君臣上戏语。”雍正将漆筒放在张廷璐手上,摆手令他们跪安,转身走向张廷玉。
  张廷玉握管挥毫手不停挥正在披阅转部文书,连他们君臣方才的话也没有理会,听见雍正脚步声,忙站起身笑道:“主子已见过人了?”雍正点点头,转过案前,偏着脸看看张廷玉正批的一份文书,笑道:“这件事礼部已经上了奏议,国丧期间几处演戏的要严办!这份文书你先不要批下去,朕还要下一道旨意。不但国丧,就是平日,各省文武官员和京师各有司衙门职官,一概不许养戏班子,一概不许唱堂会!”张廷玉愣了一下,说道:“文恬武嬉固然助长颓风,但官员平日家中喜庆婚筵,一并禁止演戏,似乎……”
  “不看戏女人就不生孩子了?”雍正笑道,“朕就从来不演堂会。什么时候你张廷玉见朕看戏了,再跟朕说这些个话。”
  几句话说得似庄似谐,很随便又不容商议,张廷玉站不是跪不是,忙一躬身道:“是!”雍正却转了话题,问道:“见着孙嘉淦了?”
  张廷玉赔笑道:“见过了。昨儿还在他那里扰了一顿‘皛’饭……”便将见孙嘉淦的情形备细说了,又道:“此人历练一下,奴才瞧着可以大用的!”
  “什么叫历练?”雍正敛了笑容,背着手在殿中徘徊着,似乎不胜感慨,“都把棱角磨掉了,变老成了,就叫‘历练’?朕看不必——”他站住了脚,款款说道:“着孙嘉淦实补都察院①监察御史!”
  ①监察御史为正五品官员,雍正此举实际上晋升了孙嘉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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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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