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拼命郎酒肆会弱女 菩萨王刑堂接皇差
胤祥满胸积郁得发胀,吐不出按不下,棉花团子似的塞得难受,一出户部大门,见管家贾平还侍候着,便命:“回去跟紫姑说一声儿,爷要散散心,迟些儿回去”说罢拉马便骑,泼风价打马直出西直门,大大兜了个圈子,但见城外秋云低暗,白草连天,更觉凄凉,因拨转马头至宣武门,踅进一个小巷,远远便听丝竹清幽,一带粉墙往东,郁郁丛篁拥着一座楼,上面匾额写着“太白醉仙”四个字。里头一个女子声气正按弦击节而歌:
夜半钟磬寂无声,满座风露清。烛台儿蜡泪叠红玉,青灯独对佳人影。倚朱栏,望乡关,月明中远山重重,看不清古道幽径,只听见西风儿吹得檐下铁马叮咚。胤祥听着耳熟,却一时再想不起,因下马进店,张眼望时,店中并无客人,歌是楼上传下来的,略一沉吟,一屁股临窗坐了,没好气地大声道:“人都死了么?拿酒来!”
话音刚落,跑堂的已脚不沾地跑了来,因见胤祥束着黄带子,脸上颜色不是颜色,哪敢怠慢?忙笑道:“爷,是独饮还是待客?小店里玉壶春、茅台、口子、三河、赊店、苏合香都有,不知爷……用哪——”话没说完,胤祥“叭”地将一锭大银蹾在桌上,不耐烦地说:“听你放屁还是听上头的曲子?各样都打半斤!”
“大烧缸也要?”
“要!”
恰酒菜上来,上边乐歇歌止,胤祥左一杯、右一杯,五花八门贵贱不一的酒就灌了一肚子。酒涌上来想想更气,便再喝,口中念念有辞,也不知是说是骂,弄得几个伙计躲他远远的,店主也下楼来偷看。顷刻之间,胤祥已是喝得眼饧口滞,招手儿叫过掌柜的,笑道:“我又不是妖精,你——呃——躲什么?来来……喝喝……”
“这是爷的抬爱!”掌柜的满脸赔笑道:“小人没这么大造化,别折了小人的草料。”胤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问道:“往日从这过,生意满……满好嘛……今儿怎么这么清……清淡?”“给爷添一盘子海蜇。”老板一边吩咐,赔着小心又道:“原是人多的,可可儿今个西市上出红差杀人,客人们都赶着瞧热闹去了!——这碗酸梅汤,是小人孝敬爷的,请用!”
“杀人?”胤祥呵呵一笑!杀人有什么好看?软刀子杀人你见过么?”
老板见他前言不搭后语,满口柴胡,极怕生事,只好着意周旋,奉着香茶,拧着热毛巾侍候着,一边逗他说话出酒气:“爷不知道?今儿法场上出事了,刀下留人!”胤祥一笑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怪?杀官儿,常有的事,万岁爷不过想看看他们胆量,逗着玩儿!”老板凑近了,神秘地说道:“今儿可不是!竟杀错了犯人,刑场上验明不是正身,叫万岁爷当场给查出来了!马中堂、张中堂还有佟中堂都去了……我的爷,这可是开国头一遭儿!”
“是么?”胤祥目光霍地一跳,晃了晃头,觉得眩晕得想不成事,因问:“杀的谁?怎么就叫万岁撞上了?”“爷说笑话了不是?”老板笑眯眯说道,“小人也刚听说的。杀的那人叫张五哥,是别人的替身!听说万岁当场叫了顺天府的人,说叫八爷亲自查办——爷,这事轰动北京城,不出明儿,您老就都知道了。”说着见来了客,就要走,胤祥又叫住了,问道:“方才什么人在上头唱歌?是叫的堂子?我叫来听听成不成?”
老板正要回话,便听楼上一阵窸窸窣窣,接着便下来几个人。一个矮胖子含笑走在前头,接着两个女子,头一个浅红比甲,一溜水泻长裙,目动眄流,体格轻盈,衫袖微挽抱着瑟琶,十分甜净俏丽;紧跟着的那女孩子个子稍矮一点,穿着枣花碧罗紧袖衫,腰围绣带下垂于膝,月白吴绫裤下微露紫绢履,团圆脸庞上刀裁鬓角,还带着稚气,口角左颏下一颗美人痣分外显眼——胤祥不觉眼睛一亮,失声叫道:“这不是阿兰么?”
“呀,十三爷。”胖子正往门外走,一回头见是胤祥,忙踅转身来一个千儿打了下去,满面堆起笑来:“您老吉安!
小的任伯安给您请安了”胤祥眯着眼点点头,酒涌得打了饱呃儿,胸前又躁又闷,头晕得想不成事,半晌才道:“你……是任伯安?九……九哥府里的?”任伯安一边嗔着店家:“还不给十三爷拿醒酒石来!”一边赔笑说道:“小的就是任伯安。先前在九爷门下,前年九爷已经给我脱了籍。其实脱籍不脱籍,小的都一样是爷的奴才。”
胤祥看了一眼阿兰,那两个女子忙都蹲身万福,年长一点的女子赔笑道:“奴叫乔姐儿,其实在江夏也见过十三爷的……”胤祥没有理会,只转脸向任伯安笑道:“怪道的,我问九哥买戏班子没有,九哥说没有,原来是你这杀才招摇撞骗,打了他的幌子——那个姓胡的畜生呢?想必也在你跟前了?”
“爷问的胡二麻子?”任伯安笑道:“爷怎么会认识他?这小子忒不地道,上回九爷的二世子点堂会,我带着班子去,二爷还没听曲子,他倒先醉了,站在当院骂街,扫了二爷的兴头。这样的王八羔子还留得么?我打发他守庄子去了!币蚣?店老板拿来了醒酒石,任伯安忙亲自侍候着胤祥含上,用小刀削着鸭梨,一头对乔姐和阿兰道:“捡着拿手的,唱个曲子给爷听!”
乔姐阿兰裣衽一礼,二人点头一会意,乔姐手中琵琶早爆豆价响起,阿兰俛首一笑,唱道:
梨花云绕锦香亭,蛱蝶春融软玉屏,花间鸟啼三四声,梦初惊,一半儿昏迷一半儿醒……柳绵扑窗晚风轻,花影横栏淡月明,翠被麝兰薰梦醒,最关情,一半儿暖和一半儿冷。不及唱完,胤祥便摇手道:“不好不好!十三爷这会子没心绪,什么一半儿这一半儿那?捡着雅的唱一个”阿兰怔怔盯了胤祥一眼,微微叹息一声,乔姐纤手一勾,乐声再起,恰如冷泉滴水,寒冽沁人,阿兰深情地看着醉眼矇眬的胤祥,慢声唱道:
薄暮、途遥、马羸、人瘦……西风荻芦间,解缆渚头。平烟寒漠,无涯湖涟波漂愁。与故人相揖别过,待欲登此扁舟,畏惧这断魂深秋,更兼着苦雨冷舱,帆破风凄楚:将返行古道,折不断烟花隋堤柳。
胤祥先还闭着眼,两手打着拍节相和,听这曲子幽咽绵凄、一缕不绝如诉如泣,蓦然想起自家身世,两行清泪竟不自禁顺颊滚落下来。
“十三爷酒沉了。”朦胧中,听任伯安说道,“备一乘轿,送爷回去!”
清理户部亏欠被太子胤礽晕头胀脑搅扰一番,顷刻间功败垂成;接着又出了张五哥巨案:堂堂帝京、天子辇下,国家最高法司衙门居然放走了奸杀良妇的真凶,由无辜的贫民张五哥代验正身、代赴法场,被偶尔出访的皇帝本人发觉!事情出来,从六部到大理寺直至顺天府的京官们都瞪大了眼睛,紧张中带着兴奋,不安中怀着期待,眼睁睁看着朝廷,等康熙的圣旨。但自那日,接连五天,不但没有旨意,康熙连六部尚书也没有接见,东华门西华门停止接牌子,除了张廷玉、马齐和佟国维三人以外,谁也进不了紫禁城——他们其实就住了天街西的侍卫房,压根就没有出来——连个内廷的信息也没有。大故骤起,人人都觉得要出点事了。
待第六日,圣旨终于颁发:施世纶调湖广任巡抚,尤明堂调江西任布政使,王鸿绪着补户部尚书,揆叙为侍郎,仍由雍郡王胤禛十三贝勒胤祥管领,继续清理库银,并严令“封存现有库银,一概不许私借”——这圣旨就下得蹊跷:施尤等人若办砸了差使,就该领罪,但却仅仅平调离任,王鸿绪和揆叙一个是学士,一个是吏部郎官,都不是熟手,又没有特别的功劳,好端端就升了大司农!众人正纷纷议论莫衷一是,下午未末时牌,康熙下令在乾清宫召见所有阿哥,亲自口谕胤禩,命令他去刑部清理冤狱,并由马齐领诏,刑部尚书司马尚、侍郎唐赍成、高念东等十三人革职留京待勘,同时下旨天下停止勾决一年,所有死刑人犯案卷调京重新审谳。
接见十分枯燥,康熙坐在龙案后的须弥座上脸色呆板一语不发,一口接一口地吃茶。张廷玉和马齐一左一右侍立着,由佟国维一份一份地宣读诏告,逐份宣读四百一十七名死囚案由和责成各省按察使“清理再报”的话头。一直读了两个时辰,阿哥们人人跪得两腿麻木、听得耳鸣眼花。末了康熙起身,只说了句:“晓得为政之难了吧?人命关天,胤禩要好自为之。天下无不可为之事,要在认真留心。”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全然尝不出酸甜苦辣。众阿哥只好稀里糊涂叩头,答称“儿臣领旨”算是“明白”。胤祥见康熙有退朝的意思,忙道:“阿玛!户部的差使只有几百万两尚未收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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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既已经封库,阿玛又委了新任尚书,儿臣请旨,是否就不再每日到部视事了?”
“也好。”康熙拈须沉吟片刻,“准奏。”
胤祥吐了一下舌头:他原想激恼皇帝,轧出点什么苗头,不料只得了这淡淡的四个字,不凉不酸的,算什么?正想着再出个题目,四阿哥胤禛说道:“皇阿玛,儿臣有点想头,不知当讲不当讲?”康熙放下杯子,诧异地看了看胤禛,说道:“这是朝会嘛,有话尽管讲。”
“清理刑部,确是当务之急;八阿哥才智清明,必定不负圣望。”胤禛顿了一下首,抬头说道:“张五哥的事,儿臣原只是风闻,今日听到原状委曲端祥,惊心骇目不胜颤栗。皇上以万乘之尊,偶尔查访即当众发露一件,以天下之大,刑狱之多,正不知多少覆盆之冤!刑狱失调,戾气淤塞,非国家之福!”
“嗯。”
“此事是宰相之责!必范G冷冷扫视一眼三位上书房大臣,语气像是结了冰,“马齐佟国维难辞其咎!”
马齐和佟国维脸色立时苍白了,他们已经几次请求处分,康熙都没有允准,不料胤禛还是不肯放过。胤禟转转脸看了看胤禛,又低下了头,暗道:“天生的刻薄,真无药可医。”正思量间,听康熙道:“他们已经请过罪,朕意暂时不议此事。还有什么?”
“不应就事论事单说刑狱。”胤禛与邬思道计议了几日,显得胸有成竹,尽管碰了软钉子,仍沉着地说道:“根由在于吏治败坏,所以讼不平、赋不均、河道不修、贼盗不治、四境之内民有不安,边塞之外逆藩觊觎。吏治是当今第一要务,是一篇真文章!”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这正是康熙与三个辅政几天来密议的主题,四个人不禁对望一眼,康熙却点头道:“这是老生常谈。说说看,你的文章怎样做?”他的眼睛陡然放出光来。
“八阿哥坐镇刑部,撤查狱案,若能着实剔察,雷厉风行,捡着几个贪赃坏法的官员,着实清办他一批,无论州县台府乃至部院大僚,该杀的要杀一批,不可心存慈软,不可如同以往,只办小官不办大吏!”
胤禩听了心里不禁一阵光火:我还没上任,你怎么就知道我要“慈软”?但他素来涵养最深,因插口道:“四哥说的极是。确有罪证的,我一定不放过他。”
“小慈乃大慈之贼。”胤禛当然听出了胤禩的话意,没有理会,径自向康熙又道,“治乱须用重典,这都是通常之理。皇上久已制定圣训十六条,应颁发天下学宫,训导士子知廉知耻,使为民者各守其分,循法驯良,为官者知圣人之道,法不纵贪。吏民皆知守法忠君,公忠无私,吏治自然转浊为清。”
康熙听了这番侃侃议论,暗自称赏,却不肯露出声色,只点头道:“这是又一层意味。看来你还有建议?”“是。”胤禛毕恭毕敬答道:“各省疆吏、各部官员都应体贴圣意,将吏治大事当作第一要务。儿臣建议,无论何种任职,上至上书房大臣,下至未入流吏员,凡逢有百姓拦轿鸣冤的,一概停轿接状,订为国家制度。这样,各有司衙门就不至差使不同互相推诿,庶几天下冤狱可渐减少。”
康熙早已听得站起身来,慢慢踱着步子,待胤禛说完,方叹道:“你在京外办差多,到底是知情人啊……廷玉,你觉得四阿哥的条陈如何?”
“奴才觉得极是。”张廷玉躬身笑道:“顽而不化者有训,教而不遵者有法,应当拟成诏旨,明发天下。”
“就是这样。”康熙目中熠熠闪光,沉思着道:“圣训十六条朕再改改,要编得顺口好记些,然后下发学宫。百官停轿接状这一款,立即办。”说罢扫视阿哥们一眼道:“处处留心皆学问,四阿哥这人耐烦不怕琐碎,做事认真有条理这一条,你们得学着点,听着了?”
“扎!”各色各样的目光都投向了胤禛。
胤禩早已从内廷得信,要他主持刑部的事,原本极兴头的一件事,在乾清宫被胤禛一个条陈搅得不伦不类。他有一种功劳被抢走的感觉,要多腻味有多腻味。一路坐轿回到八贝勒府,兀自怏怏不乐。此时天已过了酉时,王府上下人等都已得知主子奉了钦差,管家老蔡头带着几十房家人头领掌着灯迎在门口,见胤禩躬身出轿,黑鸦鸦一片跪下请安道:“八爷纳福!知道爷奉了恩旨要去刑部,福晋叫奴才们先来给爷道喜请安”胤禩目光炯炯看了众人一眼,倏然间又黯淡下来:“我为天璜贵胄,为国办事是本分,有什么喜可道——福晋在哪里?”
“在后头颐浩堂。”老蔡头赔笑道:“两个和硕公主姑奶奶、四姨奶奶、冯二舅都来了,福晋在那边陪着呢。”
“九爷十爷呢?他们没来?”
“方才派人去问了。”老蔡道:“十爷去玉泉山进香,九爷闹肚子,一时来不了——只阿灵阿张德明来了。那边有客眷不方便,我没叫他们过颐浩堂。”
听到胤禟胤誐没来,并连胤禵也没到,而且揆叙、王鸿绪这一干必定来的人也不见影儿,胤禩不禁一怔,心知必有缘故,略一沉吟说道:“你去代我给两个姐姐问安。告诉福晋我暂不过去,叫他们只管开席——只当寻常家宴,办差有什么贺不贺的?”“扎”老蔡头答应一声回身就走,胤禩却又叫住了,一时没说话,良久才道:“我这回去刑部,要做铁脸王爷,是伸国法、顺民气去的。家下人良莠不齐,都想跟着发财。你告诉他们趁早打消这个妄想,亲戚也不例外!佛爷也会变阎王,有指称我的名目到部院撞木钟、诈财打秋风的,查出来剥皮!”他顿了一下,放缓了口气又道:“挑二十个年轻识字的奴才,要精壮,能熬夜不贪财的跟我去——漂漂亮亮办完差,钱我有的是!——就这话,你传给他们”说罢转身向西花园书房迤逦而去。
张德明和阿灵阿早已等在这里了。两个人都是便装,阿灵阿瘦弱,夹袍外加了件天马风毛的套扣巴图鲁背心,张德明却是单菖皂袍,足登双梁四层底布鞋,靠在没有生火的熏笼和阿灵阿攀谈。听见胤禩的脚步声,两个人都站起身来,阿灵阿只揖手为礼,张德明拈须笑道:“善哉!无量寿佛!八爷此心上恪神明,必有厚赐!”
“什么?”胤禩先是一怔,旋即知道他已听去了方才的话,淡淡一笑坐了,喟然说道:“这只能勉尽我心了。”张德明踱了几步,灯下看去,越显得松姿鹤形,微微笑道:“心即神明。方才八爷吩咐家政那些话,何其堂皇正大!从此心行之一郡,则一郡治;行之天下,则天下治!”
阿灵阿却不知两个人说话的意思,呷了一口茶问道:“八爷,今儿万岁有什么旨意?见着太子爷了么?胤禩便将乾清宫受命的情形说了,又道:“太子也见着了,只是气色不很好,言词含混吞吐,连我也记不得他都说了些什么,只叮嘱我有事多和兄弟们商量。但我想他说的‘兄弟’,无非是老三老四,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有什么商量头?偏是该帮忙的老九老十老十四,连个照面也不打!”阿灵阿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四爷真是醋劲十足!想出这几条也真动了心思。而且想居高临下挟制八爷,将来留下抢功劳的余地。但据我看,无论怎样用心全是虚费力,天降大任于八爷,非人力可挽——张德明真是道德高深之士,他的话快要应验了!”
“八爷!”张德明稳重地坐了对面,古井一样的眼睛闪烁着,说道:“您知道么?太子身上揣着春药,叫养心殿的人见了,告诉了万岁,他和郑贵人的事万岁也有耳闻。一旦东窗事发,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还说什么‘太子’!”胤禩不禁全身一震:这样的宫闱秘事,怎么会传到张德明耳中,自己还蒙在鼓里!张德明见他吃惊,笑道:“八爷放心,我不是个妖心。这是白云观的功效。太监们常去祈福,向道祖忏悔心中事。养心殿的邢年怕这事太子知道了,去神前祷告求佑,恰被贫道听了来。”
胤禩听得心里一动:怪道的张德明消息灵通,原来有多少人心甘情愿源源送上门来!想着,笑道:“你也不怕亵渎了神明,其实我并不想知道这些事。只愿循自己的本心,国家吏治财政败坏如此,有志之士应该起而振作,匡扶大清社稷是当今第一要务啊!”
“八爷,这真是确乎不拔之理。”阿灵阿欠了一下身子,削瘦的面孔毫无表情:“方才和老张我们也议到这儿。说事情就连带了局势,如今人事纷繁,裙带门生勾连,盘根错节到这地步儿,收拾起来谈何容易!就是九爷十爷,今晚不来,难道就没有缘故?”胤禩吃了一惊,忙问:“什么缘故?”“他们也有自己的算盘啊!”张德明叹道:“如今又到转捩关口,不但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就是九爷十爷十四爷,哪个不是人杰——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上楼干什么?还不是要望一望‘天下路’,想一想自己的步子怎么迈?”阿灵阿见胤禩听得发怔,语气沉重地说道:“天下,大任也,太子,重器也,同为龙种,焉能无动于衷?”
一阵寒风扑进来,满室灯烛摇曳不定,窗纸都不安地簌簌作响,书房里刹那间变得有点阴森。胤禩机伶打了个噤,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一下肩头,听着院外萧索的落叶声,良久才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照你们的说法,我该怎么办才好?”
“其实八爷已经有了主意。”张德明冷冰冰说道:“天下吏治昏暗不堪,贪风炽烈,污吏盈庭。只有一条:铲!铲尽不平天下平。”阿灵阿道:“我最怕的就是八爷手软。牛刀割鸡原是心操胜券,但若手软,那就另是一回事。比如刑部的案子,如果牵连到九爷十爷,八爷下得手么?”
这正是胤禩最担心的,被阿灵阿这个病夫一箭中的。胤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半晌才道:“不但老九老十,恐怕这类事太子、大千岁、诚郡王和老十四都难免。如今临事才知道老四的难。”
“所以才叫‘天降大任于斯人’。”阿灵阿俯仰之间,显得精神焕发!让太子暂时占去天时,大阿哥三阿哥占地利,八爷你占人和。不操妇人之仁,而用申韩之忍,果然将吏治清出头绪,连四爷十三爷也要跟着你走——今日四爷发言,反过来看,也未必不是要在你跟前站个地步儿。八爷,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张德明接口便道:“这话见得深。昔日鸿门之宴,项王不取,遂有垓下之刎;王莽篡汉,刘玄称帝,不诛光武,于是更始短命;陈桥兵变,赵匡胤如愚忠恋恩,哪来的宋朝?千古机遇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后世人还不是枉自扼腕痛惜?”
胤禩霍地站起身来,急速在屋里踱了几步,倏然回头上下打量着这两个人,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原以为王鸿绪是学问最好的,阿灵阿不过是个趁食旗人,张德明挟术士倚附王侯,讵料关节眼上才瞧出来,两个人竟有如此心胸才智,而且忠贞诚笃远在标榜道学的揆叙、王鸿绪等人之上!许久才点头道:“今夕何夕,胜读五车之书!你们好自为之,一切如常。张先生,你在武备上替我操操心。中唐李泌以道士出山为辅,我看你不亚于他!”
“武备”指给了张德明,“文事”自然就是阿灵阿的,阿灵阿深沉地点头会意。张德明庄重地说道:“贫道为拯生灵涂炭而来,功利二字不在计较之中。为备非常之用,贫道早已在物色了。嵩山十六友,如甘凤池、石腾蛟辈都和贫道有忘年之交。这就修书给他们,请进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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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回 冷胤禛初萌登龙志 热胤禩知难退激流
从乾清宫下来,胤禛觉得浑身都是软的。没有想到,这样高屋建瓴的几个条陈,换来的只是“耐烦不怕琐碎”的考语。早知如此,不如不说,还免了胤禩疑惑自己吃醋抢功呢!
户部差使办砸是人人皆知心照不宣的事,虽然康熙没有一句重话,没黜贬一个官员,但惟是这样淡漠的搁置,比之大发雷霆,骂个狗血淋头更其无味,更不可捉摸。今日一席奏对,虽然看去是对了圣意,但“久旱逢甘雨”,却只有几滴,未免令人失望。胤禛想到自己和胤祥惨淡经营,千辛万苦都是为他人作嫁,人生斯世,运数无常,毕竟有何意趣?他瘫坐在万福堂的安乐椅里闭目沉思,真的有点心灰意懒了。正自惓惓闷思,一阵拐杖拄地的声音笃笃近前,邬思道踱了进来,双手一揖说道:“主人何忧思之深也?”
“什么忧思?我不过是个天下第一闲人而已。”胤禛打叠起精神坐直了身子,一手让座,悠悠地说道:“还是庄子说的‘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摘玉毁珠小盗不起’,我又何必横身危难之中,弄得自己焦头烂额?”邬思道见案头放着胤禛的诗文窗课稿子,一边坐了,信手翻着,笑道:“只怕四爷难以心如古井。庄子还说过:“彼含其明则天下不铄,含其聪则天下不累,含其知则天下不惑,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 /您含着这么多的东西,想做闲人恐怕不行。”几句话说得胤禛一笑,却又蹙额叹道:“我是智穷力尽了,想做事,做了事,千难万难苦撑过来,却是篙断桨折,舟困浅滩!”
邬思道听了没言语,一篇一篇浏览着胤禛的诗文,许久才笑道:“四爷这话学生不明白。据学生看,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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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气爽,万木萧森,正是壮士远行之时,哪里就有那么多的呻吟?”胤禛怔怔地望着窗外,良久,深深透了一口气,说道:“一夜西风狂,吹落我家招凤巢,梧桐叶儿落萧萧响……”一边说,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道:“户部的事出来,我就细想了,这一回是齐根儿断了梧桐树!最可怜我那二哥,还像个没事人,今儿下来去毓庆宫,他还劝我不要‘庸人自扰’!就这一会子,大哥三哥和老人他们还不知议些什么异样的题目呢?∩笑,我和老十三竟是一对儿痴人’邬思道听着,似乎有点漫不经心??随口问道:“如今呢?如今四爷有什么打算?”
“现在什么也打算不成。”胤禛皱眉说道:“刑部户部都已成了老八的局面,礼部兵部原就是他的天下,显见的是万岁更换国储的棋步儿,太子虽不说,我看他心里也有个数。我想过了,太子安,我自然没事,太子不安,横竖总要有新太子。我左右是个办事的,大谅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这就是四爷的打算?”邬思道突然发了怒,脸色又青又白,“咣”地扔掉手中折扇,架起拐杖,咄咄逼人地盯视着胤禛斥道:“庸人之见!”胤禛惊愕地张大了嘴,茫然看着邬思道,他从没有受过任何人这样呵斥,也从未见过这位彬彬有礼气静意和的邬思道发这么大的脾气,平常几句话,怎么就恼了?正愣怔间,邬思道抗声说道:“你说的不是‘西风凋碧树’么?什么叫‘碧树’?碧树就是太子!陈胜一个赤脚杆子还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呢,何况你是王,是龙种,是为国家卓有劳绩的阿哥,不是太子的私人!不掰清这一条,你永无出头之日”邬思道的双拐点地铮铮有声,激动地说道:“像大阿哥那样的昏懦之夫尚且知道逐鹿中原,你怎么抱了个壁上观的宗旨?何其短志也!”
胤禛听着,只觉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肤,心都紧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得可怕,许久,他低下了头,摆摆手道:“邬先生,我……你坐下,听我慢慢谈。”因将乾清宫召见,自己上了条陈,康熙的话都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先生责我志短,说的不错,我确是有些心灰意懒了,如今情势,不观望又有什么指望?”
“四爷就为这个烦恼?”邬思道仔细听完,突然仰天大笑,说道:“哪位圣贤说过‘耐烦不怕琐碎’的人不能担天下巨任呢?据我看,这是当今天下最好的考语!”
胤禛一下子抬起头来!那——为什么阿玛要起用胤禩?”
邬思道格格一笑,说道:“那是自然,都是他的儿子,他要比一比,看一看,哪个是高才捷足嘛”胤禛一边想,摇了摇头,幽幽地说道:“老八这人我知道。他要真的做起来,能办好差使……”下边的话碍难出口,便打住了。
“所以我才给四爷出主意,上那个条陈。”邬思道莞尔一笑:“他差使办成,不过做了你条陈中的一件,他差使办不成,是没听你的主意。万岁真的选中他,他也不至于轻看你——不过据我看,现在还议不到这么深,太子毕竟在位,八爷牵掣很多,他也未必就办得下刑部的差使”说罢又是一笑。胤禛闷闷不乐地说道:“这些我倒是都想到了。我最为难的,是和太子难处,近不得,远不得——老八看去真是十分兴头,拿定主意要在刑部大展奇才了!昨儿十三弟告诉我,听到他进刑部的风声,他原在刑部的几个门人想见见他,他都不肯接见,这不是兆头么?”
邬思道见这个满口要做“闲人”的王爷如此撕不断,苦恼不休,只一笑,换了题目,问道:“皇上几时去热河?”
“十月初三。”
“没有指令八爷何时完差么?”
“没有。”胤禛看了看邬思道:“不过看胤禩的意思,说要皇上欢欢喜喜去热河,我看他是近日之内就要大张旗鼓地干起来。”
邬思道沉思了一会儿,又道:“皇上近日查考阿哥爷们的窗课本子不?”“什么?”胤禛奇怪地看着邬思道,他有些不明白这个书生究竟想说什么,半晌才笑道:“窗课是五天一看,从不间断的,不过这一本是和文觉和尚对禅余暇写的,怕有碍圣听,我没有敢进呈。”
“我方才看了看!”邬思道说道:“这里边的诗文虽不尽是上乘之作,但恬淡适胜,很合着四爷性格儿,何妨呈进去给万岁爷瞧瞧呢?比如这一首,你看写得何其好”说着随手一翻,指着一首诗递给胤禛。胤禛接过看时,却是:
懒问沉浮事,间娱花柳朝。
吴儿调凤曲,越女按鸾箫。
道许山僧访,棋将野叟招。
漆园非所慕,适志即逍遥。
胤禛看罢笑道:“这诗没格调,呈去讨没意思?做诗我比不了老三。”邬思道笑着摇了摇头,又指了一首,却是:
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
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
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
世上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
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早白。
春夏秋冬弹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
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
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邬思道因道:“这是唐伯虎的《一世歌》了。”胤禛点头道:“是。因为练字,信手抄来,又怕有什么干碍,没敢进呈御览。”
邬思道沉思片刻,一笑说道:“别小看了这些诗。也未必篇篇写得激昂慷慨,歌大风,思猛士就是好的!如今大阿哥三阿哥和八阿哥他们各做各的文章,都在万岁跟前显摆他们的‘大志’,殊不知这正犯了圣忌。皇上年未及耳顺,夏秋鼎盛,一群胸有大志、谋有良谋的儿子们朝夕相伴,焉能不生疑惧之心?”“噢……”胤禛身子向后一靠,惊异地瞥了邬思道一眼:“这瘸子竟如此精通帝王心术,真是深不可测!想着,把预备明日进呈的窗课本子抽出来,援笔濡墨,工工整整录了一首七律:
山居且喜远纷华,俯仰乾坤野性赊。
千载勋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
金樽潦倒秋将暮,蕙径萧瑟日且斜。
闻道五湖烟境好,何缘蓑笠钓汀沙。
“好!”邬思道拊掌而笑,暗赞胤禛心思伶俐:这样一首一首进呈,确比乍然送一大册强得多。却不敢说破了,只道:“四爷这笔字真练到出神入化了!”
邬思道和胤禛计议的第二日,胤禩奉旨到差,进驻刑部。下车升堂便出手不凡,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刑部侍郎、员外郎到各司堂官,一律摘了顶子革职留任,犯官们把铺盖都搬进衙门,连后头马厩都腾出来住满了大小官员,明说虽是“待勘”,其实形同软禁,预备着清查一个拿一个。这一番睿断措置,不但打得刑部各司堂书办们晕头转向,真个震撼朝野,连康熙皇帝也没想到这位温文尔雅的阿哥风骨如此硬挺。
从毓庆宫到上书房,接应不暇的是胤禩递来的折议,片子,俱都是整饬部务的方略,拟定重审的要案,凡各厚审谳案文书供词有疑的、律例不合的、量刑欠当的,胤禩也真不怕麻烦,一一加批评注封递上书房,弄得马齐和佟国维也如坐针毡。刑部的官儿们原本最怕胤禛和胤祥这两个“魔王”来部挑剔磨勘,听说“八爷来”还没来及抚额庆幸,便遭这一顿猛轰,顿时慌了手脚,找门子的、托同年的、求主子的……什么样的都有:胤禩眼里瞧着,心里冷笑,也不去理会。
乱到第十天头上,胤禩一大早入宫请了安,回到刑部,在签押房还没坐定,便见老蔡头进来禀道:“九爷十爷十四爷他们来了。”胤禩略一怔,命几个等着回事的官员先回去,三步两步出来,早见胤禟胤誐胤禵带着几个长随沿仪门内甬道散步而入。胤禩一边笑着往里让,一边说道:“整日价在我那里混,可可我这几日忙死,就不见你们的影儿了”一转脸瞧见任伯安也跟在里边,便敛了笑容。
“八哥风骨好硬挺”胤禵随着两个哥哥进来,却没有坐,看着壁上条幅,用扇骨打着手心笑嘻嘻说道:“这刑部衙门我来过不知多少次了,没想到几日工夫就换了世界!你看这些个龌龊官儿们,一个个剥了补子,光着顶子,哭丧着脸靠墙根儿,挤眉弄眼交头接耳,龇着黄板牙吃茶抽烟嗑瓜子儿聊天。哪里是国家处刑重地,像煞了被孙行者赶出七十二洞的妖精,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应有尽有……”说罢哈哈大笑。胤禩不禁笑道:“说的是。我就是一根金箍棒打不及,盼着你们来帮手呢”说着命人看茶,因转脸问任伯安:“你来做什么?”任伯安一脸安详,听着他们兄弟笑语,见问到自己,忙看了胤禟一眼,向前一步,满面谦恭之色双手捧上一个册子。
胤禩迟疑地接过,问胤禟道:“挤眉弄眼的,这算做什么?”
“帮八哥抡金箍捧啊”胤禟阴阳怪气地晃了晃头:“八哥要做包公,我来填龙头铡。您不是要查尽刑部冤狱么?好办得很,一个外人不用传问,就问老九就得,连不是我经手的也都有案可稽——都在这册子上呢!”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时近孟冬,天已寒冷,只听房顶风声呼呼,掀得承尘都在不安地翕动。胤禩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脸白得没一点血色,怔怔地看着门外苍黄的天色,只觉得心猛地往下落,像是一直要落到深不见底的古井里。
“怎么样八哥?”胤誐从未见过老八这么狼狈,倒觉好笑,“犯人寻替死鬼代刑,这叫‘宰白鸭”,明白么?白鸭宰了不少,都是咱们自宰自吃。其实我倒没使你什么银子,我的帐一直是顶着不还!”胤禵笑着道:“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对了,老十四这话说得妙”胤誐嬉皮笑脸又道:“九哥使了四万,下余的都是八哥拿去行了人情。今日八哥要砸聚宝盆,该当的说说明白,八哥拿个章程。”
胤禩这才回过神来,嘴角挂了一丝狞笑,说道:“好,这才是好兄弟,好奴才办的好差使!任伯安,我几曾叫你做过这种事?收金税、挖人参的钱还不够使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这就是做奴才的难处了。”任伯安低下头去,轻声回道,“八爷圣明,奴才并不能屙金尿银,咱们财路有四个,行商、收金税、挖人参、皇庄年例,还有就是从六部里掏。八爷想想,门人升迁、周济穷官儿、买田置园子一年下来得使多少?就是四爷十三爷讨债,也得现银子填还啊!说句不中听话,换了旁人,想这么着,只怕还摸门当窗户呢!”
几句话便说明了,宰白鸭这些事是胤禟他们干的,但弄来的钱是胤禩自己使了。他思索良久,无声透了一口气,一手拈着册子,晃着火折子,默默点燃了,直到看着它烧成灰烬,目光一闪,眉棱骨不易觉察地一跳,哼地冷笑一声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么作孽的事,你任伯安都做得出。不怕王法,也不怕雷击么?”陡地,他心中生出一片杀机。
“奴才明白。”任伯安何等精明,早已看了出来,一躬身子说道,“生天无路,地狱有门。奴才为主子尽忠,虽死重于泰山!”说罢跪了道:“请八爷用刑!”
胤禩“啪”地拍案而起,看着瘟头瘟脑的任伯安,眼睛幽幽地闪着:就于此时此地,一刀诛了此人,岂不一了百了?去掉这个累赘,连这三个兄弟也不须防范了。正思忖着如何下这杀手,胤禟也起身来,轻轻拍拍胤禩肩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八哥,一失手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八爷杀了小人。要能澄清史治,小人死而无怨。”见胤禟本主出来说话,任伯安敛起一刹那间流露出的怯色,侃侃言道:“小人不知是谁挑唆着要这么办,但小人知道谁是八爷的基业——就是八爷要整的这干子官吏!八爷没有办过多少差,名声威望任那个阿哥爷比不了,为什么?就因为八爷仁德宽厚,有学问、有度量、有识见!杀了我,就没人敢再给八爷聚财;整掉这批官,八爷就和四爷一个样。先头多少水磨工夫全搭进里头去。如今外头已经沸沸扬扬传言,瞧八爷这阵仗,像是比四爷十三爷还狠……奴才可叹的是,拼着身家性命不顾给八爷卖命,到头是没好下场……”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八爷杀了我吧!……若论天理、王法,我真是死有余辜的……”
胤禩觉得头一阵发晕,颓然坐回了椅子上。胤禟见今日“三英战吕布”大见功效,满意地舔舔嘴唇,劝道:“我和老十老十四八哥还不知道?再不能和八哥两条心的!不是兄弟怨你,原本就不该接这差使——由着老四去干,他把人都得罪完,这差使依旧是个不成!那时候儿你出来收拾残局,抚定人心,不比走这险棋好?”胤禵笑嘻嘻说道:“八哥想一帚扫尽天下阴霾?算算看,就上书房里,不说马齐,张廷玉和佟国维有多少门生故吏?亲结亲、门连门、盘根错节、恩连义结,一人有事八方来援,除了宰白鸭,黑天不见日头的事多着呢!你扫得尽?四哥是无能之辈?凭着借条要帐还弄得人仰马翻呢!刑部的事,你要动真格的,马齐立地就得卷铺盖滚蛋,佟国维也站不住,更甭说太子四哥、八哥三哥都虎视眈眈地瞧着你!要是那么轻巧容易,大哥早就把差使抢过去了,还轮得到我们!”
“着啊”胤誐瞪着眼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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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腿,“我也是这么说!你把刑部的人撤了,我就吓了一跳,这么干,万岁先就要猜疑:这老八是怎么的了?他一向不是这作派呀?是揣摩着讨朕的好儿,还是沽名钓誉?——人若改常,不病即亡!币慌ね范匀?伯安又道:“操你祖宗的,这么没眼色?一味跪着,叫人瞧见了算怎么回事?”
众人析得条条在理,句句中肯,胤禩倏然间已经明白,自己原和胤禟等人是分不开的难兄难弟!就算杀了任伯安,要是这群人和自己作起对来,下场连胤祥也不如!想着,不由暗自懊悔,不该听信阿灵阿和张德明这些愚蠢建议,差点弄乱了自己营盘。一阵心灰意懒,胤禩勉强笑道:“任伯安起来吧。我是心里生气,又不是真要拿你作法典型。你是做老了事的,怎么这么浑?人命关天,就敢买卖!以后再也不许干这种混帐事了!”众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聊了一阵子淡话。
胤禟笑道:“我们还得替八哥着想。张五哥这案子,那是掩不住的了,但老任手脚很干净,他们攀咬不出来!刑部的人既拿了,索性就做点文章:一个个过堂讯问,使劲查!反正狱里已经没有了‘白鸭’,查到头还是张五哥,拉了顺天府监狱狱正,狱神庙的典史,还有验刑官这些家伙填馅儿,我看也就差不多了。哪个庙没有屈死鬼呢?”
“妙哉,吾心领而神受之矣”胤禵笑道:“云压得重重的,雷响得轰轰的,风刮得呼呼的,雨点子稀稀的……”胤禟看了一下门外,说道:“老十四说话谨慎点。你和老十带任伯安走吧。这里头能人多,是人是非之地。”
“老任的头还长得牢牢的。”胤誐呵呵笑着起身,拍了一下任伯安的脖子,和胤禵带着一众家丁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胤禩胤禟未及说话,便见胤祥带着几个护卫从仪门进来,腰间还悬着刀,脚下马刺踩得叽叮叽叮作响,远远便笑道:“八哥九哥说什么私房话?叫兄弟也听听!”
胤禩胤禟急速对望一眼,忙都起身相迎,让座献茶罢,胤禩含笑问道:“十三弟,你不是还管着户部的事么?什么风把你这大忙人吹到这里?”
“户部还有什么狗屁事?我方才去养心殿辞差,阿玛也是这么说。又说‘去刑部帮你八哥办差’,就骑马赶来了。”胤祥颦着八字眉,呷着茶说道。顿了一下又问:“方才十哥和十四弟出去,里头带着一个人,像是九哥府里那个任什么狗日的伯安。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胤禩胤禟都没想到康熙会又塞个人憎狗嫌的胤祥到身边来,都愣住了,心里比吃个苍蝇还腻,听这一问,都吓得一跳,半晌,胤禟才故作诧异地说道:“任伯安?我早就叫他出籍了!他没来过呀……哦,想起来了,老十府里那个胡狗子长的是有几分像任伯安。必是十三弟看混了。”
三个异样心思的兄弟各自端杯莞尔一笑,胤禩胤禟头上都浸出密密一层细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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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三回 皇帝失意悠游巡幸 群雄逐鹿煞用心机
十月初六,康熙皇帝大驾由东直门出城。因这次巡幸是承德离宫落成,首次召集东西蒙古各王公台吉觐见大礼,文物声明须得足以“昭德”,因此办得十分隆重。八阿哥胤禩一手管着刑部,一手兼管此事,临期那几日竟是昼夜不停,连轴儿转地忙,又邀了大阿哥作帮手,会同礼部、理藩院的官员曲划指挥,直到当日凌晨五鼓,景阳钟响才算停当。北京的细民们早前两日便接到顺天府宪谕,天不放亮已是家家龙涎时花,案上香烟缭绕,烟火爆竹满城响得开锅稀粥也似。虽说与天子同处一城,但亲眼瞻仰“圣颜”的机会也极少的,因此,从正阳门关帝庙一带到东直门沿途早挤得人山人海的,尽是看热闹的人。
直到辰正时牌,便听东西鼓楼钟鼓齐鸣,天安门乐声大作。人们张着眼瞧时,天安门那边黄伞旌旗遮天蔽日价迤逦过来。最前头是五十四顶华盖、四顶明黄九龙曲柄盖打头。接着两顶翠华紫芝盖、二十四顶直柄九龙盖,什么纯紫、纯黄大盖扈随于后,招招摇摇浩浩荡荡压地黄龙一般,不断头地涌出。年轻一点的没见过这排场,张着迷惘的眼只是傻看,见过康熙御驾亲征的老人们跪在地下悄声指点:这是寿字扇,这
是黄龙双扇,赤龙双扇,那是羽葆……十六信幡、豹尾龙头杆,一面面龙旗在微风中栩展,有的写着教季表节、有的写明刑弼教,什么行庆施惠、褒功怀远、振武敷文、纳言进善也不能尽述。导引过去,便是二十四面八旗大纛,十六羽杖大纛,都用纛车载着,辚辚萧萧怒马如龙,紧随着又是四十面销金大纛,旗上却是绣的祥禽瑞兽,诸如仪凤、翔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鸟、隼虫、振鹭、鸣鸢、游鳞、彩狮、白泽、角瑞、赤熊、黄熊、天禄、辟邪、犀牛、天马、天鹿……至此,才见到皇帝金辇,太子银辇相跟而出。皇长子胤禔、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誐四人,骑缨络御马、穿团龙袍黄马褂,手按腰刀前面导路,御前带刀侍卫鄂伦岱、德楞泰、刘铁成、素伦带着四十名二等侍卫左右护持,簇拥着车驾徐徐而行。后边望不断头的是御林军,手持出警入跸旗、五色销金旗、节绒、黄绒、卧瓜、立瓜、镫鼓、大刀、弓矢、豹尾枪、鸟铳,在寒阳之下光灼灼、亮闪闪,端的是灿烂辉煌。送驾百姓此时一发鼓噪兴奋,一街两行男女老幼齐跪俯伏、山呼海啸般高唱:“皇帝万岁,万万岁!”
胤祉和胤禛二人同坐一车走在御林军后。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只隔着纱窗望着外头如醉如痴的人流,直到出东直门、过了接官亭,胤禛方吁了一口气,靠在车后,说道:“难为老八,两头忙着,竟办得这么周备。”
“这是大阿哥的手笔。”胤祉冷冷一笑说道:“你别看两个人骑马并行,笑得脸上开花,其实心里都在咬牙。就为安排车驾这么点子‘功劳’,老大去我那里诉了多少委屈,老八也说老大吃他的醋。两个人都够瞧的了,都是手足,什么意思嘛!”
胤禛警觉地睨了胤祉一眼,没有回话,盯着车前的黄土官道默然不语,他的思绪回到邬思道身上,前半月已经命人将邬思道送到承德,安置在自己狮子园的宅子里,不知到了没有?太子的侍卫已经全换了,听说到承德皇帝跟前的侍卫也要换,明摆着是对太子和大阿哥都不信任。当此多事之秋,他身边不能缺了邬思道这个智囊。胤祉却打定主意要在车上和胤禛好好谈谈,见他如此冷面,一时也寻不出许多话来,许久才自失地一笑,说道:“如今世情真令人可叹。出力的不讨好,讨好的不出力,真下实力替朝廷办事的哪个有好结果?施世纶走时,我送了点仪程,谁知就惹出许多闲话——可笑,那么一个清官,真叫他骑毛驴上任么?”
“啊?啊——闲话?”胤禛回过神来,也觉得车厢里气氛太沉闷,挪动了一下身子道:“那都是小人见识,我也送了盘缠!”胤祉笑道:“你以为你退避三舍就免了口舌?殊不知天下事难料的多着呢!上回老十去我那里借《黄孽师集》,你知道这是禁书,里头都是推断朝代兴替的,我怕下头人知道了不好,亲自去讨,老十咧着嘴笑我:‘跟四哥一样小家子气,刻薄得六亲不认!一本鸟书打什么紧!刊我劝他:‘不要总跟你四哥过不去,他的难处你不知道。自家兄弟不体谅,还有谁体谅!刊老十说:“他算什么孝悌忠信?伪君子。”说着,住了口。胤禛惊讶地看了胤祉一眼,揣摸着这些话的意思,问道:“你没问他,何以见得呢?”
胤祉笑道:“说的还是老话。当日避暑山庄修好,皇上看了奏折,说‘寒而不凛,温而不炙,好,真是避暑胜地’,老十说四哥当时就顶了回去,说‘皇帝山庄真避暑,百姓仍在热河中’,弄得万岁脸上挂不住,这就算孝子?”
胤禛这件事是有的,不过当时说的委婉得多,再想不到这么光明正大的谏诤之举也变成了“不孝”!他哼了一声,细牙咬了咬嘴唇,说道:“我行我素,确实有这件事,皇上当时不欢喜,几天没理我。我并不难过,我本就是个孤臣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后来皇上还是想开了,叫张廷玉去我那里宣旨,说这是‘面刺寡人之过,受上赏’,赐了我一柄如意。老十放这个屁,只显出他自己是个草包。”“老十是老八一尊炮,那里装药他就放。”胤祉沉吟着说道,“当时我就驳了他: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不一样,你读过宋玉的《风赋》么?进谏就是不孝,你何其浅薄无知!”胤禛笑道:“他倒不是不明白道理,在他眼里除了老八都不是好人。人哪,最怕心偏了。”
“所谓心不正,则眸子眊焉。”因车隙中吹进的风凉,胤祉掖了掖猞猁猴皮氅,笑道:“胤誐确是如此。当时他就说:‘进谏原是好的,比干是一种进法,魏征是一种进法,东方朔是一种进法,李泌又是一种进法——不能从容些儿?委婉着点?哪里有四哥那样儿,有屁就放,不管别人鼻子受得受不得!”你听听,此人虽粗,并不是糊涂人呢!”
胤禛微睨了胤祉一眼,他知道这个诚郡王,素来讲究慎言,城府甚深的,今儿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倒起了撩拨试探的心,因道:“我再没这些防备,想着都是一个阿玛,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还能怎么样了不成?近日看来竟是未必!要是存了别样的混帐心思,家务国务搅和起来,真是了不得。至今想起八月十五的事,我就心惊肉跳,要没人给老十撑腰子,他敢”胤祉见他反过来盘自己,倒不急着说话了,沉吟半晌才冷笑道:“是啊,谁不害怕呢?皇上怕的是学了齐桓公,英雄一世没下场。我呢?我只想咱们是胡人,不要学了五胡乱华,昙花一现,不要学蒙古人,九十几年就完。朱元璋说胡人无百年运,警句骇人听闻,大清已经开国六十多年了!”
胤禛打了个寒颤,没有言声,只听车外马蹄得得一片单调的响声,隔窗眺望,夹路枯黄的衰草、盐碱白地直接天际,一群群乌鸦在草滩上忽起忽落,翩翩盘旋。许久,才叹息一声,说道:“三哥这话惊心动魄,我们不幸是胡人,先天不足。不过据我看,我朝弊端虽多,开国气象尚在,只要励精图治,何至于一时就乱了?后头的事归于天命,你我只尽当前人事罢了。”胤祉仿佛不认识似地盯着胤禛,扑哧一笑,说道:“人事?四弟素日伶俐,今儿是犯了糊涂还是跟我绕圈儿?眼见此行大变在即,你真的一点也没嗅出来?”大约车轮被石头垫了一下,胤禛身子一晃才坐稳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三哥,有什么消息,你可不能瞒我!”
“此行不利太子!”胤祉闷声说道:“老大老八早就在准备了,前一个月,他们就把府里的智囊都送到承德,以备顾问,王鸿绪、阿灵阿也都讨了差事先期去了热河,就你还蒙在鼓里,太子也只是觉得别扭,他那个身份,谁敢和他说实话?要是我是太子,我就不能叫他们把老王掞留在京师!蠢!”
“怎么,要……废了二哥?”
“那还说不准!”胤祉款款说道:“尧黜丹朱太丹,寻个安静去处,好生侍候着养老,是一种法子;汤放太甲,改过自新三年复位,又是一种法子;李世民处置太子太忍心,皇上是要名声的,未必出此下策。”
胤禛心中一片空白,四边没有着落,连胤祉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痴痴思量半晌,问道:“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罪名吧?前日我还见他,有说有笑的,半点心事也没,万岁也没露口风。三哥,你这话传出去了不得!”胤祉笑道:“你醒醒神儿吧。”见大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寸步不离万岁,侍卫扈从还不够?再说,为什么护驾的撇开你我?在人家眼里,我俩是太子党!太子从政多年,毫无建树,弄得吏治败坏府库空虚,是不是罪?你不要小看这一条,这是根子,万岁创的这个基业太重,他承受不起!这两个月万岁三次提起索额图谋反的事,说‘索额图乃本朝第一罪人’,他什么罪?不就是立太子、保太子么?”胤禛咀嚼着这些话,虽觉惊心,但多少有点言过其实。政务不靖,不是一天的事,也不是一人之责,连邬思道和文觉也说这是“大势所趋”,主张目前保持“太子党”面目观望待机。正思量间,胤祉又道:“你还不知道吧,太子随身带着药,叫李德全和邢年收拾时检点出来了!”
“什么药?”胤禛浑身一震,有点口吃地问道:“是……毒?”
“万岁起初也这么想。”胤祉冷笑道:“结果叫太医院王柏龄验查了,却是春药。当时我就在养心殿,你没见万岁脸色那个难看!不是我拦一拦,恐怕当时就发作起来了!”
胤禛两手捏得全是冷汗,陡地想起朱天保有一次悄悄说:“四爷劝着太子爷些儿,别总往西六宫跑。虽说都是一家子,到底都是年轻人,有男女之别,名分之差。瓜田李下的,叫人说出半个不字儿来,下官们责任小事,太子爷落个什么名声儿呢?”这个胤礽大天白日揣着春药,还叫皇帝觉察了,真也忒煞地大意。若是自己宫里房事用,不过落个笑柄,要真有秽乱后宫的事……他不敢再往下想,嘿然良久说道:“怪不的老大这些日子走路扬尘带风。打谅预备着青宫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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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了!”
“用你的话说,阿弥陀佛,总算明白了些儿!”胤祉车上费尽心机绕了半日,就等着胤禛这句话,因嬉笑道:“老大心里就是这个算盘!也没查查自己的阴骘簿儿,有这个福分?自古立太子,除了立嫡、立长,还有个立贤呢!”
到此,胤祉已经完全摊牌:太子不行,老大也不行,胤禩是政敌,你老四打算如何?下雨不戴笠,淋着保他三爷了吧?胤禛眯着眼,心里雪洞也似,却装模糊儿,笑道:“天道茫茫,大数难知啊!与太子君臣一场,真要有事,我还是要保他的。这类事我是既不敢想也不敢说,但真要保不住,我自然以三哥马首是瞻。但大阿哥志在必得,老八虎视眈眈,你也得心中有数,这种事一筋斗栽倒,几代儿孙都翻不过身来哟!”他心里想的是胤禩,要立贤,目前老八是首当其冲,但胤祉这点热辣辣的心思,旺炭儿似的,又怎好泼凉水?胤祉得了胤禛这几句话,顿觉安心,身子松弛地向后一靠,说道:“不过闲话而已,我和你还不是一个心思?除了二五眼,谁肯往火炕里跳,夺那个烫屁股座儿,我可没疯迷了!管它呢……困了,眯一会儿吧……”
天气不好,车驾过了密云就下起了雨夹雪,几千人带着辎重,仪仗法物,在泥泞寒冷的燕山古道上整整跋涉了七天,总算到了承德。内外蒙古各部王爷十天前已经赶到,都住在自己的行宫中等候天子大驾。这座避暑山庄,于康熙二十二年踏勘,至四十三年才算粗具规模,已是气度壮丽宏伟。内设行宫十二处,西北金山、东北黑山为山庄屏障,正南设中丽、德汇、峰门三门,内中即是禁苑。因为已经下诏,这处山庄为外夷常朝之地,漠南漠北的蒙古台吉、王公,青藏红黄喇嘛、教主及朝鲜使节,几乎在修行宫的同时,各选佳地造起了不计其数的馆驿、别墅,以备迎驾朝觐。一些精明的行商瞧准了这块风水宝地,便在山庄四周蜘蛛网似地营建起店铺房舍。十余年光景,昔日满是荒烟野草的热河之滨,俨然已成都会之市。车驾当晚抵达,各王公俱都在芦棚前侍候跪接,满街张灯结彩,案酒香花供奉,烟火灿烂,爆竹聒耳,自有一番热闹,只苦了扈驾的御林军,一刻也不得歇息,安置康熙宿了烟波致爽斋,接着就布防。随驾而行的张廷玉和马齐都兼着领侍卫内大臣,里里外外照应,还要处置佟国维从北京转来的奏折,侍候了皇帝侍候太子,又要关照各位从驾王爷、阿哥住处警跸,饶是两个人好精神,也累得人仰马翻了。
但康熙却兴头极高,第二天便下旨着蒙古各王觐见,下午赐筵,与太了轮桌劝酒,直到戌时下来,看过奏章节略,直到子正时分才歇了。又起了一个大早,传命太子带阿哥在清舒山馆会齐,扈从观览山庄景致,整整看了一天,晚间回斋殿便有旨意:明日到围场打猎。热河围场设在甫田,紧邻万树园,地处山庄东北,在黑山之南,塞湖之北。其地林密草茂,山峻水阔,放养了不计其数的鹿、麋、獐、狍、熊、虎、豹、豺之类,不知哪位墨客为其取名“丛越”,康熙东巡奉天曾到此围猎,张廷玉为之定名“甫田”,意即天子狩猎之田。从此成了皇家禁地。
第二日巳时,康熙乘驮轿来到甫田。早已等候在瓮城箭楼上的百余名蒙古汗、亲王郡王以及贝子贝勒人人精神抖擞,个个磨拳擦掌,预备着今日要在御驾面前大出风头。不料众人请过安后,康熙却笑着对几个蒙古老王爷道:“你们几次陪着朕围猎,已经领教了你们的本事。这一番要坐享其成,我们吃酒作壁上观,看看朕的这几个儿子能耐如何——各王世子要愿意下去玩玩,自然也听便。”这些王爷一听皇帝要考较阿哥,便都凑趣儿,各自约束子弟不得逞能,只随康熙在楼上陪坐。康熙因叫过阿哥们道:“蒙古诸王都在,不要给朕丢丑现眼。这苑里都是未驯之兽,一是要小心,二是要争先。”说罢爽朗地一笑,指了指李德全捧着的一柄宝石雕花黄玉如意,道:“放出你们的手段,无分长幼高下,谁猎得最多,这如意就赏他!”
众人立时一阵兴奋。这柄如意因颜色近于明黄,一向是乾清宫镇殿之宝——大行皇帝赏给康熙,如今康熙又要赏人了!坐在康熙身边的胤礽不禁身上一颤,神色变得有点不安。
胤誐两眼直勾勾盯着如意,暗自扯了扯胤禟衣襟,胤禟咬着牙暗自一笑,胤祥用肘碰一下胤禛,悄声道:“你瞧大哥那德性,涎水要淌出来了!三哥也是假惺惺,看他没事人似的,手都捏出汗了。这一回咱们可得替太子爷争个脸面”胤禛却似没听见,瞟一眼镇定自若的胤禩,跪前一步,叩头道:“皇阿玛,此物恐非人臣能当得起的。求万岁另选一物,儿臣们好努力巴结。”
“咹?”康熙似乎没想到这一层,略一迟疑笑道:“我们天家就有这么多忌讳!终不成学小家子赌金子银子?这样,太子不与你们争,君臣分际一明,也就无甚妨碍了。”说罢便传旨开筵,令阿哥们下围场会猎。
顿时,四面八方号角呼应,数千善扑营军士分青、红、皂、白四旗,从四方擂鼓鸣炮,摇旗呐喊。茂林丰草中伏着的猛兽弱禽乍然一惊,立时乱成一团,四处奔逐翱翔。康熙端着酒杯,冷冰冰瞥一眼满脸不忍之色的胤礽,轻轻叹息一声,对身旁的科尔沁王笑道:“君子不近庖厨,怕闻哀嚎之声,待吃肉时又讲究割不正不食。这就是仁义!人,真乃世间第一无情之物!”
说话间,便见东边数十骑,北边一百余骑冲杀过来,狂躁的马在半人深的秋草间横冲直闯,掀起的枯草败叶在半空中旋舞。康熙细看时,东边是胤祥,北边是胤禔。胤禔带着皇孙和门人亲兵,一个个挽弓搭箭,挥刀挺枪杀得浑身是血。
草间的走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劫难吓昏了头,四处乱钻,有的被砍得血肉模糊,有的滚在草间挣扎哀鸣。东北却是胤禟胤誐二人,胤誐疯魔了似的在前头赶杀,胤禟在后堵截,收拾猎物,将野兽耳朵割了挂在马屁股上,胤禔胤祥砍倒在地的,不少也成了他们囊中之物。康熙不禁暗笑:这两个小子倒有章法!只西边胤禛、胤祉毫无动静,胤祉是网开一面,任野兽逃之夭夭;四阿哥胤禛信佛,守定了不杀生的宗旨,只带着弘时、弘昼、弘历三个世子并狗儿坎儿一众人等牢守西北,闯入圈子的一概生擒,逃掉的各听天命,绝不射猎。
风卷残云一场围猎,未末时牌便见分晓。通算下来。胤禟胤誐第一,胤禩次之,胤禔胤祥杀得精疲力尽,平分秋色各得第三,胤禛得的最少,却都是些活物,缚成串儿献上,唯独胤祉一无所获。
“朕说过,猎物最多者可得此赏。”康熙呵呵笑着抬手叫过胤誐:“没想到老十露脸,如意赏你了”又沉吟了一下,转脸问胤祉:“你为什么毫无所得?”
“皇上!”胤祉苦笑了一下,说道:“尧帝捕猎网开一面,为生灵开一线生路。儿臣愿父皇为尧舜之君,不为竭泽而渔之举。为一柄如意,与手足相争,儿臣不乐于如此。”康熙听了含笑点头,胤誐却道:“我没这份善心,只晓得谁的多,赏就归谁。承蒙九哥送我十只狍子,不合占了头名,阿玛这赏,恭谢不辞了!”咧着大嘴笑着,便要接那如意。
胤祥突然一把拦住了胤誐:“十哥,稍安毋躁。这是良心帐,你敢大喊一声‘我第一’,兄弟我让你!”
“我第一!”胤誐挑着眉头大叫一声。又冷笑道:“怎么,你又想欺侮我?又要摆大总管的谱儿?这儿不是户部”说??“呸”地狠啐一口。胤禩忙排解道:“何必为这点子小事伤和气?十弟有凭据,老十三,你就别争了吧!”康熙笑道:“亏你胤祥说嘴,读了多少兵书。打猎和打仗一样,得用心!”
胤祥咽了一口唾沫,也不顾胤祉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梗着脖子顶了回来:“早知道和兄弟会猎也得使心眼儿,早知道谁偷的多谁得赏,儿子宁可学八哥,歇着!”
“你这是和朕说话?”康熙冷笑道,已是勃然变色!跪下,
掌嘴!”
胤祥面白如雪,气得浑身乱抖,扑通一声跪下,泪水夺眶而出,想到这些日子受的窝囊气,更觉悲不自胜,因哽咽道:“儿子反正是多余的人,活着也没意思,就此辞了,阿玛保重”说着抽刀猛地横向颈前,唬得刘铁成、德楞泰一干待卫一拥而上,夺去了胤祥手中宝刀。
“啪”地一声,康熙将那柄玉如意在箭楼堞石上一击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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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回 情重阿哥情牵一线 昏懦太子昏夜失道
一场围猎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在回狮子园的路上,胤禛尽管自己也是一腔心思,因见胤祥累得筋疲力尽,沮丧得痛不欲生,反打叠起精神劝胤祥:“你不要这样英雄气短,要像这些小事情都生气,我早就气死了。若听我说,佛经体性之别,为贪、嗔、痴,你虽不贪利,却贪功,三条毛病俱全,怎么会不生烦恼?好在万岁今儿摔碎了如意,要真的赏了老十,你又该如何?”
“我和他拼了!”
“你又来了不是?”胤禛在马上一纵一送,款款说道:“在性气这一条上,你欠着火候,如来原也是肉身人,在菩提树下觉悟妙谛,三七日间,自受用解脱妙乐,知色空相。人不能去爱乐烦恼,空有知识,不能正果。我们虽不是圣人,难道连克制也做不到?学一学张廷玉,他是一字真经:默——你细审量,熙朝大臣中有哪个及得上他始终荣宠的?用儒家说,这就是慎独功夫……”他长篇大论引经述典地劝善,胤祥起先只默默地听,后来不禁破颜一笑:“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皇帝不急,太监着哪门子急?四哥,我在户部忙得昏天黑地,又跑到刑部为他人作嫁,受尽窝囊气,一
无所获,图他娘个什么?又落了个什么?我这些日子真的是想死。你那佛经说叫涅槃,人死吹灯拔蜡,大彻大悟一了百了!奔废榫窈昧诵范G倒沉郁了下来,他自己何尝不是满腔忧思煎虑,只能把持着,不像胤祥那样形诸于色就是。
思量半晌,胤禛微叹一声,问道:“你是十月初八的生日?”
胤祥诧异地看了一眼胤禛,说道:“我是二十五年十月初一生——鬼过年,我生,最他妈不吉利的一天”“这阵子情绪不好,连你的生日也没有给你贺一贺。”胤禛仿佛不胜慨然,叹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未必就是不吉利。不过闲时我也想到,你也该立一个福晋了。上回老五说了一个,是费扬古的侄女,我还特意看了看,人蛮不错,费扬古也是正经人家。你要愿意,我就去说。”胤祥低着头想了半日,说道:“我已经……相中了一个……”
“真的?”胤禛一怔,偏着头看着胤祥,半晌才道,“满人汉人?”
“汉人。”
“不行。”
“情之所钟何分满汉?她还在着乐籍呢!”
“荒唐!那更不行!”
胤祥和胤禛几乎同时勒住了马。后边远远跟着的八十名王府护卫也都驻马,不知他兄弟之间出了什么事。胤祥抬头看了看天,阴得很重,铅灰的云压得低低的,缓慢又略带迟疑地向南移动,不时飘落着纸屑一样的雪在风中旋舞着,许久才道:“此人四哥也认得,就是江夏我们救的那个阿兰……”因见胤禛只一味摇头,胤祥又道:“我出钱买出她来,
请四哥在内务府弄张空白抬籍文书,把她抬入旗籍,找一户破落旗人认了女儿,人不知鬼不觉的,怕什么?”
“十三弟,祖宗家法可畏呀”胤禛阴郁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这事根本瞒不过老八!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好女子多的是,你何必要寻一个贱民?不成”“贱民?”胤祥冷冷看着斩钉截铁的胤禛,说道:“就在我朝,我代,我的骨肉兄弟里头,有一位善心向佛的皇阿哥,曾与一位汉家乐籍女子有一段催人泪下的缠绵情意……那女子后来被族人用火在柿子树下活活烧死……她至死都没有一句话,只那双悲凄欲绝,望穿重山的眼睛日夜折磨这位龙子凤孙,叫他永夜难眠,叫他梦魂不安,叫他变得心如铁石……”
胤祥的话没有说完,胤禛早已面白如纸,举目望天,眼睛已经红了,却干涸得一滴泪水也无。半晌,胤禛突然扬手“啪”地掴了胤祥一个耳光,厉声道:“走!回狮子园!再提这往事,我与你割袍断义”说罢双腿一夹,那马泼风价飞驰而去。胤祥一怔,忙加鞭追了上去,虽然挨了一掌,他倒觉得心里熨贴清爽了许多。
二人回到狮子园口,已是酉初时分,孟冬日短,天又阴,已是麻苍苍的,朔风微啸中雪渐渐大起来,已经在坚冻的大地上盖了薄薄一层。胤祥远远便见高福儿陪着三个世子在门口挑灯守望,旁边还站着一个官,穿着雪雁补服,戴着青金石顶戴,便对胤禛道:“那不是戴铎嘛!”胤禛也是一怔,正要说话,戴铎早迎上来叩下头去,说道:“奴才戴铎给四爷请安,给十三爷请安!”
“老戴!”胤祥方才得到胤禛默许阿兰的事,与胤禛并辔狂奔一路,一天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边下马,笑道:“你这马屁精,不在彰州道好好营生,跑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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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活得结实,吃得黑红油亮,一时半会怕是死不了了。”
戴铎看了看胤禛脸色,像是很高兴的模样,胤祥自幼在四贝勒府里混,彼此玩笑惯了的,因躬身凑趣儿赔笑道:“十三爷这么康泰,奴才怎么舍得死?得侍候着爷封了王,娶了福晋,生了世子,活到个一百多岁,奴才才好去见阎老五呢……”胤禛不等戴铎说完,便打断了,说道:“往后你们见十三爷也要规矩点——接到我的信了?”
“是——接到了。”戴铎忙正容答道:“奴才十月初七回京,主子已经走了,遵主子的命看了看遵化的庄子,又回到北京,恰好年羹尧也来京述职,他也惦记着主子,我们就一起来了。
这一路的道儿可真难走……”戴铎一边说,胤禛已经移步往里走,听着他说任上的事,也不言声,只胤祥插着问几句一路风土人情,迤逦来到狮子园东北角的梵清阁,年羹尧早已迎了出来,只邬思道腿脚不便,坐在椅中静候。见胤禛胤祥进来,邬思道笑道:“瞧神气,今儿射猎,两位爷想必得了彩头?”
“哪有好事给我们得!”胤禛敛了笑容,命年羹尧和戴铎坐了,抚膝叹道,“今儿个老十三差点死在甫田!”刚刚才劝说好了些。”说着便将围猎情形细述了。邬思道一直目光炯炯凝神听着,没有插言。年羹尧和戴铎交换了一下目光,说道:“不管皇上赐如意是什么意思,今儿几位爷都用尽了心思,其实是各做了一篇文章。”
邬思道冷冷说道:“这还用说?难穷其妙!面儿上是大阿哥和三阿哥出风头,其实最有心劲的还是八爷——好嘛,他成全了万岁尧舜之君,他自己做大禹岂不是顺理成章?”胤禛笑道:“你们都瞧见了的,我是坐定了听天由命的宗旨。大哥实在是太热衷了。今儿三哥虽没露脸,焉知这也不是上策呢!”
年羹尧道:“三爷是个谨慎人,武的上头能耐有限,说不定万岁倒赏识他这‘藏拙’之道呢!倒是横地里杀出一个十爷,有点出人意料。”邬思道咯咯一笑,说道:“八爷是要什么有什么啊!他在那边开网放生,甫田里头依旧有人替他厮杀。十三爷今儿这个药引子放得好,其实逼着八爷也露了露相。”
胤禛怔怔地听着,望着院落里越来越大的落雪,良久才长叹一声:“太子还在,兄弟们就这么个样儿,万一有个什么事,还不知怎样呢!唉……令人可畏啊!今儿一早去烟波致爽斋,马齐就告诉我,八阿哥不到一个月,盘清刑部案件,万岁夸奖了,说‘胤禩毕竟不是凡品,牛刀一试,快不可当 /他若也有别的什么心思,加上大哥三哥,不知将来如何收场?
如不明哲,恐不能保身呐……”他说着,深深伏下身子,不住用手抚着脑后的发辫。胤祥双手骨节捏得山响,冷笑道:“别做他娘的春梦!都是些什么‘心思’?敢亮一亮么?刑部的事我只是随大流儿,作主的是八哥,我也没意在里头折腾。
可我心里一直疑惑:就张五哥这么一个冤杀的?放屁打梆子——点子赶得倒巧!四哥说一句,只要叫我翻腾,我就去见万岁,重查!不叫我好过,大家都别安生!”
“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邬思道脸色平静得像一泓池水,许久,一笑说道:“这么大的事,哪有一蹴而就的?难道我们就不能当个渔——”“翁”字未出口,便见狗儿匆匆进来,也不打千儿,竟至胤禛耳边私语几句,方后退一步听命。
“太子来了!”胤禛的脸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独身一人,要单独见我!”他咬着牙,仿佛要拧干脑汁子似地紧蹙眉头,瞥一眼邬思道,缓缓说道:“天近子时了吧?叫高福儿去回禀太子,说今儿在果亲王那儿着实灌醉了,这会子人事不醒呢!明儿一早就过去请安领训!”
狗儿听了回身便走,邬思道忙道:“慢”略一沉吟又道:“是非之时是非之人,岂可拒之门外?四爷,是否请十三爷代见一下?”一语提醒了胤禛,嘴里吸着凉气说道:“好!十三弟瞧瞧去!记住,他扔什么你接什么!”邬思道急急追了一句:“接了什么放什么,一句瓷实话也别说!”
“成!”胤祥刷地站起身,命狗儿前头引路,脚步腾腾踏雪而去。
屋子里静极了,外面落雪的沙沙声,隔壁炉子上水壶的咝咝声都清晰可辨。人人都有一种大事临头的预感,都在紧张地思索:出了什么事?这么大的雪,以太子之尊摸黑道独身来访?邬思道看了看众人,对痴坐不语的胤禛说道:“四爷,咱们两个去屏后听听。”胤禛强自镇定,心神不安地一笑,说道:“老十三应酬得下来。”邬思道知他不愿听壁角,故作矜持贵人心性,点点头架起拐杖,说道:“举大事不拘小节。我不但要听听言,还要观观色。”说罢,轻轻用拐杖拄地踽踽消失在满院风雪中。
胤祥身穿灰银鼠锦袍,腰中束一条绛红带,快靴踏得雪地吱吱作响,穿过薜萝藤墙出来,果见胤礽独自一人在养瑞轩中背着手来回踱步,身上没弹尽的雪还没有化完。胤祥在屏后稳了稳神,趋出一步打千儿行礼道:“太子爷好兴致!雪夜独游,这早晚还驾临狮子园!十三弟给您请安了!”
“是老十三啊!”胤礽仿佛惊魂未定,被突然出来的胤祥吓得身上一悸,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你四哥呢?”胤祥笑吟吟起身道:“太子爷知道四哥平素戒酒。今儿偏是去七叔那一趟,刚碰上万岁赏七叔酒,就留住了。老亲王的面子,没法子,这么大半盅就灌了下去。这会子胡天胡地,酒屁梦话连篇,搅得我在隔壁都睡不沉!太子爷,您气色很不好,敢怕是走夜路受了惊,或者冻的了?谁在那边——是坎儿?给太子爷酽酽沏一碗普洱茶,兑上红糖闽姜!”
胤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焦虑地看了看满脸不在乎、毫无心事的胤祥,叹息一声坐了,命高福儿“所有家人都退下”,却自沉吟不语。胤祥情知大变在即,心里暗自提着劲,斜签着坐了太子侧旁,试探着说道:“看您心事很重呀!是出了什么事么?四哥实是醉得动不得。要是我能给您排忧,您只管吩咐。要不方便,明儿一大早我就叫起四哥去清舒山馆。”
胤礽被他逼得毫无办法,几次张口欲言,又嗫嚅着住了口,嗒然垂首移时,方叹道:“十三弟,我要你扪心答我一句话:你觉得我平素待你如可?”
“太子怎么问这个话?”胤祥满脸诧异之色,“恩重如山!
谁都知道四哥和我是你的哼哈二将嘛!您瞧着我长大的,自幼受了人家多少腌臜气,还不全亏了四哥和您,不然,不叫人家作践死,自己也气死了”胤礽的脸色愈加苍白,望着忽悠忽悠闪动的红烛,竟无声淌下两行泪来!胤祥全身一颤,忙起身道:“太子爷……?”“不干你的事。”胤礽掏出手帕拭泪道:“兄弟你好生坐着。”胤祥急得说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焉能说不干我的事?”
胤礽惶急间,便听门后沙沙一阵响动,贴金大自鸣钟连撞十二声,已是子正时牌。他打了一个寒颤,忽然从椅上一滑,竟双膝跪到了胤祥面前!”
“天爷!您要折死我么?”胤祥惊得面如土色,头“嗡”地一响,忙也跪了,盯着礽道:“就是天塌了,地陷了,日头黑了,好歹也叫我知道个缘故呀!”胤礽仿佛不胜其寒地抖着,恐怖得脸都有点变形,许久,才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好兄弟,我大难临头了!或今夜或明日,就要被废黜了!”
尽管这事久已舆论,像冰下的潜流一直冲激着,一旦开闸直泻而出,胤祥一时还是不敢接受这一现实。他觉得头晕,狂跳的心似乎要冲胸而出,憋得气也透不过来,额上青筋暴起,怦怦直跳,好半日才从惊怔中回过神来。正要问,胤礽又道:“我是特来托付妻子的。四弟面冷,你豪爽。但我知道,你们都是古道热肠、肝胆血性的男子汉。自古废黜太子没一个有好下场,我死不足惜,世子还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说到这里已是泪如泉涌。
“太子别说这些。”胤祥忙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胤礽哽咽着摇头道:“我心里乱极了,这里头委曲太多,一言难尽。总之有小人蒙蔽圣聪,下了毒手,皇上盛怒之际又无从解释。雪里埋尸,久后自明。十三弟,你和老四好歹不能撂开手不管”胤祥听了,仍是不得要领,料知太子有难言之隐,也不再问,双手扶胤礽起来,口中说道:“我们君臣一场,知心换命,您不要小看了我!不管出什么事,我必定心坚如铁,擎天保驾!至于太子妃和世子侄儿那头,更不必挂心,说到天边也是骨肉,全都包在我身上!”
胤礽看了看不紧不慢走动着的自鸣钟,神色悲凄中又带着茫然,半晌才道:“我得走了,我要……走了……”他喃喃地,仿佛在梦中呓语,踉踉跄跄,像踩着棉花堆似地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在养瑞轩留下了可怕的沉寂和僵立如偶的胤祥。
一声闷哑的午炮透过雪幕传过来,胤祥方回过神来,一跺脚转身便走,却见邬思道在后门候着,便道:“先生,四哥也来了?”
“没有。”邬思道冷峻地说道:“——我都听见了。十三爷,你不该不听我劝,答应得太干脆了。”说罢回转身子又道:“走,和四爷计议一下。”胤祥点头勉强一笑,没有答话,和邬思道并肩缓缓而行,一阵朔风裹着雪袭来,他掖了掖袍子,暗中看了看邬思道,只瞧见邬思道一双眸子在雪光中烁烁闪动,看不清脸色,胤祥不禁想:“这个瘸子真是个怪人,他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呢?”正想着,已见胤禛站在梵清阁的石阶上等着了。
胤禛一边让他二人进去,叫过高福儿道:“你和狗儿坎儿把家人聚一处说说,就说我的话,今晚的事谁走漏出去,我灭了他满门”高福儿吓得诺诺连声退了下去。年羹尧和戴??看了看胤祥神色,掺邬思道进来,竟一人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亲自把风。
“唔。”听胤祥备细说了养瑞轩的事,胤禛沉默了许久,看样子心里也翻腾得厉害,良久,方皱眉说道:“这人也是的,巴巴儿半夜地来,又吞吞吐吐不说句明白话。我们就是保,也得知道他为什么废了呀”“四爷真呆”邬思道仰天大笑,说道:“这还用问么”胤祥惊异地盯着邬思道,略带讥讽地问道:“你是神仙,未卜先知?”
邬思道笑道:“神仙是没有的。太子夤夜而来,明摆着是变起仓猝,口欲言而嗫嚅,显见是难言之隐。废黜大事,不是谋逆就是宫掖阴私。在这个地方,他要谋逆不能不和十三爷商议,这一条除了,必定是宫掖丑闻”胤禛托着下巴,思索着邬思道的话,半晌,摇头道:“也不一定,后宫的事不至于动摇国本。郑春华不过小小一个贵人,怎么会因她割舍了太子?没听人家说:臭汉脏唐埋汰宋乱污元,明邋遢清——”“清鼻涕”三个字到口边,觉得甚不雅听,便打住了。
邬思道冷笑道:“这不过是个药线儿,积了多少柴,泼了多少油,就等这个火种儿——当然不会为一个无名嫔妃黜废他——东窗事发就在今夕!”
年羹尧坐在门口,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他一向觉得邬思道言过其实,只碍着胤禛宠信,不好扫主人的兴,听他又在危言耸听,在旁说道:“这么惊心的事,先生倒像是很高兴?须知太子是四爷靠山,太子出事,不是四爷之福啊!”
“年亮工,没有读过《易经》?”邬思道清癯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如若是座冰山,那就不如没有。为什么不敢进一步境界去想这件事?不过,眼下不是清谈的时候,要预备着应付大变!”
“这一场逆波横袭而来,令人可惧。”胤禛抚膺叹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啊!”
邬思道嘿然良久,身子一仰说道:“我们得天独厚,先知道了消息。四爷,我以为目下最要紧的,要烧掉太子从前给四爷的书札;年亮工在外带兵,要避嫌,今晚就得搬出狮子园进城去住;这里驻军原是古北口的兵,十三爷带过,从现在起要谢绝接见所有军官。同时与所有阿哥不再私相往来。这样,就和所有军国大事撕掳清白了,就小有不安,决不至于伤筋动骨的。静观待变,坐收渔翁之利,不须有什么惧怕,天加横逆于君子,实加福于君子,此乃千古不易之理!我料今晚还会有消息的——”话音刚落,高福儿一头一脸的雪闯进来,呵着寒气禀道:“二位爷,德楞泰军门来传密旨!”
屋里几个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面面相觑,用目光交换着神色。邬思道一笑说道:“来得好快!——亮工,老戴,咱们回避吧”年羹尧和戴铎紧张得脸色有点发白,呆滞地点??头,三个人便踅进了套间。说话间,便见两行黄西瓜灯,一色写着“烟波致爽”四个字,导引着五短身材、孔武有力的德楞泰迤逦近来。德楞泰迈着稍稍有点罗圈的腿,踏着积雪进来,脚下马刺踩得地板叽叮作响,进了梵清阁,脱下油衣南面立定,只看了胤禛胤祥一眼说道:“皇四阿哥胤禛、皇十三阿哥胤祥听旨!”
“臣!”两个人都跪了下去,叩头说道,“恭聆圣训!”
德楞泰却没有奉敕,他是蒙古摔交场上的“第一英雄”,汉语却极有限,结结巴巴背诵着康熙的口谕:“自即日起,停用‘体元主人’印玺。停用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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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玺。着皇长子胤禔总领行宫宿卫,皇三子总领热河驻军行营布防事宜。非奉朕亲笔手谕,无论何人不得擅自向各部及各省发文调兵。所有从驾侍卫、亲兵、善扑营兵士及驻地兵马,一体由皇长子胤禔、皇三子胤祉会同皇四子胤禛及上书房大臣马齐合议请旨节制。皇太子胤礽患疾暂行疗养,内外臣工暂停觐见请安。钦此!”
“谢恩——领旨!”
“还有旨意。”德楞泰又道:“着即加封胤禔、胤祉、胤禛、胤禩为亲王,仍以原号领衔。并命所有阿哥即刻至戒得居候旨。钦此!”
“万岁!臣,谢恩!”胤禛似乎有点意外地怔了一下,忙叩下头去,胤祥便也跟着叩头。
胤祥因在古北口练兵,与这位蒙古勇士早年相识,极相与得来,因见德楞泰说完就要走,腾地跳起身来,笑嘻嘻道:“老德,你这草原上的摔交老狗熊,今儿跟我搭官腔么?这早晚回去,除了挺尸有什么事?来来!四哥,把你陈年老酒给弄一坛,我和德哥撞三百杯祛寒!”
“十三爷,我酒,不渴,不喝,还要去冷香亭办差。”德楞泰历来缠不过胤祥,憨然一笑,说道:“我道知,你们想问太子,事。刚才去三爷府,我没说。我不道知。”他老实到这份上,胤禛不禁一笑,一边命戴铎取酒,说道:“没说知不知道是两回事,必有一假。酒不喝没什么,你带两坛子去。”德楞泰红了脸,说道:“四爷,我真的不知道。”
“小饮三杯,你办你的差去。”胤祥见戴铎的酒取到,泼了茶碗斟了,嘻嘻笑道:“四哥晋了亲王,这是老大老大的面子,不渴也渴,不喝也喝!我不管你‘道知’不‘道知’,不赏这面子,我可要发‘气脾’了”说罢哈哈大笑,和德楞泰连碰三碗,咕咕饮了,又问:“冷香亭没有住阿哥,你办的哪门子差使?别骗我老十三了!”
德楞泰略一怔,只一笑,说道:“你别问了,我不道——知道。贺了四爷,我该去了”说罢略一拱手,便忙忙带人走了。
此时邬思道三人早已出来,立在阶下看着钦差远去,胤祥方敛了笑容,说道:“四哥,天冷,穿厚点,咱们坐暖轿去戒得居。”邬思道沉吟着问道:“冷香亭住的什么人?”“我不知道。”胤祥说道。“我知道。”胤禛阴郁地说道,“郑贵人,郑春华。邬先生有先见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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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回 大故骤起波浪翻涌 风云色变鱼鳖惊慌
胤礽回到清舒山馆下处,已是雪人一般,这一夜,仿佛恶梦一直追逐着他,迷迷离离,恍恍惚惚。狩猎回来,怎样到烟波致爽斋请安,如何侍候皇帝睡下,又和朱天保下了一盘棋,又鬼迷心窍似的跑到冷香亭和郑春华幽会……这一切都记得不大清楚了。他弄不明白,已经安歇了的康熙何以会悄没声突然驾临冷香亭,杀死守望的太监直入卧寝,当场捉奸……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但又不像是假的,只康熙那狰狞的笑声,狠毒中带着轻蔑的眼神不时地抹去,又不时地掠过,愈来愈真切地显现在心中眼里……直到远处寺钟透过雪幕悠扬地传过来,他才明白,自己已经站在清舒山馆的垂花门下,回到了寝宫,而且实实在在地发生过那一切,即便昏昏沉沉地找过四阿哥,这一点子努力也是枉费心机,车薪杯水,勉尽人事而已。他心里像泼了一盆浆湖,迈着飘忽不定的步子进来,太监们忙着给他佛落身上的雪,都似毫无知觉,接着便有管事太监何柱儿过来,说:“张廷玉中堂来了有一会儿了,在书房等着太子爷呢,是叫他到暖阁来,还是爷自个儿过去?”
“啊?啊!”胤礽一惊一怔,才回过神来,抽回已经踏上暖阁的脚,回身便往书房走。早见灯影里张廷玉已经迎了出来,身边还陪着陈嘉猷和朱天保两个人。待他们行过礼,胤礽失态地一笑,大声说道:“廷玉,你这个太子太保也要当到头了吧?”
朱天保和陈嘉猷浑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们和张廷玉一处坐了半个时辰等太子,谈的都是诗律,几次试探张廷玉来意,无奈这个深沉得百尺潭水似的上书房大臣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乍听胤礽这一句,两个人心里猛地一揪,顿时面白如纸!
正愣怔间,张廷玉微微笑着答道:“自然要保的,太子是聪明人,也要自保重才好。”说罢将手一让,请胤礽进来,方南面立定,款款说道:“奉旨,有问胤礽的话!”
“臣,胤礽……”胤礽慌乱地看了看木雕泥塑似的陈嘉猷和朱天保,两腿一软,抽了筋似的瘫伏在地下,他心里又是混沌一片,不知道该怎样对奏冷香亭的事,也不知道陈朱二人听了这件事会是怎样的情景。正张皇间,张廷玉问道:“皇上问你,九月十六,你与托合齐、耿额图、凌普、陶异、允晋、劳之辨等人会饮,是在什么地方?你们议了些什么?”
“回奏万岁!”胤礽叩头答道:“那次会饮,是因臣门人凌普、允晋、劳之辨等人进京述职。托合齐在府设筵,说请主子一并乐一乐,我就去了。并没有议什么事。”
“你问没有问三阿哥门人孟某人去向?”
胤礽听是追查这件事,略觉放心,说道:“三阿哥门人孟光祖出京采办药材,据云贵总督奏称,在外结交大臣,甚不安分,有干例禁,因劳之辨刚从贵州回来,臣问了孟光祖的情形是实,并说:‘此类小人在外招摇撞骗,传播宫中秘闻,有不利于我之心,应饬贵州巡抚就地擒拿,解送回京,不但我,就是于三弟也是有好处的 !张廷玉只是奉旨问话,并无驳斥权力,听胤礽奏了,略一点头又道:“皇上问你:你说没有说,‘我是命运最不济的人,天下古今,哪有四十年的皇太子!刊你何以如此丧心病狂?朕有何亏负你处?你据实奏陈”张廷玉虽然尽力说得辞气平和,但这些刀子一样的问话,如何使人不惊心动魄?朱天保兀自掌得住,陈嘉猷一个踉跄,几乎晕厥过去!
“回万岁……”胤礽面如土色,颤声答道,“儿臣的原话是:我真是命运不济,太子当了快四十年,毫无建树,深负皇上圣恩。天下古今,没有比我更窝囊的了——并回皇上,这是醉后呓语,虽无不臣之心,有失太子大体,皇上责我负心,难辞其咎——请中堂代为转奏”说罢连连叩头。张廷玉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太子,心里叹息一声,又道:“还有更要紧的问话,太子不可回避,一定据实回奏——你今夜见没有见十三阿哥胤祥?”
胤礽一下子抬起头来,愕然盯着张廷玉:自己刚刚从狮子园回来,张廷玉看样子也不是刚到清舒山馆,方才的事就知道了?就是耳报神也没这么快呀!想着,答道:“见过,不过不是晚上,是随驾会猎之后,儿臣见胤祥心绪不好,安慰了几句,并没说别的话。”
“凌普率两千兵士擅自进驻行宫,你知道不知道?”
书房里立时变得荒庙一样死寂!连胤礽也没有想到,变中有变,今晚除了冷香亭风月冤孽案,居然还有一出不知谁操纵的兵变!他被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吓呆了,浑身麻木得了无知觉,半晌才道:“有……有这样的事?”
“有。”
“儿臣不知!”
“但凌普随身带有太子关防的调兵手谕!”
“手……谕?写的什么?”
“万岁要你自己说!”
“张中堂!”胤礽完全被逼到绝路上,反倒把恐惧抛到九霄云外,他挺了挺身子,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请代回万岁一句话:全属子虚乌有!我办差不力,行止有亏人子之道都是有的,小人辈构陷大逆罪名,置我于不臣之地,污我为叛君奸邪,胤礽虽死不能瞑目!”
话问完了,张廷玉舒了一口气,说道:“太子请起,恕臣不恭敬,这是奉旨问话,身不由己。臣也知道,太子爷束发即受圣人之教,纵然小有失误,断不至于调兵逼宫——这些事,太子爷见了万岁,尽能从容分辩。太子放心,万岁极为圣明,决不会轻易入人以罪,臣当竭尽绵薄在皇上跟前为太子辩白。”
“谁要你辩白”胤礽突然暴怒地挥手说道:“我这会子就去烟波致爽斋,当面跟皇上讲清白!就是都认了,无非一个剐字罢了,没什么了不得的”说罢掉头便走,朱天保手一扬??突然大叫一声:“张衡臣!你说明白些,是哪个小人在万岁跟前下蛆,离间父子,拨弄是非构陷储君?”
张廷玉处身这种情景,真是万般无奈,苦笑着叹息一声,说道:“士明,少安毋躁嘛!你和陈嘉猷侍候东宫,朝夕不离左右,你还不知道,我哪里能知道底蕴?太子,你稍等一下,外头都是善扑营的兵,你走不出去。万岁有旨命所有皇阿哥都去戒得居侍候,臣陪你一道儿去安稳些。不过,万岁今晚盛怒之间,你不宜见他,太子要想仔细了”说着便踱步出来,站在檐下,说道:“刘铁成!”守在雪地里的护卫们忙传呼出去,不一时,便见刘铁成大踏步过来,问道:“中堂,差使办完了么?”因见胤礽也站在门口,又进前一步,打千儿行礼道:“奴才给爷请安!”张廷玉便吩咐:“铁成你留下,把印封了,所有文书奏章妥送烟波致爽斋。至于这里的太监、吏员不必锁闭了,传令他们不得随意出宫就是了。”“是!”
“太子还是太子!”张廷玉皱着眉头沉吟道:“并没有处分旨意。你们除了遵旨办差,不可造次唐突,出了岔子,恐怕其罪难当!”说罢将手一让,说道:“太子爷,臣的暖轿就在外头,臣与你同轿而行。”
胤礽看了看天,还在没完没了地丢絮扯绵,环顾四周,仿佛都是陌生人,眼见一队队兵士从侧门涌进来,布防把守这处除了皇帝,便是至高无上的机枢重地,真像又回到噩梦之中。他缓缓踏着雪,走了几步,突然仰天狂笑:“废太子原来是这个样儿?我也算不虚此生!哈哈哈哈……走哇,去当阶下囚……”
戒得居地处甫田猎场回烟波致爽斋的中途,原是预备皇帝行猎乏累,暂作歇马之地,最是偏僻不堪,孤零零矗在四面旷野之中。此刻正是天亮前最黑的时候,肆虐的狂风拉着又尖又长裂帛一样凄厉的呼啸,雪尘团团裹着像是摇撼着这处小小的偏宫,把它连根拔起,撕成碎片,抛向无边无际的
康熙皇帝手里拿着一片二指余宽的小纸条,坐在后殿烧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着酽得苦涩的茶水,情绪显得亢奋,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殿内摇曳不定的烛光,不知在想什么,却是脸上毫无表情。他挨身站着大阿哥胤禔,戎装佩剑,一脸庄重肃穆之色,三阿哥胤祉却似忧心忡忡,点漆一样的倒八字眉颦着,不时瞟一眼对面脸色又灰又青,死人一样难看的上书房大臣马齐。马齐穿着仙鹤补服,里边套着康熙赏的紫貂袍子,在这暖融融的房子里,兀自心噤得缩成一团,手心里全是冷汗。太子在冷香亭出事的详情他不知道,但凌普带兵入苑,是他亲自处置,整整两千铁骑兵,厉兵秣马,就凭着太子那张条子就闯了进来!若不是被那个刚选进侍卫里的张五哥发现,谁能预料此刻自己是在囚笼里还是在逃亡的道上!也不相信太子会有这大逆不道的心胆,但字条上又明明加着“毓庆主人”的关防,这是怎么一回事?方才几个人都辨认了字迹,连太子随身太监何柱儿都叫过仔细看了,都说“仿佛像”没一个人敢说一句扎实话,但马齐从那故意做作摹仿太子手迹的钟王体小字上,看着很像十三阿哥胤祥的手笔。但是,从外任转上书房这六年,他已领教了康熙这群儿子们的手段心地,没有一个是省油灯,没有一个不是人中之精,谁又敢保不是诈中有诈?正自一门心思胡思乱想,却听胤祉轻声说道:“皇阿玛……”
“唔?”
“车驾到热河已经五六天!”胤祉娓娓说道:“儿子在旁瞧着,父皇接见群臣,会见外藩,视察山庄,又会猎,还要料理处置北京递来的奏章,合起来也没好生歇过几个时辰,昨日凌晨到现在更是一眼没合。儿子想恁是天大的事,泥鳅翻不起大浪的。漫说是匪人奸谋已经败露,即便真的变起仓猝??万岁爷威重九重,登墙一呼,小人们也未必得志!其实,眼前的事满可以从容办,您老人家有春秋的人了,好歹得保重龙体。这会子太子还没来,请万岁略躺一躺,就是睡不着,养养神儿也是好的……儿子给您背唐诗……松缓一下精神也好……”说着,声音已是嘶哑哽咽。胤禔却完全是另一门心思,自从离京,他就觉得风头顺了自己,受命为头号侍卫管带,更是兴奋不已:大事当前,祸福不测的危疑关头,皇帝居然头一个就想到自己,既然由自己全权管理阿哥事宜和驻跸密勿,这意味着什么呢?若不是在这种场合,他真想来一嗓子道情!
因见老三是这个作派,心里暗笑,又生怕好话叫胤祉独自说完,接口便道:“阿玛,三阿哥说得极是!现在儿子和三阿哥就是万岁的秦琼和敬德!您只管歇着,您身子骨儿万安,就是儿子们的福分!”
康熙仿佛发泄心中愈积愈重的郁气,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朕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朕八岁登极,三次亲征,人头血海里滚出来的人了,不信小小一个凌普就能率兵造逆?
就是凌普,朕看也是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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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是不明白:礽并不是笨人,为人平素也还善和,机辩才智,就是诗书学问也并不在哪个阿哥后头,怎么会变成这样?莫非糊涂油蒙了心,再不然就是有邪祟鬼魅附身?真真不可思议!想想这些年,朕在他身上操了多少心,耗了多少精神,先头是明珠,和他过不去,朕抄了明珠的家。后头是索额图,把他往邪道上引,朕圈死索额图,也没动他一根汗毛。他的师傅朕都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从熊赐履、汤斌、顾八代到王掞,哪一个不是饱学硕儒,方正君子,这暴戾淫恣的秉性儿是哪里来的?”
康熙拊心攒眉,头有点神经质地摇着,真是痛苦到了十二分,已是泣下如雨“…他这么不成器,朕的一生事业怎能交付给他?可废了他,朕又怎么去见地下的太皇太后和皇后?朕造了什么孽,遭这样的报应?”马齐自从随了康熙,从来没见过康熙如此伤心,听他说得凄惶,也不禁垂下泪来,胤禔和胤祉对望一眼,火花一闪,都又避了开来,各自低头假作啜泣。众人正自陪哭,太监李德全听见外头邢年说话,忙出来看时,是张廷玉回来缴旨,便挑起帘子。张廷玉趋步而入,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屋内情形,问道:“万岁爷,您身子欠安么?脸色很不好呀!”
“没有什么。”康熙接过太监递过绞干了的热毛巾擦了擦脸,问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张廷玉这才放下心来,将在清舒心馆传旨的情形说了,又道:“太子和奴才一道儿来的,安置在戒得居西阁里,其余阿哥爷都在正殿跪候。只正殿里没有生火,天太冷。依着奴才主意,圣驾还是回烟波致爽斋,这屋里炭气也太大了……好好儿歇一晚,慢慢把事情弄明白才好。”
康熙沉着脸,听得极为专注。思索移时,冷笑一声说道:“朕何尝不知道烟波致爽斋好?只今夜若不逃亡一夜,朕一生吃的苦岂不少了一样?你说那边冷,朕看你张廷玉还是太忠厚,邢年过去传旨,所有阿哥不得在屋里避雪,全都到外头跪着”张廷玉没想到自己反勾得康熙更加光火,扑通一声跪倒,说道:“使不得!万岁,阿哥们都是金枝玉叶……”
“放心!”康熙刁狠地一笑,咬牙说道:“他们结实着呢!心里的火太旺了,用雪水浇浇,也许就能醒醒神儿,少盘算点登龙术!”张廷玉道:“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求万岁珍重龙体,爱惜龙种,即是社稷之福”康熙的精神似乎又亢奋起来,哼了一声,一笑说道:“你大约是想,这些人里头日后总要有一个皇帝,怕他们记这笔帐?朕告诉你,他要坐不了这龙椅,大约拿你没办法;若坐了龙椅,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整治你这先朝老臣?去,传旨——叫胤礽也去,暖阁里没他的地方儿”胤祉默默看着邢年出去,小心地跨前一步??说道:“阿玛,都是一样手足骨肉,兄弟们都在外头跪,儿臣在这儿侍候,心里不安。儿臣也去外头,留下大哥在这里,万岁有使着儿臣的去处,传旨叫儿臣进来。可好?”
“你留下,和马齐张廷玉陪陪朕,就给朕……背点什么吧……也不必一定是唐诗……”康熙略为松弛了一点,转脸又对胤禔道:“你身上担着干系,差使要办得勤慎些,朕的安全,全靠着你和三阿哥,不可大意。”
胤禔心里方暗自懊悔,这么得体的话怎么让老三说去了?听康熙吩咐,忙赔笑道:“儿臣虽笨,怎敢在这事上头粗疏?我这就出去,巡查一下驻跸关防,再到弟弟们那儿瞧瞧,万岁安枕高卧,万无一失!老三,捡着词气闲适的诗词吟给万岁听,声音小些儿,要能叫万岁好生睡一觉最好。”说罢轻手轻脚去了。康熙见张廷玉还跪着,摆手示意他起来,便自和衣卧下。马齐和胤祉亲自忙着点了息香,又撤掉宫灯,只留了两台蜡烛,小声吟咐邢年!罕听说何柱儿推拿得好?叫他进来给万岁按摩。”
一切安置停当,何柱儿已经过来。在幽幽闪动的烛影里,轻轻给康熙从脚到胸缓缓揉摩,在无尽暗夜中,风雪呼啸声里,殿里格外的安谧恬静。胤祉一首接一首舒缓地背诵着:
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心中酒应熟…………长忆西湖湖水上,尽日凭栏楼上望。
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别来闲想整纶竿,思入云水寒……烟抑风薄冉冉斜,小窗不用著帘遮,载将山影转湾沙。略约断时分岸色,蜻蜓立处过汀花,此情此水共天涯…曼声吟哦中,康熙的呼吸渐渐平缓均匀。何柱儿陪太子去冷香亭,原本是失职待囚太监,得了这个差使,真是意想不到之福。他是保定人,祖传全挂子侍候人本事,这会子小心翼翼地打叠着精神,按揉搓摩,处处恰到好处,不消一顿饭光景,康熙已经朦胧混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殿外传来了说话声,声音愈来愈大。张廷玉立时睁大了眼睛,细听时却是太子胤礽的声气:“你是什么东西,敢挡我的驾?你活够了么?”接着便听侍卫张五哥道:“太子爷,您省些事吧。万岁爷刚刚才入睡,我责任在身,怎么敢放您进去?”张廷玉一个惊怔,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马齐,刚刚站起身来,便听“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胤礽大声道:“王八蛋!你不过一个死囚,才攀上来,就敢跟着那起子小人作践我么?接着又是一阵寂然,听着像是张五哥在低声恳求:“为人得讲孝道,太子爷……您得体恤万岁……”
“叫他进来!”
康熙突然一翻身跳了起来,一把将何柱儿推到旁边,哆嗦着双腿趿了鞋几步走至殿门口!唿”地掀起帘子,一团冷风挟着雪花立时袭了进来,吹得马齐和张廷玉都打了个冷颤。
康熙却似全然不觉,厉声问道:“张五哥,是什么人在这里搅闹,还叫朕活不活了?”
张五哥是西市刑场上被康熙亲自救出来的冤杀罪囚,因有一身不错的功夫补入善扑营为差。这次车驾北巡热河,善扑营管领赵逢春因他曾蒙圣恩,特选从驾,路中途被康熙亲选入侍卫中,虽是末等虾,却很受圣宠,一直随侍左右,勤谨当差。见康熙被惊动起来,五哥一阵慌乱,连忙跪了,说道:“是奴才不好……太子爷在这转的有时辰了,奴才劝不走他……”
“啊哈?”康熙红着眼道,“是你呀!你还折磨得朕不够?半夜三更,有什么事呀?是不是调兵符不管用,来取朕的玉玺?”
“儿臣……”
“你进来!”康熙说罢,返身回来,向榻上一坐,哆嗦着手蹬上靴子,恶狠狠叫道:“进来!”
胤礽轻轻挑帘进来,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马齐和张廷玉,他的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
“皇阿玛”胤礽付地叩头道:“儿子自知有罪,今晚来见,专请处死儿臣,以正视听。”
康熙突然仰天大笑,声音又犀利又尖锐,说道:“你居然有罪?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看你有多孝顺?朕今晚吓得连烟波致爽斋也不敢回!你若不孝顺,敢情活活把朕送到左家庄化人场烧掉?你真也是小看了朕,指望着承德这点子兵就想造乱?告诉你,狼瞫的兵就驻在黑山,三万铁骑雪夜前来勤王。你自个预备的熊掌,还是你自个吃!——龙生九种,种种有别,朕是知道的;万万不料还会生出夜猫子来,略大一点就啄他娘的眼充饥!”久闻康熙伶牙利齿口如刀剑,愈是危疑愈见颜色,张廷玉入上书房近二十年,今日一见真是半点不假!马齐听着,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今情势,构陷已深。”胤礽连连叩头道:“儿臣辩无可辩,告诉无门,只求皇上圣鉴烛照,千罪万罪,罪在一身,父皇慈悲,网开一面,不事株连。儿子就死,也瞑目了……”说罢伏地啜泣。
康熙一听便知,所谓“株连”,是指胤禛胤祥一干人,“嘻”地冷笑一声:“至今你还说是‘构陷’,朕竟不知怎样发落你才好了!你做的那些事,亵渎神明辱没祖宗,难告天下臣民!朕即不料理你,天也要料理你!你泥菩萨过河,还要顾及庙里判官小鬼?你好生放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想拉垫背的,朕只怕还不许呢!也有叫你来谏朕‘不要侏连’的?”他愈说愈激烈,狂躁不安地急步踱来踱去,脸色光润潮红。马齐见情形不对,忙上前请他安坐,却被康熙一把推开:“快点打发这逆种走,朕看着恶心——他有什么屁话,叫张廷玉代奏!”
胤禔早已巡视回来,守在门口没敢进来,巴不得康熙这一声,忙几步进来,一脸假笑来掺胤礽。胤礽将生死置之度外,反倒不怕了,见胤禔一脸小人得意相,假惺惺还要给自己行礼,猛挺身“啪”地扇了胤禔一记耳光,又向康熙磕了个头,起身便走。
“慢!”
康熙突然叫住了胤礽:“你金尊玉贵之体,不必回去和阿哥们一处跪雪地,就在戒得居前殿候旨,省得你再发太子脾气打人。等回北京,朕告祭了天地,自然要明发诏谕废黜你——你不要寻短见,朕不要你的命,只这太子你当不成了!”
胤礽气得浑身发抖,头也不回说道:“我这太子,我这一身一发都是阿玛给的,父皇要废,要怎样就怎样,何必告祭天地?”说罢拔脚一径去了。
“你们几个都跪下,听朕说。”康熙目光变得十分阴森可怖,“有几个事得立刻办。胤禔传旨给阿哥们,不奉旨,擅出戒得居者格杀勿论。胤礽虽没有明旨,朕已决意废黜,不要再把他当太子看,连他的话也停止代奏”胤禔出去,康熙又转脸对张廷玉道:“你拟旨,三日之后我们回北京,沿途警戒由狼瞫办理,命佟国维预备接驾。马齐着人用快马探一下,狼瞫的兵到了哪里,他一到,你就带这里的所有护卫先回北京。狼瞫是个老侍卫了,来了也不必见朕,先护住八大山庄再说!”说罢,也不就座,站在几旁立等。
张廷玉素以行文敏捷办事迅速著称。康熙一边说,他已在打腹稿。此刻援笔濡墨文不加点,数百言谕旨顷刻即成。康熙略一过目,钤了随身印玺,立刻交马齐带至烟波致爽斋文书房誊发。
一切事毕,天交四鼓。乍闻远处一声鸡鸣,康熙刚笑着说了句“闻鸡起舞……”忽然脸色煞白,身上一抖,说道:“朕好头疼……”身子一晃便沉重地倒在榻上,惊得众太监“唿”地围了上去。
“皇上,皇上”张廷玉惊得面如死灰,一边大声呼喊,忙迭连声命人:“快,快传太医!”
帐外守着的张五哥三步两步跨了进来,怔着盯视昏睡不语的康熙,良久,突然大叫一声,扑到康熙身上嚎啕大哭:“万岁爷……您醒一醒儿!我是张五哥,就是您杀场上救下来的张五哥……您怎么了?您睁开眼瞧瞧我……嗬嗬……老天爷……您这是怎的了……”张廷玉见他只顾咧着嘴哭得发昏,急得说道:“你慌什么?你的差事是守住外头!”连连催五哥出去,他自己也似热锅蚂蚁在殿里兜着圈子,一不小心,平平的水磨青砖地,居然把这个沉稳持重的宰相绊了个仰面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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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六回 蓄险心胤禔进密言 抱恶意移祸社稷臣
大约过了一刻时辰,康熙渐渐醒转来,他脸上已没了潮红,显得憔悴怠倦,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只用目光睨了众人一眼,深长叹息一声,说道:“朕是老了……老了……”说罢接过李德全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摇头道:“朕心悸,想安静一会儿,留下廷玉在这侍候,别的人都退出去……”
“万岁……”张廷玉满脸泪痕,想起方才情形,兀自余惊未清,长跪在康熙榻前,哽咽道:“您千万要保重,这不是出差错的时候儿……方才几乎唬死了奴才!您要万一……谁能控住如今的局面呢?”“朕的病自己心中有数,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康熙苦笑着说道,“你把茶几上那个金皮匣子打开,里头有朕自制的苏合香酒,倒一蛊给朕……朕懂得些医道,这酒,还是《梦溪笔谈》里传的方子呢!听说你父亲张英也有心悸头眩的毛病儿,早说赐你的,就忘了,明儿抄个方子给你……”张廷玉忍悲含泪“嗯”了一声,便侍候康熙服药躺下。
果然片刻时间康熙颜色便回转过来。他双目炯炯仰卧着望着殿顶的藻井,似乎在回顾他自己壮丽的以往,又似乎在沉思着理顺乱麻一样的局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自失地一笑:“衡臣,记得是你进上书房第二年元旦,朝贺过后,朕曾经留筵你和佟国维?”
“是……”
“你不要这么毕恭毕敬的,起来坐着。”康熙说道:“当时朕曾笑话李世民,英雄一世,功业彪炳史册,却没处置好太子的事,骨肉惨变贻笑后世。朕自以为能把持得定,不论别人怎样挤兑,总不能叫太子这没娘孩子吃亏。索额图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朕虽然斥他愚妄胡言,其实心中倒常警觉着,别要叫这狗才说中了……唉!到底还是……百代之下,必有笑朕自大无知的啊……”
张廷玉忙欠身答道:“万岁,不要多想这些。太子的事臣是最早知道的,万岁真做到了仁至义尽,即有今天的事,万岁无愧于天下后世。太子失德,咎由自取,人人心中明白的。
但万岁既然说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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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也要替太子说一句。他有他的难处……奴才心里不信,调兵进园,太子会有这个胆量,他也没有这个心机……要从容查办,要缓缓处置,和气才能致祥……”张廷玉心里想的,其实还不止这些,他一向以为,太子并非全然无能之辈。但清朝制度不同前明,皇子一落地就分封采邑,这些阿哥人人一套班底,个个手中掌握权力,干预朝政,插手人事,处处掣肘为难太子,太子的差使怎能办得顺手?但这一条事关满洲祖制,别说他一个汉臣,就是康熙也未必敢冒八旗贵胄全体反对,断然改革。就是这几句话,他也觉得是过于交心了,正忐忑间,康熙点头道:“你说的朕明白,朕也知道这里有弊端。但前明制度也不见得好,除了太子,其余儿子都养得蠢如豕鹿,只会玩女人吃饭!李自成破洛阳,福王库里堆金积玉,不晓得掏腰包儿激励守城将士……那样也是不成……”
君臣二人正谈心,邢年蹑脚儿进来,轻声禀道:“太医院的贺孟俯来给万岁看脉来了。”康熙道:“不要张扬得满世界都知道了,朕没有病。”张廷玉便忙起身,跟着邢年到外头廊下,吩咐道:“邢年带太医在东配殿候着,没事最好,有事随时听宣。”说完看看天,雪是小了些,地下已积了三寸多深,想想阿哥们都在外头跪着,可怎么受?正思量怎么进去给这群千岁爷讨情,却见胤禔为首,随后跟着胤祉、胤祚、胤祐、胤禩、胤禟、胤誐、胤禵、胤礼等一群阿哥急步踏雪,沿着回廊一盏盏宫灯下迤逦而来,不禁怔住了:今晚这是怎么了?没完没了了么?
这群阿哥们是冲着大阿哥,要来寻事的。
胤禔至戒得居天井里传了旨,发落了胤礽,因见众人都垂头不语,料是心中震惊,便抚慰道:“弟弟们不要惊慌,皇上已经说过,胤礽的事不株连。就是胤礽二弟,只要恪守臣道静养思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切都有大哥维持,千万不要为无益之举。”胤禟见他满面红光,一副春风得意的架势,低着头轻声笑道:“八哥、十弟,大哥今儿吃了蜜蜂屎,浑身骨头没四两重,瞧他那轻狂样儿!必范T一笑,别转脸只装没听见,那胤誐却是天生的惹事秉性,歪着头一哂,起身打了一躬,嬉笑道:“大哥这么得脸,瞧这阵势储君有份了,我得恭喜您哪!我们有什么事,又是什么‘不要惊慌’,又是怎样‘不株连!刊你看我们垂头丧气,那是冻的!亏杀了戒得居有几张鹿皮垫子,不然早他娘冻死了”说着又呵手又跺脚??几个小阿哥早连天价叫起苦来。
“怎么样?”胤誐挤眉弄眼笑道:“大哥如今是座上客,咱们都是阶下囚,你守着阿玛暖烘烘的熏笼,还能走动走动,忍心叫弟弟们跪在这喝西北风儿?瞧瞧三哥,还晓得来陪我们跪一会儿呢——好歹体恤着点弟弟们嘛!我晓得你不敢作主叫进屋避雪,叫他们点几堆火烤烤也算你是仁君!说实在话,积这个福,你必定早正东宫”胤禔本不是笨人,无奈今晚一直太兴奋太欢喜,竟没有听出胤誐话中揶揄的意味,连声道:“早怎么没想到这事我做得主——传话叫苏拉太监们给各位爷点火取暖!你们小心些儿,万岁今晚龙颜大怒,连老二的话都不叫代奏了。方才我去看他,他对我说:“父皇说我百样的不是,我都可承受,但说我谋逆弑君,我连想也没想过。”叫我转奏,我只好说:“这话方才当面讲多好,此刻我爱莫能助了。”跪在一旁的胤禛思量半夜,已想定了主意,当前情势并无别路可走,与其吞声受辱,不如咬定牙根继续保太子,遂冷冷说道:“都是自家手足,何必落井下石?这也太绝情了!别的话一千句也罢了,这话关系重大,你就代奏一下何妨?”
胤祥也梗着脖子道:“大哥,天上这么多的云,说不定是哪一片下雨呢!二哥如今落难的人,咱们得有点香火情分!”胤禔这才觉出众人心思和自己全然不同,深悔自己卖弄多口,干笑一声道:“你们何苦冲我来?不许代奏是父皇旨意,谁敢抗旨?”
“罢了吧,大哥”胤誐怪声怪气笑道:“大人得有大量嘛!父皇气头上一句话,你也忒薄情的了!谁没个旦夕祸福?子曰‘嫂溺援之以手’,不从权就是禽兽,何况二哥当过咱们主子!必范A见众口一辞反对自己,知道是自己得意招忌,心里暗自叫劲,口中却道:“不是我不愿,是不敢。如今案子不清,连你们都顶着罪名呢!何必大家都饶进去呢?”
“你不奏,我奏”胤禛没想到八阿哥一帮也助自己说话,更加胆壮,双手一撑站了起来,“大哥,我如今是亲王,又管着内务府,也有面见直奏之权,你到底奏不奏?”胤禩胤禟也都纷纷起身,众人一片乱嘈:“走!我们一起去!”
胤禔原想胤礽倒台,至少三阿哥八阿哥等人趁愿,不会和胤禛一鼻孔里出气,见此情形倒犯了嘀咕,沉思良久,慨然叹道:“你们何必这样?老二倒霉,打量我心里好过?我们一处捏泥人儿,养蝈蝈看蚂蚁上树那辰光,还没有你们呢!——我是想着消停一下,万岁气平了缓缓进言,既然兄弟们都这么说,我少不得再担戴一回了……”说罢掉头便去了。阿哥们谁肯把偌大人情让给这个胤禔,互相递个眼色便都跟了上来。倒是首先倡议的胤禛悄悄拉住了胤祥没有动……张廷玉怔了片刻,没有立即返回殿中,转身冲胤禔走来,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胤禔见他脸板得铁青,从没见这个大臣这样威严的,倒一时被问了个怔,半晌才道:“我……是回来缴旨。弟弟们嘛……大约方才见传太医,心里惦起万岁,进来请安的……”
“这也太不成话。”张廷玉心里雪亮,这起子阿哥各有各的算盘,因冷冰冰说道:“无论缴旨请安,都要讲个规矩时分,该叫你们时,自然就有旨意。别说是皇家,就是山野村民小户小家子,哪有接二连三半夜折腾老爷子的理?”胤禟见老大被问得直蹬眼,心里暗笑,凑上一步说道:“我们也没敢说这会儿就惊动万岁。只听说万岁欠安,焦躁得跪不住——万岁如今到底怎么样?就是隔门缝儿叫我们瞧一眼……心里也好过点……”不知哪句话感动了他自己,胤禟的声气竟带了哽咽,说着便拭泪。张廷玉又恨又笑,略一思忖,说道:“这会子万岁除了我谁也不见。你们略站站儿,我进去瞧瞧。”说罢也不理众人,独自入内。
谁知这一进去就是一个多时辰,众阿哥进退不能,束手鹄立廊下。这里不比天井,好歹那边还生着几堆火,实在累了,借故儿入厕还能搓手跺脚和泛和泛身子;这里虽不露天,穿堂风却刀子似的,裹着雪片子袭进来,冻得发木的脸被打得生疼也一动不能动。在等待中,这个不安的夜终于过去了,大雪茫茫,早已把整个山庄盖得严严实实,一片银装素裹玻璃世界。眼见小太监们挨次吹灭了廊下吊着的宫灯,众人方有了点活气,胤誐头一个忍不住跺脚取暖,口中不住含糊地小声骂娘,其余阿哥见他开了头,也都动手动脚起来。
康熙终于被他们弄醒了,他睁开眼,看着发白的窗户,神情多少带着点迷茫,因见张廷玉兀自侧身坐在身旁打盹儿,便道:“生受你了,竟一夜没睡,外头已经大亮,是朕睡过头了?”
张廷玉一下子醒过来,忙替康熙掖掖被子,赔笑道:“这两个时辰万岁爷睡得深沉!天还早呢!只是雪下得大,映得窗户亮……万岁,您再睡一会儿,狼瞫丑时已经到了,遵旨没敢进来,只叫人递了个请安帖子,还有驻兵布防图。您歇会儿,奴才陪您回烟波致爽斋……”康熙听说雪下大了,目光兴奋地一闪,起身便披大氅,一边蹬着靴子,说道:“是么?雪下得很厚了?朕要起来看看——是什么人在外头,像是跺脚的模样,这起子太监阉寺越来越没王法了!”
“是几个阿哥爷——”张廷玉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他们听说主子欠安,要进来瞧,奴才挡了驾,还训斥了爷们……”“你训得好!”康熙平生最爱踏雪赏景,听见这事,立时兴致扫尽,一屁股坐了回去,冷笑道:“他们哪里是来请安?成心是要气死朕!朕给你特旨:从此你见这群孽障,不必给他们行礼!”说着气得呼呼直喘。张廷玉笑道:“主子,您又来了!这‘非礼勿行’是圣人之教,奴才不敢奉诏。就是教训阿哥,也是拿着太子太傅的身份管教的……”康熙没再理会张廷玉的话,嗽嗽口起身踱了两步,说道:“叫大阿哥进来!”
胤禔大踏步跨进殿内,一股暖流立时融遍全身,说不出的舒坦,他熟练地给康熙打千儿行了礼,躬身笑道:“阿玛歇得香么?”康熙用热毛巾擦着脸,冷笑道:“朕自然想香香地睡一觉。只你这个带侍卫的阿哥听听,外头脚跺得打雷似的,能睡么?你夜来给胤礽传旨,他都说了些什么?”胤禔忙道:“胤礽没什么,儿子怕他寻短见,安排了两个太监侍候着。”说着又把胤礽的话复述了,只回避了胤禛和阿哥们那件事。末了又道:“外头是弟弟们在等着请安。阿玛,这冷的天儿,难为他们跪了一夜,儿子给他们告个情儿,请免跪了吧。”
“唔。”康熙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道:“你回得是,胤礽这话决断他的生死荣辱。朕也很疑惑,胤礽虽然无道,肩头不宽胆子也小,未必就敢打朕的主意。”胤禔看了看一脸倦容
漠然侍立的张廷玉,凑近康熙说道:“张廷玉是皇上股肱之臣,不是外人,儿子有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康熙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这话奇!父子君臣有什么间隙?只管说就是。”
胤禔迟疑了一下,仿佛在斟酌字句,许久才款款说道:“皇上说的极是!儿子昨晚也是反复掂量,承德这场风波又吓人又出奇,太蹊跷。二弟不是个胆大人,他断不敢称兵逼宫的。但别的阿哥心性不一,智量颇高,其中缘故令人难猜!像老三、老八、老十三、老十四他们,存什么样的心,也就难说。”康熙陡起惊觉,抬眼看了看胤禔,问道:“依你见识,是什么缘故?”
“京师传言太子失宠,已经几年了。”胤禔皱眉道:“虽是小人造言,但阿哥们身居鼎铉之侧,有一等不可告人心思的,难免就起意儿,构陷太子的事,也许是有的。这次出事,肘腋之间仓猝而办,能这么周全,也不为无因。”康熙点头叹道:“这话说得有理,何尝不是如此?不过朕从没有起心废太子,是他无道自食其果,你得体谅朕心。”胤禔受到鼓励,微微一笑又道:“俗语说‘垄中脱兔、万人齐呼’,比如野地里跑出兔子来,难免人人呐喊着要捉,待到兔子被人拿住,也就风平浪静了。”
张廷玉听着这阴险的譬喻,不禁怦然心动,忙躬身道:“万岁,估约北京转的奏折该到了,奴才先去烟波致爽斋整理一下节略如何?”康熙笑道:“你不要走嘛,听听大阿哥的见识——你且说,该怎么办呢?”
“夜来儿臣忧心如焚。”胤禔说道:“替万岁想想,万岁真难。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胤礽结党多年,私人门吏遍布天下。所以胤礽一日在,朝廷永无宁日,但由皇上决断,又关父子之情。替主分忧、为父解愁,我想我做长子的,责无旁贷……”下边的话碍难出口,胤禔便打住了。张廷玉愈听愈惊,已是背若芒刺,但康熙却似浑然不觉,笑问:“你的意思是——?”胤禔阴森森一笑,咬着牙轻声道:“由儿子处置掉胤礽。此人一除,皇上可以从此安枕。
康熙似乎吃了一惊,仿佛不认识似地盯视着胤禔,良久,笑道:“衡臣,你听见没有?大阿哥见识不凡!真是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胤禔,你这么想,难道不怕后世说你残忍?史笔如铁,人言可畏呀”张廷玉干笑一声,只说了声“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掺和。胤禔见康熙并无怒色,便道:“儿这是尽孝道,人言不足恤,天命不足畏。为了父皇,儿死且不怕,还怕那些无知之徒妄加评论?”康熙听了默然不语,阴寒的光波在眼睑中无声地流动着,他站起身来,悠悠地踱了两步,突然说道,“张廷玉,传旨叫殿外的阿哥都进来。”
胤禔这番密陈说得得意,正想着如何措辞把胤祉胤禛胤禩诸党都包罗进去,一举粉碎这群虎视眈眈盯着太子位置的弟弟们的梦想,听见康熙好端端地叫弟弟们都进来,不禁一愣,傻呵呵怔在当地,眼看着张廷玉出去,眼看着胤祉、胤祺、胤祚、胤祜等人鱼贯而入,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叫你们进来为了两件事。”康熙含笑说道:“头一件,昨夜出了无头案。有人用通封书简发加紧手谕,命热河都统凌普带着两千骑兵进了御苑。这件事须得弄清,是谁竟敢如此大胆?条子就在这里,廷玉,拿给他们看,是不是太子的手迹,是就罢了,若不是,须辨出是谁的。”
“扎!”
张廷玉答应一声,小心地取过几上那张纸条,双手递给胤祉。这字条胤祉虽然已看了两遍,还是接过来,装作仔细辨认,心里想着如何对答康熙出的这个题目。许久才转交给胤祺,胤祺排行第五,生性最是忠厚朴讷,抖着手接过来,心头如撞小鹿,突突直跳,慌乱地看时,上面只寥寥几行:
皇太子胤礽谕:皇上近侍鄂伦岱等奉旨移防奉天直隶等地,着热河都统凌普率亲兵护卫进驻山庄,听候节制以资关防。此谕。
字迹十分潦草,与胤礽临怀素帖格调十分相似。只笔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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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显着刻意描摩,几处点画略有修饰。胤祺暗自摇摇头递给胤祚,接着胤祐、胤禩、胤禟……挨次传阅,却都不言声,连胤誐这一号大炮也只是搓目揉鼻,一声不吱。
“怎么样?”康熙口气沉甸甸的,带着巨大的威压,说道,“朕夜宿戒得居,不为无因吧?说说看,从胤禔打头起,每个人都说。”
胤禔还在想着方才康熙古怪的神气,此时心里才亮堂起来:原来父亲立即就采纳了自己的条陈,要处置胤礽!因头一个说道:“这张手谕儿子几次端详,虽有造作痕迹,从笔锋腕力行走圆熟看,很像胤礽亲手所书。有几处不像,也许故意捏弄,也许另有人作了迷惑视听手脚,故意加了几笔——”说到这里,突然又多了个心眼,又道,“不过胤礽处置政务多年,手迹传遍朝廷,极易为人揣摩伪造,所以儿臣不敢断言。”
“大哥你错了。”胤祉摇头道:“从点划勾撇处处详检,这张纸决非二哥所写,乃另出他人之手!此人摹写本领甚高。但却只学得二哥笔法笔意,没有学来笔神笔性。二哥每字写完,笔锋都要藏墨暗挑,他这里边没有一个字造得神似”胤禩接口便道:“我看也是,只是形似,神气中没有二哥的飘逸笔致。”
接着胤祺胤祚胤祐胤禵等人也都说不是胤礽亲笔。康熙一边听一边想着,踌躇着说道:“那——是谁写的呢?”
胤禔认定已摸透康熙心思,一哂,断然说道:“我看还是老二作的孽!”
“不是的”胤誐蓦地顶了回来。“万岁不用犯嘀咕,谁想当太子,那必定是谁”说罢红着眼盯着胤禔,胤禔没干这事,倒觉得胤誐这话颇有道理,于是便看三阿哥胤祉,笑道:“老十说的有理。不过就是捏作伪字,也得有这个本事,你说呢老三?”
胤祉腾地红了脸,论起写字“本事”,公认他是第一,但此刻回敬胤禔,连康熙也不信,咽了口唾沫没言声。胤禔此刻也冷静下来,这时候攀咬胤祉,不但康熙难以置信,说不定引起公愤,引火烧身,那就更不上算,一边寻思,口中已转了风:“这事情不单要从字迹上想,这上头还有胤礽的随身玺印,除了他亲近的人,难以伪造。”这个话说得就显得公道近情了。胤誐见胤禛胤祥都没来,咬着牙一横心道:“我看像……老十三!”
全殿的人都被这话说得打了个冷颤。其实,传阅这张手谕时,人人都闪过“胤祥”这两个字,只事关重大,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往死里得罪胤祥,也就连带了胤禛,连胤祉平素也为这个游冶神相处得好,谁敢轻易出口?胤禵立即响应:“儿臣也是这么想。”
“我瞧着也像……”
“除了他,谁敢?”
“他监过太子字帖。”
“他天天进毓庆宫,拿一张空白印纸还不容易?”
所有清理亏空逼债时的怨气,都从这似犹豫似肯定的话里不咸不淡地倾吐了出来。胤祉垂着头,紧张地思索着,眼见连胤禩也说“不妨请下旨问问胤祥,看他自己是怎么说,这事不好轻易下决断的”,胤祉最后才道:“父皇,有些处笔意兴致,确实有点像十三阿哥,请慎重查问。”胤禔也道:“请父皇裁夺,十三阿哥素日依附胤礽作威作福,期凌阿哥,见太子位置不稳,听信小人谄言做出这事,也许是真的。此人有亡命徒性情,这个胆量是有的。”
“嗯”康熙腮上肌肉抽搐了两下,“这件事就议到此,一会儿朕再发落。第二件事——方才大阿哥造膝密陈,怕朕担了杀子恶名,他愿意亲自杀掉胤礽,除去庆父之忧,大家以为如何?”
仿佛一声炸雷,惊呆了所有的人,殿中几十双眼睛都盯向胤禔,仿佛在看突然从地下冒出的一个妖精!众目睽睽下,胤禔僵跪在地,脸上五官错位,形同鬼魅,又像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下突然被剥得精光的人,难堪得无地自容。连张廷玉也张大了口,不知康熙竟这样突然发作胤禔。
“父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胤禔方略略恢复了神智,伏地叩头颤声说道:“儿臣方才说的是心腹之言……孟子云‘社禩为重,君为轻’……苟有利于大清朝局,儿臣甘冒斧钺,痛陈利弊……望父皇默察儿臣忠爱之心。是,则取之;非,则弃之……儿臣并无一己私念。”
“放屁”康熙“砰”地击案而起,顿时勃然大怒,“像你这样的蠢猪,居然想做太子?居然还记得圣人之教?什么‘捉兔子’又是什么‘天命不足畏’?王安石这样的胡说八道都搬出来给朕听!你是什么东西,敢说这样无法无天的话?”
众人的心仿佛提得老高,又一下子跌落到无底的恐怖深渊里,此刻大殿里紧张得一个火星儿就能爆燃起来!
“容儿臣分辩……儿臣真的没有……没有存着夺……夺嫡自为的心思……”胤禔语不成声,像秋风里的树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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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七回 落井下石诚王摇舌 杯弓蛇影雍王惊心
除了康熙和张廷玉,众阿哥见胤禔这副可怜相,人人解恨趁愿。胤祉想起大阿哥借孟光祖的事整自己,更是快不可言,但此时脸上却一点不肯露出,因转脸对康熙说道:“万岁,和大阿哥生这么大的气,不值当的。如今倒是查明二哥的事更为要紧。有一件事,窝在儿子心里很久了,总不得明白,还是昨儿万岁说出来,儿子才想到其中凶险蹊跷……”
“什么事?”康熙见他正言厉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又有了文章,因道:“这事与胤礽还有干连么?”胤祉忙道:“打从康熙四十四年之后,胤禔曾几次去儿子《松鹤山房》借书,品类很杂,二十一子及《易经诠注》也都罢了,但有些书,像《黄孽师诗集》、《烧饼歌》、《推背图》各类珍版,都是久借不归。儿子也没在意,还是陈梦雷先生说‘大千岁借这些《奇门》五行星命书,都不是治世君子应当留意的’,叫儿子小心点着。后来,大哥又去借玉牒,儿子才有些惊觉:玉牒上头记载的都是宗室子弟生辰八字,于治学毫无用处,他借这些东西做什么?后来毓庆宫总管太监何柱儿告诉儿臣一件事……”
说到这里,满殿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一阵阵寒意袭得人毛发直竖!胤禔已是面如土色,回头道:“老三,你……你含血喷人!”
“放肆,住口!”康熙断喝一声,“胤祉,你接着讲!”
“是。”胤祉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气,顿着又道:“何柱儿悄悄告诉我:“您得劝劝大千岁,没事别老往毓庆宫里串,出了事儿奴才当不起……’儿臣当时还训他离间我们兄弟。何柱儿逼得没法,才说,他瞧见大阿哥在太子常住常去的地方藏东西。万岁……”
“这真反了”康熙“啪”地一拍桌子,“既有这种事,何以至今才说?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了?”胤祉吓得捣蒜价连连叩头,咽声儿道:“是……但胤禔是长兄,早封王位,与儿子身份不同,儿子毫无凭据,焉敢以区区太监的话亵渎圣听?这是何等样事!事涉诡谲阴谋,儿子也不敢胡疑乱猜。昨儿万岁一句话,说‘胤礽似有鬼物附身’,儿子方连起来想,又怕万岁看出来,在雪地里跪着苦思半夜,又怕冤枉了大哥,又可怜二哥……儿臣千难万难,难取中庸之道……天使胤禔作法自毙,险心毕露于皇上之前,儿臣若再缄默,即是不忠不孝不臣不悌之徒,尚有何面目再见皇上?皇上……请默察臣心……”胤禩在旁听了,不由佩服地看了一眼胤祉!刁状告得五毒入心,却丝毫不着痕迹——这才是读过大书的人呢!
康熙已是气得脸如金纸,咬着牙道:“好!真是一群好阿哥,好孝子!胤禔,胤祉说的可是有的?”胤禔此时横下了一条心,重重一个响头,说道:“父皇不要信胤祉信口雌黄!都是没有的事,他是见儿子失爱于父皇,要落井下石!此人饱读史籍,深谙阴谋之术,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除了派孟光祖出外结交大臣,他还结交妖人张郁之,在府设坛攘星,观相推命,其心其志不可告人……即有魇魅太子的事,也必是胤祉所为!”
“真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胤禩突然说话了。本来他坐定了隔岸观炎的宗旨,要收渔翁之利,但胤禔攀出了张德明大弟子张郁之,眼见就要引火烧身。胤禩目中火花熠然一闪,叩头奏道:“胤禔亲口对儿臣说,张郁之京房神术无人能及,说他大贵之年连逢两个黄甲。儿臣因为这都是不经之谈,没有理会。今天他竟反咬三哥一口,真是天理难容”他这一开口,胤禟胤禵便纷纷响应,都说胤禔拉过自己看相。胤誐大叫助威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陈梦雷、何柱儿还有松鹤山房的人都不是死人,万岁一问便知!”
康熙万万没想到这些儿子间平素暗地里还有这些阴微下贱的来往,已是气呆了,两手冰凉浑身发抖,只是怔着不言语。张廷玉很怕他发作起来,穷治这群阿哥,便凑到康熙身边轻声说道:“家丑不可外扬,大阿哥是罪首。”康熙身上一颤,冷静了下来:若一体追究,阿哥们都卷进去,立时就轰动天下,变成开国以来第一丑闻,很难善后。思量半晌,冷笑一声道:“清水池塘不养鱼。朕原想你们即便不成材,不至于到这地步儿的。如今看起来,你们竟龌龊得狗屎一样,朕还七旺八旺,你们已经盘算着请王八鼓手送朕的终了!胤禔,朕且不问你下头那些行同猪狗的作为,只你今日要害胤礽,已是死罪难赦!人生天地之间,都有五伦,你胤禔不忠君,不爱父,不谙君臣大义,不顾手足之情,刁狠阴毒枭獍之性,天叫你败露,地不载你这衣冠禽兽——传何柱儿!”
何柱儿就守在殿外廊下,里头的情形早听得一清二楚,不等宣诏,连滚带爬地进来,鸡啄米价连连叩头,说道:“万岁……奴才死罪……三爷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说着,两手抖成一团,撕开袍角,从里头抽出一方黄绢,头也不抬地双手捧上,期期艾艾说着:“……这是奴才亲见大千岁塞到太子爷枕头套儿里的……请万岁爷过、过目……”张廷玉忙接过来,自己不敢先看,双手转呈康熙,康熙看时,上边绘着一幅水墨画儿,淡淡如染,上头浓云遮着日月星三光,中间山河上兀立一人,依稀是胤礽面目,却是双足深陷,下头是奈河地狱,五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拼命拖着那人往下拉,左上角写着“三才照命”,右边一行细字,写着:癸丑 壬申 丁巳 己亥正是胤礽八字,细看笔意,毫无矫饰,正是胤禔一手圆熟工巧的颜体行书。康熙也不说话!刷”地将黄绢摔向胤禔。
胤禔面如死灰,竟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何柱儿兀自唠叨着替自己分解:“奴才见这东西,魂都吓掉了,无论太子大千岁,要杀奴才比捻死个蚂蚁还容易……奴才实在一个也不敢得罪,只好性命似的把它揣在怀里……”
“滚蛋!”康熙暴怒地咆哮一声,顺势一脚,踢得何柱儿翻倒在一边,又叫道:“刘铁成张五哥!”
“扎——奴才在!”
“把胤禔这畜生架出去”康熙怒喝一声:“监禁到胤礽隔壁配殿!”
“扎!”
“张廷玉!”
“奴才在!”
“你去叫胤禛进来!”康熙脸色又青又白,“去传问胤祥:朕看你素日尚属诚信,为何丧心病狂,擅自调兵入苑?此举意欲何为?着他据实回奏!”
“扎!”
“传问之后,立即锁拿,与胤禔同监一处”康熙咬牙道:“还有那个撒野的鄂伦岱,竟敢在烟波致爽斋前使酒胡闹,立刻打发这王八蛋出去,到赵逢春营里当参将!”
众人还不知鄂伦岱也犯了事,胤禵悄悄凑近胤祉,问道:“鄂伦岱是怎么了?”胤祉小声道:“他吃醉了酒,在万岁寝宫外头撒尿,和刘铁成对骂,惊了圣驾。万岁气得睡不着,才去冷香亭的……”胤禵这才明白,这场轩然大波,原来由此而起。
人都出去,只剩了康熙父子,康熙的神气渐渐松弛下来,两眼向前望着,似乎要穿透前面的墙壁,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晶莹地闪着,显得疲倦和悲凄。许久许久,康熙方叹息一声,口气变得异常柔和:“你们跪了一夜,起来说话罢……离朕近些儿,朕有心腹话要讲。”
儿子们艰难地爬起身来,一个个觉得膝盖骨僵硬生疼,慢慢凑近了康熙。接着帘声一响,胤禛也进来了,他的脸色又青又灰,本来就不苟言笑,越发显得石头雕塑似的,十分呆板难看。胤禛呆滞地看了看刚刚起身的兄弟们,仿佛还没有从剧烈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一个头叩下去,干巴巴说了句:“儿臣给阿玛叩安……不知何人诬陷,张廷玉方才……”
“胤祥的事先不说。”康熙喝了一口热茶!你且起来——朕有句话想问你们,当年我们大清入关时,我朝兵力是多少,汉家兵力是多少,你们谁能对上来?”
儿子们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老皇帝是什么意思。胤禵见哥哥们都不言声,便赔笑道:“儿子因习掌练兵,略知道些。我朝入关,八旗披甲人十二万七千人,加上吴三桂山海关降兵,四万一千人,共是十六万八千人。李自成的兵在直隶的约一百一十万,加上南明的和各地团练自保的汉军,不曾详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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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计,总数约在三百万上下。”
“十七万对三百万。”康熙点了点头!说说看,为什么三百万打不过十七万!”胤祉此刻是年最长的阿哥,因见康熙注目自己,便道:“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我朝天兵入关为明雪仇,应天顺民,所以势如摧枯拉朽。”
“汉人阴柔疲软,抱残守缺!”胤禩见康熙不言声,似有不赞同的意思,便道,“我朝深仁厚德,以武备称雄关外,士卒用命,百战不殆,一鼓作气收拾金瓯,所以数年之内略定中原。”
康熙摇了摇头,阿哥便七嘴八舌各述己见:“汉人久乱思治,没有明君明主,天意授我华夏!
“李自成无能昏庸,不晓得笼络汉族士大夫,惹翻了吴三桂!”
…………熙听着,只一味摇头,因见胤禛呆呆地,便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据儿臣看,兄弟们说的都有道理。”胤禛想了这许久,揣出了康熙的心思,已是胸有成竹,因勉强笑道:“汉人虽多,却是群龙无首,各怀异志。我们击败李自成,别人非但不助,反而高兴,我们收编李自成的兵,各个击破,他们反而以为我们为他去掉政敌。史可法守扬州,势如累卵,黄湘的兵近在咫尺,却作壁上观。汉人丢天下,丢在他们自己手上,这就是天意。”
康熙熟视胤禛,良久,叹道:“这话说得近了。李自成败在自己的骄兵悍将手里,明唐王败在政令不行于下,也是自己打败自己!”说着,口气一转,变得沉重又有点嘶哑:“这点子道理其实一点就明,你们为什么还要闹家务?今日你在我枕头下塞点什么,明日我派门人联络外官,他后日就暗自调兵——你们这叫干什么?你们是自杀,自杀!懂吗?”
阿哥们被他凶光四射的目光镇得一颤,都又跪了下去。
“为了收拾汉人的心,朕费了多少工夫?”康熙阴沉沉地说道,“三藩乱起,十一省狼烟冲天,朕也不敢停止科考。黄宗羲顾炎武写了多少辱骂本朝的诗文,朕硬着头皮礼尊,一指头也不敢碰他们;开博学鸿儒科是亘古没有的盛典,这群硕儒们有的死不从命,有的装病不来,有的故意不缴卷,有的存心把诗写错韵……朕都咽气忍了,还不是为了这江山,还不是为了你们这群不成器的东西!”说着,眼泪已走珠般滚落下来,他两手手掌向上空张着,抖动着,下气泣声说着,几乎近于哀恳:“汉人是多少人?一百兆还多!我们满人这一百多万,混在里头,胡椒面一样,显得出来?可你们……还要闹,抠鼻子挖眼睛,盘算着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你们到底要闹到什么份儿上?闹到树倒猢狲散?闹到五公子割据朝堂,闹到……我们回满洲,汉人卷土重来?儿子们哪……你们别折腾了,醒一醒儿好么?……”说着康熙已是面白气弱,几年来郁结的气、悲、苦、恨一齐涌上心头,竟忍不住放声大哭:“老天老天……儿子少了,怕宗嗣难接,儿子多了,又是窝里炮、打内拳……你可叫朕怎么好……”
儿子们见老爷子放了声,也自伤感,顿时也嚎啕起来,把个戒得居后殿弄得灵棚也似。张廷玉在前头正接见北京佟国维派来送奏折的上书房司官,乍听后边哭声大作,惊得一溜小跑进来,跪下便问:“主子……您这是……?”
“没什么。”康熙试泪起来,收了悲色,唏嘘一声,已是渐渐如常、“我们父子说说心里话,已经好了。你该办什么事还办去……等这场雪化了,咱们回北京去……”
阿哥们释放出戒得居,立刻分群四散。胤祉回头默然看了看夜来自己跪的地方,升轿而去,胤祺胤祚胤祐三人同住塞湖行宫,举手一揖各自上马并辔而行。胤禩胤禟胤誐是老搭档,在门前站着说了一阵子话,胤禩一脸庄重,胤禟便连声叫饿,埋怨家里奴才不省事:“连个饭盒子也不晓得送。”胤誐却是开锁猴儿般欢蹦乱跳,笑道:“怕什么?饿不杀你!咱们本就是挨千刀的,落个囫囵尸首算白捞!喂——老四!听说你那儿熬了两对熊掌?不请十哥么?”看着这群毫无心肝的兄弟有说有笑,胤禛孤零零站着,心里越发不好过。来时还和胤祥商量,十月十三是自己生日,要弄一桌野味乐一乐,如今一夜之间,情势大变,太子被废也还是料中之事,接二连三连胤禔胤祥也锒铛囹圄……人生斯也,祸福吉凶竟如此不测!
“四爷,请上马吧……”
胤禔回头一看,见是戴铎高福儿率着一群王府侍卫来接自己,高福儿手里还捧着两件玄狐皮大氅,一件是自己的,另一件却是胤祥素日所着……胤禛觉得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接过辔绳,踩着一个家人的背,神情迷惘地上马踏雪而去。
“确乎出人意料。”邬思道听胤禛细述了夜来的情状,虽然诧异,却并不十分震惊,扑朔迷离竟至如此!胤禛深深叹道!罕“早知如此,我很该和十三弟一同去见万岁,当着面辨别那张字条,就是有什么,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陷害老十三!这些也都罢了,我只不明白这些兄弟,万岁恸哭扑地,悲伤欲绝,怎么就毫不动心——还说我是铁石心肠!”
邬思道用火筷拨着红炭没说话,胤禛这样推心置腹,连康熙满汉分际的绝密言语都诉给了自己,他心里既不平静又感动,许久才道:“这不奇怪。几个爷不受感动并非他们是草木之人。但当太子当阿哥,关乎一君一臣,一天一地,大利当头,人情自然要往后放放!比如你四爷,如果是太子,你的哥哥,你的叔祖叔父,见你要行君臣大礼,一日登极,荣辱生杀都决于你一念之中,这是小可的事?怎么能叫人不动心?”
“我就没这个想头。”胤禛抱着头,看着旺旺的火盆,喃喃说道:“太子有太子的苦,皇帝有皇帝的苦,争来争去什么意味?”这话胤禛说了不止一遍了,无论是真是假,反正眼下绝没有立胤禛当太子的理。邬思道没有理会他的表白,只是沉思着,半晌方问道:“据四爷看,那张调兵手谕出自谁手?是不是十三爷写的?”胤禛苦笑道:“我的心乱得很,想不出头绪来。不过老十三要做这事,不会不和我商议。”邬思道点头道:“自然,这只是一面理儿。更要紧的一层,十三爷骨子里并不是太子党,说句难听话,他是‘四爷党’,压根不会如此为太子卖命!这一层,不但阿哥,就是皇上心里也明镜似的,为什么不由分说就拿下了呢?”胤禛听了一愣:他倒没有想到这一层。
“皇阿哥们自幼同窗,谁的笔迹摹仿不来?”邬思道又道,“干得出这种事的,我看只有大阿哥或十四爷。万岁接连囚禁了大千岁和十三爷,一为示群臣至公无私,二为敲山震虎,做给儿子们看,谁敢乱动,即照此办理!杀一杀夺嫡的锐气,打灭一些人非分之想,未始不是菩萨心肠啊!必范G边听边点头,他自己也是精细人,但邬思道的心思,石头里也要挤出油来,确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儿。正想说话,年羹尧从外头进来,向胤禛行了礼,说道:“四爷,马齐叫太监传请四爷,说叫四爷去戒得居,陪太子和大千岁十三爷。”
胤禛吃惊地抬起了头,脸色急剧地变幻着,是“请”,是“陪”,无论说法如何客气,也许就是囚禁的代词儿!许久,胤禛才吃力地问道:“是仅我一人去,还是带着护卫去?别的阿哥去不去?”年羹尧见他有点慌神,忙道:“奴才没问,既没旨意,爷自然要带着从人去的,奴才亲自护送您去。来人说还要请三爷八爷也去,大约是一回事情。”
“四爷只管放心去。”邬思道知他乱了方寸,有点像惊弓之鸟,遂笑道:“不要杯弓蛇影,没有那么多的事。年亮工也不必去,你是朝廷二品大员,抬牌大了反而惹眼。有什么事打发狗儿回来说一声就成。”
胤禛匆匆去了。屋子里只留下年羹尧和邬思道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似乎有点无话可说。年羹尧睨着眼上下打量着邬思道,见他连座儿也不让,心里暗骂“这个穷酸跛子如此恃宠拿大”,便端起桌上的凉茶吃了一口,顺手泼了,径自坐了邬思道对面,向着火,许久才问道:“老邬,你要想什么?”
“唔——”邬思道一怔,从沉思中醒过来!我在想今后,局面更是纷繁,可怎么应付?”年羹尧粗声粗气一笑道:“你可真是赤胆忠心!过去、现在、将来,是如来三世法身,凡人哪里知道?这份心操得无味”邬思道盯视年羹尧一眼,道:“人定而胜天,也不见得我们就全然听由命运摆布。哲人察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观一叶之落,而知秋之将至。”
年羹尧扳起二郎腿,笑道:“那你可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贤哲人了!闲来时我常想起你,人品、学识、智谋都不是常人所能及。只可惜怎么就如此坎坷遭际!不然,庙堂之上,还少了你出将入相么?”“我虽不能出将入相,难道现在不是为朝廷出力?”邬思道听了这番刻薄讥讽,不禁一笑,“我遍观史书,前知岂止五百年?至于后知,五行星命也略知一二,天人感应,医卜相太也都还将就得来。只你也知道,医不自治,所以有李铁拐,有孙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年羹尧身子一探,说道:“哦?原来先生还精于子平京房之术?你看四爷命相如何?”
“十三爷也问过我四爷的命相。”邬思道说道:“我说四爷龙骧虎步,鹰隼雄鸷,为君则是理乱龙泉,为臣则是治世英才——这不消问,四爷命系于天!”
年羹尧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先生滑稽,瞧不出是个捣鬼的能手,弄玄的积年!为君为臣你都说了,真是万无一失!”邬思道笑道:“本来君相之命无常无定,德配于天,即为君,德配于地,则为相,这点子道理你明白么?亮工,说四爷,是一码事;说你,我或者就不捣鬼弄玄。别看你回到北京,在四爷府循规蹈矩,出了京,就又是一番光景,老邬错说你没有?”年羹尧正笑首,听见这话戛然而止,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除了德、能、权、谋,还多了一个胆。”邬思道架起拐杖,悠悠地踱着,“这一条,无论四爷哪个门人都不能比,这原极好。不过,你生性忍而多疑,所以不可玩火。你本命是金命,贵极人臣,但若玩火,火可要克金,那就不堪设想。”年羹尧也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紧盯着邬思道。
“我虽通五行,遵的却是儒道。”邬思道看也不看年羹尧,继续说着:“你不同,你自幼就无赖顽皮,读书不成,打走了三个塾师。你在南京玄武湖练水军,洗了一个村子。你从军西征,以一员微末偏将,先斩后奏,杀掉陕西总督葛礼。你不是善人。”
年羹尧听了,神情松弛下来,笑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呢!这都是人人知道的。”
“也有人不知道的。”邬思道端详着年羹尧,缓缓说道:“你嘴角这条纹,句曰‘断杀纹’。你有没有杀婢的事?三个塾师是学问不好,还是管了你的闲事?你剿水匪,血洗一村,有没有筹饷劳军的意思?你杀葛礼,是单因他阻你筹粮,还是因他在南京任总督时曾得罪过你?就是这次来承德,你是奉旨来的,还是自请述职?”
年羹尧背上微微沁出汗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倏然间一股杀气冲了上来。
“不要玩火,这是我一片慈心相劝。”邬思道一边踱一边娓娓而言!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遇知己之主,结骨肉之亲,托君臣之义。你与一个残废人哎哪门子气?我们都是为了四爷,为了天下社稷,存此一念,你可与古之良将相匹,置图于凌烟阁上;灭此良知,则地狱之设正为斯人!四爷是雄主,你打定主意才好!”
年羹尧垂下了头,他已经服了邬思道,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打心里服别人,良久才道:“先生,羹尧谨受教。说实话,我和三爷、九爷的门人都有交往,但天地良心,我这心没有自外于四爷。”“这我知道。我这是给你观相嘛。”邬思道淡淡一笑道,“非可言之人,我就敢如此放肆?”两个人正说着,狗儿从外头进来,搓着手道:“下雪不冷化雪冷,真是一点不假!——四爷叫我回来禀邬先生,他一切都好。他和三爷八爷一同照看大千岁、太子和十三爷。没事!”
“万岁和太子还是有情分,割不断,理还乱啊!怕人加害太子,竟用了三个阿哥!”邬思道举目望天,长舒了一口气,“亮工,要回北京了。不便和四爷同行,我们只怕得先走一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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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回 邀功名叔侄存芥蒂 拦乘舆孤臣逞强顶
接到康熙十月二十六日巳时入京的诏谕,留守北京的上书房大臣佟国维绷得快要断了的心弦略觉舒张,立即咨会六部尚书侍郎到他的铁狮子胡同的府邸会议,当面安排接驾事宜。命户部刑部将所有积案处置情形叠成文书,写出节略以备皇帝查考,命礼部銮仪司筹措迎驾仪注,兵部则会同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和狼瞫派来的参将商定交割关防——狼瞫的兵不进京畿,以防引起人心更加动荡。佟国维思虑周详,胸有成竹,足足说了大半天。这此官员早已知道承德出了大事,但太子究竟犯了多大的罪,与自己有多大的干连,却都揣猜不来,一个个怀着鬼胎,想询问佟国维。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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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佟中堂侃侃而言,长篇大论说得不着疼痒,大家不禁都有些发急。佟国维见众人巴巴地瞧自己,回笑道:“诸位老兄,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但只眼下我同你们一样,并不知情。为臣子讲究忠心事主,想那么多做什么?你们各安其分就是。我跟了皇上几十年,什么事没见过?万岁几时也不曾加罪过忠臣。要存着异样的心思,你想你和哪个阿哥走得近乎,他想他和哪个爷有杯水之交,反倒要招罪,这叫自作孽!安生办差,乃是天经地义的自全之策”说罢端茶送客。众人叨着这漫无边际的官话,越发不得要领,只得各自怏怏散了。
佟国维训教别人一番道理堂皇,其实多天以来最急的是他自己。胤禟几乎每日一信,热河那边一动一静他全都了如指掌,他自己也面临抉择关头。佟国维是康熙皇帝生母佟佳氏的堂弟,正牌子宗室勋戚,煌煌国舅。但佟佳氏康熙三年就薨了,人去茶凉,加之他是明珠一派,索额图把持朝政,硬是二十多年没让佟家的人沾上书房的边儿。康熙皇帝征噶尔丹,乌兰布通一战,索额图借刀杀人,把佟国维的长兄佟国纲派往绝地,被乱箭射得刺猥也似,一命呜呼,两家仇恨愈结愈深。有这层过节儿,他进上书房,处处对太子加了提防小心。如今胤礽出事,他原是欢喜不尽的,但接着大阿哥也出了事,刚刚松和一点的精神又拉得绷紧。还有胤禟信中的话“胤礽虽已无权,太子之势尚存,圣眷亦似未尽”,更引他警觉。宦海沉浮翻云覆雨变幻莫测,就胤禛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因此到底该怎么办,他也拿不出定见。
佟国维在书房正搜索枯肠地想主意,却见管家进来禀道:“中堂,隆二爷来了。”
“隆二爷”是佟国纲的儿子隆科多,时常来府走动,原是顺天府的同知,因牵连到张五哥一案闲居在家。佟国维此刻心烦意乱,哪里愿见这个倒霉蛋?因没好气地说道:“就说我歇下了,有什么事明儿再见吧。他要来打抽丰,你瞧着不拘哪笔银子给他点就是。”
其实隆科多已经进院。这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四十多岁,紫棠脸上腮边两处刀伤,闪着黑红的光,那是随驾西征留下的战创。此人早已官居都统,罢了官又起复,当了同知又遭事,一再磋跌潦倒,满想着有这个权倾朝野的叔叔,一步一步还能熬出来,但佟家的人一个一个早都飞黄腾达,不知为什么就是轮不到他!他站在廊下,听见佟国维的话,气得浑身冰凉,几乎坠下泪来,又强压下了,只装没听见,一脚跨进书房,笑道:“六叔,身子骨儿结实?”
“老二啊”佟国维料想他听到自己的话,不禁红晕上脸,将手一让,说道:“我乏得身上生疼,刚想歪一会儿,你就来了!缺什么跟下头说一声就是了,何必一定见我?”隆科多一肚皮不自在,见他这么瞧不起自己,一发不受用。压了又压,终究忍不住,一摆袍子对面坐了,冷冷说道:“看来我这丧门星着实叫六叔厌憎了。前年候补郎中时借了三百银子,六叔惦记着了?恰恰相反,今儿我连本带利都给您老人家拿来了!”
说罢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龙头银票递了过去。佟国维被他噎得一怔,忙道:“贤侄!你不要错怪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心里烦,说给你也不信。你不能这么寒碜你叔叔!”
隆科多的五百两银子是刚从户部借来打饥荒的,见佟国维说得诚挚,就腿搓绳儿收起,正色说道:“既这么说,侄儿领情了。听说太子爷坏了事,我看您坐定了上书房头把交椅!我是想请六叔帮我说说起复的事——六叔,凭良心说,您瞧瞧我一道儿西征出来的,有谁跟我一样?连马大炮都是起居八座的将军了”佟国维一听就上了火:这时分竟来找我要官??但他宰相城府,讲究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略一沉吟,缓缓说道:“论资格你当兵部尚书也满够。西征回来就放你副将,你要不掼纱帽,私自从乌里雅苏台回来,谁比得了你?”
“六叔这么看么?”隆科多冷笑道:“看来倒是侄儿不识抬举了。乌里雅苏台那个鬼不生蛋的戈壁滩,除了发配充军,犯官降调赎罪,谁肯在那儿做领兵管带?我能回来算我识时务,没有学我的前任副将,出去巡哨,叫流沙给活埋了!”
佟国维听着这话,有疑自己故意整治的意思,咽了口气说道:“老二,你听我劝,如今北京城乌龟翻潭,太子怎样怎样,大阿哥十三阿哥如何如何,谣言满天飞,还不知朝局往哪个去向走呢——早已有人说我什么‘佟半朝’。吴三桂选官叫‘西选’,我选的又叫‘佟选’!你听听,这是什么好话?这时分再选你出来,你还带着罪,有什么好处?”
“太子垮了,只有于你有利的,你怕什么?”隆科多脸上气色平和了些。“如今是四爷的日子不好过了”佟国维皱着眉头道,“看其来势,事情比太子还大!这里头的事瞒不住你,说句难听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隆科多一笑,说道:“原来六叔为这烦恼!三爷、八爷还在嘛!新太子跑不了他们里头一个,他们还得指望你保驾呢!”
佟国维吃了一惊,许久没说话。隆科多随便一句话,对他来说便如醍醐灌顶。三爷八爷与自己虽说没有与大阿哥那么近,却也亲密,为什么就只想自己难处其间,就想不到别人更有求于自己?真是当局者迷!想着,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刚要说话,门上司阍的家丁进来报说:“大学士王掞求见中堂爷!”
“这样,你先回去。”佟国维笑着起身,说道:“我老了,指望着你们后辈的事多着呢!好自为之——请王大人进来!”说罢便迎出滴水檐下。隆科多忙辞出来,站在玉兰树下等王掞进了书房,才匆匆离去。
“皓翁”佟国维请王掞坐了,从家人手接过茶亲手敬上??满脸堆起笑来,“早就说到府上拜望你的,就是事多缠身,只好打发人勤问候着点。圣上几次朱批都问着你,我都转过去了,可曾见着了?照应不到处,皓翁多体谅着点,就算体恤我了。”王掞一脸倦容,干咳一声道:“我老天拔地,死都死得着的人了,圣恩如此高厚,越发愧地无门。如今谣言愈来愈多,又没有明发旨意,我原来只当是过耳秋风,如今也坐不住了。你不要和我打官腔,告诉我,皇上废太子,到底是真是假?”佟国维亲切地向前移了一下座位,说道:“停用太子玺的诏书皓翁必定看过了?”
王掞摇头道:“那个作不得准,万岁早就说过,给下头行文,用‘毓庆宫王’字样不妥。”老先生如此迂腐,佟国维只好微微一笑,又道:“皓翁,你不叫我说官话,这是信得过我。我敬重你的道德文章,实言相告,如今太子、大阿哥,还有十三阿哥,不知犯了什么事,都已软禁了!”王掞点点头,目光霍然一跳,说道:“我已有了预备。这种事,当臣子的有死而已。”说着,抖抖索索从怀中取出一叠雪涛纸,递给佟国维,“请中堂大人过目。”
“这是什么?”佟国维接过看时,无题头,无落款,几张纸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人名字,但他立即就明白了,是这个糟老头子联络了自己一干门生故吏,合本奏章要保胤礽,心里冷笑,口中却道:“我明白了,皓翁要保太子。这是我辈臣子见骨气见风节的时候。我佟国维岂肯后人?”他说着,毫不踌躇地提笔走向案角,在王掞名字之下恭楷填上自己的名字,“我也算一个——不但我,连张衡臣、马秀水他们也不至于袖手旁观的!”
王掞到这里来,原本不指望佟国维联名具保,只争取他袖手旁观不要压制就算满意,见他如此慷慨,亲自签名,意思还要劝张廷玉马齐也来保太子,不禁大起知己之感。接过纸来,已是老泪纵横,说道:“佟相,想不到你……忠义如此!
我原想佟氏一门与索额图有隙,虽不至幸灾乐福,断然不会援手的……太子是国本,国本一动人心难以收拾……你这样肝胆相照,倒叫老夫愧怍,这人,是从哪里说起哟……太子,太子……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当时不抗旨,一同去承德……你这不中用的王掞……”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已是泪湿袍襟。佟国维见他如此伤感,突然升起一种自愧的内疚,心里一酸,也坠下泪来,抚慰王掞道:“老先生不要过于悲恸。保太子固国本,是臣子分内的事,我虽不敏,也不至于糊涂到大体也不识。你且安心,太子的事还没有最后定下来。就我知道的情形,万岁爷六天六夜都没合眼,又知道了大阿哥魇昧的事,圣心尚在犹豫。太子纵有过错,也是叫人害的,这就有保奏余地……”
“唉……”王掞凄然长叹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是正统道学,压根不相信什么妖法能害人,太子柔弱无能,在他看来是可医之病,但风言风语听到他那此宫闱暧昧,要是真的,可就枉操了一世的心了……想到此,更觉刀子剜心般难过,竟自放声大哭起来。佟国维又好一阵才劝住,亲自送他出府不提。
朝局在急剧地变化。康熙马不停蹄回到北京,第二天便命张廷玉赍诏,会集百官到天坛,告祭天地,明发了废黜太子胤礽的文告:
总理河山臣爱新觉罗·玄烨谨告昊天上帝:臣以凉德,兆绪不基四十七年余矣。于国计民生,夙夜兢照,不徇偏私,不谋群小,不敢少懈,此匪特天下臣民所共知,冥冥上天,实鉴臣心!然不知臣有何辜,生子如胤礽者,居青宫之位,不思上进,狂易成疾。臣观其举动,不法祖德,不遵臣训,口不道忠信之言,身不履德之行,鸠聚党羽,暴戾淫乱,戮辱廷臣。臣思祖宗艰难缔造之宏业,岂可付诸此人?用是熏沐修敬,上奏于天,即将胤礽废去储君之位。设大清国祚绵长,乞请增臣寿算,臣必殚精竭虑,孜孜求治以付上苍悯生之德;设天祸大清,则请赐臣速死,以全臣令名,免睹不忍言之惨劫……臣不胜屏营颤栗,椎心泣血谨告以闻!
张廷玉读着,想到康熙方才口授诏书时惨痛的面容,病骨支离的身体,看了看下面黑鸦鸦的群臣,见前面一列阿哥有的低头不语,有的抠砖缝儿,有的泰然自若,一副副毫不动心的模样,心里一灰,也自滴下泪灰,哽咽着拜了坛,挥作命各官散去,便上轿回乾清宫缴旨。阿哥们已知皇帝欠安,便也跟着由西华门递牌子进大内请安。
康熙戴着小毛熏貂缎台冠,貂皮黄面褂外套着酱色江绸面天马皮袍,手里捻着一串椰子王方佛朝珠,在乾清宫西暖阁正等着张廷玉回来。马齐和佟国维一边一个长跪在地,静静望着康熙,都没有说话。见刘铁成和张五哥导着张廷玉上了丹墀,德楞泰便进来禀说:“张廷玉回来了。”康熙便立起身来。
“主上!”张廷玉神色黯然,缓步走到须弥座前,双手将祭天文告捧上,说道:“臣回来缴旨。”康熙沉甸甸向文书躬施一揖,接过来,长叹一声,转交给侍立在旁的李德全,坐下问道:“下头有什么话没有?”张廷玉此时没了祭天使者身份,先请了安,便跪在佟加维下首,勉强笑道:“没有什么话。阿哥爷们也递牌子进来了,在天街候旨。奴才从乾清门进来,见王掞跪在门前,哭着求见主子。主子见他们不见?”康熙怔了一会儿,说道:“阿哥们不要进来,望宫请安,打发他们回去。叫……王王掞进来吧。”
张廷玉答应着出去了,偌大的殿中又恢复了寂静,连殿外轻手轻脚走路的太监的动静都听得见。马齐和佟国维的心里都有些焦灼不安。接理说,废一太子就该立一太子,原以为告天文书中必定要涉及这事,但却一个字也没提,皇帝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正低头闷思,康熙轻咳一声问道:“佟国维,你在想什么?”
“奴才……”佟国维猝不及防,慌乱了一阵,灵机一动,说道:“奴才在想太子的事。”这话圆滑得四边不落地,既可说是想胤礽的事,也可说是想选新太子,马齐听了不禁暗笑,康熙却道:“这是当今第一要务,当然应该想一想。胤礽被废,一半是被人魇镇,已不堪为人主储君,一半是他自己,不读书,不修德。他本是个伶俐人,聪明才学比别的阿哥不在下,要是像三阿哥那样肯读书,八阿哥那样又读书又肯修德,怎么会着了小人的道儿?”
两个人把康熙这话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了,仔细咀嚼着。看来康熙是属意于这两个阿哥了,但再细比较,似乎八阿哥更占先枝!正想着,康熙又道:“但老三老八,朕也有不取他们处。三阿哥摘章引句,八阿哥宽柔无度,两个人都没有老四那点刚骨,看来天生人降于世间,总难集全德于一身啊……”正说着,张廷玉带着王掞进来,刚向康熙行了礼,王掞已匍匐在地,痛哭失声道:“万岁!究竟太子身犯何罪,无端地就废了?……”
“无端?”康熙待他克制着住了声,冷冷问道:“他犯的罪由都写在诏书里,告天文书里,你没听见?”王掞连连顿首,说道:“臣见了也听了,捕风捉影言之无物——他为三十五年太子,就凭几句空话就废了?这何足以取信于天下?”康熙盯视着激动得浑身颤抖的王掞,一时没有说话,良久才道:“王掞,你一定要知道,朕抽空儿独自和你讲。撇开他暴戾淫乱这一条,你平心想想,他主持政务,出了多少弊政?科场舞弊,他治不了,官员结党营私,他治不了,捐赋不公,狱讼不平,地土兼并,他都一筹莫展——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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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的是能治国平天下的人,他够得上这一条?”
王掞叩头有声,朗然答道:“这些帐难道都算到太子一人头上?”康熙哼了一声,说道:“当然不是,所以朕没有治他的死罪!你是他的师傅,太子失德,你有重责在身,朕自然要一一清理。”王掞听着康熙的话,一挺身跪直了,说道:“臣有罪,万岁就是不说,臣自己也知道,争明了道理,朝廷不处分,臣也羞在人间。但上书房诸大臣平素明哲保身,于太子毫无赞善之言,诸王诸阿哥各自为政,万岁也未加抑制,万岁难道无责任?诸臣工难道无责任?如今太子被废,人言汹汹皆曰可杀,请万岁默察,小人辈谀奉于前,设陷于中,下石于后,该杀不该杀?而今独自说太子失德,难道不失公允?……”
“叉出去!”康熙不等听完,已是赫然震怒,大喝一声,“他要做比干,朕成全他!”
张廷玉马齐佟国维早已听得浑身冷汗,自他们入上书房,从来还没有见过哪个臣子敢这样和康熙说话,以康熙德威势炎,稍稍变脸,没有一个不吓得魂不附体的,王掞居然一揽子骂尽文武百官,连康熙的“责任”也扫了进去!满殿侍立的太监也人人脸色惨白,腿肚子直转筋,半点不敢怠慢,早过来三四个,架起王掞便向外走。王掞索性放声大哭:“老佛爷,先帝爷呀……你们睁开眼看看……他们要把少主子往死里治啊……”
“回来!”
康熙突然摆摆手,命人架回了王掞,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平静,盯着王掞半晌方道:“你骂得好!这是朕一生中第二回听人骂,头一回是郭琇,骂朕是桀纣之主,看来你给朕还是留了情面。一个朝廷里也得有两个这样的,所以,朕不罪你!”
“我不要皇上恕我”王掞瞠目说道:“我请皇上恕了太子以安天下!”
康熙摇了摇头,说道:“那是另一回来。朕并没有怎样胤礽,他如今已经去了刑,倒是大阿哥,朕已严令圈禁!王掞你是书香人家出身,什么书没读过?天下重器,非君子不可托,这道理不懂么?自朕本心而论,也为胤礽好。丹朱不肖,尧也废了他的太子,太甲荒淫,汤帝放他去桐,吃点苦头,他或许变成个好人”张廷玉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比出太甲放逐的掌故来了?太甲放桐,三年改过,又复了太子位,这个学贯古今的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正胡思乱想,康熙又道:“朕意已决,今日就发明诏,由百官从阿哥中举荐,推举谁为太子,朕一惟公意是从!”
“万岁!”佟国维还在想着康熙前头的话。“群臣公举,前无古例,恐怕又生事端。万岁属意于谁,定下来就是,何必再征询下头?”康熙冷笑道:“你和马齐一个满人,一个汉军旗人,学学张廷玉,好生读点书!前明昏君立储,还要征询臣下意见呢!”
王掞早已停了哭,只脸上还挂着泪痕,盯着问道:“万岁,要是臣下仍旧保举太子爷呢?”
“岂有此理!朕已经说过,一惟公意是从!”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半晌方转脸道:“只是要秉公,朕不许有拉帮结派的事。听说你王掞弄了个联名奏折保胤礽?你那个不算!”
众人都辞了出去,康熙看去显得很疲倦,便叫了张五哥进来,由何柱儿捶捏着,和张五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张五哥!”康熙半闭着眼问道:“你是下头百姓里来的,据你看,哪个阿哥最好?”
“十三爷……”
康熙似乎很意外,瞿然开目问道:“何以见得?”张五哥低垂了头,说道:“奴才穷家子出身,贩过私盐,被官府拿住。十三爷巡视时放了奴才,训斥官家说:“真贩私盐的是盐道盐枭,运升斗盐靠气力养家餬口的,你们往后不许拿!十三爷知道下情。为人仗义,是好样的……”康熙听着,已闭上了眼。十三阿哥再好,也不能当太子啊!张五哥见康熙只是睡不沉,轻声道:“主子,我就守在这,凭谁不叫惊动您,您实在该睡个好觉了……”
“朕睡不着……”康熙懒洋洋说道,“一闭眼,就梦见祖母、母亲、皇后……一闭眼就是她们,她们都不欢喜……你既说十三爷好,叫人传旨……放他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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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九回 谣诼四起帝辇纷乱 指挥若定王府划策
废太子诏书刚刚明发,接踵而来的便是推举新太子的谕旨,而且“朕一惟公意是从,绝无偏私”,被康熙皇帝接二连三的雷霆大怒吓懵了头的阿哥们像惊蛰过后的土虫,立即蠢动起来。朝臣们更是疯魔了似地聚集在礼部、理藩院打听消息,寻老师、投阿哥府上下钻营。谁都知道,自己一本奏上,就是立此存照,选对子,就有了“拥立之功”,选错了,就是“结党营私”,一荣一辱关乎半世宦途,岂是小可之事?因而皇帝平时对阿哥只言片语的评介,此刻都成了珍秘要闻。
“三爷学问渊博,直宗万岁。当年陈梦雷犯罪,黜降奉天,万岁专一调回来,在三爷府著书教读,可见龙心所向!”
“陈梦雷算什么?安溪公李光地才是正宗儒学。八爷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说是不许皇子结交大臣,你几时见万岁管过?”
“那也不见得,万岁幼年的师傅伍次友老先生,不也是前明任相国的二公子?”
“得了吧,万岁要的是文武全材,想想这些爷,要数十四爷啦!”
“嘻!十四爷和十三爷有什么区别?十三爷还囚禁了呢!”
“我看九爷也差不多。”
“你那是屁。九爷是八爷的附庸。”
“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能猜得出圣意?”
“唉……天威不测,难以适从啊……”
胤祥的囚所就在理藩院后,奉旨释放,一路出来,到??听的都是这类议论。这些穷京官们见了他仍旧毕恭毕敬地行礼请安,但背转身就议他们最关心的推举大事,毫不避讳。他兴致勃勃地出来,越走越觉得步履沉重。太子被废,又推举太子,扔出一块热肥肉,又香又烫嘴,所有阿哥满朝文武统变成了饿狗,红着眼打量着如何下口。可惜的是别人尚有肥肉可抢,自己和四哥却冷落在一边,连骨头也没得啃的!
“十三爷!”十三贝勒府的人早已候在理藩院仪门外等着他了,见胤祥出来,管家贾平带着众人都跪了下去,说道:“爷大难得脱,化凶为吉,奴才们给爷叩安贺喜!紫姑姑娘也欢喜得了不得,叫奴才们赶紧来接,瞧着天阴了,要下雪的模样,这是爷最爱披的白狐大氅,请爷披上,咱们回府吧!”
胤祥抬头看了看天,果真阴得很重,一阵一阵的朔风,吹得满街干燥的枯树叶子哗哗作响,在墙角荡来荡去,绛褐色的云团团滚动着,被风催动着,不情愿似地缓缓南移。胤祥想着方才聒耳嘈杂的议论声,冷笑一声道:“老鸹可恶!我先不回府,也不用你们跟着。天黑时你们去四爷府找我。要是我不在,就是去了嘉兴楼——就这么着。”
放出来连家也不回就往雍亲王府?贾平诧异地看了一眼
胤祥,但这个年轻任性的阿哥说的话是无可违拗的,只好“扎”地答应一声,带着众人去了。胤祥利落地跳上马,回头看了看理藩院红漆大门上狞恶的辅首衔环。“呸”地啐了一口,一扬鞭便打马飞奔而去。
坐落北定安门附近的雍亲王府门可罗雀。这里再往北就到玉皇庙街。说是“街”,其实已是京师边沿,天气既冷又阴,黑黝黝阴沉沉的王府倒厦前空荡荡的,几片散雪飘着,格外显眼醒目。想到昔日办差兴隆时,这里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一溜大轿从门口向东能排出半里远近,到处都是嗑瓜子摆龙门阵说闲古记儿等着主人候见出来的长随衙役,如今却这般凄凉惨淡。胤祥不禁浩然叹道:“权门如市,市兴,人皆聚之;市衰,人皆弃之——真是一点不假!”
“十三爷!”
背手猛地传来一个童稚的声音。胤祥回头一看,竟是狗儿,拉着一头毛驴,带着那头已经养得油光水滑的芦芦,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后头,因笑道:“你这小鬼头,吓了我一跳!见十三爷不得意了,连话都不敢说了?也亏你,骑这么个玩意儿还能跟在我后头不拉下。”
“十三爷就是再穷也比我当初强百倍”狗儿笑道:“别说我这毛驴,你看,四蹄雪白,身上漆黑,一根杂毛没有——这叫乌云盖雪,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不眠”他正吹嘘自己的座骑,高福儿早已迎出来,一边请安,说道:“四爷叫奴才专候着呢——狗儿,耍什么贫嘴?给爷牵着马!”
胤祥跟着高福儿直趋万福堂,果见胤禛已经等在那里,弘时弘昼弘历兄弟三人一溜齐儿跪在门内,看样子正在挨训斥,见“十三叔”进来,都松了一口气,只注目胤祥算是见礼,没敢言声。
“你来得好,我料你必定来的。”胤禛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懊恼,只见了胤祥,嘴角吊起那微微一笑,显出不易觉察的轻松和欣慰……一边让座儿,一边说道:“年羹尧戴铎他们都赴任去了。听说你出来,备一桌水酒先给你压压惊……一个外人也不请,就是邬先生、文觉和性音,我们小酌一醉,去去晦气!”
胤祥看了看三个侄儿,笑道:“四哥,侄儿们又怎么了?敢怕四哥心里不受用,又拿着我的侄儿们出气?”胤禛说道:“我从不拿人出气,何况自己的儿子?这没有弘时弘历的事,他们是替弘昼陪跪的——谁是跟弘昼的贴身小厮?”
“奴才在!”
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长随应声而出,扑通跪了道:“二爷出府,是果亲王府的辅国公爷来请的,说是一块散散,并没有见一个外人,更不敢打听消息,听人传谣……奴才敢给爷打保票的——”“你给他打保票?”胤禛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叫你跟他读书,没叫你陪着他浪荡!也不知每日都读的什么书,倒学了些匪夷所思的淘气!”
“哥儿一向读书,并不敢违主子的家法。”那长随吓得连连叩头,偏着脑袋道:“哥儿读的什么‘于是乎问哉’,又是什么‘王八骑马’……奴才也不大懂的。”胤祥笑道:“放你娘的屁!那本书有什么‘于是乎问哉’,又是什么‘王八骑马’?”那家人忙道:“真的!那书里说‘王八骑马,亲家骑驴,就是……骑你’!”他说得一嘴白沫,胤禛胤祥不禁茫然——这是什么书?
弘历见胤禛又变了脸色,忍着笑解释道:“阿爹,这是奴才听错了。二哥想必读的《毛诗》,黄驳其马,亲结其褵,九十其仪’……”
众人不禁哄堂大笑。胤祥便道:“你他娘的,错得一字不漏!”胤禛也不禁莞尔,一摆手道:“十三弟,咱们枫晚亭去——你们还不滚起来,回东书房去”说罢便和胤祥联袂而行??至西花园的枫晚亭而来。此时天色更加晦暗,沙沙的雪粒子早撒落下来,打得竹叶簌簌作抖。胤祥从理藩院出来,听了那许多谣言,原本心里有些不安,见胤禛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闲适自若的神态,倒镇定了下来。刚踅过一湾结了薄冰的池塘,便听性音大声说笑:“邬思道的诗咏得太酸气,什么‘六出玉麟撒河山’?你瞧这阵子雪,筛面似的,还不如说‘满天满地筛白面’!”
“真要是白面就好了。”邬思道说道:“今岁河南黄水决溃,不知多少人连蕨根也吃不上呢!前头见邸报,河南巡抚还在吹牛,‘断不使一人一畜有冻馁之虞!”为了升官考绩,什么天理良心都不顾了!”接着便听文觉笑道:“你惆怅什么?白生气不顶用!没听说鄂善奉旨到开封,吃满汉全席还说没下筷子的地方,赶紧又送了两对宣德炉,这才罢了……”正说着便听坎儿道:“什么筛白面,还不如说‘玉皇大帝贩私盐’!”
众人不禁哄然叫妙。胤祥一头进了屋,暖烘烘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因笑着对坎儿道:“好,几日工夫,你竟成了诗人‘玉皇大帝贩私盐’,好!这才是咏雪”此时胤禛也走了进来,大家便都起身安座入席。
“真和做梦一样。”酒过三巡,胤祥热上来,脱了大氅,一手靠着椅背,把辫子甩到椅后,红光满面说道,“说倒霉,无缘无故叫狗咬一口,就关进黑屋子里睡凉炕;说兴时,无缘列故就又放出来,仍旧是贝勒,仍旧黄带子,天璜贵胄!这些天在里头听说太子被废,出来看看。真是风云突变天地换色——如今情势,难为你们还给我压惊!我根本没做坏事,有什么‘惊’可压?倒是说说咱们该是什么章程要紧!”
胤禛本来茹素节食,恬然自若地捡清淡的略吃一口,听胤祥这么说,便放下箸,向后一靠,说道:“什么章程?听天由命罢了!我的章程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保太子!”
“还要保二哥?”胤祥一怔,也放下了筷子,“兵部尚书耿额、刑部尚书齐世武、步军统领托合齐,还有热河都统凌普、副都统悟礼、户部的沈天生、伊尔赛……这些太子党已经锁拿,真正的一网打尽!四哥你没听听,如今是什么风声!”
“知道!”胤禛点头,嘴角带着讥讽似的苦笑,“还不止这些。佟国维在府日夜会见官员,都是老八那干子人,议的什么不问可知。还有马齐,手掌心里写一个‘八’字,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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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就伸出手来给人看。哼!老三是叫孟光祖的事吓缩了手,如今满朝文武都唱的八爷歌!我有什么不明白的?”胤祥听着,心里一阵阵发寒,皱着眉头道:“既然如此,保太子还有什么指望?”
邬思道几乎什么也没吃,只是望着外头的雪地出神,半晌才道:“十三爷,四爷要做孤忠皇子,你得成全他。太子在位三十五年,一旦被废,竟没一个阿哥兄弟出来说公道话,这人情天理上说不过去的。究竟皇上什么心思,是真的要废,还是教训一下太子,我看还在两可之间……”胤祥听着,不以为然地连连摇头:“邬先生,告天文书都发了,皇家制度哪能朝令夕改?我们犯不着填馅儿!”
“十三爷的意思是保八阿哥?”文觉和尚素来庄重慈和,一直正襟危坐听他们议论,见胤祥不肯保胤礽,因冷冷说道,“八阿哥那里有九爷、十爷、十四爷,只怕三爷、五爷、十七爷现在也在具本保荐。四爷和你是何等样人,跟在他们后头去转悠么?”胤祥傲然睃了文觉一眼,说道:“和尚说话斟酌些儿!我几时说过保老八?我家也不回,赶到这里,想听听你们的高见,怎么法子把四哥推出去。屎没出来,你们就放了若干的虚屁!”胤禛在旁听得坐不住,一推椅子立起身来,皱着眉说道:“胤祥,有话好说,怎么仍旧的意气用事?漫说我没心当这个太子,就是有,如今说出去,只能一败涂地!”
文觉却一点没有生气,盯着虎目炯炯的胤祥说道:“矫弊救时,当今之世,除了四爷确乎没有第二个。和尚和你一条心!但应不应行和能不能行,是两件事,十三爷你要仔细审量。”这也与打仗一样,要审时度势,该自保时就不可孟浪,十三爷熟读后书,何待我来提醒?”
“是啊”邬思道脸上毫无表情,“如今情势,滩险流急风高火盛。举荐四爷,不但八爷一大帮人要群起而攻,就是太子故旧也要不齿于十三爷,所以断不可行。举荐太子爷复位,当然要冒点风险,但进退路都看看,这是最好的法子。即便举荐不效,满朝臣子也会视四爷忠义之士。成,则收利,不成,收名,有何不妥?”
胤祥的脸阴沉得可怕,满斟一大觥酒一仰而尽,说道:“既说到这里,我也请问一句:真的八哥当了太子,总有做皇帝的一日,那时又该如何?”
“十三爷真的这样看?”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朝廷自此多事,难道十三爷看不出来?”因见众人都愕然看着自己,邬思道呷了一口酒,徐徐说道:“皇上久已不满太子,积郁骤发,雷霆大怒间一举废黜,看上去似乎圣心早已默定。但这个门一开,他也就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大阿哥被执,三爷被斥,十三爷被囚,这都出乎他老人家当初意料之外。更可畏的是八爷,内结侍卫,外联朝臣,其势在不得嫡位不罢手。当初太子在位,这些都显不出来,如今暴露无遗,设身处地,焉能不惊心动魄?皇上原来最担心太子逼宫,所以废掉他;如今恐怕他最害怕的是五公子闹朝,不但江山危殆,他自己也要身败名裂!”
性音听着,有点不大相信,擦着油光光的嘴问道:“你是说皇上现在后悔,不该贸然废了二爷?”“皇上怎么想,现在难猜。”邬思道笑道,“如今他见儿子们虎视眈眈,心里不安是肯定了的。所以他一面召见王掞,又见李光地这些老臣,指望他们压阵角,又宽了太子刑具,放出东华门外读书。一面又命群臣公推太子,想快点稳定人心。像八爷那样干法,府里人流昼夜川流,探马缇骑四处探信,九爷十爷十四爷赤条条四处奔走拉人保荐八爷,只能把万岁爷吓住!所以我说,如今保太子虽有风险,却是微乎其微,一尺深的水,掉下去不过湿了鞋而已,倒是保八爷,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一番侃侃剖析,真有洞穿七札的功力,说得众人无不低头暗服。胤禛昨日下午已经去拜会了致休老臣李光地,李光地态度暧昧,一会说“八爷得人望”,一会又说“太子可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胤禛也闹不清楚,而对纷乱如麻的局势,胤禛也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保持自己的面目。听了邬思道这话,胤禛便将会见李光地的情形说了。
“四爷没问他,皇上见他都说了些什么?”邬思道手按酒杯,沉吟道,“他总该透点信息出来的。”胤禛道:“皇上没说什么。只问李光地‘废太子的病如何医治才能痊好!刊李光地答称‘徐徐调治,一旦痊好,为皇家天下之福’。——这话跟没说一个样”邬思道“扑哧”一笑,轻声叹道:“四爷呀,你太老实了。这还能叫‘没说什么’?李光地居官四十年,什么事没经过?不是老糊涂了,就是有意放纵八爷党——万岁说这个话就是叫他向外传的,他不传,将来就难免有罪!”
这个话就透着太玄了。文觉也摇头道:“邬先生,我以为你这见地偏狭了。李光地熙朝元老,皇帝召见,问问如何调治自己儿子的病,平常一件事嘛。”
“二爷害的什么病?废太子病”邬思道双眸炯然生光,顾盼之间显得神采照人,“如何医治才能痊好?对症下药,只有复立!所以我更敢断言,废太子是为了惩戒改过,举荐诏想的仍是二爷”胤祥笑道:“或许二哥害的相思病。邬先生,大约你已经知道,他这次被废,是因与郑春华有私情而起哟!”
邬思道冷冷说道:“郑氏妇人耳,何足因此而废国储?十三爷,大事不拘于小节,何况关系九鼎之重!”
胤祥从怀中掏出金表看了看,笑着起身道:“已经快到未时了。我刚出来,泡在这里久了不好,也得去八哥府里打个花狐哨儿,不的又叫旁人生出疑心来……你们吃酒赏雪吧,明儿我再过来——”说罢又满引一杯“啯”地咽了,向胤禛一揖便辞了出去。胤禛站在檐下,望着雪中愈去愈远的背景,半晌方喃喃说道:“天不能拘,地不能束,心之所至,言必随之,行必践之……我真羡慕十三弟。”
“此所谓英雄性情”邬思道立在胤禛身后,叹道:“天以此人授四爷,四爷洪福不浅!”
因为天下着大雪,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刚过午时,许多店馆便上板歇店,空寂的石板道上的流雪细烟似地随风满地飘荡。胤祥打马飞奔直出朝阳门。在万永当铺前下马,看了看车水马龙人流出出进进的八贝勒府,倒一时犯了踌躇:人人都知道我刚刚放出来,立即来拜会这个“八佛爷”,就是“打花狐哨’,也等于给他锦上添花,又该怎么看我十三阿哥?想着,一拨马头又回了城里,径往嘉兴楼看望阿兰。
嘉兴楼数日不见,已换了门面,前面店铺已不再接待普通客人,玉带似的又围了一道绿瓦粉墙,中间加了一间倒厦,大门紧闭着,左近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只隐隐听得楼上筝萧笙篁,似乎有人说笑酣歌,风声雪影中却不甚分明。胤祥想了想,见东侧有个侧门,轻轻一推,虚掩着,便拉马进来。刚把马拴好,那边就有人远远吆喝:“谁在那边?这里不接客!那是秋天才栽的玉兰,你就拴马?”
“操你妈的老吴!”胤祥一眼就看出是原来嘉兴楼的王八头儿老吴,一边大步踏着甬道过来,口中笑骂:“是你的玉兰要紧,还是爷的马要紧?”
“哟!是十三爷”老吴立时换了一副笑脸,“奴才是个大王八,爷别见怪,您老量大福大……”一头说,颠颠地跑过来,扶着胤祥上了台阶,手脚不停团团转地为胤祥拂落着身上的雪,口中道:“听说爷在承德吃了亏,满城的人都说不得了,奴才这心里急得油煎火烧的……又想,打不断天下父子情,万岁爷怎么就舍得叫爷吃这样的苦头——九爷十爷就在上头,方才他们还念叨十三爷,说下晚去爷府上瞧您,可可儿您就来了……”口中唠叨得滴水不漏,便引着胤祥往里走。
胤祥哼哈着徐步而入。果见这处宅子改建得越发秀亭齐楚。循超手游廊进来,便觉浑身温馨如置春风之中,楼内文窗窈窕,琼帘斜卷,楼下设着海红纱帐,沿水晶屏后楼梯拾级而上,但闻麝兰喷溢、暖香袭人,果见胤禟胤誐两个斜倚在正中大炕上,一边嗑瓜子吃闲食,品着质方漕运来的时鲜水果,一边命一群歌伎在演《桃花扇》,那为歌女却是乔姐儿,穿着鸦头袜、合欢鞋子,桃花褌系着绛色蝴蝶结,披一身蝉翼纱,出脱得洛神女般翩若惊鸿,正唱得兴头:
……恰便似桃片逐雪涛,絮儿随见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蓼,花开了独自瞧……做什么独自瞧瞧?”胤祥笑道:“这里九哥十哥都在,我也来了——你该唱‘逍遥,花开了与卿共瞧’才是啊!”
“老十三来了!”胤禟一摆手命停了歌舞,和胤誐一齐跳下炕来,和胤祥执手寒暄,胤誐便嗔着老吴:“怎么就连禀一声都不晓得?”
这三个人是老冤家对头了,平素见面都是脸寒如冰;胤祥尽和他们虚情假意,想到承德被囚后的苦况,也觉心上温馨,因笑道:“九哥十哥真会享福!这地方左香右黛,玉钗横陈,红妆绿袖,燕瘦环肥佳人满庭,外边飞雪飘花,里头歌曲穿去,比起来真叫我羡煞,人比人气死人,真是一点不假!”
“老十三如今文思到这地步儿了?”胤禟笑容可掬,一边让座,命人上茶,说道:“文王拘而演周易,你后福不浅——方才和老十我们还商量着要去看看你,你倒先来了。”说着便目视胤誐,胤誐便道:“别看我们平日磕磕碰碰的,遇着实事,还真的十分惦记!老十三,你别信那些王八羔子挑三窝四,有人说是我捏造出二哥给凌普的手谕,坑陷你,要是那样儿,下一回天阴就雷劈了我!原来我疑心是大哥的手脚,后来三哥一味往你身上说,我是个爆仗,一点就着,倒是我头一个说的像你的笔迹——九哥你也在场,你说我的话有半点假没有?”
胤祥见他唠里唠叨辩白,不禁一笑,说道:“我是向你们请安的,又不是算帐来的,十哥这么多的心做什么?那张字条后来我也见了,也亏煞了这作恶的狗才,端的学得像,不但像我的,且像我在临摹二哥的,这份心机除了大哥谁能有?小人之才愈大愈可畏,真是半点不假”其实他心里很疑是大阿哥十四阿哥合手所为,一来没凭据,二来大阿哥已成死老虎,乐得顺水人情,便轻轻抹过了,嘻嘻笑着临窗坐了,又道:“你们该怎么乐还怎么乐,我在这里观景听曲儿,小秃跟着月亮走,多少沾点光儿”胤誐大咧咧一坐,双手一拍,立时旱雷聒耳,丝竹裂云,乔姐轻移莲步,袅袅婷婷给胤祥上寿,接着唱道:
劝将军自思,劝将军自思,祸来难救!负荆早向辕门叩……这屈辱怎当,这屈辱怎当!渡过大江头,事业重新做!
胤祥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微睨了胤禟一眼,仿佛什么也没想,凝望着外头粉妆玉琢的冰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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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回 嘉兴楼侑歌警痴人 上书房厉声斥妄言
胤禟见胤祥只出神不语,心下暗自掂掇:这一番囹圄之灾,历练得老十三深沉多了。因侧转身子笑道:“十三弟,是不是还在想你那个阿兰呀?上回老任到我府请安,我就告诉他,阿兰要另养起来,十三爷几时要,几时送过去,赎身银子我出。这个乔姐,体态品貌也很过得去,我也想送给兄弟。我这弟弟里头就数你英豪气象、儿女情长,八哥我们其实很爱你这一条的。不过怕四哥多心,不敢过分亲近罢了。”胤祥见他山水不露,如诉家常般便切入政治。也甚佩服他工于心计,因笑着回道:“九哥如此关爱,我承情不过,我只要阿兰,不在乔姐。方才我还去了趟八哥门前,看看人多又踅到这里的。如今举朝上下文武百官,都一风儿扫地要推八哥当太子,就像乔姐儿方才唱的‘负荆早向辕门叩’,恐怕我做不到——我就是想跟八哥撂这么一句话。各为其主,你们的心思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是还要保二哥的。”
“我就佩服老十三这一条!”胤誐听着这话也不禁悚然动容!大丈夫来去明白,方才我和九哥也想到这一层儿了。”胤禟格格一笑,说道:“这不消说,武侯所谓‘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知其不可而为之,正是豪杰色——我们今儿不说这事,既然你来了,请出阿兰来,美人侑歌,咱兄弟酣饮一醉”那老吴不等吩咐,早却步退出去,一时便听一阵??碎的脚步声,丫鬟报说:“阿兰姑娘来了!”
接着帘栊一动,阿兰果然由两个丫头陪着款步进来,与乔姐不同,她刚从外头进来,穿着水红宁波绫风毛儿坎肩,里头套一件葱黄夹褂,多少显得有点臃肿,团团脸上几处雀斑,似乎脂粉气少了点——若论体态风流、相貌俏丽,与乔姐相比确是逊着一筹。一进门见胤祥倚窗兀坐,阿兰似乎有点意外,只看了一眼满面羞红、讪讪立在一边的乔姐,轻轻走到胤禟面前,盈盈蹲了三个万福,说道:“九爷、十爷、十三爷,奴婢恭请吉安万福!”
“什么吉安吉祥!”胤祥笑道:“刚从牢坑中逃出命来的人,还讲究这些忌讳?”他也看了乔姐一眼,知道自己方才说“不要乔姐”臊了她,便解嘲道:“乔姐,过来,和阿兰一处唱几个曲子给爷听”乔姐一哂,忙着就调弦,头也不抬,将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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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拨几声,恰似寒泉滴水,幽咽欲绝,因俯首曼声吟道:
摇落梨花树万丛,遥梦迷离满绿汀,凋尽夭桃又禣E李,可堪重读瘗花铭?
阿兰听了一怔,没想到乔姐叫出苏舜卿的《挽小小墓》的牌子来,倒也遂自己此刻心境,因摇步击节唱道: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冻云结!翩翩芦花漫岗峦,此地曾闻刘郎豪气咽,郁郁焦城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竭,缕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丧气丧气”胤誐捂了耳朵道:“吃酒赏雪,大欢喜的日子,你们就敢坏爷的雅兴——任伯安调教得你们如此不识趣——山野”胤禟也皱着眉头不言语,却因阿兰是“胤祥的人”,耐着没发作。胤祥听着这鬼气森森的歌词,心里先是一阵阵起栗,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阿兰和乔姐,细详这些歌词,总吃不透什么意思,是劝戒、警告,还是威胁?又想到如今政局纷乱,陷阱所在皆有,即便阿兰,在任伯安和九哥这班子里许久,如今又是什么样的心思?为什么又要将乔姐一并奉送自己?想着,不禁痴了,却听乔姐顶胤誐道:“不但奴婢山野,环渚皆山也(野)!”
一句话说得胤祥倒笑了,因道:“原来我们山野!难为你这典用得当——只是今儿此情此景,你们这歌唱得怪,你们这是给我上寿的么?”阿兰低头想了想,笑道:“这是极佳的上寿词儿,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爷难道不要及时行乐?”乔姐儿也道:“爷们重貂金樽,重楼燕阁,还要听谀词,不怕乐极生悲?奴婢们唱的正是这雪,飘舞上下,像蝴蝶儿不像?十爷要听俗艳调儿,就一车也有!您要听什么!慷艳雪罗天》,还是《翡翠屏》?请爷只管点,我们……”
“罢罢”胤誐笑道:“算你们对还不成?我和老十三还没说一句,你们倒有十句等着!这就是侍候主子的规矩?”胤祥也兴头起来,对阿兰乔姐道:“就把方才的曲子,你弹琵琶你吹竽,我来唱一曲!”
胤禟胤誐都是一怔,旋即鼓掌大笑。胤禟便吩咐其余歌伎:“十三爷下海,头一遭听说,今儿有眼福!你们也别闲着,给十三爷伴舞”于是众人纷纷躬身领命,众星捧月价将胤祥拥在核心,胤祥箭袖长袍,玄带束腰,越显得目如朗星,英气勃勃,拔剑徐徐而舞,亢声唱道:
升木猱,出柙兕!系何人?乃王孙!剑芒起处星斗黜,回顾苍穹雪无垠。遥望彤云低沉,问造化之神,何处是天门?……嗟吁乎!六出天花满乾坤,天语乱纷纷……唱罢将剑还鞘,呵呵大笑,至案前与胤禟胤誐连撞三大觥,豪饮而尽,说道:“兄弟今儿高兴!这两个——”他醉意朦胧指着阿兰乔姐儿道:“我都要了!这就跟我走……左怀美人,右携香草,踏雪寻梅,不亦乐乎?”说罢一手扯了一个,向胤禟胤誐道:“我们去了”便自出来。胤禟便忙命人:“再给十三爷备两匹马!”
胤誐胤禟两个人也不下楼,径至窗前,眼见胤祥披了大氅登骑而去,阿兰乔姐都披着昭君套随后拥雪而去。胤誐不禁叹道:“老十三真会享福!就这么把人带走了,只怕十四弟也没这份爽气!”
“你说的是。十四弟只是性格儿和他仿佛,但存了心机,就爽不起来了。”胤禟怅怅地望着,不知为什么,心上涌过一缕愁思,缓缓说道:“劈不破这个旁门,我们就没这个福分。但愿这两个妮子能劝着他少和我们作对。”胤誐笑道:“你怕阿兰乔姐儿变心?放心吧,她们一门九族都捏在老任手里呢!”
胤禟没有理会,摇了摇头道:“你我都是皮肤滥淫之蠢物——你不知道,世间‘情’之一物,是最能移性的……”
保举八阿哥胤禩的奏折雪片也似飞入大内,忙坏了马齐和佟国维,每日坐镇上书房操办这件“天下第一事”。递进来的奏事匣子立即拆封,命誊本处用大字誊清,以备康熙随时查阅,原本则封存贴黄交皇史OEk入档。他们两个则逐本写出节略,用黄匣子传进养心殿请康熙御览。这些差使素常都是张廷玉来办,可煞作怪的,张廷玉却似局外人,所有荐本一概不看,每日进上书房照旧坐班儿,却只是召见一些进京述职的官员,叮咛回任急办地方公务,钱粮财赋入库保存事宜,再没事就把康熙早年的批本借出来,一本一本分类记录,看似手脚不停,其实是消磨时辰,马佟二人都看出来了,尽自心里诧异,也乐得他不来抢功。
“衡臣!”第六日头上,马齐有点憋不住了,“你的保本写好了么?怎么也不见个动静?这么大的事,上书房大臣不宜缄默的。”“噢。”张廷玉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的是密折,没有劳动你两个看本,昨日才递上去的。”说罢便又低下头,一笔一划抄录自己整理的“起居注”。
佟国维笑道:“真是个冷人儿!听说你的门生李绂、田文镜进京见你,都叫你挡驾了?就是密折,也无非保的哪个阿哥,绝妙好辞奇文共赏,我们共室办事,就拜读一下何妨呢?”
张廷玉放下笔,在炭火上烤着手,说道:“李绂田文镜见我,原是没什么忌讳。但如今圣上有旨,百官不许串连,时候不对,所以我叫他们到上书房一块接见。至于我的密本,更没什么看头,我还保的是二爷,也用不着瞒你们二位。”
“是么?你还是保的二爷”马齐不禁吃了一惊。佟国维也是瞠目结古:“他……他已经废了呀!告天文书还是你起草的嘛!”张廷玉点头叹道:“我和你们二位有点不同,倒也不为标新立异。我不到三十岁就进上书房,是瞧着二爷长大的。
不说忠君不忠君,单说情分,这时候舍他而去,于心何忍?况且皇上当我们的面至嘱再三,如今朝中门生故吏瓜葛藤牵,扯一根动一片,因此不许联名具本,不许串连商议,你我都是相臣,怎么敢违旨?难道你两个写本还商议了么?”
一席话说得佟国维马齐面面相觑:保胤禩的事这些天喧嚣尘上,天经地义的事,还用“商议”?心里虽然觉得张廷玉迂阔,但想到自己见了不计其数的官员,暗示要保八阿哥,也未免多少有点不安。正没做理会处,忽然见两个太监扶着皓首龙踵的李光地进来,三个人便都起身相迎。佟国维便笑道:“榕村相公,雪化了,出来走走?”
“我是奉旨递牌子进来的。”李光地颤巍巍坐了,觑着眼看了看房角的大自鸣钟,“皇上说在这里召见我。你们还不知道?”三个人听了都摇头,马齐因道:“云贵两省的荐折还没递来,怕是路上不好走。皇上这时候要决断大事么?”正说着,那自鸣钟沙沙一阵响!当当”连撞九声。便听李德全的声气在乾清门那边喊:“万岁爷驾临,李光地、张廷玉、佟国维、马齐接驾!”四个人忙都迎了出去。
康熙皇帝穿着貂皮黄面褂,里头套一件蓝色江绸面青白肷袍,也没有戴冠,脚下蹬一双鹿皮油靴,背着手,在一大群太蓝簇拥下,由月华门徐步而入。几天没有见臣子,又没有加大氅披肩,看去似乎瘦了一点,精神却很矍铄,脚步橐橐踩在湿漉漉的临清砖地上,因见李光地也跪在上书房门外,略一迟疑,想说什么又闭住了口,径带着李德全、邢年、德楞泰进了屋,半晌才吩咐道:“你们进来吧。”又指着门边杌子,说道:“李榕村,你坐那边,你们几个跪到这边,不用请安了。”
几个大臣叩头谢恩,按康熙指定的位置跪了,张廷玉便笑道:“外头残雪未尽,大冷天儿,有什么事主子传一声,奴才们过去就是了,何必劳动圣驾?”
“朕想,你们这些天比朕累。”康熙不冷不热地道:“天晴了,朕也想走动走动。”张廷玉不禁瞟了一眼李光地,暗思:“‘走动走动’,何必传召李光地?”正想着,康熙问道:“张廷玉,上书房转到养心殿的折子,你都看了没有?有几个阿哥入选太子?”
张廷玉忙叩头道:“奴才这几日忙着料理各地钱粮入库、解京的事,如今过了天津,运河结冻,漕船上不来。明春直隶京畿还差着五十万石粮,因此心里发急——已催着他们从旱路运来。遴选东宫的事是马齐佟国维两个操办。奴才自己上了密折,想来万岁已经过目。万岁既要详明数码儿,容臣等统计列奏。”康熙听了便目视马齐。
“回万岁的话。”马齐忙道:“三阿哥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有荐章,各人都是两份荐章,五阿哥七阿哥各是一份荐章。最多的是八阿哥胤禩,荐奏入选东宫的本章计七百四十三件。云贵两省路远,奏章还没到,大约今明两日,也就齐了。青海藏蒙,遵旨不必参与,因此不计在内。”
“完了?”
“是……”
“二阿哥呢?”康熙脸色拉了下来,“据朕所知,胤禛、胤祥、胤礼三个阿哥仍保的胤礽,还有王掞、武丹,狼瞫、宁古塔、巴海、苏里哈达都保的胤礽。你和佟国维怎么弄的,居然不写节略?”
马齐不禁一愣,正要回话,佟国维叩着道:“二阿哥乃是既废之太子。因废二阿哥,所以有举荐新储君旨意。奴才以为胤礽不宜入选,所以没有详奏……”
“你以为”康熙哼了一声:“朕几曾说过不许保奏胤礽来着?”一句话问得众人目瞪口呆,仿佛把上书房的空气压得紧紧的,人人都透不过气来。里里外外的侍卫太监见皇帝又发了脾气,人人股栗变色,连李光地也机灵一个寒颤,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坐着还是该跪下了。马齐咽了一口唾沫,说道:“皇上,这是奴才等的疏忽。既然主上要,奴才这就办理。”康熙冷笑道:“你‘疏忽’得好!你精明着呢!不然,为什么手心里写着‘八’字,周游六部?刘铁成——”他扬起脸朝外喊了一声。
刘铁成就侍候在门口,忙进来垂手而立,问道:“万岁有什么旨意?”
“你出去传旨。”康熙摆手道:“叫十岁以上的阿哥都在乾清门外跪着,等候诏书。”待刘铁成诺诺连声出去,康熙又道:“事君惟诚,你们位极人臣,连这点子道理都不懂!什么‘七百多’人保奏八阿哥,要没人串连,就这么一心?”佟国维听着,已知康熙变了心,顿时头上浸出汗来。张廷玉徐徐说道:“万岁爷息怒。八阿哥确有过人之处,忠信平和,宽仁大度,且学识颇佳,儒雅端庄。马佟二位保荐,不为无因。至于串连,也是偶尔不谨。我们处在这个位置也实在是难,求主上圣鉴。这么大的事体,一定要万岁满意、百官满意、天下百姓满意。既不能草率一蹴而就,臣以为重新推举也是良法。”
佟国维腾地红了脸:这个张廷玉不言声递了个密折,里头不定调唆了多少坏话,这会子又要装好人,又要重新推举,真是险不可测!因叩头道:“万岁,张廷玉谀君取宠,真正是个奸臣!七日之前,万岁煌煌下诏颁布天下,历数胤礽之恶,乾断废黜,又有旨令百官推举,‘一惟公意是从’,臣等扪心自问,决无自外万岁之心。草芥匹夫尚且以信为本,我天朝万乘之君,岂可朝令夕改?”
“他替你圆场,你反攀诬他”康熙指着佟国维连连冷笑,对众人说道:“你们看看这是个什么人!你的那点子‘忠心’朕心里有数。马齐是没心眼,瞎揣摩,明着来。你呢,暗的!你不但串连你的门生,还和阿哥们勾手,七阿哥十二阿哥的本章就出自你府哪个师爷幕僚的手笔,以为朕不知道?”
佟国维脸如死灰,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他做梦也没想到,“病卧静养”索居深宫的康熙会如此消息灵通!他伏地叩头,浑身发抖,正寻思如何回奏,刘铁成进来道:“主子,所有阿哥,连二阿哥都传到了,只大阿哥圈禁在哪里,奴才不知道。请示下,奴才去办。”
“不用传他。”康熙冷峻地点点头,又道:“你们也不想想,九州万方,这么大的天下,亿兆生灵百姓,终归要托付给一个人,朕岂肯掉以轻心!你佟国维的奏章朕背都背得出来,什么……‘皇上办事精明,天下人无不知晓,断无错误之处,嗯……此事于圣躬关系甚大,若日后易于措置,祈速赐睿断;‘或日后难以措置,亦祈赐睿断;总之将原定主意,熟虑施行为善……”这是不是你写的?”
佟国维好容易才恢复了一点神智,颤声答道:“是……奴才因听皇上圣躬违和,所以急不择言……求皇上……”
“你拜章明奏,载于邸报,哪个人还敢违了那个什么?你这点用心才真正的不可问”康熙声色俱厉地训斥着,“你口口声声说‘每日祝天求佛,愿皇上万岁’,自五帝到如今,也不过几千年,你这不是胡说八道?还敢说张廷玉谀君,是奸臣”佟国维早已被驳得魂不附体,浑身木头似的不知疼痒,哪里还回得出话?此刻上书房中人,无论跪坐站立,都如木雕泥塑般,脸色惨白得一具具僵尸也似。正没做理会处,康熙断喝一声:“你起来!回去闭门读书!”
佟国维“扎——”地答应一声,抖着手还要取放在一旁的珊瑚顶戴,一眼瞧见狞笑着的康熙,吓得一缩,连叩三个头起身来,丧魂失魄地退出门外,一转身便碰在檐下柱子上,两眼一黑,几乎晕厥过去。众人见他如此狼狈,又是可怜又是好笑,也不敢来扶,看着他踉踉跄跄去了。马齐忙跪前一步,说道:“奴才与佟国维一样的罪,求主子重重惩治。但奴才以为,阿哥之中确乎只有八爷深肖万岁,盼万岁不以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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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之过而弃用贤哲之王。”
“你还是保八阿哥?”康熙怔了一下,良久方叹道:“你与佟国维不一样。你的罪在于不该到六部乱串,推波助澜保八阿哥。降你两级,仍在上书房行走,位列张廷玉之后,你可服气?”张廷玉忙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思,万岁处置极当,不过上书房大臣轮班值事,例无先后。不是奴才不敢居前,实在是办差不便,求万岁免去这一条。”康熙点头道:“也罢了——李光地,你知道朕召你什么事么?”
李光地早就坐不住,只康熙发作佟国维,与他无干,也插不上话,听康熙问及自己,忙伏身跪倒,说道:“臣也保荐的八阿哥,请万岁训诲!”
“起来吧,你有岁数的人了。”康熙仿佛不胜慨叹!像你、王掞、武丹这些人,只要无心为恶,朕不轻易处罚。但你这次,其实负了朕的苦心。那日召见你,朕说了那许多话,朕心里想的什么,连廷玉他们也不知道。你是熙朝元老,为什么听任马齐佟国维他们胡为,一言不发?”李光地躬身听着,默然良久,才道:“回万岁的话,臣与马齐的心思一样,虽觉万岁有护持太子的情分,但以‘天下为公’论之,仍应本良知举荐。于私心而论,朝局纷乱如麻,为少惹是非,臣未向外人透露万岁旨意,此则臣之罪也,求皇上鉴谅臣心,处置臣罪。”
张廷玉边听边想,李光地不疾不徐,不亢不卑,寥寥数语说得汤水不漏,难怪外头有人叫他‘琉璃蛋儿’,四十年宦海,沉浮多少人事,只有他岿然不动,确有过人之处。正默念咀嚼时,康熙立起身来,目视张廷玉道:“你起草诏书。”张廷玉答应一声,极熟练地援笔在手,等着康熙下旨。
“这次废黜太子,是朕一人独断专行,没有和你们商议,现在想起来或许是过了些。”康熙慢慢踱着,沉吟道,“当时拿他的情形,廷玉是知道的,实是理所当然,上下臣工也没有以为朕做错了的。但事过之后每念前事,不释于心。他的那些罪名,有的有,有的确是捕风捉影。现在看他的心疾像是渐渐好了。不但臣下可惜,朕也惋惜。他好了,是朕的福,也是臣下的福。还是要好好护视,勤加教诲,不要让他离开朕,但朕不立刻复胤礽的位,传谕臣工知道就是。胤礽也不会抱复仇怨,这一条朕也保得。”
张廷玉行文极速,康熙的话落音,墨渖淋漓的谕旨已经写好,小心地吹了吹,双手捧给康熙,小心地说道:“万岁,八爷的事,不论怎么说,已经出来了。况且前头有明发诏谕,没有回音恐怕不好。”
“嗯。”康熙没有回答,只细看那份诏诰,只见上面写道:
前执胤礽时,朕初未尝谋之于人。因理所应行,遂·执而拘系之,举国皆以朕行为是。今每念前事,不释于心,一一细加体察,有相符合者,有全无风影者。况所感心疾已有渐愈之象,不但诸臣惜之,朕亦惜之。今得渐愈,朕之福也,亦诸臣之福也。朕尝令人护视,仍时加训诲,俾不离朕躬。今朕且不遽立胤礽为皇太子,但令尔诸大臣知之而已。胤礽断不抱复仇怨,朕可以力保之也。
读完,他满意地点点头,向李光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由你去乾清门宣旨。宣旨之前,命胤礽先进来见朕。”
“扎!”
李光地答应一声,行了礼便走,康熙却又叫住了,说道:“还要传朕的口谕:八阿哥胤禩系辛者库贱妃所出,且办理政事殊少劳绩,断不可立为太子。还有——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党附胤禩,希图夺嫡,厥罪难逭,着一体锁拿宗人府勘后定罪!”
…………“扎!”
李光地出去了,康熙轻轻舒了一口气,张廷玉和马齐把心提得老高:捉拿八阿哥,立时又要掀起滔天狂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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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